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沉疏的心绪兀自麻木着,他的呼吸已经变得很平稳,可忽如其来的失明到底是难以适应,此刻他什么都不想做,只想找个地方好好躺着。
反正黑灯瞎火,睡着了都是一样的。
“师尊, 我可以睡在这里吗?”沉默半晌后,沉疏终于开口了,“我想休息一会儿, 今天有些累了。”
“你想睡在哪里都可以。”
温濯很快就悄悄抹开那行泪, 收起了情绪。
他唤来屋外那个小仆,替沉疏收拾了一些洗漱的东西。
巾帕沾湿, 温濯小心地擦掉了沉疏脸上的血痕,又从屋中的抽屉里寻了一条白色的纱带, 系到沉疏头上,替他把眼睛给蒙住了。
沉疏在发情期的时候,眼尾总是会变红,这是狐妖天生带有的特质, 漂亮的姿色更容易勾引人中狐媚术。
如今薄纱盖在双目上,将沉疏那双含情眼给遮得严实,看过去还真有些乖巧。
温濯轻叹了口气,摸着他的狐耳,说道:“这两天不要用眼,目力会一点点恢复的,不用担心,有什么想要的就跟师父说。”
沉疏调整好了情绪,狐耳轻轻动了动。
“我都听师尊的。”
温濯又说:“身上弄脏了,天枢阁有温泉池, 小满要不要去洗个澡?”
从回到赤水林开始,沉疏身上的衣服就有点儿破破烂烂的,方才在太清宗门口,跟那些穿着得体的修士一对比,自己简直像个叫花子。
沉疏也觉得身上的血粘腻着忒不舒服,于是点点头。
点完头才发现,这岂不是要温濯给自己洗澡的意思?
沉疏赶紧添上一句:“我自己去吧,师尊,其实还是能看清一点的,不麻烦师尊了。”
“可以吗?”温濯眉头微蹙,“不要勉强自己。”
沉疏狐耳跟脑袋一起点,随后为了证明自己依旧是个能独立行走的人,摸索着站起了身。
方才意识不清醒,现在睁开眼适应之后,发觉自己也不算是全瞎,其实大致的方向还是能摸清的,不至于生活不能自理。
不过要是温濯情愿,他当然就撒个娇,让他多照顾照顾自己了。
比如……晚上也可以抱一抱他。
他现在很没安全感,很想要一点这样的温暖。
沉疏这么想着,摸着墙面走到了那汤池附近。
这地方平时是温濯一个人居住的,洒扫的也唯有方才那个小仆而已,他听声音年岁不大,应该是温濯亲信的人,沉疏也就没多警惕。
沉疏大致找到了这人的方向,很有礼貌地说:“麻烦你,替我取件干净的衣裳来,可好?”
那人愣了愣,发出稚嫩的声音。
“好……好的!”
说完这句,小仆的步伐就匆匆远离开来了。
沉疏生出了狐耳之后,五感就更加敏锐,能通过气息辨出来附近有没有人。
确认温濯不在附近后,沉疏这才放心地开始脱衣服。
上回让温濯瞧见自己□□已经够尴尬的了,这回绝不能如此了。
动作之前,他先行从葫芦中召出了参商剑,随口吩咐道:“这地方的方位,你替我看看。”
“为什么不御剑去看?”一个懒洋洋的声音传来。
这次剑中的说话者不是沉商,而是他的哥哥。
沉疏兴致不高,言简意赅道:“不行。”
沉参也懒得多问,上去飘了两圈,又飞回到沉疏身侧。
“天上楼阁,高处不胜寒,”沉参说,“这地方不是主峰,应该挺清净。”
他注意到沉疏的异状,诧异道:“你的眼睛怎么了?”
“中毒,暂时瞎了。”沉疏边解扣子边说,“这几日我师尊不在的时候,要麻烦你帮我做些事情。”
沉参说:“既然眼睛受伤了,待着不动就是,还做什么?”
“这对我来说很重要。”
沉疏总算脱光了衣服,踩进温暖的汤池里,他仰头靠在池壁,眼睛上的薄纱浸在水里。
“我想知道,这里是不是曾经也有个生了双红眼睛的人,或许是妖,后来被太清宗的门众集体围剿过。”
沉参道:“你想让我帮你去查?”
沉疏淡淡道:“方便吗?”
沉参沉默了会儿,说:“查完这一事,你放我们走。”
沉疏凉凉地笑了一声,道:“行。”
得了允准,参商剑很快就化作了半指大小,顺着水榭往下的溪流飘去了太清山的主峰。
待他走了,沉疏才重新投入到沐浴中,身子贴着光滑的池壁,不知不觉就潜入到池底下去了,思绪也跟着渐渐下落。
还没迈进太清宗,就遭遇了这样的横祸,这算是个极差劲的开头吗?
沉疏不在乎太清宗的人待他怎么样,毕竟一开始,他只是为了活命才留在温濯身边,根本目的还是要延长寿命,再找到回现代的办法。
但这些天相处下来,他觉得待在温濯身边也不是不行,他人很好,对自己也很好。
沉疏判断自己喜不喜欢一个人,就看跟他相处得舒服不舒服。
在道观里的时候,虽然天天被老师父打,但他们晓得沉疏一打就哭,从来不会真的下死手,所以他觉得自己心底还是喜欢那些老道士的。
沉疏又沉下去了一些,眼睛蒙着的纱雾飘在水中。
跟温濯说话很舒服,拥抱很舒服,一起……一起睡觉,也很舒服。
所以他觉得自己也喜欢温濯。
至于是不是师徒之间的那种喜欢,他说不上来。
慢慢地,狐耳和狐尾全都沾透了水。
……好重!
其实他不是很想洗自己的尾巴,这尾巴太过蓬松,沾了水就变得奇重无比,沉疏都快感觉自己被捆了块石头在身上了。
原本还想着独自调整一下情绪,这下可完全不用了,沉疏狼狈地吐了两口泡泡,扒拉着池壁往上爬,整个人趴在了边缘。
好重!
耳朵变得湿淋淋的,毛色都深了不少,沉重地倒在了池水边沿。
沉疏翻了个身,面向天空,薄纱贴在脸上。
但是,温濯口中的那只狐妖,和自己到底有什么关系呢?
是长得很像?拥有一样的眼睛?
还是……
还是他们,本就是同一个人?
这个想法像颗石子忽然砸到了平静的水面上。
同一个时代、同为妖、和同样的人结缘。
温濯说,池辛捡到的那只白虎曾经是个大妖,在受了极大的创伤后灵智丧失,导致了自己的失忆。
那如果……他也失忆了呢?
“小满。”
正注念间,沉疏被这忽然的声音所打断了思路。
隔着纱雾,他能瞧见是温濯的身影,模模糊糊的,看不清脸。
温濯笑道:“怎么摔进池中去了?”
沉疏胡诌道:“脚底打滑了。”
温濯道:“要起来吗?”
这就弄得沉疏有些无措了,他自然是想起来的,可他下边光溜溜的什么都没穿,还拖着一条湿漉漉的大尾巴,怎么好意思站起来?
上回还能用狐媚术,这会儿眼睛伤了,狐媚术都用不了。
温濯蹲下身子,手轻轻一抬,袖中吹出一阵暖风,把沉疏的狐耳和头发一块儿吹干了。
赤色的狐耳跟着风一块儿慢慢摆动。
沉疏闭上眼睛,悄悄享受了一下这阵暖风。
“你的发情期大约还有几天,晚上还要和师父一起睡觉吗?这样方便师父替你渡来灵力。”
沉疏差点脱口而出一句“好”,幸好被他咬着牙强行按捺住了。
他兴奋个什么劲!
沉疏轻咳了声,说:“我睡相不好,不知道会不会挤到师尊?”
“无碍,”温濯道,“你想怎么睡就怎么睡。”
刚说完这句,方才跑去拿衣服的那小仆就捧了一叠宗派的衣服过来,码齐了放到池边。
沉疏听到他的动静,手在边上摸索了会儿,没找着,还是温濯带着他的手腕碰到了那几件衣服。
“谢谢师尊,”沉疏手压着衣袍,脸上红红的,问道,“师尊,要不……你先转过去?”
温濯笑着点了点头,果然就转过身去了。
沉疏赶紧从池里爬了出来。
然而他很快就面临着新的问题。 。
古代的衣物大多繁复,穿法冗杂,眼下自己双目受损,看不清东西,显然不能靠一己之力穿完这些。
沉疏深吸两口气,把狐狸尾巴给收了起来,随后着急忙慌先穿了条亵裤,接着就开始满地乱摸,找第二件要套身上的衣服。
看不清东西,真的好麻烦!
以后一定要好好保护眼睛!
摸了半天,他总算是摸到了条裤子,这东西还好说,往身上一套就是了,可什么中衣什么外袍什么腰封,里三层外三层的东西,他就真的没辙了。
到最后,他简直像只被毛线缠紧的猫咪,浑身乱套着衣服,崩溃地拉紧了温濯的袖子。
“师尊,救命。”
温濯像是料到他不会穿似的,微笑着回过身,手从袖中伸出来,碰向了沉疏的搭扣。
“师徒之间,不必总是如此生分,”温濯替他脱去衣服,温柔地说,“小满想依靠我,我很开心。”
他耐心地解开沉疏乱穿的衣袍,叫他重新赤.裸了上身,在这个动作里,温濯的手无意间蹭过了沉疏腹部的薄肌,弄得他身子一绷。
双目失明后,这样的触感比从前要明显百倍。
沉疏乖乖展开手,让温濯替自己穿得更方便些。
他其实心里有很多问题。
沉疏是在道观里长大的,对世俗之事掌握得很少,几个老道士也不教他这些东西。
和温濯几日相处下来,他可算是大开眼界,心中不免升起一些疑惑。
师徒之间到底可不可以这般亲昵呢?
拥抱、亲吻、抵足而眠。
但这些问题太耻于出口了,只能从温濯的行为举止中稍微探寻一些答案,时间久了,他也习惯了和温濯拥抱,哪怕是亲吻或许也没那么介意了。
可这些行为到底算不算逾矩?
如果算,温濯如此顾念自己的旧情人,又为什么要这样对待自己?
沉疏回到了方才的那个猜想中。
那只狐妖和自己,到底是什么关系?
他真的……失忆过吗?
温濯给他穿好中衣,又打算套那件蓝白外袍上去,却被沉疏阻了动作。
第32章
“好了, 师尊,”沉疏说,“外袍就不穿了吧, 天色也快暗了,今天舟车劳顿, 师尊先休息吧。”
温濯动作愣了愣,说:“困了?”
“嗯,”沉疏胡乱摸索了一把, 抓住温濯的袖子, “有点困。”
他觉得还不是个很好的时机,让他问出口。
他还需要找些证据, 等参商剑回来之后,他或许就能把这些事情想明白了。
何况上回提到那只狐妖, 温濯就已经难过成那副模样了,如今自己双目失明,若是再说,他岂不是又得哭了?
沉疏向来都是自己哭,最见不得旁人哭,何况是温濯这种平时看着百毒不侵的人,他更不知道该怎么去安慰他。
温濯牵着沉疏的手,带着他回了天枢阁的卧房。
方才淋了血的床单已经被换去了,温濯叫沉疏先躺了上去,替他掖好了被子,坐在床边看着他。
被人盯着,沉疏有些不自在,往里边挪了挪身子,问道:“师尊不睡吗?”
温濯笑着摇摇头:“不睡了,太久不入眠,还是不习惯。”
沉疏看不清他的表情,但从话语中依稀能听出些情绪不高的味道来。
他于是伸手,试探着摸到了温濯的脸,指腹扫到了他眼角的位置,这儿还没有眼泪的痕迹。
“师尊,”沉疏收回手,笑起来,“我真的没事,就是运气背了点儿,你来睡觉吧,我抱着你睡,像上回那样不就能睡着了?”
虽然上次作弊了。
这回能不能睡着,还真不一定。
温濯听到沉疏这般真挚的邀请,自然也不再推诿,他叹了口气,轻轻摸了摸沉疏的头发。
“小满,不用总是这么替师父着想,为你自己做打算就好了。”
天底下竟还有人不希望别人关心自己的?
沉疏感到相当震惊。
然而说完这句,他身上的被褥果然动了动,随后发出一些细碎的声音,很快,温濯也跟着躺了上来。
那接下来……
风声飘过,温濯熄了灯,放下帘子。
沉疏不知道答他什么话,于是顺着温濯手臂的方向,摸索到了他的位置。
他已经不知不觉依赖温濯很久了,他很喜欢跟温濯相处的感觉,不希望这个人因为自己而难过。
如果抱一抱就开心了,那他当然愿意抱抱自己的师尊,告诉他不用为自己难过,就是稍微失明了几天,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况且,这样还能正大光明地睡大觉,多好。
看不清温濯是面对还是背对着自己,总而言之,沉疏覆手到了温濯的腰上,紧紧抱住了他。
碰了一嘴的头发之后,才发现温濯是背靠着自己胸口的。
沉疏顿时想松手逃走。
面对面抱着也就算了,他在背后抱着温濯,这算怎么回事?不行不行!
然而没等他抽手,温濯就触碰到了沉疏放他腰上的那只手,跟他手心对手背交扣到了一起,这动作间的旖旎不言而喻。
沉疏的脸都快烧起来了。
好紧……
他看不清东西,也不清楚他们俩现在算是个什么姿势,但他知道这绝对算不上是什么师徒之间的互帮互助!
到底是什么意思?
沉疏感觉这一整晚自己都会这样心跳加速,再也睡不了觉,可温濯偏偏还把他的手往自己这儿拉扯了两下,两个人彻底地前胸贴后背,紧紧碰在一起了。
他知道自己的心跳声很剧烈,压根无处遁形。
沉疏只好轻轻地唤:“师尊……”
“谢谢你,小满,”温濯却说,“明天开始,师父教你一些炼气的方法,你天资聪颖,很快就能结出灵核来的。”
沉疏疑惑道:“师尊怎么忽然想到这个?”
“我从前以为,只要自己足够强大,就能保护好你,这种想法太错误了。”
温濯指腹缓缓磨蹭沉疏的手背。
“你本来就可以当个强大的人,小满,你唤我一声师尊,我该教会你的是你毕生受用的东西,而不是一直保护你。”
“何况……”温濯垂下眸,“哪怕是这一点,师父也没有做好。”
沉疏认真地想了想温濯这番话,说:“没有的事,那……徒儿先谢谢师尊了。”
谈了这两句之后,沉疏总算不别扭了,他动了动身子,干脆和温濯贴得更近,把他整个人都裹在了怀间。
“师尊,”沉疏凑在温濯耳背说话,“上次我看见了池师哥的剑穗,你能不能跟我讲讲,那是什么东西?”
