第41章
人世 他步于人世间,迷惘张望来路
褚卫怜愕然, 又不禁冷笑。颈窝的脑袋一直在蹭,她低眸厌恶看了一眼,心想他与前世真是一点没变。夏侯瑨就不会这样, 她与夏侯瑨议亲以来,发乎情止于礼,最多也只曾悄悄牵过手。
在她眼里, 两人未纳礼、未下聘,成亲根本不算数。等她出去以后, 能嫁夏侯瑨最好。即便嫁不了夏侯瑨, 她也会再觅门亲事, 总之不会是他。想要她的身子?简直做梦
“表姐”
见人迟迟不语,夏侯尉从颈窝出来,认真地望她:“你不想要我吗?”
他的眼眸忽然有了阴色:“你是不是要逃,所以不想要我?”
夏侯尉紧抓她的手臂, 力道渐渐化为掐。褚卫怜只觉得要断,吃痛地抽开:“你做什么?没有,没有!”
夏侯尉不信地盯她, 褚卫怜揉着手臂说:“为何我不走就一定要跟你做这种事?这种事讲究两情相悦,我们两情又不相悦。”
他愣了,忽而垂下眼眸, 眸底渐渐蓄了泪。“不相悦吗?那你之前亲我,又算什么?”
他说着, 肩头隐隐发颤。突然, 夏侯尉抹干泪抬起脸,冷笑:“你就是要逃,你死性不改。”
“我不悦你,又不意味我想走。”
褚卫怜恨声道:“你先前说, 何必只看夏侯瑨,你也能许我皇后之位。我留下,就是为了等你夺权问鼎,把后位给我。这点,你该清楚才是呀!”
他怔了下,先前是这么说不假,她留下,也的确坦明过自己贪慕虚荣。
明明先前都是清楚的,可是待清楚之后,他的贪恋竟又多了些总想着她能对他更好点。他总觉得自己与她说近不近,说远不远,想来是没做真夫妻的缘故。若做了真夫妻,缠绵过后,就算她贪慕虚荣,眼里也多少会有些他
现在她把话撂明了说,夏侯尉只觉得难受。可是,这话又都是对的。
他攥了拳,静静垂下头。
褚卫怜观他神色,观他沉默不语地低头,也没有继续纠缠的意思。
她悬起的心逐渐放下,拍了拍夏侯尉的肩,开始好言相劝:“你总该给我些时日才对,两情相悦,怎么能一蹴而就?等我心里有你了,我自然愿意和你”
后面的话,她没有再说,点到为止。既抛出了鱼钩,却也没真钓鱼,只说要水到渠成。
她的手还在他肩头,可夏侯尉却觉好受了些。
他慢慢抬头,望着她,突然又把人用力抱紧,揉进怀里。
他顺着她的话,一字一句,恳切无比:“我会等你的,表姐,我会等你喜欢上我”
继那之后,夏侯尉待她又更好了一些。譬如不再把她关起来,偶尔会放她出屋门吹吹风。
当然,吹风的时机也不够褚卫怜逃走,毕竟那些守卫都盯着,看防十分严密。
夏侯尉还是那个夏侯尉,本性难移,偶尔,他会用阴森森的眼神看她,就像看猎物。褚卫怜并不喜欢那样的眼神,总会让她想起前世的噩梦。
她与夏侯尉提了一嘴,他也听了,不再在她面前流露。或许,这就是变乖的好处
在临近生辰的前一晚,古怪的道士又出现了。
小道士名为末伏,与中伏是亲兄弟,皆是萧氏中人。只不过一个当年进宫做了宦官,一个没有进宫。只可惜进宫与否,都躲不开灭族的灾祸。
末伏与夏侯尉回禀:“如今二皇子已受封宣王,立为国储。按礼制,明夜他会登临东华楼,与民同乐,受万民朝拜。”
明夜是褚卫怜的生辰,道士知道他想进城,遂低声提醒:“主子,明日城门的盘查必定繁琐,唯恐出现刺客。况且她,”道士示意褚卫怜,“她的画像,城门将守都见过,不如别去了。”
窗台边,褚卫怜静静听着,无比想刀了小道士。
她潜心准备如此久,对夏侯尉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不就为了这日么?
要是夏侯尉不去
禇卫怜捏拳,抬起一双冷厉的眸。
“无妨,去吧。”
一声去吧,她眸色的冷厉化开,渐渐恢复温和。屋外,夏侯尉嗤笑地说,“就那画卷,画不出人半点情韵,三分真七分假,任何一个女子都可以像画卷中人。”
布告画得不像这回事,曾经在家,褚卫怜也与二哥说过。画得没有神韵,跟真人差多了,就算走丢的人站官差跟前,保管认不出。
而现在,褚卫怜特别庆幸得亏画得不像啊
到了生辰这日,夏侯尉如约送人下山。
下山的路,褚卫怜是看不见的。她被蒙眼塞进马车。
视野是不见底的黑暗,耳畔只余车轮隆隆。夏侯尉把人拢进怀里:“表姐,马上就到了,你且忍一忍。”
金光褪去,天色欲沉,在清脆的马叫声里,终于下了山。直到快进城门,已经是黑夜,夏侯尉才给她松绑。松完绑,又戴上一顶白纱幕篱。
这一路,褚卫怜虽然看不见,但心里有数——从下山到进城,将将走了一个时辰。其中某段路,她曾时不时听到骡叫,偶尔一两匹,偶尔粗重且杂,应该有十几匹。
当下时人不爱马骡,养骡的人家极少。以前褚氏常在城郊布粥,据褚卫怜所知,在城东北方有处村子,半数人家都爱走南闯北做买卖,是养骡最多的。
难道,夏侯尉的老巢就在那方向?
酉时最末,天已经沉了,马车徐徐入城。
今夜城门的守防比平时更严,以前只消查通关符牒和照身帖,今日守将们还要比对画像,一个个盘问籍贯。
也不知道夏侯尉从哪整来的假照身帖,有模有样,若不拿去官府细查,还真看不出破绽。
“你是何人?你把纱摘下。”
守将盯着马车里的少女,目光来回梭巡。
褚卫怜伸手摘纱,守将又把她的脸盯了会儿。忽然,喊小兵拿来画像。
拿的画像,正是前不久褚大人给的。褚大人未说画卷之人是谁,只叫他们,凡是出关入关的女子都须细查,若能寻得,赏金百两。
守将拿起画卷,认真比对。越看,总觉得三分像,七分不像的。毕竟马车上的小娘子可比画卷中人好看太多。
“你原就是京城人士?我怎么没见过?”
守将审讯的目光投来,而夏侯尉,也在凝眸看她。
褚卫怜便笑道:“京城多少人,官爷守城门日日又要见多少人,怎么可能记得住人脸呢?便是见过我,恐也是忘了。再说,从前我乘车出门,都是幕篱不离身,哪像今夜,还要娘子们摘去幕篱露脸呢。”
守将想想,也有道理。他突然看向车内另一侧的年轻男人,问禇卫怜:“他是你夫君?不是旁的什么人?”
“是啊,照身帖不写得明白么?我是平郎的妻子,吴氏。”
褚卫怜往他手上一放,便感觉他颤了下,随后紧紧地握住她。
那守将点头,看这对小夫妻,也不像有假。
可他还想再问,小娘子的神色便有些许不耐,后头还排着大长队。守将只好罢手:“无事了,你们走吧。”
过了城门,不待夏侯尉伸手,褚卫怜已经自觉将幕篱戴上。戴完,夏侯尉便把人抱入怀,忽而轻轻叹:“眠眠,你真认定是我妻子了?”
“是啊,拜过堂了,便是。”她狡黠地抬眸,“我也是你尊长,堂上你也拜我了。”
夏侯尉一笑,缓缓低头,咬住她的唇,
马车一路过了承平坊,穿过坊巷,渐渐步入街市。
既到了市集,乘坐马车也不便游街。褚卫怜要下马,他轻声道好,拉住她的手穿于闹市中。
车声、杂技声、叫卖声,声声融进灯火万千的夜市。今夜太平,又有储君将登东平楼,俯瞰万家灯火,老的少的,男男女女都出街游走。即便未逢佳节,却也恰似佳节。
这种热闹,是夏侯尉从未感受过的。他走在这,不再是冰凉的冷宫,也不是荒寂的孤山,而是烟火满尘的世间。
可他步于人世间,却是迷惘,迷惘地远看,张望来路。
他紧紧牵住褚卫怜的手,放眼四望,凡入目之处,且是艳得通明的灯笼,一浪高过一浪的喧嚣,杂技的火倏而喷出,冲破无尽的夜。
他渐渐想,她生于斯、长于斯,难怪如此明艳,与他的冷宫格格不入。可他又怕她回到这儿,如同一滴水汇入江,一只鱼游入海,就这样抛下他,离他远去。
“眠眠”
他突然不再往前走,唤了声。
川流的人潮,声音不大,很快被湮没。褚卫怜回头看他:“不是说生辰要陪我游街吗,怎么不走了?”
他垂下眼眸。不知为何,竟不敢看她:“表姐,我们回去吧。”
褚卫怜心头大喊不妙,他要出什么幺蛾子,不都进城了吗?
“你怎能失信于我呢?”褚卫怜埋怨,“还没走两步,怎么就要回去,今日可是我的生辰。”
夏侯尉并不应,也不愿往前走,只牢牢抓紧她的手。
他的力道实在太大,一旦站定,褚卫怜再也不能往前多走。
她只好回到他身边,掩起衣袖,在无人留意的袖下,飞快朝他的脸颊亲去。
夏侯尉终于回眸看她了。
禇卫怜弯眸笑说:“你陪我继续走,你不是说你没来过这儿么?我带你去家酒楼,虽然名号不亮,但是我吃过味儿最好的。”
她的眼眸映着火光,夏侯尉看着,许久后竟是嗯了声。
第42章
夜市 此间相遇,穿过千万种光阴。……
走进酒楼, 宾客满堂,正中帐下搭了座戏台,台上小旦咿咿呀呀唱杂剧。台下有人喝掌, 有人举樽说笑,人声鼎沸,夹着丝弦管乐, 金鼓喧阗。
褚卫怜引人径直上楼,喊小二, 寻一雅间, 便入座。
点了几道菜后, 小二离开,褚卫怜也取下幕篱。
夏侯尉在看她,她也不管他如何想,自个儿倒茶吃, 好像十分自得。
夏侯尉警惕地扫向雅间,并不大,只见布置古朴, 无非桌椅,还有一顶绣花屏风,西北方有扇窗牖, 推开了能看见外头灯火。除此之外,此处于酒楼喧嚣更显得静, 除了他们二人, 再没其余人存在。
“你从前常来这里?”他问。
“是呀,以前常和二哥来,不过那都是很小时候的事啦。”
褚卫怜又倒一盏茶,茶香蕴眼, 勾起千缕回忆。“小时候,家里属我和二哥不懂事,最闹腾。二哥大我五岁,带着我捉鱼爬树掏鸟蛋,什么都做。后来还带我溜出府,我爹娘自然不准呀,我便偷偷扮作二哥身边的书童”
她和二哥,同甘共苦,儿时自然也一块被骂、被罚。褚凌如今已经二十有三了,林夫人在家就常骂:“眠眠都长大了,偏你还没个正形,镇日里游手好闲,正经事不做,真和从前无二般!也不知你媳妇怎生受得了你!”
想起母亲骂二哥的话,褚卫怜就觉好笑。
她持盏轻啜,又品出一丝清苦,这脸上的笑便没了她的二哥,已经远赴西北了,归来无期,何时才能再相聚呢。
微荧的烛火照着她的脸,夏侯尉静静看,仿佛能看见那些年孩童玩闹的影子终归不同于他,他抱着木头在冷宫苦守,遥望四面宫墙。鳞次栉比,飞檐林立,一层层,一座座,隔了千万里,隔开了广袤云天与无边疆野。
他忍不禁想,小时候的她是如何?如何的模样?穿越了光阴,他仿佛能看见一个六岁小女孩蹦跶蹦跶,闯进冷宫,于孤寂中执开他的手,绚烂而笑:“三皇子,我来寻你了。”
夏侯尉眼底起雾,忍不住闭了眸。黑暗霎过,再睁开,那抹幻影已经消失,只剩下眼前的她。
眼前的少女垂眸持盏,光阴落在她娇艳的脸。他看着、望着,忽而问:“眠眠,我们会走很久吗?”
“会呀。”少女朝他露出笑容:“你只要记得答应我的事,我就不会离开。”
他点点头,缓慢将掌心握紧。
不一会儿,小二上了菜。两人同桌用膳,皆是默默,并没有多少话。只偶尔,褚卫怜夹菜时会与他提一嘴菜名,并赞这道菜不错。
雅间烧了暖炉,吃到一半,褚卫怜突然喊热,起身开窗。
楼外的凉风灌入,今夜没有下雪。
她站在窗边静静吹,眸光却不自觉朝灯火里一处店铺望去——只见那家店还在开张,偶尔有客。褚卫怜忍不住欢喜,今夜总算没有白来。
那是她二嫂方氏家的铺面。
方氏家大业大,这间铺面既不在京中繁闹地段,又是小本买卖,便给了一远房亲戚打理,掌柜的叫文叔。
以前,她和二哥常会到此处,因为这家铺面卖的糕点好。
褚卫怜只瞥了眼,并不敢多看,酒楼附近还有夏侯尉的死士在,怕他们看出异端。
她继续回桌用膳,等到酒足饭饱,忽而摸着肚皮一叹:“大鱼大肉吃多了,就想吃些甜的。”
这话也算实话。
平常在山寨,她想吃什么,夏侯尉都会应允。
其实在最初,夏侯尉并不理睬,只想给她白粥喝。她虐待了他如此久,凭何过得好?
