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我家 灯火阑珊,岁月安然处。
继此夜之后, 褚卫怜睡了一个很长的觉。脑海有幻影,一会儿是前世落崖的尽头;一会儿是这段日子谋算人心,忐忐忑忑;一会儿又是她开弓射箭, 穿破黑暗。
睡梦里,她常会听到一种声音,既耳熟又陌生, 很像夏侯尉,却又好似与她从未相识。那声音主人是暴躁的, 急切的, 不停在问:“你满意了吗?你满意了吗?我把欠你的都还给你了, 你既满意,能否把她还给我?”
把谁?把谁还出去?
褚卫怜紧闭的双眸颤动,转啊转她听不懂那声音主人的话,她要把谁还回去?
“我要你把崖底的人还给我, 褚卫怜,你听到了吗!”
崖底的人
崖底的人
褚卫怜猛地睁开眼,崖底躺着的少女, 不就是她吗?这话到底在说什么?
她惊吓的额头都是冷汗,突然坐起身,紧紧抓住被褥。
“娘子, 娘子!”
奶娘荣氏见人醒,立马给她擦汗。
她的精神有些恍惚, 又好像被吓到。奶娘以为又是梦魇, 连忙搂紧人安慰。
或许是抚在后背宽厚的手掌,褚卫怜的惊恐渐渐消了,她意识到前世已经被改了,而她此刻, 就在回京的马车里。褚卫怜放松过后,慢慢从奶娘怀里出来:“嬷嬷别怕,我没事了。”
她的确没事了,只是近儿太累,才睡得有些久,倒叫奶娘以为她又魇着,醒不来。
荣氏把她从小带到大,最担忧的也是这副身子。褚卫怜坐好,反过来挽住奶娘宽慰,“嬷嬷,我已经很久不做梦魇了。”
自从前世的落崖之后,她已经不再梦到。
奶娘听了很高兴,“不魇才好呢,我就说那些梦不干净,好端端偏缠上娘子。”
“不说那些晦气了,娘子,咱喝些热汤。”
这是一条从抚州回京城的路,褚卫怜听奶娘说,她已经睡两天了,没用过一点汤水。起初褚允恭担心妹妹,还去抚州城找了好几个老郎中来瞧。好在他们都说无碍,无病无痛,只是人给累趴而已。褚允恭这才放心地再带人赶路。
这趟路也走了一个多月,从寒冬走向初春,走到天渐渐暖和,走到褚卫怜褪去厚袄,走到冰雪消融,草叶抽芽。
最初的时候,褚卫怜心有不宁,经常因为自己杀了人而不安。褚允恭便跟她说:“又不是做了丧尽天良的事,那夏侯尉禽兽不如,咱们杀他也是为了自保。你瞧你二哥,如今在西北杀了多少狄戎?”
“你再说那些狄戎,又何尝十恶不赦?可你二哥得杀他们,他不杀狄戎,狄戎就会杀过来,屠我边民。说白了,都是为了保身,你二哥都不觉得自个儿手染鲜血呢,你怕什么,多学学他的洒脱”
褚允恭的话让妹妹陷入深思。在他的调解下,褚卫怜逐渐领悟,不再回头看过去。
只是
禇卫怜的掌心悄然收紧,“那夏侯尉,是死透了吗?”
“他跳江后,我的兵一直守在江边。后来我带人走了,又有衙门的人来江边搜。雒江深不见底,寒水刺骨,况且夏侯尉受了伤,箭伤、刀伤、还有毒镖,不可能活下来。”
禇卫怜微微地松气。
不可能
不可能就好。他既然死了,一定要死得透。否则他们没有人敢去想。
步入早春,天气暖和,风和日丽,人也变得开朗。褚卫怜偶尔坐乏了马车,还会下去和哥哥一块骑马。
她感受着春风从脸颊拂过,吹开过去的晦暗,放眼望去,只见青山耸翠,原野广袤,一切晴光正好。
抵达京城的那天是二月初二,傍晚。
褚卫敏得了口信,一早便回娘家候着。林夫人哭红眼眸,抱着女儿直抹泪。褚父倒是没哭,只是望着大儿子、幺女消瘦的身形,叹了又叹。
除了褚卫怜嫁去外州的三位姐姐,以及远赴西北的二哥,全家人又齐整聚在一块了。
阔别这些时日,终于回到家,今晚褚卫怜吃得格外多,也格外香些。她忍不住把每个人都看了一遍,她的父亲、母亲,姐姐、大嫂,还有那个不让人省心的小弟。
桌上摆了佳肴美馔,腾腾蒸着热气,褚卫怜边夹,边问林夫人:“二嫂嫂还没回来吗?”
提起方氏,林夫人真是好气好笑又无奈。那性情跟小孩一样,又倔强,褚凌真是娶了个自己回来。
想当初褚凌要去西北,虽然全家都不愿,但晓得他有一颗从军之心,也没多拦。
没想到他媳妇方氏却是那最不愿的,直接跟他吵了一架,甚至威胁他:“褚凌,你要是敢去西北,我就搬回娘家住好了。反正我夫君几年、十几年不归,我也跟丧夫没甚两样!”
而她那儿子禇凌,也是个脑子不清楚的,竟就这样回妻子:“你要回方家便回吧,回去也好,还能在你爹娘膝下承欢。你不老说想爹娘吗?”
当时方氏被他气得丢了手绢,当场就走。林夫人忙叫女儿,大儿媳去拦,也没拦得住。
想到这儿,林夫人摇头。她又给褚卫怜碗里添了菜,“没回来,你又不是不晓得她性情,九头驴都拉不回,跟你那混账二哥一个模样。上回,要不是因着你的事,我看她都不屑踏回褚家。”
林夫人指的,便是褚卫怜生辰那天,方九娘把褚允恭的信纸包进糕点里。
褚卫怜知道,对于方氏,林夫人还是有些不满的。不满她不把婆家当回事,说走就走。
但其实褚卫怜还挺喜欢这位二嫂,喜欢她的率真。
当初她给九娘递信,九娘明知她在歹徒手上,去了就是赴火海,可九娘还是去了。
褚卫怜一直很感激她的相助,她瞥了眼母亲:“我看二哥也是不屑回咱褚家。若非他不跟二嫂商量就出征,也不对二嫂说好听的,反而叫人回娘家,二嫂也不会气成这样。我若是二嫂,夫君十几年不回来,索性和离呢。”
褚卫怜的话像炒豆子噼里一倒,林夫人愣是接也接不住。
她这小女儿向来口齿伶俐,又被她和褚父惯着,什么话都敢讲。林夫人叹了口气,“和离?你若这般,那你婆母得气死。”
褚卫怜微微笑了,拨弄碗里的米饭:“又没孩子,只有两方情愿,如何离不得呢?”
“阿娘你瞧,二嫂和二哥不也没孩子?我若是二嫂,早离了,谁受得了二哥,没个正经事做,还爱瞎折腾。但二嫂却没离,你说她为的什么?她方氏门楣高,父兄又都在朝中任要职,难道她还愁不好二嫁吗?”
林夫人忽而沉默了。
褚卫怜喝一口茶,慢慢道:“她能为了什么?不就因为心里二哥吗。”
“她心里有二哥,为了二哥,她也不顾性命来救我。”
褚卫怜突然握住母亲的手,声陡了陡,“阿娘,当时三皇子都把刀尖抵她背上了,若不是二嫂,谁能帮我传信呢?你又如何能在今日看到你女儿?”
林夫人突然说不出话了。
她望着桌面飘起的笼烟,缄默半晌,把她失而复得的女儿重新搂入怀:“眠眠,阿娘知道,阿娘都知道”
“阿娘和你,你二哥,都欠了方家九娘。”
“等你二哥回来,我就叫他负荆去方家请罪,重新接回九娘,好好弥补九娘。”
靠在母亲怀里,褚卫怜轻轻嗯了声。
用过晚膳,龚家来接人。
褚卫敏不舍的又与妹妹嘱咐几句,无外乎养好身子,以后出门多带些人手,要机灵的。褚卫怜笑着应,临分别前,她想起前世,突然抓住褚卫敏的手。
四周都是人,门边还有龚家的马车,褚卫怜只好拉人躲到了檐柱下,低声问:“阿姐,你如今与周垚可还有牵连?”
褚卫敏立马想缩回手。偏被妹妹拽住了,缩不回。她只好小声道:“我哪敢啊,我已是有夫之妇了,怎还能和外男有牵连?”
她说完,脸是红的,眼神也略微闪避。
十几年的亲姐妹,褚卫怜一看便知她没说实话。不过管她有没有牵连,周垚这个人都必死无疑。她会让他无声无息地消失
褚卫怜轻拍阿姐的手:“没有就好,阿姐,龚表哥挺好的,你要与他好好过日子。”
“至于周家,我既应了替你照料,你便不要有后顾之忧了。”
“你不是一直想要个孩子吗?既然想要,那就多和龚表哥”
说到这,褚卫怜的手臂突然被掐了下。她吃痛,委屈地眼泪都快掉出来。褚卫敏也懒得管,红了脸急骂,“你害不害臊,还跟我说这些?你都没成亲呢,你再说,我就去催娘赶紧把你嫁出去。”
说完,两姐妹你推我搡,噗嗤而笑。直到龚家来催人,褚卫敏才与妹妹告别。
人走了,风阑月夜,褚卫怜望向淡墨的天际,忽而想成亲?
其实阿姐一点都不知,她也成过的。只是没走到那步罢了。
罢了,不去想那些。睡个好觉,明儿又是新一天。
禇府朱门前,灯笼高挂。夜色尚浅,丫鬟们听林夫人的指挥,纷纷搬了箱笼上马车。“母亲,够了够了,不用拿太多"禇卫敏从车窗探头,与林夫人讨价还价。
林夫人道:“哪够呢,你能装得下就再装些,又不常回”
声音喧闹,却是岁月静好。
禇卫怜悠悠打哈欠,最后瞅了眼大门,灯火阑珊,人影绰绰。
她惬意地转身,走进仆婢如云,花团锦簇的禇府。
她那温暖的家。
第52章
夜客 造铁笼。
褚卫怜回家第二日, 就被林夫人叫进宫见太后。
林夫人说:“自你被掳后,你姑母人都急坏了,昨儿你刚回来, 我就叫人进宫递了信,好安她老人家的心。”
“一会儿你见到姑母,可得懂事些, 别胡闹,别给娘娘添乱。”林夫人见愁地叹, “近儿宫里出了不少事, 惹得你姑母没法儿安宁。陛下又无心朝政, 这种日子,也不知何时是个头”
宫里发生的事,褚卫怜在路上都听褚允恭说过了。先是宸妃自尽,再是大皇子谋逆, 一桩接着一桩,偏偏皇帝在宸妃死后变得靡靡,一心求仙问道, 醉生梦死,把这堆烂摊子都丢给了太后。褚卫怜点头,“阿娘放心, 我懂分寸的。”
昨日褚太后收到褚家的信后,就拉着王惠青高兴了许久。直到今日终于见到侄女, 这分宽心与喜悦才落到实处。
褚太后握住人前前后后瞧了圈, 最后总结道:“你瘦了。”
她瘦了,一路车马周折,的确瘦了很多。褚卫怜笑了笑:“阿爹阿娘也都这样说。是怜娘不好,让姑母担忧了。”
“回来就好, 回来就好。”
“好在夏侯尉死了,也算是个了结。”
那时,褚太后在得知歹人竟是夏侯尉时,亦是不可置信。一个在她眼皮底下长大的畜生,竟能翻出花来。也怪她这些年没仔细留心,当初怜悯他也许是皇帝血脉,才留了一命。如今想来,萧氏的人能是什么好东西?就该斩草除根。
要何怜悯?早早除了,便不会有这些祸端。
夏侯尉死了,大皇子也被圈禁,剩下的皇子还太小,最大的才八岁。现在她孙儿里,堪用的真只剩下夏侯瑨。
她本心,是希望夏侯瑨娶褚卫怜。只有娶了怜娘,让怜娘延续褚氏荣华,她这把老骨头才能彻底放松。可是后来的变故太多,夏侯瑨退婚了,生母宸妃又离世,他得守三年母丧,不得娶妻。太后问褚卫怜:“你如今可还想嫁瑨?想嫁就得等他三年。”
三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能有的变故太多了。她的侄女已经十八,最好嫁,也最该嫁的年纪,若要等夏侯瑨三年,万一不成,反倒白白蹉跎自己。褚太后即便再想,也不得不替她考虑。
况且,她知道皇后也在盯着储妃这个位子。
皇后杀宸妃,其实是个一箭双雕的计策。既能早些扫清障碍,又能借着母丧拖延婚期,好方便皇后把自己娘家的人塞给夏侯瑨。
只不过她虽知道宸妃的死与皇后有关,却不能告诉夏侯瑨。皇后背靠贾氏,她还留着皇后与贾氏有用,不能轻易动。
“姑母,我想嫁,我可以等。”
褚太后讶异,没想到侄女应得如此快。
但她还是想提醒,“怜娘,这是三年,不是三个月,你已经十八了”褚太后微微地叹,“你知瑨的品性,也晓得他孝心有多重,该三年,就得三年,饶是我这个太后也扭不了。”
褚卫怜却不觉得有甚。她上前挽住姑母的手,依偎笑了:“我知道,姑母,怜娘不怕等三年。况且若论嫁人,谁能比得过储君?我见过了瑨,便是谁也比不上他。”
“好、好”
褚太后抚摸侄女,连道了好几声。“你嫁他呀,姑母也乐意。”
晌午,褚卫怜在慈宁宫用膳,陪太后说了好会儿的话。忽而有宫婢来禀:“娘娘,皇后娘娘求见。”
日头晴朗,春意盎然,和风卷着花香盈野。慈宁宫庭院的绿树荫下,皇后尚在等候,身后跟了两小排宫婢。
皇后已经等了有些时候,身量仍就端得正。反而是她身旁陪站的郑喜,额边竟泌了汗。
郑喜挂笑问皇后:“娘娘,时辰还要久些,老奴给娘娘搬个软凳坐吧?”