温濯轻笑了声,问道:“你也想要剑穗吗?”
沉疏点头:“想。”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想,但就是想。
“剑穗是太清宗入门的证物。”温濯耐心地解释道,“宗门的师徒之礼中,有相当重要的一环,就是交换剑穗。”
“剑穗用的丝线都是在太清山的天池中精挑细选的,师父和徒弟都会编制一枚,待到拜师礼上彼此交换。”
难怪池辛把自己的佩剑看得如此重要,这剑穗的确是这世间独一无二的。
师父会给很多徒弟剑穗,也会受到很多的剑穗,但徒弟手中只有师父的一枚,自然要珍爱无比。
想到这儿,沉疏忍不住问了一句:“师尊收过几枚剑穗?”
“两枚。”温濯答道,“除去你,座下只收过两个徒弟。”
“但师尊的剑上一枚剑穗都没有。”
“嗯,”温濯说,“以前挂过一枚,后来人离开太清宗,剑穗自然也就碎裂了。”
说到这儿,他显然是不愿再说了。
池辛是他的弟子,这一点沉疏知道,但温濯离开太清宗太久,池辛也已经改拜入别人门下,他座下自然是无人的。
那把了无装饰的含光剑,好像在替温濯诉说,自己是如何孤独的一个人。
他现在只有沉疏了。
沉疏也没有多问,他觉得有些不一样的东西,正贴着自己的心脏慢慢生长。
是……什么呢?
温濯身上的气味总是能叫他分外安心,何况是这样昏暗的环境下,沉疏跟他聊了没两句,意识就有点不清醒了。
其实眼睛看不见,也挺好的。
至少这样可以多依赖他一点。
“师尊,等我的眼睛好了,我就好好写一份拜师帖给你,”沉疏脑子混沌,断断续续地在温濯耳边说,“还有剑穗……我要做个最漂亮的给你……”
“我不会离开你的,师尊……”
温濯听着他的这些絮语,也缓缓阖上眼,把沉疏的手握紧了。
“师父都听到了。”
*
沉疏在天枢阁休养了好几天。
视力虽然没有完全恢复,好在温濯总算开始教他一些修仙的入门知识,也能聊以解闷。
沉疏的天赋果然不错,再加上温濯有心教导,他进步得很快,从前学的那些术法也给他打下了很好的基础,没多久就能熟练引气、炼气了。
温濯自从回到宗门后,就下了道禁制,把天枢阁给完全封锁,他一直都陪在沈疏身边,不曾离开过片刻,天枢阁也鲜少有人来访,度过了还算安宁的几日时光。
这天卯时,沉疏刚刚起床,就听到天枢阁外响起了鸣钟声。
这是有客来访的意思。
沉疏刚要起身,温濯就拍了拍他的脑袋,说:“先坐着别动,我去看看。”
沉疏睡眼惺忪,打了个哈欠,果真就钻回床上去了。
他感觉这辈子没有睡这么好过,前几天所有的疲累和难受都被这一连好几觉睡过去了,温濯身上的味道也很好地安养了他的心神。
倒真像只被好生招待的小狐狸。
一边的温濯走到了天枢阁的禁制边缘,一个身着银铠的女子正在钟楼上提着巨大的撞钟锤不停地鸣钟。
温濯见到她,脸色就不好看,淡淡道:“你来迟了几天。”
天机见他来了,松开手纵身往下一跃,披风跟着逆风飞起,最后落到温濯面前。
她拍了拍手上的灰尘,说:“不算晚吧?来赔罪总要有点准备。”
温濯脸上没什么表情,道:“就事论事而已,言重了。”
天机跟听了笑话似的,表情很夸张:“不是吧云舟,先前你可是为了这个人要打要杀,差点把两族全灭了的,怎么今天倒是轻饶了我?”
“我说了,”温濯抬眸看她,眼中冰冷,“他不是沉未济。”
天机摆了摆手,敷衍道:“行行行,知道了,我带了要紧的东西过来,你看是不看?”
温濯挑了挑眉,道:“何物?”
“沉未济的灵核,我找到了,”天机磨了磨手指上的玉扳指,说,“眼下被我藏在锁天池,你若是要取——”
天机一掀披风,从腰间取了块玉牙牌下来,递到温濯手中。
“拿这个去,不要被宗主发现。”
温濯眉间一凛,道:“你在哪找到的?”
“蓬莱谷,”天机神色也凝重起来,“他被处刑的地方,那里守了旱魃的兵,我手下的人费了些力气才抢到。”
温濯抿了抿唇,神色有些复杂地看着天机,最后将牙牌收进了袖口,弓腰拜礼,道:“多谢了。”
天机道:“不必言谢,带我进去看看他呗。”
温濯有些犹豫,但还是抬手放开了禁制,道:“请吧。”
两个长老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一路到了天枢阁内。
沉疏还卷着被子在呼呼大睡,遥遥听见他们的脚步声,翻了身就爬起来,安分地坐在床上。
“师尊?”他听见有人踏过了门槛,试探道,“是你吗?”
天机尴尬地清咳一声,道:“是我,天机。”
沉疏一听,心里顿时一冷。
她来做什么?
刚见面就给自己来这么一下,换谁不会生气,沉疏就差把“滚开”这俩字刻脑门上了。
天机嘴也笨,来回踱了两步,这才慢腾腾地开口:“不好意思啊,刚见面,看你跟我徒弟在打架,又瞧见你这眼睛长得怪异,就下手重了些,你师尊把这几日你的情况都跟我说了,我这会来给你瞧瞧,顺带送点东西。”
沉疏强行卖笑,道:“多谢长老,我不要紧的。”
要是没有你,他就更不要紧了。
天机果真带了些药物过来,挨个放到了桌上,随后走到沉疏面前,搭起臂,微微俯身瞧了他两眼。
“你多少年岁了?”
沉疏装着乖,答道:“二十。”
天机皱了皱眉,道:“这么小?”
旋即她把疑惑的目光投向温濯,像是在质问:这你都下手了?
温濯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什么都没做。
天机摸了摸下巴,从乾坤袋中抽了本书出来,顺口说道:“多学点儿,对你的天赋有帮助。”
说话间,她就把手里的那本书抛到沉疏怀中,沉疏愣愣地一接,低头一看,也看不见书上写的什么。
给盲人送本书什么意思? ?
沉疏看不清楚,一旁的温濯倒是瞧得明明白白,瞟了天机两眼。
“干嘛,他有这双眼睛,不就得多学点儿这方面的嘛,不然屈才啊!”天机说罢,拍了拍沉疏的背,说,“这本春宫你好好收着,有什么不懂的就问你师尊。”
春宫图……
沉疏翻来翻去的手忽然愣住了。
第33章
虽然沉疏是狐狸精。
虽然沉疏会狐媚术。
但是堂堂一个太清宗长老, 给小辈送春宫是不是太夸张了? !
而且她怎么知道自己是狐妖的?
温濯告诉她的? ?
难道温濯也觉得,自己应该多学一点……一点床技吗?
沉疏尴尬地合拢书册,把这本春宫放到了枕头底下。
虽然讨厌这个女人,他还是老老实实答应道:“多谢长老提点,我会好好学的。”
“行, ”天机倒是吊儿郎当,披风一掀,冲温濯招手, “走了, 过几天议事堂见,宗主要问你话的, 我要兜不住了,你动作越快越好。”
温濯垂眸, 道:“慢走。”
温濯不留客,天机搭上门也就走了,沉疏听到她离开的声音,这才悄摸着下了床,扶着床沿到了温濯身边。
“师尊, 她来……就是为了送我这个东西?”
温濯抱住沉疏,摸着他的头。
“也不全是, ”他说, “小满,这几日眼睛恢复得如何?”
说话间,他就要解开沉疏脸上的薄纱。
沉疏也缓缓睁开眼, 看向温濯。
目力还是恢复得不全,但那些血雾已经退去不少,看人不再是模模糊糊的一团影子, 有了大致的轮廓。
只是眼神依旧呆着,漂亮的眼瞳依旧没有亮色。
温濯叹了口气,从桌上天机送来的药物中挑来拣去,最后拿了一只小瓶磕开。
他指腹蹭了蹭沉疏的唇,柔声道:“这个药能稍微缓解一下叠影的症状,就是有点儿苦。”
沉疏“嗯”了一声,乖乖张口。
温濯替他喂了口药,果然很苦,沉疏的脸顿时露出难色。
他吐了吐舌头,道:“好苦。”
他们两人站在立柜边上,挨得很近。
“苦的话,就换个药试试,”温濯盯着沉疏的唇看,“好不好?”
片刻后,他半垂下眼,稍稍往前贴了一些。
“好,”沉疏说话间就要去摸那些药瓶,“天机长老给了多少药?我看看……”
温濯带着他的手,放到了自己腰后的立柜上。
“在这儿。”
于是沉疏恰好动了动身子,前倾了点儿,压住了温濯,在这个好似不经意的默契里,两人的唇瓣轻擦了一下。
只有一瞬微妙的触碰。
温濯抿了抿唇,望着沉疏。
他知道此刻沉疏看不见自己的表情,也就不加隐瞒,眼底一切的情绪都涌动在那一水寡淡的波澜里。
曾经的爱人就站在眼前。
他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重新长大了。
温濯心中膨胀的私欲和爱意在相互厮打,此刻他当然可以选择直接告诉沉疏一切,他们可以一起背负着痛苦继续生活。
但这就是唯一、必须要选的路吗?
这对沈疏一点儿也不公平。
一旁的沉疏还以为是自己又不小心,慌忙解释道:“啊,不好意思师尊……”
“没关系,”温濯收回目光,抹了两下眼角,声音有些哑,“师父先出去一趟。”
他说完就步伐匆匆地离开了,像是急着要去做什么事情。
沉疏顺着他的脚步声看过去,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唇。
这都第三次了……
为什么温濯一点儿反应都没有呢?
但很快他意识到自己的想法很错误。
怎么会有反应呢?他们只是普通的师徒而已,有反应才怪了吧!
沉疏赶紧拍了拍自己的脸,又摸索着爬回了温濯的床上。
他把手背到脑后,仰头望着模糊的床架,心中开始思索起别的事情。
参商剑已经出去六天了,到现在还没回来。
这说明,宗门里应该是真的藏了些关于那只狐妖的秘密。
会是什么呢……
沉疏现在是真有些好奇了,一旦有了这样的猜想,先前种种异状就都有了解释。
为什么收徒,为什么一见如故,为什么总是让他心生纠结,似乎都指向了同一个答案,连带着他对温濯的情感都变得模糊不清起来。
不过,如果他们真的是同一个人,那岂不是、岂不是跟温濯双修过的人就是……自己? !
那那那,那双修到底要怎么做?
沉疏想着想着,就从那枕头下边摸出了那本春宫图。
趁温濯走了,要不就……
看一看?
反正他现在眼睛不好,就随便翻阅一下罢了。
沉疏劝说完自己后,把眼上的薄纱上移到头顶,趴在床上悄摸着打开了书。
发脆的纸张和扑面而来的墨香味。
古代的书籍有笔痕的地方摸着很不一样,沉疏靠触摸和一点点视力,可以勉强看清春宫图上的内容。
第一页是一列大字。
沉疏顺着笔墨摸来摸去,边摸边说。
“体.位……体.位是什么意思?”
沉疏念叨着又翻了一页,香艳的图案瞬间暴露在面前,弄得他赶紧把书一压,塞了回去。
什么东西?
这本书居然画了这样的图……
可刚塞回去片刻,沉疏又耐不住好奇,重新从枕头底下抽了出来。
就看一眼,没关系的。
反正是天机长老让他看的。
抱着这样侥幸的心态,沉疏又小心翼翼地掖开书页,回到方才的那一页上。
一个新世界顿时从沉疏看不大清的眼睛里展开。
好刺激。
书上画的是颠鸾倒凤、玉体横陈,是鱼水之欢水乳交融,两个人的身躯就在这简单几笔的勾勒里纵情欢愉,不知天地为何物。
他看一页就要深吸一口气,然后才敢继续看下去。
在这几张薄纸里,沉疏感觉像被重新洗刷了认知。
他看得脸红心跳,身体都有点发热,耳尖也跟着红红的,心中更是心虚无比,忍不住扯了扯被褥,把自己整个人都罩在里面。
他又往后翻了一页,这一页写的是三个大字“弄玉箫”。
弄玉箫?吹箫吗?
怎么还扯上乐器了?
他自然不懂这是什么意思,接着往下翻,翻到一副口含**的图,又忍不住双手一遮,心里受到了巨大的震撼。
“居然用嘴……这都行!”
其实他以前都不知道想要纾解的时候应该怎么办,要不然那会儿怎么还要求助于温濯帮帮自己呢?
这么一看,古代人居然就已经这么会玩了!
他也不是蠢货,当然知道人都有欲望,都会上床做\爱,但这些东西对他来说不过是一些模糊的概念,他是在道观里长大的,从小就跟色欲沾不上边。
这本书还真的教会了他一些东西。
自从接受自己是“妖”的身份以后,沉疏对“发情期”是什么也有了一些大致的概念。
结合这本书上说的……
身体里那些躁动不安的情绪,都需要一个出口来排解,他会不停地产生色/欲,也不停地想要有什么东西,来满足这些色/欲。
想着想着,沉疏就觉得自己闷在被子里好热,忍不住全身都趴到了床上。
床上全是温濯的气味。
他这会儿反而不喜欢这个气味了,因为他总觉得自己的身体越来越烫,像发了高烧似的,他侧着脸躺在床上,转而开始小口地呼吸。
**的地方也逐渐反应起来。
早知道就不看了……
沉疏感觉很丢人,可手还是控制不住地去抚摸,他学着上次温濯帮自己的那样,缓缓靠近了过去。
眼前是迷蒙又模糊的。
他年纪还小,这些事情没有人教他,他只能摸索着学。
但有时候,人的本能总是会教自己做一些事情,譬如自我纾解的时候,他脑海里就频频能想到上次那些蒙着羞赧色彩的回忆。
他觉得自己很想要见到温濯,但此时此刻,他正隔着这层被褥做些难堪的事情,要是被撞破,他觉得自己很难不去哐哐撞墙。
沉疏的狐狸耳朵和尾巴又慢慢冒了出来,那尾巴太过蓬松,顶开了被褥的一角,落到床边。
在均匀又急促的喘息下,连狐耳都在发红。
他侧过身,闭上眼,稍稍蜷起了身子,纾.解的*感慢慢往他的知觉上走。
他咬着齿关,又往下藏了藏,整个人闷在被褥里,只剩一对狐耳在被子外抖个不停。
时间稍久之后,他就有些克制不住地开始想入非非,方才那些模糊的画像也映在自己脑海里,迟迟褪不下去。
他觉得自己有很想要的东西。
沉疏也顾不得手上*腻着,又往被子里埋,阖着眼低声喘息着。
想要什么……
他的动作太专注了,一时间没注意到身后的动静,温濯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回来了,他瞧见沉疏的尾巴落在被子外面,就上前来,顺手掀开被子,想给他拎回去。
然而这一掀,被褥下沉疏做的事情就被突兀地撞破了,温濯愣了几秒,又很快给他盖了回去,退开两步,把天枢阁的门给关上了。
沉疏不理他,他连被看穿的羞耻感都顾不上了,身体强烈的刺.激和舒爽叫他完全无法分神。
反正温濯都看见了,他干脆不再压抑自己的声音,低喘出了声。
温濯上前两步,轻轻掀开了一角被子,沉疏被闷得脸都红透了,眼上蒙住的薄纱松松垮垮贴在鼻梁上。
他拿手背贴上了沉疏的脸,滚烫至极。
“又发情了,”温濯说,“眼睛没有恢复好,看她送的这书做什么?”
