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好心收留你一晚


    帝宫之内, 秋风萧瑟,枝头乌鸦嘶哑声不断,洒扫的婢女方站至树下, 便闻头上一阵惊动之声,光秃秃的树枝上乍起几只鸟雀。


    “真是快啊,都入秋了, 这一年又要过去了。”


    “能不快吗, 咱们这种人, 在这宫中日复一日地重复着同样的事, 自然分不清年月,眼睛一眨便算是过了一年。”年长的婢女自嘲道,另一侧的小侍女支着扫帚摇摇头, “这宫中是富贵窟, 常人想进还进不来呢,若是被哪个达官显贵看上了,咱们这种人便能一步登天,多好啊。”


    “傻孩子, 这宫中想一步登天的人多了去了,最后还不是都是在这里卑躬屈膝地困了一辈子。”年长的婢女轻轻叹了一声, 抬眼看向远处的大殿, 低低道, “眼下这年头, 先不说是否一步登天, 便是能安稳的度过几年, 我都知足了。”


    年长的婢女声落, 侧首看向身旁一言不发的年轻婢女, 只见那姑娘遥遥地望着龙德殿的方向, 正咧嘴痴笑。


    “看什么呢?”


    “当然是在看小唐大人啊!姐姐你看,这小唐大人长得可真好看,人又温文尔雅,年轻有为,也不知道将来哪家姑娘能有幸小唐大人的妻子。”


    “反正不会是你我。”年长的婢女淡淡接了一句,目光却也投注到了唐辞佑的身上。


    说来这小唐大人也是个奇人,之前在这科举考试中一举夺魁,成了万人瞩目的状元郎,而后正在众人感叹其前途无量之时,这人不知为何,突然主动辞了官。


    辞了一次不够,陛下将其请辞的奏折打回去一次,这人便再提一次,每每有人恩夸赞其科举夺魁之事,这人便好像不堪其辱一般,转头就走。


    众人私下议论,却未想出其中半点隐情,只知这小唐大人的请辞之路风雨无阻,偏偏这官怎么辞都辞不了。


    看着今日这架势,怕是又来辞官了。


    婢女摇摇头,只见唐辞佑从殿中淡漠地走出,方走了没几步,便同对面的宣阳公主狭路相逢。


    大约已是许久未见了,二人微微对视一眼,俱觉得对方似乎与之前有些不同了。记忆中明媚开朗的少女而今沉稳从容,眼尾微微上挑,尾端的红晕浅淡而精致,正配得上一身华美艳丽的长裙。


    还真是……看不出半点曾经的样子。


    唐辞佑忽然觉得有些可笑,对面的宣阳在他笑的同时,也静静打量着他。


    太久没见了,在她的印象里,这人还是那个跟叶景策骂得有来有回的公子哥,该如叶景禾同她私下念叨的一般,她的唐哥哥长相才华皆是京中一等一的存在,唯一的缺点,就是同她哥不对付,两个人见面就像吵架的麻雀。


    而眼前这人,虽仍是那玉面公子,可她分明觉得,他就像那磨掉了棱角的璞玉,没了原本的生气,只剩一种几近冷漠的淡然。


    “唐辞佑,你这是何必?”宣阳静静开口,就算是话只说了一半,唐辞佑也知晓,这人说的是自己辞官之事。


    “本也不属于我的东西,何必占着不放。”唐辞佑苦笑了一声,长睫掩下眼中的落寞,他这官职本就是唐御史贿赂礼部所得,是他占了别人的命运,自然该归还回去。


    “不属于你的?”宣阳公主闻言一愣,这科举的试卷可是颜卿岚亲自改过分数的,是当真万里挑一出来的人,这官职不属于他还能属于谁?莫不是这人不喜欢这官职?宣阳摇摇头,略加思索道,“唐辞佑,我劝你还是不要多想了,如今你既坐上了这位子,便好好当你的官,尽你所能做好分内之事。”


    “殿下放心,臣自当做好分内之事。”唐辞佑声音平淡,宣阳盯了其一会儿,轻轻摇了摇头,同其擦肩而过,身后端着食盒的紫衣婢女见状立刻跟上。


    他们如今都有太多秘密不能说出口了,有的时候会恍惚地觉得自己像裹在束在茧里的蝴蝶,封闭了双眼,心脏,口鼻。


    他说不出自己耗费多年心血,最终却占了别人命运的丑事,只能无谓地辞官,周而复始,日夜自责。


    她也说不出她对洛之淮的心怀鬼胎,那是她曾经最心疼的弟弟,她却恨不得他死,她要一步步瓦解他,杀了他。


    这日子何时才能结束啊,这天光何时才能照进这座死气沉沉的皇宫。


    宣阳敛下眸,慢慢拐紧不起眼的巷子,巷子内 ,早有宦官模样的人在此等候,见了宣阳,忙矮身一跪。


    “奴才见过殿下!多谢殿下相助,让奴才得以被陛下看中。”


    “公公多礼了,本宫不过是在陛下面前替公公说了几句话罢了,若说公公到如今这般位子,靠得还是公公的能力。”宣阳故作微笑道,“要本宫说,公公也是守正阁的一员,论能力,不必高掌印差,高掌印能位居高位,公公你自然也能,不过本宫丑话说在前面,如今陛下是提拔了你们四位公公,虽说他最看重你,但这掌印的位子毕竟只有一个,怎么对待高掌印,怎么对待余下三个同僚,不需要本宫教你吧。”


    “殿下说的,奴才自然明白。”宦官忙点点头,自从上次宴会上洛之淮与高进发生分歧,明眼人都看得出洛之淮对此心怀不满,而后这人果真借着守正阁立功之事,大肆提拔其中官员,只不过这乍看之下是重视高进掌管的守正阁,实则却是让守正阁内部分权。


    这世上哪有什么永远的情谊,不过都是为了利益罢了。


    既陛下有心换这掌印,自然也不乏人前仆后继。


    宣阳闻言,闻声笑了笑,一双手轻轻抚在那人头顶:“高掌印毕竟年纪大了,但你还年轻,总不能一辈子屈居人下,当太监的太监吧。这几个月里,前线接连战败,陛下很快就会派守正阁内的杀手去往军营,届时高掌印身边人手稀缺,陛下手中又有禁卫军,自然不足为惧,你说若是那时你找到高掌印的罪证,那这……”


    “奴才明白!奴才明白!”宦官连连磕头,宣言满意一笑,懒散道,“好了,若非陛下看中你,本宫也懒得同你多费口舌,余下的事你便自己办吧,能走多远,能否位极人臣,是看你自己如何选择。”


    “是!”宦官叩首,未等宣阳再次迈步,便犹疑地低声道,“奴才……确实听说过高掌印曾做过一事,罪无可恕。”


    “哦?”宣阳慢慢转身,只见那宦官咬牙道,“当年叶闯将军因军中有人通敌叛国而死,此事……与高掌印有关!”


    天边的太阳将落未落,营中的篝火点燃昏黄的余晖。


    营地中央,众将士正围着篝火三五成群地谈笑着,其中叶景禾的声音尤为响亮。


    “你们可知道,现在本姑娘的名声在梧国响亮着呢,他们那些士兵听见本姑娘的名字都吓得直尿裤子,他们被俘虏的士兵可说了,还是头一次被女将打得落荒而逃呢!”


    “景禾将军威武!”


    “切,你们就会说些漂亮话!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们真心钦佩的是我哥!等下次营中比武,我定让你们体会一下朝廷军队的感受,把你们一个个揍得服服帖帖的。”


    “别别别,景禾将军,我们错了,我们可是您的亲兵啊!您手下留情,我们可不想被您那重剑砍!”


    ……


    众人的嬉笑声传开,叶景策在不远处静静望着,眉头不由自主地蹙在一起,目光停留在叶景禾身上久久不肯移开。


    “看什么,阿策?”洛子羡的声音传来,叶景策微微眨了下眼,侧首看去,见洛子羡笑着揽上自己的肩膀。


    “怎么,怕小禾这几场仗打得太猛,盖过你的风头?”


    “你听听你自己说得是人话吗?她是我妹妹,又素来要强,我自然希望她名声大噪,前途无量。只是……”叶景策欲言又止,片刻,轻叹道,“我始终觉得她这几场仗的状态不对,她好像在刻意屠杀,逼什么人现身一样,这样下去,我只怕她冲动行事,伤了自己。”


    “你这是什么意思?”洛子羡微微眯眼,叶景策侧目望过去,“小禾是元成泽的徒弟,你也知道,如今元成泽未出战也就罢了,一旦同元成泽交手,你绝不能让小禾出战。”


    “成,你比我更了解他们二人,你的话我自然要听。”洛子羡点点头,随后好奇道,“只是我不明白,元成泽对小禾影响真的会那么大吗?他们之间……”


    “犹如父女。”


    洛子羡话落,叶景策静静接道,目光落在叶景禾身上。


    “元成泽没有孩子,唯一抱过的孩子就是小禾,小禾幼时娇气,逢人就哭,对元成泽却是笑脸相迎。她幼时的吃穿,玩具,元成泽买了大半,逢年过节会偷偷带她出去玩,给她塞红包,他这一生唯一的弟子,就是小禾,他那独创的断生剑法,小禾更是学了一半。若非他后来做出那般卑劣之事,小禾大概会将他视作自己的亚父。”


    “啧……这样说来,小禾的确不能同他交手,且不说这一身武艺皆被对方熟知,就是这感情上也不好说啊。”洛子羡颔首,见叶景策仍有些许担忧,便随意岔开话题,“对了,怎么就你一个人,云安妹妹呢?”


    “粟粟她……”


    落子下提及此话题,本是想让叶景策高兴,没成想话一出口,叶景策的脸色更沮丧起来。


    “粟粟说她忙着照顾受伤的士兵,让我没事少去打扰她……”叶景策的眉眼垂下,小声忿忿道,“她现在是半点多余的时间都不肯留给我了,绝情,真是太绝情了!”


    “你……你也别太伤心。”洛子羡干笑一声,“毕竟云安妹妹除却要医治寻常士兵,还担心她受伤的师兄弟们,她毕竟视他们为亲人,自然要多费心心思,不过这样也好,她若是同她师兄们都说些你的好话,兴许他们就接受你了。”


    “那简直是异想天开。”叶景策闻言,揉了揉眉心,痛苦道,“前两日那祝师兄还告诉我,别以为粟粟护着我,他们就看不穿我的小心思,等他们那二师兄来了,有我好看的。”


    “那你可曾同云安妹妹打探过这位二师兄?俗话说擒贼先擒王,你莫不如投其所好试试,先让这二师兄接纳你。”


    “自然是打探了。”叶景策想起此事,更绝望起来,闭目长叹道,“粟粟说她这位二师兄性子古怪,不太好相处。”


    这……


    沈银粟的性子就够好了,能让她觉得不好相处的,那怕是真不好相处。


    洛子羡摇摇头,实在是劝不下去,见天色稍暗,好心地拍了拍叶景策的肩。


    “好了阿策,反正云安妹妹也不会有时间见你,你这两日打仗疲累,待用过晚膳,不如先回帐中休息一下吧。”


    “也好。”叶景策点头,转身向炊事营走去。


    天色渐暗,晚些时候营中便寂静下来,只偶尔有巡逻兵的走动声。


    掀了帘帐,叶景策迈步走入,未等到榻前,便觉这帐中似有旁人的呼吸声,放轻脚步缓缓走去,只见榻上的被褥后蜿蜒出一丝黑色长发,那人大约是身量纤细,呼吸也较常人轻巧。


    但这绝不是沈银粟的呼吸声,沈银粟的要比这人更柔一些。


    听着……应该是个男子。


    光天化日之下,不对,黑灯瞎火之下,居然有男子敢在他榻上躲着!


    叶景策愣住,渐起玩味之心,缓缓靠向榻边,刚坐下,便伸手猛地抽开被子,不待看清那人面孔,便见一身藕粉色裙装,顿时,他和那裙装之人一起大叫起来,瞬间侧身滚落床榻。


    难难难难……难不成判断错了,是个女子?那可说不清了。


    叶景策艰难地向一侧瞥去,不等看清,又听那人大叫起来。


    “抱抱抱抱……抱歉,你,你别打我,是师弟他们让我这么做的……我没想吓到你的……”


    男子的声音?师弟?


    叶景策震惊地向榻上看去,只见一个长相清秀的男子穿了套粉色的裙装坐在他的榻上,见他不敢置信地看去,低声道:“那个……你别怕,我没有恶意,是师弟说你这人三心二意,怕你对粟儿师妹不好,要找个姑娘让你提前露馅,可他们又觉得真找个姑娘会害了人家姑娘,便同我说,我身量偏瘦,看背影也许能蒙混过关……”


    “……”叶景策震撼地看着榻上欲言又止的男子,张了张口,试探道,“二师兄?”


    “我,我我,我不敢受小将军这一声二师兄的。”榻上男子紧张得语无伦次,连连摆手道,“我……那个我叫良温,诶,不对,是温良,对,温良……我,我害怕和陌生人说话,你……你见见……见谅”


    ……不会吧,这不会就是粟粟口中说得不好相处吧,原来她这二师兄不是性子蛮横霸道,是根本就不愿意和陌生人说话,故而不好相处。


    “那……温师兄好?”叶景策小心道,温良咧嘴干笑了一下,“那个,我现在就出去,你安寝,你安寝,我不打扰你了。”


    温良说着,手忙脚乱地去穿鞋,叶景策在地上惊诧地看着,见其一身女子衣裙,又扫了眼床榻,片刻,眼中闪过一抹笑意。


    “温师兄今日这身不便外出,不如就在这儿住下吧。”


    “多……多谢叶将军,但这是你的帐子,我睡这儿于礼不合。”


    “可你是粟粟的二师兄,于情于理我都该款待于你,更何况这营中营帐有限,若临时寻了住处,怕是也不容易。”叶景策笑着安抚道,“温师兄就算是给叶某一个面子,哪有人把自己夫人的兄长赶出房去的呢,这说出去,只怕粟粟的面子也挂不住。”


    “这……这哪里算赶出去,这分明是我叨扰了……”


    温良说着,叶景策却不由分说地请他回去榻上,自己站在榻边笑眯眯地看着他。


    “叶……叶将军,我还是觉得有些不妥,你让我睡在这里,你去哪里睡,要不……要不你将就一下,我睡觉很老实,不会占很大地方的,你别看我穿成这样,但我很安全的,我没有什么特殊的癖好,我这身是被他们套上的……”


    “温师兄,我和男子同睡一张床会过敏的,你就自己睡吧。还有,”叶景策笑起来,“我看你这衣服也不太方便明日出门,不如脱下来给我,我让人给你备一套合适的。”


    “真的吗!叶将军你人可真好,无声他们硬要我穿这套衣服,说我要是不穿,就把我养的菜都喂猪,我实在是迫不得已……”温良一边说着,一边将外面的粉色外衫递给叶景策,后者接过衣物,笑得更欢,不等再寒暄两句,便走出帐子。


    “活虎。”


    “属下在,少爷有何吩咐?”


    “这衣服你拿着,明日一早换一套男子的衣服送给我帐中的那位师兄。”叶景策声落,活虎面色复杂地看向帐子,“少爷,您这帐子里怎么还有师兄?怎么……怎么还有女子的外衫?”