皇后侧头,普照的阳光穿过绿叶,映着她雍容柔和的脸。她微笑,半点不计较:“何必劳烦公公?母后疼惜怜娘,自然得多说会儿话。本宫也就站会儿,权当消受了。”
“是、是”郑喜忙应。
“公公有事便去忙吧,不用在这伺候,本宫还有芄兰这些丫头呢。”
“哦对了,芄兰——”
皇后一喊,名叫芄兰的婢子立马上前。她从袖兜里摸了只小瓷瓶,递给郑喜。
青花的小瓷瓶,里头装的应该是药,且是上好的药,因为郑喜已经嗅出了何首乌。
郑喜不解,芄兰则笑着与他说:“娘娘知道公公常替太后出宫办事,动辄骑马。公公上了岁数,这马儿又是烈的,公公总得备些好药才是。”
芄兰瞥了眼郑喜手里,“此药是止血化瘀的良药,千金之方呢,外头买都买不到。不过也能吃,吃了则活络强筋,补肝肾。公公替太后做事,更得保全自个儿身子了。”
千金之方郑喜并不疑有假,光嗅何首乌就知道价钱不菲。而且这何首乌木香更浓,估摸是上上等的金乌了。
郑喜收了药,嘴巴咧到眼睛。正想跪下给皇后磕头,却被芄兰扶住。“公公不用客气,娘娘也是心疼公公。娘娘对太后一片孝心,给公公药,公公也好更尽心为太后做事。”
“是、是。”
郑喜忙笑:“老奴多谢皇后娘娘记挂。皇后娘娘不说,老奴也会把太后的事办好。”
“好。”皇后笑。
褚卫怜从堂屋出来的时候,郑喜已经去做别的活了。
褚卫怜走到树荫下,向皇后行礼。皇后忙握住她的手:“怜娘,终于回来了,回来了就好。不止太后记挂,本宫也记挂你呢,还有瑨,他也记挂着你。”
褚卫怜笑了笑:“是怜娘不好,劳皇后娘娘担忧。”
两人说得不多,寥寥数言,皇后便进屋见太后。
褚太后用过午膳,此刻人正倚着榻小憩。屋里的宫婢都被遣退,只有王姑姑一人在侍奉。她坐在矮凳,正替褚太后捏腿。
“姑姑,本宫来吧。”
皇后经常侍奉褚太后,她一过去,王姑姑便自觉让了位。
皇后纤柔的手替褚太后按压,边按边笑问:“母后,这力道可行?”
褚太后阖着眼,微微颔首。
皇后继续捏着,出声:“母后,抚远侯的事,咱们须得早些做了。早些把他儿子的亲事办完,让他滚回西北去。现在多事之秋,他留在京城,难保不生变故。为了瑨的皇位无后顾之忧,咱们得快刀斩乱麻。”
皇后的话,褚太后也正有此意。
她很早就想解决抚远侯了,奈何这一阵事太多给耽搁下。如今怜娘也回京了,她又能放心一些。
杨成焕的大婚还早,她知道皇后的意思,是要她这个太后出面将婚期提前。此旨旁人的确也颁不得,只能她颁,或是皇帝颁。但皇帝那醉酒样儿,是指望不上的。
褚太后慢慢睁眼,看向她:“懿旨能颁,却也不得随意,皇后有何高见?”
皇后想了想:“再过不久,应该就是春狩日吧?母后不如利用这时机,把几个世族都邀来”
又一轮日落月升,褚卫怜从宫里离开,乘坐马车回褚家。
回家路上,她想起麟儿快满月了。
麟儿是她大哥和大嫂的第三个孩子,于是褚卫怜忙叫车夫掉头,她在街上寻寻觅觅,最终在巷子里,找了一家张记铁匠铺给侄子打长命锁。
张铁匠手艺好,长命锁打得也快,不过一刻钟就好。褚卫怜付了银钱,拿起包好的长命锁登马车。
街上灯火如旧,客来客往。不知不觉,又过去两个时辰。
彼时接近亥末,夜深几许,街上的热闹也逐渐消散,只剩下零星几家快收摊的小贩。冷风踏过门前落叶,张铁匠望着街上稀疏人影儿,正要收工,忽而来了个不速之客。
寒风卷着黑衣,袖袍翻飞,那人头戴黑幕篱,叫人瞧不清脸,却将一锭金子敲在桌面。
张铁匠愣住,饶是金子也不敢收。
此人太过古怪,他吓得颤抖,努力纳着笑脸问:“这位客官,小店已经打烊,恐不能给您打铁了。小店明日还开张,您明日再来如何?”
“我要的东西不急,你先做,我过几日来取。”
那人开口,声音浸着夜色的冷。
铁匠禁不住又打了哆嗦,还是不敢接金子,只敢用眼睛瞟。“那客官,您要什么呢?”
张铁匠实在想不到,打什么铁得花金子。
这金子不会是用来买他的命吧?张铁匠想起昨儿看的传奇话本,就有这种不露脸的怪人,喜欢杀人买命。这种倒血霉的事,不会真给他遇上了吧?真是越想越哆嗦
突然,他竟听到那人笑了。很轻,很诡异的一声轻笑,笑得人毛骨悚然。“我要一只笼子。”
哦,笼子啊,张铁匠勉强松了一口气。看来不是买他命的。
他终于又敢看桌上那锭金子了,甚至想摸一摸。
张铁匠捧着笑脸问:“客官,您要何种笼子呀?是关猫关狗的?还是关鸟雀的?”
“哎呀客官,您这钱给多了,咱造笼子,用不上这么多银钱您这,出手太阔绰了”
“只是一锭金,你若做好了,我再给十金。”
什么,十金?张铁匠眼珠子都快掉出来。
他恍惚望向外头深夜的黑,再瞧面前古怪的人,突然又紧张。到底什么来头,不会真来买他的命吧?
张铁匠揣紧胆子,小声问:“您这笼子到底要关什么啊?”
那人修长的手指抚摸金锭,倏而阴笑:“关人的。”
“我要关了人,逃不出来的笼子。”
第53章
道义 走远了莫忘来时的路……
二更天, 浓漫的夜色卷过云层,张铁匠终于打烊回家了。
他家住在城南平乐坊的巷子里。
夜风凉寒,张铁匠不得不缩紧脖子走。天虽冷, 可他心里却热乎着,甚至恨不能马上飞冲到家,把今夜发横财的事告诉媳妇。她一定不敢想, 这是十金的活儿!
张铁匠边走边盘算等挣到钱,他就给家里换个大宅子。隔壁周家那样二进的院子, 他媳妇每次去周家, 都要羡上好久。
等他赚到钱, 二进算什么?他要换个比周家还大的,媳妇再也不用艳羡旁人。不仅如此,他还可以像周家一样,雇两个粗使婆子, 这样他媳妇再也不用寒冬浣衣,把手冻得生红疮。
巷子昏暗寂静,经过周家门前, 张铁匠顿了顿脚步。
周家院门紧闭,里头却点着烛。张铁匠知道,这又是周家那位进士在夜读了吧?这条巷子住的人家都不富贵, 油烛又太耗钱,除了周家, 没有哪家会彻夜点灯。
周家的院墙很矮, 张铁匠踮脚去望,一下便看到纱窗的人影,那人坐得端,正提笔写字。
这是周家最有出息的人, 叫周垚,是五年前春闱二甲十七名的进士,平乐坊邻里邻外都知道。
只可惜他爹只是个衙门主簿,九品芝麻官,俸禄也只比他每月打铁多一些。
这年头想往上走都得有靠山,他听媳妇说,周垚爹原是找人打听门路,想给周垚捐个官当。但是问了才知,一个八品官都得三千两,周家只好放弃。
张铁匠又看了会儿,一声嘎吱,前面的院门忽然开了。
陈大娘带着一粗使婆子出门,手头拎木棍。
陈大娘正要打贼,看清来人,尤为惊讶:“张铁匠?怎么是你?”
“我看门外有人鬼鬼祟祟,还以为来贼了。”
张铁匠有些尴尬,只好笑了笑:“令郎读书用功,我忍不住多瞧了。”
张铁匠说完就溜,陈大娘也只好再度关门。
夜骤寒,她阵阵咳嗽,由婆子扶着进屋。陈大娘端起灶台熬好的鸡汤,敲了敲屋门。听到儿子应了声,她才进去。
陈大娘把鸡汤搁在桌边,周垚还在留神写字。黄纸上密密麻麻的条儿,横放、竖放、斜放都有,却没有一个她能看懂的。
陈大娘不识字,但看儿子写出这些,很是欣慰。看他熬红的眼睛,又心疼,“儿啊,趁热喝,别累坏身子了。”
周垚应声,端起来就喝。
没喝两口,他又放下了。连字也不再写,反而去床底箱笼翻出夜行衣。
陈大娘知道他又要出门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周垚迅速套上黑衣,脸也遮住。
陈大娘看得担忧,半年前开始,他就变得这样古怪了。经常夜里出门,也有黑衣人来找他,这些人说话小声,就像密谈。陈大娘很怕儿子做了不好勾当,可又担心自己什么都不懂,反倒冤枉他,心里已经憋了半年的话。
今夜,陈大娘终于忍不住开口:“我儿啊,你要做什么去?”
周垚愣了下,似乎也没想到母亲会问。
他回头看了眼烛影里的母亲,她矮小年迈,一双苍老的眼目担忧失色。
周垚心头被揪着,不由放低了声,“娘不用担心,我去去就回。”
他刚转身,袖子又被抓住了。
陈大娘的手满是褶皱,此刻也在颤抖。“儿啊,你可别走岔了道。你从前用功读书,会试遇到徇私舞弊的主考,你为道义不受他贿赂,还当众检举他。当时同考的举人都赞你,连巡抚大人也高瞧一眼。”
“儿啊,虽然咱们家中清贫,不如别的做官人家。可咱们行得端,坐得正,任什么妖魔来了都不怕。”
陈大娘重重地叹,“娘瞧如今与你走动的那伙人,各个古怪,凶神恶煞,他们身上的血味,连娘都闻得到。这伙人会杀人,又不是堂正的官差,自然也不是善人,娘可说对了?”
“儿啊,你听娘的话,就别和他们走动了。娘怕你最后害人又害己”
周垚听得静默,许久不曾出声,
陈大娘以为说服了儿子,刚想拉人回来,手却被挣开。只见周垚讥讽地笑:“娘,行得端坐得住又待如何?我只做给了自己看,可咱们家还是穷,穷的只剩下道义。”
“可道义能做什么呢?”
虽然他检举了主考,被人颂赞,被巡抚大人高看。可巡抚大人的高看又有什么用呢?后来他被人报复,孤立无援,却没人救得了他。他被人打得半死不活,颂赞他的举人们却没人叹悯,反而笑着鄙夷:枪打出头鸟,揭了旁人短,坏了旁人饭碗,还想走得到最后?
没人帮他,没人救他。却是他从不认识的一位娘子,对他施以援手了
他听人说,她是褚家的四娘子。褚家,上京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那是富贵荣华,将及皇天的世族。
曾经,他也深知自己配不上,不敢高攀。他自觉地避开褚氏,可阿敏却没有放弃他。阿敏不嫌他清贫,阿敏说:我瞧你周垚这个人,便是瞧个眼缘,瞧个品性。会试的事我都知道,你周垚不畏强权,我很钦佩。
阿敏说喜欢他,想要嫁他。他也发誓了要努力往上走,好配得上她。
可是谁知道,他就算再努力,挣破了脑袋,那也是配不上阿敏的。
他至今还记得,月老庙里褚家五娘看他的眼神,是如此高傲、不屑。即便他发了毒誓,人家也正眼不瞧。褚五娘说,他配不上她的阿姐。
她说,我褚卫怜今日把话放这儿了,你若是走,我就当做什么都没发生。但你若对我姐纠缠不清,那么周家之祸,皆由你一人而起!