他说话间,手背轻轻勾勒起沉疏的脸颊。
沉疏觉得被用“发情”这个词形容很羞耻,但他的确不能克制这样的本能,他凭着一点直觉拽住了温濯的手,顺势贴到自己的唇边。
红色的眼睛此刻终于不再空洞无神了,反倒是浸了一层薄薄的雾,看上去水涔涔的,他半梦半醒地亲吻着温濯的手心,又轻轻舔了一下他的手腕,口中吐着白白的雾。
第34章
这几天不是没有过发情的症状。
但多数时候,温濯抱抱他哄一哄就过去了,大不了让沉疏逮着自己多啃几口,啃舒服了,症状就结束了。
温濯看了沉疏半晌,手中原本亮起的, 要替沉疏压制情期的灵力暗淡了下去。
他的眸子晦暗许多,像是终于放弃了心里的某些挣扎,指腹从沉疏的脸颊转而碰向他的唇角。
这里有些干涩,沉疏还在不停地发热,眼神也跟着变得浑浊起来,他看不清温濯的容貌,但通过气味能辨析得很清楚。
温濯、温濯,他的师尊。
“小满, ”温濯碰着沉疏的唇瓣,让这狐狸忍不住张口想咬,“怎么了?”
发情了,他方才不是说了么?
沉疏心中的烦躁和热烈团在一块儿,他双眼被蒙着,什么也看不清,于是顺着温濯的手臂往上摸,又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直接把温濯拽上了床。
床榻承受着两个人的重量,发生了轻微的晃动。
沉疏一翻身跨了过去,他扣着温濯的手压在床头,问也不问一声,对着他的脖颈就是咬,温濯不禁抬了抬腰,手腕被遏制在他的掌心。
痛感很强烈。
狐妖的咬合力比寻常人强很多,这一下是很疼的,可温濯除了低吟一声,什么话都不说,反倒是蜷起手指,碰了碰沉疏的虎口,引导他和自己慢慢变作了十指相扣。
沉疏不加思考,全靠温濯怎么引导。
这几日学了炼气的方法,他已经能吸收更多的灵力,于是在温濯的身体上攫取的也更多。
沉疏紧紧扣着温濯的手,吮咬着他的颈侧,烫热的温度从彼此相贴的掌心间传递,每每松口,齿间就要往温濯皮肤上吐出热,然后又就着被他咬红的地方继续吮吸。
沉疏的狐狸耳朵收紧着,这代表他既紧张又兴奋,他身体里烧着把火,温濯总是不声不响地把它吹得很过分,好像是急着要烧掉他们彼此的界限。
沉疏咬了一会儿,终于肯松口了,这里留了一块暗红的吻痕,沉疏看不清楚,只能上手去摸了摸。
很烫。
温濯呼吸也有点乱,他伸出空开的那只手,眼含情意地抚摸着沉疏的脸颊。
“今天之后,发情期应该就结束了,”温濯一如从前,柔声道,“小满,还想要师父给你什么?”
但他说话的语调却有些不一样,沉疏一时间分不清,到底是他多虑了,还是说温濯真的在急于做些什么,以至于殷切地引诱着他。
空气里都铺满了旖旎的气味,沉疏忍不住贴紧了温濯的额头,声音也闷闷的。
“天机长老说,不懂的事情可以问师尊,”他喘息着说,“师尊……能不能教教我?”
温濯望着他的眼睛,缓缓道:“有什么不懂的?”
“不懂……”沉疏松开手,反抓住温濯的手腕,带着他的手贴近自己的身体,“为什么,很烫,很* ,很难受……”
沉疏说完就感觉自己像是疯了,但他心中又隐秘地期待着温濯的答案,他想要被触碰,被抚摸,也想要温云舟的一切。
看了那本春宫图,他就像是忽然找到了方向,他明确地意识到发情期的这些症状,全都来自他心底潜藏的色.欲。
色.欲,色.欲,色.欲。
他接触到这个词,就感觉浑身发烧,就好像这个病症只能有他的好师尊来帮自己治好。
沉疏的眼尾绯红,他看不清温濯的表情,自然只能从他的话语中解读出答案。
如果这个时候,温濯再问一次那个问题。
他是不是很想要师尊的亲吻。
那他想,他真的好想,他想要接吻。
不知道是不是被这要命的情期给催得神智不清,鬼使神差地,他问出了口。
“师尊,我想要……亲……”沉疏含糊地说。
可他在温濯面前任性惯了,压根没等到温濯的回答,直接就亲吻了上去。
在这一吻里,他明显感觉到温濯的身体一僵。
但片刻之后,沉疏就感觉自己的下唇被轻轻含住,温濯很快就回应了这个亲吻,像是早就料到沉疏一定会吻过来一样。
温濯重新和他扣紧了手,两个人压在床榻上,唇间不停地发出暧昧的水渍声,和偶尔几声短促的呼吸。
沉疏从来没有接过吻,他以为只需要双唇相贴就够了,但温濯这样一来,他很快就失去了主动权,变得只会笨拙地模仿。
温濯咬他的唇,他也一样回咬过去,温濯碰到他的舌尖,他也回碰过去,两个人交缠在一起,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这一个亲吻里。
他的吻技差得要命,两个人仓促地磕到一起,他力道的把控也好生疏,没多久就咬破了温濯的唇,亲得两人满口的血腥味。
但是好舒服。
沉疏觉得好舒服,好开心,心脏兴奋又仓皇地乱跳,他越亲越着急,他的手从温濯的掌心滑下来,下意识往腰上摸了过去,最后托着温濯的背脊起身,两人坐了起来。
方才自己没有安抚好的地方,此刻烧着更严重的情欲,在这个动作里自然就更加明显。
沉疏觉得好尴尬,不敢给温濯喘息的时间,只能不停地吻住他的唇。
直到彼此终于喘息不过来,才慢慢松了口。
温濯的心跳声很快,沉疏听得一清二楚。
他是不是,也很喜欢这样?
“师尊,”沉疏紧紧抱着温濯,贴着他的脸,小声呢喃道,“我能不能……能不能叫你,云舟啊?”
温濯呼吸得很慢,方才的亲吻已经让他沾上了沉疏身上的情毒,这是狐狸精的特点,他能叫自己诱惑的对象,发自身心地取悦自己。
“小满,”温濯的眼睛有些朦胧,声音带着湿漉漉的气儿,“你叫什么都可以,师父都喜欢听。”
沉疏低头埋进温濯的颈间,吐着热气儿,反倒是怎么也说不出那声“云舟”了。
这样就太亲昵了,亲昵过头了。
他们还是师徒,不可以这样不敬重师长。
但是温濯什么都没有说,他不介意自己的亲吻、啃咬,也不介意自己僭越地喊他一声云舟,这是不是代表,他很喜欢和自己这样,待在一起?
总不能是因为发情期,所以才格外照顾他一下?
那这样的牺牲未免也太大了。
沉疏脑海中纷纷乱乱地想,温濯倒是比他坦然,他按着沉疏的胸口,把他的身子往下压,沉疏顺势就倒了下去。
沉疏戴着眼纱,半身撞在床板边沿,他目不视物,不知道温濯要做什么,一时间浑身都没有安全感,只能摸索着床面,唤了一声。
“师尊?”
他感觉温濯的气息都沾着危险,像是一条丈量猎物的毒蛇,又仗着沉疏看不见,缄口不言,让他更加不知所措。
师尊要做什么?
除了亲吻之外,难道还要做点别的吗?
沉疏感觉温濯的手很快解开了自己的衣扣,一颗接着一颗往下勾,手指从胸膛点到腰腹,速度慢得骇人,弄得他浑身都紧绷,呼吸越来越紧凑。
其实到这个地步,他已经有点儿后悔了。
他还没有想清楚自己的心意,也没有试探清楚温濯的情意,更不知道自己和他到底有没有那么一段自己忘却的情缘。
这样稀里糊涂就亲起来,很可能还要发展得收不住缰绳,太可怕了!
他感觉到温濯正在逐渐往下,碰到了自己*起的地方,心跳一快,赶紧摁住温濯的肩,紧张道:“师尊,你、你要做什么?”
“我想让你舒服,”
温濯额前的发都浸了汗,那点青蓝色的印记在眼下这种状况下,一点儿都不高洁神圣了。
“小满,你想要……这样吗?”
居然还问他……
温濯隔着布料摸得他难受,沉疏手抓着床沿,呼吸既急促又烫热。
想要,当然想要。
不等他把这几声“想要”说出口,温濯就埋下身,一口*了下去。
“唔!”
这一下,让沉疏舒服得仰起脖颈,喘息得更加用力。
太过了,怎么突然……!
沉疏抬臂挡住自己的眼睛,感受着脊柱上电流一般爬上的*激。
他压着温濯肩的那只手下意识想去碰一碰温濯的脸,于是顺着他柔滑的长发,一路描摹着脸的轮廓过去,最后手埋在了温濯的发间。
为什么,为什么突然发展成这样了?
他怎么可以让自己的师尊,做这样的事情呢?
沉疏的胸膛不停地起伏着,呼吸间心脏都要化开了,暧昧的水渍声浸在空气里,腻在温濯的舌腔间,情潮不知羞耻地翻涌起来。
但是,真的特别舒服……
他从来没有体会过这样的感觉,身心都仿佛浸在云层里了,所有的神识都被抚*得淋漓尽致,好像魂魄都被扯碎在那些动作里。
“云舟,”沉疏咽了咽喉咙,喑哑着说,“不、不要弄了,我……啊……”
话说了一半,气息就叹出来了,温濯的声音被堵着,也回应不了他任何一声“云舟”。
沉疏干脆闭上眼了。
他担心温濯,会不会难受,会不会觉得不舒服,可又私心享受着这些强烈的*感,他唤几声“云舟”,又唤几声“师尊”,不知道是在阻止他,还是在催促他。
都分不清了。
此刻他真的好想看见。
他好想看见温濯,好想看见温云舟啊。
沉疏眼上的薄纱慢慢滑落下来,落在床榻上,几乎是难以自控地吐落了**在温濯口中。
他眼前一片模糊,像被泪水打湿的一般,他感觉温濯好像在望着自己,但自己拼了命也瞧不清他的面容。
可惜他看不见。
可惜他双目尽渺,如果他能看见,心中就永远不会再怀疑温濯的情意。
他眼中的这池寒凉里,是热忱到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情欲,好像千山一碧不足以一眼,万般深情,唯有眼前人。
……
枕榻的温存间,沉疏匆忙掩住自己,催着温濯把那些东西吐出来,随后紧紧揽抱住温濯,两个人倒回床榻上。
沉疏恨不得整个人都躲在他怀里,他的确有很多话想问,但眼下这种情况,怎么也问不出来了。
“师尊,”想了半天,沉疏最后小心翼翼地问道,“你会不会,一直在我身边?”
他其实没有想要很多。
沉疏从小就没什么物欲,一切都是得过且过,他总以为自己会当一辈子的闲云野鹤。
沉疏想了想,补充道:“师尊想要新徒弟也没关系,我不像师哥那样小心眼,只要师尊不赶我走就好了。”
“小满,”温濯眼眶还红着,缓缓抚顺沉疏的头发,柔声道,“师父会一辈子护着你的。”
有这句话就够了。
沉疏想。
他也会一直相信的。
等到拜师那一天,他要把自己的剑穗和心意,全都好好传达给温濯。
第35章
沉疏复明的第一天, 温濯就被池掌门唤去了议事堂。
沉疏醒转的时候,床边的温度还软和着,残留着温濯的气味,他想赖床,翻了个身子,把自己卷进了被褥里。
沉疏还是觉得很害羞。
发情期结束以后,狐狸耳朵和尾巴就不怎么冒出来了,沉疏也多少开始适应了这俩奇奇怪怪的东西。
但是跟温濯这样亲密地相处,他还是觉得浑身都不舒服,总感觉缺了些什么。
缺了什么呢?
沉疏按下一角被子,望着渗进屋内的阳光,细碎的灰尘飘在光里。
缺了拜师帖、缺了剑穗、缺了他的心意。
温濯已经把话说得很明白了,但自己还没有表达清楚。
沉疏当即翻起身,飞快地从床榻上跳了下来,他身上还穿着中衣,踩进黑靴里就跑去了温濯的书房。
他一边走,一边给自己挽了个高马尾, 顺手把桌上温濯的银色发扣按到了发髻上。
写, 必须写!
他这回一点儿都没拖延, 翻出笔墨, 坐下就开始写, 上回已经写废了好几次,拜师帖里的内容他早背出来了。
沉疏压好镇纸,往砚台点了水,一只手研起墨来,一边磨一边思索着剑穗的事情。
剑穗是太清宗的信物,温濯说过, 这个东西要从锁天池取出丝线,亲手编织,可他刚来太清山眼睛就瞎了,这会儿哪里知道锁天池在哪?
沉疏磨完了墨,提笔认真写起了拜师帖。
师尊温云舟,敬鉴。
或许真是福至心灵,这次写起来格外顺畅,收到最后一个笔锋也一点儿没有出错,沉疏颇为满意地搁下笔,看着这份字迹锋利的拜师帖。
他笑着自言自语:“字是丑了点儿,但师尊应该不介意吧?”