    “此事说来话长。”叶景策睨了一眼过去,同活虎低语道,“活虎,你可记住,是明早才给,余下时间绝不能让他有衣衫,让他得以走出营帐。”


    “是。”活虎点头,又看向叶景策,“那少爷,您今晚打算去哪儿休息啊?要不您去属下哪儿?哪儿就我和生龙大哥。”


    “我和男人睡一张床会过敏。”叶景策一把推开活虎凑过来的头,扬首笑道,“放心吧,你家少爷我吃不了亏的,肯定有地方睡。”


    语罢,抬腿便跑。


    为了防止再次发生之前醉酒时的场景,沈银粟的帐子被祝无声软磨硬泡地搬到了偏远处,而今深夜寂静,沈银粟刚收拾好药箱,便听帐外传来响动。


    “这秋日的夜,真是令人身心俱寒……”


    “我多希望有个善良的姑娘能收留我一晚,我一定以身相许去报答她!”


    ……


    窗下传来男子的声响,沈银粟听得直笑,快步到窗前,打开窗,便见窗下探出个毛茸茸的脑袋,叶景策笑眯眯地仰头看着她。


    “敢问这位小将军,你怎么不回自己的营帐休息呢?”


    “床榻让给了一位姓温的师兄,便只好出来漂泊了。”叶景策歪了歪头,“所以姑娘,你愿意收留我嘛?我会以身相许报答你的。”


    叶景策笑吟吟地说着,沈银粟托腮看着,没忍住笑出声来。


    “那你以身相许给我,会如何待我?”


    “自然是全心全意待你。”叶景策说着,沈银粟懒洋洋地伸出手,轻轻勾起他的下颚,见其抬眉笑了笑,自信地展示了。


    “好吧,看在你容貌过人,真心待我的份上,我就好心收留你一晚吧,不过不许起坏心眼,否则下一次师兄们会让我直接搬到荒山野岭。”


    第112章 师兄们的叛逆期


    “根据老六的记载, 叶家这小子的罪责包括但不限于,不顾家,与师妹相处时间少, 为人善妒,小肚鸡肠,顽劣泼皮, 身体不行, 死爱面子, 哑巴等等等等。”


    草垛后, 祝无声同温良一一细数着,身边一众师兄弟连连点头,“二师兄, 这还只是他缺点的一角, 据我们观察,此人心机颇深,三师兄用吃食为难他,他便找师妹告状, 六师兄让他背东西,他便寻了师妹厮混……这叶家小子, 恐怖如斯!”


    众师兄声落, 温良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片刻, 在众人瞩目中开口。


    “我觉得……他人挺好的啊, 他还把床榻留给我睡了。”


    温和的声音落下, 四周众人面面相觑, 不等再开口, 就听远处传来熟悉的, 讨人嫌的声响。


    “温师兄早啊。”


    “叶……叶将军早。”温良手忙脚乱地从草垛上站起身,磕磕绊绊地应了一声,见其身后跟着的沈银粟,声音舒缓了不少。


    “粟儿师妹,好久不见啊。”


    “二师兄这性子真是半点没变呢。”沈银粟说着,朝温良走去,叶景策方同其一同站定,只觉身边恶狠狠的视线瞬间汇聚到自己身上。


    祝无声拧着粗眉看着他,眼中警告不言而喻。


    混小子,别以为二师兄好说话,他们就会听二师兄的话不去为难他!


    叶景策似笑非笑地看过去,挑衅地眨了眨眼,嘴角微微上扬,眼中露出坏笑。


    “温师兄,昨夜休息得可好?”


    “多谢叶将军让温某留宿,温某休息得很好。”温良有些内疚道,“只是不知叶将军昨夜休息得如何,可寻了住处?”


    “有劳师兄担心,叶某自是不缺住处。”叶景策说着,眉头轻轻上挑,侧目扫了眼祝无声,嚣张之色溢于言表。


    “你小子昨夜去哪里睡的!”祝无声怒目圆睁,叶景策眯了眯眼,察觉到沈银粟在悄悄掐自己的小臂,伸手轻轻按下其指尖,忍着痛也要嘴欠道,“祝师兄,你——猜——啊!”


    “猜什么猜!我看你小子是找打!”


    “哎呀,粟粟,师兄打我!”叶景策说着,笑眯眯地侧过身去,祝无声扑了个空,还想继续回扑,却被温良轻轻拽住后领,“老三,你这样太失礼了。”


    “二师兄!”祝无声叫嚣了一声,见远处红殊走来,忙大呼道,“小师妹!你快来帮师兄说句话啊!”


    “诶,三师兄和小师姐,你们怎么在这儿站着?呀!二师兄,你也在这里呀,我正找你呢!”红殊说着,笑着跑来,站定到温良面前,高兴道,“二师兄,走啊,你不是说要去求见二殿下吗?走啊。”


    “是要去求见的。”温良担忧地垂下眼,轻声道,“但你们也不是不知道,我……我我我一和不认识的人说……说话,就会像,像这样一般,紧……紧张……”


    “二师兄放心,有我在呢,你若是紧张就和我说,我再和殿下说。”红殊咧嘴笑起来,温良连忙点点头,向红殊身后躲去,“小师妹,届时你可要多说话,万一到时候我与殿下都不说话,那……那可尴尬死了,我光是想想就想钻到地下去。”


    “师兄放心,二哥性子活泛,必然不会让气氛僵住。”温良声落,沈银粟开口道,“只是不知师兄所求何事?”


    “倒也不是我求的,是那学堂中的孩子求的,他们说这辈子读书习武,为的便是攘除奸凶,匡扶正义,故而他们让我问问来殿下,能不能让他们也参与到这场扶正祛邪的战争中。”


    “这些孩子倒是些心怀大志之人,只是这沙场不似书中写得那般简单,此事师兄还是要同二哥多做考量才是。”沈银粟语毕,温良点点头,片刻,又犹豫地看向叶景策,低声道,“除此之外,那些孩子们还想着能见叶将军一面,他们在书中得知定国将军府世代骁勇,前有开国大将叶灼凡,后有天降武曲叶闯将军,叶氏一族的骁勇令他们钦佩,故而十分好奇这位叶少将军。”


    “呀,说了半天,原来是我的仰慕者啊,这好说,我届时站在哪里让他们看便是了。”叶景策说着,站定身姿扬了扬头,祝无声闻言阴郁地看去,未等想出阻挠的借口,便听温良温和道,“那便多谢叶将军了。”


    虽说应下的时候斗志昂扬,但这真到了学堂,叶景策到底寡不敌众,总觉得有种初见沈铮的局促,故而牵着沈银粟的手更紧,这一路上竟是难得的安静。


    马车停在学堂前,沈银粟刚迈步走下,抬眼便见那书院上挂着的牌匾——鸿鹄堂。


    院落远比想象中的大,马蹄声方一停下,院中便有近百个年纪不一的学子涌出,将几人团团围住。


    “二师父,三师父们回来了!”


    “诶?六师父怎么比之前还瘦了?是最近没吃好饭吗?”


    ……


    童稚的声音此起彼伏地响起,数十道目光在一片嘈杂声中投来,沈银粟看着这些打量着叶景策的孩童,微微皱了下眉,她怎么觉得……这眼神不太对?


    这眼神不似寻常的好奇,探究,倒像是惊诧,不可置信。


    余光中,沈银粟只见一个孩子慢悠悠地拿出个本子,看一眼本子,再看一眼叶景策,再看一眼本子……如此反复几次,两道小眉毛紧紧拧在一起,半晌,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


    这本子上的内容……莫不是与叶景策有关?


    沈银粟默不作声地瞥开眼,随着温良等人向院内走去。


    院中的陈设朴实无华,桌椅书画众多,学子们皆井然有序地在院中行走着,假山树林间可听闻隐隐的背诵声。


    “这书院当真是打理地井井有条。”沈银粟感叹声落,温良羞赧地笑了笑,“粟儿谬赞,你也知晓,师父虽广收弟子,但我们几个的悟性远不如你和楚衡等人,也注定成不了什么大事,于是便想着有教无类,创办个学堂也算让自己有了存在的意义。”


    温良说着,耳根有些发红,苦涩地眨眼道,“这样说起来,我们几个倒也是没什么大志的碌碌无为之辈。”


    “师兄们此举可改变成千上万人的命运,怎会是碌碌无为?”沈银粟声落,温良停住脚,二人俱向前看去,只听一老者正缓缓念着医术,身前坐着的小童们在桌上摆着的一种药材中细细辨认着。


    “这是传授医术的课,粟儿,你若有兴趣,可留下来听一听。”


    温良语毕,沈银粟倏然间看见门前偷看叶景策的小童,侧目与叶景策对视一眼,沈银粟笑道:“师兄果真了解我,那我便留下来看一看,阿策,你先同三师兄他们去往别处吧,我一会儿过去找你。”


    “和三师兄……”叶景策犹豫了一下,侧目对上祝无声虎视眈眈的眼神,苦笑道,“我……我能在这儿等你吗,粟粟?”


    他就算平日再和祝无声叫嚣,也知道眼下是进了贼窝,不敢轻举妄动的。


    “你小子,什么眼神!我还能吃了你不成!”祝无声大喝,叶景策闷闷道,“你是不能吃我,但万一你让小孩揍我怎么办?我连手都不能还!”


    “怎么,我是什么卑鄙无耻的人?”


    “也不知道是谁让我用湿柴烧火,背根本背不完的书……”叶景策漫不经心地数落着,祝无声见状更急,“叶家小子,你现在是连装都不装了是吧,我就知道你鬼心眼多!心怀不满已久!你是不是还想报复我啊,来啊,报复啊!”


    祝无声说着,抬手拽着叶景策向一侧走,沈银粟目送着叶景策被一众师兄弟簇拥着远去,抬脚便悄悄跟上那小步快走的幼童。


    拐了两条长廊,沈银粟只见一个院落中满是不大的孩童,方才那圆脸小童一屁股坐在石墩上,从怀中掏出个本子。


    “好了!老大我今日已经替你们看过那叶少将军的真容了!”


    “怎么样啊,老大!”


    “对啊对啊,他真像三师夫所说的那样,丑陋无比,粗俗不堪吗?他是不是矮得像个侏儒,鼻孔外翻,眼睛不过黄豆大?”


    “不对不对,四师父说了,他的眼睛还没有黄豆大呢,他应该是满脸络腮胡,脸上带刀疤的才对!”


    ……


    稚童们你一眼我一语地说着,沈银粟越听越震撼,一双杏眼几乎瞪圆,不等替叶景策辩解,便见她方才跟着的圆脸小童短腿一翘,朗声道,“安静点,都听我说!他和三师父他们描述的一点也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样貌还是品行?”


    “都不一样!品行比样貌重要,那我就先从品行说!”小童打开本子第一页,“叶氏小子罪行录,第一条,不顾家,与师姑相处时间少,错!他们今日是一起来的!”


    “哦!”


    “叶氏小子罪行录,第五条,身体不行,死爱面子,哑巴,错!”小童犹豫道,“他说话了,肯定不是个哑巴,是否死爱面子这一条我没看出来,至于身体不行……我家那七十岁的老太爷走路都拄拐了,也不耽误给给我添新爷爷,我看那少将军矫健笔挺的身姿,不像是不行的人啊,他……他若是不行,为了师姑的幸福着想,我可以勉为其难跟我太爷爷求个药……”


    药什么药啊!给我闭嘴吧小丫头!


    不等小童说完,沈银粟走上前去一把上前捂住小童的嘴,院中稚童俱惊,四散逃去,唯有圆滚滚的小童被沈银粟捂着嘴箍在臂间,手中的《叶氏小子罪行录》掉落在地。


    沈银粟咬牙将书捡起,不等翻看两页,便觉脑中生疼,白皙的面颊气得通红。


    什么叫做恐有隐疾?!师妹未来堪忧?!


    什么叫做已有夫妻之实?!师妹有苦难言?!


    什么叫做滥情不忠?!师妹恐成后宫第一人?!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沈银粟攥着本子的手发紧,一双杏眼危险地眯起,声音压低道:“这东西,怎么来的?”


    小童眨眨眼:“六师父编撰,三师父抄录,四师父校对,七师父发放,十二师父讲解……”


    “还真是流程齐全啊!”沈银粟咬牙切齿,小童懵懂地点点头,“那可不,十二师兄日日为书院中女学生讲解,以后找男子,切忌不能像师姑你一样,被美色蒙蔽双眼,识人不清……”


    “好好好,师兄他们真是有心了。”沈银粟深吸了一口气,小童点点头,“嗯嗯,师父们对师姑可上心了!我们之前就听说过师姑呢,还有个红殊小师姑,师父们也经常念叨,说是比粟儿师姑省心,没看上野男人。”


    野——男——人?


    沈银粟窒息地闭了闭眼,怀中小童余光瞥过去,以为她是被祝无声等人感动得无法言说,眸光顿时大亮。


    “对了,师姑。”小童指着对面的屋子道,“那里面还挂着十二师父讲解时配着的画呢,你要不要去看一下?”


    “还有挂画?!”沈银粟惊诧出声,被小童拉着走入房内,只见小童跑去花瓶一侧,伸手一拽,墙上挂着的绢布随之落下。


    一副硕大的挂画映入眼帘,那潦草的笔触,和画得千奇百怪的五官,就算叶景策自己站在这里,只怕都会指着画说一句,“这画得谁啊,真丑。”


    沈银粟目瞪口呆地盯了几眼,只觉头昏脑胀,目光顺着画作向下看,只见角落处写着一排小字。


    《招蜂引蝶负心汉特点图》承德十年鸿鹄堂二十一师父作


    第113章 正道的光


    “阿嚏!”


    鸿鹄堂内, 祝无声发出一声巨响,用手揉了揉发酸的鼻头,双眼忍不住向一则坐着的男子看去。


    叶景策坐在石墩上, 百无聊赖地托腮闲望着,身前一众小童扎着马步,脆生生地问向他:“叶将军, 这样就能练就绝世武功吗?”


    “那当然, 我看你这马步扎得这么标准, 许是个骨骼惊奇的习武奇才呢。”叶景策逗弄着身前的小童, 小童闻言立刻喜笑颜开,撑着直打哆嗦的手臂兴奋道,“叶将军, 你人可真好, 和书上写得一点也不一样,我……我哥哥很仰慕景禾将军,你下次来能不能让景禾将军一起过来?”


    “若是小妹愿意,当然可以。”叶景策理所当然地应了一句, 片刻,似察觉到哪里不对, “等等, 你什么叫我和书上写得一点也不一样, 什么书?”


    “就是我们……”小童话未说完, 祝无声抢先一步捂住他的嘴, 同叶景策惊诧的目光相对, 祝无声心虚地看回去, “童言无忌!你别乱想!”