她十分傲气,又拿周家威胁,不给他留任何余地,他只能认命低头。
周垚看着自己年老的母亲,突然笑了。其实有一点褚五娘说得对,只有权和钱才能紧紧握在手里,又了权钱,他才能行想要的事,要心心念念的人。褚五娘不就是有钱有权,才能拿捏他,像踩死蝼蚁一样踩死他么?
所以,他一定要向上爬。他只有爬的够高,才能护住周家,才能娶了褚卫敏。至于道义,那是读书人讲究,不是他这个想当官的人讲究
最终,周垚还是撇开了母亲苍老的手,“娘,你就别管那么多了。等我日后走上去,你都会明白的。”
“你”
陈大娘长叹着摇头:“你见识多,我一个妇道人家说不出话。等你爹回家,我再叫他好生劝你。儿啊,走远了莫忘来时的路”
黑夜的尽头将要拂晓,五更天时分,月落乌啼,天涯浮着一抹鱼肚色。
周垚刚去了处老地方,那是从前他与夏侯尉的人会面之处。夏侯尉离开京城前,留了些暗线在这儿。周垚问他们可还有三殿下的消息,他们皆摇头。
夏侯尉真的死了吗?
周垚走出瓦巷,凝神冥思。
人人都说,三皇子在雒江被褚氏杀了,可他还是不敢信。活要见尸死要见尸,尸身呢?过去一个多月都没捞着?
就算葬身鱼腹,那些死士也都跳江了,难道一个也没捞着?
周垚领受过萧氏的死士,就算逼到死境都能挣破出路。他不信这些人都死了。
他走在街巷,慢慢走过了黯与明的交融。夜色快褪去,天要亮了,周垚一宿没睡回了家。
他有爹娘,还有一个妹妹。爹在外县的衙门做主簿,衙门太忙了,爹常常半月不回来,妹妹前不久也出嫁,如今家里就只剩下他和娘,还有两个干活的婆子。
周垚敲着门,没人来开门。
天未大亮,仍是灰蒙蒙,或许两个婆子还没睡醒。
周垚便不再敲,反正墙也矮,他使把劲儿便能翻进去。
周垚进屋脱了夜衣,回床继续睡。眼眯了好会儿,却是翻来覆去没睡着。
此刻肚子也在叫,他只好起来,敲两个婆子的房门。
敲了好会儿,没人应答,他不免有些躁。
睡得如此沉吗?
以前敲几声就能醒,这俩婆子待久了真是越发懈怠,看他家清贫,领了月钱也不尽心做事。
周垚心有不满,又怕敲重了吵醒娘,只得推门进去。
炕上,两个婆子睡得正熟。周垚走近了,即将摇人时,却发觉不对,这二人的鼾声怎么如此轻?以前打得可比雷响。
难道
一个不妙的念头忽闪而过。
周垚这回不动声地摇人,甚至掐人,人都没醒。他又赶紧探向鼻息,也还有气。可见这是被人弄晕了!
他家,进人了。
意识到这点,他很快出去,快步走向院门。
就在他即将离开时,突然两只黑影钻出灶台,拿刀直刺!
天亮了,日头出来,一点一点拨开云层。京城西平安街的褚家,早起的小厮推开朱门。穿过垂花门,穿过跨院,一条接一条的朱红长廊。花圃晒着日头,沁出满院芳香,屋门打开,层层纱幔,丫鬟们端盆送水,鱼贯而入。
铜镜里是她娇俏的脸,褚卫怜梳好起身,妙儿低声说:“娘子,周垚死了。咱们的人得手后,把他放在牛车拉出城。我亲眼看着他的尸身裹了草皮,埋入土。”
褚卫怜倏而松气。
死了好,这种恶鬼就该死了,阿姐今生的结局改变了。
她不会再被周垚虐待,也不会被迫怀上他的孩子。
“变了,都变了。”褚卫怜望向掌心,喃喃,“我和阿姐,今生都变了。”
妙儿没听懂她的话,“娘子,什么都变了?”
褚卫怜拍拍妙儿肩膀,露出笑颜:“没什么,只是说咱们终究要走得远,走得久。”
今生变了,那么下一步,她要做皇后。
她要嫁给夏侯瑨。
第54章
春狩 众世妇们
二月初八, 春狩日。
褚卫怜一早起来梳妆,用过早膳便与林夫人同登马车,前往西山围场。除了她们, 去的人还有褚允恭。只不过褚允恭要伴驾,比她们早一个时辰出门。
褚卫怜到的时候还算早,皇帝和宗亲们还没来, 只有少数几位世家女眷到了。有些与林夫人熟稔的,陆续过来问安, 林夫人也都笑着回礼。
褚氏如日中天, 谁不想沾亲带故?女眷们都拣着趣话儿说, 不多会儿,林夫人已经被围得密不透风。
“大娘子可是老天批的好命呢。”
有个宗妇挽林夫人的手笑,“儿女双全不说,媳妇个个娶得好, 女儿也个个嫁得好,真是叫人艳羡。”
宗妇夸完,旁边立马有人附和:“不止如此呢, 林大娘子两个儿郎,一个能文,一个能武, 都是太后娘娘和圣上的左膀右臂,这份恩荣, 别人可比不来。”
好听的话谁都爱听, 林夫人便是。嘴里虽谦逊囔着“哪有、哪有”,却不自觉拍拍身边的女儿:“嗨呀,我这些孩子里,就剩怜娘一个没着落的, 她得嫁了,我才安心呢。”
林夫人话一说,便有不少人噤了声。各人面面觑着,心思各异。
在先前,褚卫怜与夏侯瑨的定亲传得沸沸扬扬,阖宫内外都知晓。大家都觉得般配,毕竟以褚氏门第,世族能配上的儿郎并不多。
就算配得上禇家,很多也是大岁数鳏夫要娶继室的。看来看去,还是宣王最好,能般配。
可是谁知,天不遂人愿,宣王的生母死了。宣王要给亲娘守丧三年,这门亲事只能无疾而终。
有人惋惜,有人瞧热闹,也有人沾沾自喜——褚娘子嫁不成,她们就有望了。
旁人如何想,褚卫怜也并不多在乎。她拉了拉林夫人的衣袖,娇笑着:“我留在家里与阿娘作伴还不好吗?何必急着嫁女。”
“有什么好的。”林夫人嗔怪,“女儿家终归得嫁,再留都成老姑娘了。”
有个宗妇,与林夫人正是手帕交,她是看着褚卫怜长大。
这怜丫头多乖巧,人标致又机灵,能说会道,还会讨人欢心,谁家看了不喜欢啊?
她正想与林夫人说自家三房的儿郎,与怜娘一般大,也在相看人家。两孩子还认识,以前在同个学堂念过书呢。可一想到褚卫怜先前看的可是宣王殿下,不禁气馁了许多。
况且宣王只是三年不娶,怕耽误褚家,才退褚家的亲。若日后还是想娶呢
众人各怀心思地吃茶、说笑,不多会儿圣驾便到了,有皇帝、太后、皇后,以及一众的随臣和侍卫们,和往年阵仗相同。
不过有一点倒不同——以前狩猎,皇帝还会带几位宠妃伴驾,今年却没带,身边只有皇后。
女眷们纷纷行礼。
“众卿平身。”皇帝说,“今日是我大齐的春狩日,春狩本为了游玩、骑射打猎,众卿不必拘礼。”
“是。”
皇帝说完便走到看台坐,一众侍卫紧跟上。皇后犹疑望着太后,只见褚太后罢了罢手,皇后又道:“那臣妾去侍奉陛下。”
于是也跟着皇帝去了。
“怜娘。”褚太后突然唤她,“你泡得茶最好,快过来。”
褚卫怜要走,林夫人拉住她叮嘱:“好生侍奉你姑母,稳重些。”
“知道了,娘。”
看台上,褚太后与皇帝坐上方,皇后坐侧旁,随臣们坐底下两列。皇帝不需要他们,有些人已经自行离开,与人玩乐。
褚卫怜瞥了一眼,看见她的兄长正与夏侯瑨、杨成焕和几个年轻郎君在旁边的靶场比箭术。她听到他们的笑声如铜铃,清澈悠扬。
真好,鲜衣怒马少年时。
褚卫怜望着他们射箭,当真快活,有人射中靶心,举臂欢跃,没射中的人则垂头丧气,长吁短叹。
她忽而想起那个教自己射箭的人,他似乎没有那么多情态,他只会静默地瞄靶放箭,或是看着她射箭,颔首夸赞。
他也是皇子,如若他的一生与别的皇子没有不同,也能站在靶场射箭,该是什么样的?如若他自小像夏侯瑨那般长大,有疼爱他的母妃、父皇、祖母,那么他还会是阴险的夏侯尉吗?
一声低叹,忽然让褚卫怜意识到,她竟对已死的人有了怜悯。
褚卫怜先将泡好的茶倒给太后,后又倒给皇帝、皇后。
皇帝自坐下来,就合了眼,人半倚靠椅。
远看不觉得皇帝有何异常,直到送茶近看,褚卫怜暗暗吃惊——皇帝酗酒,亏空身子,竟已到了如此地步。他整张脸没有血色,尽是疲态,难怪此刻会想睡。
她默默地将茶放在桌上,又给皇后倒好。
皇后抿了口茶,率先笑道:“怜娘泡茶的手艺真是越来越好。”
“就该让芄兰来学,等芄兰学成了,本宫也不用老是心心念念母后宫里那口茶了。”
此话引得褚太后哈哈大笑。褚卫怜不好意思,忙说:“哪是怜娘手艺好呢,分明是姑母的茶好,让怜娘借了光。”
褚太后赞许地瞧她:“你手艺好,茶也好。此茶是新采的庐山云雾,御史进贡的几两都在我这儿了。这么好的茶,光咱们尝哪够,也该多叫几人。”
褚太后说完,便朝王姑姑递了话。
王姑姑又去底下,与世妇们传话。不会儿,褚卫怜看见有个六旬老妇由丫鬟掺着走上来。
老妇人朝皇帝、皇后、太后行礼,褚卫怜才知道,原来此人是罗家老太君。
罗家是与抚远侯府结姻的人家,罗家的女儿罗仪霜,就是在她撮合下定亲的。这位老妇,便是罗仪霜的祖母。
罗家的门楣并不高,老太君的诰命只到六等,是个恭人。
老太君并未想到太后会召见她。她活到这般岁数,也从未给太后娘娘磕过头。显然,罗家老太君已经有些紧张了,又激动,她放下拄杖,正要俯首磕头,忽然被褚太后叫住。
“老太君免礼,既然身子骨不好,便不用多礼。”
“是,是”
褚太后对她和善地笑,又叫王姑姑赐座。
老太君战战兢兢,刚坐下,便有个如花似玉的娘子给她倒茶。
那娘子身上有淡淡的清香,老太君颤抖地接茶,稍稍一瞥,似乎瞧见了丁点笑窝。
只一笑,就让老太君颤了神,这必是天仙般的姑娘。她想瞧个仔细,却又不敢,毕竟能陪在皇后、太后身侧,也许是哪位受宠的公主。
罗家老太君吃着茶,就听太后说:“这是庐山云雾,老太君尝尝,方才给你泡茶的,是我褚家的幺女怜娘。怜娘泡的茶,是宫里数一数二的好。”
褚家,怜娘
老太君终于知道,原来不是公主。她记得仪霜说过,曾经就是碰上褚家娘子,出谋划策,他们才和抚远侯府结了亲。
“老太君近来身子骨可还好?”
褚太后问话,老太君立马放茶,只茶放得不稳,洒出一些。
老太君吓得忙用衣袖擦,仔细地擦桌,又颤巍看向太后:“妾身怎敢劳太后娘娘挂心,一切都好、都好”
皇后见状笑了。
皇后看着褚太后,褚太后也微微笑:“老太君年岁大了,该多留心,正好今儿御医也跟来,就让他们给老太君瞧瞧。”
此话看似关心,却透着不容回绝的威压。
褚卫怜默默站在一旁,忽然猜到姑母想做什么了。
果然,御医给人摸完脉便说:“老太君年岁已大,身骨已大不如前,得看重。否则日后一旦染病,乃造不可逆之恶疾。老太君平日,可常有头昏,耳鸣,胃反之状?”