但只要褚卫怜一拿他作比,说跟着他,还不如待在家,一点口福都没有。夏侯尉便再也说不出话,只能乖乖依她。她想要羊腿,就让人杀了烤。
此刻,夏侯尉亦是应允的。他问褚卫怜:“你要吃什么,我让人去买。”
“我想吃芸豆卷。”
夏侯尉正要叫门口的暗卫,突然又被她制止,“京城也不是所有糕点铺都好,我也买过几家芸豆卷,不是做得太甜腻,就是吃起来没滋味。反正我们都要游街,你陪我瞧瞧如何?”
褚卫怜特意提及要他陪,便是打消他那疑神疑鬼的毛病。
果然,夏侯尉点头了。
二人付好银钱下酒楼,刚出门口,她便感觉唰唰两道风刮过。
只见前面转角的巷子有黑影,左后边的古树下也有影,还有小摊边,马车后,都是萧氏的死士,他们潜伏于夜,随时以待。
褚卫怜牵他往前走,偶尔左顾右看,似乎寻觅卖糕点的。心下却在想,如果她报信让哥哥带兵,能有几分胜算呢?
夏侯尉说过,她走就得死,眼下她还在他们手上,即便哥哥包围,夏侯尉照样能以她作要挟撤离。那再回到孤山,他会不会杀了她?
褚卫怜拿捏不定。
不知不觉,已经离方氏的店快近了。她牵住夏侯尉,往前一指,“那儿就有家呢,云间记,这家的芸豆卷我吃过,味很好。”
夜很黑,灯火却喧艳,夏侯尉顺着方向望去,的确是家卖糕点的。
云间记左邻茶肆,右接当铺,它窄小的挤在中间,并不显眼,偶尔也有三两妇人进入,出来提着几只油纸包。
夏侯尉狭眸微眯,又仔细看了眼,的确是家很普通的店。
他点了点头,褚卫怜牵他继续走。
因为铺面不大,只有掌柜和俩伙计。方一进去,她便朝伙计笑道:“来两包芸豆卷。”
她的嗓音很清丽,且不小,正在柜台打算盘的文叔愣了愣。
似曾相识的声音,文叔抬眼瞧去,只见来的是一对男女。那女子头戴幕篱,并不能瞧清真容。
伙计歉意地说:“娘子,您来得太迟,小店芸豆卷卖完了。”
“卖完了?”
少女一声讶,仿佛不信,两步直逼柜台前,“掌柜的,怎就卖完了?我以前可常遣人来你这儿买,不都是入夜才上么?今日已经卖完了?”
少女的话让文叔忽愣。
他又看了少女一眼,总觉得不该——既是常客,怎不知他家芸豆卷都是午后上?一般黄昏便卖光了。
可她若不是常客,为何又说自己是?
文叔刚要说话,那少女便已开口:“卖完了便让九娘再做,总之我现在就要。”
九娘,什么九娘?店里做糕点的都是伙计。
文叔寻思古怪,手指拨开算珠,忽然想起曾有个小娘子就爱唤“九娘,二哥!”——他知道了,他知道她是谁了,难怪他会觉得耳熟,原来她是褚家的幺女!
可这小娘子,从前常喊他“文叔、文叔”,今日怎么偏改口叫掌柜了?
陪同她的是男子,既不是褚家二哥,也没听闻她嫁人,那这位男子又是谁?
文叔忽然想到一种不善的可能。
“这位娘子,芸豆卷今日做得少,您若还要呀,多使点银子,我让伙计去叫九娘如何?”
“好,劳烦掌柜了。”
那少女大方应道,“让九娘快些,我买了急着走呢。”
急着走,又要见他们方家的九娘,文叔现在无比确切,褚小娘子的确被人胁迫了!她在向方氏求救。
只是敢掳褚氏,这伙人到底是谁呢?
文叔笑着应是,立马召来最机灵的伙计,耳语两句,便拍他的肩膀:“去吧,去九娘家中把人喊来,就说有客要芸豆卷。”
伙计走了,夏侯尉还在桌边坐着,褚卫怜虽不知此刻他如何想,可见他没去拦,又放下一点心。
文叔不愧是做掌柜的,从前她就觉得文叔机敏。今日他不仅没拆台,更是懂了她的意图,褚卫怜深感欣慰。
二哥去西北了,二嫂方氏跟他吵过一架,就回了娘家住。方九娘与文叔一样,都是聪明人,褚卫怜只盼嫂嫂万要听出弦外之音才好。
褚卫怜倒了茶给自己,又倒了一盏给夏侯尉。
夏侯尉接过茶,却没喝。静静看她,忽而问道:“九娘是谁?”
褚卫怜心一跳,仍就压惊不慌不忙地说:“九娘是这家店做芸豆卷的人,我听人说过,她丈夫在大户人家做长工,她跟丈夫住。她会来这做糕点,补贴家用。”
夏侯尉嗯了声,不再说话,却看着她。
褚卫怜吃茶,摸不准他信了没。自觉自个儿话不漏音,也没破绽,就算死士跟了伙计去方氏府宅,她也说了,那是大户人家的帮工。
“表姐。”
夏侯尉忽而握住她的手,眼眸望向门外。彼时流火冲天,轰得一声,又如雨火漫下,绚烂夺目。
他望着,轻声问:“一会儿买完,我们登楼去看烟火好么?”
“好。”
褚卫怜轻快地应。
柜台边,掌柜文叔还在拨算珠,耳听二人谈话,心中多番计较。
不久后,伙计领着方九娘来了。
文叔看去,只见他家主子“方九娘”荆钗布裙,气喘吁吁,完全不像往日那珠翠簪珥,简直判若两人。
掌柜压住对九娘执礼的举动,径直起身过去,板起脸训骂:“今儿芸豆卷做太少了,好些个客人来都没有。这位娘子点你要呢,你快去做些!”
“忙忙慌慌,也不知回去做什么!以后再偷懒少做,仔细我扣你月钱!”
方九娘看了眼褚卫怜,心下忽震,又万分激动。
“动不动就扣月钱,本就没几个钱。”
方九娘嘀咕,对掌柜很不满。掌柜瞪了一眼,她又懒散应道:“是是,九娘这就去。”
要不是夏侯尉在,褚卫怜真想拍板叫绝:二嫂嫂,文叔,演得好啊
第43章
烈火 我不够听你话么?
铺面的后院有间庖房, 云间记的糕点即做即卖,伙计都是在那儿揉面团。方九娘听掌柜的使唤,抬脚便往后院去了。
只是刚进去便有些愁——她哪做过芸豆卷呢?以前在家, 这些都有老妈妈们做。
方九娘盯着灶台桌的木辊、面团和小碗里各种馅、菜汁犯难,面团她会和,可其他的料要怎么放呢?
就在这时, 文叔及时打发了一个伙计,“别傻站着, 你快去给九娘打下手, 省得客人久等。”
方九娘是他们主家, 店里伙计也都认得。文叔打发的,正是刚刚去方家报信的伙计,他比另一个要机敏些。
小伙计也瞧出不对劲,但文叔和九娘子都没说什么, 他只要乖乖打下手就好。
小伙计抢先端走一盆赤豆,放井边洗。他朝屋里的九娘喊道:“你和面吧,芸豆我洗, 快些。”
真是为难二嫂了。
褚卫怜心想。
方九娘做芸豆卷的功夫,店里时不时会有买糕点的客人。
夏侯尉坐着,茶也不喝, 两只眼睛倒是会扫一眼来人。趁此功夫,褚卫怜起身朝后院走去, 边走边呼:“哎, 九娘,你那芸豆多放些!大不了我再多出点银钱”
不知不觉,褚卫怜已经走到后院。
方九娘用力揉面,飞快看了眼小姑子。趁那男人盯别处的功夫, 她贴近褚卫怜,悄悄道:“大哥正带兵封城,今夜不让一只鸟飞出,你别怕。”
“这是一条路,若封城不成,还有第二条。”
方九娘没告诉她第二条是什么,只说,“一切,还是以你保命要紧。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褚卫怜微微颔首。很快,她又朝池边的伙计喊:“豆子洗好没?快拿来捣馅。”
“来了来了!”小伙计端着沥干的赤豆跑来,“九娘,馅都在这儿了。”
褚卫怜趁时地瞥向夏侯尉,发觉他的目光已经从来客身上挪开,与她对视。
隔得远,又是黑夜,褚卫怜看不清他神色。这是信还是没信?
她正寻思要不要走回夏侯尉身边,打消他的疑虑,这时竟有一道黑影闪进门,附在夏侯尉耳边。
“主子,城门出事了。”
死士中伏低声,“有两队人马围了城门,东西南北各个都有。一队疑似大皇子旧部,约莫三百余人,暗哨发现,这伙人马身上有菜油气味,很重。还有一队没摸清来路,但身手矫健,都是精锐,约莫在两百以上。”
大皇子什么心思,他也猜到了七八分,想在良夜纵火烧城楼,好告诉百姓们夏侯瑨封储不祥。
这么多年了,他还是那个路数夏侯尉想起曾经,大皇子让宫人抓了几只死耗子丢他屋门口,跟所有人说,他就是个孽障,他的冷宫晦气,耗子爬过来都得死。
他的眼眸浅垂,旧事丝丝氤氲,又如飞尘卷入漩涡。不急,大哥予他的,都会千百倍地报。
夏侯尉转头与中伏道,“你去给城门添把火,让大哥烧吧,烧干净了才好。烧得越干净,他就死得越难看”
中伏应是,溜烟儿似的没了影儿。
夏侯尉再抬眸,遥遥望着后院庖房的人。他支起下颌,若有所思。想了想,唇边竟牵起一抹笑,浅淡的。
中伏到底与他说了什么,褚卫怜并不能听见。以前她还能猜猜,现在她不愿猜了,她只想早些结束这一切,回到家中。
九娘说,兄长已经在城门等着了。不出意外,她今夜就能回去?
褚卫怜托住下颌沉思,脚边忽然落下颀长的影子。她还未及反应,夏侯尉的匕首已经对准了九娘背后,冷声戾道:“赶紧做,别磨叽。”
被匕尖抵背,方九娘哪遇到过这种事,吓得木辊都掉了。
褚卫怜也被吓到,忙去抓夏侯尉的手:“你做什么,你放下!”
他的力气太大,撼不动分毫,脸庞亦是冷倦。
他突然笑起来,轻缓低笑,一手穿过幕篱抚摸她柔软的脸颊:“表姐,我也没做什么,我就想让她快些,别耽误我们看烟火的时辰。”
褚卫怜总觉得他话里有话。
不过她还是不满地去挪匕首,“九娘只是做得慢些,你怎能拿刀逼人?你吓到人了!”
隔着衣裳,褚卫怜都能察觉二嫂嫂的颤抖。
她轻轻握了方九娘的肩,把木辊捡起,“别怕,他不会杀你的,别怕。他他只是喜欢这样催人”
话出来,褚卫怜自己都不信。方九娘更是不信了,此时害怕无比,却只能握着木辊继续擀。边擀边忍不住流泪,动不动就要拿刀吓唬人,拿人命当玩笑,眠眠失踪这些时日都过的什么苦日子三皇子和二皇子真是天差地别!
不过还好,得亏她在夏侯尉过来前就把东西包进去了!
方九娘无比庆幸。
夏侯尉不走,现在是直接站这看了。
好在夏侯尉不懂芸豆卷,又有伙计帮工,九娘也不算露馅。
做好了,九娘把油皮纸包好递给褚卫怜,他才把匕首抽回去,随后放下一锭银子,紧抓褚卫怜的手就离开。
一路穿过拥挤的人潮,灯火喧阗,夜如昼,他没说话,褚卫怜也不说话,直到夏侯尉在一处高塔前停下。
这是眺望远景的塔,已经有游人陆陆续续进入。烟火在夜空漫开,夏侯尉也回头问她:“表姐,我们登楼看烟火如何?”
早前答应过他的,褚卫怜没有拒绝,点点头。
她现在只等着游完出城时,与兄长会面。
这座塔共有七层高,夏侯尉拉着她,一口气爬到五楼。五楼的游人不算多,夏侯尉寻了处无人的长廊,拉她过去。
两人站在朱栏前,夜风拂过脸颊。褚卫怜在轰隆声中远眺,这里不仅能看烟火,似乎还能望见最北的城门。
那里或许会有她的兄长
“表姐。”夏侯尉突然唤了声,从后揽住她,“十八了,愿你岁岁年年,万喜万般宜。”
“岁岁年年,万喜万般宜。你要如此祝我?”
褚卫怜觉得有意思,颇为好笑地回头,“我的不如意皆是你呀,你只要多听我话,乖些,我自然万喜万般宜。”
“我不够听你话么?”
夏侯尉忽而问,指尖捏起她一缕青丝,慢慢缠绕。他低眸轻声:“我任你折辱,任你打,任你骂,可我还是贱到骨子里爱你,这不够听你话么?你说你想吃羊腿,我大冷夜爬起来给你烤,你说要放夏侯瑨,我也放了,你说你要生辰上街,我也陪你来了我这不够听你话么?”
他的嗓音很轻、很缓,甚至还有一丝自嘲。
褚卫怜越听越怪,扭头避开他。“你说这些做什么?”
“这些不都是真的?不能说吗?”