    “我?乱想?”叶景策挑了挑眉, 悠然道, “别是你做了什么亏心事,害怕被人知道吧。”


    “我能做什么亏心事!倒是你,我方才打了那么多喷嚏,怕不是你在心里骂我!”祝无声强词夺理道,叶景策慢悠悠地扶了扶身前小孩弯曲的手臂,一双眼轻轻向上瞥去,咧嘴一笑道,“祝师兄,若是我在心里骂你,你就会打喷嚏,那你这几日应当一直打喷嚏才对啊。”


    “你小子!我就知道你小子没安好心!”祝无声大骂着,叶景策扬眉笑起来,祝无声这人虽带着他的师弟们几番为难他,但其人直率真诚,虽说是为难,却又透着莫名的笨拙,让他忍不住地想要戏耍。


    这骨子里的顽劣到底是根除不了,他虽知自己该敬重沈银粟的师兄们,可这嘴比脑子快的习惯,当真让他这戏耍的话忍不住一星半点。


    这习惯要改,不然粟粟还怎么偏心眼他。


    叶景策胡乱想着,出神之际,见院外出现一熟悉的人影,沈银粟气势汹汹地站在门口,怀中抱了个收起的挂画,一双杏眼巡视过院中各个师兄,微微眯起,带着几分不满。


    “粟儿师妹!你来得刚好!为兄现在就让你看看这小子的真面目!”


    祝无声说着,沈银粟幽幽道:“阿策,你出去一下。”


    “我出去?”叶景策眨眨眼,一侧祝无声得意地抬了抬眼。


    “对。”见叶景策不解,沈银粟声音放软,向身后圆脸女童看去,女童立刻会意,掐着嗓子道,“叶将军,我的朋友们很仰慕您,您随我去看看好不好啊。”


    圆脸小丫头绘声绘色地演着,叶景策盯着其看了两眼,又饶有趣味地望了望沈银粟,半晌,直起身来,“走吧。”


    声落,便随着圆脸小丫头一同走出院中。


    一时间院内只剩沈银粟与祝无声等人。


    “师妹,你听师兄和你说,这看男人啊可不能只看外表……”


    祝无声说着,沈银粟踱步过去,掌心一翻,院中众师兄便觉颈间一凉,倏地刺痛一瞬。


    “粟儿,你……你拿针扎我们做什么?”


    “自然是怕你们不老实!”沈银粟站至众人前,从袖中拿出记着叶景策罪责的本子,叉腰怒道,“师兄!看看你们干的好事!阿策他……他哪里像你们写得那样!他是我心悦之人,你们怎能这般诋毁他!”


    沈银粟越说越气,来回踱步道:“先说三师兄你!你明知阿策是我珍视之人!居然还有意为难他!”


    祝无声低着头不敢吱声,一旁老六见其丢脸样,忍不住偷笑,被沈银粟一眼瞪过来。


    “不许笑!还有六师兄你!你这书怎么写的?当是写志怪小说吗!哪有一点是真的!”


    老六瑟缩地抿了抿唇。


    “还有四师兄,七师兄,十二师兄!你们……你们太过分了!”沈银粟一个个点着,院内几个大男人如小鸡啄米似地点着头,末了,只听沈银粟冷冷道,“你们几个的罪行,我还勉强能忍,但有一位,着实让我不解。”


    沈银粟说着,目光落在二十一师兄身上,手中挂画倏地垂下,沈银粟咬牙切齿。


    “哪里像?!这画上之人和阿策哪里像!还有这个名字!谁起的!”


    “……名字……名字是三师兄起的。”角落里的二十一师兄小声念着,扫了眼画作,片刻,喃喃道,“那个,师妹,我这个罪行的性质和师兄们还是不太一样的。”


    “对!你的更恶劣!”沈银粟掷地有声,二十一师兄摆摆手,“不……不是,师兄们许是故意为难叶将军,但我不是,我是真的就能画成这样了,这……这已经是我画的最好看的画作了,不信师妹可以去我房中看看,我画得三师兄他们看上去甚至不太像人……”


    二十一师兄说得可怜兮兮,周遭师兄弟一致点头,沈银粟被其话语噎住,沉默片刻,咬牙道:“那你先忽略不计,其他几位师兄,你们需得好好反思你们的过错,把你们给学子们发的这些书本烧掉!”


    “好好好……”祝无声试图动了一下,顿觉脖子一痛,口中嗫嚅道,“师妹,师妹,一切好说,你先把针拔了,我们也不是刻意为难那小子,这……我们对这小子的总结不也都是根据你说的话来的吗!”


    “我说的?”沈银粟一愣,“我什么时候说他为人善妒,小肚鸡肠了?”


    “你说他之会胡乱吃味……”


    “那……那我何时说他死爱面子,是个哑巴了?”


    “你说他爱逞强,受伤不和你说,那……那不就是死爱面子和哑巴嘛。”老六小声辩解道,沈银粟不可思议地看过去,顿时明白六师兄为何苦学多年未曾中过科举了,这曲解人意的能力,只怕是这么多年都没有读明白过考试题目。


    可她还不能说这话去打击他。


    欲言又止片刻,沈银粟气恼道,“总而言之!你们不许再添油加醋的诋毁他,他是我心爱之人,你们不许再折腾他!”


    “知道了……偏心眼……”祝无声小声道,“女大不中留……”


    “三师兄!”


    “好好好,都听师妹的!”


    祝无声一败下阵来,院内众师兄也连忙告饶,不多时便从院中四散开来,去书院各处悄悄收缴书本。


    众人不敢离营帐太久,用过了午膳便打算回程。马车缓缓前行,沈银粟思及老六的话,暗自思索着自己当初同祝无声等人的言语。


    她到底说什么了,才会让他们觉得他们二人已有夫妻之实?


    他们是怎么做到句句都曲解她意图的呢?


    沈银粟想得出神,余光中只见叶景策慢悠悠地从袖中拿出个本子,漫不经心地用其扇着风,再定眼一看,那本子不是别的,正是她让祝无声等人收缴的《叶氏小子罪行录》。


    支吾其词半晌,沈银粟试探道:“阿策……你……”


    “我怎么?”叶景策悠悠道,“我顽劣泼皮?我哑巴穷酸?”


    “才没有,那都是误会!”沈银粟急急辩解一句,见叶景策没有气恼的意思,靠过去低声试探道,“阿策,你不生气啊。”


    “有什么可生气的?没有这本子,我怎么能听见粟粟维护我啊。”叶景策说着,扬了扬下颚,眼神向沈银粟瞥去,满是张扬得意,掐着嗓子学着她的声音道,“他是我心爱之人,你们不许再折腾他!啧啧啧,粟粟,你再说一遍给我听听嘛。”


    这人居然偷听!


    沈银粟瞪过去,叶景策咧嘴一笑,“我说偶然路过听见的,粟粟你信吗?不过当时没听清,你再说一遍嘛。”


    “你想得美!”沈银粟俏脸一红,垂眼瞥过去,“你如何知道这书的事的?”


    “给那小丫头一颗糖,她自然就什么都说了。可惜,我还没来记得看那画呢。”叶景策耸耸肩,笑着看向沈银粟,“只是想不到啊,原来师兄们对我的恶意都是源于粟粟的话。”


    “那是意外!他们分明曲解了我的意思!我当初明明没有说过你不好。”沈银粟无奈道,见叶景策但笑不语,眼中略有些担忧,“阿策,你不会是在怪我吧。”


    “哎呀,这可不好说,毕竟这书上写了,我叶景策为人善妒,小肚鸡肠。”叶景策说着扬了扬手中的书,见沈银粟心虚地抿了下唇,眼中笑意更甚,刻意扬声道,“不过呢,看在粟粟的面子上,我也是可以心胸宽阔的,只要……”


    “只要什么?”


    “我不是说了吗,要你把那句话再说一次给我听啊。”


    叶景策低低的声音传来,俯身凑到她耳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看,笑起来时酒窝若隐若现。


    “我便知道你没安好心。”沈银粟轻瞥了其一眼,后者不甚在意地笑笑,耳朵又凑近了点,撑在身侧的手慢慢抚上沈银粟的手。


    “说你爱我,粟粟。”


    他听见她的呼吸声,在短暂的几秒后,她的声音柔软温和,在肃杀的秋日里像一抹柔和的慰藉。


    “我爱你。”沈银粟微微敛了下眼,扬首凑到叶景策耳边,吐气如兰,温热的气息洒至耳间。


    “阿策,你是我心爱之人。”


    我知道的。


    他们在心底同时说。


    “好巧,我也爱慕于你。”男子的笑语声传来,不等沈银粟反应,便垂首亲上她的唇,那只抚在她手上的掌轻轻将她的手托起,似乎为她套上了什么物件。


    沈银粟垂眼看去。


    是戒指,一枚正合适她手指大小的戒指。


    “抱歉,粟粟,我眼下能给你的只有这戒指,嫁衣我也找了绣坊绣,可婆子们说绣衣要一针针缝,要等很久,我当真不知女子的嫁衣是这样漫长的工序,若知道,定早早就寻人制。”叶景策略有些自责地说着,两道剑眉微蹙,一双眼小心地看向沈银粟。


    “粟粟,这戒指可合你心意?”


    “你送的,怎么会不合心意?”姑娘笑起来,向他摊开手,“不把另一只也给我吗?”


    戒指缓缓套上指尖,摩挲过一寸寸肌肤,他的骨节清晰分明,套上戒指更显贵气。


    这双手握枪好看,写字好看,同她的手相握时,更好看。在颠簸的马车中,他的声音平稳有力,掷地有声,任谁也不能撼动。


    “粟粟,若你不嫌弃,可愿意在嫁衣绣成之时,嫁于我为妻?”


    第114章 亚父


    鄞州营内, 兵戈声不断,车马装卸处,叫嚷声不绝于耳。


    三五成群的将士聚在一起, 手中兵刃相撞,操练几番后只待闲暇时又谈笑起来。人声纷杂中,叶景策抬腿迈去, 尚未细听, 就从将士们的口中听见了自己的名字。


    “诶, 你们发现没有, 叶将军最近心情好像特别好,感觉容光焕发的。”


    “你是没长脑子还是没长眼睛啊?没看见将军和郡主手上戴的东西是一对的啊?这人逢喜事精神爽,我要是和将军一般, 能同郡主结为夫妻, 别说是心情好了,我走路都蹦着走。”


    “就是啊,就是啊,别说容光焕发了, 村口的老鼠我都得请一桌。”


    ……


    议论声渐大,叶景策脚步轻缓地走过来, 扬眉听众人说完, 才不紧不慢地笑道:“怎么?说这么大声, 是生怕本将军不知道你们肖想我夫人啊。”


    声落, 众将士愣怔一瞬, 不等叶景策再开口便四下跑开, 慌乱中, 一个小兵被绊得向前摔去, 脸方要磕在地上, 便觉衣服后领被人拽住,身子被人猛地一提,双脚总算安稳地落了地。


    “将……将军啊,他们也打趣您了,您不能只可我一个人罚啊,您……您得公平公正,要罚一起罚啊。”士兵小声辩解,一侧跑远的将士们纷纷对其啐了一口,直道这人不讲义气。


    “好啊,那你说要怎么罚?”叶景策好笑地看了一会儿,只待那士兵心虚地望着自己,才咧嘴一笑,逗弄道:“不如等我和郡主大婚,宴请营中将士之时,你们几个就站旁边看着,如何?”


    “将军,您这宴席大家可盼好久了,您还差我们几个这口嘛。”士兵讨好地说着,见叶景策眉眼间有了笑意,自知其没有在意,刚要开口继续恭维,便觉背后被轻拍了一下,身侧男子笑道,“好了,我来这儿可不是听你花言巧语的,云安郡主呢,你可曾看见?”


    “回将军,郡主方才去了殿下处,可需要属下帮您请来?”


    “不必,我自己去找她就成。”叶景策摇了摇头,略微正色道,“你们几个也不要在这儿胡闹了,我们一个时辰后便要启程了,这嘉楠关易守难攻,必然极耗心力,你们趁现在还是多休息一会儿才是。”


    “将军放心,我们定不会拖了大家的后腿!”将士豪迈地大喝一声,叶景策笑着拍了拍其肩膀,随后迈步向洛子羡处走去。


    未等走近,叶景策便见沈银粟从洛子羡帐中掀帘走出,手中抱着卷轴,见了他,一双杏眼弯下,开口笑道:“叶将军是过来找我的还是找二哥的啊?”


    “我这样兴冲冲的过来,还不明显?”叶景策闻言笑起来,快步走至沈银粟身边,细细打量其半晌,眉头轻蹙一瞬。


    “粟粟,你这是昨夜又没休息好?”


    “眼下这般情形,我哪敢好好休息啊。”沈银粟低低应了一句,而今守正阁之人率兵前来支援朝中军队,且先不说他们这本就处于优势的军队人数如今更站上风,便是这守正阁之人,也并不好对付。


    他们之前只知这守正阁是帮昭帝暗中处理脏事的组织,而今几次交手才发现,这些人本就是罪大恶极的死囚,被昭帝暗中控制利用,身上早没了原则与底线,上了战场与放出笼的野兽无异,远比正常将士更弑杀。


    “阿策,这嘉楠关易守难攻,再加上元成泽与守正阁之人,此战必极为艰难,你务必小心为上。”


    “放心吧,我哪敢再让你担心。”叶景策笑着应下,同沈银粟缓缓走至前营,见营中将士早早列队在此,视线环顾一圈,唯独不见叶景禾的身影。


    “怪了,小禾呢?”


    叶景策声音刚落,众人便见叶景禾一身银色软甲,背着兵玄色重剑从不远处走来,眉宇间藏着显而易见的戾气。


    他怕的便是她变成这般模样。


    叶景策一眨不眨地向叶景禾看去,他猜得果真没错,叶景禾就是在利用屠杀朝中军队这一点逼着元成泽现身。


    可这急躁冒进是军中大忌,一旦她当真在战场上看见元成泽,只怕会因此将自己置于险境。


    叶景策眉头拧了一刹,同沈银粟对视一眼,见其微微颔首后,向前走去几步,迎上叶景禾。


    “小禾,战术有变,此战你守后方,若无命令,则不去中军处接应。”


    “守在后方?”叶景禾欲言又止,抬眼同叶景策看去一眼,见其没有说笑的意思,愣了片刻,闷声应下。


    “也不知道这后方又什么可守的,明明让生龙活虎和红殊镇守就足够了,为什么偏偏让我去。”


    “你去方能确保万无一失。”


    叶景策随口应付一句,不等叶景禾再开口,便侧首吩咐生龙去告知将士准备启程。


    嘉楠关不比嘉月关地势,早些年此地战争频发,两军交战路数众多,方圆百里内俱是便于伏击之地,尽管沈银粟将阵法演练过数十次,但这军队一旦兵分几路,人数少的劣势便尤为明显。


    “将军!前方有马蹄声。”伏在地上的士兵抬头禀报,见叶景策微微颔首,开口道,“大约多少?”


    “大致七万。”士兵伏地贴耳道。


    “七万。”叶景策低声念了一句,心中略有思忖。


    这嘉楠关地界特殊,作为大昭的护国三关之一,此地多峡谷,临近关前的最后一城,更是以五道峡谷分散兵力,为的便是让进攻的军队分不清峡中道路,届时逐一击破。


    他们如今刚进了这五道峡,想来朝中军队也不确定他们到底走的是那一路,故而这七万兵马,应当也是朝中兵马分成的五份中的其一。


    不过这七万,应当是人数最多的那一只队伍了。


    既然被他们遇上,那念尘,洛子羡等所率领的余下四支军队就会相对安全。


    叶景策扬唇笑了笑,双眼紧盯着前方峡口的拐弯处,只待那为首的将领刚露面,便一声令下,霎时间万马狂奔,尘灰弥漫中兵戈铮鸣,尚未有所准备的军队瞬间被冲垮,叶景策单手握住长枪,枪身如银龙般在灰蒙蒙的空气中游走,乍刺入血肉,则如崩开血花,喷洒的血雾黏腻地落下,一滴滴血珠顺着肌理向下淌。


    长枪拔出,叶景策伸手擦掉挂在眼睫上的血水,擦至一半,只觉脚下的地面似乎还在震动,黑白分明的眼睛环视四周,向着斜后方的峡谷拐弯处看去,似乎有一个熟悉的人影在率军靠近。


    那张熟悉的面孔已经许久未见了,叶景策暗暗攥紧了拳,他分明感觉到了,那人看向他的目光中,是满腔的恨意和扭曲的兴奋。


    元成泽!


