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沉疏心下一惊,立刻挣扎着想推开温濯。
“别,等、等等,师尊别坐……唔!”
不由得沉疏抗议,温濯直接抬掌捂住了他的嘴,低头注视着他,寒眸里泛动着不一样的色彩。
沉疏看着他意味不明的眼神,心脏近乎仓皇地急跳起来,腿.间磨蹭的温度和触感好像要起了火,往他纷乱的心绪里添了一笔热烈的情欲。
他们都穿得薄,沉疏又出了好多汗,哪怕隔着衣物也贴得紧密至此,掩盖不下突兀的反应。
沉疏动了动身子,顺势往下滑动几寸, 好让温濯坐在腰往上的位置上。
被捂着嘴,他连狐媚术都用不出来,只能拿眼神近乎楚楚可怜地看着温濯,想要显得自己分外无辜。
他真的没有那个意思。
就是被那恼人的情潮给冲昏头脑了, 他没有想要亲温濯, 只是身体太过难受, 一不小心就咬到嘴巴上去了。
沉疏在心里替自己申辩。
而且温濯刚刚说的什么……发情期?
怎么人类也有发情期?
那他怎么前十八年从来都不知道,怎么这六千七百五十天里,偏巧就在今天遇上了?
“你天生有这样的本事,”温濯像是猜到了他要说什么,缓声道, “到了发情期,亲吻会让对方染上情毒。”
什么……亲吻,什么情毒?
“师父定力好些,暂时不会中招,”温濯掌心亮起白光,“张口,我将灵力直接渡入你口中。”
定力好……
沉疏快被他捂得缺氧了,脑袋一阵一阵地昏,怎么也听不懂温濯的话,只能在脑海里重复几句片段。
谁定力好?
他半眯起眼,望向温濯的双瞳里水涔涔的,染满了媚人的情色,像是甘冽的酒。
沉疏或许无意如此,他只是想装可怜。
但在这一眼里,温濯的灵流竟然发生了微妙的波动,原本稳定的输入被他心念的颤动给搅乱,过量地往沉疏体内涌入。
渡灵力,本身就是索取者和给予者的较量,给的太多或太少都会引发反噬。
沉疏好不容易压抑下去一点的情热立刻翻涌了上来,他整个身子都烫得可怕,像被扔上铜炉铁网的一炉水,不停往上翻着泡。
他微微扬起脖颈,喘息愈发急促起来,呼吸间把温濯的手心都给打湿了。
难受,好难受,难受死了。
到底在等什么?
久久得不到舒缓后,他心头无可遏止地浮起暴躁,他觉得温濯给的灵力还不够多,远远不能压抑下他身体里躁动的血性。
他整个人都绷得很紧,几乎是用尽了浑身的力气在忍耐,连手背的青筋都突了起来。
不论是杀欲还是色欲,此刻都是一样的,只要能满足任何一点,他都觉得自己能好过很多。
沉疏的手压着地面,悄悄调动了插在地上的参商剑,趁温濯不注意,直接往自己臂上划下一道长痕。
嘶!
皮肉破开的一瞬间,痛意和快.感同时洗刷着他的知觉,刺激得沉疏头皮发麻,忍不住低哼了两声。
这声音撞到了温濯耳中,他瞳孔一缩,这才发现沉疏手中滴着血的参商剑。
温濯立刻捉紧他的手,难得露出愠怒之色:“放手。”
沉疏死抓着剑,恶狠狠地说:“我不放!”
温濯寒声道:“沉小满。”
“温云舟!”沉疏眼睛红得像血,“你别管我,放手!”
比起这慢得让人心痒的纾解,沉疏宁愿更痛一点,他浑身上下都在战栗和发抖,似乎在皮囊下藏了暴动的血,若是不对自己划上两刀,一切都是隔靴搔痒!
两个人抓着一把剑僵持不下,谁也不肯让。
沉疏用力地呼吸着,他看着温濯寡淡的眸色,数不清的情绪翻涌上来。
他知道自己这么对温濯相当不礼貌,也非常可恶,但身体就像只牵线木偶,不管费了多大的劲也难以自控,烦躁的情绪噌噌噌往上冒。
他愧疚又焦躁,最后一摔剑,转而握住温濯的手腕。
“师尊,对不起……”
沉疏急得想哭,紧紧攥着温濯,像抓着一根救命稻草。
“不够,太少了,还是好热,你多给我一点儿,我要难受死了,师尊,我会不会一直好不了了?”
他连声音都是哑的。
各种欲念在四肢百骸叫嚣着发狂,他闭上眼,能构想出的是骇人的尸山血海,睁开眼,身上又纠缠着旖旎缠绵的云雾。
杀欲和色欲没有一个好对付,它们快把沉疏的魂魄都撕成两半吞吃干净了。
看他难受得泪花直冒,温濯眼里闪烁起异样的光亮,他齿间长长地舒了口气,摸上沉疏的脖颈。
这里沾了一层薄薄的汗,碰上去有点滑腻。
他的指尖仿佛有电流蹿过,一碰上,沉疏的呼吸就沉重起来。
温濯稍稍起身,双膝跪到地面,把沉疏给拽了起来,随后捧住他的脸,指腹轻轻抹开他眼角的泪痕。
“不着急,这几日我都陪着你,好不好?”
沉疏眼瞳晶莹地看着温濯,双目充满了委屈。
这次不是装的,他是真的非常委屈,哪怕是遇到平白无故的穿越,他都没有这么委屈过。
他肯定是被附体了。
沉疏压根不是急色之人,恰恰相反,从前在道观里师父管得严苛,每日除了早课洒扫练剑,其他的时间都要争分夺秒用来睡觉。
换言之,他是个连看春宫图都没时间的人。
可是今天不过咬了温濯几口,身体的反应就怎么也压不下去。
他倾了倾身,一下子抱住温濯。
“很不舒服吗?”温濯揉着他的后颈,“小满,有什么不适的感觉就告诉我。”
沉疏有气无力地贴在温濯肩上,摇了摇头,不愿意说。
温濯耐心地劝慰:“说清楚了,师父才好对症下药不是?”
沉疏心里纠结万分,一方面耻于说出自己的困扰,一方面又想依赖着温濯。
左思右想之后,才埋着脸小声说了一句:
“硬。”
空气忽然像死一样寂静。
沉疏耳尖都红得要滴血了,尤其是在温濯不说话的那几秒里,他几乎愿意立刻死掉,这样就不必面对这快溢出来的尴尬了。
他在说什么啊!
这能直接说吗?说了又怎么样?人家能有什么办法,这不是自己找麻烦吗!
半晌后,温濯又轻拍了拍沉疏的背脊。
“好。”他说。
好什么?怎么就好了?
沉疏听不懂他的言下之意,张了张口,刚想要问,却依稀感觉到温濯的手顺势从背后滑进了自己下*的位置。
沉疏一惊,眼疾手快按住了温濯的手。
“师尊,”他惊恐道,“你要干什么?”
温濯意味深长地盯着他看。
“不是你说的吗?”
沉疏心跳得极快。
“是,是我说的。”
温濯怀抱住他,二人交颈相拥。
他贴在沈疏耳侧,轻声道:“那你告诉我,难道不是想让我帮忙吗?”
沉疏支支吾吾地回答:“是,不对,不是,但、但是没有让师尊……”
随着温濯动作的下落,他的说话声越来越轻,也越来越没底气。
他好像真的是这个意思。
沉疏固然是想要灵力不错,但追本溯源不还是因为自己灵力不够,所以要借温濯的灵力暂缓身体里的情潮么?
可更要命的是,他没有灵核。
灵核是个承载灵力的容器,决定了一个人灵力的上限,但沉疏没有这样的东西,所以不管别人给他多少,都会像是扔进了一个填不满的黑洞。
所以他对温濯的索取,压根就是没有尽头的,只能硬生生地等。
等身体的潮热过去,等这个什么乱七八糟的发情期结束,他才会好过,否则他只会反反复复地产生欲望,并在这些缠成乱麻的欲念之间饱受折磨。
温濯的手有点儿凉,沉疏就咬着齿关,喘息一声一声地泄出来。
他从来没有自我纾/解过,这是头一回感受到如此强烈的*感,脊柱像触了电一样掀起阵阵麻意。
他用力攥着温濯的衣袍,指节都开始发白了。
太要命了,为什么温濯一点儿都不觉得尴尬呢?难道这就是大乘期修士的实力吗?
到最后,沉疏实在是忍不住,又低又急促地喘出了声,在意识朦胧间,他还轻唤了几声“师尊”,唤得含含糊糊也不明不白。
温濯也轻声细语地回应他。
结束之后,温濯用了个法术把手上的腥躁给洗了去,随后双手环抱住沉疏,笑着问:“现在还难受吗?”
还难受什么啊,都已经爽过头了。
沉疏崩溃地想。
怎么办,好丢人,好丢人!
居然还要拜托自己刚拜的师父来做这种事情,他还不如当初在旱魃的地宫里被人家一尾巴抽死呢……
沉疏羞耻得要死了,他埋在温濯怀里,头也不敢抬一下,在呼吸间慢慢平息着潮热后的余韵。
*
双生瘴坚固难解,少说需要几日的时间,沉疏和温濯决定在赤水林先小住着,等把瘴气解开之后,再御剑回太清山。
两人稍做了些收拾,就回到了沉疏之前住的那个山头。
此时月高,天际昏沉,沉疏扬手打了个火团,照亮了面前的一小方土地。
这儿已经因为旱灾而废弃许多年了,外墙早已开裂,细密的裂痕如同蛛网爬在红漆上,好像抬脚就能踹碎。
除了断壁残垣和古观青灯,就只剩下上回与水莽鬼大战时留下的一堆废墟了。
沉疏身上的衣服已经穿不了,他披了件温濯的蓝色外袍,正把山门前的一堆废墟碎墙给一块块搬开。
温濯站在边上看着他,那枚火团倒是自来熟,自个儿蹭到温濯脸边去了。
温濯看了一眼火团,抬手捏住了它的外焰,问道:“这些法术,都是谁教会你的?”
“以前的师父,”沉疏一边搬,一边杜撰道,“都是些江湖骗子,所以我也就学了点皮毛。”
“哦?”温濯眯起眼,重复道,“以前的师父?”
“嗯,我没有爹娘,一直都是师父带大的。”沉疏蹲下身子,捻了把地上的灰,“师尊,这儿果真是下过雨了,墙灰都比从前的黏了许多。”
温濯说:“只可惜干旱太多年岁,几场雨救不回来。”
沉疏叹了口气,站起身,问道:“旱魃跟岐州到底有什么仇怨,需要这般睚眦必报?”
“若说仇怨,倒是不多。”温濯逗了逗火团,它就咯咯直笑,“她向岐州追讨的战争债,正是岐州数百年的亡灵。”
“师尊,”沉疏看向温濯,“这场战争有名字吗?”
温濯忽然掐灭了火团。
“叫,鸣金之战。”
沉疏翻阅过的仙家典籍也有不少了,这战役既然死伤无数,就不可能岌岌无名,但他的确没有印象。
就和凭空消失的妖族一样,连带着和它们有关的东西,也被历史一并抹去了。
沉疏没再追问什么细节,清理掉山门的杂物后,他重新点了火,踮脚往里头张望了一圈。
“师尊,里边还算干净,勉强能住,就是不知道半夜会不会塌下来。”
温濯唇角牵起淡淡的笑意:“不会,我可以开个结界,但我们得一起睡。”
沉疏听到“一起睡”三个字儿,就感觉烫耳朵似的。
他心虚地瞟了温濯两眼,发现他脸不红心不跳的,于是又开始暗自责怪自己多想。
人家说一起睡,那不就是搭伙挤一张草席子么,再说,师徒之间一起睡怎么了,又不是,又不是一起……
想到方才在赤水林让温濯替自己纾解的事情,沉疏耳尖又开始不争气地发红。
别多想,古代条件苛刻,师徒之间互帮互助一下也很正常!
进了山门,就是道观的内部了,这儿还有些残存的建筑,尚没有被毁于一旦,沉疏随手推开了一扇门,墙灰顿时散落到他头发上,呛人得很。
他皱着眉扬了扬手,抱怨道:“怎么一股臭味。”
温濯顺手用了个法术,把他头发上的灰给吹干净了。
“大旱后又是大雨,这儿总是闷着,难免会有气味。”
沉疏踩进道观里,这儿有座落了灰的石像,也是个祖师爷,但沉疏不大认得。
道观中心是只瓷缸,上边恰好砸下来块墙板,给它盖严实了。
沉疏抬脚踢开墙板,凑上前往下一看,脸上顿时露出惊喜之色。
“哟,居然还活着呢。”
这水缸里铺着浅浅一层水,几条红白锦鲤在里边儿欢快地游,掀起轻飘飘的波澜。
刚穿越过来的时候,沉疏每晚都跟这几条小鲤鱼一块儿在道观里睡,时隔几日再见,倒真有几分见到故人的感觉。
他看向温濯,笑盈盈地问:“师尊,你还记不记得,咱们第二次遇到,我中了个水草的毒?”