御医此话,老太君的脸色变得难看,心急地说:“有,有,偶尔还目乏,腿脚无力。”
“这是年岁大的缘故,年岁越大,身子骨越虚。”
御医拘礼说,“有内外两法可解,内法,就是臣开两贴药,老太君带回去熬煮。内里治好了,还有外法,得用吉祥的喜事对冲,将老太君身上的晦物除去,才能把身子骨越养越好。”
吉祥的喜事对冲?
罗老太君率先想到自家与抚远侯府的定亲,在初秋。初秋,还得再等大半年
老太君脸上忧色、疑色难掩,褚太后终于笑了:“还是老太君的身子骨更要紧,既要给老太君冲喜,那就把亲事提早,到本月底如何?”
不待老太君做出反应,褚太后已经吩咐王姑姑:“抚远侯就在底下坐着,你下去传道懿旨,抚远侯府亲事提前,提到月末,叫他们好做准备。”
不多会儿,王姑姑回来:“娘娘,抚远侯应下了。”
出乎人的意料。
没想到会如此轻易答应,褚太后终于宽心了:“那就月底办喜事。”
管抚远侯卖什么幺蛾子,办好了,立马送他离京。否则抚远侯手握兵权驻扎在京,她实在担忧。
若办了喜事还不走,那他就是蓄图谋反,谋反的逆贼,天下得以诛之。
只有清掉抚远侯这个威胁,瑨儿才能好好登基。
第55章
世子 他的第三个情敌。
彼时的杨成焕刚射出一支箭, 正中靶心。夏侯瑨在旁叹道:“炎照,九发九中了,好箭术。”
杨成焕不比其余人的谦逊, 他不爱推脱,别人但凡夸他,都只大方受下。
“承蒙殿下赞赏。只不过这再好的箭术, 也只能站着射死物。待咱们上马比骑射,我定要输殿下一截。”
夏侯瑨笑道:“你骑术练得少, 但凡有我多练, 未必比我差。”
杨成焕抱拳。
宣王此人性情直率, 有担当,乃是他心中储位的不二人选。真不懂爹为何不喜宣王,偏帮夏侯尉。
不过夏侯尉已经死了,爹再想帮也无能为力。
杨成焕接过箭, 正要再射,家里的突然小厮跑来。
小厮凑头,与杨成焕耳语几句, 他的脸色忽然变了,羞恼透着薄粉,拳头用力而握。
“炎照, 发生何事了?”
杨成焕恼道:“我爹竟然应了太后,要将我的婚期提前, 这个月完婚。”
“殿下, 你知晓我的,你知我是不愿娶罗家女的。我仅见过她一面,连她什么声,什么性子都不记得, 却要娶她。”
“我爹,就只顾自己意愿,没管我死活。”
夏侯瑨动了动唇,想说话却又讲不出,只能微微叹气。
抚远侯当年出征,把自己的妻儿留在京城。他与杨成焕认识了十几年,相识相交,也知道杨成焕想娶什么样的人。可罗氏,却是太后安排的。太后防着抚远侯,也是为了他安生做个储君,顺利继位。
他既不能与杨成焕同气连声,也做不到劝人安心娶了罗氏。
这是夏侯瑨平生第二回,对一个人深深歉疚。
“殿下,我有时真恨自己无能!为何我的亲事不能握在自个儿手里?”
杨成焕肚皮里还有一窝儿的恼气,却不能与夏侯瑨说。他不能告诉夏侯瑨,他爹先前分明说,所有的事都会在他成亲之前尘埃落定。也说过,不会要他真的娶罗氏女。可他爹却应了月底完婚,这不是诓他吗?
夏侯尉不都死了,爹也说自己没想过登高,黄袍加身。那爹这样做,到底是为何?
杨成焕想不透,提了小厮就去问自己爹。
未想得到的却是抚远侯轻描淡写一句:“叫你娶,你就安生娶了罢,哪有这么多为何?”
杨成焕气呼呼走了。
抚远侯蹙眉叫住:“无礼,几位大人都在这,你做什么去?”
杨成焕头也不回:“打猎。”
看台上,褚卫怜望着杨家大郎急匆匆来,又怒冲冲走,心想此人脸上可真藏不住事。
褚太后得偿所愿,心里自是欢喜。她放眼望向不远处的草场,一众少年策马而奔。几十只跳跃的靓影晃入瞳孔,渐渐融成一只弥久的幻影——他骑着马,侧腰眯眼,弓拉开就是一支迅猛的直箭。
褚太后忽而感慨:“以前,他猎打得也很好。
褚卫怜知道她说的是康亲王。如今的康亲王和姑母一样,都是花甲之年,已不复从前风采。
褚太后看着,想起自己少年时,也曾擅骑马,打马球。只可惜如今岁数大了,已经好多年不打。
她感叹着,回头看侄女,细皱的眼角漫开笑意:“怜娘,你不也会骑马射箭吗?你大哥都和我说了。你去和允恭比比看,看谁射得好。”
褚卫怜说:“我如何跟哥哥比得,他打小箭就射得比我好。”
皇后看过来,也笑:“这有何妨,有太后和本宫撑腰,谁敢笑话你?你便去比比看,让我们都瞧个热闹。”
褚卫怜只好去比了。
其实她看着他们射箭,也有些手痒。
今日天晴,草场的风吹得人身心愉悦。褚卫怜过去,褚允恭还在与人比箭术。他已经连胜了数环,赢得对手直叹气。
“傅仁兄,你这箭术还须再练,就是我家小妹也打得比你好。”
“你说怜娘啊?”
那位世家子不信,“我从前到你家,也不是没瞧过怜娘射箭。”
他至今还记得,那小姑娘拉得软绵绵。当时褚凌还偷摸与他嬉笑,你晓得我五妹为何叫眠眠吗?因为她拉不开弓,软绵绵。
当然,这话被他五妹听到,气呼呼告诉了林夫人,褚凌没少一顿打。
此刻,褚允恭神秘地笑:“今夕不同以往,我五妹箭术精进了,可未必打不过你。你且看着。”
褚卫怜刚过来,哥哥便抛来一把弓。
她稳当接住,诧异地看褚允恭。只见褚允恭抬了抬下颌,似有得意,“眠眠,给你傅仁兄露一手。”
褚卫怜默了默。
这是大哥头回对她的箭术如此有信心想来,是她那晚的射箭震慑了大哥
果然,褚卫怜没令她大哥失望,连续数发皆中靶心,力道重猛,一支破了另一支。
她听到傅仁兄的惊叹,刚要露笑,又听到一声更熟悉的惊叹。
“怜娘这箭射得好,与炎照难分伯仲。”
褚卫怜回头,是夏侯瑨。他原先和杨成焕在别处跑马,不知何时也过来了。
她浅笑,正要与夏侯瑨说话,忽然听到一声极轻的低哼。褚卫怜转而回眸,看向杨成焕。
杨成焕的眼神很怪,所有心事都写在脸上。褚卫怜看得出来,这是厌恶——杨成焕厌恶她。
可为何会厌恶?她思索自己何时得罪过他。
“褚家几个女儿的马术都不错,比骑射,不知怜娘和杨大郎谁更胜一筹?”
那世家子笑着问。
他跟褚家走得近,可知道怜娘的马术有多好。既然他比箭输给了怜娘,那也得陪一个输骑射的杨大郎,这样才不显得他窘迫。
此人一看就是拱火的,褚卫怜埋怨。
虽然比一番也没什么,但她可不想和杨成焕比,尤其是这种心里有气的人。杨成焕既然厌恶她,那也就有更浓的胜负欲,想要赢她。
褚卫怜才不蹚这趟浑水。
她朝褚允恭,夏侯瑨等人笑了一笑:“不比了,太后娘娘还在看台,我得去伺候她老人家。”
褚卫怜刚要走,背后突然有道声音:“褚娘子莫非是怕输?”
褚卫怜脚步忽顿,面浮冷笑,却没搭理他,继续走。
“我还以为褚家的女儿有什么不同呢,原来也是不敢比,怕输的挂脸之辈。”
此话一出,褚允恭脸色微变,夏侯瑨也陡然低喝:“炎照,你冒犯了。”
“冒犯?”
背后的草场,杨成焕咀嚼二字笑了,“褚娘子觉得,不痛不痒两句也是冒犯?”
“没劲儿,真没劲儿,比都不敢比。”
杨成焕丢开手中的谷莠,扬长而去。
待他将要拉缰上马,忽而听到一声“站住”,嗓音清丽嘹亮。
他慢悠悠地回头,正对上褚卫怜的目光。她没有恼意,姣好的面容挂着笑,讥嘲地笑。
“杨大郎就只会用激将法请人么?客气、能听的话讲不出一点?”
“我虽不吃你激将,但你既想比,我也不怕迎战。”
说完,她突然牵住旁边一匹毛色雪亮的马,纵身而跃,艳丽的裙裳霎然翩舞,红霞云海,再一瞬,她已经稳稳当当坐在马背上,脸庞娇俏,用那傲然的眸光瞧他:“杨大郎,请吧,你要比,我们就比一场,比谁打得猎物多。”
“你若输了,那便是侯府世子技不如人,还寻衅滋事。”
“我若输了,那便是我褚卫怜应你的战而败。我有自知之明,本不想应战,输了也不丢人。”她粲然而笑,“如此般,你可敢比?”
原先是她敢不敢比,现在又成了杨大郎敢不敢比。褚允恭看得瞠目结舌,不得不佩服妹妹这张嘴。
“罢了,你们别比了。”
夏侯瑨有些担忧,过去拉住褚卫怜的缰绳,“炎照马术虽差,却也不算太差,若是比过火了,你伤着怎么办?”
褚卫怜却道:“瑨表兄,我马术也不算太差。”
夏侯瑨叹了口气,“你若想比,我让人抓几只猎物来,你们就在这儿比,看谁射得多,如何?”
“那这算什么打猎?!”
敌对的两人异口同声。
话出来,两人皆怔住。杨成焕不自在地瞥开眼,不看她。褚卫怜却轻哼:“瑨表兄,不是我想比,是他要比。你们就放心吧,我和他比一刻钟就回来。”
说完,褚卫怜已经率先拿过弓箭,策马朝林而去。
杨成焕看她走了,也连忙夺过弓,甩鞭追赶。
夏侯瑨既恼杨成焕的挑衅,又只能无奈。
他回头看向褚允恭,褚允恭却一脸轻松:“宣王殿下安心吧,五妹从小就跟我二弟一块骑马,马术比我都好。你且看她能打回多少猎物。”
“”
夏侯瑨再度沉默地望向树林
午后的树林,光影婆娑,褚卫怜策马穿于林间,很快打下三只兔子。
她又看见了猬鼠,正要再射,突然有支箭比她先一步射出。
那人慢慢从背后骑马而来,跃下马,捡起了猬鼠。
她收起弓,冷笑了声:“杨大郎,你不能自己寻猎吗?”
杨成焕避开她的视线,面红气粗:“没想和你在一块,碰巧遇上罢了。再说,我也射中了不是?”
褚卫怜瞥了眼他的布笼,瘦瘦瘪瘪,直到猬鼠丢进去,才饱了些。可见在猬鼠之前,他一只都没猎到。
罢了,就让给他。
禇卫怜相信自己能赢,为着赶时辰,也不屑与他争。
正要掉转马头离开,忽然,杨成焕在背后唤人。
褚卫怜回头:“还有何事?”
这回,他俊俏的脸竟有些红,紧张的凝眸,目光似探究,又好像愠恼:“你好好一个姑娘,为何要做这种事?”
“我做什么了?”褚卫怜不明所以。
杨成焕憋了会儿,忍不住说:“你为何要坏人姻缘?我对罗家娘子无意,为何要算计我娶她?”
原来他厌恶她,竟是为的这桩事。
褚卫怜很奇怪,他是如何得知的?
当初,她不过出谋划策,明明是皇后去办。况且她劝罗仪霜的话,除了彼此,就只有罗仪霜的丫鬟知道。难道她们会告诉杨成焕?
“你如何得知是我?”褚卫怜问。
“你不用管我如何得知,你便说,为何要做这种事?”
为何?
褚卫怜寻思这人莫不是傻的?他爹想借他亲事的名头留在京城,但太后不想留,故而安排此事,他也不至于不清楚。
褚卫怜无奈地叹:“这也不算坏你姻缘吧?你且说,你心中可有要娶的人?”
杨成焕忽而不作声。
他还是瞪她,晌午晴光普照,葱林绿叶,她的脸庞落着斑驳光影。一颦一笑一叹,都如日光夺目。他望着,眸光不知不觉化了些。
不久后,他别开眼,梗着脖颈僵声道:“没有。”
褚卫怜笑了:“你既没有,娶她又何妨?或许你不知道,罗小娘子对你也算有心。”
“况且如今无情,未必日后也无情,人与人之间不正是处着才有情吗?”