    体内的血液似乎在翻涌,重新生长出的皮肉每一寸都是为了将他击杀。叶景策的眼神幽暗异常,对上元成泽藏着隐隐兴奋的双眼,他慢慢扯下嘴角,抬眼,口中哨声响起,散乱的战马瞬间飞踏而来,在元成泽的马蹄在身前高扬的一刹,横在他们中间,双蹄正踢在对面的马腹上。


    雄壮的身影滚落下马身,厚重的马匹倾倒,正压在元成泽的腿上,银枪迎面杀来,元成泽手中重剑一翻,两两相抵,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二人手中俱震了一瞬。


    “真是没想到啊,叶景策,你居然活下来了。”嘲讽声在耳边响起,叶景策冷笑一声,手中更加了力,“要死也该是你死!骨头被一寸寸打断的感觉不好受吧,元将军怎么就不能好好当个瘫痪在床的废人呢?”


    马匹挣扎着微微掀开后背,元曾泽脚下一轻,瞬间翻身而起,重剑抡出,叶景策方要去接,就听身后再次传来马蹄声,那声音不是元成泽来时的方向,而是他们来时的方向。


    是谁!计划中没有人会过来!


    叶景策下意识向后望去,倾身一躲,重剑正砍至脚下,耳边兵戈声交织,叶景策的瞳孔在看清来人的一瞬微微放大,口中的声音被抑在唇边。


    叶景禾!


    峡谷中的风呼啸着穿过,马背上的姑娘漠然地俯视着手中紧握重剑的中年男子,片刻,冷冷一笑:“师父,许久未见,可曾想念小禾?”


    “小……小禾……”


    嘶哑声传出,元成泽握剑的手微微颤抖一瞬,双目垂下,双手在卸力一秒后,重新紧紧握起剑柄。


    一个孩子罢了,他可以不在乎的。


    等他名扬四海,他会有更有天资的徒弟,会有更敬他,爱他的弟子。


    他也可以从小开始培养她,从她小小的手握不住剑柄开始,一直将她培养成意气风发的姑娘。他也可以看她蹒跚学步,看她含糊不清地叫他亚父,看她哭着要他抱。


    他元成泽,要当这大昭唯一的定国将军,要让自己的武艺被天下人认可,他不该,也不能,被这情分束缚住。


    他的人生那样长,会那样辉煌,以后还会有很多个像叶景禾一样的徒弟。


    元成泽咬牙想着,手中的重剑再次向惊诧的叶景策抡起,断生剑法,但凡使出,必见血光,他当初用此招数将叶景策逼下悬崖,而今也一样能取了他的性命!


    银枪抵住重剑,叶景策方要定神,便见另一柄重剑从一侧抡来,竟不是对着元成泽攻击,而是逼着他收回招数。


    “叶景禾!你给我回去!”


    第115章 命运齿轮


    叶景策压着的愤怒终于宣泄出来, 见叶景禾匆匆看他一眼,便直接对上元成泽的断生剑法。


    此法一出,几乎难寻破绽之处, 再这样下去,叶景禾便会成为那用血祭剑之人!


    “叶景禾,你给我回去!”


    尘土纷嚣间, 叶景策抓住叶景禾的腕子, 未等将其拽住, 便被其用力甩开, 见那姑娘犹如不要命一般地向元成泽的方向劈去,两柄相似的重剑碰在一起,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够了!叶景禾!”


    手中的力度加大, 叶景策抓住叶景禾的衣领将其甩开, 迎面正对上元成泽劈来的重剑,重剑下压,叶景策分神望了眼叶景禾的方向,见其狠狠地盯着元成泽, 心中更觉得不妙,一脚踹上元成泽的小腹, 在其退步的间隙, 忙强硬地拽着叶景禾上马, 一声哨响, 半数军队向出口处撤去。


    与此同时, 另几条峡谷中也传来响箭声, 烟雾在空中弥漫, 叶景策抬眼望去, 眉头微蹙了下, 开口道:“殿下有令!撤退!”


    马蹄纷踏,身后的剑戟声渐弱,叶景策向后遥遥望去,只见狭窄的谷内,元成泽仍旧站在原地望着他们的方向,手中重剑沉沉支在地上,剑身两侧的血纵横着向下流淌。


    好在今日原本也只是熟悉地形,试探敌军实力,若是真打起来,叶景禾这样贸然的闯入,只怕后果不堪设想。


    叶景策拉着缰绳的手微微攥紧,身前的叶景禾似乎仍有些不服气,手臂还要乱动,不等动弹,就听身后传来叶景策冰冷冷的声响:“叶景禾,别忘了这军中纪律,你若再任性,就别怪我对你心狠。”


    “哥!”叶景禾低呼一声,察觉到身后之人仍带着些许怒气,心虚地咬了咬唇,悄悄低下头。


    数百里的路程,二人一度无言,众人抵达军营之时,营中已燃起篝火,沈银粟远远地便见到军队的身影,抬步走去,却见叶景策的脸色难堪异常,见了她,翻身下马,未等她开口,便抬手抱了抱她,随后沉默地向洛子羡的营帐走去。


    “阿策这是怎么了?”


    沈银粟不解地回望过去,一侧马背上的叶景禾翻身下马,轻轻赶至沈银粟身边,小声道:“嫂嫂,我好像惹哥生气了,你能不能帮我哄哄他。”


    “阿策同你生气?”沈银粟愣住,“小禾,你别是同我说笑吧。”


    “小禾哪敢同嫂嫂说笑。”叶景禾低声道,“哥哥从不曾同嫂嫂怄气,所以嫂嫂可能不知,我哥这人奇怪得很,一旦同人生气,便喜欢一个人待着,不吃不喝,何事气消了才肯同人说话。眼下他同我生气,我同他说话他定是不理,故而只能依靠嫂嫂去劝了。”


    叶景禾心虚地说完,沈银粟垂眼想了想叶景策方才的举动,微微颔首,算是应下。片刻,又蹙眉道:“小禾,阿策素来不爱同人生气,你如何惹了他这般恼怒啊?”


    “我……”叶景禾欲言又止,良久,讷讷道,“此事说来复杂,嫂嫂若知道,怕是也会怪我的……”


    营中晚些时候又下起了雨,秋日里本就寒凉,傍晚时分的雨则寒意更胜。沈银粟找到叶景策时,这人正坐在一间破庙的台阶上愣怔出神,见面前有人停住脚步,微微活动了下瞳孔,慢慢掀眼看去。


    “粟粟?”


    “不在营中待着,躲到这里来,你就不怕我担心?”沈银粟收了手中的油纸伞,笑着坐到叶景策身边,随后倾身向他的脸上望去,“怎么了?生气呢?再靠近些,让我看看阿策生气是什么样子?”


    “我哪有生气?”叶景策淡淡敛下眼,沈银粟歪了歪头,片刻,笑起来,托腮望天道,“好吧,阿策没有生气,那是谁把不高兴写在脸上了呢?我可是专门来安慰那个不高兴的人的,既然不是阿策,那我去陪别人好了。”


    声落,沈银粟抖了抖伞,雨滴从伞上滑落,未等她起身,沈银粟便觉衣角被人拽住,身侧传来男子低低的声响。


    “好粟粟,别走,陪我待一会儿吧。”


    天上的雨丝渐大,万家灯火在雨幕中缓缓亮起,孩童的嬉闹声,大人的呵斥声从街巷中传出,叶景策静静听着,一双眼望向雨幕中星星点点的火光,片刻,轻声道:“粟粟,你帮我一个忙好不好。”


    “帮什么?”


    “帮我做一种药,可以让人安稳的睡上很多个时辰,不会轻易醒来。”叶景策声音淡淡,沈银粟侧目望去,轻声道,“给谁用?”


    “给小禾。”叶景策垂眼道,“粟粟你来,也是知道发生了什么吧,我不能再让这种事情发生了,元成泽是这世上最了解小禾招数之人,小禾对上他,根本毫无胜算,她那样激进地同元成泽交手,同送死有什么区别。”


    “我知道你害怕小禾出意外。”沈银粟微微点了点头,侧目看向叶景策,“可是阿策,你对小禾用药,真的不怕她怨你吗?”


    “怨我也无所谓,我只怕她成了那剑下魂。”叶景策声音沉沉,低头摆弄着沈银粟的手指,低声苦笑着,“粟粟,这次怕是要委屈你陪我当一次下药的恶人了。”


    “你这人啊,我哪里说了我会帮你了,你倒是先将我同你捆至一处了。”沈银粟托腮感叹一句,歪头望向叶景策,略微抬眉道,“既知委屈了我,阿策,你是不是该想想如何补偿我?”


    “粟粟想要什么补偿?”叶景策好奇道,沈银粟眨眨眼,片刻,笑着道,“就罚你笑一笑吧,不许继续生气了,生气了会长皱纹,我可不想嫁给一个小老头。”


    “哪会变成小老头,就算我长皱纹了,那也是帅大叔好不好。”叶景策低声念着,身子微微后仰,任由沈银粟将指尖卡在自己唇角,给自己扬起个生硬的笑。


    “这笑容您满意吗?郡主殿下?”


    “勉勉强强吧,下次再笑这么丑,就别指望本郡主过来陪你。”沈银粟口中说着,抖了抖油纸伞上的雨珠,圆润的雨珠滚落,油纸伞张开的一瞬,水墨色的山水将二人与外界隔开,沈银粟倾身吻了吻叶景策的唇角,朱唇一张一合,轻声道,“走吧,不气了,陪我回营地。”


    夜凉如水,秋日的寒夜则更冷一些,方才走出破庙时空中还在飘雨,入了深夜,这细雨便结了霜,似化作飘雪簌簌落下。


    这一年的第一场雪,来得格外猝不及防。


    夜里的大营仍旧燃着篝火,雪花落入跳跃的火苗中,转瞬便被燃尽。


    “哥。”


    营帐前,叶景禾已经等候多时,见叶景策走来,忙抬步迎上去,“你还在生我的气吗?”


    “你都请你嫂嫂过来说情了,我还能拿你如何?”叶景策摇头道,“回营休息吧,小禾,往后不要再同这次一样任性了。”


    声落,叶景策慢慢掀开自己的营帐,不等走进,便听身后传来一声闷响,是双膝磕在雪地上的动静。


    “哥!你真的觉得我任性吗?”叶景禾扬首喊道,“你明明知道……”


    “知道什么?”叶景策停住脚步,转身冷冷地看向叶景禾,“知道你违抗军令,按律当罚?还是知道你冒然迎敌……”


    “是知道我是这世上最了解他的人!”


    叶景禾的嘶吼声落,二人俱愣了一瞬。


    冬雪静静落下,叶景禾瞪着眼狠狠盯着叶景策,被冻得略有些凉的唇一张一合,吐字清晰。


    “哥,你明明知道,他了解我的招数不错,可我也了解他的招数!这世上,最了解他的人就是我,能杀了他的人,也只有我!”


    “够了!”叶景策低喝出声,缓缓走至叶景禾身前,蹲下身,同其四目相对,一字一句冷声道,“叶景禾,我告诉你,今后与元成泽有关的仗,你都不会被允许上场,你给我好好的待在营中,哪里都别想去!”


    “凭什么!”叶景禾愤怒出声,“叶景策,我是你亲妹妹,你这样做,分明是在软禁我!你对得起爹娘的教诲吗!”


    “软禁你?”叶景策气极反笑,“叶景禾,我告诉你,什么叫真的软禁。”


    声落,叶景策站起身,同身侧喝了一声,便有士兵快步赶来。


    “将军,您吩咐。”


    “景禾将军违反军令,擅自出兵,按军中律例,罚二十军棍,没有命令,不得擅自出营!”


    “叶景策!”叶景禾怒喝出声,“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你就不想报仇吗?那么多条命啊,师父他该死啊!你不想他死吗?”


    姑娘凄厉的喊声回荡在空中,飞雪纷纷扬扬地落下,叶景策静静看着叶景禾在士兵手中拼命挣扎着,白皙的脸颊涨得通红,那双水盈盈的眸子不甘地盯着他,蓦然间落下泪来。


    “哥,你明明清楚,我才是最了解元成泽的人!你不想为京都那些无辜百姓报仇吗!你不想为咱们叶府上下报仇吗!你为什么要拦着我啊!明明我才是最熟悉那断生剑法的人啊!你有什么理由拦着我啊……”


    哽咽的声音低低传出,叶景禾被押在雪中,微微低头,长发遮住面容,让人看不清她的神色,却能见她的下颚处挂着的摇摇欲坠的泪珠。


    地上积了薄雪,踩上去是皮革般苦涩的声响。叶景策默然地听着叶景禾骂完,直至面前的姑娘骂得筋疲力尽,只剩细小的抽泣声,方才向前迈去一步,极有耐心地蹲下身去,抬手撩来她垂落在面前的发丝,对上她充斥着不甘的微红双眼。


    “你刚才,问我有什么理由拦着你?”叶景策苦笑一声,压着薄怒一字一句道,“若我说,我想报仇,可我更想你平安活着!叶景禾,这理由够不够我拦你?”


    第116章 甘为手中盾


    “哥……”叶景禾愣住, 一眨不眨地盯着叶景策,含在眼中的泪落下,姑娘的晶亮的眼中泛起自嘲, “果然……怪不得你一直拦我……哥!你其实早就知道怎么破断生剑法了,对不对!”


    “师父曾经教过我断生剑法的,虽然……虽然我只学了一半, 但我知道, 这剑法的破绽便是它最后的杀招, 它最强之时, 也是它最薄弱之处,只要有人在它杀人之时趁机反攻,师父一定应接不暇。”


    叶景禾喃喃说着, 见叶景策脸色愈白, 便知自己猜测得不错,之前叶景策重伤坠崖,想来就是接了最后一招,而元成泽之所以也伤得那样重, 多半是因为叶景策在被伤之时找到了断生剑法的破绽,抱着同归于尽的心反将了他一军。


    “哥……”叶景禾定定看向叶景策, 眸光水亮, 声音带着种异样的雀跃, “你看, 你都明白的, 我们是可以杀了师父的, 只不过是需要一个人当肉盾, 当诱饵罢了!我是最了解师父剑法的人, 比寻常人接下的招数更多, 能拖延的时间更长,我就是最适合当这个肉盾的人啊!”


    “哥!”叶景禾瞪大了眼睛殷切道,“我可以去当那个盾啊!我心甘情愿成为哥的盾!”