温濯道:“记得,你想摘那水莽草,却被划伤了手臂。”
沉疏说:“当时我还在辟谷呢,出来觅食,就是给它们找东西吃,后来也没寻着,没成想它们竟这么能耐,不吃东西也能活上好几天了。”
温濯上前,低头看了一眼,道:“应该是灵智未开的妖。”
“妖?”沉疏诧异道,“上回师尊不是说,灵智未开的妖跟普通的走兽没什么差别么?”
“外形上无差别,但你说它们不用进食也能活,就应当是妖了,”温濯淡笑道,“还记得这缸里从前有多少条么?”
沉疏仔细回忆道:“大概……五六条吧。”
温濯眼睛笑得弯弯的,不再说话了。
沉疏立刻接上话:“但这缸里可就只剩三条了,连尸骸都没有。”
“弱肉强食是妖族的生存法则,它们吃了同伴的血肉和元神,得以存活下来,如今又遇到了你,算是绝处逢生了。”
“小满,”温濯抬手将沉疏的头发拨到耳后,耐心道,“你想救它们吗?”
沉疏琢磨着自己应该说“救”,这样才能建立个心地善良的完美徒弟形象。
他于是拿了腰间的乌木葫芦出来,手掐咒诀,一下将它放大了好几倍。
“这葫芦里有活水,应该能保一会儿它们的命。”
说话间,葫芦里头就亮起白光,一下将那几条鲤鱼给吃了进去。
沉疏没急着把它变小,反而伸手进去摸索了会儿,最后从里边抽出一块压缩床垫。
他嘴角抽了抽,自言自语道:“果然给我装了这东西……”
他刚穿越过来的时候,以前那几个照顾他的老师父只塞了几张黄符和这乌木葫芦给他。
这葫芦里是个小庭院,平时缩小挂在身上,关键时刻还能用来装装东西,方便得很。
无奈它实在太小了,容不下自己和温濯一块儿睡进去,他又不好意思留温濯一个人,只能从里边找个能垫着背的东西出来。
温濯满目新奇地看着这方方正正的小东西,问道:“这是何物?”
“睡觉用的,”沉疏拔出参商剑,在手边颠了颠,“师尊让一下,它有点儿大。”
温濯退开一步,目不转睛地盯着沉疏看。
沉疏举起剑划了个十字,那压缩包装中一流入空气,里边的床垫顷刻就飞弹了出来。
沉疏赶紧折起来一抱,唇角牵起灿烂的笑意:“师尊,你睡睡这个,肯定特别舒服。”
温濯倒是摇了摇头,说:“我已经断了寝眠许多年,如今再要入睡,恐怕很难。”
沉疏弓着腰,艰难地抱着大床垫往前挪了两步,随后扯住温濯的衣袖。
“试一试嘛,师尊。”他用撒娇的口气说,“说不定你以后就爱上睡觉了?”
他这样说话,温濯是万般不愿意再拒绝他的,两人于是寻了个干净处,温濯一抬手扬起灵流,将地上的灰尘吹得一干二净。
沉疏这才把床垫给扔到地上,不由分说,一个翻身就扑了上去,在大床垫上躺开一个“大”字。
“啊——”
身子一瞬间像是陷入了云层,浑身的酸胀感在这一刻同时往身上涌现,沉疏几乎想倒头就睡。
人一旦休息下去,再想起来就难了,沉疏打了两圈滚,又闭上眼长长地伸了一个懒腰。
再睁眼时,就发现温濯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自己身边,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看。
沉疏身子一凛,坐起身仰视温濯。
“好舒服,师尊也来试试。”
他怕温濯又拒绝,没等他答话,直接就拽了他的手过来,把人往身后一带。
温濯一点儿力气都没用,就这么轻飘飘地被沉疏摔到了床垫上,跟片薄纸似的。
他像是被什么雷给劈中了,躺在床垫上动也不动,只会眨眨眼。
沉疏看着他就感觉好笑。
怎么活了几百岁的人了,总有种很好骗的感觉?
“很舒服。”良久,温濯终于说。
现代社会的东西,当然舒服了,比以前那些草席子硬床板可管用多了。
沉疏听他这么说,也把手背到脑后躺了下去。
火团压在它的额头,很识相地熄灭了。
入眼是无边的夜。
虽然枕在柔软的床垫上,但沉疏不知为何身体有些僵硬,好像身边躺了只睡着的冷血动物,稍微动一动就会被吞吃掉。
他摸了摸自己胸口。
心跳好快。
两个人躺在一块儿安静了片刻,温濯忽然抬起手,张开了一小方结界,这结界从他手心延伸开来,扩到了两人面前。
随后就跟个纸盒似的,把两人盖到了里面。
沉疏默默看着这一方小小的结界。
好像在棺材里睡觉啊……
而且好挤!
透明的结界把两人盖到了一块儿,不知是有意无意,温濯把结界缩得很小,他们只能肩对肩靠着睡。
不知为何,沉疏一贴着温濯的肩,心脏就砰砰加速,方才那些有点色.情的回忆也跟着重新涌上脑海。
人隐匿在黑暗中,脑海就忍不住去构想一些白日里见不得光的想法。
虽然羞耻,虽然尴尬,但抛却这些不谈,那些触碰既新奇又刺激,一回忆起来,就把沉疏的脸烧得发烫。
温濯身上的气味有叫他卸下防备的妙用,他躺在这个人的怀里,就什么手段都不想用了。
什么都不想……
想着想着,沉疏感觉身子又开始热,于是侧了侧身,刚想背过去睡,就听见温濯说:“要不要抱着睡?”
“啊?”沉疏震惊地看了一眼温濯,“为什么要抱着睡?”
温濯侧过身子,搀起脸看着沉疏。
“我以为你想。”
他把衣袍给了沉疏,自己只穿了件薄衫,软软地垂落在身体上,墨色的头发顺着肩滑落到草席上。
他垂眼看着沉疏,寡淡的眸色里竟一点儿寒意都没有,只有叫人舒心的温柔。
沉疏看得有点发愣,半晌后挪了挪身子,面对向温濯。
“师尊,”沉疏说,“你能不能再和我讲讲,跟那只狐妖有关的事情?”
“可以,”温濯笑眯眯地看着沉疏,“想听什么?”
沉疏沉默了会儿,问:“他是怎么死的?”
这问题其实不大礼貌,沉疏问完就有点儿后悔了,但今天不知怎的,脑海里突然就浮现出温濯上回说那只狐妖时的表情。
那么淡漠的一个人,灰蒙蒙的眼瞳里,也会浮跃出晶莹的亮色。
温濯静了半晌,随后隔着浓浓的黑雾,覆手到沉疏脸侧,指腹轻柔地摸了摸沉疏眼下的位置。
“他的眼睛也很漂亮。”
“是吗?”沉疏看向温濯,“师尊很喜欢吗?”
“很喜欢,”温濯越笑越柔,“世上最好看的眼睛,我再想不出第二个人能适合这对眼睛。”
原来有这——么喜欢。
沉疏撇了撇嘴,在心里阴阳怪气地想。
他又问:“然后呢?”
温濯叹了口气,说:“只可惜天不遂愿,那时候人族和妖族的矛盾很大,我们一度想阻止两族的战争,可他们彼此都不愿意让步。”
“后来妖族想先发动战争,他情急之下降下一道禁制,将所有的妖都挡在了赤水林前,阻止他们入境岐州。”
听到这儿,沉疏心下有点不安,打断道:“他被自己的族人杀掉了吗?”
温濯的手不动了,掌心的温度轻盈地压在沈疏脸上。
“我不知道。”温濯说,“我也被他隔绝在了禁制之外,想了很多办法都突破不进去,仙门不再纵容我和一只妖彼此纠缠,强行把我带回去,锁在天池中。”
“等我逃出来的时候,禁制已经开了,下了一场连绵的大雪,埋了足有半人高,边境编钲乱鸣,两族交锋。”
温濯的声音有些喑哑,微妙的情绪涌动在喉咙间,好像说出来就能灼伤自己。
沉疏小心翼翼地问:“师尊找到他了吗?”
他停顿了很久,才说出最后一句:“嗯。”
“只是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双目俱渺,看不见东西了,只能低头摸索着雪地,一直唤我的名字。”
说到这儿,他不再说了。
沉疏听得心脏都有点儿绞痛。
看不见东西了?
是因为眼睛受伤了,还是……
沉疏不敢再问,他虽然看不清温濯的表情,可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在敲击震颤着自己的心脏,像刀割一般,在胸腔里留下了一撇钝痛。
他忽然为自己方才那些小心思感到愧疚。
叫他亲口说,自己的爱人是怎么离世的?
这太残忍了。
鬼使神差地,沉疏转过身子面对温濯,主动揽住了温濯的背,跟他紧紧抱在一起。
有时候透过温濯的眼睛,沉疏会觉得这个人不大像活着,或者说总是在残缺地活着,像是三魂七魄被抽离过一般,情绪永远没什么波澜。
但此后他再也不会这么认为了。
这种强烈的悲伤和苦楚,哪怕不言说,也能从每一声叹息中品味出来。
沉疏抱得温濯很紧,他感觉温濯在悄悄哭,又或只是身子冷了,所以才在发颤。
“对不起,对不起师尊,我下回再不问了。”沉疏最怕人哭了,连声道歉,“我很惜命的,你放心,我一直陪着你,等到你飞升之后,我就当你的信徒,让你在上界当最大的官。”
他也不大会安慰人的,只能胡诌一点儿承诺,好叫温濯把方才那事儿给忘了。
温濯还是没说话,手也缓缓从沉疏脸上拿开了去,隔着黑暗,沉默地盯着他看。
看来还是不高兴。
不好了,是他自己非要嘴贱问这一句的,现在把温濯的伤心往事给勾起来了,那该怎么收场?
那就只能——
思索再三,沉疏盯着温濯的眼睛,调动了一点体内的灵力,悄悄对温濯用了狐媚术。
轻巧的灵流砸进了温濯心口。
狐媚术起效之后,沉疏眨眨眼,有点笨拙地唤了一声:“云舟?”
温濯侧了侧头,说:“怎么了?”
沉疏这才松口气,自信地说:“我回来了!”
温濯眼含深意地看着他。
“从哪里回来的?”
“阴曹……呸、不是,从落霞谷回来的。”
温濯点点头:“回来就好。”
沉疏为了让自己更有说服力,于是开始滔滔不绝地讲:“我找到了一个比落霞谷更好玩的地方,虽然你可能会觉得那里的几个老道士很烦人,他们会每天早上五点就敲那只又老又丑的笨钟,把你喊起来练剑。”
“东西也不大好吃,除了素面还是素面,不过平时不会有人烦你,只要你功课做得好……”
他一边说一边偷偷观察温濯,见他好像有了点困意,趁机说道:“云舟,你是不是困了,我们要不要睡觉?”
“嗯,”温濯说,“睡觉吧。”
说完,他就双手捧住了沉疏的脸。
他微微抬头,往沉疏唇上轻吻了一下。
亲了……一下。
沉疏:“……”
“你干什么!”
他吓得弹起了身。
然而这动作幅度有些大了,沉疏的头直接磕到结界边上,又是一阵痛叫,接着摔了回去,恰巧一头倒在温濯身上,额头磕在了温濯胸口。
“怎么了?”温濯疑惑道,“以前不是都要亲过之后才睡吗?”
沉疏脸红得要冒烟了,干脆埋头在温濯身上,抬都不抬一下。
什么死狐媚术啊!再也不用了!
*
沉疏醒转的时候已经是次日卯时。
他困顿地抬起眼皮,这才发现自己昨晚折腾得太困,在温濯身上趴了没多久就睡着了。
他赶紧起身,去探了探温濯的气息。
感受到均匀的呼吸之后,这才松了口气,自言自语道:“还好还好,被压一晚上都没被憋死,不愧是大乘期,果真厉害。”
结界已经被撤走了,沉疏从床垫上爬起身,顺势望向屋外,外边的阳光从山门洒进来,光线里飘飞着细小的灰尘。
今天没有再下雨了,看来太清宗布雨的雨师已经打道回府,岐州人又得回到一连好几个月的旱灾中去了。
沉疏走到屋外,用力地伸展了一下身子。
“如获新生啊——”
就是感觉头顶有点儿重,脚踝那儿也总是有阵细细的痒意,像是有人拿狗尾草在挠他。
会不会是因为没洗澡?
沉疏低头看了两眼脚踝,没发现有什么异状.
