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温濯回过身, 含光剑映出灿金色的光。


    “无事,若我真的死于你手,也是我自己的境界不到位, 不具备飞升的资质。”


    沉疏本想着吓唬他,没成想温濯竟然答得如此认真,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些什么。


    二人相对无言,尴尬地沉默了会儿。


    这人真是个呆笨的。沉疏想。


    最后还是沉疏率先打破了氛围,他挠挠脸,说道:“你们太清宗,一般都是剑修比较多么?”


    温濯点点头。


    “这样啊,”沉疏把手背过脑后, 说,“那我还得带把剑跟你走。”


    说罢,他手里快速掐了个印,只听落霞谷隐隐传来一阵剑鸣,宛若钢针相撞,听得人耳鸣大作。


    随之,一把长剑从谷中某处拔地而起,掠过落霞谷的草场,顺着沉疏灵力的方向飞驰而来。


    不多片刻,剑已没入二人视野之中,随着锐风扫过,两人发丝皆是飘起。


    沉疏抬手一接,一把剑纹赤红的长剑就落入他掌心。


    沉疏把剑横到二人中间, 呈给温濯看。


    “这把剑叫参商,是前些年我拿一对雌雄剑融炼筑成的。”沉疏解释道,“这剑我还没开过刃, 权当为了你,拿出来用一用。”


    温濯覆手到剑身,轻拂了上面的龙纹。


    “雌雄剑融炼的剑,剑身脆弱,不堪折。”


    “放心,”沉疏收起剑,笑着宽慰道,“它有灵识的,除非我身死,否则断不了。”


    见沉疏信誓旦旦,温濯也不再多言,重新把手搭上含光剑,笑道:“那,最后一件事。”


    沉疏拿着剑打了个剑花,随口问道:“还有什么事?”


    温濯说:“你我需要结为师徒。”


    听到这话,沉疏手里的动作停了。


    师徒?


    这两个字眼让沉疏眼神里忽然含了些意蕴不明,瞳孔也缓缓收成了警惕的线,开始直直地盯着温濯看。


    温濯迎上他的目光,稍稍歪头,道:“怎么了?”


    沉疏不答话,往前压了一步。


    他跟温濯凑到很近的距离里,仿佛是在试探他的底气。


    温濯没有后退,看着沉疏越靠越近,最后几乎要和他鼻尖相碰,气息相闻了,温濯的脸上也不见惧色。


    “温道长啊。”


    最后,沉疏眯起眼,缓声道。


    “我们可是有过肌肤之亲的,结为师徒,是不是有些罔顾人伦了?”


    妖生来嗅觉敏锐,沉疏把温濯这个要求也视作一种无形的胁迫。


    毕竟他们二人实力对等,温濯如今却提请要当自己的师父,这跟说“你得当我的属下,服从我”有什么区别?


    温濯瞧出来沉疏的不悦,笑着补充道:“只是名义上的师徒,小满。”


    这还是温濯第一回叫他的名字。


    沉疏听到后,狐耳下意识动了动,沉默了片刻才继续应声。


    “行啊。”


    他拿手背轻轻碰上温濯的脸,顺着他的轮廓滑落下来,像轻慢的挑衅,也似是撩拨。


    “这件事我从了你,那么双修的事情,一切都得听我的,我让你做什么,你就得做什么。”


    温濯垂下眸,笑意不改。


    “那是自然。”


    他是正道修士,说出来的话比沉疏可信多人,人既作了许诺,沉疏自然也不再计较,瞳孔跟着慢慢散圆,脸上摆出灿烂的笑意。


    “走吧,温道长。”