话音刚落,就听到天枢阁外几声怪异的叩门声,听着不像是人敲的,反倒是像拿什么木棍锤了两下门。
沉疏叠好拜师帖压在了镇纸下,起身去了门边儿。
“谁啊,”沉疏搭起臂,凑过去听,“温宗师不在,你去议事堂找他吧。”
对方沉默了会儿,说:“我。”
这是沉参的声音。
沉疏挑了挑眉,抬臂压住门框,将门闩挪开了。
亮着龙纹的参商剑果真出现在门前,只不过仅有半指大小,跟只蝴蝶似的,不仔细看还真瞧不出来。
“你怎么出去这么久?”沉疏狐疑道,“探个消息的事儿,不会是被人给逮着了吧?”
“没有,人多眼杂。”
沉疏笑道:“这么谨慎?原来你是这种性子。”
沉参道:“你要的东西我查清楚了,你听是不听?”
他这鬼惜字如金,不大爱讲废话,沉疏早就发现了,至于天机做了什么,沉疏实在是完全不在乎,很快就跟沉参切回了话题。
沉疏冲他抬了抬头,说:“听,说吧。”
沉参这才慢慢地变回了原本的身形,修长的参商剑立入地面,闪动着耀眼的赤色龙纹。
“我这几日绕着太清山走了两圈,发现一个地方,名叫锁天池。”
锁天池,那不就是拿到那些织就剑穗丝线的地方?
沉疏整个人靠上了门边,问道:“那里面有什么玄机?”
“这几日我路过锁天池,恰好遇到一个女人,带了几个残兵,她投了一颗红色的灵核到池中,并吩咐了手下的人,不能将此事告诉宗主。”
“那灵核之主的名字,我也探听到了,叫做沉未济,按照那女子的说法,宗门中避讳提到此人,凡言及者都要去诏恶台领罚。”
“沉未济?”沉疏重复一遍,“也姓沉,这么巧?”
沉参听出他这话有弦外之音,问道:“怎么,与你有些关系?”
沉疏笑了一声,说:“嗯,应该关系不小。”
他觉得越来越多的证据正在指向自己心中的那个答案,或许只有亲自去一趟锁天池,他就能搞清楚了。
沉疏当即说道:“我要去取走那灵核。”
参商剑动了动,似在思考,随后说:“锁天池是禁地,你没有牙牌,去不了。”
那倒的确是个问题。
他自从进入太清山以来,就没有出过天枢阁,跟金屋藏娇似的,每天待在屋里等着温濯回家。
沉疏这么一想,瞬间红透了脸,蹲下身子,一把摸起额前的头发。
不行,绝对不行。
沉疏感觉再这么下去,他就真莫名其妙变成温濯养的小宠物了,他一定得主动出击!
他认真思索了一番,最后一拍手,说道:“有办法。”
沉参性子比沉商冷淡许多,自然不会由着他胡来,参商剑往他身前一横,说道:“虽然我不会一直跟着你,但奉劝你一句,不要胡来,身在他人檐下,明哲保身最重要。”
沉疏不听他的,手中咒诀一掐,喝道:
“退形!”
这句咒诀是这几天温濯教他的,“退形”对应了“化形”,可以让自己的身体从人身变化为狐狸身。
此声之后,沉疏的身体瞬间缩小了好几倍,身上的衣服都软了下来,松松垮垮落到地上。
待他从衣服堆里再钻出来的时候,已经变成了一只身形极小的狐狸。
这狐狸看上去太小了,毛发倒是已经长全,看上去蓬松无比,一双眼睛清亮可爱,那只朱红色的耳珰挂到了狐狸耳上,晃动了两下。
沉疏很欣喜自己没有裸奔的感觉。
他果真是天生的狐狸,这么一变,四肢完全没有违和感,跳跃起来也轻巧无比,沉疏动了动爪子,爬上了一旁的石块,远远地往对山眺望了一下。
他动动耳朵,听着风声,问道:“锁天池在什么方向?”
沉参叹了口气,说:“我带你去吧。”
随之,参商剑也跟着变成了小小一把,沉疏轻盈跃上,站稳了身子。
“走吧,悄悄潜入!”
一狐一剑绕着太清山的边沿走了一圈,锁天池在整个山脉的最高峰处,要一路往上攀飞,而越是向上,空气就越稀薄。
沉疏调整好呼吸的节奏,踩稳剑身,很快就到了锁天池附近。
这儿果真就是一口巨大的寒池,池中遍布着苍白的雾,肉眼可见之冷,大池周围是一圈矮小的山峰,此起彼伏圈围住了天池。
其中最高的两座峰遥遥对望,顶端垂下来两条锁链,交叉拦在了天池中央,交汇处挖了一个空,似乎只容一人能通过。
沉疏飞到这附近,叮嘱参商剑慢下了速度。
他们藏在一座矮峰后面,悄悄观察着锁天池周围的动静。
沉疏揣着爪子,疑惑道:“这里真的是禁地?”
“不像吗?”沉参道,“看那块石壁,需要用锁天池的牙牌才能打开。”
参商剑横着剑身,沉疏就趴在剑上,尾巴垂着晃来晃去。
沉疏当即就做了计划:“那我们在这儿等等看,要是有人来,就趁机混进去。”
沉参只是陪他出来的,自然也提不出什么建设性意见,两人就这么躲在了矮峰后面。
凝神观察了半个时辰后,总算听到了一些动静,从北方的入口处,慢慢走来了一行人,他们临到锁天池边。
为首那人戴着高高的发冠,一身的圆领袍,不像是修士,倒像个穿着便服的皇帝。
远远瞧去,辨不清男女。
沉疏压低了身子,脸搭在爪子上,狐狸耳朵往后贴。
“这人是谁?”
沉参答道:“太清宗的宗主,池敛。”
“池辛他娘?”沉疏恍然道,“倒真有几分相像,身上一股傲气劲儿。”
再看去,池敛身后还跟着两个人,一个看穿着扮相,应该是天机,另一个沉疏一眼就瞧出来了,是温濯。
温濯身后还跟着两个普通修士,他们一前一后架扛着一个人过来,这人正是即将要被旱魃夺舍的池英,她至今都昏迷不醒。
沉疏的狐耳重新立起,认真窃听着他们的动静。
天机是第一个说话的:“宗主,云舟收的新徒弟我试过了,用了那么强的毒也没暴露出妖类的特征,那天那么多人都瞧见了,您就放心吧。”
“天机做事,我自然是放心的,”池敛说话的节奏缓缓的,一股傲慢的味道,“只是从前的好酒放陈了,我总要担心一下。”
她说完抬眸瞧了一眼温濯。
温濯照旧是那副笑意盈盈的模样,但眼神却是冷冰冰的,看得出来心情很差。
他说:“劳烦宗主挂心,以后云舟的事情,您就不必过问了。”
沉疏听到了这句,隐隐察觉到他们之间涌动的暗潮。
池敛嗤笑了声,收回眼神,缓缓绕着天池走了半圈,说道:“天机这回去妖界,收来的东西都放这儿了?”
“是,宗主,”天机面色有些难堪,“只不过杂乱堆放着,改日等我整理一下,再给宗主过目。”
沉未济的灵核眼下就在天池中,看样子这宗主是恨透了妖,要是被她发现,这灵核怕是不保!
灵核碎了,只怕是自己再也没法知道沉未济的真相了。
沉疏在后边干着急,干脆从参商剑上跃下,爬到了那块矮峰上。
温濯跟池敛反方向走,靠得离沉疏那块地方很近。
“池宗主,你今日带我们来此,不如就有话直说,”温濯说,“池英身上的夺舍术已经几近完成,今天你是杀她,还是不杀?”
池英是池宗主的亲生女儿,温濯居然直接问她杀不杀,这火药味都要溢出来了!
沉疏看得不明不白又胆战心惊。
池敛像是习惯了温濯的言语顶撞,平和答道:“池英是我长女,未来要继承太清宗大统,怎可随意杀之?”
“但她被旱魃夺舍,那就是妖。”
温濯稍稍抬手,微笑看着池敛。
“当初沉未济为两族休战降下禁制,你却只因他妖族的身份,不顾惜日情分,锁我于天池,不让任何人出手搭救他。”
“他是为了你们,跟妖族反目,你却要他保护的人背叛他,如今换作了你自己的女儿,怎么不一视同仁了?”
沉疏本想跑出去的心思顿时被掐灭了。
不行,跑出去这不是给师尊添麻烦吗?还是得找个其他的机会潜入锁天池,何况温濯在这儿跟这女子辩论,自己的妖族身份要是被发现了,他岂不是又吵不过了?
沉疏想到这儿,冲参商剑一挥爪,暗道:“走。”
参商剑立刻停到身边,沉疏动了动身子,纵身一跃。
可不知道这剑发了什么神经,忽然就跟失了灵智一般,“哐当”一声落到地上,砸出不小的声响。
池敛和天机齐齐投来目光,沉疏脚底一空,眼看就要当着众人的面摔出来。
不好!
然而正在这关头,沉疏就感觉自己的脖颈一凉,随后整只狐狸就被人捏着后颈给拎了起来。
“不过宗主不必担心,”
温濯一边说,一边拎着沉疏的后颈,顺手把他塞进了自己宽大的袖子里,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一点停顿都没有。
“这些年我在赤水林闭关,已经想明白了,不会再与妖类为伍。”
第36章
沉疏牢牢抱住了温濯的手, 这才没有从他的袖袍里滚落下去。
他收了收自己的尾巴,也一块儿挂在温濯手臂上,有意无意地扫了两下温濯的皮肤, 跟撒娇似的。
温濯手指一勾,顺带着把参商剑也给收了起来,他动作很快,身背着池敛和天机,没人能瞧得见他在做什么。
池敛盯着他半晌,找不出端倪,这才挪开目光,吩咐手下人将池英的身躯放了下来。
她说:“沉未济毕竟是妖, 当年两族大战,我岐州损伤严重, 如果不对妖族赶尽杀绝,难以抚平民恨。”
温濯拢起袖子,压根没听她在说什么,手摸进袖里,揪了揪沉疏的毛茸尾巴。
沉疏赶紧又抱着他的胳膊往上爬了一点,尾巴一甩,躲开温濯的手。
别揪了!毛都秃了!
他恨不得一口啃在温濯手臂上。
池敛说了会儿, 似乎又发现了自己的言辞自相矛盾, 于是立刻中止了这个话题,她冷哼一声,甩了甩袖子。
“扔下去。”
手下人得了命令,抬起池英就往天池里扔。
池英的身体接触到寒池的那一瞬间,从池中的寒雾里瞬间破出了一条白龙,激荡起巨大的水花。
温濯特意展开手, 给了沉疏一点观赏的空间。
沉疏转了身子,收成了飞机耳,躲在他袖子里往外看去,那条龙蜷紧了池英的身躯,立在半空中,吐息阵阵,龙须颤抖。
“这是应龙。”温濯小声说,“太清宗宗主的真身,不是妖,而是半神。”
温濯和他讲过关于应龙的故事。
应龙和旱魃原本都是神仙,因为争抢领地而双双被贬下凡,难怪人族和妖族如今的矛盾如此之大,恐怕和这两位的宿仇关系不小。
池敛一抬手,那条应龙就收紧了龙身,像条绳索一般紧紧捆缚住了池英,她的腹部被压迫得紧,顿时张开了口,只见一缕薄烟从唇间飘出,慢慢在半空扭曲成了青色的身姿。
沉疏一眼就认出来了,是旱魃的魂魄。
池敛横眉冷对,对这不完全的魂魄说:“旱魃,你到底想做什么?”
“好姐姐,好久不见。”
旱魃一见到她,就捂着嘴笑起来,俯身凑到池敛面前,嗓声甜腻。
“温云舟可有给你带了消息,说我不日后要来探望姐姐?”
池敛冷笑了声,抬指一勾,锁天池的两道锁链立刻扼紧了旱魃的喉管。
“真是畜生。”
沉疏眯起眼睛一看,池英的眉心隐隐出现了一道痕迹,赤红无比,像是莲花的形状。
沉疏联想到自己在温濯灵核上也印刻过一道痕迹,那是一簇火焰,代表了其人的意识正在受到狐媚术的侵蚀。
那这枚莲花印记,应该就是夺舍术的标志了,看它的明亮程度,这术法很快就会完成。
旱魃即便被锁链捆缚,也丝毫狼狈的姿态都没有,依然在出言挑衅池敛。
“你舍不得杀你女儿吧?那就放她走好了,反正这个身体我是要定了,以后我代替她,唤你一声阿娘,好不好?”
沉疏听得眉头直皱。
温濯倒是不在乎她们这些恩恩怨怨,他拢起袖子,又探进来挠了挠沉疏的脑袋。
沉疏的狐狸身个头太小了,几乎只有一掌多的大小,跟个随身挂件似的,温濯一挠他,他就闭上眼蹭了蹭温濯的手指。
好喜欢。
好喜欢被师尊摸摸头。
他捧住温濯的手指,用脸用力地蹭他,还仗着自己现在是个狐狸,偷偷往温濯手上亲了一口。
“宗主,”温濯一边逗沉疏,一边说,“还不动手?”
池敛立着掌,凶戾的目光朝温濯扫来。
他今天要池敛清理门户,亲手杀死自己的女儿。
只要她肯下手,就能证明当初对沈未济见死不救,是真的出于为抚平各州百姓的伤痛着想。
而不是为了别的什么私欲。
温濯眯起眼,重复了一遍:“动手吧。”
池敛的手骨节突起,似乎是用全力在精细地控制着应龙的力道。
天机步伐匆匆赶到温濯身边,低声劝阻道:“算了,云舟,沉未济的灵核还藏在锁天池里,你这么做,灵核或许会因为旱魃自爆而破碎,不划算。”
温濯冷声啐道:“她不会下手的。”
果不其然,那条应龙和旱魃僵持了一会儿,池敛就慢慢收起了灵力,它随之松开池英的身躯,缓缓回到了天池中。
水面荡开了平静的波纹。
池敛道:“不是我不肯动手,只是这天池里还锁了一样东西,你忘记了?”
天机下意识一凛,道:“不好,她知道了?”
知道什么?
沉疏耳朵重新立起来。
温濯低声道:“说的应当不是灵核的事情。”
“云舟啊,”片刻后,池敛的目光忽然柔和起来,“当初沉未济身死后,你的心魔就一直被应龙锁在天池底下,这时候如果强行召唤应龙杀掉旱魃的魂魄,只怕是得不偿失啊。”
心魔?