“嘶,算来上回从客栈走,大概在旱魃那儿待了也有一天多了,身上滚了不少灰尘,会发痒倒也不奇怪。”
于是沉疏摊开掌心,小声念了一句咒诀。
“出云。”
一枚小小的云团鼓着脸出现在沈疏手心。
跟着温濯几天,沉疏偷偷学会了点布雨的小法术,但远远不及温濯的厉害,能召唤出来的云团也只有半个掌心那么大。
但也够用了。
他抬脚在废墟里拨拨弄弄、挑挑拣拣,最后找着了个还算干净的铜盆,用这小云团简单清理了下。
“难怪温云舟身上总是干干净净的,”沉疏一边清理,一边自言自语道,“当雨师可真是好。”
他就不一样,他一向比较擅长控火的法术,若是以后结出灵核,大抵上也会是火系灵核。
擦干净了铜盆,他举起来对着阳光晃了晃,随后满意地点了点头。
干净锃亮,十分完美。
那小云团可就惨了,被沉疏残忍地当抹布使,好不容易把铜盆擦干净后,自己的云屁股全都黑黢黢的了。
它鼓着腮帮子飘在一边,像在赌气。
沉疏笑嘻嘻地拍了拍它的脑袋,说:“好样的。”
阳光穿过他的身躯,往他背后投了一到阴影,依稀能看见,沉疏身后一条毛茸茸的东西晃来晃去。
擦干净了铜盆,他又使唤小云团过来给里边盛满水。
这小小的一片云费劲了力气拧着自己,总算稀稀落落挤出一点儿雨水来,滴答几声砸落在铜面上。
水位慢腾腾地上升。
沉疏身子没动,背后的影子却一直晃个不停,好像在替他表达欢快的心情。
这几天既然出不了赤水林,那就干脆找温濯学点法术,阳寿的问题还没解决终究不是个办法。
沉疏认真地思考着。
他的影子还在不断变化,头顶上也冒出了两个尖尖,沉疏思考的时候,这俩尖就会跟着一块儿动。
太清宗是个陌生的地方,他穿越过来之后,只和池辛接触了段时间,就已经感觉很麻烦了,那宗门那些师哥师姐该得有多难缠?
“不行。”沉疏一拍手,“还是得继续装下去。”
让温濯替他解决麻烦,再好不过了。
想到这儿,铜盆里的水也总算是装满了,沉疏把云团打散,蹲下身子,伸手压进清澈的水底,掬起一捧水扑了扑脸。
清凉的水打湿了他额前的头发,几滴小水珠挂在发梢,一颗一颗地往下砸。
有点干燥的皮肤顷刻得到了浸润,沉疏身后那条柔软的毛团摇得更欢快了,变本加厉地往他脚踝上扫过去。
沉疏扑两下脸就停了动作,抬臂把脸上的水珠给擦干净了。
回头一看,什么东西都没有。
人是越洗越清醒的,他总算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似乎真有点儿不对劲。
痛也不痛,就是有股强烈的不适感,好像走两步就会失去平衡。
是因为在温濯身上躺了一晚,所以才这么不舒服吗?
沉疏微微倾身,双手压住了铜盆,目光紧盯着这盆清水看。
啪嗒。
一滴水顺着他的轮廓滑下,敲出一圈涟漪。
晃荡的水面里映出了自己的面容、头发和头顶毛茸茸的两只耳朵,一切都如旧,趴着睡了一夜,脸上连一点儿红印子都没有。
十分正常。
沉疏点了点头,扶着腿站起身,转身就走。
跨出去半步后,他猝然僵住了身子。
不对。
第24章
沉疏一把揪住了脑袋上的东西。
“啊!”
这一下用力太猛, 把自己给扯疼了,他赶紧松开,往手心里一看, 是一把赤红色的毛。
什么东西? !
他又惊又恐,伏到那铜盆前,对着水面不可思议地看了又看。
一对赤色的立耳,耳尖一撮像炬火一样红,白色的绒毛蓬松又软和, 如果不是刚才被自己揪秃了一块, 那真是毛色十分漂亮的一对耳朵。
沉疏甩掉手里的毛,颤着手重新覆了上去,虚搭在半空。
细软的毛发挑衅般地蹭在他的手心,痒意真切地砸到了他的触感里。
一定是还没睡醒,被魇住了。
沉疏张口,呼吸得很慢。
手一点点地压着细毛过去,像是小心翼翼地蹲守着一只随时逃脱的兔子。
这对耳朵像是很害怕沉疏的动作,轻轻颤抖一下, 往中间靠近了些。
沉疏咽了咽喉咙, 手指微蜷了一下。
随后,一把捏了上去!
指尖掐进了柔软的耳肉,强烈的刺激顺着痛觉神经直接钻入沉疏的脑袋里,激得他浑身一阵战栗。
沉疏“啊”地一声松了手,又不死心似地重新抓上去,拉着耳尖用力往一旁扯,可它就跟长在自己身上似的,一拽就扎心窝地疼。
沉疏气得打滚,狐耳被自己捏得又红又烫, 毛都乱糟糟地揉到了一起,看上去凄惨极了。
这怎么可能? !
他是个穿越者啊,他活的时代可是一点儿都没有妖怪之说的,为什么他一个活生生的人类,会一夜之间长出一对狐狸耳朵?
沉疏惊恐地一脚踹翻了这盆清水,铜盆砸得哐当响,水泼湿了满地的墙灰。
难道是附身?
难道他学会的狐媚术,也跟这东西有关? ?
沉疏松开手,双手一掐咒诀,将腰间的乌木葫芦调动了出来,里边儿一串黄符排着队钻了出来。
他抬手接符,挨个拿着挑,但凡是跟“驱邪”“除恶”相关的符箓,他就往自己脑门上一贴。
一边贴,口中一边念念有词。
“太阴化生……水位之精,虚危上应,龟蛇合形,周行、周行六合,威慑万灵……”[1]
被鬼怪附身,这不是什么可以打个哈哈过去的事情,何况他发现得实在太迟,只怕这只妖怪的魂灵已经往自己身体里住进去很久了。
再拖下去,就会被夺舍。
难怪最近他老是心跳加速,身体还动不动就发热,满脑子都是温濯说的“狐妖”“狐妖”,原是真的有鬼魅在他体内作祟!
符箓一张接着一张地换,沉疏的咒诀也已经念过去了好几轮,可从灵宝天尊求到西王母娘娘,也没一张符箓起了效果。
不行!
沉疏气愤地扯下额头的一叠符箓,摔进湿泞的泥地里。
他用力地呼吸着,烦躁地拨开额前的头发。
如果……如果不是邪祟附体呢?
他没有爹娘,自己的身世也不明不白,如果他真是什么上古妖族被稀释了百八十代后的血脉,平白无故长了对耳朵,他又能找谁说理去?
而且,为什么偏偏是狐妖……温濯的旧情人不也是一只狐妖吗?难不成自己是他的后代?
他要求助温濯吗?
可他谅是再讨厌太清宗,妖人不两立,何况妖族杀过他爱人,他绝对不会纵容……
“不行,”沉疏摇了摇头,来回踱步,“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关系,不能功亏一篑。”
“什么功亏一篑?”
温濯的声音猝不及防传入耳中,沉疏身躯一凛然,立刻转身蹲下身子,背对着温濯,把头埋得低低的。
不好!
他什么时候起来的? !
沉疏两只手各捂了一边,将头顶那对突如其来的狐耳给严严实实藏在了掌下。
温濯问道:“怎么了,沉疏?”
“师尊,”沉疏喊道,“那个,你先不要看我。”
温濯似笑非笑地看着沉疏的背影,一条蓬松的毛绒尾巴在他眼前晃来晃去。
他搭起臂,把肩靠上了门边。
“方才我在里边听到了点儿响动,以为你出了什么事情,所以出来看看。”
沉疏脸不红心不跳地乱编:“没什么事,就是、就是想洗个脸,不小心打翻了这盆子。”
温濯盯了一会儿那条毛团,说:“要我帮忙吗?”
沉疏现在听不得“帮忙”这俩字,一听就脸红。
“不用!”他连声拒绝,“师尊,你先回去吧,这才卯时,咱们又不用早起,你都百八十年不睡觉了,怎么着也得睡上个三天两夜吧?”
温濯悄悄靠近了一步,还是盯着那条尾巴看。
“不必睡那么久。”
“我昨夜压着你了,”沉疏闷着头继续说,“师尊,你身体可有不适?还是回去再歇一会儿吧。”
温濯又近了一步,说:“没有什么不适。”
“有的,师尊。”
“没有。”
温濯手都伸出来了,一副随时要上手抓住那条尾巴的架势。
感受到温濯的脚步越走越近,沉疏一咬牙,干脆松开了手,两只狐耳往回一弹,重获自由。
他猛地起身拽住了温濯,直截了当地和他对上目光,耀眼的赤红在眼瞳里闪动了一下,很快就让温濯的双目被慢慢蒙上了一层阴翳。
真好用,狐媚术可真是好用!
“云舟,”沉疏一得逞,立刻压着沉疏的肩,急声道,“你告诉我,你这辈子见过多少只狐妖?”
温濯中了狐媚术,反应自然是有点儿迟钝,他呆愣愣地看着沉疏,答道:“只你一个。”
“那——”
沉疏说了一半,又收住声,轻语道:“我,我之前有没有留下过什么子嗣啊?”
温濯眯起眼睛,问:“你有?”
听这话的意思,那大概是没有了。
沉疏赶紧摇头,道:“不是,我没有那个意思。”
这世上的狐妖那么少,他跟温濯的旧情人总得有点儿姻亲关系吧?既然狐妖跟别人没有情缘,那莫非……
沉疏瞟了两眼温濯,抿了抿唇,硬着头皮问:
“师尊,你能生孩子吗?”
温濯:“……”
好,看来不是。
沉疏排除了“自己是温濯和狐妖的孩子”这个可能性后,心下总算松了口气。
他干笑了两声,挠挠脸,解释道:“没事,我只是听闻了一种奇法,可以引介天地的阴阳二气,达到创生的效果,非常好奇,所以……所以问问你。”
温濯倒是没生气,他神色如旧,目光慢慢地挪到了沉疏头顶。
那对狐耳被沉疏糟践得厉害,毛都秃下来一小块儿,像被人啃了一口似的。
温濯问道:“你从哪回来的?”
这问题昨夜里他已经问过自己一次了。
用了这么多回狐媚术,沉疏觉着自己也算个行家。
这媚术跟幻术的差别不大,能叫人神志不清,幻术消失后,相应的记忆也跟着会被模糊掉,只能依稀记得一点儿片段。
所以,演技不用太好,但也不能太差。
“落霞谷,”沉疏于是答道,“我回来找你。”
温濯抬手盖到沉疏的脸侧,缓声道:“我们昨夜是一起睡的?”
“是,我们抱着一起睡的。”沉疏急于知道自己身体的变故,什么都答应,“云舟,世上会不会有这样的妖,他从前是人,但因为发生了什么变故,生出了妖的体貌特征,像是……耳朵,尾巴什么的?”
温濯摇摇头,说:“不曾有。”
他边说着,手顺着他的轮廓缓缓往上滑,最后埋到了发间,慢慢摸索靠近了这对狐耳。
“妖族的事情,你应当比我更了解。”
沉疏着急,抓了温濯的手,说道:“那你教教我,妖该怎么化为人形?或者怎么把耳朵藏起来?”
“你不会吗?”温濯皱了皱眉,手还是不管不顾地往上摸,“将灵力凝聚丹田,上至百会,方可化形。”
沉疏连声道:“好,那我现在就试试。”
温濯顿住动作,一把捏住了沉疏的狐耳。
“不行。”
“疼啊!”沉疏叫唤一声,赶紧低下头,把耳朵从温濯手里滑出来,“为什么不行?”
狐媚术都快结束了,再拖下去,他怎么跟温濯解释?说自己当初其实没有死,而是藏在现代了,一直到现在才找到机会穿越回来见到你? !
谁信啊……
可温濯压根不管他心头有多急躁,一扣沉疏的腕子,一步一步往前压。
沉疏抬掌保持着距离,也一步一步往后退。
他门抬脚跨进了门槛,跨过了狼藉的贡台和蒲团,阳光被打碎了往道观里撒。
“为什么要急着变回去?”温濯终于反问道,“你不想被我摸耳朵吗?”
沉疏求情:“有一点不想,可以不要摸吗?”
“可你以前都跟我说,喜欢师父摸你的耳朵,你的尾巴,”温濯顺手拎起沉疏背后那条大尾巴,认真地说,“你说很舒服,以后发情期的时候,都要我给你摸。”
尾巴? !
沉疏惊恐地看着温濯手里那条毛茸物体。
他的? ?
“发情期的妖,这些特征收不回来,”温濯边走边说,“这一点是你告诉我的,你说只能靠房中术来缓解情期,情期多久,就要双修多久。”
谁说的?什么术?什么修? ?
还没等沉疏反应过来,温濯就压着自己的胸口,一股强劲的力道推着他跌坐了下去,刚好叠住自己的尾巴,一屁股坐到了那张床垫上。
沉疏那句“你别过来”还没说出口,温濯故技重施,直接噤了他的声,随后按住沉疏的后颈,强行把他抱进了自己怀里。
他用哄骗的语气说:“发情期还有很久,在你好转之前,师父一直都在你身边。”
沉疏被他闷在胸口,气儿都上不来,脑海中像被凌空劈下来一道天雷,惊得他头晕眼花。
不对,不应该啊?