褚卫怜说完最后一句,再不与他多说。为了狩猎,她拿起弓,策马离开。
杨成焕怔怔看着那抹鲜活的背影,隔了片刻,也策马追上。
突然,旁边树林跃出个黑影,持弓而放,一支冷箭势如破竹,射向她的后背!
杨成焕骤然大喊:“当心,有刺客!!!”
禇卫怜回过神之时,她已经被杨成焕扑在地上,接连的灌木刺破衣裳,后背疼到发麻。
瞳孔惊骇映着刺客黑衣,那人突然跃下马,提刀向她砍来——杨成焕率先丢出几截木头,那人伸手敏捷,纵身闪过,他倏尔大吼,抓刀砍来,却在看清杨成焕时生生刹住。
趁此时,禇卫怜急忙扯弓放箭。接连冷箭直刺,那人飞闪,骤然遁形,消失于林中。
生死一瞬,她颤抖放下弓,全身忽而失了力。
末伏已经死了。而今天这人,既会用箭也会用刀。如果前世大婚夜刺杀她的人不是末伏,而是另有其人此人,显然就在她的身边!
到底是谁,能让刺客进的来围场?
第56章
爱恋 禇小娘子未嫁,你抚远侯府为何不……
惊吓过后, 血液回流,后背的刺伤开始隐隐作痛。褚卫怜用弓撑着从地上爬起,看着旁边的人。
杨成焕亦没比她好多少, 方才他从马背扑来,双手一直紧护她的后背,以至摔伤了胳膊。锋利的箭矢又从耳后擦过, 蜿蜒的血迹顺着脖颈流下。
褚卫怜还记得他死死抱紧她,挡在刺客刀前的模样, 深感愧疚。她用力从裙摆撕了一块纱, 递给他, 偏杨成焕还摸不着头脑。褚卫怜蹙眉指着他后颈:“你快捂着,出血了。”
这呆子终于明白,忙接过,脸却不可思议地烫。
刺客没有杀她, 显然因着杨成焕。她虽不知他们究竟何种关系,但眼下这片林子太险,实不是久留之地。褚卫怜立马纵身跃马, 朝他急喝:“咱们快走,别在这待着了!”
两只飞快的影驰出丛林,日头高晒, 她却还在拼命地奔。直到草场一众人影越来越近,她忽而劫后余生, 喜极而泣。
“哥哥, 哥哥!”
褚卫怜飞快跳下马,手脚发抖,忍不住地软下去,幸亏褚允恭扶紧了人。他盯着妹妹满身淤伤, 怒得看向杨成焕,竟也是满后颈的血。
褚允恭刚想问怎么回事,她已经急道:“有刺客,有刺客!快叫人去搜!”
杨成焕受的伤比褚卫怜重很多,光是二人驰马飞奔回来时,褚卫怜远看瞧不出什么,杨成焕却是后颈的血染了半臂,鲜红夺目,令人发指。他一下马,便有许多人围了上去,纷纷攘攘。
出了如此大的事,侍卫们已经纵马进林搜查刺客。夏侯瑨看着满身是伤的两人,神色沉穆:“褚大人,劳你带他们更衣,我亲自进林看看。”
褚卫怜想劝,却突然被他握住手臂,浓眉深压:“怜娘你安心,我必把人给你揪出”。
夏侯瑨飞快策马离开,叫人拦也拦不住,随之跟在他身后的,是气势磅礴的金吾卫,褚卫怜紧悬的心又放下。
在营帐更衣擦药后,天色已近暗。明月悬寂,幽然的草野,褚卫怜掀帘出来,帐边有人持刀而守,目光望着远方。
她喊了声哥哥,褚允恭才回头:“圣驾已经走了,姑母还安排了不少卫兵护送咱们。你可好了?好了咱们便回家。”
褚卫怜却走上前,望向他所看的夜空。
天色褪去,藏蓝渗墨的天穹,美得像幅水墨。草场风吹,她听到了遥远的马叫。褚卫怜回眸看他:“哥哥方才,是不是在想那伙刺客是何人?”
褚允恭讶异,“你有头绪?”
“有,我有些。”
她肯定地说,“我们狩猎林被围着,四面八方是难跃的高墙,满布荆棘不说,跳下来还有猎洞,况且太后要来狩猎,这围场早前就有守卫夜夜巡逻了。哥哥已经想到,刺客能进围场,必然是被人放进来的。此人位高权重,还能知晓我的举动,可见他今日必然在场。”
褚允恭点头,“你继续说。”
“今日,他本能杀我的,可是杨成焕挡在我身前。他应是没有料到,又杀不了人,所以先逃了。”
褚卫怜后背渗汗,看了看四周,只有他们的卫兵。她紧张抓住褚允恭,靠近低声:“哥哥,我疑心是抚远侯。”
抚远侯
褚允恭神色紧凝。对得上,与妹妹说的一切都能对上。
不等他深思,褚卫怜又说:“但我觉得,不止抚远侯。想杀我的,应该还有一人。”
“哥哥,你让我试试。”
月黑风高,另一侧的营帐灯火通明,透着阵阵笑声。
帐篷内,太医还在为杨成焕换药,由于手臂伤得极重,他边换边喊疼。就有世家子在旁瞧热闹,笑话他:“你说你,这么怕疼还要英雄救美?”
杨成焕涨红了脸:“我也没想过会如此疼!”
那人暼眼睛,“那你现在想过了,还救不救?”
他忽而沉默了。再片刻,又急声反驳:“我就算不是男人,是个人,也不能见死不救罢?”
世家子想了想也是,正要称赞,忽然瞧见那隐约发红的脸。他与杨成焕认识了十几年,两人架没少打,吃酒玩乐却也能凑到一块。杨成焕的心思,他还能看不出?
他像发觉什么新奇事,突然笑了,凑过去神秘兮兮问:“杨炎照,你给我句实话,你是不是瞧上那禇氏小娘子了?”
彼时杨成焕正在喝太医递来的药,闻言突然呛到,痛咳几声。原先脸就红,此刻呛到火烫,急忙否认:“没有!没有的事儿!”
“你也太会说笑了,多么荒唐!”他咳着咳着,突然大笑起来。
太医看他又咳又笑,吓坏了,忙拍他的背,急声劝他慢些,当心伤势。人人都担心,他却拉开太医的手,兀自缓慢地咳,直到逐渐平息。
好友怪异地看他,只见他垂眸不再语,发呆盯着手臂的伤。那人也猜到什么,不敢再笑话,随后一同沉默。许久,才听到杨成焕低低的声音:“我要娶,她也有想嫁的,何必耽搁?或许我今日就不该招她比马。”
不打不相识,不比马,便没有争锋,他对她的印象将永远是禇家那仅有数面之缘的贵女。甚至不去提,都不会想到她这个人。
然而今日,他却认识了她,容貌娇俏,牙尖嘴利又聪慧。她还有胆识,被他欺负了也敢还回去。这样的人,鲜活明亮,没法让他忘怀。
可她却是夏侯瑨的心上人。
杨成焕忽然一声叹,如若她是男子就好了。
她是男子的话,一定会是他欣赏、愿意深交之人。她是男子的话,他也不会因为她要嫁夏侯瑨而心碎。
杨成焕想着、想着,突然又难过笑起来。
世家子见他这般模样,心里跟着难受。拍拍他的肩,又问道:“不若你试试呢?”
“什么?”
那人不再笑话,正儿八经说:“你如今不是还未娶妻?褚小娘子也还未嫁人,为何不试?宣王殿下纵然再好,可他退了褚家的亲,褚小娘子身上没有婚约,看哪门亲都成,你抚远侯府为何不成?”
“再说了,令尊戍边十几年,为我大齐立下汗马功劳,侯府煊赫。你又出身弘农杨氏,名流望族,当今世家有几个能比得?为何不能娶褚小娘子?你若实在喜欢的紧,便与你爹说去,退了罗家的亲,再探探褚家口风、褚小娘子的意,姻缘可遇不可求,别给自个儿徒留哀伤。”
杨成焕听了垂眼,搁在膝边的拳头握了松,松了又握。
烛火的光影落在脸颊,烫的眼睫不停颤。他想了很久,终究叹声:“罢了,不用了,不必再说了。”
他爹厌恶褚氏,娘也自小告诉他,勿与褚氏子弟往来。他爹就算让他出家当个半仙,糊弄人,也不会允他娶褚氏女。他的动心,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友人笑也笑过,劝也劝过,实在不听也无法。杨成焕又换到另只手臂,任太医上药,许久之后,帐内陷入良久的沉默。
时辰寸寸过去,天色也越晚,后来友人走了,便剩下杨成焕,太医,和家里小厮。
再晚宫门要下钥,太医也赶着回宫。最终正骨后,小厮送别太医。杨成焕也收拾自己的物什,待要走,忽然听到外面的声音:“郎君,褚娘子想见您,有话要说。”
杨成焕以为自己听茬了,瞪大眼,朝外大声问:“你说谁,谁要见?”
听到小厮再一遍说褚娘子,杨成焕简直不知如何是好。
他复又坐下,坐稳了,坐得人端正。掸了掸衣摆,朗声道:“进来。”
话音落下,忽而幔帘半掀,夜色闪进两道人影,卷着微凉的风,他忽而闻到一阵香味。
“褚娘子”
未及杨成焕问她所来何事,刀刃已被抵在脖颈。
握刀的则是褚允恭,声音出奇地冷:“杨世子,吾妹有话要问,你答便是。”
杨成焕愣住了,随着刀刃贴近,锋利划破一点血,他呆呆看着兄妹二人,忽而怒道:“这是何意?!褚卫怜,我可救你了你的命!莫非你要恩将仇”
未等他骂完,褚卫怜已经捂住他的嘴,纤软的手合着芳香,他竟不自觉地愣住。结喉滚动,再也说不出半句。
禇卫怜眯起眼眸,突然道:“杨世子,我有话求问,你若能答,卫怜感激不尽。”
杨成焕下意识想点头,可瞧这对兄妹二人的架势,哪像有话求问的?分明逼问!
他忽然又动了怒,将头甩开:“你们想逼我?我杨成焕就算死,也绝不答。”
他突然睁眼冷笑:“就凭你们,敢杀我吗?我爹可是抚远侯,你二人若是杀了我,只怕不得好死。”
褚卫怜:“”
此人的骨头和夏侯尉一样硬,都得打落了叫人重新安。
褚卫怜笑了笑,她示意褚允恭,自个儿却将裙摆一掀,坐到身旁:“杨世子,我和哥哥本不愿逼你。”
她突然凑近耳畔,低声说:“外头的人,都是我和哥哥的。大家都知今日围场闹刺客,你若是躲过一劫,夜里又不慎死于刺客刀下,只怕令人唏嘘。”
话音轻柔入耳,却挠得人痒。杨成焕侧头看她,圆眸透亮,丁点笑窝。
他忽而烫了耳根,急忙别开头,重重咳嗽:“褚娘子,有话快问,我要走了,别费我时辰。”
褚卫怜与哥哥对视一眼,终于站起身,又踱到杨成焕面前。
她弯腰,盯紧他的眼睛:“你如何得知罗家之事,是我筹谋的?”
褚卫怜记得,筹谋此事之时,是在慈宁宫。连王姑姑都避开了,只有她,褚太后,皇后三人知晓。
第57章
陷网 她是蛛网的蝶,既飞不出,也逃不……
杨成焕有些犹疑。他沉思了稍许, 不知是否能说。可那林子里的刺客,他都疑心是自己爹的人,褚卫怜也不可能不疑心。
他只晓得父亲厌恶褚氏, 却不知为何要杀死褚娘子。杨成焕纠结了许久,终究还是告诉她:“你设计我家与罗家,是我爹说的。至于他听何人说, 我便不知晓了。”
烧红的烛火扫在面颊,他望着她沉凝的眼眸, 脑海划过去的却是丛林里抱她滚下马的那幕。
那或许是此生离她最近的时刻, 杨成焕忽生惆怅, 友人的话历历在目——“你若实在喜欢的紧,便与你爹说去,退了罗家的亲,再探褚小娘子的意别给自个儿徒留哀伤”
此话如风入耳, 贯透了心扉,他的唇几度开合,却终究还是不能去问。
既已明知不可能, 又何必为之?
“你所言属实?”
“是实话。”杨成焕诚恳道。
褚允恭的刀从他脖颈落下,威胁没了,杨成焕本能护住, 却忽感脖子空落落的。
兄妹二人说到做到,果真不再纠缠。可他望着两道离开的背影, 心里却有滋味说不清。
沁凉的夜风下, 褚卫怜和哥哥收兵上马。
“你觉得是谁?”