    姑娘抓着他衣袖的手微微收紧,几近癫狂的兴奋从眼中流露出来,叶景策盯着叶景禾的眼神愈冷,眼尾处慢慢染上一丝不可微察的红。


    “当我的盾?你就那么急着去送死吗?叶景禾。”叶景策气极反笑,伸手指了指叶景禾心口的方向,声音微颤道,“叶景禾,你告诉我,你的这颗心里,除了仇恨还有别的东西吗?”


    “我……”叶景禾语塞一瞬,叶景策苦笑道,“你在乎过我们的手足之情吗?你口口声声喊我哥哥,你体会过我作为哥哥的心情吗?叶景禾,我问你,如果是当我当赴死的盾,你会为我担心,会同意我去吗?”


    “叶景禾。”叶景策苦涩道,“你的心里,考虑过我到底在乎什么吗?”


    质问声落,叶景禾僵住,一双肖似父兄的大眼茫然地向叶景策看去,沉默良久,微微低下了头。


    “带景禾将军下去,罚二十军棍,立刻执行。”


    二十军棍,足够她短时间内骑不了马了。


    声落,一侧僵持着的士兵忙动起手来,七手八脚地将叶景禾架走,不多时众人便听营中传来女子吃痛的叫喊。


    士兵到底是畏惧叶景禾的身份,说是二十军棍,但哪里敢使劲儿去打,只做了个吃力的样子,手中的力道却小得很。二十棍落下,明明力道不大,这平素坚强的景禾将军却喊得像剔了骨一般,歇斯底里的哭嚎,仿佛是置气似的故意喊给谁听。


    营中叫嚷声不断,叶景策默然地坐在帐中,低垂着眼静静擦拭手中的牌位,长发从一侧落下,半遮住他的脸,让人看不清他的神情。


    “少爷。”活虎的声音从门口处传出,迈步走进,见叶景策低头默不作声,小声道,“您别担心了,方才郡主去看小姐了。”


    活虎话落,叶景策肉眼可见地放松下来,头抵在牌位上,低垂的眼睫遮住眼中的痛苦,片刻,低声道,“活虎,你去告诉粟粟,今晚便用药吧,小禾那般性子,只有用药才能确保她不会有力气望外跑。”


    “是。”


    帐中,叶景策的声音轻轻落下,帐外,叶景禾的哭嚎声被女子温和的声音打断,沈银粟裹着大氅在叶景禾面前蹲下,抬手用帕子擦掉姑娘脸上的泪痕,一双清亮的杏眼正对上姑娘委屈的眼神。


    “嫂嫂,我哥打我。”叶景禾红着眼睛道,“他以前从来不对我动手的!”


    “小禾以前也没有违反过军规啊。”沈银粟低低道,叶景禾哭得通红的眼睛抬起,吸了吸鼻子,小声道,“嫂嫂也觉得我做错了?可我想报仇也有错吗?叶家上下,京中百姓,多少条人命啊!”


    “但你有没有想过阿策,你在乎那些人,可他在乎你。”沈银粟垂了垂眼道,“小禾,斯人已逝,生者如斯。无论何时,留下来的才是最重要的,你于阿策就是如此。”


    “可是……可是……”叶景禾咬了咬唇,眼中的水光再次开始打转,盯着沈银粟的眉眼倔强,眼睛微微一眨,一颗硕大的泪珠便顺势砸下。


    “好了,不哭了,快同我回帐中看看吧,别真伤到了哪里。”沈银粟蹲身哄着,叶景禾眨眨眼,小声道,“可是我哥打我,我还是难过,嫂嫂不用管我,我没事的,但要是我哥问起来,你就说我伤得很重,皮开肉绽,血肉模糊。”


    “哦?小禾的意思是,你不打算同我回去看看了?”沈银粟眯眼道,叶景禾点点头,“哥喜欢往嫂嫂那里跑,虽然……虽然我知道他是担心我,但我……但我还是不想立刻见他,所以不要去嫂嫂那里。”


    “可若我作为医者,非要你去看看伤势呢?是不是还要我哄你去啊。”沈银粟威逼利诱道,“两个时辰前我哄哥哥,现如今我哄妹妹,你们叶家人未免有些太有趣了吧。”


    轻轻柔柔的声音落下,令人不寒而栗,叶景禾一双大眼眨了又眨,片刻,抱着木凳向前爬了爬,凑到沈银粟耳边道:“嫂嫂,你……你不会也生气了吧。”


    “怎么会呢,我很喜欢小禾的,只是不喜欢有病不看的固执病人罢了。”沈银粟笑了笑,“对,你哥也总这样,你们兄妹这倔脾气真是如出一辙。”


    “那……”叶景禾犹豫了一下,微微向后看去一眼,见自己身后当真血迹斑斑,半晌,小声道,“那小禾听话,嫂嫂别生气,小禾这就跟你回去看病。”


    话落,叶景禾想要扶着木凳起身,沈银粟见状忙抬手去扶,架着叶景禾,将大氅盖在她身上。


    姑娘白皙的小脸半遮在毛茸茸的大氅内,一双圆眼泪汪汪地盯着沈银粟的侧脸,撇了撇嘴,闷声道:“嫂嫂真好,比我凶巴巴的哥好多了。”


    “你小心让阿策听见,又要挨骂。”沈银粟被叶景禾逗笑,轻声道,“你明知道他是担心你……”


    “那也改变不了他打了我的事实!”叶景禾说着,抬脚迈入帐内,委屈地趴在榻上,察觉到身下的衣服被沈银粟褪下,脸颊红了红,一头扎进被里。


    冰凉的药膏涂抹在肌肤上,沈银粟抬手,侧目盯了盯叶景禾藏在被子里的脑袋,随后悄悄向身后看去,轻微颔首,门口处的侍从立刻会意,转身走出营帐,不多时便端了碗汤药过来。


    “郡主,景禾将军的药熬好了。”


    “放这儿吧。”沈银粟接过,叶景禾从被褥中把头探出,低声道,“嫂嫂,我真的没有大碍,那药能不能不吃。”


    “这药讲究内服外用,小禾若想早些伤好上战场,最好还是喝了。”沈银粟淡声道,叶景禾眨眨眼,轻声呢喃道,“上战场……那我喝!我喝!”


    说罢,挣扎这爬起半边身子,见沈银粟的汤匙送来,乖顺地张口喝下。


    营中烛火微暗,叶景禾倦意袭来,伏在榻上的身子向被褥内靠了靠,不多时,呼吸便平稳下来。


    “小禾。”沈银粟的声音隐约传来,叶景禾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听耳边传来女子轻柔的声音,“愿你一夜好梦。”


    营中终于再次安静下来,人人都知叶将军夜里同景禾将军动了大怒,故而第二日一早见其出现在叶景禾帐前时,皆是一副噤若寒蝉的模样,远远见其身影,便快步进入帐中请了沈银粟出来。


    刚刚换好叶景禾身上的药膏,沈银粟收了药箱,掀帘从缝隙中向外看去,只见叶景策在帐前来回踱步,抬眼小心地向帐内看去,正对上她含笑的双眼。


    “叶将军,来都来了,不进去坐坐?”


    “粟粟,你莫要打趣我。”叶景策低低回了一句,牵着沈银粟的手低头同她耳语道,“我又不是不知道,小禾她现在肯定不想见我。”


    “你倒有自知之明。”沈银粟轻笑一声,叶景策微微叹了口气,低声道,“她……她昨夜都同你说什么了?士兵打她可用了力?”


    “谁敢用力去打小禾将军啊,不过是小禾故意喊给你听的而已,至于她说了你什么,”沈银粟笑了一下,歪头揶揄道,“她和我告状,说你凶巴巴的好可怕,还念叨着你居然打她,你一点都没有我好。”


    “她还有心告状,看来确实伤得不深,不过她不知,她这嫂嫂是个偏心眼的。”见沈银粟语气轻松,叶景策心中松下一口气,抬眼向营帐的方向看去,听一侧沈银粟低声道,“阿策,我给小禾喂的那安神药虽然不伤及身体,但总是睡着对精神也不大好,你最好让生龙和活虎在暗中守着小禾,她若醒了,也让她活动一下身体。”


    “粟粟说得是。”叶景策点点头,低头把玩着沈银粟的指尖,方要开口同她继续说上什么,便听不远处传来士兵惊慌的大喊。


    “启禀将军,我军在前方八百里处遭遇了敌军伏击!”


    第117章 兄妹


    “岂有此理!那什么守正阁未免欺人太甚!我和师弟们还未等到谷口便被他们暗中算计!真是可恶!”


    营内, 祝无声怒骂声滔天,一掌拍在案几上,瞬间引了众人的目光看去。


    “祝师兄莫要动怒, 这守正阁之人素来狡诈,师兄为他们动怒,实在是得不偿失。”洛子羡淡声道, 侧目向另一侧的叶景策看去, “阿策, 你这边战况如何?”


    “守正阁此次带十万精兵前来, 确实对我军有所冲击,按说此刻正是他们反击之时,可作为主帅的元成泽近几次仗却并未上场, 反倒是那副将阿权上场次数极多, 此人不敌元成泽武功,同我交战也多以牵制为主,依我看,他不似要真的同我军交战, 倒像是给主力大军拖延时间,吸引眼球。”


    叶景禾话落, 对面的文昭, 念尘纷纷颔首, 齐声道:“回禀殿下, 臣身有同感。”


    “这般说来, 这敌军也是在等待时机了。”洛子羡目光沉了沉, “不过正好, 他们需要时间, 我们也需要时间, 眼下这般胶着倒是也给了我们机会,前几日江姑娘与红殊已暗中走访了五道峡附近,得知我军与五道峡之间有一平安村,此村有路通往五道峡上方,我军若能占领五道峡高地,此战便可借五道峡大举歼灭敌军。”


    “至于这平安村……”洛子羡侧目,目光落至沈银粟身上,“而今正被元成泽和守正阁之人,虽兵马众多,但地形地势独特,想来云安妹妹或许会有些想法。”


    说着,洛子羡微微抬手,小哲子见状忙将地形图送至沈银粟案上,图上笔注鲜明,沈银粟只匆匆一看,便忍不住轻叹一句,众人闻声忙齐齐看来,对上满屋担忧的目光,沈银粟后知后觉地抬眼,故作轻松地笑了笑:“阿策,二哥,师兄们,你们不必担忧,我并非是因这平安村难攻才叹息,不过是觉得有些可惜罢了。”


    “可惜什么?”祝无声问出口。


    “可惜楚衡师兄为人上进,聪慧好学,我本以为他会用所学之物为百姓立命,建功立业,不曾他竟会用师父所教的兵法同我较量。”沈银粟惋惜声落,祝无声连带一众师兄冷哼一声,开口道,“粟儿师妹怕是不知,楚衡当初本就是因心思不正偷学技法,才被师父赶出师门,不过是念在师徒一场,想着给他留上一丝薄面,这才谎称了其他原因。因而你也不必为他感到惋惜,他本性如此,本就不是值得期望之人。”


    想着对年幼时的自己百般照顾的楚衡,沈银粟抿了抿唇,并未作答,长睫落下,掩住眸中划过的一丝失落。


    人真的可以经年累月的伪装自己吗?哪怕是生活细节,说话的语调,看人的眼神,都是可以伪装的吗?


    楚衡对她如此,元成泽对叶景禾如此。


    十年如一日的亲人之爱,到头来难辨真假。


    察觉到沈银粟眼中身上似有而无的落寞感,叶景策轻轻用手覆住她的手背,宽慰似地握了握,随后侧首向洛子羡看去,“此次战事虽是朝中占据主动,但最近几场仗下来,可见的是朝中对我军仍有忌惮,眼下局势胶着,望殿下给我和郡主一些时间,让我们与诸位将军从长计议一番。”


    “阿策放心,我自知战场之事不能急躁冒进,你与云安是我的左膀右臂,你们二人尽管商议,我自然不会催促。”


    又分别将近日战况禀告了一番,待众人走出营帐,已是过了两个时辰。祝无声率先从帐中迈出,膀大腰圆的身材在门口处一站,便似一堵墙似的将人拦住,见沈银粟迈出,先是一乐,又见叶景策随其一并走出,笑容立刻收回。


    “师妹,近日营中伤患众多,你日夜操劳,师兄我特意备了些滋补的药羹,你且过来尝尝。”祝无声话落,幽怨地瞥了眼叶景策,想起上次沈银粟一怒之下扎在他们身上的银针,嘴角颤了颤,忍辱负重道,“见者有份,身边的这位也一并来吧。”


    “身边的这位?”叶景策眉头微微抬起,指了指自己,“祝师兄指的是我?”


    “不然呢?”祝无声盯着沈银粟,同叶景策阴阳怪气道,“除了咱们叶将军,还有谁是我师妹的宝贝大疙瘩呀!啊?”


    最后一个字尾音上调,一个近两米的大汉抱着手臂翻着白眼,趁着叶景策还没还嘴,正欲乘胜追击,就听身后传来温良温吞怯弱的声音,“无声,你说好了陪我去吃饭呢,那那那那……那炊事营好多人,我我我……我光是和你说,想起那场景都害怕,他……他们太热情了,好吓人。”


    “祝师兄忙着夸我是粟粟的宝贝疙瘩呢,自然陪不了温师兄你。”叶景策漫不经心的声音落下,颇有挑拨之意,沈银粟暗中拧了其后腰一下,却见那人非但不躲,反倒是一只手绕到后面,攥住她的手不让她动,眉梢一扬,故作小声道,“哎呀,粟粟,祝师兄还在这儿呢,你不用拉我手安慰我,师兄又没像之前一样欺负我。”


    “什么?欺负叶将军!”温良闻言一惊,看向祝无声训斥道,“无声,你又胡作非为!我早和你说过,叶将军人不错,你不要为难他,你怎么就不听呢!”


    “师兄,我不是,我没有!”祝无声当即争辩起来,沈银粟横了叶景策一眼,刚要上前为祝无声解释,便察觉到背后牵着自己的手一紧,将她猛地拽回,头顶传来男子低低的声响,带着有恃无恐的放肆。


    “粟粟,这可是祝师兄先招惹我的,你可别拉偏架。”叶景策低语,见祝无声被温良拽走,满意地扬了扬眉,顺着其离去的方向望去,不见祝无声的身影,却见一抹熟悉的身影站至营帐,微微探身,小心地看着他。


    “嫂嫂。”叶景禾小声开口,沈银粟回头,见叶景禾穿着单衣站在雪地中,便也顾不得教训叶景策方才戏弄祝无声之举,忙要抬步迈去,步子方一迈出,就觉手臂被人拽住,叶景策抬眼看了看叶景禾,垂眼同沈银粟别扭道,“粟粟,你帮我打探打探,看看她如今……可还怨着我打她。”


    “阿策,你既好奇,为何不自己去问?小禾是你的妹妹,她若知道你关心她,心中自然高兴。”沈银粟轻声劝道,叶景策蹙了蹙眉,双眼看向叶景禾的方向,“不成,我若开口岂非是我先认输,她性子执拗,我本就是要吓着她不敢对阵元成泽,若是此刻认输,那先前的教训还有什么用?”