    从落霞谷到太清山的路,需要跨过两道关隘,一是灵州的巨湖,这儿把守着女君旱魃的兵马,另一道则是岐州的赤水林,看守者是太清宗的修士。


    这两处地方,分别需要温濯伪装成妖,以及沈疏伪装成人,才能顺利通过。


    温濯来过不少次落霞谷,自是精通伪装术一道,他披上了青色的龙绡衣,又戴了沉疏给他的赤狐面,从外观上看,跟妖类就无甚区别了。


    沉疏则是连外袍都没穿,只着中衣,戴了臂缚和腰带。


    可哪怕是这样穿,他的身子也压根不会怕冷,这都多亏了他体内这枚纯阳的火系灵核。


    沉疏牵着温濯,一直走到关口。


    他跟旱魃关系还算不错,手底下的鲛人见了沉疏,当即毕恭毕敬地行了礼。


    “见过大人。”


    沉疏扬扬手,道:“我出去一趟。”


    鲛人连连应声,目光却往温濯身上瞟了瞟。


    “大人,这位是?”


    沉疏很自然地编了谎话:“我的伴侣,怕生,不爱见人。”


    鲛人尴尬地挠了挠头,跟自己的同僚对视一眼,支支吾吾道:“大、大人,这几日女君吩咐了,来往的妖类都要用堪月镜查验身份。”


    这是对他起疑心了。


    温濯虽穿了龙绡衣,但要应付妖类查验身份的法宝,靠这一件衣服只怕是会露馅。


    他心头一紧,下意识攥住了沉疏的手。


    沉疏的指腹蹭了蹭他,以示安慰,一边打断了那鲛人的话:“他是新来的妖,没有信物,你想查什么就快点儿吧。”


    鲛人见沉疏肯让步,连连点头,手里当即拿了枚小圆镜出来。


    这镜子边沿镶满了鲛人的鱼鳞,是个显形的法宝,可以用来区分人和妖。


    沉疏小声道:“别怕,把手摊出来。”


    温濯闻言照做,朝鲛人摊出掌心,他匆忙将这圆镜摆到了温濯手上。


    镜中贮存的灵力很快亮起光芒,随后烧出了明媚的火焰。


    这是妖的证明。


    鲛人赶紧把圆镜给取走,毕恭毕敬地拱手道:“打扰二位大人了,一路小心。”


    话罢,把守的鲛人自觉退作两排,给沉疏和温濯让行开来。


    沉疏得意地冲温濯笑了一下,说:“说了没事,走吧。”


    待到他们终于走过了关口,温濯回首望了一眼,巨湖已然抛却百里,不见踪影。


    他这才对沈疏问出了心中的疑惑。


    “那法宝为何没照出我的真身?”


    沉疏的脸色倒是有些红了,松开温濯的手,嘟哝道:“真是笨,我们不是上过床了吗?你身体里还留着我的元阳,当然看不出来。”


    温濯一听,脸也跟着红了,他故作掩饰地轻咳一声,小声道:“抱歉,小满。”


    沉疏觉得害臊,赶紧扯开了这个话题。


    “别说这个了,你们人族,是不是得有个什么姓氏的?你替我起个像人的名字,好不好?”


    温濯颔首道:“在理,的确需要一个名字。”


    “名字”对于妖来说,跟灵魂一样重要,生来就被父母纹刻在记忆中,但沉疏对外从来没说过自己的真名。


    他自开了灵智起,就是灵州唯一的狐妖,所以其他的妖称呼他,一般也只说“那只狐狸”。


    只有温濯知道,他叫“小满”。


    一阵寒风扫过灵州的草场,吹落一地冰霜。


    温濯抬起手,一枚枯黄的叶子就被风裹挟着落到了他掌心。


    “化名叫沉未济,如何?”


    沉疏见他神神叨叨的,来了兴趣,问道:“什么说法?”


    “六十四卦中的最后一卦,火水未济。”


    温濯翻手扔去了这片枯叶,望向沉疏的眼睛。


    “这一卦的卦辞,说的是一只小狐狸想淌过一条河,于是翘起了尾,结果还没过河,它就被沾湿了尾巴。”


    沉疏吐了吐舌头,嫌弃道:“这也太笨了,我不承认它跟我一个品种。”


    温濯抬手虚掩到沉疏的狐耳处,柔声问:“我可以摸吗?”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跟他提这个要求。


    沉疏盯着温濯的眼睛看了半晌,耳朵主动一垂,靠到了温濯手心。


    温软的毛发覆盖在温濯手心,他忍不住拿指腹搓了搓沉疏的耳朵。


    “疼!”沉疏一把抓了温濯的手腕,皱眉道,“你手劲怎么这么大?”