狐媚术只能用两分钟,这一点他已经实践过很多次了。
可他怎么感觉这都快五分多钟了,为什么温濯还没恢复过来呢?
他不会是……
压根没中招吧? !
第25章
沉疏推搡了两下温濯的身子,但无奈他力气实在太大,跟捆锁似的死死抱着自己不放。
温濯难道一直都没中招?
那他前几回,又是叫自己小狐狸, 又是、又是亲他的……都是在装蒜?
他图什么呢!
沉疏平时不算是笨拙的人,可今天他真是觉得自己的脑袋要烧焦了,何况现在又被迫埋在温濯怀里,胸腔被用力压迫着,气儿都喘不上来。
可如果温濯一直都能免疫狐媚术,他为什么从来没有戳穿过自己?
拜师的时候姑且不论,温濯给他行针那回呢?他可是当着人家的面,□□地从浴桶里站起来了啊,还有昨天晚上,他他他,他还亲自己……
绝无可能。
他不信温濯没中招,干脆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袍,掌心凝聚起灵力,拍到了他的后心处。
这一缕灵力穿透衣袍, 直入温濯的灵核, 找到了一枚火焰状的印痕。
狐媚术的印痕依然在温濯的灵核之中, 只要此术起了效果, 沉疏就能察觉到它亮起的痕迹。
除非温濯有什么免疫狐媚术的奇法,否则这个印记绝对不会出错,哪怕是同为妖类的旱魃也未能幸免。
那么,还有另一种可能——
他变强了。
沉疏瞬间自信起来。
原本只能持续两分钟的狐媚术, 在他不断的使用之后,成功地完成了升级,如今已经能至少持续五分钟了。
这不算坏事儿,毕竟是谋生的本事,但紧接着,沉疏发现自己面临另一个问题。
怎么解开?
温濯中了狐媚术,对爱意表达的直接程度这些天来沉疏早已有所领略,加上温濯说过,他的发情期还没完全结束,再这样下去,只怕是会……
狐耳害羞地抖了抖。
会……
不行!
在想入非非之前,沉疏强行打断了自己。
不能让事情发展到这种地步。
沉疏虽然不知道要如何中途停止狐媚术的效果,根据他先前尝试的经验,只要有足够的痛觉刺激,人就会从狐媚术中清醒过来。
痛,得让温濯痛!
沉疏抱住温濯的手悄悄掐了个咒诀,一张定形符顺势飘入自己手中。
先假装沉迷温濯的抚摸,然后一口咬住他解开狐媚术,再辅之以定形符暂时强控住温濯。
最后按照温濯的说法把耳朵和尾巴压制下去,就能成功隐瞒住自己变成一只妖的事实。
这就是他的作战计划。
沉疏头脑风暴得厉害,温濯心思倒是纯粹。
他一心一意地揉捏沉疏的狐耳,手掌贴着沉疏头顶,从上往下,连带着沉疏的头发一块儿往下顺。
温濯顺毛的动作轻柔又舒服,像是做过很多回这样的事情,沉疏眯起眼睛,不知不觉就仰起头,主动迎合到温濯的掌心里,狐耳顺着他的动作往后倒。
“舒服吗?”见他表情享受,温濯语调温柔地问,“你以前最喜欢这样。”
是啊是啊好舒服——
舒服什么啊!
沉疏立刻惊醒,直接按照他的原计划,一把抓住温濯的手腕,嘴一张,上口就啃。
然而他忘记自己成了狐狸,对咬合力没有太明确的把握,这一下咬得没轻没重,很快就把温濯的皮肤给划出了一圈的血痕。
不好,咬太狠了!
沉疏尝到腥甜味,顷刻又松了口,愣愣地看着温濯的手臂,上边一圈深红的牙印,血丝都从皮肤里透了出来。
原本已经飘到半空、打算给温濯拍上去的定形符簌簌飘落了下来。
被咬的温濯却一点都不反抗。
他笑意盈盈地看沉疏,都不肯给自己的伤口多留一眼,仿佛没痛觉似的。
但眼瞳里的阴翳也的确因为这一口而驱散开来,灵核上狐媚术的印痕随之淡了下去。
沉疏没有再动手了,他仰头看着温濯,耷拉着耳朵,一副犯了错的表情。
“对不起,师尊。”他又垂下头,慢吞吞地解释,“我今天早上起来的时候,就发现自己长了一对耳朵,刚刚又看见自己长出了尾巴。”
温濯脸上一点儿震惊之色都没有,安静地听沉疏大吐苦水。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我会有发情期,我以前真的不是妖……”
说完,他又拎起身后那条蓬松的尾巴,看了又看,越看越烦燥,心头一股无名火“噌”地就往上冒。
他手一伸,参商剑应召而出落入掌心。
好好好,长啊,多长几条。
当着温濯的面,沉疏将那条尾巴一拽,对着尾根处,扬剑就要砍下去。
这剑抬到半空,就被温濯给拦截住了。
“师父不疼,”温濯攥着他的腕子,还是笑,“发情期想咬人,这是正常的,我替你揉揉耳朵,能稍稍起点安抚作用。”
沉疏半信半疑:“真的吗?”
“嗯,”温濯说,“你要试试吗?”
其实沉疏不是很相信。
但看着温濯手臂上那道被自己啃出来的口子,鬼使神差地,他点了点头。
见沉疏应允,温濯顺势也坐回床上,他拍了拍自己的膝,示意沉疏躺过来。
“师尊啊,”看着温濯平整的膝盖,沉疏尴尬地挠了挠脸,犹豫道,“这是不是不太好?”
温濯说:“没关系。”
他目光闪烁着期待,两眼亮晶晶地看着沉疏,这眼神叫沉疏压根没有拒绝的余地。
他于是一脸不情愿地挪了挪,仰身缓缓躺到温濯的膝盖上。
他不敢这么直视着温濯,太尴尬了,于是侧了侧身,面对着温濯的腰封。
温濯见他这模样甚是可爱,手盖到沉疏的鬓角,碰了碰他的红色耳珰。
“你说你以前是岐州人?”
沉疏“嗯”了一声。
他感觉自己像个面临手术的病患。
温濯说:“岐州这片地方,在很多年前曾建立过一个国度,名叫青丘国。”
他的声音润得像泉水,淌在沈疏耳边。
“狐曾经是妖族最强大的一个分支,这个国度就是他们曾经存在的证明。”
在这样安抚人心的声音里,沉疏总算不再紧绷起来,任由温濯触碰了自己那对新生的狐耳。
晨早没注意到它们的时候,沉疏还没什么知觉,可这一来二去的,这对狐耳的存在感忽然变得十分强烈。
温濯的手揉捏上去,每个动作的触感都像被强行放大了数倍。
耳肉又烫又柔软,被细滑茂密的狸毛保护得很好,温濯用指腹蹭了蹭他耳心雪白的绒毛,又摸了摸耳根,手法相当娴熟,像在搓一个面团。
原本还在撒泼打滚极力反抗的沉疏一下子就乖了,他忍不住伸手,环抱住温濯的腰,埋在了他怀里。
算了。
大不了,就让他多摸摸,摸开心了,应该也能网开一面,饶过他这只刚刚成精的小妖。
沉疏不想承认自己很舒服,所以这么想。
道观是个面临坍塌的废墟,早就被折腾得千疮百孔,今天又是个难得的晴日,阳光被揉碎了渗透进残破的门缝。
光线刮过温濯眉间的蓝色印记,上面烁动着莹莹光泽。
温濯一边顺理着沉疏的头发,一边说道:“你想知道的话,我带你去个地方。”
沉疏尾巴动了动,问:“什么地方?”
“狐狸祠,”温濯说,“就在这座道观下面,里面或许有你想要知道的东西。”
*
赤水林从前被瘴气缭绕,哪怕是贴着边沿走,最后还是会兜兜转转回到林子的中心。
整片赤水林唯一能抵达的地方,就是山头的这座道观,这里像是被开了一小方结界,令瘴气不敢靠近,只能圈围在附近。
温濯带沉疏来到那做残破的祖师爷石像前。
贡台上的香炉里插着一支燃半的线香,他三指夹着线香取出,侧身看向沉疏。
不等温濯说话,沉疏就打了个响指,将小火团召唤了出来,将那根线香给点燃了。
随后,温濯搭手支起线香对着石像弓腰拜礼了三回,这才缓缓把香插回了香炉之中。
温濯退回身,和沈疏站到一块儿。
整座破观忽然开始发出轰然巨响,像粗砺的石块相互摩擦的声音,随后,只见那石像慢慢拧动扭转着自己,手中的法印竟逐渐发生了变化。
灰尘很快从石像周围扬散出来,地面也轻微地开始发生晃动。
随着那新手印的结成,沉疏面前的一块石砖也缓缓下陷,露出了蒙尘已久的石阶。
这地方不深,石阶尽头隐隐露出了一块石碑的一角,上面密密麻麻铭刻着一些字样。
“下面就是狐狸祠。”温濯拢起袖子,在沈疏身前先踩上了台阶,往下迈了几级,“那块石碑上,应该有你想知道的答案。”
沉疏点了点头,跟上了温濯的步伐。
然而等到他站在阶梯前,提脚要踩下去的时候,一股退却之意忽然从沉疏的心口爬了上来,像毒虫一般蛰了他一口。
他不敢踩下去。
望向里面深不见底的幽闭,沉疏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恐惧之感叫他头皮发麻。
那块石碑上会纹刻什么?
狐妖?青丘国?
是失落的国度,尘封的历史,还是寥寥数语记录了一个族群从枝繁叶茂到万径踪灭?
可那些东西和他有什么关系?他在现代生活了十八年,即便身上沾了一点儿狐妖的血脉,那也早就是搓搓手就能碾碎的毫末了。
如果这十八年来,他所认知的一切都会因为这地穴里的一草一木而轰然崩溃,他又为什么要踏入这里呢?
他完全可以告诉温濯,自己不想当狐妖,也跟狐妖没有半点关系,然后在赤水林安安分分待上几天,再和温濯回到太清山。
然后、然后再……
“怎么了,小满?”温濯回过头,浅淡的眸子望向他,“不想下去吗?”
沉疏身子一凛,无措的视线遽然撞进温濯眼里。
一定要下去,一定要面对吗?
沉疏看着温濯的眼睛,浑身的血都在发冷。
“师尊,进去之前,你能回答我一个问题吗?”
他极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没什么异样,但头顶那对耳朵却比他诚实得多,毛茸茸的狐耳失落地往两边微微垂下去,连颜色都好像黯淡了。
“如果我不是狐妖,没有这双眼睛,没有这样的能力……”
“你……还会收留我吗?”
第26章
沉疏捏着衣角,有些紧张地看着温濯。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很抗拒“狐妖”这个身份。
可如果今天温濯回答“是”,那就代表自己被身体里的狐妖血脉救了一命,他得感恩戴德, 也必须接纳这个新身份。
一想到是这样,沉疏就觉得心里分外怪异,难过也说不上,就是凉飕飕地失落。
为什么呢?
沉疏的尾巴也不动了,灰扑扑地躺在地上。
温濯盯着他看了半晌,目光从上走到下。
沉疏自从穿越以来,就一直跟着他东奔西跑,身体里就那么丁点灵力还用了又用,以至于寿元大减,衣服也都划得破破烂烂,跟刚流浪回来似的。
他平日里喜欢用那张好看的脸卖乖讨巧,但真到了自己惨兮兮的时候,反倒不爱显摆了。
温濯的神色骤冷下去,转过身,拎着袍子快速踩回地面,随后一把拽起沉疏的手,直截了当就往道观外去。
“走。”
他的动作刮了阵风出来,突兀地把沉疏给惊醒了,硬生生地被他拖着走。
沉疏脚下一个趔趄,磕磕绊绊地说:“师尊、不是,师尊, 不下去看了吗?”
“不看了,带你回宗门。”
沉疏道:“可迷瘴不是还没开吗?”
温濯道:“这世上没有我解不了的阵法。”
沉疏蹙眉,顺势质问道:“那师尊之前说我们要在这儿住几天, 等迷瘴散开,都是骗我的?”
说完这句,温濯顿住了步伐,回身望向沉疏。
“我……”
“是因为师尊很想让我来这个地方吗?”
沉疏打断他,话语间带着些许火气。
他的态度也有点强硬,用力挣了挣手,想从温濯的束缚里逃开。
挣扎无果,沉疏心头的火气更冒,怒视着温濯,问:“这狐狸祠中,真的是我想知道的东西?”
他跟温濯僵持着动作,那对赤色的竖瞳又一点点收紧起来,警惕和威胁同时浸在眼中。
在温濯身边待得太久,沉疏能很明显地察觉到,自己身上的那层戒备正在这种温柔乡里一点点被剥落。
有时候,他差点也以为自己和温濯是认识很久的故人,短短几天的相处,竟叫他完全提不起警戒之心。
孤身穿越,举目无亲,他怎么敢的?