他轻轻亲向她的脸颊,“表姐啊,我几乎把心血淋漓掏出来,捧在你面前了。我对谁这样过?任何一个辱过我的人,我都巴不得其惨死,我甚至已经替他们择好了死法,有上千种酷刑呢。只有你,我舍不得,不仅舍不得,我还想把连同自己在内的所有捧到你面前可你,是如此的不知好歹”
褚卫怜一颤,被他亲过的脸开始发烫。
她颤颤缩缩,夏侯尉抱紧了,忽而指向最北方的城门:“表姐你看,那好像起火了。”
“那里,有你兄长他们吗?”
一句冷冰冰的话,如冰碴,凌厉贯耳。视野的最北方,她看见烈火熊熊,蜿蜒吞噬着城楼,城楼下虫蚁大小的人纷纷四逃。
有人大喊:“走水了!走水了!快来救火——”
有人观望烈火而兴叹。
有人则一趟又一趟打水来泼。
视野烈焰纷纭,无尽无止地烧,几乎烧红了半边天。
不管如何,她都知道今夜的谋划败了,不止是败在城门失火,还败在夏侯尉看穿了她的意图。
“眠眠,我说过没有?你走不了,你只能是我的”
夏侯尉柔软的唇仍旧流连她的脸,寸寸缱绻。又缓缓从她的脸,游向她惊愣微张的唇齿,轻舔慢咬。她麻木而僵硬,仿佛夏侯尉啄的不是脸,而是她一块死去的皮肉。
褚卫怜从最初的紧张变为惊慌,又从惊慌化为麻木,她很惊诧于自己此刻没有颓然,甚至没有恼怒,平静的就仿佛她已是局外人。
她静静地问:“火是你放的?你已经如此不折手段了”
她甚至笑了声,“真不愧是你,有了你前世的影子。”
她平淡,她以为夏侯尉这个幕后之手只会比她更淡然,更冷漠。
却没料提及前世时,夏侯尉脸色倏变,亲吻她脸颊的唇齿也僵住。
他突然分开,抬起她的下颌。双眸既是愤恼,又有慌乱:“不,你不能拿我与前世比!我不是他,我不是前世那个人,你怎么能拿我与他比?”
夏侯尉突然用力抱住她,生怕她离去,又怕她因为前世厌恶他。
明明他能感觉到,这些山里朝夕相处的时日,她已经变了,她会主动的亲他,她对他不可能是没心的。不过是隔了个前世在,她恨,她才不愿承认自己的心!
“怎么不能与前世比?”冷风中,褚卫怜感到可笑,“你们不都长着一样的脸,叫着一样的名儿,自己倒不肯认自己了?”
“不是,我不是,我偏就不是他。”
夏侯尉把头埋入她的颈窝,竟是有了哽咽。“褚卫怜,你明明说过,你不会走,有了后位就不会走。你做人怎能不讲信用?我恨死你了。”
他突然睁眼,含泪死盯她的唇,又吻上去。于这彻骨冷风中,紧紧交缠。
第44章
疯子 表姐,从这儿跳下去,你就可以回……
烟火绽开, 彼时的东华楼,夏侯瑨身及缂丝圆领襕袍,一席貂裘, 迎着冷风莅于城楼。
他目光四望是东西南北城门的大火,接连的火焰,连片吞噬深幽的夜, 一并吞噬的,还有他封储的祥瑞。
夏侯瑨紧握了拳, 阿娘的离世, 已让他心神挫伤数日。那夜是皇祖母来, 强行叫醒他:你父皇已经废了,酗酒度日,不理朝政,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瑨儿, 你是我的好皇孙,你是大齐要等的储君,你肩上自有你的重担!不管再伤心也好, 痛苦也罢,再不振作,莫非真要叫我失望!也要叫怜娘失望!
至于你母妃的事, 交给祖母,我来查。祖母老了, 你只需好好把大齐给我撑起!
褚太后的话犹在耳边, 夏侯瑨怔怔看着远方大火,突然喊道:“破风!破风!城门那些守将干什么吃的!快去把火给我灭了!”
“禀殿下,属下已经叫人去灭了,纵火者也在抓!”
城门失火, 显然是守将排查刺客不用心,甚至暗中勾结都说不准。破风领着羽林卫持箭涌上,贴着墙垣,随时护好夏侯瑨的安危。
又是一声烟火,唇破了,褚卫怜尝到甜腥的血味。
她猛地推开人,一掌错在他脸颊。
夏侯尉嘶疼捂着脸,手臂却仍抱紧她的腰。他的眸中忽又凝出诡异的红,映着天边火光他凑近了,缠绵笑出声:“你说我们这样亲,二哥会看到吗?他是不是就没亲过你?”
“你你”
羞耻和愤恼同时冲脑,褚卫怜简直说不出。她还看到了他眸中的艳红,如荼蘼遍野。这是褚卫怜头回见,惊颤不已,为何会有这样红的眼眸?
“但是我就亲过你啊。”
夏侯尉贴在她的耳朵说,“我们抱过、亲过,还在一张睡榻共眠,如同夫妻,你都已经是我的人了,怎么能逃啊?”
“你知道了我那么多事,我是不是说过,你要是逃,我绝不留会说话的嘴。我宁愿你做个活死人。”
夏侯尉突然把人往怀里一拽,遥手指向一旁的朱栏。
朱栏外,是五层高的塔,寒风簌簌。朱兰外,是福平街的万家灯火,人影烁烁。朱栏外,也是一往无前的孤勇,尸骨安寂。
他抚开褚卫怜颊边的发丝,轻声笑:“表姐啊,从这跳下去,你就能回家了。去到没有我的地方,回你心心念念的褚家,你敢跳吗,敢死吗?”
夏侯尉直视她,在她想逃的今夜,亦给出两种选择。要么跟他回去,要么一跃而下,总之这辈子,她都绝无可能脱离他。
褚卫怜除非疯了,才会选第二种。她果断把人推开,喃喃骂道:“你是疯子,疯子,你根本就不是人”
褚卫怜挣开他的手就往塔下走,步履飞快。夏侯尉随在其后,去拉她的衣袖。
她挣开,他又拉,到后来褚卫怜生怕这戏码给他玩上瘾了,也不再挣,任他牵着。他的手指颀长,虽有薄茧,却掌心温热,于这寒夜格外暖和。
进了马车,夏侯尉递茶,她也不屑搭理。
褚卫怜冷冰冰像个木头,他又抱了一会儿,才低声道:“城门的火不是我放的,这点天地可鉴。”
不是他放的?
褚卫怜原以为夏侯尉得知她大哥在城门,故意叫人纵火。可不是他放的,又会是谁?
马车驶过嘈杂的街巷,偶尔飘进只字片语。褚卫怜听到他们说大火,又说这是天怒、天意,可见储君受封不祥,天降异灾。
她突然思及不久前,小道士就提过大皇子要出手,大皇子已经杀了皇城北门、西门的守将,全换了他自己的人。那么今夜,这场火也是大皇子放的?
不多久,夏侯瑨必能追查到,大皇子也将露馅他如此行事,姑母不会放过他,眼下最得做的,应该乘胜追击褚卫怜突然扭头看夏侯尉:“凭大皇子那不中用的草包,能把事做好,恐怕做之前就已有破绽了。他能在今夜成功纵火,是不是有你助力?”
夏侯尉不语,算是默认。
纵火,下一步就是逼宫造反。虽知道大皇子不会成,褚卫怜却还是心烦。
今夜城门大乱,被一支支羽林卫封死,良夜过后,官兵们挨家挨户搜查刺客。夏侯尉没有出城,而是用着假照身帖,带褚卫怜进一家客栈借宿。
直直熬了两日,街上官兵也少了,声称抓到刺客,夏侯尉才带她出城。
临出城前,褚卫怜在客栈收拾包袱。
上回买的芸豆卷还剩一些,她拈了来吃。
吃到第二块时,她突然咬到硬物。
禇卫怜左右看看,屋里确没有人,她又朝窗外望,夏侯尉正在牵马等她,暗卫们把这家客栈围得密不透风。
她飞快取下硬物,是一卷纸。打开了,赫然是禇允恭的字迹。只见上头寥寥写道:
姑母有令,夏侯尉必得杀,我已知他要撤离,带你离京,且不再回深山。
他去的地方暂且不知,但会经过抚州,你想办法把他引至雒江。为兄已埋杀手,蛰伏待之。
禇卫怜蹙眉看完,立马将纸撕碎了下咽。
抚州出了京城往西走,会到达抚州。这条路,从前她也走过一次,那时林夫人带着她与禇卫敏,回娘家祖籍省亲。
雒江,她也见过,那是极其广阔的大江,烟波浩渺。
大哥是要在雒江杀他吗?
早已埋下杀手,一旦逼至雒江,就是死无退路。
禇卫怜垂下眼眸,心里不知何种滋味。
能成吗?
以前,她也想过要夏侯尉死,后来她实在做不下,做不到刽子手的地步。今日,换作姑母要杀他,大哥要杀他,他们要她去做帮凶,她又能否下得了手呢?
禇卫怜正在思量,窗外飘来夏侯尉的催促。未免生疑,她只得飞快收拾了包袱下去。
上了马车,不久后,也安然通过城门。
夏侯尉果然没带她回山,而是选了条向西走的路。
禇卫怜问他要去哪里,他并不答,只微笑抚摸她的脸:“表姐,自然是去个你人生地不熟的地儿,那可没有你的亲族,远近都是山,你跑也跑不了。”
禇卫怜光想便觉得可怕。她厌恶拍开夏侯尉的手,“你带我去那地方做甚?你不是说,要让我做皇后吗?”
“是啊,可这两回事并不相悖。我先把你关着,以防你再耍心眼坏我大计。等我事成了,自然会接你回来”
他笑着、笑着,又去吻她的唇。
禇卫怜虽皱眉,这回却没推开,任由他抱着她的腰抵上软枕。马车飞快行驶,驶过覆雪的田野,江流,冷冽的风吹开小半截窗帷,尤见一隅风光。
禇卫怜有些气喘,脑袋里不过涌过哥哥的话。
杀了他,他必要死
杀了他,杀了他,她的耳边不断有回声,起先是她的,后来变成了哥哥、姑母的声音,再后来,竟是禇氏一族站到她身后,同声同气:杀了他,杀了他。
禇卫怜闭上眼眸,感受他的吻渐渐深入。突然,她被捏住下颚,被迫松了唇齿。夏侯尉望了她的眼眸一会儿,又重新深重吻入,扫过她的尖牙利齿,最后在舌尖轻轻勾缠末了,他从她的唇齿分开,微喘着,又把头埋进她颈窝。
“表姐我想要你,你给我好么?”
见她冷着脸不答,夏侯尉只好从颈窝出来,把人拉起来。方才交吻太过情切,不慎弄散了衣襟,夏侯尉觑着眼色,小心替她整理。
整理好,又重新把人抱入怀里。他阖着眼轻声说:“我不是前世那个人,我不是他。我此生潦草,入世以来孑然一人,你带我回家好吗,回到我们的家。”
“从今以后,我们会有一个家,还会有自己的骨血”他默念着展望,突然睁眼,紧紧抓住她的手:“到底要怎样,你才不会抛下我?”
“你不是最喜欢折辱我么,我给你折辱啊,只消你情愿,我们做夫妻,想如何便如何来!”
禇卫怜还是不搭理,轻轻扭过头。
夏侯尉又强行掰过她的脸,狭目微眯,逼视着:“你说你要再嫁,难道夏侯瑨会给你打?好,即便你找了个能给打的,他也难保不会恨你!”
“你就不会恨我?”
禇卫怜翻白眼,默默鄙夷,“你先前还说,恨到想我死。这可是你自个儿说过的话。”
说完禇卫怜就后悔了,与夏侯尉说这么多做甚?她现在可不烦他?
兄长要他死,姑母也要他死,甚至她都想,他死了才好。前世便是他登基后弄垮了禇氏,只有他死,她、姑母,包括禇氏的每一人才有盼头。
可是,禇卫怜又想到他方才剖心剖肝,凄惨地与她诉苦,就像无家可归的乞儿。他还说,他能给她折辱?
皇后他也说了,能让她做皇后。
禇卫怜忽而蹙眉,在前世,夏侯尉也让她做了皇后,这与她所求相同。可为何,她还是不愿留下?
是了,是因为禇氏。夏侯尉虽让她做皇后,却幽禁她姑母,罢她禇氏全族的官儿,将他们贬为庶民。无权无势的庶民,她即便有个皇后头衔又如何?她背后无人可撑,没有氏族,照样无权无势,连个小小周垚都杀不得。
今生呢,即便夏侯尉允她做皇后,但只要他搞垮禇家,就是断她羽翼。她做了皇后又能如何?
想到这层,禇卫怜突然问道:“做皇后,也不是不能够。但你知晓,我要的不仅是富贵荣华,还要权柄。没有权,一切都是空谈。”
“你既如此厌恶禇氏,你能保我们禇氏一族不倒?”
第45章
尽头 [勿跳]咱们今夜做夫妻好么?
马车内, 夏侯尉垂下眼,抚摸手腕的鞭痕。这些伤痕,是她予的, 宫人予的。萧氏与褚氏自祖辈起便是政敌,后来褚太后即位,萧氏彻底落败。褚太后逼死他亲娘, 他怎么可能放她一马?放过褚氏?
萧氏全族多少条人命?他誓要他们血债血偿。
夏侯尉没应,也没有看她。
他松开她的手腕, 缄默抽回, 眸光一动不动凝住袖摆。
“欠的总归要还。”他低声道, “我做不到,我放过他们,那我受的耻辱又算什么?我萧氏的覆灭,我的族人苟且偷生十几年, 他们信我、依附我,为的不就是有朝报仇雪恨?”