    叶景策声音低下来,扯了扯沈银粟的手:“好粟粟,你就帮我打探一下。”


    “好吧。”沈银粟微微颔首,手掌抽离了叶景策的掌心,快步向叶景禾走去,姑娘着一觉似乎睡得很沉,醒来后脸色也恢复了些许,一身素色单衣站在雪中,墨色的长发顺着脸颊两侧垂落,黑白分明的眼中映着沈银粟的身影,见其走过,紧紧握住她的手。


    “嫂嫂,你们可是又商议嘉楠关之事了?”叶景禾自责道,“怪我近日懒惰,未能帮上哥与殿下。”


    “小禾这是说得什么话?你被阿策处罚,身上有伤自然需要休息,如何称得上懒惰?”沈银粟话落,尝试着打探道,“只是小禾有心帮阿策,可是原谅了他处罚你之事?”


    “原谅?”叶景禾咀嚼着这两个字,抬眼去看叶景策,联想到叶景策方才拽着沈银粟低语的样子,自知沈银粟这话是替叶景策问的,一时间委屈感涌上,撇了撇嘴道,“嫂嫂,我阿爹阿娘都没打过我,他此次非但打了我,还在打完我之后装作无事发生,不去看我,也不主动和我开口讲话,若他这般态度我还原谅他,我岂非太过廉价?”


    叶景禾声落,叶景策悄悄向二人方向看去,见二人的话似乎已经说完,轻咳一声,捂着手臂道:“粟粟,我的伤口好像又裂开了,你快来帮我看看。”


    “伤口裂了,不应该啊。”沈银粟闻声快步走回,刚低下头握住叶景策的手臂,便听头顶传来男子小心翼翼的声音,“粟粟,她怎么说?”


    “认为你态度不好,所以没有原谅你。”


    “态度?”叶景策反问出声,“什么样算态度好?”


    “比如你先开口同小禾说话。”沈银粟道,叶景策咬了咬牙,“做梦!分明是她违反军规,又执拗地要同元成泽交手,我本意护她,拦她冒然送死,为何还是我认错!”


    叶景策撇过脸道:“粟粟,你告诉她,要我认输,想都别想!要开口说话也是她先!”


    习武之人听觉远比一般人敏锐,叶景策没有刻意压低声音,叶景禾自然也听得见,闻言更气得用脚尖踢了踢石子,效仿着叶景策道,“嫂嫂,我头疼,你快来帮我瞧瞧。”


    头疼,别是因为喝了安神药,睡太多了才头疼的吧。


    沈银粟快步走去,叶景禾见状忙拉住她,刻意大声道:“嫂嫂,我哥那天打我,是在众目睽睽下令我难堪,就算我触犯军规理应挨罚,他作为兄长,也该去看看我吧!同我置气这么多日,可见这人心眼多小!”


    同她置气,她也不想想他究竟是为何同她置气!


    叶景策蹙了蹙眉,开口道:“粟粟……”


    十米啊,这二人中间也就隔了十米啊,有话何故不与对方直说呢!


    沈银粟咬了咬牙,耐着性子走至叶景策面前。


    “粟粟,你知我不愿同人怄气,若非触及底线,断不会同人计较,就好比有人急着上元成泽面前送死,若我再发现一次某人有这样的想法,便不仅仅是军棍伺候了!”


    “嫂嫂,我牙疼!”叶景禾不甘示弱地喊来沈银粟,“嫂嫂,你说报仇雪恨何错之有?以一人之身换敌军将领性命,何错之有?”


    ……


    二人的话语声愈来愈大,已经毫不掩饰地要让对方听见,偏偏又都是固执性子,不肯承认自己在和对方说话,只来回寻着沈银粟,故作同她说话。


    这短短的十米路,沈银粟耐着性子走了许多个来回,见二人又有要吵起来的趋势,终于再也忍无可忍,站在中间咬牙切齿道:“你们二人不许再吵了!这样来回折腾我,又不肯把话同对方直说,怎么,你们二人觉得这般行径很有趣吗!”


    第118章 庄周梦蝶


    训斥声落, 兄妹俩对视一眼,双双噤了声。


    叶景禾低着头不肯说话,叶景策侧目看向别处, 沈银粟揉着眉心正想着如何让这兄妹二人和解,便见不远处生龙急匆匆的跑来,见了她先是躬身行礼, 随后抬眼看向叶景禾, 焦急道:“大小姐, 怎么一会儿没见, 您就跑到这里来了?”


    “怎么,我来这儿不行?”叶景禾不慢地鼓了鼓嘴,盯着叶景策小声道, “不过生龙你这话说得也对, 我何必来这儿找哥的不痛快,倒不如回去待着让他省心。”


    “小姐……”生龙欲言又止,掀眼向叶景策看去,片刻, 干笑道,“小姐您也别说这话, 少爷哪能真跟您生气啊, 您吃药的时辰到了, 趁着药还热乎, 先跟属下回去喝药吧。”


    “是啊, 小禾, 你身上的伤还没好, 先回去喝药吧。”沈银粟温和的声音传来, 叶景禾忙点点头, 悄悄向叶景策看去,见其也正瞥向自己,微微皱了皱鼻,小小的翻了个白眼。


    嫂嫂和她说话了!嫂嫂没和她生气!嫂嫂一定会替她教训哥的!


    叶景禾哼了一声转过身去,望着姑娘的身影走远,叶景策总算把头转了回来,目光落在沈银粟低垂的眼上,弯身看去,低声道:“粟粟,你可是生气了?刚才是我不对,不该折腾你的。”


    “我倒是不生气,不过是担心你们二人吵起来罢了。”沈银粟微微叹了口气,由着叶景策从环住自己的腰,侧目看去,见其长睫下难掩失落。


    “阿策,你还在担心?”


    “嗯。”叶景策低低应了一声,自嘲道,“你也看见了,她还没有打消上场作战的念头。”


    “有安神药和生龙活虎在,也许能拦住小禾吧。阿策,你也别太担心了。”沈银粟说着,安慰似的摸了摸叶景策的脸,轻声道,“倒是你,近日朝廷军队屡屡挑衅,元成泽又不知在密谋什么,你要当心才是。”


    “放心吧,粟粟,我会注意的。”叶景策笑着应了一声,听沈银粟提到元成泽,眉宇间稍显担忧,“不过说起来,元成泽最近当真是过于安静了,但愿这人别是又预谋什么诡计之事吧。”


    营中又开始飘雪,冷风吹过,让雪花席卷着纷飞到别处,朝廷的大营自比定安军的完备,炽热的大营中,虎皮地毯奢华厚重,垂下的床帷上纹着赤金饕餮,榻上壮汉衣着潦草,不拘小节,酣声一阵高过一阵。


    帐外小兵胆怯地呼了几声,见帐中之人没有声响,瑟缩地回过身去,同面前青衣男子道:“启禀林参谋,元将军尚在休息,不宜接见参谋。”


    “此前一战怕不是累到了元将军,近些日子非但不能出战,甚至连见人都不愿见了。”林行冷冷一笑,小兵立刻躬身赔罪。


    “罢了,待元将军休息好了,你再去同我禀报吧。”林行神色淡淡,带着身后的阿权转身离去,没走几步,便听身后传来阿权的声响。


    “师兄,这元成泽只怕是个无能之辈,先前他出战那场我听人禀报了,虽然被叶家兄妹围剿,可那叶景策不多时便收了兵,根本未同其过多交手,他怎的一回来便称自己受伤不宜出战,愣是打乱了师兄原本的计划。”


    “他哪里是受伤不肯出战,分明是害怕在战场上见到某些人吧。”林行拢了拢袖,淡漠道,“既决定了追名逐利,便不该有妇人之仁,到头来成不了大事,又做不得善人,只会成蠢人一个。”


    “师兄这是什么意思?”阿权不解道,林行垂了垂眼,脑中莫名浮现出沈银粟,半晌,嗤笑一声,“没什么,不过是觉得这人行径与我有些相似,都是与故人为敌,可叹这人既要又要,只怕到头来什么都握不住。”


    林行话落,似是不愿多说得摇摇头,侧首向阿权看去,笑着道:“对了,前几日让你派人劝降其余师兄们,让他们为我们提供定安军情报,如今他们可有答复?”


    “师兄你向他们承诺的报酬那样丰厚,自是有人应下,届时他得了军中安排自会派鸿鹄堂的学子为我们送信,那些孩子年纪不大,人又机灵,到时候不会有人注意到他们的。”


    “那便好,到时候开战,我便要看看那叶景策如何在绝境中周旋。”林行点点头,嘴角扬起,露出讽刺的笑,“妙哉啊妙哉,在名利面前果真是人人皆会折腰,师兄明智,愿意帮咱们,现如今只盼着咱们这元将军赶快醒来,率兵让这一场背叛的好戏赶快上演。”


    回首望去,帐中仍旧毫无响动,帐内的男人睡得昏沉,酒壶洒落在榻边,男子脸颊酡红,鼾声中隐藏着低语。


    “小禾……小禾……”


    眼前的景色亦如十几年前那般熟悉,府内红绸遍布,爆竹声不断,人群熙攘间,元成泽看着叶家夫妇抱着个软糯的女童走出,小丫头眼睛又大又圆,滴溜溜地环顾四周,对着她的方向咧嘴笑起来,露出口中几个小牙。


    “今儿是小禾一周岁的生辰,这可是将军和夫人的掌上明珠,阿泽,你备了什么礼啊?”一侧同僚开口,元成泽呆滞住,片刻,挠头道,“我哪知孩子喜欢什么啊?不过是送了些值钱的俗物,这礼便是送将军不送孩子了,但愿将军见着我这些金银俗物,别嫌弃我粗鄙才是。”


    “哈哈哈哈,阿泽这话可说错了,你是将军的爱将,将军怎会嫌弃你。”同僚笑道,扯着元成泽往前走,“快走快走,一会儿叶小姐抓周,咱们去看看热闹,我早听将军说希望女儿知书达理,不同于儿子,做个富贵闲人,安稳一便好,今日我便要瞧瞧,将军可能如愿。”


    同僚说着,拽着元成泽挤到前侧,只见白白胖胖的女婴周围放满了书本,一侧俊朗的小男孩刚要把其中一本书换成木质的长枪,便被叶冲瞪了一眼。


    “策儿,你鬼鬼祟祟地在干什么?”


    “没……没干什么。”男孩讪讪地把书本换回去,惹得元成泽身侧的同僚大笑出声,“将军也真是的,这围了一圈书,分明是在作弊嘛,小公子把自己喜欢的东西还给妹妹摸,竟还被威胁着换了回去,真是可怜。”


    话落,拍了元成泽一掌,急声道:“快看,娃娃动了!”


    一时间众人皆向叶景禾看去,但见那软糯糯的小团子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跌跌撞撞地向前走着,在叶冲期待的目光中,一脚跨过地上的书,摇摇晃晃地向元成泽走来,睁着一双大眼扑到他脚边,抓着裤腿道:“抱抱。”


    屋中顿时笑声一片,身侧同僚给了他一个肘击道:“阿泽,抱啊,愣着做什么。”


    “抱?怎……怎么抱小孩啊?”元成泽忙不迭地看向叶家夫妇,见叶冲笑呵呵地点了点头,朗声道,“成泽,抱啊,这丫头皮得很,你怎么抱都没事的。”


    “可是……但……”元成泽语无伦次地回应着,在周遭一片催促声中抱起脚下的团子,甫一上手,便吓得险些扔了出去。


    怎么会怎么软,这么温热,像要化在掌心的小太阳一样,让他不自觉地紧张到浑身发烫。


    他这粗糙的大手何时捧过这样香香软软的小东西。


    “要,木头。”小姑娘白嫩的小手指着他腰间挂着的饰品,那本是他闲暇时照着自己重剑的模样雕的小玩意,一见叶景禾含糊不清地开口,连忙扯下来塞到她手中,见那小丫头欢喜地摸了摸,肉乎乎的手攥着小木剑连带着他的手不肯松开。


    “完了,将军的计划怕是落空了,这书是看都没看,直奔重剑来了!”


    耳边似乎有人调侃了一句,周遭顿时笑了起来,元成泽恍若未闻地站在原地,他第一次抱孩子,第一次意识到原来世界上有这样轻的小东西,他小心翼翼,紧张又莫名雀跃地等着怀中小家伙的下一个动作,他莫名觉得胆颤,他怕她在自己怀中哭出来,怕她下一秒就推开自己,怕这软软的小东西被自己粗犷的模样吓到。


    他下次见她,一定要把自己装扮地和蔼些。


    他明天能见到她吗?或许他可以寻些事由找将军,她看上去似乎有些喜欢他的,他带些吃的玩的哄着她,她应该会让他抱一抱吧,或者把这小木雕送给她,除此之外,小姑娘还会喜欢什么呢?


    衣裙,糕点,糖,胭脂水粉,总该喜欢其中一样吧……不行,胭脂水粉还是早了点,他可以以后给她买。


    元成泽恍惚地想着,被人叫了几遍才回过神来。


    “成泽,我和景儿一直把你当做弟弟,如今小禾抱着你不撒手,可见也是喜欢你的,不知你可愿意当她的师父,管着这小丫头啊?”


    师父?当她的师父?


    元成泽愣住,半晌,眼中亮起,连连点头道:“多谢将军厚爱,成泽一定照顾好小姐。”


    “叫什么小姐啊,她是你徒弟,该是她敬你才对。”


    元成泽站在原地,喜悦间似觉眼前瞬息万变,再一抬眼,面前已不再是喜庆的周岁宴,而是明亮的灯光和一桌子欢笑的熟悉面孔。


    “成泽,今儿是过年,你倒是多吃点啊。”叶冲说着给元成泽夹了个饺子,对面叶夫人闻声道,“就是啊,成泽,你跟了阿冲多年,咱们早就是一家人了,你不必客气,只当这里是自己家就好,敞开了吃。”


    叶夫人话落,叶景禾微微向元成泽靠去,小声嘀咕道:“师父,你千万谨慎,今日这饺子是我娘亲自煮的,她那厨艺可不是一般的差,你且先试试这饺子熟没熟,熟了告诉我一声,我再吃。”


    “娘!小禾说你饺子没煮熟!”叶景策闻声大喊,叶景禾瞬间忿忿看去,伸脚要踹叶景策的凳子,被后者嬉笑着躲开。


    “笨蛋,碰不到吧。”


    “师父!爹娘,我哥又欺负我!”叶景禾咬牙大喊,元成泽恍惚地看着面前热闹的场景。


    她何时长大了呢,长成了这样明媚的姑娘,他好像疑惑了一瞬,但又很快接受,因为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那样粗糙褶皱。


    他既然已经老了,她自然该长大。


    可他已经这般年岁,打过那么多场仗,为何还只是一个副将呢?


    他看向叶冲,名声,财富,荣誉,家庭……


    羡慕与嫉妒一同生根发芽。


    他食不知味的吃下第一个饺子,蓦然抬首,不见热闹的一家,只见营帐外匆匆赶至的叶景禾。


    “师父!我哥要是问起我,你就说没看见过我!”