沉疏眉间拧紧,指尖都掐进了肤肉里。
温濯既然一早就了解他,又为什么要装作一无所知,而直到今天又藏也不藏地和盘托出?
他要做什么?
只是带自己看一看祖先的宗祠?
他一直都知道自己是狐妖,又为什么从来都没有说穿过,反而任由自己对他用那些狐媚术呢?
他是不是有着别的什么目的……
沉疏越想越紧张,瞳孔收成了一道锋利的竖线,他微微张开口,从齿间吐出白色的雾气。
温濯眼中的波澜闪动着。
他面上泛起忧色,沉默半晌后,抬起沉疏的手捂到了掌心,轻轻摩挲了两下,动作缱绻又柔和。
“对不起啊,小满。”
听到这句,沉疏的瞳孔慢慢散开了一点。
温濯继续说:“师父原先的确是想带你来看看的,没有想到你不开心。”
他话语说得恳切,多少带了点愧疚的味道,沉疏的气还在,想直接抽开手。
但温濯握得很紧。
他的手其实没有沉疏暖和,碰上去是凉凉的,但因为捂得很紧,反而叫沉疏心里徒生出一股热。
沉疏挣了两下就放弃了。
“我比常人更了解狐妖,看到你这双眼睛,我就知道你身上淌着狐妖的血脉,”温濯望着沉疏的眼睛,缓缓解释道,“小满,没有告诉你,是师父不好。”
沉疏迎上他的眼神,心头一颤。
他们的眼睛很不一样。
沉疏虽然爱伪装自己,可耐不住年纪尚小,所有的情绪都写在这双漂亮的含情眼里了,但凡有点儿什么别扭,都能被读得一清二楚。
但温濯不同。
他的心思都被冻在眼底这泓冰池里。
只有在这样直直看着自己的时候,从寒色里才能化开一点明媚,沉疏才能放心迎上他的怀抱,从他身上寻到安全感。
如果真的有恶意,又怎么会用这样的眼神看着自己呢?
沉疏低头,盯着他的手看,慢吞吞地开口。
“所以你一直都知道,我对你用那个……”
“狐媚术”这三字儿讲起来有些羞耻,沉疏说了半截就住口了。
温濯接上话:“狐媚术?”
沉疏点了点头。
“起先不知道,后来察觉了一些,”温濯笑着说,“你爱玩这法术,我就多陪陪你。”
“玩”这法术……
所以刚刚他的确中招了,但也是心甘情愿中招的,就为了摸他的耳朵和尾巴!
沉疏抬眼看他,问:“师尊不介意?”
温濯笑着摇摇头,说:“没什么好介意的,况且你昨晚用这术法,也是出于好意。”
听到这话,沉疏叹了口气。
他踩前一步,伸手主动抱住了温濯,把下巴搁到了他肩上。
这是表达和解的意思。
沉疏也不怪他,就是觉得自己被耍了,不管是被温濯耍了,还被老天爷给耍了!
穿越也就算了,变异算怎么回事啊?
沉疏撇了撇嘴。
那池辛认爹那次,旱魃那次,还有、还有亲他那次,都是人家在纵容自己用狐媚术了。
而且事后还知道得一清二楚!
这也太羞耻了!
沉疏的狐耳动动,扫在温濯脸边,痒得温濯笑着躲了躲。
沉疏红着脸压住他的肩,小声嘟囔道:“师尊,你下次能不能别逗我了。”
温濯脸上的忧色这才一点点褪开,他也叹口气,回抱住沉疏,轻缓地摸着他的后背。
“好,”他用哄人的语气说,“下次不会了。”
他哄完这句,就伸手想去揉一揉沉疏的头发,这狐狸刚闹完别扭,表情还是一副不高兴的样子。
可温濯的手一碰到他头顶,那一对狐耳就会自动往后倒,简直是无声地在说“请摸”。
温濯也不客气,上手就摸,还微微蜷起手指替他抓了抓耳后的地方。
“小满,你只要记得,”温濯边揉边说,“不管你是人是妖,只要我寻到了你,那就一定会保护你。”
沉疏“嗯”了一声,尾巴甩了甩,说:“那师尊带我下去吧,我去看看那石碑上写了什么。”
“不想看就不看了,”温濯说,“我带你回太清山,换件干净的衣裳。”
沉疏这会儿倒是不抗拒了,松开怀抱,笑着说:“我想看看,反正都要当妖了,我还挺想知道自己老祖宗都是怎么活的。”
更好奇,这群狐妖的血脉到底是怎么被他们一路传承到现代,最后留到自己这一脉里的?
早闻狐妖寿命绵长,他爹娘这两只生了就不管的渣狐,没准在这个时代也已经出生了?
若真是如此,他一定去寻到他们,一人抽俩耳刮子,然后指着他们的鼻子骂一句:不养别生!
渡过了方才的惶恐不安,接纳自己是妖的事实以后,沉疏反倒有点儿兴奋起来,尾巴也跟着晃来晃去。
“这儿的狐狸祠是青丘国尚未湮灭时所建的,石碑上篆刻的是从前的国师留下的谶言。”
温濯跟他并排站,一边说话,手一边悄悄乱揉沉疏的尾巴。
沉疏感觉到了,身子一凛,当即往边上一闪。
“师尊!”沉疏愤愤道。
“怎么了?”
“不要揪我尾巴了!”
温濯拢起袖子,眼泛笑意。
“嗯。”
嗯什么?
沉疏脸都羞恼红了,赶紧绕到温濯背后,推着他就往阶梯下走。
为人师表,总是摸徒弟的尾巴算怎么回事? ?
沉疏有时候觉得温濯比自己还幼稚,看到什么毛茸茸的东西就开始着了道,一个劲地想往上摸过来。
他们推推搡搡,一前一后下了阶梯,总算来到这狐狸祠中。
地下的空气更冷些,吐口气儿都是白雾。
这儿其实不像个祠堂,更像个四通八达的陵墓,只是规模不大,也就百来平米,四面墙各是一扇有着狐首浮雕的青铜门。
从阶梯下来要跨一条窄窄的水银河,这河贴着四扇青铜门绕了一个圆形,将那块石碑圈围在中心。
沉疏跨两步到了那石碑前。
“就是这块石头啊,我瞧瞧……”
石碑差不多也是一人高,沉疏个子更高些,要俯下身去看上面的字迹。
……看不懂。
沉疏盯了这些鬼画符半天,并没有被它指明道路,他甚至感觉自己的老祖宗眼下就以魂魄之姿坐在石碑上,对着自己骂骂咧咧。
他也是第一次当狐妖,哪里懂这个!
这时,温濯从他后边过来,帮他解释道:“古国在岐州建立以来,一统了境内四方的妖,与人族签了和平契约,很长一段时间都没发生过战乱。”
沉疏干脆手一搀石碑,看向温濯。
“那时候人都住在哪?”
温濯说:“环在岐州边缘,北部润州,西部钦州,东部茶州,没有形成固定的部落。”
沉疏窃笑道:“原来狐妖这么强,那我还是皇族的后裔了。”
温濯微笑着看他:“青丘的确有位小太子,在国家消亡的前一夜失去了踪影。”
“消亡?”沉疏狐疑道,“怎么消亡的?”
“是主动消亡。”温濯说,“青丘有位国师卜算到了如今的战乱之祸,告诫族人这一难可能会导致全族的灭亡,必须要躲。”
“从此,狐族决定就此隐世,并灭去了一切曾经存在的踪迹,青丘一夜之间举国空寂。”
沉疏恍然大悟,一拍手,道:“除了那个小太子,师尊,他不会就是你之前的那个狐妖道侣吧?”
温濯笑了笑,不正面回答,接着方才的话继续说:“仁善的国君惦记着小太子的行踪,但又碍于举国迁徙,不可耽误,于是匆匆在这里留下了一块石碑,往后这位小太子若是想回到故乡,这块石碑就是明灯。”
说完,温濯二指一摊,只听一声“砰”,周遭猝然亮起一圈幽绿的鬼火,照亮了四扇青铜门。
“这四扇门里,其中有三扇门都是国君给那位小太子留下的遗产,只要用他的鲜血浸透石碑,就可以打开。”
听到这儿,沉疏眨了眨眼睛,看向温濯。
“师尊,”他眼里猫着点儿坏,“那我会不会是那个太子呀?”
温濯挑了挑眉,说:“你想要这里的东西?”
“就好奇,”沉疏昧着良心说,“那还有一扇门呢?”
温濯神色暗了暗,沉声道:“不能打开。”
“为——”
沉疏话没讲完,就听到上方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打断了他们的谈话,二人齐齐回头,望向穴口。
这声音似乎是从赤水林外发出的,听着相当耳熟。
这么些天了,沉疏早就把自己刚认的师兄给忘得一干二净,这时候也反应了许久才辨识出来。
“池辛?”沉疏诧异道,“他没有回太清山吗?”
温濯眉间微蹙,留下一句“我上去看看”,随后足尖一点,轻盈地落上了台阶,往道观外跑去了。
“诶,师尊——”
沉疏见他走,装模做样地唤了一声。
随后半步也没迈出去。
他可不想见到池元乐,这人烦死了,就算这儿诡异得要命,他也宁愿待在自己老祖宗的石碑边上。
沉疏搀着石碑,乐呵呵地想。
他即便不是那小太子,也没准有点儿血缘关系,他的血拿来试一试,也不嫌麻烦嘛。
想到这儿,沉疏“噌”地一声拔出参商剑,架到了自己的手腕上。
他看着自己还没好透的手臂,心疼道:“先试一滴吧,不然太疼了。”
随后他微微举起剑,准备划破自己的手腕。
然而没等他下手,只听身后传来一道闷重的响声,青铜门上的狐首骤然砸落。
周遭的鬼火在这一瞬间同时熄灭,无边的暗夜吞没了沉疏整个身躯。
沉疏立刻收起剑,警觉地观察着四周。
下一刻,一个诡异的声音从身后的青铜门中缓缓渗出,流入沉疏耳中。
那声音像是什么动物临死前发出的嘤咛,极其微弱,仿佛是在向人求救。
沉疏缓缓回头,四周早就暗了个遍,只剩背后那扇青铜门前还燃着一团荧绿的鬼火。
它每叫一声,沉疏就觉得有一股诡异的吸引力勾着自己,不断往那扇细开的门缝里过去。
沉疏捏紧了参商剑,一步步往前走,片刻之后终于抵达了这扇门前。
门缝中不断冒出着一些沾着冰气儿的白烟,冻得人脚踝生疼,沉疏屏住呼吸,忍痛踩在这些白烟里,扶住了门。
随后掌心一用力,青铜门被缓缓推开了一道口子,扑面而来的冰息瞬间给他的头发挂上了白霜。
沉疏吃了一口的冰,赶紧挥了挥手,抱怨道:“呸!什么东西啊,跟个停尸间似的。”
抱怨完,他总算抬首望向那门缝里,看清了里边儿的东西。
“……棺材?”
第27章
这冰棺实在太漂亮了, 沉疏忍不住又推了推门,半只脚踩了进去。
然而门打开过半,他立刻被吓了一跳,这才发现墓室里竟还站了个人。
沉疏一哆嗦,道:“我去……谁啊!”
这人面朝冰棺,背对着沉疏,身形略有些眼熟,目光下移,只见他手里拿着一把灿金的长剑,和含光剑生得一模一样。
听到沉疏的动静,那人缓缓侧过身, 载满杀意的目光猝然投射过来,碰到沉疏时又顷刻柔和了下去。
在这一眼里, 沉疏都怀疑自己是瞎了。
他盯了面前的人半天,才一头雾水地开口。
“师尊?”
正是温濯。
只不过此时他身上穿的并非那件蓝白道袍,而是一件大红色的喜袍。
说是喜服,这袍子却半点儿喜庆的意味都没有, 反而在这样莹绿的光线下显得猩红至极。
他手里拿着的含光剑刚刚见过血,殷红的血珠顺着剑身滚落在地,洇开了一小片血泊。
简直像是从尸山血海走出来的修罗。
沉疏被他这眼神盯得发毛, 忍不住捏了剑柄,
“……温云舟?”
不会是那种克隆人吧,古代已经有这么超前的术法了?怎么叫人瘆得慌。
而且还穿着婚服……莫不是冥婚?
沉疏按住门,往后退了一步。
“你不是温云舟吧?”沉疏警惕地试探道, “我师尊好像比你高一些。”
温濯一句话也不说,他神情有些恍然,步伐缓缓地踩过来。
这人寻常就有点儿神出鬼没的感觉, 在这种气氛下更像是索命的恶鬼,每一步都能踏开一圈烟尘,叫人心一节一节地凉下去。
这架势简直是要来杀自己的!