夏侯尉要报仇,亦如那年梦魇过后, 她要报褚氏的仇,把他加诸褚氏的一切还给他。
可冤冤相报何时了前世的夏侯尉,又是为何怨恨褚氏?难不成前世在登基前, 她也折辱过他?亦如今生般?
若真如此,那她前世, 为何要折辱夏侯尉呢?
褚卫怜突然不敢去想, 迷雾重重,只怕想深了反倒是个解不开的局——她一定要逃出这连环无解之局。
“你若要灭褚氏,这与我所愿相违,我们道不同不相为谋, 你让我走。夏侯尉,我曾对你做了什么便是什么,我也无需你的宽恕。”
一字一句,清晰又冷静。褚卫怜甚至朝他露出笑容,“今后你走你的路,我们各自为营,战场相见也不必对我手下留情,你我只拼命去杀,鹿死谁手还说不定。”
她把界限划得清清楚楚,甚至不需他给的皇后,也不用他忘记折辱,放下仇恨,只说了要和他一别两宽。
道不同不相为谋,也不会是同路中人。她也姓褚,他既要灭褚氏,便是站在她的敌对。
“不要。”夏侯尉突然抓紧她的手,“我不要。”
他重新地抱紧她,浑身冷得哆嗦。刹那间,褚卫怜忽觉手背溶烫,竟是泪珠漫开。
她蹙眉微愣,夏侯尉更是抱紧了人哽咽:“为何要这般对我?我只是喜欢你,这也有错么?”
褚卫怜实不懂他有什么可哭的,从被掳到现在,她连亲爹亲娘的面都没见过!她都还没掉眼泪呢,竟给他哭上了!
他哽咽地微颤,泪水甚至落在她的前胸,顺着沟壑一路滑入。褚卫怜很痒,却又不能挠,只得推开人。
偏他像个狗皮膏药,便是如何也扯不开。褚卫怜嘲讽地捏住他下颌,“三殿下,你做人还挺贪,鱼和熊掌都要,当心吃多了噎死。”
她的话凄神寒骨,令他更冷,冷得牙齿咯咯响。
他闭紧眸,犹记得她落在脸颊的每一个吻,犹记得生辰那夜,她牵他的手穿于闹市,指着地边摊儿说,那是水饭,那是爊肉,那是细料馉饳儿,那是香糖果子,那是麻饮细粉灯火斑斓里,夏侯尉见到了许多从前没见过的,亦或是见过,却没留心叫名儿的。她牵他的手,带他见天识地,他不想就这样被抛下
车舆静谧,久久无声,久到他抹干了泪默坐,褚卫怜开始闭目养神。
人的内心讲究宁静,她开始细思往后的路——若夏侯尉不肯放她又要灭褚氏,那她必要决一死战。
她得下手为强才行,就让夏侯尉在兄长的埋伏中送命吧。
马车一路西行,不久后夏侯尉下车,跃到前方骑马。出了京畿,庄稼少了,更多是连绵的田埂绿野,也少见村落和炊烟。
路渐行,离京城远去,离她的家也越远。
褚卫怜撩开帷幔,吹着野风,瞭望远处风光,饶是再清的风也吹不散愁绪。
是了,前方是条未知的路,她身边全是他的死士,没有可靠的亲人,褚卫怜会感到不安与恐慌。
马车走了一日,等到天色将晚,他们也上了驿道,路边正有能打尖借宿的客栈。
夏侯尉送来饭菜,一碗清粥,两碟小菜,并一只炙烤焦黄撒了胡麻的羊腿儿。
没想到,出门在外还能吃到羊腿,褚卫怜不免舒坦了些。
她热乎啃着羊腿,配粥吃,夏侯尉却没走,就坐在她的身旁静静看着。
偶尔叫她慢些,偶尔又给她碗中夹菜,却只字不提先前的龃龉。
有人坐旁边看着她吃,很是古怪,褚卫怜不习惯如此,倒叫人束手束脚,吃也吃不香。
她只好放下羊腿,瞥向身旁男子:“你能否先避开,别老这般瞧我?”
奈何这人不听她的话,依旧不改。
褚卫怜实无法子,只能漠视他,再度拿起羊腿。正待咬,他又忽然开口了:“眠眠。”
“倘若我不杀褚氏之人,你可愿与我做夫妻?”
褚卫怜没回他,依旧不愿。
夏侯尉沉默少许:“那你要我如何?”
褚卫怜忽而眯眸,狭幽地瞧他:“你若做了皇帝,我要你不动褚氏,族中任意一人都不可,他们该任什么官便任什么。”
褚卫怜说完,他并不吭声。
不久后,夏侯尉唇边拂开一抹笑,不是在笑她,而是笑自己。
他低头看了自己一身,依旧是中下等的衣料,半新不旧,圆领宽袖的袍衫,麻布所制,色素偏灰。再看她一身绣金线的软袄,粉蝶边袖,莲叶为缀。
料子是他在布庄选的,最软最细的衣料,花样是他画了叫人拿去绣坊裁的。
其实他身上的银钱并不算多,不知为何,宁可自己穿得差些,却一定要她穿得好,穿得暖。
他真是疯了,何故要这般亏待自个儿?况且此人曾高高在上,折辱过他。
夏侯尉灌着茶又笑起来,沉沉的笑。
笑得褚卫怜毛骨悚然。
她实不知他为何笑,又笑什么?不想应她便不应,这般是做甚?
“你还是别笑了。”饭桌边,褚卫怜探出手指,轻戳他的肩:“你笑得我惶恐。”
夏侯尉闻言瞧她,认真地注视,掌心抚摸她的头。忽而又托住,他倾身,竟朝她的唇吻去。
褚卫怜被吻得猝不及防,尤为愕然。他轻咬她的唇,又从唇出来,吻住她耳畔。
情已乱,夏侯尉喘气靠在她肩上。闭了闭眼眸,痛苦犹豫。许久后终是咬牙切齿,恨不能吃了她:“好,褚卫怜,我应你!”
“不过我只应不动你父亲、兄长的官儿,其余人我不保。至于你姑母,我会让她活着,安度晚年。你这回,最好是真落定心,永远陪着我,不然我一定会杀了你!”
他的话音飘在耳畔,灼热的气,褚卫怜怔了,没想到他竟会应下。她不敢置信地推开人:“你别不是哄我?你能守诺?”
夏侯尉勾唇笑了,突然抽开腰侧的匕首。
他抓起她手腕,眼眸狂热又激烈:“我能,你不信是么?不信便跟我以血为誓,你守诺,我也守诺,否则我俩便通通下地狱。”
他二话不说割破自己的手,滴血入碗,作势还要再割她的!
褚卫怜一见那锋利的匕尖,见他神情癫狂,心生恐惧——他割自己就算了,可别给她割出个好歹!
“不用,不用!”她欲哭无泪,一点都不想割,连连赔笑,“我信你,我信你总行吧?”
夏侯尉嗯了声,倒没强求,收刀入鞘。
他抱住她,终于有了笑,“答应我的,就要算数。”
夏侯尉答应了她不动褚家,是否真能安心呢?褚卫怜发觉,也只能安五成的心。将来的路太过扑朔,谁也说不准。
她也会觉得迷惘,既觉此人不该留,又想他着实可怜。既想护住褚家,又不想手染无辜的血。
她依旧觉得,暂不可盖棺定论,且走一步看一步。
答应夏侯尉的下场便是,今夜那块狗皮膏药又来了,他又钻入她的被窝。
起先,也只是像先前许多个夜里,两人同榻而眠,互不干扰。但今夜他却不安分,摸寻她的唇边吻上去,几度缠绵,分分合合。
到后来褚卫怜气喘、捱不住,猛地推开人,用力擦唇。他在上头,亮着眼眸瞧她,突然小声道:“我想要你,咱们今夜做夫妻好么?”
褚卫怜的脸唰一下红了,甚至有些恼他,不想看人:“你镇日便惦记这事,害不害臊?我不想,也不要!”
她还是个姑娘家,那场山寨的成亲于她而言根本不作数,说白了她还未出闺门,她怎么能与人做那种事?虽然此人有张好脸,身子也高大结实。
“表姐”
夏侯尉又来拉她的手,声音很小。褚卫怜仍旧不要,他便俯下身亲她的脸颊,小声问:“你不想要我吗?”
“你把你给我,我也把我给你”他喃喃,不自觉地又吻上她的唇,修长的手指从她掌缝穿进,牢牢相扣。他亲着,唇往下,吻过下颌,游移至她柔软的脖颈,再至前胸。
在斜风细雨的攻势下,褚卫怜身微软,却仍喘着气将人吃力推开。“不要,不要!”她摇头,又是一巴掌甩在他的脸:“夏侯尉,你清醒些!”
脸霎疼,又疼得让人痒,叫人快活。夏侯尉摸住被扇红的脸,唇边竟有了笑意。
他清醒着,始终都清醒,不是因为吻得情热而忘乎所以。
夏侯尉撩眼望她,只见她惊慌失措地拢好衣襟,一副又羞又怒的模样。这些情态,皆因他而生,是他造作出来的她是他的,早晚都是他笑着把人拥入怀。
褚卫怜以为他还要动手动脚,伸手又是一掴。他无比自然地受下了,却用掌心轻抚她的脑袋:“好了,不闹了。你若实在怕,咱们慢来就是,只一点,”
夏侯尉含笑亲吻她的额头,“表姐,你得是我的人啊,你若不是,那便只有死路一条。”
褚卫怜:“”
她今夜一点都不想跟夏侯尉同眠。
深夜,听着他喃“眠眠,眠眠”褚卫怜再度进入梦魇。
彼时她还不知,今夜的梦魇会是最后一回。
她将与前世诀别。
她那一生,也将走到尽头。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彻骨清寒的夜,褚太后终于熬不住了,倒在冷宫中。
“姑母,姑母!”
褚卫怜急声唤着,又将一勺热汤喂入。她用力搓着褚太后的手,“姑母,姑母你醒醒”
从褚太后晕厥,被冷宫的嬷嬷发现,直到她领着太医赶来,救病、喂热汤,已经过去六个时辰。褚卫怜叫人又烧两个炉子,屋里已经很暖和了,她的姑母却还不见醒。
窗外飞雪,屋门忽开,竟是福顺跪到她脚边。
“娘娘!”
福顺从怀里掏出一只小匣,紧忙向她奉上:“娘娘,这有一丸丹药,它叫活血堂!曾经奴才的干爹也险些冻死,就靠着它,救活了干爹!娘娘,您万万要信奴才啊!”
人快死的时候,血是冷的,就像此刻她的姑母,浑身僵冻无比。
褚卫怜神色肃然,凝眸望着黑匣里的乌丸。
她捏起,先自个儿咬了口。不多会儿,唇齿便开始发烫,浑身的血犹如锅中水,竟开始沸了。
褚卫怜终于目露希冀,将这味药塞入褚太后的嘴里。
“妙儿,快,再盛些热水!”
见病榻上垂老的手有蠕动迹象,屋内的太医皆是惊诧,面面相觑。
不多久,褚太后竟然醒了过来。
她虚弱咳着,慢慢握紧侄女的手。
褚卫怜知道姑母有话要说,便借着喂水,悄然将耳凑去。只听褚太后喃道:“怜娘,咱们离开罢姑母老了,你带姑母走,姑母想去一个地方”
第46章
福顺 [勿跳]她的一生。他的一生。……
褚卫怜屏退了屋里所有人, 又让妙儿看着嬷嬷煎药。她没有走,留在屋里陪侍。
褚卫怜倒来热汤,缓缓喂给褚太后。
热汤入腹, 烫得血液逐渐活络。褚太后苍老的双手捧碗喝尽,才对侄女说:“怜娘,如今走到这一步, 荣华早已成了奢望,姑母不再去求, 姑母只想活下。我想去青垣山”
提及青垣山, 褚太后浑浊的双目有了光亮。她颤抖握住侄女的手, 甚至展望:“青垣山里有座田庄,是他昔年所建。三十多年前,他带我去过他还同我说,等我们老了, 就搬到庄里去住,我做个农妇,他便做个樵夫, 我们就是这世间最寻常的夫妇”
褚太后虽没明说“他”是谁,褚卫怜却知晓,他不是先祖, 不是大齐从前的皇帝,他是康亲王。
康亲王死后, 尸骨便被葬在青垣山上。
青垣山在并州, 并州离京城很远,马不停蹄也要走半个月。
姑母在并州无一亲族,何况岁数也大了,褚卫怜放心不下。褚太后只好又道:“怜娘, 皇帝的报复没有尽头,他的尽头便是我这副残躯被病痛折磨死。姑母这辈子,享尽了荣华富贵,呼风唤雨过,也为我们褚氏一族遮风挡雨。骤然昨日金灿,今夕萧条,亦没什么可撼。唯有辜负的,便是对他了。”
褚太后闭上眼,脑海中是昔年的宫变,血流成河。
宫墙的熊熊烈火烧了一整夜,她抱着皇儿躲进黑暗的水缸,惶恐凄寒地等,等到黎明将至,灰暗的天际浮出鱼白,曙光照进宫墙。那个男人杀进宫闱,势如破竹,带兵横扫魏王的叛军。
他叫夏侯雨詹,是皇帝与魏王的弟弟,也是她青梅竹马,原本该嫁的姻缘。
夏侯雨詹破了乱军,魏王一党战败而逃。镇乱之后,他的卫兵搜捕三宫六院,终于在水缸里找到了她与皇儿。
当时卫兵将她从水缸扶出来,她极为惊恐,浑身都在颤。即便他们不断与她强调,“贵妃娘娘别怕,我们是康王的兵,是康王的兵,我们绝不滥杀无辜”
可她还是怕到哆嗦,因为——如今的康王离问鼎只有一步之遥,魏王叛军在昨夜宫变里杀了所有皇子,只有她怀里的皇儿侥幸活下。太子死了,如今也只剩她的皇儿,是江山正统。
康王已经走到这一步,若要名正言顺地登基,就得杀了她的皇儿。只要对外声称所有的皇子都死于叛军刀下,那他清剿了叛军,也就只能顺其自然登基,如此一来,还能保全名声。
那时候的贵妃禇氏,惶恐不安,想着自己活过一劫,等来的却是鹤顶红,或一匹白绫。她甚至已经想好了,若夏侯雨詹真要杀她和皇儿,她当以死相拼,为她和皇儿谋得一线生机!