温濯这么处变不惊的一个人,身体里居然还有心魔?
是因为沈未济?
温濯捏着沉疏耳朵的手顿住了。
这一顿,沉疏更觉得其中有猫腻了,他抬起爪子按了按温濯的手指,似乎是要管他讨个说法。
师尊有心魔这件事,怎么不告诉他?
温濯却没再回应他,他很快对池敛露出一个和煦的笑容,拱手说道:“多谢宗主救命之恩,温某毕生难忘。”
他乜了一眼深不见底的天池,说:“那样的心魔的确太危险,旱魃之事,还是另行商议吧。”
如此一说,就是让步了。
这心魔竟有如此威力,能让方才还锋芒毕露的温濯转眼就松了口?
沉疏脑子动得很快,这些天参商剑在太清宗探听到的消息很有价值,他很快就在脑海中理清了宗门这笔牵来扯去的烂账。
温濯的另一个徒弟,应该就是沉未济。
他的死,多半是因为妖族和人族的战争,他以妖类身份替两界降下禁制,阻止战争,却遭到了妖族的围攻。
而按照温濯上次告诉自己的,他本可以救下沉未济,却被太清宗的门众合力圈锁在了天池中,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爱人被残害而死。
而如今百年一过,舍命为世的沉未济却还要遭到曾经的同门、师长和宗主的唾骂,难怪温濯反感太清宗,换了他自己,只怕是一出关就要杀上山报仇了。
至于为什么温濯没有这么做……
难道是因为,那个心魔?
那自己,到底是不是沉未济呢?
如果是,他为什么会重生,又为什么会出生在现代,而又阴差阳错被送了回来?
沉疏越是想,脑袋里的问题就越多,刚刚还逐渐清晰起来的真相又成了一团乱麻。
他抬起爪子烦躁地摸着自己的狐狸脑袋,恨不得现在就跑去温濯面前,把一切事情都问个清楚。
池敛见温濯让步,挑了挑眉,睨视了二人一眼。
“既然如此,今日的事情就谈到这儿吧,阿英的身体暂且放在我这边,你们若是想到了什么法子,可随时传人来报。”
说罢,她就一甩袖子,冷冷道:“走。”
手下几人又扛着池英,跟着池敛的步子走下了锁天池。
见她走了,天机这才长长地舒了口气,直接席地而坐。
“我看你真是疯了。”
“是吗?”温濯淡淡地笑,“只是做我该做的事情。”
沉疏在他袖子里待了太久,被闷得慌,听到天机说的话,赶紧顺着温濯的手爬了出来,一路踩着温濯的身子,站到了他肩上,随后又拿尾巴挂住了他的脖颈,跟条围巾似的。
“师尊,”沉疏热得吐舌头,“好热。”
他特意说得很小声,以防天机听见。
温濯笑着顺了顺他的毛发,问:“你来这里做什么?”
从那天温濯帮他纾解之后,沉疏就莫名其妙觉得两人的关系尴尬起来,这时候也不顾着卖乖了,老实答道:
“我想找做剑穗的丝线,师尊说在锁天池,所以我就跟过来了。”
温濯神色有些讶异,问道:“拜师大典一般在开春,你这么早就要准备起来了?”
沉疏点点头,说:“我想做得好看一点。”
一旁的天机搀着脸,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们。
温濯唇角泛起笑意,说:“那师尊替你取一些过来。”
说罢,他走到天池边上,抬手掐咒。
沉疏仔细观察了他施法的手印,他记性很好,任何东西都是一学都会。
知道了如何开天池,那他就有办法进入池中,找到沉未济的灵核。
天池中心瞬间划下数道纵横,将池面彻底网状割开,随后整座寒池渐渐下沉,浮光跃动,慢慢显露出了一层铺满丝线的地方。
沉疏瞳孔微微收紧,仔细看了一眼天池的底部,没有找到那枚灵核的影子。
看来天机把它藏得很好。
沉疏对这个人意见很大,他记恨天机弄瞎自己的眼睛,取她带回来的东西,自然不会有什么愧疚之心。
瞧见温濯与她关系竟还不错,沉疏心底多少也有些别扭,至于为什么别扭,说不上来。
是觉得温濯没有替他主持公道吗?
好像也不是,毕竟他真的让天机自降身份来给一个小徒弟道歉了。
是觉得……温濯没有偏心自己?
思索了会儿,沉疏就慢慢明白过来。
他讨厌的不止是天机,而是整个太清山。
虽然温濯对他很好,但他觉得自从跟温濯回宗门之后,总是不开心,甚至还不如在外面逃难呢。
他不喜欢池辛,不喜欢这个宗主,也不喜欢什么长老,不知是不是直觉出了错,这些人好像天生地就在沈疏心中有着一个负面形象,仿佛有什么前世的仇怨似的。
其实他很想告诉温濯,自己有点想离开这里了,可他不敢说,他觉得温濯带自己回来,一定是有他的考量。
何况拜师是自己要拜的,现在跟人家回来宗门,却忽然说不想待了?
这叫什么理?
沉疏摇了摇头。
寄人篱下,要求就别这么多,他有师尊就够了。沉疏这样警醒自己。
温濯勾了勾手,几把银丝就落到手中,他掌心相合,它们就被捆成了一束。
他把这束银丝送到沉疏口前,让他衔着,随后笑着说:“这些应该够做剑穗了,你先回去,师父要在这儿做些事情,一会儿回来教你,好不好?”
沉疏咬着温濯送他的银丝,耳朵晃了晃,乖巧地点点头。
参商剑这时候终于睡醒了,陈参也跟着没了影,只剩下那个咋咋唬唬的陈商。
“主……啊!你怎么变这么小了!”
沉疏收起温柔,瞪了他一眼,抬脚就踩上去,发出了几个音节示意它赶紧走。
陈商本来就怕他怕得要死,不敢怠慢,载着沉疏就往天枢阁的方向飞过去,剑尾留下一捧余火,很快就灭在空中。
“真是可爱啊。”天机起身,感叹道。
“嗯,”温濯看着沉疏的背影,“很可爱。”
天机搭起臂,啧声道:“不过这么可爱一个小徒弟,你怎么舍得?”
温濯神色复杂地看向天机:“舍得什么?”
“夺舍术啊。”
天机耸了耸肩,说:“你离开太清山前不是说过,等他新的肉身回到这里,就利用夺舍术的漏洞,诱导他的灵核重新归元,让他恢复记忆吗?”
温濯忽觉一阵耳鸣,脸色瞬间褪得煞白。
天机没注意到他的异状,继续说:
“可现在一看,他早就没有前世那些记忆了,所以才能活得这般轻松自在。”
“温宗师,你要想好了。”
“他不是你,没有天大的忍耐力,记忆恢复后,他未必能接受那些真相,你也许留不住他。”
天机的话语像是扰人神智的咒诀,她越说,温濯就觉得那耳鸣声越是强烈,好像有人要给他的头颅开个洞似的。
他忍不住抬掌用力按了按眉心,试图让自己头脑清醒一些。
“我没有想要这么做,”温濯吃力地解释道,“他,活得开心就好了,我为什么要让他想起来?”
说着说着,他的声音就轻了下去,连带着身子也打了个战,一时间没站稳,于是去扶了一下边上的假石。
他瞳孔缩紧,喃喃自语:“我让你去取灵核,是为了毁掉它,不是要……”
“那你为什么要带他回太清山?”天机察觉到不对,冲上前捏紧温濯的肩,皱眉道,“温云舟,你别告诉我,你什么都不记得了?”
为什么带他回来?
温濯看向天机,心中重复问道。
他带沉疏回来,一定有什么很重要的原因。
是什么?
天机紧张得冷汗直冒,她咽了咽喉咙,压低声,重新问道:“你多少年没加固结界了?”
温濯扶着头,有气无力地回答:“一百、一百七十三年……”
“不行,”
天机面色肃然,当即手掐咒诀,锁天池轰然重开。
“我去确认一下那个心魔有没有跑出来,若是结界真的松动,那就麻烦了。”
第37章
沉疏衔着锁天池的银丝,一路飞回了天枢阁,然而临近门口时,却发现阁外站了两个人。
他敏锐地察觉到异样, 低声喝止了参商剑。
“慢着,别过去。”
随后,沉疏和参商剑就藏在了一棵槐树的树杈上,他定睛一看,那两人正是池敛和池辛。
他们既不撞钟, 也不喊人, 就拦在门口,一副打算截人的模样。
“他们怎么跑这儿来了?”沉疏扒牢了树枝,皱眉道,“池辛不会是跟他妈妈告状,趁师尊不在想教训我吧?”
这什么俗套话本子情节……
他想了会儿,决定道:“走吧,从后门先回去。”
天枢阁有禁制,这是温濯留下来保护沉疏的东西, 他只要想办法溜进去就行。
参商剑连连点头:“好好好, 正好我也不敢去, 那女人恐怖死了, 比旱魃还恐怖……”
沉疏盯着那两人,顺口问道:“你哥现在怎么样了?”
参商剑摇了摇剑身,说:“他被温宗师的灵力弹了一下,晕过去了, 现在还没醒。”
“没事就行,他比你靠谱多了,”沉疏闹他一句, “走,绕过去。”
沉疏说完就要走,参商剑赶紧拦到他面前,问:“诶,干嘛要溜进去再出来,你直接在这里变回原身不就好了?”
沉疏翻了个白眼,一爪子把它拍得在半空飞旋几圈。
“你看我有衣服穿吗?”
话音刚落,池敛就跟背后长了双眼睛似的,一转身,阴鸷的目光顷刻朝沉疏扫了过来。
几乎是同时,沉疏身子一伏,躲开了她的目光。
被看见了吗?
这个地方也算隐蔽了,况且自己身形那么小,不可能——
刚想了一半,只见那池敛残影一闪,沉疏顿时惊觉,想要动身退去,然而已经太迟,下一刻,他就觉得自己的脖颈被一只手给牢牢扼住,捏得骨头都要碎了。
好快!
他身子一空,再被一道劲力摔到地上时,已经是池辛的跟前。
沉疏感觉自己肋骨被摔断了,疼得下意识想喊,可一想到自己如今是妖,绝对不能出声,又给咬着牙忍住了。
他衔着从锁天池拿来的银丝,快速地爬起身,瞳孔重新回到了警戒的状态。
“太清宗可从来不养畜生,”池敛瞬身回到沉疏面前,俯视着他,“你,可是妖?”
池辛一眼就认出了沉疏,面色顿时一紧。
他扯住池敛的袖子,还算冷静地解释道:“娘,这么小的狐狸,不可能开灵智的,是不是妖,您一眼不就能瞧出来了吗?”
池敛压根不理会,她抬袖甩开池辛,缓步上前,抬脚踢翻了沉疏,直接往他腹部踩了上去。
沉疏身形太小,几乎是全身都被黑靴压在脚下,他衔着银丝不肯松口,只用竖瞳恶狠狠地看着池敛。
温濯告诉过他,灵智高、妖力强的妖是辨不出来的,发情期已经结束,只要忍住不暴露妖类特征,就没关系!
池敛见沉疏不松口,眯起眼睛,更是用力地往下踩去,沉疏顿时想吐,后背一股撕心裂肺的疼,好像脊柱都要被踩断了。
忍……忍忍忍忍!
忍住,没关系,这点伤一会儿让师尊治一治就好了,不能让她知道自己是妖,否则会没命的!
一股腥甜的气息从喉咙里弥漫上来,身体被这力道压迫得太久,伤到了脏腑,强烈的不适感走遍了全身,让他几欲呕吐。
一边的池辛终于忍不住了,他冲上前扯住池敛的衣袍,仓皇地劝阻她:“娘、娘,你不是让我跟沉小满道歉吗?现在跑人家门口杀生,这太不好了,何况师尊也……”
不等池辛说完,只听“啪”的一声,池敛抬手一个清亮的巴掌,直接往他脸上扇了过去,池辛登时被狠狠扇倒在地上,呛了口血出来。
“废物。”
她睨视着摔在地上的池辛,冷声道。
“我让你另择师门,如今你是天机座下弟子,管温云舟叫什么师尊?”
沉疏咬死了牙,爪子往她靴上划出了数道白痕。
池辛被打得两眼昏花,脸颊顿时红肿了起来,这说明方才那一巴掌,自己的亲娘半分力气都没收,仿佛打的是什么罪大恶极的仇家。
沉疏也不好受,他的妖身太过孱弱,脆得跟张纸似的,一捏就碎,池敛对他更是没有留情,再用几分力就能把自己的脊柱给生生踩断。
够了,再忍一忍……只要她确定自己不是妖就行了,活命最重要!
池敛见沉疏这般能忍,轻蔑地笑了一声。
她瞧出来沉疏的心思,于是慢条斯理地说:“宁可错杀,不能放过,小畜生,今日算你命薄,来世投个好胎去吧。”
不好……
再忍下去就得死了!
沉疏眼尾那抹红重新浮现,浑身的妖力开始凝聚到丹田处,催动了一旁躲藏的参商剑阵阵剑鸣。
不管了,暴露身份就暴露身份,总比死了好!
沉疏吐出一口白雾,当即打算破釜沉舟。
然而正在此时,只听周围的树间翕动,风声大作,随之从空气中传来了几声低吼,听上去像是野兽的吐息。
池敛动作一顿,眉间凛然。
她回头望过去,四周的黑暗中隐隐压来一阵强压,阴翳中暗伏的杀机像杆火铳,紧锁住了她的喉管。
池辛也听到了这声音,嘶声大喝道:“不要!”
下一秒,一只白虎猛然从林间扑出!
它动作什至比池敛还要快,眨眼间,沉疏就感觉背后那力道一松,他逃出桎梏,片刻不敢怠慢,迅速在地上翻起身。
抬头一看,果真见到池敛正被一只白虎强按在地,如同狩猎一般,一口咬上了她的喉管,只听“噗嗤”一声,池敛脖颈的血肉就被啃下来大半,鲜血直往外喷涌。
这虎身形高大,毛色如雪,斑纹漆黑,锋利的前爪把池敛的左手压得血肉模糊,惨不忍睹。
“快松口!”池辛扑上去抱住白虎,喊道,“赶紧给我滚!”
这一句“滚”,不知是对白虎说的,还是对沈疏说的。
沉疏被这突如其来的场面惊得四肢僵硬。
这不是池辛捡的那只猫吗?
它怎么化了真身,在太清宗随意乱跑?