褚允恭低声问。
马儿踏过草场,浸着无边夜色。褚卫怜的手渐渐抓紧,心下惊惧又担忧,却还是目视前路。
她同样低着声:“我疑心是皇后。午后在看台, 皇后便撺掇我来与哥哥比箭。她把口风透给了杨成焕,便猜到杨成焕一定会激我比马术。”
不管是抚远侯还是皇后,此二人都有杀她的嫌疑褚卫怜想,不能再拖了。她不能任他们搓圆揉扁,她得尽快出手!
隔日褚卫怜进宫,就将此事禀报褚太后。
宫人都被屏退,褚太后肃着脸沉思良久,“瑨还未登基,我原以为皇后为了大局还能忍很久,没想到如此快就出手。”
褚太后垂眼拨弄手中檀珠,慢慢冷笑起来:“也是,是我高估了她。她若能忍,也不会早早对宸妃出手。”
宸妃?
听了姑母提起,褚卫怜惊诧,宸妃的死竟与皇后相干?
宸妃死的时候,她也失踪,听不到外头丁点风声。后来终于回京,听别人说,也只知晓宸妃是自尽,当着皇帝、太后、宫妃们的面灌下鸩酒。而夏侯瑨,更不会在她面前提宸妃,他总在努力咽下这桩哀恸。
“怜娘,你也晓得如今形势,抚远侯有十几万驻京畿的兵马,姑母不能不顾,光皇帝那儿的禁军必不能够。姑母得要康亲王的兵,和皇后母族贾氏的兵马,即便惠青早查出了凶手是皇后,我也不得不在瑨跟前给皇后收拾烂摊子。否则单凭瑨的性情,只为给生母复仇,如何忍得了皇后?”
褚太后微微冷笑,“到时他杀了皇后,与贾氏决裂,抚远侯再趁乱围城,咱们才真是万劫不复了。”
“姑母,怜娘知晓了。”
褚太后握紧她的手,沉声:“一切,得等杨家世子大婚,抚远侯离京再说。他若不肯走,便是包藏祸心,姑母将联同康亲王、几大世家,将其彻底铲除。”
褚卫怜留在慈宁宫用膳,午后又陪褚太后撷花、晒日头。到了黄昏,天色将晚,褚太后遣了顶软轿送她出宫。
谁知快要走到西华门,轿外一阵动静,有宫道的宫人三跪九叩,大喊宣王殿下金安。
如今的宣王已是储君,皇帝不上朝,便由宣王监国。扛轿的太监们自然也得驻足,叩礼。
这是褚卫怜回京进宫以来,头次碰上夏侯瑨的阵仗。她知道他封了宣王,和从前的皇子已有许多不同。
褚卫怜钻出轿帘,待要行礼,眼前忽然落下绀青宝相花的锦袍,再下是双乌青皂靴。大掌往她的手臂扶了一扶:“怜娘,不必多礼,我于你亦是瑨表兄。”
褚卫怜听觉他的嗓音有些沙,脚步也沉,想来是处置了一日的国务。
姑母说,自从皇帝沉溺伤痛后,所有的琐务都落在夏侯瑨肩上。这些时日,天没亮他就起来,深夜月至西梢,大殿灯火未灭,他还在看官员呈递的奏章。他忙起来,膳也顾不上摆,皇后、褚太后炖好叫人送去的汤膳,也只喝两口,就留给宫人们。
褚卫怜想到这儿,担忧地说:“虽然此话太后、皇后说过,殿下也都听腻了,但怜娘还是得说。殿下再忙也要保全身子,身子是万事之本,累垮了有再大的心都无用。”
彼时夕阳垂暮,霞云漫天,万丈金光照过垂柳,照过万重宫墙、翘立飞檐的琉璃瓦。
他沉怠的眉目亦渲霞光,忽而抬手抚摸她的脸,消沉而温和道:“怜娘,你可否陪我走走?”
他们的确,已经很久没有并肩走过了。
从龚家深夜的失踪,到宸妃故去,再到如今,横亘在两人中间的太多,可他二人都当没有看见。他在往前走,她也在前行,偶尔碰面也只有相视一笑。都以为心照不宣,却不知许久不相往来,曾经的熟络逐渐剥落。
褚卫怜的心开始跳。不多会儿,她展颜而笑:“好。”
两人撇下了轿辇,夕阳暖烘烘照着后背,没有人先说话。或许也不必说话,她能察觉他累了一日的消怠。
褚卫怜只盯着足尖,看裙裳蹁跹绽放,扫过每步路。她的足下,是大齐的巍峨宫城,是她努力想站到的地方。
夏侯瑨牵着她,走到西苑。
西苑在皇宫的最西,皇子们自长大离开生母后,都要搬到这儿住。
此时天色又深了些,金霞褪去,天际暮蓝微黯。
夏侯瑨在一处宫门前驻足,他望着两鬓飞檐,水墨牌匾,再至朱红的铜虎锁,忽而微微地说:“怜娘,我已经不住这儿了,可偶尔夜深人静时,我还是会忍不住走到此处。”
“以前,你常来这里寻我,或是帮皇祖母送东西,或是送你自己做的糕点”他说到这儿,逐渐没了声,只抬头望着这道锁上的宫门。
褚卫怜以为不再说时,突然又听到他苦涩的笑:“但我也知道,你不止是来寻我。你醉翁之意不在酒,虽来寻我,却是为了见三弟。”
褚卫怜忽愣,连忙把手从他掌心抽回。
“你都知道?”
他没有看她,点了点头:“未曾想我都知道吧?你离开后,我没有走,舍不得走。我看见你走远了,又折回来,转身去了三弟的冷宫。你”
夏侯瑨顿了顿,“你,还轻贱他,折辱他。”
褚卫怜脸却在此刻烧起来。不止是被人揭破的窘境,还有被他轻看的担忧,更有的,是一缕悄然冒尖,她说不明的滋味。
“你既已知道我是这般人,为何还要喜欢我?”
这一回,他没有再出声。
褚卫怜站在身后,看着他的头颅逐渐低下。最后的霞光褪去,黑夜彻底漫上。
夏侯瑨忆起七岁那段光阴,她把最喜欢的珠簪绾在他发间,明媚而笑,又用两只小手牵起他:“谁让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他的嗓音吞噬夜的暗:“也许你不知,我很早就对你有心了。”
夏侯瑨说完,慢慢转头,却见背后的黑夜空无一人,她已经走了
褚卫怜在他没再出声时,就已经走了。她太了解夏侯瑨了,如此正直之人,生怕从他嘴里听到失望。
所以她有先见之明,先溜了。
入了夜,宫门下钥,跟夏侯瑨走太久的代价便是回不了家,褚卫怜只好又折回慈宁宫。
今儿天晴,到夜半忽然下雨,轰隆的雷生生将人惊醒。
窗外雨下得大,她却吵得睡不着。
褚卫怜披了外裳,推开门,寒风扑面,冷得她一阵哆嗦。
人受冷,脑袋也变得清醒。
她望着落天雨幕,又想起夜里夏侯瑨说的话。他话没有说完,到底是要指责,还是别的?
褚卫怜此刻有些懊悔,那时走何不是一种怯弱?她为何要怯弱?她从不后悔自己的选择,做过的事就该直面。不管如何,她都得听夏侯瑨把话说完。
冷风呼啸地吹,吹得雨滴溅脸。褚卫怜关上门,心想:明日找他问清楚。
刚躺下,却又想到万一夏侯瑨没走,还在西苑吹冷风呢?
褚卫怜有些睡不着,打算去瞧瞧。
她打伞带了灯笼,带着几个宫人往西苑去。本想去找夏侯瑨,却在经过栖息宫时停住——她听到了里头的殴打声。
贱骂声,拳打脚踢夏侯尉不都走了吗,那是谁被殴打?
褚卫怜突然想到一个人,眸色忽暗。
她立马带人闯入栖息宫,看见缩在墙角奄奄一息的福顺——他正在被几个太监用脚踹,还有宫婢泼脏水。他们骂他是逆贼,走狗,又说他是下贱的畜生,还有人朝他头顶吐唾沫。
褚卫怜再也看不下去,一股无名火冒生。
她用棍棒砸向他们,挡在福顺身前:“是三皇子谋反,三皇子人不在了,干福顺什么事?谁再羞辱殴打他,便是跟我褚卫怜作威作福!我定要他死得好看!”
果然,她一开口,没有人再敢妄为。
所有人都低下头,只有一个带头打人的太监小声嚅唲:“奴才们都知娘子菩萨心肠,可娘子福顺与三皇子同吃同住,三皇子想谋逆,他一定早就知晓了,却瞒下不报,可见他也想谋逆”
“闭嘴!”
禇卫怜直接上前,踹了他一脚,“就你话多,你再乱说,便试试我究竟是否菩萨心肠!你最好给我麻溜滚了,别再出现,否则我第一个杀的就是你!”
那太监到底外强中干,欺善怕恶,再也不敢说话了,提着棒子便夹尾巴溜走。
所有人都走了,褚卫怜平息怒火,最后转身看向墙角的福顺。
他穿得很破,冻得发抖,却爬着跪下,朝她不断磕头:“奴才欠娘子的命,欠娘子一条命惟愿替娘子当牛做马”
一条命
褚卫怜忽然愣住,灰闪的光阴不断重叠。这种话好像在哪听过?对,是梦魇,是梦魇,大太监李福顺也说过。
说眼前的福顺,梦魇的福顺褚卫怜瞠目结舌,不可置信地摇头,不对,不对,难道前世李福顺说她救过他,就是在今日?
不对,不对,不对……
褚卫怜扶住墙,忽而喘不上气。
前世变了么?变了么?还是一直没变?她极恐地深思,所有蛛丝马迹倏而展开,竟是一张密密麻麻的网。她就是那密网挣扎的蝶,既飞不出,也逃不走。
如果前世,夏侯尉囚禁她,就是因为她曾践踏了他?而前世的她,之所以践踏夏侯瑨,也因为有梦魇?是那个前前世?
就因为梦魇,所以她厌恶他,践踏他?
褚卫怜忽然瘫软,倒了地。
她陷入轮回了。
第58章
罪孽 胸前是他不停耸动的头
如果这是轮回, 那她所有的抵抗岂不都是无用?
“多谢娘子救奴才,多谢娘子救奴才”
福顺的头一个接一个磕,或许冻僵了, 磕到流血也无知觉。直到他的哽咽越来越低,猝然倒了地。褚卫怜被吓到,立马叫人把他抬回床, 请太医。
单薄的木床,没有被褥, 他的被褥都在殴打时被卷走了。福顺冻得重, 两只手已经僵紫。太医提着箱笼匆匆赶来, 褚卫怜看着宫人们忙碌搬被褥,烧热水、碳火,忆起一桩桩往事。
为何要救福顺呢?因为她对他有怜悯。她甚至可以对夏侯尉狠,也做不到对福顺狠。从她见福顺的第一眼起, 虽不曾相识,却有怜悯。如今细细想来,这怜悯或许是前世来的, 来于李福顺不顾自身也要帮她。
上一世李福顺说,他之所以帮她,是为了还救命之恩。李福顺说, 她救了快被冻死的他。
是不是就是今日这出?
如果就是今日,她原以为前世的因, 是她今生报复夏侯尉的果。却不知她今生对他的折辱, 亦是前世被囚禁的起始。
不对,不对,不对
不该如此,不该如此
她怅然着, 惶恐交加,拼命摇头
褚卫怜回屋惊醒了炕上浅睡的妙儿。
昏暗的夜,雨声沙沙,她放下伞,孤着影儿坐在窗边。轰隆惊雷映出她惨白的脸,妙儿看过去,只觉万分不对,忙去问:“娘子,您不是去寻宣王殿下吗?这是怎么了?”
褚卫怜攥紧拳,凝神摇头,缓慢却不停地摇,摇得妙儿直不安。
妙儿急忙下炕,用力按住她的肩:“娘子!”
只见她神色肃穆又恍惚,肩头颤缩,闭着嘴不说话。隔了好久才缓问:“周垚真的死了吗?”
“死了呀。”妙儿摸不着头脑,“咱们的人得手后,我亲眼看他尸身入土的。”
妙儿说入土,那便是真入土。只是到了此刻,褚卫怜心悬难安,极力想求证一件事。她深深吸口气:“明日,你带我去看。”
周垚的尸身被埋在城郊山上,这片山头妙儿熟悉,不看记号也能找到。然而,当小厮们挖入深土后,却只看到一张裹尸皮,他的尸身已经不在了!
没死!他竟然没死!