褚太后闭着眼,眸中光影连晃,是金銮殿上她抱着皇儿,跪在御座之下。这个地方,她来过无数回,作为妃,作为臣,也跪过无数回。只不过她今日跪的人不是皇帝,而是夏侯雨詹。
她握紧袖里的匕首,只待那人下死令,她接近他,与他拼命。
他依旧如她所想地逼近,扶她起身,却叫人抱走她怀里的孩儿。
她盯死那人,越发攥紧袖里的簪。那个少年将军却突然将她拥入怀。曾经隔了千万重宫闱的两人,却在今日终于相拥。
“别怕,别怕,你受惊了是不是?”他声沙哑而颤,“别怕,月狐,一切都过去了。你不是想在万人之上么?我送你去。从明日起,你就是我大齐的太后,你的皇儿,便是大齐的帝王。你抱着他,我陪你们母子俩一块登基”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褚太后紧闭的眸中终是滑下两行泪。
“怜娘,若不是他,我不会有今日。”褚太后紧握侄女的手,“怜娘,姑母这辈子也快到头了,就想着回那田庄里,我守着他的衣冠冢,由他陪我走完最后一段路。”
在褚太后身上,她竟看到垂暮之人眩目的曦光。褚卫怜重地点头:“好,姑母若想去,怜娘便送你去。”
褚卫怜原就计划着将姑母送出宫闱,现在是要把人送去青垣山,变化不算大。
不过她也清楚,凭夏侯尉睚眦必报的性子,她贸然放走姑母,还不知会气成什么样。他生起气来,虽不会对她如何,却会拿褚氏的人开刀!
她的哥哥们全都在南边儿,夏侯尉就算再发威,手也伸不到他们。但她的爹娘、阿姐、弟弟还在京城。弟弟是姨娘生的,几个姨娘在褚家落败后,都被爹遣散了。遣散也有遣散的好处,只要她们与褚氏毫无瓜葛,新帝便不会注意到她们。
她再也不想被他威胁了。
所以这次,不止姑母要走,她也要走!她不仅走,也要把褚家的人一块带走。
褚家剩下的人并不多,只有她还在京城养老的爹娘,姐姐和弟弟。爹娘和弟弟好办,可褚卫敏嫁给了周垚,阿姐还怀着那畜生的孩子。周垚是不可能放人的,她还是得先杀了周垚,才能捞出阿姐。
杀周垚的事,自那日褚卫敏找来,她便一直在谋划。只是周垚今非昔比,已是新帝的股肱之臣,身边也不缺随行的护卫。其实她已经找好刺客,只是在没有充足准备,没有时机下,她不能贸然出手,以免打草惊蛇。
没过不久,借着福顺献出的活血堂,配上太医的良方,褚太后的身子终于好转。
如今的福顺已不是冷宫里任人欺压的小太监。随着夏侯尉登基,他跟着鸡犬升天,已经坐上了太监第一把交椅。
因为曾经共患难过,夏侯尉待福顺很好。福顺如今最不缺的是钱,也不缺权,于是褚卫怜不明白福顺为何要帮她,还要冒着得罪皇帝的风险?
褚卫怜私下召来福顺,除了感激之外,也问他此由。福顺却说道:“以前,娘娘也帮过奴才,奴才不过以恩报恩罢了。”
“我帮过你吗?”褚卫怜没有印象,记起来的只有当年冷宫,一直跟在夏侯尉身边的瘦小身影。
“是的,娘娘帮过奴才。”
福顺突然朝她跪下,深深磕头:“当时的陛下还是三皇子,那年他不在,奴才一个人待在冷宫。当时三皇子叛乱,宫里上下都在讨伐,因而奴才也成了他们眼里的叛党。他们骂奴才是逆贼,用石头砸奴才,是娘娘经过栖息宫时救了奴才。”
福顺至今都记得,那夜下了大雨,天很冷。他缩在墙角,冷得浑身哆嗦,他已经被太监们揍了很久,宫婢们朝他身上泼脏水,丢烂叶,是褚家五娘子挡在他的身前。
褚娘子还没有他高,那年才十八,粉衣霞裙,指着这帮人斥道:“是三皇子谋反,三皇子人都出宫了,干福顺什么事?谁再羞辱殴打他,便是跟我褚卫怜作威作福!我定要叫他死得好看!”
果然,她一开口,没有人再敢妄为。
所有人都低下头,只有一个带头打人的太监小声嚅唲:“奴才们都知娘子菩萨心肠,可娘子福顺与三皇子同吃同住,三皇子想谋逆,他一定早就知晓了,却瞒下不报,可见他也想谋逆”
“闭嘴!”那褚娘子直接便上前,踹了他一脚,“偏你话多,你再乱说,便试试我究竟是否菩萨心肠!你最好给我麻溜滚了,别再出现,否则我第一个杀的就是你!”
那太监到底外强中干,欺善怕恶,再也不敢说话了,提着棒子便夹尾巴溜走。
后来福顺可算过了一段安生日子。
虽然安生,却也难熬,冷宫里什么都缺。又到了那年倒春寒,天特别冷,他没有炭火,也没有厚被褥。他病倒了,一脚踏进鬼门关。
他真以为自己快死了,却在夜里竟碰上褚娘子和夏侯瑨来栖息宫。他们发现了缩在墙角奄奄一息的他,并急召太医救他。后来又是送炭,又是送被褥,才让他撑了过去。
褚娘子和夏侯瑨救过他的命,没有他们,他早就死在了落寞的冷宫,或是被人打死,或是被冻死。总之,他是不会活到今日的。
福顺额头抵地,却流下了眼泪。
“娘娘。”他说,“奴才欠娘娘两条命,娘娘对奴才之恩,奴才此生难报,惟愿替娘娘了却夙愿!”
“娘娘可有想要奴才做的事?奴才必竭尽全力,赴汤蹈火也要还恩。”
夙愿?若问褚卫怜有何夙愿,她还真有。
她沉弱的眸光在此刻忽亮,可不过多久,却又悄然而灭。
福顺能帮她什么呢?福顺作为新帝跟前的红人,能帮她的太多了。可是她不能,福顺即便从小就在冷宫伺候夏侯尉,与他共患难,可到底也只是个太监,是个奴才,他不像周垚一样于新帝有用。他若犯了错,新帝要杀他便太容易了。
褚卫怜撇开头,没有看福顺的眼睛:“我无夙愿,你不必如此。我救你,也不是要你报恩。”
褚卫怜起身要走,福顺却抓住她裙摆,抬头红了眼:“娘娘!”
褚卫怜胸口一紧,只觉千般地酸。她按住额角,不忍回头:“回去吧,福顺。”
回去吧,福顺。
回去吧,福顺!
回到你该去的地方,你十三岁进宫,没爹没娘,亦是苦命之人,何必来帮我。你只要好好活着就好了,活到老,也不枉餐风宿雨多年。
第47章
囚牢 我们要个孩子吧。
“娘娘!”福顺再度抓紧她的裙摆, “您就看奴才一眼。”
他的嘴张张合合,虽然无声,褚卫怜却明显看清了口型。
娘娘, 您是不是想走?不愿留在宫闱?
褚卫怜微怔,但不愿理他,摇头称没有。福顺忙道:“娘娘, 这事奴才能帮。”
“娘娘别怕连累奴才,奴才若不帮, 便是日夜受谴。况且如今奴才宫内宫外都有人, 帮娘娘走可不难, 娘娘若铁了心想走,靠自己怎走得成?”
福顺的话,令褚卫怜蠢蠢欲动。不错,单靠她自己, 如何救褚家于苦海,又如何逃得走?上回寒冬的大病,让她意识到姑母已经老了, 也撑不了太久,她不能再慢慢筹划
褚卫怜竟是犹豫。
她想了很久,很久, 终是把福顺从地上扶起,“多谢你, 福顺, 你的大恩我会铭记一辈子。只我也不知如何来谢,如今你什么都不缺”
福顺露出笑容:“奴才要报恩,奴才缺的,就是娘娘得偿所愿。”
面前的这个小太监, 脸白身瘦,依旧是当初栖息宫的福顺,但此刻他穿得一身崭新行头,站在她面前,又似乎与昔日不同了。
福顺说她曾经救过他的命,连褚卫怜也不知,当初她那么厌恶夏侯尉,又为何会对他身边的小太监怜悯呢?
真是解不开的头绪。
福顺告诉褚卫怜,现在到了年关,宫里事忙,朝廷也忙,各州各县呈来的奏疏堆了两座山,陛下忙都忙不过来。诸如“林夫人回娘家省亲”“褚大人逛楼吃酒”这些小事,陛下必定无暇顾及他可以利用这时机,暗中把褚家的人一个个送出京。
至于褚太后要如何弄出来呢?
福顺与她说,岁旦过后,陛下要到岱山祈雨。祈雨这事赖不得,这是大齐历代帝后都要做的,为民生向上天求福祉。
岱山在京畿,祭神祈雨也得三日,这趟出行至少有七日之久。七日之久,皇帝又不在宫中,便方便了福顺偷梁换柱,送走褚太后。
而褚卫怜,也可以在岱山逃掉。岱山地势险峻,追人不易,在那儿逃,总比困在宫里好逃多了。
褚卫怜听完后,由衷地感激福顺。
她向他拘了一礼,又拘了一礼。一礼是代她,一礼是代褚氏。
最后,褚卫怜突然想到还有一事得托,轻轻启齿,带着杀意:“福顺,我想要周垚的命。”
福顺毕竟是皇帝跟前的红人,三宫六院就没有不认识他的。为了避人眼目,他不能常在私下与褚卫怜联络。每回都是借着皇帝叫他传旨的功夫,悄悄把信塞给褚卫怜。
今夜是腊月廿八,天大寒,窗外落雪。
屋中烧着地龙,博古纹软毯上的金炉飘出龙涎香。雪落无声,内室静谧,皇帝批累了奏折,突然仰头捏起额角。眸缝的余光,瞥向软炕上摆弄梅瓶的少女。
他没有出声,而是静静看了会儿,看着荧烛跃上她的眉眼。她瞧上去似乎心情很好,偶尔修剪花枝,偶尔低哼,嗓音轻快。
“眠眠。”
皇帝突然睁眼唤了声。
褚卫怜回头,他也不说有何事,只笑着朝她招手。
褚卫怜过去,手臂忽然被扯,人就到了他怀里。他抱着她问:“表姐,明儿除夕宫宴可有什么热闹瞧?”
作为他的皇后,宫宴自然得她去办。以前褚卫怜很喜欢年宴这种热闹,可最近她都在忙着出逃的谋划,着实没分多少心出来。
不过她还是比对了往年宫中的大小宴,排了几支歌舞。
唯一不同的,便是往年的宫宴为了给皇帝看新鲜,还会有宫外乐伎舞伎,而她为了繁事就简,便没要宫外的人,只叫宫里的司乐署安排歌舞。
褚卫怜把歌舞的名,一一报给夏侯尉。他听了却蹙蹙眉头:“怎么都是老花样,也没个新鲜的,还没以前宫里的热闹。”
热闹他竟然会想要热闹?褚卫怜感到诧异,冷宫待惯的人,不是习惯冷清么?竟然会想要热闹。
褚卫怜笑了声,有心气他,捧住他的脸便说:“你要什么热闹呢?你以前不都待冷宫的?宫里的年宴你去过?你就知没它热闹?”
夏侯尉脸上的笑意消失。她唇枪舌剑,毫不留情揭开了那深埋心底的灰暗,非要叫他不痛快。
他恶狠狠地盯她,怒极反笑,突然埋头咬住她的肩。褚卫怜吃痛推人、怒骂,他又狠狠往她嘴唇亲了一口,连连冷笑:“你再气朕,明日除夕,朕就叫膳房撤了羊腿。朕看你吃什么。”
果然这话一出,她就不出声了。
她垂下眼眸,默默转了个身,也不看他,只盯桌案奏折的封皮。盯她孤独的背影,小小一只,夏侯尉突然就后悔了。
他小心去拉她的手,见她不理,又从后抱住人,把头埋在她的肩上:“眠眠,你怎么就不能同朕好好说话呢?朕说笑的,除夕夜怎么能没有羊腿呢,就算没有歌舞,都要有烤羊腿啊。”
“这可是你说的?”