沉疏看得悚然,当即想把门一关。
可回头一看,哪儿还有什么青铜门,这压根是个完全封闭的墓室,他被困住了!
沉疏心下一惊,未及反应,温濯就已经走到了自己跟前,他身子贴上沉疏,把他压到了墙面,两个人腰腹碰到一块儿。
温濯手一松,含光剑化成了一股白烟,吹到二人之间。
隔着白烟缭绕,他双手捧住沉疏的脸,目光一刻不肯挪开地盯着他。
这眼神都能称得上是缠绵了。
沉疏的脸颊都被捏得鼓起来了,眨眨眼愣愣地看着温濯。
“温濯?”沉疏唤他一声。
温濯不说话,他盯着沉疏看。
沉疏仔细瞧他的眼睛,也的确发现了异状。
这眼睛不是平素寡淡的灰蓝色,反而和自己一样,是一对赤瞳,红得相当明媚。
沉疏眸光一暗,立刻推开温濯的肩,把他反按到墙面上。
他眉间拧紧,斥声道:“你到底是谁!”
沉疏平时绝对掰不过温濯的腕子,但今天总觉得这人像把烟似的,一点儿重量都没有。
温濯还是一个字都不说,他凝望着沉疏,抬手触碰他的脸颊,暧昧地抚摸了两下耳鬓。
沉疏不喜欢除温濯以外的人的触碰,往边上一躲。
眼前这个“温濯”倒是不气恼,唇角牵起淡淡的笑意,手从耳侧滑落下来,又慢慢摸到颈线,点到了沉疏衣服的第一对搭扣。
触感依旧是真实的,沉疏被他摸得痒,咽了咽喉咙,赶紧卡住他的手。
“你别乱碰我,快说!”沉疏恶狠狠地看着他,“你为何长了一副别人的皮囊?”
莫非是那种会幻化形态的妖怪?
温濯说这儿的门不能开,就是因为关了这样一只妖怪?
为何温濯一走,这扇门就自己开了呢?
沉疏脑子飞快转动着,他微微屈膝卡在温濯腿间,又拿手臂横在他脖颈上,相当谨慎地钳制住了温濯。
这距离相当之近,沉疏明显能感觉到,面前这个貌似是温濯的人压根就没有呼吸,他既不是人也不是妖,而是鬼。
“沉商!”沉疏清喝一声。
参商剑应声而出,在空中飞旋起来指向温濯。
“这人是什么鬼,你可认得?”
剑身在温濯身边晃了又晃,终于发出声音:“不像是鬼,身上没什么阴气,反倒是有一缕别人的元阳。”
“元阳?”沉疏蹙眉道,“什么意思?”
沉商说:“就是和人有过肌肤之亲。”
沉疏笑了一声,说:“和人有过肌肤之亲,那不应该是元阳外泄么?怎么身上反而留着别人的元阳呢?”
沉商天真地说:“啊,因为他是被压——”
“好了,你回去吧。”
“哦。”
参商剑这才灰溜溜地跑回了葫芦里。
两个人依旧在墓室的这一隅角落里相互对峙着,沉疏一连问了他好几个问题,温濯一个也不答话,反倒是看他的眼神愈发暧昧起来。
这人长着和温濯一样的脸,如此暧昧地盯着自己看,竟叫沉疏心里平白有些羞赧起来。
他侧过脸,半恼火地说:“你别看我。”
说完这句,温濯终于缓缓张口了。
“你想亲我吗?”
“啊?”沉疏吓了一跳,跟个弹簧似的一退数步,“你在说什么啊,你个冒牌货!”
温濯意味深长地看着他,说:“你的意思是,正牌的师尊,你很想亲吗?”
沉疏感觉心脏被把箭给贯穿了,尾巴甩个不停,指着“冒牌货”温濯,骂道:“你胡说什么,我想不想亲,关你什么事?”
他皱着眉,又指向温濯手里的含光剑,道:“还有,你这鬼在人家墓穴里鲜血淋漓的干什么,想盗墓?”
沉疏也不是什么软骨头,定形符转眼就捏在手里了,一副势必要惩恶扬善的模样。
“不说话,我就弄死你。”
温濯微笑起来,缓缓迎到沉疏身前。
他丝毫没有害怕这句“弄死”的意思,反倒是摸上沉疏的手腕,带着他的手,替他把那张定形符贴到了自己胸口。
停滞三秒,没有任何作用。
沉疏瞬间失去手段。
他立刻甩去温濯的手,重新召出参商剑,抵住了他的心口。
“退后。”
温濯又没头没尾地问:“你想回家吗?我可以送你走。”
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在这儿可没有什么家,要送他走,可得会点儿时空跳跃的法术了。
“不好意思,”沉疏谅他是个无名无姓的鬼,干脆说,“我的家你恐怕在这儿找破天了也寻不到。”
听到这话,温濯眼里的笑意更深了,几乎开始泛着一点疯狂的侵占欲,他径直握住沉疏的剑,掌心一压,殷红的血瞬间从寒刃上渗透下来。
沉疏瞳孔一缩,立刻想抽剑,然而温濯却把剑攥得极紧,仿佛没有痛觉似的。
“这是你说的,你不想回家,”他冲沉疏森然地笑,“师父听到了。”
说完这句,没等沉疏再问,他的身影就猝然化成一缕烟,从参商剑的周围渗走了。
沉疏身子一凛,猛然睁开眼。
醒来才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晕倒在墓室里面了,参商剑也掉在地上,剑面结出了一层霜。
沉疏扶着地爬起身,冲到参商剑边上用力甩了甩。
“陈商,”他急声道,“方才你可有看见那个伪装成温云舟的鬼?”
参商剑晃了晃,说:“啊?没有啊,你刚刚进来就摔了一跤躺在地上,一直睡到现在。”
沉疏皱眉,重复道:“我一直睡到现在?”
看来这墓室中定然有异状。
他看了一眼那座冰棺,扔下剑,冲上去一把抹开上面的寒霜,对着边沿用力掰了掰。
可惜这冰棺沉得要命,怎么也不动,边缘还不断渗透出冻手的白气儿,没多久就冻得人皮肤刀割一样地疼。
他赶紧松了手,瞪了一眼棺材。
虽然抠人家棺材板的确是他有错在先。
沉疏意识到这墓室里不宜久留,跑回身捡起地上哆嗦的参商剑,抖了抖上面凝出的寒霜,随后就从细开的青铜门缝中重新挤了出去。
他一边挤一边讽刺陈商:“你一把剑也怕冷?”
陈商抖着声说:“不知道,但这里面也太冷了,我感觉棺材里有尸体。”
沉疏白了一眼:“棺材里不放尸体放什么?活人啊?”
他匆匆将门推上,也来不及去注意那块石碑的玄妙之处,三两步踩上石阶,跨回了地面。
一出狐狸祠,香炉里的线香正好折断,石阶也开始慢吞吞地合拢起来。
沉疏立好御剑的法印,很快催动了参商剑,他心中焦躁万分,恨不得能立刻见到温濯,把方才那件事跟他问个清楚。
那只鬼到底是谁?为什么偏巧扮成了温濯的模样?
是他被墓穴里的瘴气给魇住了,产生的幻象?可那些声音、触感分明都这般真实,实在不像是一个梦境。
他说要带自己回家,指的是什么?
最后那句“师父听到了”又是什么意思?
纷乱的思绪在他脑中营营扰扰地飞,弄得他心浮气躁,偏偏这个时候又不停地想起陈商说的什么“元阳”,什么“肌肤之亲”,污言秽语一个劲地往脑袋里挤进来。
烦人,真烦人!
讨厌发情期!
池辛的惨叫声还在继续,沉疏循着声音贴地飞行了一会儿,总算在赤水林边缘远远瞧见了他们的身影。
池辛趴在地上扶着自己的腰,口中不断发出惨痛的大叫,而他身边的温濯正在和一只巨大的猛兽搏斗着。
温濯身姿灵巧,显然占了上风,那白色的凶兽一扑上来,就会被他一个嘴巴子抽走。
沉疏赶紧深吸两口气,抹了一把自己的脸。
平常心,平常心。
调整好心态后,沉疏总算扯出了一个假假的笑脸,冲上去向池辛招了招手,关心道:“池师兄,你怎么来了?”
池辛一抬首见到沉疏,双眼猝然大睁,指着沉疏就骂:“你头上长的什么啊??”
沉疏的神色顿时一僵。
完了,忘记收耳朵了!
第28章
池辛刚喊完, 就开始猛烈地咳嗽。
他像是被压断了几根肋骨,腰也给压折了,见到沉疏这人不人妖不妖的模样, 更是一口气儿没喘上来,一边咳一边呕。
沉疏尴尬地看着池辛的姿态,默默走到温濯身边,扯了扯他的袖子。
“师尊,他这是怎么了?”
温濯解释道:“听元乐说,御剑时池英突发不适,所以他在这儿耽搁了一天,再启程的时候背上的猫忽然就变了身形,一不小心把他压垮了。”
说罢,温濯就看向面前这只凶神恶煞的猛兽。
“就是他。”
那是只黑纹白虎, 面相凶恶,身躯堪比一人高,两颗獠牙外露,显得凶残无比。
然而这样一只凶兽脸上却是红红的, 很显然是方才被温濯抽过之后留下的巴掌印。
“就是他?”沉疏笑起来, “原来是池师哥最讨厌的、妖——啊?”
他着重强调了“妖”这个字,尾巴随着语调慢悠悠地晃。
他现在可是妖了,从前跟池辛一块儿当人,倒没有立场说什么人的不是,眼下他还不是想怎么说怎么说。
白虎刨了一下地,又吐着闷气儿朝他们扑上来,温濯侧开身子,立刻抬手拦住沉疏,虎脑袋一冲过来,就是单手旋掌化劲,把它往后一拍。
一拍。
这么轻飘飘的一个动作,稍稍停滞一秒后,白虎直接被拍出数里,重重摔在一棵树干上,飞出的路径上划起一道猛烈的骤风,把树都吹倒了一大片。
白虎半死不活地吐着舌头,躺在地上。
沉疏吓了一大跳,腹诽道:“手劲这么大……这还是人类吗?”
温濯看向沉疏头顶的耳朵,收回手想往他头上也拍一下。
沉疏赶紧一缩。
温濯的手停在半空,笑着看他:“怎么了?”
沉疏的狐狸耳朵动了动,这才乖乖凑上去,主动把脑袋抵在了温濯的掌心。
他一被温濯摸头就会下意识眯眼睛。
沉疏的眼睛本来就很像只狐狸了,眯起来的时候就更是如出一辙,眼睛的弧度弯得相当漂亮。
温濯轻轻揉了揉他的头发,掌心的灵力一送,将他的狐耳给按了回去。
身后的尾巴也跟着“砰”地一声,一下子消失了。
沉疏看了看背后。
很好,裤子没破。
温濯解释道:“最近两族关系紧张,还是尽量藏着一些比较好。”
“好,”沉疏乖巧道,“我什么都听师尊的。”
一旁的池辛快咳出血来了,指着沉疏,急声道:“师尊,他是妖啊!妖怎么能带回宗门,赶紧把他杀了吧师尊!”
“你这几天不也抱着那只宝贝妖吗?”沉疏挑了挑眉,说,“现在怎么不抱了,是因为不喜欢吗?”
池辛咬牙切齿道:“……算我睁眼瞎,可那是你师尊,你怎么可以如此无礼!”
师尊怎么了?就抱。
沉疏逆反心上来了,一把抱紧了温濯的腰,当着池辛的面,一个劲拿脑袋蹭温濯的颈侧。
“师尊,我不能抱吗?”蹭完了,沉疏眼睛睁得圆圆的,无辜地看着温濯,“你不是说,师徒之间可以这样吗?”
温濯摸了摸他脑袋后的头发,肯定道:“可以抱。”
“师哥,你看,我没瞎说,”沉疏讥讽地看着池辛,“你想抱,你也可以来抱啊。”
池辛这种性子,怎么可能会跑师尊跟前撒娇?何况他现在伤得这般重,别说抱了,爬都爬不起来。
池辛认命一般趴在地上,不想再看沉小满一眼。
温濯抱起来叫沉疏很有安全感,身上暖暖的,气味也很好闻,他好像一个天生适合给予拥抱的人。
还是说,只有自己会这么认为呢?
所以那个鬼果然跟温濯半点儿关系都没有,那东西身上全是血腥气,一点儿都不好闻。
沉疏把温濯的腰环得更紧了。
好舒服,好想要一直抱。
如果他的尾巴没消失,现在一定晃得很欢快。
他跟温濯蹭了一会儿,激怒池辛的新鲜劲就过去了,羞耻和尴尬这才慢慢回上心头。
他慢慢松开怀抱,挠了挠脸,侧开身站到了一边。
怎么回事啊,为什么他现在一见到温濯,就有种想扑到他怀里的冲动?