不仅褚卫怜慌,妙儿更是急慌,压根不肯信,急忙夺过小厮的铲头又去翻。
妙儿把土翻到地下数尺深,前前后后翻了三遍,的确没有周垚尸身后,吓得瘫软,“不可能,这不可能我亲眼看着他下葬的”
周垚没有死,也就意味着他和阿姐还未完。他还会卷土重来,也许可能报复她她原以为的结束,其实并未结束,这一切才刚开始。那么夏侯尉、末伏这些在她梦魇都还活着的人,其实并未死么
褚卫怜脸色惨白,摇头失语。
至此一段时日,褚卫怜心思忧恐。
用晚膳时,褚允恭瞧她脸色不对,问她怎么了。褚卫怜担忧说道:“哥哥,抚州还没消息吗?夏侯尉的尸体还没找到?”
“哦,原来你在想这桩。”
褚允恭夹了块蒸鱼,失笑说:“没找到就是葬身鱼腹了吧,不用怕。你都不晓得,那雒江有土龙,渡江渔民都怕得很,况且他还流了血,跳江准被吃了,哪有什么活路。就算不被土龙吃,他也早就冻死了。”
“可我总觉,他还活着”
“不要总觉。”褚允恭又夹蒸鱼丢她碗里,“眠眠,你是因着杀人而心头负罪吗?不要怕,那三皇子本就该死,兄长我不也杀他了?你别疑神疑鬼。”
褚允恭劝完,林夫人也来说。
其实褚卫怜很想告诉他们,她不是负罪,也不是疑神疑鬼。
可她不知怎么说得出口,她若提起前世,提起褚家将要倒台,他们定会更落实她疑神疑鬼,觉得她疯了。
日子还在往下走,除了她的不安,似乎依然风平,什么都没发生。
林夫人说她多忧,就连偶尔回家的禇卫敏,也说她多忧。
周垚已经消失半月了,禇卫敏这半个月因着小姑嫁娶,一直待在龚家,忙得脱不开身,自然也没发觉周垚的死。
到了二月十五,花朝节。这天林夫人进山上香,斋戒两日,走之前特意叮嘱女儿替她看庭院的花。
养花是林夫人最大的喜好,她的院里栽了十几种稀奇花朵,闲来无事便爱捧着这些花骨朵儿瞧。
这阵子林夫人新得不少花种,是前不久褚凌寄信,夹藏家书寄来的。因为母亲爱花,褚凌特意在北疆搜寻了不少花种,也不知养不养的活,只让林夫人养养看。
收到花种时,林夫人乐得合不拢嘴,逢人便与人说。褚卫怜都不知道她说第几回了,“别看你二哥平日不像样,胡吃海喝,没成想还记得我好这些,也算那混小子有心”
最近褚卫怜闲下来,老是会出神想事,忧容可见。
林夫人见女儿这般,便常给她找事做。林夫人说,“你就是太闲了,人忙起来便不会东想西想。”
此刻,褚卫怜就在做母亲交代的事——浇花。
褚卫怜边走边浇,舀水洒过,快到一半时大嫂袁氏来了。
袁氏怀里抱麟儿,笑着问她:“眠眠,上回你给我那长命锁,哪打的?昨儿我家姊妹来,瞧那长命锁的花样甚巧,托我问你呢。”
禇卫怜是在巷子找的,因为铺面不大,没有特意留心。她只记得铁匠姓张,再没有多的。
袁氏颇有遗憾,京城这么多铺面,找个张氏铁匠犹如大海捞针。
她叹着气,褚卫怜便说:“不若我今夜上街再替嫂嫂找下,反正我也要带丫头们采买,闲来无事。”
袁氏感恩地颔首。
褚卫怜记铺面虽不太清,但记路却有印象。她摸寻上回的路,指着车夫走,不多会儿便找到一条小巷子,赫然是那家铁匠铺。
褚卫怜牢记巷子,正要让车夫掉头走,突然瞥见铺面里,三个匠人正在造一只大金笼——她见过很多家禽笼子,却唯独没见过比人还高的金笼,十分好奇。
彼时张铁匠正在冶铁,有客进来,忙去招呼。
来的是个戴幕篱的小娘子,纤纤如杨柳。张铁匠对见过的人过目不忘,即便她以白纱覆面,可这周身气度,一眼便瞧出是哪位女客。
张铁匠忙笑道:“娘子,您今日还要长命锁吗?”
褚卫怜愣了下:“你记得我?”
张铁匠赔笑脸:“来过小店的贵客,小店都记得。”
这掌柜倒很有意思,褚卫怜勾唇:“既如此,那就再来一对长命锁。”
“好嘞,请娘子稍候。”
张铁匠开始打锁了,火星子从斧下冒出。褚卫怜虽在等,目光却不自觉看向旁边匠人造的金笼,好奇问他们:“这笼子有何用处?什么家兽能用上如此大的金笼?”
“小的也不知做什么的。”张铁匠边忙边应,“有贵客要,小的便开始造了。”
褚卫怜点点头,左瞧右看,还是对此笼好奇不已。
待金锁打好,褚卫怜离开,踩杌子上马车时,忽然罡风刮过,手头灯笼扑灭。四周当即暗了,她虽有些看不见,好在已经上马车,摸黑也能坐稳。
褚卫怜拉好车幔,从怀里摸出火折子,继续点燃灯笼。
车夫甩鞭,马车开始走了。褚卫怜倚靠软枕,半阖着眼养神。
天色晦沉,不知走到哪段路时,马车逐渐停了。紧接着,车舆内飘来一阵异香。
她有些乏,有些累,想睁眼却睁不了,好像那眼皮有千斤重。她的喉咙动了动,似是想叫人,却只有一两模糊的音。最终,她再也挣不动了,沉沉阖上眼皮。
马车又开始走了,慢慢地走,直到拐进偏僻的巷角,才停下。
浓烈的乌云弥漫,遮过月头。随着车舆内异香越浓,帘幔忽而掀开,一抹黑影闪了入。
她的脸,手臂,身子,终究被黑暗笼上。一声极轻的笑声,渗着夜的狰狞,令人发指。随着笑声渐消,修长的手指自前胸上抚,抚过她的柔软与沟壑,最终握住那纤弱的脖颈。
黑影发抖,手骨青筋贲张,握住她的纤脖隐隐而颤。手在颤,肩头在颤,浑身都在颤,鸦羽下的颜色阴戾到发狠,吞没黑夜的张狂。
他低头盯紧怀里的人,力道渐大,手骨慢慢地收握。
气息越来越弱,他的脸庞浮出笑,出神望着怀里的人。
他再度逼近,不经意间,却在亲到那柔软的脸颊神魂颤动。一声喑哑的表姐,他缓慢收回力道,贴她的脸颊亲昵狭呷。流连着,一手抚开层叠衣襟,抚摸肩头的细带,埋头缓缓咬入。
“眠眠”衣领半敞,肤雪交融晦夜,胸前是他不停耸动的头,“让我杀了你你做我一辈子的禁脔。你亲手射的箭,不是终归要还么”
第59章
前夕 弯腰给她的手腕拷上银锁
黑夜森笼, 乌云越卷越浓,直至一柱香,忽而月出, 破开天际一丝裂缝。
不久后,异香消去,倒在地上的人影纷纷站起, 各个仿佛做了场梦,神情古怪地摸脑, 面面相觑。最后, 众人打发了一个小厮去车边问:“娘子, 娘子,您还好吗?”
一时半会,里头没有声。
小厮又用力敲了敲车舆,许是板的震动, 里头终于传来少女似迷糊、似困倦的呢喃:“怎的了?到了?”
小厮忙说:“还没到娘子,还有几里路。”
见人无恙,他才松了一口气, 叫车夫继续赶马。
*
褚卫怜不知自己是如何睡着的。
方才她只是阖上眼皮,想要闭目养神,谁知逐渐失去知觉, 醒来已是这时候。她也不知道时辰过去多久,或许她的眯眼只是片刻, 也或许有段时辰。
此刻她还有些昏沉。
褚卫怜用手揉着额角, 隐隐觉得不对劲——在睡着之前,她曾嗅到一阵异香。她的嗅觉比常人灵敏,她可以确信,此香她从未闻过, 应该不是常用的香料。而且已经入夜,旁边巷角的人家也都大门紧闭,哪来的香味呢?
可是,她低头看着自己,从衣领看到袖角、裙摆,齐齐整整,没有丝毫乱的。若说唯一不对的,就是她闭眼那会儿做的梦了。
自从夏侯尉死后,将近两个月,她再也没有梦魇,没有梦见过他。可是方才,仅仅昏睡的片刻,她竟然又梦见他了。
这回的梦不再是前世。
她也不知是哪个时候的夏侯尉,只看见他披黑而立,而她则被困于牢笼。他打开牢笼走了进来,睥睨缩在角落的人,弯腰给她的手腕拷上银锁。她惊恐地颤,他则吟笑,修长冰凉的指骨滑入下裳,往上抚弄那纤秀的小腿。他说,你欠我的,都是要还的。
“表姐,该你还了。此刻你多怕,便知道当初我快死的时候有多怕。”
他捏住她的后颈,眼眸艳而阴狠。
而后,他彻底俯身,抱紧了她颤抖。那物什缓慢抵入,一点点融了进去,禇卫怜忍不住淌出泪珠。他则吻过脸颊的泪,扣紧十指,贴在耳窝喘息着说:“你哭什么呢,不都是你欠我的么?我受你折辱够了,任你糟践够了,你不都快活了?我现在要你就不成么?”
这个梦虽然短,却无比地真。
车轮滚滚地走,褚卫怜冒着冷汗想——前世已经死了,这回的梦又是何时?是真是假?
为何她还会梦到夏侯尉呢?
她记得,先前进入梦魇的关键得是,夏侯尉对她有念想。可是她很确定,在她亲手射出那支箭时,她看见了他眸中的错愕、惊恐、甚至绝望,夏侯尉对她的念想也已然消散殆尽,否则她也不会在后来的两个月皆无所梦。
可是今日,她又梦到了。
到了褚府,褚卫怜沐浴更衣,几个婆子把烧好的热水倒入桶里,撒下芙蓉花。
屋门闩上,少女的衣衫层层叠叠堆在足边。当她还要再褪赤带小衣时,陡然看见胸前斑驳的红点。
这是什么?
褚卫怜愣住,与其说红点,倒不如是块状,一块一块分布在她的雪肌,格外显目。她明明记得,昨日沐浴还没瞧见这些,难道是突发病吗?
禇卫怜指尖点了点,倒没有痛觉,只是有些痒,很奇异的感受。她以为是蚊虫咬的,也没多再意,迈开秀足进浴桶。
白雾蒸腾,她舒服地倚靠,双手拨开热水,打捞一只芙蓉放肩头。热气蒸着少女圆软的脸,她边洗边想:
如果夏侯尉没死,今生注定是个轮回,那该如何?是该认命,早早筹谋离去,反正天地宽,她和家人卷了钱逃开,到哪儿都能活得很好。
可是如此一来,她这十八年都白干了。她拼死拼活,筹谋这么多,不就是为了做皇后吗?天底下最尊荣的女子,明明离她只有一步之遥,她为何要放弃?
若是夏侯瑨真登基了,不得悔死?这可是拱手让出了后位
不,她禇卫怜不信命。天道待她,还是比夏侯尉公允,起码她已经预知了很多。她不信提早知道,还是改变不了今生。
接连数日的迷惘,在今日,禇卫怜终于想通了——要赌,她还想再赌最后一回。她赌夏侯瑨能登基
随着时日推进,皇帝的情形越来越槽。禇太后说,自从皇帝求仙问道后,虽然酗酒少了,可丹药却吃得愈发多。
禇太后不放心,已经叫太医看过这些道士弄来的丹药。虽然都于龙体无碍,但药可不是膳,用多了自然颓靡。
这天,禇卫怜进宫见姑母,在御花园见到几位手持拂尘的道士,由着文公公带路往华轩殿去。
华轩殿是宸妃生前的寝宫,自宸妃死后,皇帝便常宿在这儿。华轩殿常有各种做法事的道士,阖宫贴满各种符纸,称是给宸妃祭灵,好让她早日投胎转世。
御花园内,禇卫怜盯看道士们的背影,突然喊到:“你们站住。”
让他们留步的是禇娘子,文公公不敢不听,只好转身,点头哈腰:“娘子,有何吩咐?”