“嗯,我说的。”
褚卫怜才回过头,慢悠悠笑着,往他脸颊亲了一口。夏侯尉抚住脸颊发怔,竟些微的烫起来。只见她眼角眉梢俱是狡黠:“其实我也没气,我便是诈一诈你。”
他目瞪口呆,“你”了半天你不出来,只能怒笑地抱住人,又往她唇上印去。猛烈的吻,褫夺心魂,他抬起她的下颌,慢慢吻入,如鱼得水地勾缠。
褚卫怜只觉头昏脑涨,身子也在捻挑中发软,最后她推着他的肩,他才慢慢仰起头,指腹抹过她的唇齿。
夏侯尉怔怔盯她,吁喘着,又把头埋入她香软的颈窝:“我们要个孩子吧,眠眠。岱山祈雨过后,我再带你去拜月老庙,送子观音”
他红喘亲着她的脸颊,“眠眠,我太想我们有个孩子了。”
“那是我们的孩子,不管男女,只要你生了,我都封它为储。它会是我们大齐的储君”
在这一刻,褚卫怜是有动摇的。
储君她的孩子是储君,那她,将来就能够是太后么?可这条太后的路,又太久,得等到皇帝驾崩,等到她的孩子即位。可夏侯尉真的能守诺吗?还是只为了骗她生孩子?
她若有了孩子,难道就能保住褚氏?难道他就能放过褚氏?褚卫怜想想只觉可笑,这必然不会啊。况且一条要走几十年的路,数不清的变数,何必去赌呢?
夜里莺啼燕啭,红绡翻滚。尤云殢雨过后,夏侯尉敞衣抱人。褚卫怜眼尾艳红,歇着气,只觉心跳久久不能平复。
她推开人,他再度黏来,按住她的臂弯缓缓又入。褚卫怜哽了声,双手捂嘴,但见他畅快舒了口气,低头将热切的吻落在她眉心。他一边掐着她吻,一边又低低说起宫宴的事。他说这是第一年除夕,还是该热闹些,总不能比以往宫里还差。
以往?褚卫怜觉得有趣。她不住地颤,却还是咬牙哼笑:“先皇热闹,那是人家嫔妃多,谁不想多分点恩宠,于是争奇斗艳,什么花样都献。你也不纳个妃,还要与人比,如何比得过。”
纳妃?
自夏侯尉登基,劝他选秀纳妃的言论就没少过。抚远侯劝过,朝里大大小小的臣子也劝过,他们都想借着新帝登基,把自个儿家里的女儿送来。可这种言论,还是头回从她嘴里说出,夏侯尉感到新奇。
他慢下来,狭长的凤眸微眯。撑住结实的臂膀,好笑瞧她:“为何劝我纳妃,我纳了妃,你怎么办?”
褚卫怜人软像滩水,累极了,擦去脸颊香汗。她瞧着上头的人,眉骨流利清俊,眼尾上挑,怎么瞧都像艳美的狐狸,这可惜很是恶毒。她抚撩鬓丝,突然实诚叹道:“表姐也是为了你好,多个妃子,也是多个人照料你”
夏侯尉一动不动地盯她,打量着,确认她的确不是说假话后,突然冷笑一声。
他俯头,重新咬住她的唇:“你就觉得我是个祸害,是么?你想这样吗,那我偏不让你如愿!我偏不纳妃,只祸害你,只折磨你一人”他阴笑着,手缓入她发软的身。褚卫怜捂住嘴哭,他抱紧了她,慢慢吻住她红烫的耳尖,“你说我是你的谁?我是你的夫君么,表姐。”
“我既是你的夫君,为何要哭呢?”他阴恻恻地笑,“你该爱我啊。”
日子总是这般一晃而过,很快到了岱山祈雨这天。
这天,浩荡的车马队从皇城出来。皇帝在前骑马,戴盔穿银甲,皇后则坐在车舆。
在皇后那辆马车的附近,竟前后左右围了四十余精锐。
但只要有人细瞧,便会发觉那辆马车的窗子用木条封死了,车前也不是帷幔,也是木制的门,上了铁锁。褚卫怜犹如困在一间囚牢中,慢慢走向岱山的路。
可她一点也不怕。
因为踩杌子上车前,福顺掺了她一把,就用口语无声地说:“娘娘放心,一切都好了,只欠东风。”
只欠东风了。
很好,只盼这回老天也能帮她。
她要永远地离开夏侯尉了,离开这座皇宫。她要去新的天地,就当此生从头来过——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
第48章
落崖 [勿跳]小娘子,你想轮回吗?
此趟岱山祈雨, 随行的除了御前侍卫,还有几位王公大臣。白天祭神坛,入夜之后, 一行人便在道观安歇。
由于落脚的都是极贵之人,早在两个月前,道观就开始翻修。
其实道观原也不破, 毕竟是历年帝后的祭灵之地。但新帝登基,这是新朝帝后头一回上岱山, 道长尤为重视, 特地叫人把所有大殿和厢房擦得一尘不染, 再供上香炉,连墙上的桐油也是新刷的。
深夜,褚卫怜隔窗翻着经书,心思全然不在读。
今夜她就要准备逃了——在午后夏侯尉和几位臣子议事时, 福顺就借着送吉服的空当来与她说,今夜是最好的时机,因为白天没出太阳, 天阴沉沉,云也厚,夜里估摸会下雨。雨声将掩去许多动静, 也最利于她逃。
早在五日前,她的父亲、母亲和弟弟, 已经默不作声弄出京城了。
母亲林夫人携小儿回娘家“省亲”, 褚大人应“一干好友”之约出城踏青。至于褚卫敏,褚卫怜并没有带走。
她想了想,禇卫敏如今有孕,身子娇弱, 最受不得车马折腾,万一不慎流掉,那便是危及性命的大事。况且阿姐也出嫁了,皇帝即便想拿褚氏开刀,也不能动她,因为她是周垚的妻子,周垚是皇帝的左膀右臂。阿姐留下,反而更能保命。
千般计较过后,褚卫怜暂时打算,先将阿姐留在周家。起码她怀着孩子,周家会顾及到。等这阵风头过去,再刺杀周垚,接禇卫敏走。
今夜要逃,福顺已经安排好接应的人,在后院外的西南角。
褚卫怜心里默算时辰。
她抬眸看了眼外间桌边的夏侯尉。他还在批奏折,已经批完一半,也不知奏折写了什么,竟让他眉心深凝。不多会儿,他弃了那奏折,重新捡一封。
夏侯尉就是这样,不想看的便不批。
丢到一旁也不管。
褚卫怜收回神,眼描掌心的纹路。下一步路,她得等夏侯尉睡着,否则她很难出得去。
“娘娘,该梳洗了。”
妙儿端来铜盆,褚卫怜将手浸到热水里泡了泡。她照往常一样拆簪、梳洗,弄好了便回床。
妙儿退出房门,不一会儿夏侯尉桌边的光也灭了。屋里只留了床头一盏烛火,隐隐约约映着青纱帐。
夏侯尉钻进抱她,被窝已经热乎了。他未褪外裳,衣襟浸着寒,褚卫怜不禁哆嗦了下,嫌他冷。
他立马起身,站到床边褪下衣袍,一重又一重华衣,层层堆叠。仅留下素白的中衣,这回重新抱她,透着胸膛的热乎。
禇卫怜已经熟悉了他身上清冽又混入草药的气味,柔软的被褥,困意下意识袭来。她却狠狠掐了自己一把,不行,还不能困。
“眠眠。”
夏侯尉一如往常抱着她,讲祭坛的事。他的嗓音很低,很轻,把肚里的事全倒了与她说。他搂着她,絮絮叨叨地讲,直到一炷香后,声音越来越小,双眼也不自觉合上。
耳边是他清浅的呼吸,褚卫怜默默听了会儿,才从怀里钻出。
两个月前她以睡不好为由,特意向太医要了一些安神散,为的便是今日。她往夏侯尉的茶里下了点,分量够他安生睡三个时辰了。
黑暗里,褚卫怜又盯他睡颜瞧了片刻。俯身贴近,在他耳旁轻轻唤:“陛下?陛下?”
她不能确定,又尝试朝他脸颊亲了亲。以前夏侯尉最受不得这样,每回都会抱了她啃回去。
但今夜他没有任何反应。
褚卫怜终于安心地跨过人,撩幔下榻。
她没去穿自个儿的,朝屋外唤了声,妙儿便端着铜盆进屋,底下压着一套宫婢衣裳。褚卫怜飞快换上,又抓了夏侯尉的符令,和妙儿匆匆出屋。
妙儿是皇后的大宫女,又有符令在,一路上没有守卫为难。
终于出了后院,褚卫怜看见福顺和接应的马车。天色很黑,又沙沙下着小雨,福顺把一盏油纸灯递给她,“娘娘,快上马车。”
“宣王殿下也在车内。”
福顺低声速说,“下了岱山有许多关卡,皆设哨兵,马车都要细查。您和妙儿姑娘便是宣王的家婢,切不可露声。”
褚卫怜肃然点头,和妙儿飞快钻进车舆,果然看见了夏侯瑨。
三人待坐好,刻不容缓,车夫甩鞭赶马。
看见夏侯瑨的刹那,褚卫怜忽觉光阴好似过了千年。曾经她还在慈宁宫,与夏侯瑨常常能见,两人郎情妾意,定下婚约。而在新帝登基后,她与他已成了陌路之人,只能在宫宴碰头。
车轮骨碌地走,滚过寸寸山路,也似乘着旧日光阴而驶。
褚卫怜抓紧妙儿的手,垂眸盯向膝头。黑暗里听到他唤了声“怜娘”。
熟悉的嗓音,依旧如故。夏侯瑨又静了片刻,“怜娘,你在宫里过得好吗?”
短促的闲聊,褚卫怜说还好,“没有缺衣少食,月银也按份例发,算是锦衣玉食,只是不能随心所欲罢了。”
因为夏侯尉老拿褚家威胁她。
“我知你不是愿意攀附他的人,离开也好啊。”
夏侯瑨说,“那般阴险之人,待在他眼皮底下还得提心吊胆地活,远不如天地广阔来得自在。”
夏侯瑨说完,便没出声。
他知道对于她而言,自己已是过去之人了。皇帝不杀他,反留着一命,要他迎娶谢国公家的长女,就是要断怜娘与他的可能——因为活人,总是争不过死人的。
皇帝的确很阴险,褚卫怜认同夏侯瑨,也没再说话。马车内十分的静,只剩雨声与车轮轱辘。
待及马车通过关卡,又走了一段路,夏侯瑨放褚卫怜和妙儿下车。
彼时已经到了山底,来接应的是个叫鹭儿的小太监,褚卫怜见过几面,以前老跟在福顺身边跑腿。除了鹭儿,还有三个夜行衣的暗卫。
按原定的计划,他们已经在山脚汇合了。
福顺把褚太后弄出来后,先安置在另一座山上。褚卫怜得再翻山,与姑母的人马会面,再一块去并州。
“山路难走,马车过于显眼,李公公叫奴才不用备。现在雨停了,恰好能骑马,娘子可会骑马?”
“我会。”
褚卫怜说,“我的丫鬟妙儿也会。”
鹭儿点点头,拉来两匹健壮的棕鬃马交给她们。
褚凌以前最喜欢跑马,小时候褚卫怜又爱跟着二哥,也就没少跑马。虽然有些日子没骑,但不妨碍她和妙儿马术娴熟。两人跟在鹭儿身后,在三个夜行衣暗卫的护送下朝山林奔走。
上了山,褚卫怜一伙人与褚太后会头。
褚太后这儿有福顺安排的两个护卫。由于时间紧迫,众人心里有数,都没有多说话,收拾好便继续上路。
彼时天快亮,三个时辰已经到了,夏侯尉这时候必定会醒来。他醒来,追兵也会接踵而至。
马车没有马走得快,褚太后索性便不坐马车,由妙儿带她策马飞驰。
下了山,队伍在疾野奔走。前面又出现了一座巍峨大山——若不想走官道,这山便是去并州的必行之路。
官道上一定会有官兵,眼下于他们,已经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褚卫怜毅然决定走山路。
走了两刻钟,快到山腰时,她突然听到后山林的动静。疑似马匹的声音,少则几十,多则上百。
好在山路崎岖,地势复杂,人也不好找,追兵们并没有那么快。时辰已容不得多思,褚卫怜立马叫妙儿带着姑母骑前头,她断后。
妙儿和褚太后皆不愿,褚卫怜立即便道:“他抓你们,便是为了威胁我。你们一旦落入他手,我们可就全败了。可我断后,起码你们还能逃,就算我被抓了,他也不会对我怎么样。”
这话精中要害,妙儿只好飞甩马鞭,带着太后策马跑到前头。
穿过茂密的山林,过了山头,就是下山的路。
这条下山的路很险,右侧是山崖,底下是深不见底的潭。一行人紧紧贴着左侧山峦策马。忽然,马声格外的浓烈,飞尘滚滚,她听到了夏侯尉的怒声:“褚卫怜,你给朕回来!”
“你若不回来,所有人都要替你担罪!”
她的脸色忽变,腿腹夹紧马身,扭头一看,后头果然是追兵。他率头策马,手上执了弓箭,脸色难看的要吃人。
“你还敢往前走,不要命了?”暴怒的嗓音格外剧烈,震得山石滚落,“褚卫怜,朕说过没有,你要么就在朕身边,要么死!”