沉疏还来不及看清她有没有死,参商剑一见池敛被白虎压住,直接从林后蹿飞出来,载着沉疏就往山峰下走。
它一边飞一边喊:“快走快走快走!!!”
天枢阁的位置距离太清山的主峰很远,地势相当复杂,边缘的草木错杂高耸,极为隐蔽。
温濯特意给这里设下了禁制,除了沉疏以外,连宗主也不能进入。
沉商总算是聪明了一回,在避开池敛的视线以后,又绕行闯入禁制,回了天枢阁的后门,撞开窗户把沉疏送了回去。
沉疏也顾不得身上的伤,赶紧扑回了自己那叠衣服里,口中咒诀一送,身上的狐狸毛渐渐隐去,不多片刻就重新化形为人。
“啊!”
变回人身,对身上的痛觉只会更加强烈、敏感,沉疏心脏抽痛不已,扶着门半跪到地上,喉口一酸,哗啦呕出一滩黑红的血来。
参商剑急得打转,在边上喊道:“天啊,你没事吧,怎么办,我我我帮你去喊温云舟吧?”
沉疏来不及回话,伏在地上又是一阵呕吐,血如同红幕一般浇洒了满地,一路淌到了温濯的床榻底下。
直到吐得身体再无什可吐,他才抹了下唇角的血迹,声音嘶哑地回答:“没关系……师尊给我留了禁制,她、她上不来。”
“刚刚一看,她怕是要死了,那可是太清宗的宗主啊,她死了,岂不是全都乱套了?!”
“死——”
沉疏还要说话,胃里就一阵抽痛,双膝磕倒在地,手按在了漫漫血泊之中。
他喘息着说:“死了还是好事,师尊说过,她是半神,只怕是比旱魃还要强大,方才那只白虎打不过她。”
参商剑都要尖叫了:“没死??脖子都断了还不死?!”
沉疏望着地上的血,喃喃道:“可能只有师尊能对付她了,眼下他不在,我得自己想办法,把那只猫和池辛救回来。”
“你觉得她发现你的真身了吗?”参商剑道,“要不然,别管那只他们了,你先躲着吧?”
沉疏低头看了眼身上血迹斑驳的衣服。
“不知道,哪怕她猜到了,也绝对不能让她找出证据,证明我是妖。”
“否则她无论做出什么,都成了替天行道的善举。”
他吃力地起身,把手里那把做剑穗的银丝小心翼翼放到了桌上,随后小声念了一声“出云”,用术法把地上的血给清理干净了。
沉疏失血太多,脸色变得相当苍白,显得他那双眼睛更是鲜红,眼尾那一抹也更是明显,比往常生得还要像妖。
他解开腰间的束带,将沾满血的中衣给脱了去,一看背脊,白皙的皮肤上尽是些青紫的淤痕,都是方才挣扎间留下伤。
沉疏还是感觉胸腔刺疼刺疼的,好像几根断骨扎穿了肺部,连呼吸都有点困难。
他从温濯房间拣了件新的中衣穿上,严谨地束好了腰带和护腕,并重新绑了一遍杂乱的头发,颤着手把那枚银色发扣给按上。
沉疏虽然长相妖异漂亮,但到底是个少年人,总是锐利多于妩媚,换了常人的装束,不会叫人一下子觉得是妖。
“这样好多了,”参商剑怕他精神不稳,想着法子夸他,“看着很有人样。”
沉疏乜他一眼:“你看着倒是没什么人样。”
话音刚落,只听阁外钟鸣大作。
沉疏推开门,从高处往下望去,不远处的钟楼上正站着一名女子,她半边脖颈都是糜烂的血肉,袍子上淋满了血,像从地狱里爬出来的鬼。
她眼中的恶意都快满溢出来了,望向沉疏时,声音顺着风滚进了他的耳中。
“你就是温濯新收的小徒弟吧?”
“方才在门口遇到了两只畜生,一只眼下已经打死了,还有个狐狸精像是跑了,可否能放开禁制,让我进去擒了他?”
听到这番话,沉疏顿时觉得身上一股寒意。
他目光顺势往下峰望去,池辛正抱着变回去的白猫躺倒在血里,它四肢都被绞断了,身上数个血洞淋漓不止,比沉疏伤得还重。
沉疏深吸口气,腹腔一股强烈的钝痛扫了上来,弄得他额角顷刻冒出汗。
他望着那只奄奄一息的白猫,低声对参商剑说道:“你去锁天池找一找温濯,跟他说,等他忙完了快一点回来,天枢阁有大麻烦了。”
参商剑一个劲点头,刚要转身飞走,就被沉疏一把扯住了剑柄。
“等等。”
沉疏扶了扶额,说道。
“……算了,你还是跟他说,我马上就要死了,求求他赶紧来救我。”
第38章
没有参商剑, 好在温濯留了一些法宝在天枢阁中,他挑了把趁手的横刀,缓步走下了台阶。
想用这东西诛神, 必然是不可能的。
但那只小猫救了自己一命,怎么说,也得想办法拖住池敛,让她把注意力放到自己身上,无暇顾及伤害它。
再不济, 自己出去换它。
只要拖时间, 拖到温濯赶来就好。
池敛的神态已几近疯癫了,她抬手随意揉了两把自己断裂的脖颈,指尖掐进猩红的血肉里,断口处就狰狞地黏合到了一块儿。
这哪里有什么神不神的样子?若说是只十恶不赦的厉鬼,倒还有几分说服力。
沉疏看得心中直泛恶心,但还是拿着刀,毕恭毕敬地给池敛行了个礼。
“见过宗主,见过池少主。”
池辛趴在地上,抱着那只白猫,四肢无力,头低垂着动也不动,像是死了。
沉疏抿了抿唇, 强压下身体的不适,故作镇静地问道:
“宗主是不是找错地方了?这儿是我师尊留下来的禁制,哪怕是一只苍蝇也飞不进来的,没有什么妖。”
池敛转了转腕子,提起靴,像弄开垃圾一般,随意地踢走池辛,池辛就跟没骨头似的,身体躺到地上。
沉疏顺势看过去,发现此人目光变得空洞无比,像是中了什么幻术,一切神智都被暂时泯灭了。
沉疏下意识喊道:“师——”
“别喊了,”池敛轻慢地打断他,“他替一只妖求情,这点惩罚,不算严重的。”
闻言,沉疏用力攥了攥刀柄。
不能从禁制里跨出去。
只要不出去,一切都是安全的。
“方才不该对你动手的,要不然误杀了你,温濯又得疯了。”
她拿起一方帕子,仔细地一点点捻去了手指上的血迹,自言自语道。
“他手上沾了那么多太清宗门众的血,我如今还愿留他在门中,也真是……心慈手软。”
池敛给人的精神压力实在太大了,她像个随时会剖开自己心脏,啖食血肉的恶鬼,所以她说的每一句话,沉疏如果不能提起全部的注意力去听,就很难从中找到她的弱点。
方才那番话,沉疏勉强听懂了。
弦外之音,出于某些缘故,她不敢得罪温濯。
莫非也是因为“心魔”?
如果自己死了,温濯的心魔或许会在太清山失控,以至于池敛无力收场。
而对于温濯,他也不希望自己的心魔失控,所以那时在锁天池,他做出了让步。
那现在,池敛来找自己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天枢阁的台阶不长,沉疏的步子却踩得很慢。
他每走一步,浑身的骨骼都开始颤抖,皮肤一寸寸碎裂般地疼,在这种疼痛的刺激下,他还要强行咬着牙保持冷静。
拖住她的动作,等温濯回来。
整个天枢阁的禁制是一个四方结界,边缘刚好拦在这条台阶最下方,池敛就站在第一级台阶前,与沈疏仅仅隔了一道透明的气墙。
沉疏盯了她半晌,露出笑容。
“宗主在说什么?我没听懂。”
“你刚来宗门,没见过什么人吧?”池敛背过手,稍稍昂起下巴,“你怎么知道我就是宗主?”
不好了。
刚刚注意力太不集中,一时说漏了嘴。
沉疏一点惊疑之色不敢露,他反应很快,立刻补充道:“师尊给我大致描述过,宗主丰神俊朗,我能瞧出来的。”
“哦?”池敛挑了挑眉,道,“他倒是有心,还能提我一嘴。”
还真没提。
这些天待在太清宗,温濯一个人都没和他讲过,除了教他炼气、写字,还有各种术法咒诀,关于太清宗的事情他都会刻意回避掉。
沉疏对这地方本就没什么归属感,哪怕温濯不是太清宗的长老,自己也会叫他一声师尊,如果他喜欢,也可以叫“云舟”。
池敛今日一来,沉疏对这个破宗门的印象就更差了,他只恨先前没早点开始修炼,以至于现在只能憋屈着周旋。
池敛的表情看上去变得相当烦躁,方才不知道经历了什么样的厮斗,她半只手臂的衣料都被扯成了碎条子。
然而那条血肉模糊的手臂眼下已经重新长全,白得发青的皮肤抹着血,像具行尸走肉。
“宗主,我这儿没有什么狐妖,”沉疏继续跟她打太极,“我见您伤势不轻,今日不若先回去养养伤,等择日我师尊回来之后,再来同您解释清楚,可好?”
有什么办法能不动声色地送走池敛,然后把白虎和池辛都拖进禁制里呢?
沉疏指腹磨了磨刀鞘的梨木,重新抬眼看向池敛。
现在他躯体受损,如果用狐媚术……
不能保证一定会成功,要赌。
如果失败了,就会被窥破妖类的身份,那么池敛无论对自己做什么,都成了所谓的“肃清正道”。
“温濯喜好清净,天枢阁独立于太清山诸峰,它想逃,也逃不出去,”池敛没给他太多思考的时间,她很快说道,“不过既然你说不在,那应当真是被它钻了空子吧。”
“这东西没死透,我先处理了。”
说罢,她就拿靴尖拨了拨地上的小猫,袖中稍稍飘动,亮出了一把银刃。
沉疏神色一凛,立刻喝止道:“等等!”
池敛像是料定了他会阻止,缓缓抬起眼看向沉疏,道:“怎么了?”
“宗主,”
沉疏扯了个勉强的笑出来,用尽浑身的灵力,才强行用出了狐媚术。
“不麻烦你,我来处理就好了。”
他紧张得冷汗涔涔,哪怕是隔着这一层禁制的保护,也依然发自内心地感到恐惧。
他不是不信任温濯对他的保护,但人面对疯子,总是会下意识紧张,生怕对方做出什么出格之举。
好在,池敛中招了。
感受到她的灵核中亮起了火焰印记,沉疏总算是稍稍松了口气。
两分钟时间,最好慢慢转移她的注意力,把一人一猫全都拖进禁制里面。
沉疏思索了会儿,决定先从提问开始。
她盯着池敛的眼睛,问道:“你眼中,我是谁?”
池敛的执念之人,会是谁?
知道了这个人,或许就能找到她的弱点。
池敛盯着沉疏的眼睛看了半晌,回答道:“你是我。”
她的执念之人……就是自己?
沉疏退后一步,皱眉道:“你今天来找沉疏,是为了做什么?”
听到这个问题,池敛随手拎起地上的池辛,扔到沉疏跟前,冷声道:“孽子敢尔,叫他来下跪磕头,顺道来看看,温云舟新收的小徒弟,到底是不是沉未济。”
池敛说话的语调忽然放得很缓。
沉疏顺手就把池辛拖了进来,紧接着问:“看过之后,你心里是怎么想的?”
“我想,”池敛说,“不可能。”
“什么不可能?”
池敛说:“沉未济的魂魄当年被妖族分食干净了,只剩下一片带着记忆的残魂,想要他重生,就得用心头血一点点重塑,魂魄太飘渺,一旦失败,还得从头开始。”
“温濯的肉身并非不朽,我不觉得他能做到。”
沉疏往前一步,慢慢试探到禁制边缘,目光仍旧不敢离开池敛的眼睛,只要她有一点儿脱离狐媚术的表现,他就得后退,重新回到禁制中。
这犹如虎口夺食。
池敛望着沉疏,忽然笑起来。
“不过,你是不是沉未济,早就不重要了,”她说,“只要温濯在乎你,你就能当这把刀鞘。”
沉疏问:“什么刀鞘?”
他看着地上痛苦挣扎的白猫,近乎屏息,没办法全神贯注地去听池敛的话语,只能顺着她说什么,自己再应和什么。
池敛说:“扣住温云舟的刀鞘。”
温云舟?
沉疏顿住了动作,终于开始注意到池敛的话语。
她今天来,目的不是自己,而是温濯?
不等沉疏再问,她就自顾自地说了起来:“刚被贬入凡间的时候,我换过不少肉身,也搭救过不少人,后来在太清山自立了门户,这儿的人奉我为,半神。”
说到这儿,她讽刺地笑了一声。
“真是恶心。”
池敛摊开手,掌心浮出一枚亮金色的锐物,形状像是矿石。
“太清宗的建立,不是为了保护这些愚民。”
“我知道天道想让我做什么,这世间人是人,鬼是鬼,各处其位,各司其职,而唯有妖,这种旧代的糟粕,竟妄图和人共争一片日月。”
她掌心一收拢,这石头顷刻成了齑粉。
池敛说:“天道把我和旱魃同贬下来,让她当了低贱的妖,而让我保留了神的身体,就是告诉我,我要在下界把这些旧时代的遗物给清理干净。”
“为了实现这样的理想,我需要一把刀。”
说到这儿,池敛终于露出欣慰的笑容。
“它要无往而不胜,也要有足够致命的弱点。”
沉疏心中的怒火“噌”地一声就蹿起来,他捏紧了拳,指尖狠狠掐进掌心里。
她是不是脑子有问题?
沉疏讽刺道:“且不论你这想法是对是错,想对妖族赶尽杀绝,为什么不自己去,非要让温云舟替你出手?”