文公公虽不是皇帝身边的大太监,却也是常走动的红人,宫妃见了他都得打招呼。
来者是位华衣少女,道士们一瞧文公公如此恭敬,又听他唤娘子,立马便猜到这少女是太后的娘家人,素有响名的禇家五娘。
道士们也不能免俗,不由跟着文公公,怀着敬意微低头。
禇卫怜踱过去,紧眯的眼眸打量这群道士,前后来回地看,并没找到熟悉面孔。
末伏会易容,光看脸或许不容易。
禇卫怜又要打量他们的眼睛,文公公却提醒说,“娘子,这些术士陛下急诏呢,不可耽搁太久。”
禇卫怜沉了脸:“陛下的安危最要紧,公公从哪弄来这些人?可有出处?若是把不明不白,歪门邪道的人弄来,公公可就是谋害圣上,一百个脑袋都不够砍。”
文公公一听“谋害”,扑腾下跪,脑袋一磕一个响:“禇娘子,奴才绝不敢弄歪门邪道之人!陛下急寻术士,就把此事交给了皇后娘娘办,这些可都是皇后娘娘从附近道馆请来的,名册、照身帖都有,画像也比对过!皇后娘娘查过,奴才又查过,绝不会有事的!”
褚卫怜点头,却依旧推开文公公,把这些道士又瞧了一遍——道士们岁数不一,上至五十,下至十几都有。
她仔细看他们的眼睛,瞧着并没什么异端,除了一个瞎掉半只眼的道士。
褚卫怜打量着他,约莫二十来岁,很平常的一张脸。她记得末伏的形态有两种异化,一种是十几岁的少年时,一种则是中年老成,并不似眼前这人。
褚卫怜盯着他问:“你左眼何时瞎的?”
独眼道士没想到会被贵人问,极其惊诧,拱了手恭恭敬敬道:“小道幼时被木槎刺伤,没钱找大夫,后来左眼流血化脓,只能瞎了,一直都是这样。”
褚卫怜未料问及别人的伤心事,有钱和没钱,就是一只眼的去留。
她沉默良久,文公公忍不住低声催促。褚卫怜恍然回神,从兜里摸了摸,摸出一袋金叶子塞给独眼道士,“小道长,对不住,我无意伤你。你再找个大夫瞧瞧,万一治得了呢?总得抱有一线生机不是?”
那人盯着手头一袋金叶子,不可置信,目光微微地抖。
可他又不愿要,立马把它塞回褚卫怜。没有一声的谢,甚至目光也没片刻停留,就跟着文公公扬长而去
道士在华轩殿给皇帝做法事,撒完符水,法事便告一段落。
文公公领着他们退殿,每人分了点香火钱。最后他喊出几个名号,“皇后娘娘嫌宫里秽气重,也要做法,你们几个随我来,其余道长们可以离宫了。”
文公公叫小太监领他们走,自己则带几个被选中的人,穿过东半宫,来到皇后的凤仪宫。
彼时将近傍晚,皇后并不在殿内,其余的宫人也被屏退。道士们正要准备符水,文公公忽然出声:“修明道长,偏殿也得做法,你随我来。”
独眼道士应声,放下手头的符纸。
进了偏殿,又拐进后院一道耳房,门才被掩上。
屋里站着两人,是皇后和宫婢芄兰,二人已经等候多时。
见人来,皇后问:“陛下今日服仙丹了吗?”
“日日都在用,不用人提,他也会用。”
“那便好。”
皇后悠悠笑了,沉着眸色说:“按算好的日子,他撑不到月底,你家主子可筹备好了?”
道士立马回禀:“主子等这刻,已经等了很多年,早就备好了,皇城早是我们囊中之物。只待皇帝归西,我们率兵破入,夺取禁庭。”
“好,那本宫便等着看他本事了。”
道士颔首,“月底就能出兵,我们主子还说了,出兵当日,贾家和宣王那头,就靠娘娘了。皇城的大门,便由娘娘为我家主子开。”
第60章
造反 鸿门宴。
此人离开后的半柱香, 芄兰才扶着皇后从耳房出来。
夕阳垂暮,正殿做法的道士们已经离开,宫人端着食案鱼贯而入, 开始摆膳。
皇后仅看了一眼,并没进正殿,转头去了书房。她提笔写了一封信, 小心掩好,递给芄兰:“今夜你寻个时机把信送回我们贾柱国府, 记住, 必定交到我爹手上。”
这封信写了造反当天出兵的暗号、时辰, 一旦有失,不止皇后,连带整个柱国府都将功亏一篑,万劫不复。
芄兰十分明白轻重要害, 她把信贴身收在心腹,立言道:“娘娘安心,奴婢只要活着, 必会护住信。若遇害,一定先毁信,绝不让它外流。”
说罢, 芄兰退出书房,回自己屋里换了身行头, 拿好符牒出宫。
待她从贾家回来, 天色已经黑了。
凤仪宫灯还亮着,明黄的烛光越出纱窗,映着青石板。芄兰悄声进屋,皇后已经褪下了华服珠钗, 却没有安歇,素衣坐在窗炕剪花枝。
“信可送到了?”
“送到了。”芄兰说:“奴婢亲自交到国公手里,国公也看完信了。”
芄兰做事,皇后向来放心。她继续剪着,剪去杂枝败叶,接下来就只剩下“等”,等兵变的那天。这其中不能有变故,她得继续和褚太后周旋。
“娘娘,”芄兰说,“奴婢出去一趟,还收到抚远侯的暗号,与他在约好的地方私下见面。抚远侯问娘娘可还要杀褚五娘,他可以出力。”
“杀?怎么杀?”
皇后继续剪花枝,漫不经心:“上回围猎就是最好的时机,本宫费尽周章安插他的人手,谁知他那儿子临头倒戈,拼死相护。”
“如今褚卫怜回宫,宫里多少眼睛,京城又多少眼睛,哪还有能杀的时机?”
提起这回事,芄兰也替皇后恼:“狩猎没能杀死褚五娘,真是便宜她了。娘娘若还想杀,不妨就趁这时候,趁抚远侯还愿给咱们出人手”
“罢了。”
皇后想也没想便拒绝,“眼下大事在即,本宫得稳住,不得出乱。况且你知道,本宫先前想杀她,就是为了储妃之位,只要褚卫怜在一日,这位子便落不到我们贾家头上。不过如今,天都要变了,夏侯瑨娶谁本宫也不在乎,那褚卫怜倒不是非死不可了。”
多余的枝干剪去,留下一盆利落的杜鹃。
皇后满意观赏自己的杰作,放下剪子起身,芄兰以为她要安寝,忙招呼宫婢铺床。谁知皇后却在棋盘前坐下,看这兴致,似乎还要再下棋。
凤仪宫棋技最好的是秋芳,一直都是她陪皇后下棋。芄兰正要喊人,却被皇后叫住,“你留下陪我下。”
皇后的棋技是嫔妃里最好的,连皇帝也比不过她,没两盘芄兰已经输了。
走到第三盘棋时,芄兰忽而道:“娘娘,三皇子真能靠住吗?从前咱们没有善待过他,助他夺位,万一他反咬娘娘一口”
芄兰还是觉得,夏侯瑨更好。毕竟他是皇后看着长大的孩子,品性德行也更熟。
皇后下棋,一眼便瞧出芄兰心中所想。
她用一颗白棋做饵,轻而易举把对方的黑子引入。就当芄兰以为自己这手能赢时,皇后突然又来一手,将其包围。
最后,皇后拈起那颗做饵的棋子,眼眸凝黑:“再不可靠,也比瑨可靠。本宫于太后而言,就是这枚弃子。”
“芄兰,她现在护着本宫,是因为本宫还有用,本宫的娘家还有用。一旦夏侯瑨登基,她褚氏又重新掌权,你可信第一个倒台的就是本宫?到时候太后就会与瑨揭发,是本宫害死宸妃。那便是本宫的下场。”
屋外黑云浓密,一声惊雷,接而下了雨。
早春雨水最多,顺着斜风打进窗。皇后支手望窗,想起数日前的雨夜,在她最走投无路时,凤仪宫来了一个人,此人正是那死去的夏侯尉。
曾经她瞧不上,一个困于冷宫又无用的皇子。不过如今她倒有了新看法,这个人忍辱负重,这么多年竟然都在蓄谋,又能从抚州的死局逃出来,何不是上天给她的一条生路?所以,当夏侯尉找上她时,她才重新审视此人。
他说他想登极,可以不择手段。正巧,她也可以不择手段地做太后。
时至今日,皇后才发觉,原来自己最看不上、最鄙夷的皇子,与她才是一路人。
皇后回神,望向桌面这盘棋,慢慢展露笑容:“不过如今,本宫倒不用怕了,没有夏侯瑨,还有夏侯尉。夏侯尉跟我们可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一样的恨褚氏。”
“太后和陛下逼死了他亲娘,禇卫怜又亲手杀他,他有多恨,想也知道,绝不会让禇家好过。本宫就等着看。”
时日渐近,褚卫怜不安的预感渐甚。
她多番提醒要姑母加强城门的看守,褚太后以为她要防抚远侯,握住她的手宽慰:“你安心,抚远侯府我的眼线都在盯,但凡有半点异动,禁军立马包围。”
褚卫怜摇头告诉姑母,不是抚远侯,是夏侯尉。她觉得夏侯尉还活着。
然而褚太后却不觉得可信,“还活着?你哪得来的消息?那夏侯尉不是说受了重伤?掉进雒江如何能生还?”
他是如何生还,褚卫怜也不知,毕竟她梦魇里可没有这个。但冥冥之中,她总觉得事情还没有了结。
除了京城的四方城门,还有福顺那儿,褚卫怜也找人盯梢。
夏侯尉虽活着,她不知道他如今的藏身地是哪里,她让哥哥派府兵,把城内京畿都搜查一遍,还是没有任何风声。
到了月底,抚远侯府办喜事的这天,世家们都去贺喜。
抚远侯位高权重,不容小觑,褚父的意思是要妻子携女儿也去赴宴,但褚卫怜却懒得去。
她躺在床上,枕着手臂说:“抚远侯想杀我,爹叫女儿去,岂不是要我送死?”
“怎么是要你送死?”
褚父皱眉:“你娘也同去呢,抚远侯府给咱家下了两份请帖,原是我一份,你大哥一份。可你大哥和我今儿当值去不了,方氏坐月子照顾麟儿也去不得,就剩你陪你娘去了。”
“眠眠,杨成焕大婚,多少世家在场,众目睽睽下抚远侯不敢对你出手。你和你娘代表咱们褚家,送个贺礼就回来,也不用吃酒了。”
马上天就要亮,褚卫怜不想父亲担忧,只好从床上起来,被丫鬟们扶着梳洗。
世子大婚,虽然和侯府不对付,禇父还是从库房里尽量挑好的做贺礼,一方良渚兽面玉砚、一对黄玉瑞兽。
天未大亮,上马车前,禇父再三叮嘱妻子:“礼送到就行了,说两句好听的话,你和眠眠也不必久留。”
林夫人:“好了,不用多说,我还能不知道?你就放心当值去吧。”
到了抚远侯府,门口喜庆,宾客熙攘来往。林夫人携女儿下马车,由着大门口穿红衣的家丁引路进府。
新娘是黄昏才进门,正值清早,花轿还没从侯府抬出。
正堂内,抚远侯坐着藤椅,刚去了一波贺喜的宾客,又听小厮喊到:“褚参政府上到——”
他的目光随即微闪,看向门口
进屋来的是禇家母女。
禇卫怜跟在林夫人身后,并不需要露头。林夫人说着吉利话贺喜,她只要安静地站,偶尔饰以微笑。
林夫人送上贺礼,小厮报出宝物,抚远侯听了大笑:“也算是故人,大娘子人到了就行,何需如此客气,备这样一份大礼?”
林夫人年轻时貌美,虽然上了岁数,却依旧雍容,举止风华。她弯唇亦回笑:“世子大婚,可是了却侯爷心头大事,如此重要,我和官人哪能不放心上?”
明明两家算不得多熟络,甚至还有世仇,场面话却也能说得好听。
禇卫怜忍不住想,还好二哥不在家,母亲带来的要是二哥,凭二哥那耿直性情,非得和抚远侯叫嚣不成,哪还能听得下这些?
“侯爷,礼也送到了,我家还有事,便不留下吃酒了。”
林夫人说完,福身践礼。
褚卫怜被母亲拉住衣袖,转身正要离开,背后的声音突然响起:“大娘子和五娘何必急着走?来者是客,我侯府必要尽地主之谊,留下吃犬子喜酒吧。”
林夫人想走,还要继续拉女儿,突然被两个小厮拦住去路。她的手发抖,死死握紧褚卫怜。
褚卫怜亦是脸色大变,深知母亲这时候心不稳,最易慌乱。
她忙把母亲拉到身后,目光犀利,朝座上那人看去:“侯爷这是何意?外面全是宾客,今日来的都是名门望族,侯爷莫非不要声誉,要与我们在这争执?”
“声誉?”抚远侯端起一盏茶,敬向她:“谋反之人要何声誉?别说你们,就是外面的世家,都是我囊中之物!这本身就不是喜宴,而是鸿门宴。”
他骤然大笑,“来人,把侯府里外都给我围起来!你们所有人,一个都走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