都怪发情期……
沉疏把责任全都推脱掉。
池英安安静静地躺在池辛边上,至今还没苏醒过来,师徒二人决定先把池辛的腰伤给治了。
“师哥,你给这猫喂了什么东西,一两天的时间竟然长这么大了?”沉疏一边抬着池辛,一边说,“伤这么重,这得不少分量吧。”
池辛瞪了他一眼:“你别跟我说话。”
沉疏很无所谓地抬了抬眉,说:“那我跟师尊说话。”
温濯笑着把池辛的头按到地面,手顺着他的背脊线找到了骨折的地方。
沉疏盘着腿坐在他对面,手撑着脸搀在膝上。
一旁的池辛开始跟温濯大倒苦水:“师尊,我从剑上摔下来之后,这东西就一直压在我身上,我都要疯了!师尊你快帮我看看,我是不是这儿也骨折了?”
温濯宽慰道:“放心,没有大碍。”
沉疏听着他们说话,就有点儿开始走神。
温濯跟池辛讲话的时候,没有像和沈疏这般云里雾里的,通常都是池辛问什么,他就答什么,跟寻常的师长没多大区别。
但他觉得温濯对待自己很不一样。
师长的温柔,那自然也有,但除开那些,沉疏总觉得有些过界的行为,具体是什么又说不上来……
总之他以前在道观里住的时候,那些老师父可不会晚上抱着自己睡。
还有……
沉疏忍不住抬头,看了看温濯的唇。
他又下意识摸摸自己的,脑中回想起方才那个莫名其妙的幻想。
那个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居然问他,是不是很想亲自己的师尊?
常言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难道是因为最近频繁地跟温濯有了些亲密互动,所以方才脑袋冻僵了,产生了这种幻想?
那他方才,莫不是在肖想师尊穿婚服亲自己的样子?
沉疏抿了抿唇,又去遐想了之前那两次误打误撞亲到温濯的经历。
其实也不是很抗拒。
“你干什么啊?”池辛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你这是什么表情?”
沉疏身子一凛,这才回过神来,心虚地反问:“什么什么表情?”
“你刚刚盯着师尊的嘴看什么?”池辛皱眉道。
沉疏瞟了两眼温濯,说:“我没有。”
温濯的目光也跟着扫过来,他歪了歪头,问道:“怎么了?”
沉疏立刻挺直腰,说:“师尊,师哥说我对你有歪心思。”
这几天跟温濯相处下来,他倒是越来越放肆,先前还要装一装,如今什么话都敢说。
“我哪里——”
“师尊,”沉疏眨了眨眼睛看温濯,“我没有乱想,我只是看一看师尊。”
“我要吐了!”
池辛扒拉着地面,想去扯沉疏的靴子,沉疏腿一抽,趁温濯不注意踹了他一脚。
池辛怒骂了一声,喊道:“你这狐狸精,你到底什么身份,跟着师尊要做什么?”
沉疏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蹲下身子看着地上的池辛,说:“你觉得我要做什么呢?”
他稍稍俯身,凑到池辛耳边,故意压低了声,重复问一遍:“你觉得一个狐狸精跟着别人,是想要跟他做什么?”
说完他就往后一闪。
池辛瞳孔一缩,一拍地面,指着沉疏道:“你!”
然而这一举动牵扯得太大,池辛的腰伤更严重了,疼得哇哇大叫,一边叫一边参杂着几句对沈疏的辱骂。
温濯不喜欢别人受疗时乱动,拍了一下池辛的脑袋,道:“你要干什么?”
“师尊!”池辛又急又气,“他说、他说他想……那个你!你你你,他……”
温濯皱眉道:“他想怎么我?”
“就是——”
池辛也不好意思说出口,只能一直“那个”“那个”不停,半天也没说出个要紧的字儿。
沉疏看着池辛这有苦说不出的模样,躲到了一边捂着嘴偷笑。
真是不经逗,还是温云舟好逗多了。
沉疏心情大好,趁温濯给池辛疗伤的功夫,转悠着转悠着就到了一旁的池英身边。
池英被平整地放到了地上,头下枕着件衣袍,双目阖紧,面容也安详得很,像个植物人。
沉疏蹲下身子,探了探她的脉息。
的确还有生命体征。
沉疏回头问道:“师尊,她这是怎么了?”
“方才稍稍看了几眼,还没瞧出端倪,”温濯双手一叠,往池辛腰伤推过去,他瞬间爆发出一阵哀嚎,“昭恶符的反咒可以探查她体内是否有恶鬼附身,试试看。”
沉疏点了点头,调出一张空白的黄符,咬破手指往上边划下了昭恶符的反咒,随后就往池英额头上一贴。
符箓很快亮起,池英额头也吹出了一圈雾气,这是昭形的迹象,说明她身上的确附体了些东西。
沉疏皱了皱眉,手印一变,将那团雾气从池英额心扯了过来。
温濯和池辛此刻也停下了动作,齐齐望向沉疏。
沉疏后退半步,那团雾气逐渐脱离了池英的身躯,浮在半空中,慢慢开始扭曲着变形。
最开始出现的是人首,随后是五官、躯干、四肢,还有……
一条巨大的蛇尾。
“旱魃?”池辛和沈疏齐声说。
“师姐身体里为什么会有旱魃的元神?”池辛道,“这死长虫到底对她做了什么?”
沉疏也跟着陷入了沉思。
他对符箓的了解比寻常人更明白一些,昭恶符的反咒就是昭形,它不会无缘无故地出现其他妖怪的形态。
方才显形的是旱魃的元神,却全然不见池英的踪迹,极有可能是她的元神快要被旱魃给吞吃干净了。
他思索到这儿,沉声道:“是……夺舍?”
听到这个词,温濯的眸光暗了下去。
第29章
“旱魃想夺舍师姐?”池辛震惊, “她想干什么?”
沉疏联想到先前温濯同自己说的,人和妖两族战后矛盾依旧尖锐,旱魃想挑起战争事端,恐怕是要从池英身上下手。
“先带回宗门吧。”温濯很快收起了目光,说, “小满没有宗门的剑穗,出行很不方便。”
池辛扶着腰起身,连声道:“不行啊,师尊,他是妖,他是狐狸精啊,师尊你被他迷了心智!”
说话间他就指向沉疏,可沉疏乖巧地坐在那儿,一脸人畜无害的模样,谁能瞧得出他是什么狐狸精?
“我不可以回宗门吗,”沉疏故意问道,“我不是师尊的好徒儿吗?”
这给池辛听得一身鸡皮疙瘩, 又搁地上干呕了两声。
沉疏震惊道:“师哥, 你是不是伤到胃了, 干嘛一直吐?”
池辛怒道:“你滚啊!”
“师尊, ”沉疏立刻拽住温濯的袖子, “他又骂我。”
温濯也说:“池元乐,不可对同门师兄弟妄言语。”
他没拉偏架,池辛性子太急躁, 常常口无遮拦,沉疏虽然心里骂的不少,但面对旁人时还的确是个有模有样的好孩子。
所以温濯这回没有各打一边, 直接敲了池辛的脑袋,转身离开,顺口托付道:“那只白虎,一并带回师门。”
池辛搀着腰,崩溃道:“师尊,我们会被赶出太清宗的。”
温濯轻飘飘说了一句:“谁敢。”
沉疏倒是乐呵呵的,跟上温濯,嘴角揉出一个甜丝丝的笑容:“师尊,那只妖要带回去做什么?”
“还记不记得我说过,”温濯说,“灵州有四位领主?”
“记得。”沉疏答道,“它……也是?师尊上回不是说他灵智未开么?”
“我辨不出外形的妖只有两种,”温濯解释道,“其一是灵智未开的妖,其二——”
他说了一半,看向沉疏。
“是妖力过强的妖。”
“妖力过强?”沉疏回头看了一眼,池辛正在费劲地拽老虎爪子,拖着它走,“它?”
“嗯,大约跟旱魃是一个级别。”
沉疏笑道:“那它怎么看上去很蠢,既不会说人话,还会攻击别人?”
温濯看着沉疏,像是对着他说的:“失忆了吧。”
“失忆了,”沉疏恍然道,“真可怜。”
“是很可怜,”温濯说,“妖类寿命长久,记忆力也比人强大许多,除非是历经极大的心理创伤,否则不会失忆。”
沉疏把手背在脑后,慢悠悠地走。
“师尊想把它带回去做什么?”
“好生待着,它是个善良的妖。”
沉疏装作无意地问道:“那,师尊带我回去是要做什么?”
这问题倒是把温濯给难住了,他沉默了半晌,停下步子望着沉疏。
“我带你回去,是为了保护你。”
沉疏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他说:“那如果我想离开师尊呢?”
温濯愣了愣,说:“你觉得师父不好吗?”
沉疏一吓,连声道:“没有没有,没说师父不好的意思,就是觉得可能有些特别的情况,会叫我跟师父暂时分开。”
温濯反倒是执拗上了,他往前一步,问道:“如果你不想走,怎么会分开呢?”
“我没有想走,师尊,”沉疏说不过,又开始眨着眼睛装可怜,“我只是在想,会不会回了太清宗,一切都不一样了。”
“如果他们都不喜欢我,那我跟着师尊,是不是太连累你了。”
“不会的,”温濯抓了沉疏的腕子,神色有些严肃,“他们不喜欢你,你就用狐媚术让他们喜欢你。”
师父能这么乱教吗? !
沉疏有点无措地看着温濯的手,说道:“师尊,真的吗?”
温濯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说话过激了,赶紧松开手,拢了拢袖子,说道:“嗯,你不用在意别人的喜欢,小满,师父一直都很喜欢你。”
听到“喜欢”两个字,沉疏感觉方才被温濯抓住的地方烫烫的。
虽然这个喜欢说得堂堂正正,但跑到沉疏耳朵里就有些暧昧不清了,他当然也喜欢温濯,毕竟这是穿越过来后待他最好的人。
如果没有温濯,自己估计早就毒发身亡了。
那看来狐狸祠那个师尊,一定不是他。
沉疏心中这般想。
大概是自己真的浸在发情期的痴心妄想里,所以心中才萌生出了那样一个师尊吧。
池辛很快就跟上了他们的步伐,他怀里重新抱上了一只白猫,脑袋上一个黑黑的大脚印,显然是被收拾了一顿。
池辛也没好到哪儿去,本来就被揪掉了不少头发,如今刘海那处都快秃掉一块儿了。
“师尊,太清宗的长老可不瞎呀,这两只妖,怎么可能辨不出来?还有我娘,她生平最恨妖类,若是知道您收了沉小满当徒弟,只怕是会……”
“池辛,为师答应过你,要回太清宗,”温濯冷声道,“但此番回去,是为了告诉池宗主,旱魃即将攻入岐州的事情,让她早日厉兵秣马,迎接第二次战争。”
他的目光扫向池辛,眼神冰冷至极:“这一回,我不会为太清宗出手。”
池辛抱着猫,有些无措地愣在了原地。
“师尊……你要离开太清宗了吗?”
“池辛,”温濯没有回头等他,“改日换上天机长老的剑穗吧,你不是已经另择师门了么?”
沉疏听到这话,也跟着愣了愣神。
另择师门?
也就是说,池辛已经拜了别的师父?
他回头看了一眼池辛,这人果然是一脸煞白,显然温濯说得一点儿不错。
难怪这些天来,总觉得他待池辛有些距离,也有些苛刻,他早就知道这人背叛自己了!
沉疏也有些替温濯愤愤不平,他瞪了池辛一眼,赶紧追上温濯的步伐。
他脸上看着没什么表情,好像方才只是云淡风轻地飘了句话回去。
“师尊,你别理他,我不会改拜别人为师的。”
“是我不好,离了百余年,没有尽到师责,”温濯淡淡道,“他拜别的师父,也是迫于无奈,是个可怜的孩子。”
沉疏很狗腿地说:“师尊,你就是太好心了,换成是我,我等你一千年都行,绝对不拜别人。”
他想了想,又大着胆子牵住温濯的手,说:“师尊,不要不开心,我来御剑,我们回太清山好不好?”
温濯嘴角化开笑容,回扣住他的手,说:“好。”
*
师徒二人御剑到了太清山附近。
从这个方向已经可以望见不远处的青山,云蒸霞蔚,清气缭绕在山门,修士好整以暇地来往于道场之间。
然而过了山腰再往下,深浓的浊雾铺底,犹如一池黑水,紧紧环抱住半山,仿佛在替太清山抗拒着不速之客。
沉疏催动参商剑下沉,停留在了太清宗的山门前。
一落地,沉疏就感觉眼前一昏,一股强烈的不适感袭来。
不知为何,一来到这个地方,沉疏的心脏就一阵一阵地抽痛,好像有人把刀子扎进了他的心里,往灵核的方向,正要一点点剜出来什么东西。
虽然他压根没有灵核。
沉疏松开温濯的手,手印变了变,将参商剑重新收了回来,随后就对他露出灿烂的笑容。
“师尊,我——”
“你别进去!”