    叶景禾一头冲进来,手中戴着个他从未见过的镯子。


    “师父你看,是唐哥哥送我的,好不好看?”叶景禾摆弄着镯子,急急忙忙地展示给他看,“不过他们文人可真腼腆,他送镯子给我的时候,那脸红得我还以为他生病了,要带他去医馆瞧呢。”


    叶景禾兴高采烈地笑着,元曾泽扫过其腕间,匆匆一眼便知那镯子价值不菲,只怕是那唐家小子的传家之物,估摸着是传闻中唐夫人要留给儿媳的那只,如今被这唐家小子送给叶景禾,那唐御史若是知道,怕不是直接气晕过去。


    唐御史那人不是什么省油的灯,那唐家小子人虽然不错,但他们家小禾最好还是少同他接触。


    元成泽想着,刚要开口劝叶景禾退回去,便听门外传来气冲冲的脚步声,叶景禾见状忙躲到屏风后,小声同他祈求道:“师父师父,救救我嘛。”


    话落,缩回头去,下一秒,叶景策的声音便传了过来。


    “叶景禾!你给我出来!”少年掀帘走进,见了他象征性地行了个礼,随后喊道,“叶景禾!你把东西还回去!我给你买几个镯子都成,那小子送的你不能收!”


    帐内没人说话,叶景策迈步便要向屏风处走去,元成泽见状忙抬头拦住。


    “少将军,小禾不在这里,你这样急着找她,可是出了什么事?”


    “您没有见过她?”叶景策蹙眉道,元成泽微微向屏风后瞥去一眼,开口道,“没有,少将军这样急着找她,倒是让我心慌。”


    “您不必心慌,不过是些私事罢了,并非是她遇到了什么危险。”叶景策话落,似是有些难抑烦躁,愤然开口道,“您怕是不知,唐辞佑那厮居然把他们唐家祖传的镯子塞小禾手里了,我早看出他那人对我妹妹心思不纯,没想到不纯到这种份上!”


    “我本就同他互看不顺眼,他一心琢磨我也就罢了,居然还琢磨上我妹妹了,早知如此,在他上次写诗骂我之时,我就该揍他揍得更狠一点,虽然粗鄙,但好用。”叶景策急道,“您就说说他们唐家,爹那样也就算了,一家子文邹邹的,平日里就会说些酸话,那唐辞佑幼时更是体弱多病,好不容易有点文采,还都用在骂我身上了,若是小禾同他在一起,以后遇到危险,那唐辞佑怕不是只会躲在小禾身后,写着酸诗骂歹人!”


    “总之!”叶景策掷地有声道,“他别想碰我妹妹!他配不上!谁也配不上!”


    叫嚣声落,少年气得满脸通红,元成泽盯着其看了两眼,难得觉得这平日里瞧着不顺眼的毛头小子有几分眼光,话说得也很有道理。


    唐家小子怎么配得上他家小禾呢,是该让叶景策把那镯子抢着送回去才是。


    可是……他的小禾刚才那样高兴。


    元成泽垂下眼,片刻,开口道:“少将军去别处找找吧,元某不曾见了小禾,你若寻到她记得告诉她晚些时候我要带她练剑的。”


    “元叔叔放心。”叶景策颔首,听不远处有响动,忙转身跑出。


    脚步声渐远,叶景禾探头向外看,见元成泽无奈地点了点头,几步跑出,飞扑到元曾泽身上。


    “师父,你真好!我就知道你最疼我了!你都不知道,我要是被我哥抓到,那可就惨了!”叶景禾说着,把手上的镯子晃给他看,“师父师父,你帮我想想,我要送给唐哥哥什么,这镯子这般贵重,我把我家祖传的东西玉如意送给他怎么样,那玉如意可结实了!打人都行的,还能防身呢!”


    叶景禾说着,元成泽苦笑着摇摇头:“小禾,你又不是不知道你爹最不喜欢那唐御史……”


    “可父是父,子是子,他与他父亲又不一样,为什么仅仅因为他的父亲,就不接受他呢?”叶景禾不解道,见元成泽语塞,咧嘴笑起来,“看!师父也觉得我说的对,是不是?师父师父,等我打赢仗,立了功,我就想请圣上赐婚,可我现在谁都打不过,你帮帮我好不好嘛,你给我设计一套超级厉害的剑法,能让我学会后,谁也打不过我,好不好嘛。”


    “好,你说的话师父哪有不应的道理。”元成泽笑着拍了拍叶景禾的头,叶景禾立刻欢呼起来,“师父最疼我了!到时候师父再给这套剑法起一个威风凛凛的名字,咱们师徒一起把这套剑法打出名声,好不好?嗯……七杀师父觉得怎么样?留命?不行,太直白了……”


    断生……就叫断生吧。


    如果他真的能为她创造出那样的剑法。


    元成泽扯了扯嘴角,目光尽数落在叶景禾的笑颜上,听她坚定道:“我要用师父教我的剑法,斩尽这世上一切罪恶!”


    她要用断生,斩尽这世上一切罪恶……


    她要用断生……


    一双眼猛地睁开。


    面前仍旧是熟悉的营帐。


    灯火熹微,外面已是黑夜。叶景禾呆滞地坐在榻上,长发蜿蜒至膝上。


    “活虎。”


    “小姐有何吩咐?”活虎闻声急步迈入帐中,见叶景禾脸上有泪痕,神色更加紧张。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子时。”活虎道,叶景禾点点头,喃喃道,“我好像……又睡了很久。”


    活虎不敢说话,叶景禾茫然地环顾四周,她方才似乎做了一场很长很长的梦,可梦中都发生了什么她一点也不记得,她好像梦见了师父?但她又记得不真切,许是师父梦见了她?


    庄周梦蝶,似真似幻。


    她麻木地坐在榻上,低头看着自己布满薄茧的手。


    “我哥呢?我和他吵完之后他可曾过来看过我?他如今在那里?”


    “回小姐的话,少爷……少爷未曾来过。”活虎讷讷道,见叶景禾眼中闪过失落,忙接着道,“不过这也并非少爷不想来,而是您同少爷吵完的下午敌军便展开了突袭,少爷率兵同其交战,而后几日忙着同二殿下商议战术,而今仍旧不在营内。”


    “我睡了这么久嘛……”叶景禾轻声道,低头盯着自己掌心的茧,半晌,微微攥起,低笑出声,“哥,我这一生,大抵只有这一次要违背于你。”


    第119章 留一封情书


    “景禾将军近日如何?”


    “启禀郡主, 景禾将军近几日很是安静,以往睡醒后常吵着要去打仗,但近几日醒来, 她非但不吵着要去打仗了,反而学着看起书来,偶尔坐在书案前发呆, 似乎是要写什么, 但往往这一写就是呆坐好几个时辰。”


    士兵话落, 沈银粟步伐停住, 蹙眉向士兵看去,语气中满是不解。


    “写东西?以往没听说小禾有这爱好啊。”


    “这……这属下也不知。”士兵摇头道,沈银粟微微叹了口气, “罢了, 不管小禾做什么,只要她能有喜欢的事情做便好,不然这睡得昏昏沉沉的,人也容易没有精气神。”


    “郡主说得是。”士兵点点头, 同沈银粟道,“属下听生龙大哥说景禾将军正醒着呢, 郡主若担心, 不妨去看看?”


    “嗯, 我也正有此意。”沈银粟颔首, 裹了裹身上的狐裘, 踩着地上厚重的积雪向叶景禾营帐的方向走去。


    入了冬, 日头便短了起来, 沈银粟原本不解叶景策讨厌冬日, 而今几年下来, 倒也同他一样,见了这绵延的雪便觉寒凉。


    “小禾,我可以进来吗?”


    女子的声音响起,叶景禾的笔尖一顿,匆匆将纸张盖住,起身迎着道:“当然可以了,嫂嫂来看我,我高兴还来不及。”


    话落,掀开帘帐,沈银粟抬眼看去,正对上姑娘黑白分明的圆润双眼,这几日太忙,她已有几日未曾抽身看她,如今一见她,却只觉她消瘦许多,素衣乌发,难得娴静。


    “嫂嫂今日怎么有空过来?营中事务可还繁忙?”


    “虽然繁忙,可看你也同样重要。”沈银粟笑了笑,余光落在书案上摆放的纸张上,刚有些好奇,便被叶景禾的话打断。


    “嫂嫂,我……我好像睡了很久,你能不能和我说说最近的事?”


    “小禾想知道些什么?”沈银粟在叶景禾身侧坐下,见叶景禾喃喃开口,“我哥他……还在同我生气吗?他这些日子可说起过我?”


    “自然说起过你。”沈银粟想着叶景策的样子下意识笑了笑,闻声道,“你又不是不知道他那别扭性子,不过是不肯先认输罢了,实则早就不同你生气了。他最近操劳,我也好些日子才能见他一面,他见我时总同我问起你,又不让我告诉你。”


    “真的吗!”叶景禾眼睛一亮,眨了几下后又暗淡下来,小声道,“不过哥这样频繁的出战,嫂嫂是不是很担心。”


    “那又有什么办法呢,从我选择他开始,我就已经做好了为他担心的准备。”沈银粟平和地应了句,见叶景禾失落地垂下眼,忙打起精神,一脸骄傲地笑了笑,“不过你哥在上次坠崖后就改好了,现在受伤知道自动和我去说,也不怕脏兮兮的见我了,总算是听话一些了。”


    “那便好。”叶景禾扯了扯嘴角,盯着沈银粟温和的笑眼看了会儿,片刻,声音更低,“那朝中呢,朝中如今如何了?”


    “我听二哥说似乎有太监拿出了高掌印通敌叛国的罪证,而今二人僵持不下,朝中大臣也都在观望,局势很是严峻。”沈银粟思索着说道,叶景禾点了点头,下意识瞥向书案上的信纸,半晌,低低道,“那……唐辞佑呢?”


    “唐家的那位?”沈银粟语塞一瞬,见叶景禾闷闷点头,肩膀微微收缩,手指不自然地拧着袖口,“他还好吗?他有没有被牵连?他……”


    “他很好。”沈银粟顿了顿,“他步步高升,如今已是朝中重臣,小禾不必为他担心。”


    “朝中重臣……”


    叶景禾愣住,口中恍惚地念着,说不清心中是何等滋味。


    她是想给他留一封信的,可思索了几日,却不知写什么好。是问他最近还好吗?还是问他为什么投奔四皇子?还是说我相信你,你一定有苦衷?


    叶景禾茫然地想着。


    她那样喜欢他,总想和他好好的道个别,跨越万水千山,这留下的信总有回到京都的那一日,只待那时,他看过,便算作别。


    “小禾,想什么呢,这么出神?”沈银粟的声音响起,叶景禾不等回话,便听帐外传来士兵的禀报声。


    “启禀郡主,景禾将军的药熬好了。”


    “拿进来吧。”


    药碗端到面前,叶景禾盯着棕色的汤药皱了皱眉,伸手轻轻推开,强颜欢笑道:“嫂嫂,我伤都好了,能不能不喝这药了啊,这药苦死了。”


    “还是喝一些吧,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小禾,你还是多养养吧,养好了才能去打仗。”沈银粟伸手轻轻推去,叶景禾撇了撇嘴道,“好吧。”


    话落,伸手接过,方要低头喝下,便觉帐内所有人的目光都盯在她手中的碗上。


    他们……为什么都看着她手中的碗?


    犹豫一瞬,某种诡异的猜测在脑中闪过。叶景禾垂了垂眼,仰头喝下汤药,药碗放下,脸上露出疲累的笑意。


    “嫂嫂,我近日精神似乎不大好,这才刚和你说了多久,就又觉得困了。”叶景禾轻轻靠在沈银粟肩头,察觉到有人轻缓地拍了拍她的头顶,耳边传来温和的宽慰。


    “冬日里总爱困乏,你既累了那便早些休息吧。”


    沈银粟扫了眼已经空了的药碗,随即站起身来,将叶景禾扶到榻边,又同其叮嘱两句,便转身走出营帐。


    而今战争频繁,营中伤员众多,她实在是太忙了,忙到分身乏术,忙到没有时间去向身后的姑娘望去一眼。


    若她回头,兴许能从她那双包含着水光的眼中察觉到一丝决绝。


    唾盂……唾盂在哪里?


    听闻沈银粟脚步声渐远,叶景禾慌忙找来唾盂,拼命用手抠着自己的嗓子,方才喝进的药尽数吐了出来。


    姑娘的脸色苍白,呆坐在地上,静静盯着帐中燃烧的火烛。


    如果这次她没有像以往那样犯困……是不是就说明真的是这药的问题?


    她向来是闲不住的活跃性子,每分每秒都能找到事情去做,可如今她静静地坐在地上,只觉得每一秒都束手无策,每一刻钟都让她煎熬地想要痛苦。


    她似乎许久未曾这样精神了。叶景禾痴痴笑出了声。


    果然是这药。


    为了不让她和元成泽交手,她这哥哥也算想尽了办法,甚至让嫂嫂为她做了药汤。


    夜里寒风肆虐,像有人在哭嚎。叶景禾苦涩地笑了笑,盯着那药碗出神,不知过了多久,释然般地轻笑一声,慢慢站起身,走到书案前,翻过书案上的那张信纸。


    她这几日尝试着写信,可惜她文采不好,只怕他看了嫌弃,故而废掉了很多张纸,还经常写着写着便睡了过去,而今她头脑难得清醒,坐在案前,竟反倒是只字未写。


    关心,责怪,质问,信任……她该同他写那一封?


    橙黄的烛火下,她像是个被课业为难的孩子,支着笔苦思冥想,过了不是多久,才兀自笑了笑,落下笔来。


    留一封情书吧,留一封情书给他。


    告诉他,她对他的情感从不吝啬于讲述给他听。


    告诉他,她决定去信任他的选择。


    ……


    战火停熄后,她希望遗留下的是爱,他收到的,也是爱。


    叶景禾静静地想着,在幽暗的烛火下,一笔一划珍重地写着这封信。她幼时不爱练字,故而字迹及其一般,可这封信似乎占据了她这辈子最大的耐心,让她得以斟酌地,小心地写完每个字,竭力让每个字都好看一些,配得上那收信之人。


    最后一笔落下,天色大亮,掀开帘帐,有寒风裹挟着雪花吹入,她眯眼看着灰蒙蒙的天空。


    是马蹄的声音,是军队回来了。


    她迈步走出,清瘦的身子裹着素色的披风,乌发红唇,漆黑的瞳仁像晕开的笔墨。


    “大小姐,您要到哪里去?”


    “我睡累了,想出去走走也不行吗?”叶景禾对生龙咧嘴笑了笑,抱怨道,“一觉梦醒,我想吃莲子糕了,生龙,你去附近的城中帮我买些吧。”


    “这……”生龙犹豫了一下,他奉命守着叶景禾,按说不该离开,可他听命于叶景禾十几年,她的要求他如何拒绝。


    反正眼下没有打仗,她也无法冒然冲进战场,想来应当不会出什么差错吧。


    生龙想着,点了点头,忙起身向马厩处走去。


    身边清静下来,叶景禾心中忧虑消散,迈步向叶景策的营帐走去,未等走近,她便瞧见那大营口处卸甲的军队和休息的战马。


    “果然是哥回来了。”


    喃喃自语声落,叶景禾放轻脚步,示意帐前的士兵噤声,随后悄悄靠在帐前,听帐内传来二人的议论之声。


    “阿策,明日之战不但那守正阁之人会倾巢而出,只怕那沉寂已久的元成泽也会在现身,你切忌意气用事,不要与他们以命相搏,只为二哥与文昭将军拖延时间便可,一旦局势发生变故,便拉响箭,师兄们和江姑娘会立刻前去支援。”


    “粟粟你放心吧,我自是不会意气用事,况且我们这计划周密,定能拿下那平安村以南地界,你不必担心。”


    ……


    屋内话语声不断,帐外叶景禾静静听着,在听闻元成泽三字时,默默紧攥住了拳。


    终于等到你了,师父。


    小禾这就用您亲手教的剑法,来为您送终!