然而话一问完,沉疏就知道答案了。
显然,不是因为她不够强。
是因为她还想飞升。
在这一念里,池敛的眉心终于亮起了一点金色的印记,和方才她手中的那块晶体的形状相仿。
和温濯一样,她也是大乘期的修士,哪怕有着所谓的什么“半神之躯”,她照样需要重新飞升。
而飞升,需要功德。
杀戮成性者,是没有资格飞升的。
所以她需要一把和自己实力对等的“刀”,去替她完成这件“大业”。
这把刀,就是温云舟。
“他很强大,以至于我时常会担心,这把刀会不会某一天架到我自己的脖颈上来。”
池敛在禁制前来回踱步,边笑边说。
“直到那一年,两族大战,他的爱人死了,我才发现,这个人不是没有弱点。”
她望向沉疏,眼神忽然变得无比怀念。
“困于情爱之人,是不配飞升的,只要我能控制他所在意之人,就能掌控他的心魔,这把刀,就永远不会砍到我自己身上。”
沉疏呼吸得有些困难,他拇指弹开横刀,退去半步,做好了进攻的架势。
“你别想……”
“你看,”池敛摊开手,笑着打断道,“这不是自己走出来了吗,乖孩子。”
沉疏瞳孔一缩,低头看去,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踏出禁制数步,不再受到禁制的庇护了。
不好,她压根没中狐媚术,反倒是自己中了她的幻术!
沉疏铮然一声拔刀出鞘,直锁着池敛的心口而去。
然而到了禁制外部,他的速度就绝对比不上池敛,仅仅这一招的功夫,她就瞬身到了自己身后。
她搭上沉疏的肩,低笑道:“你是不是在等温濯来救你?”
“你以为,我今天为什么要带他去锁天池?”
“他的心魔数年前已经慢慢解除了封印,他的行为,压根不受他自己的意志控制,只要靠近锁天池,那个心魔就会重新回到他的身体里。”
“他心脏受过伤,短时间内用不了太多灵力。”
沉疏中了她的幻术,头脑都开始发昏,只觉得眼前的池敛一个接着一个地出现,话语一句接着一句地往外蹦。
“如此一来,我只要拿住了你的命,这把刀就是完美的了。”
她压住沉疏的掌心一用力,沉疏就觉得仿佛被巨石倾轧,整个人都磕跪到地上,横刀狠狠扎入地面。
面前是那只血淋淋的白猫,它身上的伤口正不断往外溢出鲜血,淌湿了毛发。
“的确有故人之姿,连我都要怀疑,温濯当年是不是真的做到了,”她身子稍稍前倾,跟沉疏一块儿看向那只猫,“天机上回给你下的毒轻,没叫你瞎多久吧?”
她要做什么?
沉疏用力地呼吸着,胸腔一阵扎人的疼。
池敛意有所指地说:“有时候看不见,也是桩好事。”
她要……做什么?
沉疏头越发昏沉,混沌间感觉池敛的指尖逐渐靠近了自己的眼眶。
她的声音都变得有些张狂扭曲:“以后我关着你,温濯帮我做完了事情,我就让他见你一面,这样会不会待你们这些妖类太仁慈了?”
沉疏压根不听她这些风言风语了,他几乎是咬着牙,冲上去一把拽住白猫的腿,手中咒诀一开,把它扔进了禁制里,刚好落到池辛身上。
随后手印一变,禁制轰然闭合。
做完这些,他的灵力彻底消耗一空,足下一失衡,往后摔过去。
池敛也不再有耐心,在他跌倒之前,抬掌直接掐紧沉疏的脸。
她眉间盛怒,口中念了一字咒诀,那靠近自己眼睛的指尖骤然伸长成了一把金色的短刃。
“蚍蜉撼树,”她寒声道,“下贱的东西。”
沉疏自知难逃,干脆往她脸上啐了一口,骂道:“你才是下贱的废物,飞升了当神界的蠹虫,被贬了当凡间的毒瘤,你这种东西就该被挫骨扬灰,也好意思腆着脸说妖的不是,恶不恶心?”
池敛显然被他激怒了,她指腹捻了把脸,用力掐紧沉疏的喉咙,这回一点儿力气都没收,沉疏的气息很快就窒在喉间。
他面色涨得通红,薄汗都凝成了水珠往下滴。
喘不上气了!
濒死之际,身体求生的本能开始发作,狐耳和狐尾竟是重新暴露在池敛的眼皮底下。
见沉疏现出原形,池敛眼中的憎恶和凶戾更是要满溢出来。
“果真是妖孽,”她近乎咬牙切齿地说:“好……好啊,既然你不想活,那我成全你!”
她提起沉疏的衣领,手掌一展,佩剑应召而出。
“走吧,让大家看看,宗门新来的这个小徒弟的真面目。”
她踩上佩剑,拎着沉疏直接御剑而去,穿越数道矮峰后直达道场。
此时正值午后,道场练剑的修士很多,深冬的暖阳照开了地面的一枚太极印。
池敛手一松,沉疏直接从半空跌落地面,往那太极印的中心砸去,好在他及时受身,这才没摔得粉身碎骨。
周围的修士看见半空掉下个长尾巴的人,哄然散开一圈。
沉疏手掌伏地半蹲在中心,抬起头,恶狠狠地盯着池敛看。
池敛的声音在偌大的道场回荡起来。
“今日本尊在宗门寻到两只妖,其中一只已经被我处理了,另一个,还在此负隅顽抗。”
她负手而立,佩剑缓缓下落。
“当众惩之,以儆效尤,往后再将妖类带入宗门者,不论是谁,一并惩处。”
这一声说完,沉疏往身周扫了一圈,这才发现自己已经被道场的修士团团围住了。
黑压压的人头。
像一群八螯毒蛛,织成了天罗地网,他们的目光就是蛛丝,沾着杀意黏到沉疏身上。
沉疏不喜欢和人交往,自然也很少出现在人多的场合,在众目睽睽之下暴露了妖类的特征,一下就成了众矢之的。
这些带着审视、憎恶、恶意的眼神,让他瞬间觉得自己像是被硬生生撬开的蚌壳,耻辱和恐惧同时撑满在心里。
这一刻,他觉得自己是亟待审判的罪人。
但他到底做错了什么?
“妖啊。”
半晌后,终于有人开口。
“真恶心……”
“快杀了他!”
“宗主,快杀了他吧!”
刺耳的话语像漫天的针一样扎了过来。
一瞬之间,沉疏的瞳孔收成了线,他蹲伏在地,眼睁睁看着池敛一步步走过来。
她要当着众修士的面,在羞辱过自己后替天行道,此刻她是正义之士,自己是卑劣不堪的罪人。
就因为他是妖。
沉疏压紧刀口,拦在身前。
“你一辈子都不会成功的,”他干脆喊道,“杀了我,你控制不了温云舟,一样是一败涂地!”
“我不杀你,”池敛笑道,“你瞎了、残了、聋了哑了,都无所谓,命留着就是。”
说罢,她身影闪动,下一刻就直逼沉疏身前,再也没有给沉疏激怒自己的机会,扬起剑就要往他眼睛上划过去。
不好……动作太快了,来不及!
身体的疼痛让他的动作跟不上反应,沉疏觉得自己连眼睛都来不及闭上了。
剑刃的银光掠过眼前。
不行,剑穗还没有——
心语未竞,耳边忽然响起“滋滋”两声电流。
噌!
下一刻,一把灿金色的长剑骤然贯穿了池敛的喉管,直指到自己面前,离他的鼻尖仅仅咫尺之距。
池敛的动作僵硬在原地,喉咙间逸出几声挣扎。
修士之中也很快掀起了巨大的动静,方才说话的那几人一应跪倒在地,双手扼紧自己的喉咙,往地上呕出一滩血来。
细一看血泊,是一截温热的断舌。
其中一人率先惊呼起来,颤着声喊道:“舌、舌头……舌头被割了!”
在这一声里,一股寒潮瞬间铺满了整座山峰,方才还是青天白日、晴空如练,随着这一剑破风而出,半顷天空猛然压来阴翳,仿佛即刻就要飘起凄风苦雨。
啪嗒。
剑尖的血珠滚落到沉疏的衣领上。
第39章
只此一瞬。
含光剑切玉如切水。
温濯一拧剑, 池敛的脖颈瞬间被划开,应龙的魂魄如黑烟一般冒出来,瞬间消失在半空。
断颈之间牵连的皮肤切口利落, 头颅顺势滚下地面。
“跑得倒是快。”
池敛被裁去半截的身躯侧倒而去,慢慢显露出温濯的身影,他白衣染血,衣袍猎猎,眉心的青蓝印记闪烁着莹泽,猩红的电花跳动在含光剑上。
他们对上目光的那一眼, 温濯眼底的寒意曝露无遗。
沉疏手中的刀“哐当”一声砸落。
他胸腔震痛,喘息不止,但又很快爬起身,重新拿起断了半截的横刀,警惕地看着温濯。
“你是谁?”
这个人不是温濯。
不对,气息完全不一样。
师尊的灵力是温暖舒服的,不可能有如此凶戾的杀伐之气,这个人绝对不是温云舟!
“你是上次在狐狸祠的那只鬼, 还是师尊的心魔?”沉疏喝道, “你到底是谁?!”
温濯听到他的问题,并不讶异,脸上还是那春风化雨的笑容,温柔地望着沉疏,一点儿都不可怕。
“是师尊来了,小满不要怕。”
沉疏喉口一涩, 在这一声里忍不住想哭,但他捏紧了刀不敢松手。
“小满啊,”温濯甩了甩剑上的血,将池敛的头颅碾在脚下,剑往断颈处一贴,阻止了她的自愈,“剑在你手里,你想不想杀了他们?”
这一声后,参商剑从温濯身后刮风飞来,稳稳地停到了沉疏面前。
沉疏眉间一凛,立刻抓了剑柄,翻腕指向温濯。
他寒声道:“你不是我师尊。”
一旁的修士显然是被温濯这些举动给骇到了,退开了一大圈,人心惶惶,只有个别不识抬举的还在细碎地小声议论。
“温、温宗师,杀了宗主……”
“去和润州求援吧,他又要血洗一次太清宗了!”
“温濯从前就和妖结为道侣双修,说不定他已经变成半人半妖的东西了……”
温濯听到别人议论自己,心头也丝毫不在意,可在听到沉疏的质问后,他的表情就忽然变得有些难过。
“那到了什么样的地步,你才会肯向这些人复仇?”他眼中波澜泛动,话语中透露着不解,“即便他们待你如此不公,你也不愿动手吗?”
那双灰蓝色的眸子悲伤地望着自己。
沉疏心中终于开始动摇了。
会露出这样表情的人,真的不是温濯吗?
他最喜欢温濯的眼睛,这双眼睛是不会骗人的,它待自己永远最是温柔。
“师尊……”沉疏松了力气,喃喃道。
温濯摇摇头,说:“没关系,师父会让你把一切都想起来的,到时候,你一定会愿意,向他们复仇。”
沉疏无力地说:“我听不懂,师尊。”
听到沉疏呼唤自己,温濯随意踢开池敛的头,慢慢走到沉疏身前,在靠近他的一瞬间,身上的杀伐之气收得一干二净。
他轻柔地捧着沉疏的脸,指腹抹开他脸上的血痕,说:“他们全都该死,你一定要亲手复仇,那样,你的魂魄才能得到安息。”
他说着说着,怀抱住了沉疏,温柔的话语落在他耳边:“到时候,师父的命,你也可以一并取走,小满,只要你高兴……”
师尊的命……
沉疏近乎悚然地重复了一遍这句话。
他怎么会说这样的话? !
“师尊,你怎么了?”沉疏真的害怕了,他一下子回抱住温濯,抚摸着他的背脊,急声道,“师尊,是不是谁惹你生气了,你跟我讲,好不好?”
这个怀抱让温濯神色一僵。
他眼中的疯狂忽然褪了个干净,仿佛是从梦魇中骤然清醒了过来,他立刻把沉疏抱得更紧,语气变得很紧张。
“对不起,对不起小满,刚刚师父说错话了,你不要听,不要听……”
“我不要师尊的命,师尊别再说这样的话了,”沉疏吃力地呼吸,哽咽着应和他的话,“师尊,我们能不能先回去?我身体有点难受,骨头好像断了,特别特别疼。”
他真的感觉很疼,但眼下更害怕温濯做出什么疯狂的举动。
虽然方才池敛讲的那些屁话一点儿没有给自己洗脑,但有一个说法,他却深以为然。
纵然温濯强大,也有致命的弱点,他需要自己,离不开自己。
他不能出事。
温濯听到沉疏喊疼,赶紧从襟口摸出一瓶药来,喂到沉疏口中,连声许诺道:“好好好,小满,师父来晚了,我现在就带你回去。”
沉疏咽下药物,这才慢慢松开怀抱,他望了一眼退避三舍的太清宗门众,下意识牵住了温濯的手,躲到他身后。
真的好想逃走。
他讨厌这个地方,讨厌这些人。
温濯懒得施舍给这群人半个眼神,催动含光剑,当即带着沉疏想走。
正当握住剑柄时,道场终于冒出了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
“温云舟。”
来人是个须发斑白的老者。
在修士之中,相貌越是年轻者,越代表其天赋异禀,因为其进入金丹期的时间比常人花费得更少。
沉疏听到他边上的修士轻声叫了几声“天梁长老”。
这长老从人群中走出来,群龙无首的太清宗修士总算找到了新的引领,他们簇拥在这个人身边,跟着他一块儿怒视温濯。
天梁看着温濯,冷冷道:“杀了宗主,还想劫走一只妖物,你难道没有什么想说的?”
“杀了宗主?”温濯睨视着这人,道,“她死没死,诸位难道不清楚?”
沉疏面色一惊。
头颅都断了,竟还是没死吗?
果真是不死之躯,这样的东西,到底要怎么对付?
那长老不说话,眯起眼睛看着温濯。
温濯脸色凉得叫人胆寒,他漠然瞧了一眼池敛双目骇然的头颅,在众人的目光下,抬剑往她额心的印记割开了一个小十字。
寒光直下,发青的皮肤缓缓脱落一层,几乎就要包不住下面的血肉了。
而沉疏这才发现,在池敛大乘期的印记之下,藏着一朵赤红的莲花纹。
这印痕沉疏见到过,是中了夺舍术的标志。
温濯道:“凭这夺舍之术,祂这么多年在不同的身体中,死了又活,活了又死,太清宗的宗主换了一代又一代,这条应龙是你们亲手请上神坛的半神。”
他顿了顿,唇角牵起笑意,说道:“这一点,各位难道不清楚?”
天梁冷哼一声,甩了甩袖子,道:“当年两族大战,太清宗出力不薄,宗主更是为护佑百姓而寿元大减,这里有多少人都是因为妖族而失去了六亲?今日你带走这只妖,难道不怕众人对你这天枢长老寒心吗?”