遥遥听见池辛的一声怒喝,沉疏回过头,发现这人迎面就扑了过来,手中的白猫一甩,扔到了温濯怀里。
他顷刻把沉疏按倒在地,扯着他的衣襟,咬牙道:“你别进太清宗的门。”
沉疏一看他就来火,手一钳池辛的脖颈,把人摔翻了过去。
“我是太清宗的弟子,回不回宗门关你什么事?”
“你懂个屁,”池辛跟他掌对拳,暗声道,“你不知道我娘是什么样的人,被她发现你是妖,你一定会生不如死!”
“现在就离开我师尊座下,银两我给你,你去润州住我的宅子,避世而居,永远都别出来。”
“你既然拜了别的师父,何必再一口一个师尊?”沉疏眼下也不装了,恶声道,“他不是你师尊了,找你自家的师尊去!”
“你!”
太清宗门口的修士不少,听到这儿的动静也纷纷凑过来看热闹,尤其在瞧见温濯时,几人的议论声更是滔天。
“……温宗师?”
“温宗师出关了!快去通知掌门!”
温濯眉目凛了凛,单手抱着猫,几步踩上台阶,将那几个准备去通风报信的门徒给拎回来了。
“池掌门那儿,我自会去。”
几个门众在温濯手里战战兢兢地打着转,连声道:“好、好的,长老。”
一边的池辛和沈疏还扭打在一起,他们一边打一边对骂,沉疏心眼坏,骂的脏的时候就小声骂,只叫池辛听见,旁人看来就是池辛呶呶不休地在斥骂沉疏。
温濯把几个门众随手一扔,就打算去拉开自己两个小徒弟,然而刚迈出一步,身后很快传来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
“不如去锁天池打吧,那里凉快,脱光了打。”
沉疏此刻占了上风,正要一拳砸下去,听到这声音的时候一抬头,刚好瞧见了一个蓝白银铠的女子,高站在台阶上。
她衣袍猎猎,正搭着手俯视二人。
他们对上目光的那一瞬,这女子的表情忽然变得耐人寻味起来。
“哦?”她笑了一声,说,“这是活回来了?”
“天机,”温濯很快意识到不对,冷声阻止道,“不是他。”
“不是他?”叫“天机”的女子仰身回看了他一眼,“是不是他,试试不就知道了?”
什么试试不试试的?
沉疏顿住了动作,目光投向温濯。
“师……”
下一刻,只见那女子手中寒光一闪,一枚锐物挟着风扫向沉疏的眼睛。
噌!
刺痛感瞬间在知觉中爆炸开来。
沉疏一吃痛,赶紧抬手捂住眼睛,一行血很快顺着指缝渗了下来。
眼前的景物变得模糊不堪,像是被蒙了一层血淋淋的雾。
下一刻,他面前的一切忽然像被关了灯一样,再也看不见任何东西。
第30章
殷红的血滴在池辛脸上。
沉疏捂着眼睛,踉跄了几步,从池辛身上摔了下去。
他痛苦地闷哼了几声,感觉整个眼眶都在发热, 万针穿目一般疼,鲜红的血不停地往下渗, 把他的白褂染得猩红无比。
池辛和旁观的门众全都愣住了,眼睁睁地看着沉疏的眼睛被天机一个动作就给刺瞎了,一个个都呆滞得不会说话。
温濯的脸色一瞬之间黑到了极点。
他足尖一踏,掠过池辛,直接揽住沉疏的肩,随后赤金色的含光剑一转,刮起一阵剑鸣,架上了天机的颈侧。
沉疏用力地按着眼睛,只觉得这儿痒剌剌地疼,仿佛是在被白蚁啃噬。
他目力尽失,什么都看不见,身体也跟着失去了平衡,连站都站不稳。
粘稠的血液沾在手掌间, 又热又腥。
好疼、疼死了!
痛苦的呻吟从齿关泄出来, 沉疏感觉自己浑身的血液都在躁动, 被压抑下去的杀性重新翻涌了上来。
不行……要是真的被发现是妖……
他就要无家可归了。
山门一阵骤风扫过,金色的剑纹映在蓝白银铠上,彼此相望。
“解药。”温濯寒声道。
天机稍稍仰头,缓声道:“你既说他不是沉未济,这么担惊受怕做什么?”
“解药,给我。”温濯侧了侧刀,往她脖颈上划出一道浅浅的血痕, “否则,你的眼睛就拿来还他。”
天机压低眉,沉声道:“他到底是谁?”
温濯身遭的气场快压得人窒息了,他紧紧抱着沉疏的肩,半分让步的意思都没有。
他的意思很明白,不给解药,这把剑会毫不犹豫地斩下去,割断她的喉管。
二人凝视彼此,死死对峙着。
温濯闭关多年,门徒散尽,如今太清宗多数人已经不认得他了,但天机年轻气盛,手下门众过百,在此等境况下僵持太久,叫她下不来台。
半晌后,天机实在受不了那些好奇打量的目光,选择了妥协。
她摆摆手,有些尴尬地笑起来。
“毒用得不重,能好的,就瞎十天半个月而已,开个玩笑,别生气嘛。”
说完她果然从袖中抛了个黄色的小瓷瓶过来,甩到了含光剑上。
“喏,解药。”
温濯一点都不喜欢她这个玩笑,剑尖一甩,瓷瓶顺着剑身滑落,寒眸扫了一圈众人,最后还是停在天机身上,似乎是要问她讨个说法。
天机挠了挠脸,想了会儿说:“一天三次,口服。”
她讲话忒不过脑子,池辛一惊,赶紧扑上前去劝阻道:“天机长老,你快别说了!”
“哎知道了知道了,”天机也推搡开池辛,看了两眼温濯,道,“我看他这眼睛眼熟,我以为是那个妖孽呢,不好意思啊,他是你新收的小徒弟?”
“和你无关,”温濯压抑着怒气,啐道,“明日麻烦你来天枢阁一趟,亲自道歉,否则我会去找你。”
要一个长老给刚入门小徒弟道歉,这换谁能接受?天机脸色也难看得很,怒视着温濯,一字不应。
“师尊,”沉疏喘息得厉害,剧烈的痛意让他身上都开始出汗了,“师、师尊……”
温濯一听,脸上不免浮出焦躁之色,于是没再多纠缠,他催动含光剑,带着沉疏就极快穿越了道场。
风尘刮在脸上,又刺又痒。
他挑了一条人少的窄道走,一路逆着一条溪水往上,靠近了一处水榭,牌匾上写着“天枢阁”。
沉疏方才听得分明,意识到现在已经离那些人群远了许多,他终于不再压抑血液里的躁动,身上妖类的特征全都冒了出来。
这里离山门颇远,碎石铺了一池汤泉,在深冬还蒸着热气儿,门口站着一个洒扫的小仆,瞧见温濯怀里揽着个长了狐狸尾巴的人,手里的动作一顿。
温濯一个眼神也没分给他,急匆匆撞开了水榭的门。
屋里点着熏香,温度浸在皮肤上恰到好处,温濯挑开了床头的帘子,这才把沉疏放到床榻上。
“小满,”温濯蹲下身子,急声道,“手先拿开一点,师父要替你把伤口疗好。”
毒素浸在眼瞳中慢慢晕染开来,每一刻都是磨人的疼,仿佛是被人硬生生往眼中灌了一勺热盐汤,灼得沉疏浑身上下都在发抖。
他张口用力地喘息着,剜骨般的疼痛让他控制不了自己的呻.吟,喉管泄出的声音一截截断裂开来。
沉疏脸色煞白,极力控制着声音,尽量不要让自己听上去撕心裂肺,可是太疼了,他从来没有这么疼过,他恨不得现在能立刻拿刀扎穿自己!
这声音听得温濯心一阵一阵抽痛,他挑开瓷瓶的塞子,将其中的药物倾倒在掌心,点开沉疏的唇替他喂了进去。
他声音都带着哭腔:“别怕,别怕小满,慢慢睁眼就好了,睁开一点点。”
沉疏不敢睁眼,他眼里的血一点点积攒出来,又顺着眼角一行行渗透下去,沾湿了温濯的床单。
“好疼,师尊,”他颤抖着声音说,“师尊……我要受不了了,师尊、我疼死了……”
疼到极致的时候是想死的。
比那次在赤水林中的毒还要疼上千万倍,沉疏对痛觉本就敏感至极,稍微挨上点小伤口就要叫唤个不停,可这回他疼得连惨叫都没力气了。
沉疏张大口,用力地深吸一口气,可他喊不出来,所有的知觉和意识都凝聚在那几根发疼的经络上,一阵痒辣过去后,又紧接着是更剧烈的刺痛,不给他任何喘息的机会。
好想死……好想死、
好想死好想死好想死好想死!
温濯看得更是焦急,他摸着沉疏的手臂,任由鲜红的血沾湿了两人的衣襟。
他知道自己眼下绝不能慌乱,于是极力按捺着话语中的焦躁,故作镇静地安慰道:“一点点拿开,一会儿就好了,小满,慢慢地,师父让你不疼了,好不好?”
沉疏还是听话的,纵是再不敢,也在温濯一点点的劝慰中慢慢拿开了手。
他双目闭得很紧,深深地恐惧着,不敢睁眼。
要是看不见了,怎么办?
要是眼睛真的瞎了,什么都看不见了,怎么办?
他不敢去想象,自己若是抬起眼,能看见的依旧是一片无边的黑暗,他该怎么办?
在上山之前,他还期待着和温濯一起回太清山的生活,他知道自己的拜师帖还没写完,拜师礼还没结成,还不算真正的师徒,古代人最重礼节,他本打算今晚就挑灯夜战,把亏欠的这张纸给温濯补上。
怎么就突然看不见了呢,他怎么这么不小心,他为什么非要和池辛打架,他为什么……
“没事的,没事的小满,”温濯知道他害怕,把沉疏的手紧紧捂在掌心,“慢慢地睁眼,没关系的,师父一直在。”
沉疏急促地呼吸着,顺着温濯的话——
一点点、慢慢地抬起眼。
万一……
深深的恐惧感正顺着他的身躯慢慢爬上来。
看不见。
睁开眼的那一瞬,他感觉自己浑身的血都冷了。
什么都看不见。
眼前是一片模糊的血幕,只能瞧见黑压压的身影在晃动,他知道那是温濯,可他看不清。
看不见他温柔的眉眼和笑意,看不见那对灰蓝色的眼眸,什么都看不见。
沉疏的神情都呆楞住了,这一刻那些疼好像都不足轻重了,阴寒的冷几乎让他头皮发麻。
“师尊……”
他喃喃道。
在这一声里,一行泪从温濯眼眶里滑落下来,他几乎是颤着把手覆到沉疏的眼睛上,用灵力一点点缓解着他的疼痛。
“师尊,”沉疏双目俱渺,什么都瞧不分明,只能慢慢抓着温濯的衣袍,嗓音嘶哑,“师尊,我看不见你……师尊……”
温濯听得心都揪起来了,直接拿衣袖给他擦掉了脸上的血痕,又是焦急又是耐心地安慰道:“小满,没事的,一会儿就不疼了。”
一会儿就不疼了。
“对不起,对不起小满,师父特别不好……”
温濯捧着沉疏的脸,看着他那双晦暗下去的赤瞳,恨不得能替他承受此苦。
他不停地说:“小满,一会儿就好了,很快就不疼了,休息几天,还能看得见师父的,不要哭好不好?”
他说着,自己却声音越来越低,到最后,温濯把额头抵靠在他胸口,低声地抽泣着。
沉疏其实没有哭。
他心里凉凉的,所有的心绪都麻木了。
他想劝说自己,不过是中了点毒,当几天瞎子而已,也没必要这么难过。
但他心中有一抹恐惧迟迟弥散不开。
他觉得自己的恐惧感,不是源于这短暂的失明,而像是曾经他也遭遇过一次双目受创,那时候也有一个人这样抱着自己失声痛哭。
温濯听上去哭得很伤心,隐忍的哭腔藏在喉咙里,替沉疏疗完伤后,他的法力很快就断了,手也缓缓从他脸侧滑落下来,搭到了沉疏肩上。
“对不起……”
沉疏摸索着碰到了温濯的头发,下意识轻轻把他揽进了怀里。
“师尊,”他眼睛一时间不知道看向哪里,“过了半月,就能好了吗?”
温濯“嗯”了一声,喉咙里依旧逸出几声哽咽。
他为什么哭得这么伤心?
沉疏感受着怀里的温濯轻轻的颤动,心中竟然升起这样的疑惑。
他们认识多久了?
不过几日的时间,他为什么能恸哭至此?
沉疏摸着温濯的头发,慢慢思索着。
这个人一向都是神仙姿燕鹤骨,哪怕是方才与那女子对峙时,拿剑的气势也分毫没有减弱过。
但他总是在自己面前,仓促地流露出许多不太适合他的情绪,而每每望向自己的时候,眼中又总是压抑着不明的底色。
这眼神,如今想来,太不清白了。
好像是在看一个……
分开了很久、很久的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