    第120章 宿命


    承德十年, 腊月二十七,乙未日,天大寒, 暴雪千里。


    天河城大营前,寒风凛冽,兵马浩荡, 众将士披坚执锐, 似在白茫茫的大地上打翻了砚台, 乌压压的如集聚的黑云。


    狂风呼号, 雪粒撒入眼中,挡在面前的手臂微微放下,沈银粟抬首, 眯眼看向马背上的男子。


    “阿策, 近几日天气恶劣,本就不宜行军,你此行务必当心,若遇雪雾, 切记与二哥他们保持联系。”


    “这话我都记住了,必然字字照做, 粟粟你就放心吧。”叶景策闻言俯身下来, 伸手系着沈银粟颈间的狐裘带子, 一双漆黑的双眸径直盯向沈银粟被冻得通红的脸, 片刻, 唇角扬起, 露出一口皓齿, 按在缰绳上的大手伸来, 用手背试了试沈银粟脸颊的温度。


    “粟粟, 你这脸冻得通红,乍一看,倒和你害羞时的样子有些像。”


    “你少贫!临走临走还要打趣我,可还有个正形?”沈银粟小声嘀咕一句,口中虽是嫌弃,动作上却由着那双手在自己的脸上轻轻蹭过,一双杏眼微抬,眸中晶莹剔透,清澈的眼底映着面前男子俊朗的模样。


    “保护好自己,别让我担心。”


    “放心吧,我哪舍得。”叶景策笑着应了声,在沈银粟向前走上一步之时,猝不及防地向前靠去,在她唇角烙下一吻。


    “既是来送行,就该展示些诚意。”


    “是我最近展示的诚意还不够多吗?叶将军,人呢,最怕贪得无厌。”


    沈银粟好笑地盯了叶景策两眼,见其有恃无恐地扬了扬眉,直起身来握住缰绳,微微歪头,束起的长发在一侧肩头滑下,将男子的侧颜清晰的露出,那眉尾处则更显锋利,衬得男子话中多了几分傲然。


    “我敢贪,自是因为有人赏。至于这赏的人是谁,想来粟粟也知道。”叶景策眉梢微抬,一双笑眼无意扫过雪中大营,目光匆匆掠过一处帐子,眼中笑意僵了一瞬。


    小禾……


    心中到底是放不下。


    叶景策微微垂了垂眼,沈银粟顺着其方才的目光看去,只大致看了个方向,便知他想起了何事。


    “阿策,此行一走数日,你要不要去看看小禾?她心中惦念着你,时常同我问起,你此去她定会担心,你不若同她说上一声。”


    “我也是想过去同她说的,但……”叶景策苦笑一声,“粟粟你又不是不知,小禾她始终没有放弃以身殉剑换取元成泽破绽的想法,我若同她说,她定会想要同我一起去,故而便算了吧,她怨我也好,恼我也罢,总好过她有什么意外。”


    “那她若是问起你呢?”沈银粟道,“小禾她那样伤心,我是不是该把有人悄悄过去看她的事情告诉她呢?”


    “不成,这可不成,我第一次和她气了这么多日没主动认输,若你同她说,我这好不容易树立起的威严岂非又露馅了?”叶景策闻言忙摇摇头,目光落至叶景禾营帐的方向,片刻,低声道,“就算要求和,也等此战结束后吧,等她不再有和元成泽对战的念头,我怎样求和都可以。”


    叶景策话落,洛子羡率军走来,战旗被风扬起,一声令下,战马骚动,叶景策抬眼遥望大营,将面前白茫茫的景象尽收眼底,又垂眼看了看盯着自己的沈银粟,相视一笑,随后打马转过身去。


    军队渐渐隐没于雪雾之中,营中重归宁静。寒风之下,战旗在猎猎作响,沈银粟抬眼看去,只见空荡荡的营帐和地上纷乱的足迹。


    “郡主,四营的伤员昨夜又闹腾起来了,您快去看看吧。”


    不远处,属下匆匆跑来,见了沈银粟,忙叩首一跪,见其颔首后,起身引着其走向四营。


    路过叶景禾的帐子,沈银粟侧目看去。


    大抵是叶景禾最近嗜睡鲜少出门,她帐前的雪积得极厚,上面的冰层让人一瞧便觉脚下生寒,连带着帐内住着的人,也让人觉得寂寥清冷,全然想不到那姑娘本该是热烈欢脱,能抡起重剑的侠义之女。


    沈银粟想着,微微叹了口气,透过缝隙匆匆向内瞥去一眼,只见帐中明亮,烛火橙黄。


    偌大的帐内,悄无声息,唯有细微的擦拭声,让人下意识的忽略。


    听闻帐外脚步声渐远,叶景禾僵在剑上的手终于重新动了起来,抹布擦拭过剑身,银亮的剑身映着耀眼的烛火,像是要将玄铁吞噬灼烧。


    她提前备好了骑装软甲,磨好了自己的玄铁重剑,只待无人看顾之时,便可一人一马一把重剑,跨越过百里荒野,直奔那血腥的沙场。


    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叶景禾举起剑,定定看着剑身上映着的自己。


    那姑娘消瘦了太多,原本带着稚气的脸颊不知何时有了棱角,她的眉宇褪下女儿家的柔和,盯着手中兵刃时满是冷冽和漠然。


    她何时变成这般样子的呢?叶景禾为难地蹙了蹙眉,心中忽然升起一阵庆幸。


    索性她这样尖锐冷漠的样子没被唐辞佑看见,不然他会作何感想呢?会不会被她吓到,又或者心疼她瘦了这样多呢?


    叶景禾细细看着剑身上映着的自己,半晌,轻轻笑了一声,利落地收剑入鞘,将剑藏入榻下。


    营中余下的将士不多,沈银粟又因伤患忙得不可开交,夜间汤药再次被士兵送入,叶景禾掀眼看去,微微笑了笑。


    “嫂嫂如今在何处?”


    “回禀将军,郡主正在六营诊治呢。  ”


    六营……倒是偏远。


    叶景禾垂了垂眼,接过汤药,刚要将其放置嘴边,视线便向帐外看去。


    “外面是不是有人唤我?你帮我出去看看。”


    “是。”士兵应了一声,转身向门口处走去,叶景禾见状松了口气,将手中的汤药向一侧倒掉,只待士兵再回首,装作刚刚从唇边拿下药碗的样子,故作疲乏道,“怎么,外面没人?”


    “回禀将军,帐外无人,许是这雪夜的风声吧。”


    “那倒是我听错了。”叶景禾笑了笑,将药碗递给士兵,听闻其脚步声远离营帐,起身先歪走去,掀帘对上门口守着的生龙。


    “生龙,我肩胛处有些疼,许是旧伤发作了,你去找嫂嫂过来帮我瞧一瞧。”


    “是。”生龙闻言忙抬步跑去,方跑了没几步,便撞上了拎着药箱的沈银粟。


    “郡……郡郡郡主。”生龙急切道,沈银粟拧了拧眉,“怎么了,急成这样?”


    “大小姐许是旧伤复发了,您快去看看吧。”话落,便引着沈银粟快步向叶景禾营帐走去,未等走到帐子,众人便听营中传来马匹的嘶鸣声,似有马蹄声在渐渐远去。


    不对……这个时候不该出现马匹疾驰之声!生龙尚未反应过来,但闻沈银粟忽然大喝出声。


    “生龙!活虎!率人将小禾追回来!快去!”


    营中一阵兵荒马乱,马蹄纷踏声响起,寒风肆虐凌厉,长发凌乱翻飞,前路幽暗可怖,叶景禾策马狂奔,却只觉重获了久违的自在。


    这才是她想要的,她要策马在原野里狂奔,她要跨过千山与万水,她要一人一剑,斩尽世间一切罪恶。


    太阳在地平线处升起,日夜流转数日,她听着身后的追逐声,在旭日东升的霞光中跨越过山尖,遥遥望向那战火纷飞的方向。


    平安村以北地界,硝烟弥漫,战火四起,燎原的大火中,叶景策一枪划破周身围困之人,几步将受伤的洛子羡拽起,同其靠至一起。


    “洛二,一会儿我会破开他们北边的围困,你趁此机会,带兵先走。”


    “那你怎么办?”洛子羡急切道,“他们此次分明是提前便得知了我们的计划,对我们的阵型早有准备,阿策,你来不及号令余下军队,那元成泽又视你为眼中钉肉中刺,你若留下,必被他们围剿分食!”


    “无妨,他们就算是想拉我下地狱,我也会拽着他们一起。但你不一样……”叶景策道,“你是主君,你承载着太多人的希望,我们从北境打至今日,为的便是有朝一日回去京都,洗刷冤屈,惩治奸佞,大殿下,粟粟,我……我们都寄希望于你,故而你不能有半点闪失。”


    “可我不能把我的兄弟一个人留在这里,我们再等等……”洛子羡急切的话语声还未落下,便听叶景策喝道,“洛子羡!你素来聪慧,孰轻孰重,你该分得清!”


    “出了这包围圈,你一路向北去,江月和粟粟的师兄们会接应于你,届时你率新的汇合军突袭,未尝没有祝我破阵的可能。”叶景策笑了笑,脸上的血迹将笑容显得更加凄然,“去吧,洛二。”


    话落,将洛子羡护在身后,迎面便接上元成泽砍来的重剑,周身守正阁之人十八般武器尽数刺来,叶景策脚步一退,抵住重剑后抬脚踩住刺来的长刀,猛地顶肘,在那人收力之时,借势令其武器脱手。


    长刀在地上划出巨大的沟壑,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与此同时,身后倏地传来一声哨响,洛子羡只见那不远处的马匹猛冲过来,叶景策拽住他的手,在刻意避让开重剑的一瞬,将他甩至马上,随后翻身上马,猛击马臀。


    到底是跟着拼杀了数年的战马,勇猛之势无人能敌,文昭和念尘见状也忙向阵营外侧退去,方便接应洛子羡。


    “呵,叶小将军要带着二殿下去哪儿啊?”元成泽的声音传来,大喝声中带着冷意,“今日这阵型就是专门为你准备的,你还想跑到哪里去!”


    说罢,向一侧守正阁杀手看去,杀手立刻会意,甩开手中的飞抓百炼锁,飞爪处正抓于叶景策肩胛处,猛地往回一勾,叶景策顿觉身体被猛地拽回,直直跌落马下,侧身迅速一躲,在地上敏捷站起,索性未被拽回,不过是肩胛处衣服破损,血肉被牵了出来。


    “啧,真可惜,差点就拽回来了呢。”杀手咯咯笑了两声,尖利阴柔,叶景策厌恶地皱了皱眉,余光向身后瞥去,见洛子羡成功突围,心中重石落地。


    他本也没打算两个人一能起突围,他之所以护在他身后,本就是那自己当诱饵,想着未洛子羡当下一击,如今他成功突围,倒也对得起他肩上的一片血肉模糊。


    叶景策盯着元成泽抡来的重剑冷冷笑出声来,手中长枪已被鲜血染浸,滑不可握,对上重器,双手攥紧,但听铮鸣声刺耳,那周身围困他的数十个守正阁杀手便借机涌上,锋利的兵器直划破软甲。


    “贤侄,今日注定是你的死期,便少做无畏的挣扎吧!”元成泽大喝一句,扫过这方圆百里内焦黑的土壤,嘴角抑制不住的上扬。


    这林行果真是有些本事,竟真能策反定安军内之人,今日他们这阵法便是专门为叶景策所设,他便不信这小子还能那样命大地活下去!


    又是接连数十招,围攻之下,叶景策似也显出些疲态,一身玄衣早被血水浸染,下摆处的血珠一滴滴砸落在地,偏生那一双眸子暗得吓人,活像只要撕咬的野狼,正徐徐盯住食物。


    长枪如游龙般刺出,肋下三处,手筋,脚筋,胸口,大穴……


    是同嘉月关那日一样同归于尽的打法,他还想死一次吗!还想拽着他一起死吗!


    疯子,这人就是个疯子!


    要死也是他死!他元成泽才不会同上回一样被他打成个废人!


    重剑抡得更急,叶景策抬手迎上,不等反击,却恍惚的听见不远处有马蹄声。


    洛子羡这么快就回来了?


    叶景策分神看去,招数露出破绽的一瞬,被大刀猛地划上后背,踉跄向前一步,叶景策怔怔抬头,却见叶景禾策马冲入,脸色顿时煞白。


    “小……小禾……”


    呢喃声落,元成泽的面色也说不上的难堪,战场纷乱,他握着重剑的手更紧,身体止不住地发颤。


    这杀局是为叶景策准备的……只要他立刻杀了叶景策便能收兵,是要收了兵,就不会伤了叶景禾……


    不对……不过是一个徒弟罢了,他怎么会舍不得,杀了就杀了,他该送他们叶家人下去团聚。


    可是那是小禾啊,那是他养了十几年的小姑娘啊。


    那是他的小禾啊……是他的小禾啊……


    “叶景禾,你给我滚回去!你回去!”嘶哑的呼喊声传来,叶景策不可置信地看着叶景禾,却见那马背上的姑娘冷然一笑,上身伏在马背上,手中重剑抡过两侧,再扬起时已浸满了敌军的鲜血。


    她怎么可能会过来!


    安神药,受罚,监视……


    所有办法他都试过了,可为什么她还是闯了进来!


    呼吸中充斥着铁锈般的甜腥味,叶景策的胸膛上下起伏着,手中的招数由于分神鲜少地露出破绽,望着自己与元成泽拉开的距离,急切地想要上前,却见身前白马掠过,一道身影横亘在他和元成泽中间。


    “小禾!回去!”叶景策急呼一声,破开身前一众守正阁的杀手,长**破血肉,透过缝隙,他拼命抓住叶景禾的腕子,却见那姑娘冷然地望了他一眼,狠狠甩开他的手,抬手,重剑迎面抡来,侧着他的脸颊掠过,却在他下意识躲闪之时,彻底切断了他和元成泽之间的联系。


    “师父,几日不见,可想小禾?”姑娘凄然地笑了笑,“师父授业于小禾,如今,小禾尽数还给您!”


    熟悉的招数抡来,元成泽下意识接住,那仿佛照镜子一般熟识于心的技法,让他恍惚地以为同以前一样,是某个寻常的午后,他和他最爱的徒弟,在演武场中旁若无人的演练着。


    他还记得午后的日光是最充足的,小姑娘吃力地拎着剑,坐在比武场上嚎啕大哭,汗水和泪水交织在一起,同他一遍遍求着。


    师父,教我着世上最难破解的招数吧,我要变强,我要除奸惩恶,我要做师父最得意的弟子。


    恍惚间,手中的重剑已没了头脑驱使,每一个动作都出自本能,一招招下来,那本是他应当叶景策的杀招,却在不经意间一一使出,如同在和自己对打,他看着熟悉的招式,仿佛再次看见了当年弱小的自己。


    元成泽,你要变得更强!你要建功立业,你要让全天下人看见你的本事!你要当大将军!你要光宗耀祖!你要扬名立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