他又在威胁她了。
褚卫怜咬死牙关,握紧缰绳,更卖力地甩鞭。
褚卫怜直接忽视身后的嘈杂。就在此时,一支凌厉的箭忽然从她鬓发擦过。她惊骇地回头,竟是夏侯尉执起了弓。
他的马速慢了,不再暴怒,而是挽着弓箭眯眼看她。他甚至露出了笑容,“眠眠,回来啊。乖,只要你回来,朕既往不咎,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朕不定你的罪,你乖乖回来。”
他的笑,越发瘆人。
刚刚还怒得要杀人,现在怎又变得如此镇定温柔了?禇卫怜才不信,她不回去,就不回去,夏侯尉肯定不会放过她的。
褚卫怜不管不顾,继续策马前驰。突然,又一根箭从她耳边擦过。
她吓得心惊胆战,手也在抖,马速不知不觉慢了。
可她还是没有回头的意思,甚至有点嘲讽——夏侯尉的箭术真是越来越差了,以前还能一箭三雕,现在连续射了两发都没射中。
褚卫怜冷笑着,又硬气起来,正要再挥鞭,后背忽痛,竟是一支冷箭射中。
冰冷的箭刃,她不可思议。这刹那惊愕回头,竟是末伏拉起弓箭对准她——她听到夏侯尉一声惨叫,震破天地。朝阳的华光刺破瞳孔,他突然血红漫眼,策了马朝她飞奔。
褚卫怜用力拔开箭矢的同时,身下马匹突然剧烈,她一个不稳,竟是遥遥被甩了出去。
这刹那没有多余念头,生死一刻,她竟在想——她或许知道了大婚夜行刺之人是谁。
是末伏,是那个小道士。可他为何呢?
她看到了山崖,看到了万千覆雪的林木从眼前飞过。仰头,是蔚蓝的云天和那截山顶,一只遥远的、扒崖的黑影,她听到那黑影撕心裂肺的尖叫
慢慢的,四周所有光影消失。连同她这只彩衣蹁跹的蝶,也消失于崖间的天地
“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烛尽沉烟,抛残绣线,恁今春关情似去年”
再有意识的时候,四周是黑暗的混沌。少女在轻缓的低哼声中苏醒了。
这曲儿是江南小调,不难辨出是夏侯尉的声音。以前他常抱着她唱,哼给她听。他说这是他唯一会哼的。只是他的嗓音何时如此沙哑、颓靡了?
好难听啊,好像烧坏嗓的鸭子。
少女继续往前走,不见底的视野,她走在一片荒原,罡风呼呼地吹。森黑的天穹,没有半片云,半盏月,只有这江南曲儿的低哼,泣着血与泪,格外瘆人。
慢慢的,曲声渐消,如同一粒石沉入汪洋。不久后,她又听到有人恸哭,从天穹而来,缥缈空灵的哭声。
这哭声还是夏侯尉的,她认得。厌恶的人,化成灰了她都认得!
只是夏侯尉为何要哭呢?不是他说,她要么留在他身边,要么死吗?难道他也会舍不得?
少女摊手摇头,心冷哼。
今生是结束了吗?
可惜今生结束的太早,她看不了后事了,也不知妙儿和姑母的下落。她的阿姐、爹娘,兄弟们以后会过得好吗?福顺,鹭儿等一干帮她逃的人会被怪罪吗?
罢罢,都过去了,已不干她的事。
少女最擅长与自己和解。
她再往前走,荒野的尽头,竟然有一道桥。那拱桥用绿萤石堆砌,散着森森的光,桥的后岸可不似这儿的荒野,而是浮悬的、色彩斑驳的人世间。
她遥望,看见了禇府恢宏的朱门,墨金牌匾,和她年轻的爹娘。那是二十多年前的禇家,而他们怀里抱着一个女婴,好像是她
眼前没有别的路,少女正要过桥看个究竟,突然一只金笼从天而降,罩住了她。
少女平生还未见过比人大的笼子,还是赤金锻造。她好奇瞧了两眼,又有个仙人飘飘然从天而降。
那仙人白胡长髯,看了她一会儿,笑眯眯问:“小娘子,有人托我不让您往生。您想轮回,重新来过吗?”
“重新来过?”
“我为何要重新来过?”少女瞪眉,“无用且累。”
“非也非也,小娘子此言差矣。”
那仙人抚摸长胡:“重新来过,必然与前世不同。老朽送您轮回,重改这一世,您可以肆意报复他、折辱他,可以随心所欲。”
少女摆摆手,没好气:“算了,我又不傻。我报复,折辱,人家反过来报复我如何?”
仙人乐呵呵地摇头:“怎会呢,那是他自己说的,他自己要的,心甘情愿任你践踏。我这还有符纸为契呢,你看看,可是他亲手画的押?”
那仙人从袖里掏出一张黄符纸。
少女探头瞧,果真是夏侯尉的字迹。字迹是干透的褐红,已经有些暗沉了,凑近闻还有血的腥味。
看完符纸,那仙人连回绝的机会都没给。长袖忽挥,带着金笼和笼内的少女一并消失
眼前是飞落的山崖,不断褪去的林木,两张密密交叠的网,并行的千梭光阴。原来这片山崖穿落的,是前世与今生。
坠崖的刹那,禇卫怜面朝天穹,如蝶儿蹁跹而落。
蔚蓝的云天,她似乎遥遥看见了幻象
——她竟然看见天上有神仙,有个白发仙者在对少女说话。那少女侧着脸,她看不太清,可穿的衣裳却与她一模一样。
褚卫怜猛地睁开眼。
梦魇最后,是她落下悬崖。然后她所有的形影在梦魇中消失了,再睁开眼,就是此刻。
昏暗的床帐内,夏侯尉躺在身侧。
褚卫怜忍不住摸向后背,没有箭矢。她松了一口气,再盯向身旁的人,眼眸覆上愠怒。她忍不住握紧拳
落入悬崖,是死了,还是活着?
后面的梦没有继续,可她猜测,大概是死了。因为山崖的底下,是深不见底的潭水。
凭什么?凭什么前世是她落崖,而不是他去死?
褚卫怜想着,眸中渐渐有了阴狠。
她无声地下榻,在妆奁边摸了摸,摸到一支簪子。
这是夏侯尉赠她的金凤簪,凤尾赤金绕珠,缀了独山玉。她垂眸慢慢抚着,从簪头摸到簪尾,锋利的尾尖,她抓住了,赤足轻步地走向床榻。
天未亮,他还在睡。
她静静坐在床边,抚摸他结实的胸膛,渐渐以簪相抵。正要行刺,忽然听他呢喃了声:“眠眠”
夏侯尉缓缓睁眸,睡眼惺忪地望她。
她就这样坐在床头,披头散发,柔软的手还偷偷往他胸口摸。夏侯尉的心顿时化成水,又想起昨夜她答应不再离开,眼下这般,是终于要接受他了?
他忽而欢喜,困意散去,坐起把人抱入怀。
他时不时蹭她的肩窝,又去抓她的手往胸口摁去。褚卫怜手里的簪子突然落在膝上,好在夏侯尉并没留心,还亲啄她的耳尖小声嘀咕:“你想摸我上手便是,不用偷着来”
褚卫怜垂下晦暗的眼眸。
眼前不是个杀人的好时机,现在是他的地盘,杀了夏侯尉,她不能全身而退。
她还是得照兄长的计划,把他引到雒江边。
这一世,她要换个结局,她要夏侯尉死,死在登基前。
还有末伏和周垚,得罪她的,都得死。
第49章
射箭 和他一起走的旅途。
在客栈借宿一宿后, 翌日启程,又开始西行。
冬日天寒地冻,行路甚冷, 马车碾过松软的雪,留下两道细长车辙。
以往这个时候,褚卫怜都是待在家中, 手里抱着汤婆,屋内烧暖炉, 和几个丫头插花说笑。今年她真是犯太岁了, 半个寒冬都在路上。
褚卫怜裹紧斗篷, 厚软的绒毛压着脸,她遥遥望向窗外的雪路——即便是年关,夏侯尉也没有歇几天的打算。
她看得出来,他赶路很急, 想早些把她送到某个地方。他还是想把人关起来,再卷入上京的腥风血雨。
就这样,马车又走了十天。
这十天里, 褚卫怜可谓十分无趣,她没有可解闷的玩意儿,每日就是盯车窗外的雪景看, 只盼着快些到抚州才好。
夏侯尉偶尔骑马,偶尔坐进马车跟她说话。
自从知道自己前世的下场, 褚卫怜从里到外都厌恶他。但是为了能杀夏侯尉, 降低他的警惕,她只好先忍下,装作相安无事。
第十五天,马车不能继续走了, 因为大雪压山,前头的路堵住。他们只好在附近镇上寻了家酒楼,暂且借宿。
寒冬之至,出行的商队变少,酒楼这些时日营生寥寥。对于出手大笔的主顾,掌柜很热情,立马迎了人送去上好厢房。
在酒楼一住就是五天,时日闲长,偏她屋子里外都安排了看守,哪儿也不准去,褚卫怜只好走到后院看夏侯尉射箭。
他刚从天上射下一只鸟雀,说晚上给她炖汤喝。褚卫怜的目光却盯着他手里的弓——这只弓,与梦魇里一模一样,弓柄都刻了兽面纹,那是萧家人爱用的图纹。前世的她,就是死于这种箭下。
褚卫怜盯得正出神,忽而听见他问:“表姐,你会用箭吗?”
原来夏侯尉以为她对这只弓有兴致。
褚卫怜说:“我只会一些,但射得不准。”
爹爹和大哥都爱射箭,以前教过她。但那时候褚卫怜还太小,只有十岁,拉弓拉得软绵绵,老因射得太偏而被二哥耻笑。
褚凌就趾高气扬地说,五妹妹这箭术,我就是用脚拉弓也比她射得准后来他还真去用脚拉了!褚卫怜深深挫败,久而久之便不爱练。
“射得不准有何妨,我可以教你啊。”
说罢,夏侯瑨已经拉起她的手,手里执弓。
他叫她握住弓,双肩平齐。夏侯尉托住了她一边手臂,另一手覆而握,低声道:“三指并拉,虎口贴下颌,闭左眼。”
忽而风起,裙袖翻飞,夏侯尉捋过她一缕鬓发到耳后。香赛雪的脸颊,他突然低头亲了下。
褚卫怜愣住,他又清咳,正色地说:“你看见正前方松树了吗,用它做靶,用力开弓。”
褚卫怜:“好。”
或许是教的人不同,也或许是长大了,力气大了。她咬牙地拉开弓,瞄准靶心,手指轻轻一放,那箭竟然不偏不倚射在桩上。虽然离她想要的靶心还有些远,但也不算太偏。
她回头示意夏侯尉,他带着笑容:“挺好,可以再练。”
褚卫怜问:“你射的都是活物,我射的都是死物。我要练多久,才能射中活物呢?”
他愣了一下,没想到她是真心要学。既惊诧,又为此而欢喜,既是求师问道,那定要与他说更多的话了。
他从前没在她面前拉过弓,今日就看他打下一只鸟雀,褚卫怜竟会认可他的箭术,虽然他的箭术也的确不算差。
夏侯尉高兴之余,有些自得。更有的是懊悔,早知道该挽弓射个双雀给她看。
她竟然瞧得上他箭术。
夏侯尉咳了声,脸不自觉而红,鸦羽遮眸看向别处。“多练练,就好了,总能射中活物。你若情愿,我可以日日教你。”
“好呀。”
褚卫怜笑。她笑得灿烂,眸色却微微凉薄。
天越来越冷,前山的雪路还没有通,一伙人在酒楼又多住了几日。
褚卫怜睡醒了就去后院练箭,她跟夏侯尉说,这叫“闲来无事打发时辰”。
她练箭的时候,夏侯尉总在一旁看。有时候他还拉了护卫们来瞧:“你们看她,学得是不是很快?”
练箭的第五日,褚卫怜射中一只兔子。
她放下弓,擦擦掌心,嘴边已经有了笑意。回头看,却见夏侯尉比她还要高兴。
他过去捡兔子,左瞧右瞧。那神情,好像平生头一回看见兔子似的。
夏侯尉说了,晚上要给她烤兔肉吃,当作对她射中活物的奖赏。
褚卫怜应好,夏侯尉丢开了兔子来抱她:“表姐,你是不是也要多谢我教?”
褚卫怜说是。
“那你会记恩吗?”
“我会记住你的恩惠,他日涌泉相报。”她说。
夏侯尉笑着,把脸贴向她的脸颊:“那你会爱我吗?”
褚卫怜点了点头。
他终于满意了,放开人,重新拎起地上的兔子。褚卫怜没瞧他,也不去看他有多高兴,只摆弄手上的弓:“这弓虽好,却还是太大太沉了,我拉着好费力。”
夏侯尉闻声看了下,上好花梨木造的弓箭,一直是按男子身形打的,对她而言的确大了很多。他眼眸细瞄,比量大小,最后说:“我叫末伏再给你造个,就他的七成大小,如何?”
末伏是那个小道士
褚卫怜蹙了蹙眉,想起每回末伏看她,都是那种怪异、阴狠的神色。原来前世的下场,在今生是有迹可循的。
那种尖细的腔,半老半少的古怪人,又是一箭射她的狠人。她想起来浑身冰冷,忍不住发抖:“不,我不要末伏。”
即便她在努力掩饰,深处的恐惧依旧从里流露到外,被夏侯尉察觉。
这种神情,曾经他也在她身上见过。是何时呢?是褚卫怜第一次见他的时候。可为何现在提到末伏,她又这般模样,会忍不住轻轻哆嗦?
夏侯尉忽而按住她的肩,循循而问:“为何不要末伏?”
褚卫怜亦抬头:“我总觉得,他很似厌恶我。”
夏侯尉就她的话琢磨了下,“你是说他怪吗?”
“比起中伏,他的确是怪了些。可他对谁都是那般神情。况且他与你无冤无仇,为何厌恶你?”