“那就寒心吧,”温濯笑意更深,“反正各位迟早都会没命。”
说罢,他踢了一脚池敛的头颅,这颗瞪着眼睛的脑袋滚到天梁靴前,停住了。
“旱魃不日后就会攻上太清山,”温濯说,“你们既然这么恨妖,就尽管去和你们憎恨的妖类厮杀,这一次应龙逃逸,我也不会出手,福厚福薄,全看诸位的造化。”
温濯云淡风轻的一句话,如同一颗闷雷,瞬间在人群中砸出一阵议论。
“旱魃要攻山?”
“为何掌门没有提前告诉我们?!”
“胡闹!”天梁喝道,“她旱魃说攻山就攻山?当我们太清宗是什么?!”
“女君自然是想做什么做什么,”温濯转了转剑,随口道,“应龙要是提前告诉了你们,你们不就全跑了?”
他轻蔑地笑了一声,随后扫了两眼那些被他断去半截舌头的修士,说:“剑身淬了毒,想要活命,就得三日内把整根舌头拔出来,请自便吧。”
留下这句,他又回头,面色温柔地摸了摸沉疏的头发,说道:“小满,走吧,想去哪里?”
含光剑载着二人,在众人纷乱的声音中升入半空。
沉疏牵着温濯的手,风吹开他额前的头发,耳珰轻轻晃动。
他低声说道:“师尊,我想先回天枢阁,我的东西还留在那儿,池辛和那只猫也在里面,不知道如今怎么样了。”
“好,你想在天枢阁休息几天也可以,”温濯点头,安抚道,“不会有人来打扰你的,放心。”
沉疏总觉得温濯说话怪怪的,可他已经没有力气再去认真思考了。
他把自己的身体慢慢变小,顺着温濯的手臂爬上他的肩,最后踩了踩他的衣服,卷起尾巴,把自己裹住了。
维持人形的时候身体太痛了,变成狐妖,反而还好过一些。
如果能回家就好了。
沉疏把下巴搁在尾巴上,缓缓阖上眼。
他想带着师尊一起走。
温濯见沉疏不说话,就知道他心里受了太多委屈,眼眸更是晦暗涩苦。
他回望了一眼道场,那群人留在原地,手足无措地在争论旱魃攻山之事,像一群可笑的蚂蚁在原地乱转。
温濯在半空停了停,抬起手,整座太清山的主峰轰然降下一方结界,将太清宗的所有门众尽数困囿其中,连一道逃生的口子都没留下。
做完这些,温濯才御剑离开,一边小心翼翼把肩上的沉疏抱进怀里,轻柔地摸了摸他身上的软毛。
沉疏已经睡着了,他太累了,连睁开眼的力气都没有。
“小满,”温濯抱着小狐狸,脸和他靠在一起,哑声道,“师父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温濯咽了咽喉咙,感受到胸腔里一阵强烈的心悸,黑色的浊雾像毒素一般侵染着他的血液,正缓缓爬向他痉挛不断的心脏。
这里有一道狰狞的刀口,哭泣着汩汩渗血。
温濯紧紧抱住沉疏,埋低了头。
第40章
沉疏这一觉睡了很久。
临到醒来的时候, 他也不肯睁眼,混混沌沌地想起了从前的旧事,恍惚间像是又做了一场梦。
梦里是道观、石像、香客和烟。
沉疏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命很好的人。
他刚被爹娘扔掉的时候都不足月,放在雪里吹了两天竟还有力气哭,听老师父说,他第一次抱起自己,看见那双红色的眼睛,竟以为是什么神仙下凡投胎来了。
后来翻来覆去检查了一番, 才发现这孩子就是单纯的福大命大罢了。
二月春寒, 沉疏活下来了。
在襁褓里抱了两年,沉疏很快就长大了,他自小相貌就可爱得讨喜,观里的老师父也就不舍得关着他,由他乱跑。
沉疏喜欢香火的味道,得了闲就去道观偷看香客叩拜老祖宗。
观里的烟总是往上飘,他看着看着,就觉得自己也成了烟,直溜溜地往上飞,头挨到天花板上,再慢腾腾地散开来,像倒着下的雨。
可惜飞了不多时, 师父的戒尺就打身上来。
沉疏惊恐醒来,才发现自己枕在门槛上睡了好一会儿,把香客全给拦住了, 里面的出不去,外面的进不来,乱哄哄地围成了一团。
沉疏一抬眼,他们就笑嘻嘻地盯着自己看,好像是见到了什么可爱的小东西。
但沉疏不亲人,怕丝丝的。
他被老师父打得眼泪汪汪,满道观地乱跑,最后实在跑不动了,只好气喘吁吁趴在地上,闭上眼睛等着挨打。
打总不至于是往死里打,但沉疏还是怕疼,师父打完他,还得忙里忙外给他找止疼的药给敷上。
这就是为什么,后来师父们都一致认为沈疏应该学点剑法和道术,练得皮糙肉厚一点儿,都是为了方便以后挨打。
不成想道法学了,剑也练了,沉疏还是怕疼。
到底为什么总是怕疼?
沉疏有时候也会为此感到懊恼,他掐自己两下,恨这身皮囊怎么这般废物,连两下疼都受不住。
不过面皮倒是越长越厚,沉疏十几来岁的时候,就不跟自己怄气了。
他衔着草,仰身躺在矮坡上,闭上眼美滋滋地想:怕疼,那就是大富大贵的命嘛,以前都是当主子的,哪有主子挨打的道理?
沉疏翻了个身,缓缓睁开眼。
身上骨折的地方已经不疼了,望了眼四周,温濯不在屋子里。
这儿静悄悄的,没有人。
桌上还放着那把锁天池取来的银丝,没有被碰过的痕迹,一切都相安无事,仿佛睡醒前发生的不过是一场乱糟糟的噩梦。
他抓着银丝随手揣进口袋里,推开了天枢阁的门。
时已午后。
这里远离太清山主峰,孤山而立,钟灵毓秀,完全没有身处宗门的感觉,是个藏于大泽林木之间的世外桃源。
低头一看,池辛正坐在台阶上,靠着那只白虎小憩。
沉疏走到他那级台阶上,拿靴子轻踹了踹池辛的脸。
“池元乐,”他的声音淡淡的,不像平日那样雀跃,“你什么时候醒的?”
既不是同门,那就不必叫师哥了。
虽然是顺手救下的池辛,但沉疏还惦记着和这人的一点儿恩怨,不愿意给他好脸色。
池辛果真不睡了,他跟沉疏一个样,像浑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懒懒散散地不愿意动。
池辛回答道:“醒好几天了。”
沉疏晃着步子,往下走了两级,问:“你什么时候知道,你娘被应龙夺舍的?”
他问什么,池辛就答什么,再也没了那股傲气的模样。
“回宗门之后,我自己发现的。”
温濯剖开池敛的头颅,显露出那枚莲花纹之后,沉疏大致就明白了,池辛的母亲或许从一开始就被替换了芯子,魂魄早就被应龙给吃干净了。
沉疏沉默了半晌,最后说:“节哀吧。”
池辛靠着的白虎发出了几声呼噜,大爪子搭住他的肩,像是在安慰他。
沉疏看了白虎一眼,问:“他怎么样了?”
“妖自愈的能力强,好得差不多了,”池辛摸了摸白虎的脑袋,说,“多谢。”
听到这句,沉疏特地把自己的狐耳和狐尾弄了出来,搭起臂倾身看他。
他笑嘻嘻地说:“池少主,现在不恨妖了?”
池辛看他两眼,赶紧避开目光。
停顿了半天,才不情不愿地嘟囔:“对不起,之前对你说的那些话,都是我没想清楚。”
沉疏挑了挑眉,问:“没想清楚?”
“我爹过世得早,”池辛说,“应龙一直都告诉我,爹是被妖族捉去分食而死的,所以我恨妖,我跟她一样,想把妖赶尽杀绝。”
“发现她不对劲之后,我悄悄去过一趟她的书房,那里有一整面墙的多宝阁,放了很多枚灵核,其中一枚就是我爹的。”
他抬头看着沉疏的眼睛,说:“骗了我这么多年,原来我早就没爹娘了。”
沉疏叹了口气,说:“被你发现真相,她倒是没杀你。”
池辛说:“我对她而言,就是一颗不能添麻烦的弃子,她也不是我娘。”
沉疏见他实在难过得很,也不逗他了,转过身坐到他前边的一级台阶上,手撑着地面,狐尾在台阶上扫来扫去。
池辛瞥了几眼沉疏的尾巴,顺口说道:“太清宗快要没了,你还打算一直跟着师……跟着温宗师吗?”
沉疏尾巴不动了,思索了会儿。
“嗯,我喜欢师尊,”良久,他说,“我想和师尊一直在一起。”
池辛质疑道:“你喜欢师尊?”
沉疏回头看他,坚定地说:“对,”
池辛表情变得有些不可思议,立刻翻了个身跳起来,惊道:“可那是你师尊!”
沉疏仰头,饶有兴致地看着他,说:“师尊怎么了?我们同床共枕,晚上都是抱着睡觉,他还亲我,还给我——”
说了一半,沉疏立刻意识到说过头了,赶紧转回头,匆忙改口道:“还给我做好吃的。”
可他的尾巴和耳朵骗不了人,害羞地乱动起来,分明就是心虚的模样。
池辛赶紧跑下几级台阶,站到沉疏面前,还是一副接受不了的样子。
“师尊亲你?他亲你哪里?如果就是额头,脸颊的话,那也不能说明师尊想跟你……那个那个,你搞搞清楚!”
沉疏也羞赧起来,低着头小声嘟囔道:“还能亲哪里,就接吻啊,接吻都不知道……”
池辛听清了,更是捧着脸,期期艾艾地喊:“你你你你你,你跟师尊,接、接接接……”
接吻!
沉疏跟自己的师尊接吻了!
虽然那时候沉疏的眼睛看不见,可唇间的触感都真实得要命,他记得自己咬了温濯的上唇,舔了舔他的上颚,还含吮他的舌尖,他感觉接吻就是不断想要得到对方的过程,至少他亲温濯的时候,就是这么想的。
他不是蠢蛋,纠结了这么些天,也该想清楚了,会产生欲望的关系,一定不仅仅是师徒这么简单。
就像他一向都反感和人接触,但被师尊摸尾巴、摸耳朵很舒服,被师尊亲吻、抚\慰,也很……很兴奋。
那如果不是喜欢,不是爱欲,又是什么?
何况,他们或许在更早的岁月里就相爱过,只是自己忘记了……等到真心相付的时候,沉疏会把这个埋在心里很久的问题告诉温濯。
至少到那时,无论温濯给出什么答案,沉疏都能确认,温濯是喜欢自己的。
地上的白虎抬起眼皮,缓缓爬起身,垫到了沉疏背后,给了他一个依靠的支点。
沉疏顺势躺下去,拿出了口袋里的银丝,对着阳光的方向晃了晃。
他自言自语道:“我要告诉师尊,我真的很喜欢他。”
听到这句话,叫唤了半天的池辛终于口渴了,他也翻了个身,一仰头躺到了白虎的肚皮上。
“算了算了算了,随便你吧,反正师尊的无情道早就破功了,你就喜欢去吧!”
说罢,池辛冲沉疏一摊手,道:“拿来。”
沉疏疑惑道:“什么?”
“你不是要送温宗师剑穗?”池辛说,“你自己编的肯定丑死了,我教你编。”
沉疏故作惊讶地说:“啊,师哥不是嫌我是妖,不配入师门吗?”
池辛恶狠狠一指沉疏,道:“别装啊,赶紧的。”
沉疏这才嬉皮笑脸地把手里的银丝递过去,说:“那麻烦少主,帮我先起个头了。”
如此一说,沉疏也有劲了,心头的阴翳总算扫开了一些。
时近黄昏,暮色四合。
两个少年借着落日的余晖开始手忙脚乱地编着剑穗,时不时要争论一嘴,到底编哪个制式好看。
“你这块玉哪来的?不会是偷的吧?”
“你别管,快串上去!”
……
直至日光西沉,这枚剑穗才堪堪编好,沉疏抬手扬起一团火,亮在剑穗边沿。
他特地取了一块团纹的红玉,跟自己耳珰的颜色一样一样,银丝和红线一块扎成了流苏,这枚剑穗也就做好了,虽然看着不华丽,还有些笨拙的可爱。
“还行。”池辛评价道。
“是还行,”沉疏摸着下巴,认可道,“不过以后我会给他做一个更新、更好看的,暂时先让师尊戴这个好了。”
池辛不说话了,扯了扯领子,坐了回去。
“送吧,反正我已经被逐出师门了,温宗师估计早就把我的剑穗给扔了。”
沉疏还没答话,就感觉身边一缕风飘了过去,温濯熟悉的气味扫过耳边,似有若无地勾了勾他,随后径直奔向天枢阁的方向。
是温濯,没错。
“是师尊回来了吧,”沉疏耳朵一动,赶紧爬起身,说道,“我拿去给他瞧瞧。”
刚编完剑穗,心中成就感满满,自然急着想要炫耀,不等池辛开口,沉疏直接把那火团甩了数里,三两步跨到天枢阁前,正要去推开门。
他手里紧紧捧着剑穗,手碰到门的那一刻,又小心地收了回去。
要直接给师尊看吗?
要不还是……过几天再送吧?
这才刚做好,就急着送给温濯,万一人家被吓到了怎么办?
何况他还没做好准备,还没想好怎么问温濯,关于自己身世的问题,还有关于自己和沈未济的事情。
沉疏顿住了步伐,又确认似的点了点头。
不着急,剑穗都做好了,干脆下次连拜师帖一块儿……
然而正当他打算转身离开时,门内却忽然钻出来一道黑影,像条触足似的,顺着阴翳慢慢卷上了沉疏的脚踝。
它不声不响,沉疏完全没有察觉。
与此同时,他依稀听见门内传来一个怪异的声音,既耳熟又陌生。
“这么可爱的小徒弟,你也舍得?”
在这一声里,沉疏骤然感觉头脑有点发昏,他觉得有股力量在催发他的好奇心,让他忍不住往里探视过去。
从这道门缝里,只能看见温濯的一个背影,他面前站着一个人,看衣着应该是天机。
面前的画面变得有些怪异惊悚,忽明忽暗,扭曲可怖,让人一阵头晕目眩,一股强烈的呕吐感从胃里泛上来。
一道不知何处来的光打在天机的脸上,照得她脸阴阳两半,连相貌也忽然变得很陌生。
两人坐在一张不知哪来的茶桌前。
“八字相同,又俱为妖身,这么好的壳子,这世上再寻不到第二个了。”
对面的温濯抬起茶盏,抿了一口,接着天机的话说。
“接下来,只要沉疏自愿被夺舍,就能唤回那只狐妖的魂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