褚卫怜只想翻个白眼。
谁晓得为何厌恶她小道士对她有杀意,又不是对夏侯尉有杀意,也难怪他感受不到罢了,小道士可是他萧家忠心耿耿的死士,就算杀了她,夏侯尉还能如何?她还是得靠自己。
褚卫怜松开他的手,又恢复了笑容:“罢了,也无多大事。天要黑了,咱们回去吧。”
褚卫怜拿起弓箭,先他一步走。
夏侯尉站在原地,半明半晦的天色映着脸庞,他轻轻遮去了双眸
雪路通了之后,一伙人离开酒楼,继续前行。就这样又走了十日,在某天傍晚,突然听到夏侯尉说:“前面就是抚州了。”
抚州,她心心念念的抚州,走了一个月才走到。
抚州这地方她虽不熟,但对于大哥褚允恭而言,可是个熟悉地。
褚允恭在朝任四品官之前,曾被外放到抚州做了三年地方官。这里有他不少熟人及眼线,只要夏侯尉一到抚州地界,哥哥那儿必能知道。
哥哥布下天罗地网的雒江,就在抚州城外。夏侯尉要往西行,雒江却在城外的南方,她得想法子把夏侯尉引去才行。
一伙人走了个把月,马粮和干粮都剩得不多。因此夏侯尉决定进城采买,正好碰上除夕,再歇上一夜。
今日是除夕,从前每年的除夕都有可热闹的,但今年她被迫流离,也不图什么热闹了。褚卫怜清早刚醒,便去后院找了个地方继续练箭。
她每日都能练三个时辰,经过这些时日常练,她的箭术简直突飞猛进。
偶尔坐马车的路上会碰到几只鸟,褚卫怜原先发六箭,才能中一箭。练多了后,加上有夏侯尉指点,慢慢的她能四中一,到今日,她已经能二中一了。
褚卫怜望着她从天空射下来的鸟,手掌在冬雪里搓了搓。她能感受到热意,是掌心的热,心胸复仇的热,她抿着唇,眼眸有火光与生机。
褚卫怜挽起长弓,继续射箭,突然有人在后唤她。
她回头,只见夏侯尉拎着一只新弓走来。
这只弓比她手上的秀小一些,用得是浸过香料的檀木,上下弓头做了凤尾,极为精巧。她伸手摸了摸弦,很惊诧,因为弦丝也是不同的料,比她手里这把弓弦要更韧。
夏侯尉让她试试。
褚卫怜提起挽弓,抬了抬头,朝远处的木桩射了一箭。出乎意料,这只箭射得格外紧实,因为弓轻,弦又极韧,她用相等的力气却能射更远。
褚卫怜满意极了,没想到如此趁手,实在对它喜欢得紧。
她正要谢他,夏侯尉却拉住了她的胳膊,往屋里走:“喜欢便好,这弓小费力少,以后就不用练得这么累。”
他回眸而笑。她站在茫茫天地,美得如霜似雾,轻轻映入他的双瞳。夏侯尉飘然的嗓音,赞许喟叹,“我们眠眠,已经会用箭了。”
第50章
黑夜 [勿跳]哥哥带你回家了。
今夜除夕, 屋里摆了酒菜。这些酒菜都是上街买的,其中也不乏有撒了胡麻的羊腿儿。客栈的窗牖都贴了剪纸,檐下灯笼高挂, 喜气洋洋。
正好也是晚膳时分,褚卫怜与他对面而坐。夏侯尉夹了羊腿放她碗里,“过了除夕, 我们明日就离开抚州,继续赶路。”
“好。”
褚卫怜觑着人, 抱怨说:“也不知你到底想送我去哪儿, 坐了一个月马车, 身子骨都要散架。”
“就快到了。”
夏侯尉放下碗筷,略怀歉意,“表姐,你再忍忍, 还有七日就到了。”
褚卫怜没有说话,只夹了菜用饭。夏侯尉也没有说话,无声饮着盏中酒。
烛火的光影打在眉梢, 她素手拈筷,只眼眸悄悄转个不停。忽然,一句咕哝冒了出:“跟着你真是过不好, 没人说话就算了,也没地儿玩去。好难打发的时日, 我都嫌命长。夏侯尉, 我真是厌透你了,没有你,我不会如此命苦。”
语若砒霜,九成九的毒, 他忽而梗了喉咙,沉默地垂下眼眸。
人若无软肋,便会立于不败之地,而显然,他是有软肋的,这点褚卫怜早就摸清——他受不了她说这种话。
褚卫怜心下暗笑,给自己倒了酒。吃完又叹,长短的叹,高低的叹,叹声幽长又靡靡。
果然这一叹,把她的时机叹来了。
夏侯尉特意叫来酒家掌柜,“你们抚州有甚可玩的去处?”
掌柜进屋时便瞧见这对年轻男女,应该是夫妻,女的俏男的俊。
且看那娘子身上所穿,上等花锦,一匹十几两,可不就是大户人家?而那男子穿粗布,跟他们店里小二没差,显然就没她好。
这两人大过年的不在家,掌柜稍猜便晓得了,一定是私逃。
没准男的是长工、家仆,凭一张好脸就勾引了主家小娘子,啧啧,真是世风日下掌柜不动声色,心下忍不住鄙夷。
夏侯尉以为人不愿说,蹙了下眉。有钱才能吃得通,他只好拿出银裸子:“够么?”
“够够够!”掌柜突然高兴地接住,“长工哦呸呸呸,大主顾,您问我真是问对人了!说起抚州游玩的去处,可没人比在下更清楚!”
掌柜收了银子,讲起话来滔滔不绝。
他一连说了好几种去处,神仙庙、梅花园、瓦子、姻缘桥褚卫怜喝茶听着,似乎没个让人提起兴致。直到掌柜提到了雒江画舫,褚卫怜双眸忽亮,似惊奇:“寒冬了,竟然还会有画舫。”
“有呢。”掌柜眯眼笑:“只要雒江不结冰,就有画舫。只是近儿岁旦,天又太冷,夜里很少有游人会去坐画舫,所以没有那么热闹。”
“小娘子若想去,不如等入春了再去,那时候画舫才叫多呢,还有坐篷船的歌女们弹琵琶。”
褚卫怜摆了摆手,叫掌柜走。屋门重新关上,她支起下颌看他:“不如就去坐画舫吧,我已经很久没坐过画舫,这会儿倒有点馋了。反正我们日后也不会再来抚州,咱们再带只暖炉去,江上看雪一定很美。”
夏侯尉想了想,点头应下。
就像褚卫怜很久没坐画舫,他也从未和她乘过船。虽然他不好这些玩乐,觉得它们乏味,但和她一块他很乐意
隔日入夜,褚卫怜坐着马车到了雒江。
雒江是中原数一数二的江流,一望无涯,抚州人将它分作了两半,一半用来游玩赏景,于是在江边修了数座湖亭,还有画舫、楼船、乌篷船等各种船只;另一半则作为抚州的渡口,停泊了许多载货的大船。
夜凉如水,寒风簌簌,因为正月初一的缘故,在外漂泊的商客也少,货船便用不上,一艘艘寂寥地靠于岸边。
靠近雒江的堤坝,零星分布了几家摊贩,有卖零嘴的、卖花的、还有卖汤炉的。
“烫羊肉,姜辣萝卜,热乎的羊肉馄饨,来瞧一瞧”支起篷布的摊子边,有个老妇在叫卖。她的相公则在炉子边烧火。
今夜的游人很少,褚卫怜闻声,便远远看到了老妇——是奶娘,果然是她的奶娘!方才听声儿便觉得耳熟了。没想到大哥还把奶娘带来。
看见熟人,褚卫怜逐渐觉得心安。
“饿吗?要去用碗烫羊肉吗?”冷风里,夏侯尉问她。
此人素来阴险,眼多识怪,褚卫怜生怕给他瞧出端倪,因而摇头。“我果腹过了,不算饿。你若饿咱便去吧。”
“我也不饿。”夏侯尉笑道。
今夜来雒江他还带了暗卫,但没有全带,褚卫怜不知道有多少个,他的暗卫各个都和末伏一样,总是神龙见首不见尾。不过她已经把夏侯尉引来雒江了,剩下的事就靠哥哥。
黑色昏暗,江边停泊着五艘流光画舫。浩瀚的江面卷着天涯雪,冷风呼呼,褚卫怜拢紧了斗篷和他过去。
管画舫的,是个佝偻背的老头,夏侯尉问道:“店家,我们借只画舫多少钱。”
“你们要游多久?”
褚卫怜说:“半个时辰就好了。”
寒风灌面,老头咳了咳,粗着嗓子:“一百二十文。”
褚卫怜兜里是没银子的,她戳了戳夏侯尉。
夏侯尉摸向袖口,正待取钱,忽然眼前寒光,直刃飞刺。他脸色大变,侧身闪过,那老头竟然挺起腰板,不再佝偻,面露凶恶,又是一刀朝他刺来!
他来不及多想,三两下拽过褚卫怜,于此同时,江堤下竟突突突跳出许多黑影。
这些刺客,远比他带的暗卫多的多,皆穿夜行衣。二十多个人纷涌而上,突然,一只飞镖顺着寒风直直扎进他的后背。
血漫衣衫,夏侯瑨疼得咬牙,也没精力去想这些人的来路,只抓了褚卫怜的手拼命往前奔。夜色晕眩,他的暗卫们已经纷纷出来,朝对方挥刀。
褚卫怜跑得气喘,寒风灌袖,冷得她瑟瑟发抖。突然,夏侯尉肩臂一沉,她感觉有什么东西落在她的脸颊,是热烫的,从脸颊蜿蜒至脖颈。
禇卫怜伸手去摸,竟是黏腻的液,是血,是夏侯尉的血。她还没来得及转头,突然被他推上了马车,“走,快走!”
她跌坐车里,他站在车下,狂风吹开他脸边的落发,嘴角惨烈的血,蜿蜒而落。
夏侯尉用力抽了马臀,马儿惊蹄飞奔,赶马的正是小道士末伏。
寒风萧瑟,没出两里路,末伏突然恶狠狠地回头,瞪她,杀意毕露。
褚卫怜吓得攥紧拳,正要抓簪子,末伏突然甩开缰绳,跳下了马车,竟是朝夏侯尉的方向跑去!
马儿还在跑,似乎知道有刺客,拼命地向前跑。褚卫怜抓住弓和箭袋,咬咬牙,忽然跳下马车——
她在沙雪里滚了又滚,滚得肩膀硬疼。她吃痛的赶紧爬起,盯准末伏奔跑的背影,用力拉开弓。
冷箭飞逝,笔直刺破,那抹黑影倏然倒地。
她射中了。
褚卫怜神色冷厉,拂开鬓发,执着弓又向更深的夜色走去。她的脚步很轻,踩过沙雪,每一步却又走在实处,如同暗夜的魅影,从前世走向今生。
她看见了夏侯尉和他的死士们还在江边厮杀,阵仗如火如荼。他的影子像只无影蝶,蹁跹于夜间。
褚卫怜回忆着他的话,“三指并拉,虎口贴下颌,闭左眼”
一头是青白的朗朗晴日,一头是暗红的无寂夜,二者在眼前如水交融,最后竟是汇成了那方悬崖,汇成了她落崖所看见的雪木,最后那方天穹。
褚卫怜重新挽弓,闭起左眼,轻轻瞄准那只蝶。
对不住了夏侯尉,我要活着。这一世我要活命。
她勾弦的手指轻放,冷箭破风,飞快而去。
自然,她射箭也不是全然的准。夏侯尉与人厮杀,这箭射偏了。
虽然射偏,却直直插在他的脚边。他身形剧烈晃了晃,不可置信盯向这支箭,突然朝箭来的方向看去——
褚卫怜再度挽起弓,眯眼对准他。狂风骤然卷来他惊恐碎裂的声音:“眠眠!”
眠眠,谁是他的眠眠呢。她聚精会神地盯,唇角有了抹讽笑,又是将箭一放。
这回没有偏,竟是射中了夏侯尉的右腿。
她看见他跪了下去,手却还死抓刀柄。“眠眠!”他又在喊,这回竟是带了哭音。
死到临头了,他还要利用她的怜悯。
褚卫怜缓缓地阖眼,手向后背摸去。这块曾经也穿着一支箭,结束了她的前世。她骤然地睁眼,用力抓弓,再度瞄准黑影。
最后一箭,势如破竹。
她听到了他最后一声眠眠,撕心裂肺,犹如她在前世听到的。
她看着他节节败退,他们包围他,将他赶向死路。他用力拔开胸口的箭,突然碎了一口血,竟是不顾命地跳入江流,寒冰冷冽的江。
那抹黑影,就这样湮没了。她又听见了他的暗卫们悲烈惊叫,也都跳江而尽。
褚卫怜忽而松开弓箭,大口喘气,浑身失力地跌坐。
眼前是森黑无涯的天,拂不开的夜,落不尽的雪,她遥遥望着浩瀚江面,望不到头的江水,冰天雪地,那般冷,他又中了毒镖,应该活不成了吧。
那么,她是摆脱前世了吗?
她终于打破了前世?
小道士死了,夏侯尉死了,没有人再来强夺她,她保下了她的褚家,她也不用沦为他的禁脔。原来最后改变今生,还是得杀了他才行。
褚卫怜裹紧斗篷,缩成小小一团。
小小的人儿抱住手里的弓,再度喃喃:“对不住了夏侯尉,我要活下,我也想活着”
“眠眠,眠眠!”禇允恭激动地赶来,忽而跪地,抱紧了她,“你何时会射箭了?还射得这般好?”
察觉妹妹打了冷颤,禇允恭立马解开毛绒大氅,盖到她身上。他把人紧紧地抱,激动又哽咽:“哥哥来了,都过去了,别怕,别怕,哥哥带你回家去。”
要回家了。
天清了,黑夜褪了。
梦魇终于结束了。
她的今生,也要有条新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