    温濯神色一愣。


    “这个力道,很疼吗?”


    沉疏不让他摸了,掐了个手印,把自己的尾巴耳朵通通给收了起来。


    “不准摸了,”他不悦道,“你一看就没养过宠物,要是你这个摸法,绝对养什么死什么。”


    温濯被这么一说,备受打击,眸色都灰了。


    沉疏见状,也意识到自己说过头了,撇撇嘴,又添上一句:“不养不就行了?下次没人的时候给你摸,让你练习练习,可以吧?”


    温濯一听,眼神这才重新亮起,唇角揉出那个熟悉的笑容。


    “好。”


    一人一妖一路往岐州而去,很快就跨过边境,到了赤水林前。


    沉疏化形的本事很厉害,虽然生了一双极像妖类的眼睛,但关口把守的修士怎么瞧也看不出端倪来,加之温濯在他身侧,几人面面相觑之后,也只能放行。


    他们就这么顺顺利利地从落霞谷走到了太清山,最后在山门前约百里的地方停下了脚步。


    太清山藏于大泽林木之间,这儿背靠着一片竹林,很是隐秘。


    “过了这两道关,你我往后都要以师徒自居了,”温濯是先停下步子的人,他回过身,对沈疏说,“你们狐妖的发情期,大约要多久才会结束?”


    “一共一个月,如今还剩下个十几天吧,”沉疏耸耸肩,无所谓道,“只有灵力低微的妖才会控制不住发情期,你放心好了。”


    上次纯属意外,是温濯自己先动手的。


    沉疏心里偷偷解释。


    沉疏又说:“狐妖一族有种术法,能叫人记不清我的模样,这点你放心,以后我就以沉未济的身份待在宗门。”


    大抵是这儿的正道气息太有压迫感,沉疏总感觉自己有种面见温濯爹娘的紧张,连心跳也不知不觉加快了。


    温濯见他紧绷,微笑道:“那……我们再确认一遍?”


    沉疏赶紧点点头。


    两人于是把编出来的“供词”又对了两遍,直到确认不会说漏嘴后,沉疏的心绪才慢慢平稳下来。


    温濯见他不再紧张,上手捏了捏他的肩,道:“好了,那么往后你都要称我一声师尊,切勿忘记。”


    “叫你师尊啊?”


    沉疏偷笑了两下,脱口而出:


    “但是这样好像偷情,表面上是师徒,结果背地里早就翻云覆雨过了,这般香艳的事情要是败露,你还怎么——”


    话说到一半,沉疏神色一凛,赶紧把自己的嘴给捂住了。


    完了,他都说了些什么!


    第62章


    听了沉疏的胡言乱语,温濯也有点儿不好意思,他尴尬地挡了挡脸,回过身。


    “嗯……先走吧。”


    沉疏本来还觉得羞耻,瞧着温濯竟然还替他掩饰,心里对他的好感更是提高不少。


    他是狐妖一族的独支,没有别的狐妖会主动来寻他婚配,但这会儿认识了温濯,沉疏心中竟也徒生出了那么一丝遐想。


    要是这个人也是狐妖就好了。


    这样他们就能顺理成章地成亲, 成亲之后, 还能生养一大堆小狐狸出来。


    沉疏想到这儿,又忍不住开始窃笑, 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


    温濯见他跟泡了酒似的,时不时就在傻笑,只能一头雾水地问道:“你在笑什么?”


    沉疏赶紧收起笑,故作冷漠地说:“没有。”


    呸呸呸,生什么小狐狸!


    他们才认识多久!


    两人犹犹豫豫半天,总算是墨迹着跨过了山门,太清宗是岐州的大门派,卯时刚过,道场修士云集演武,剑风阵阵。


    离得山门近的, 瞧见温濯和沈疏,远远地就开始行礼。


    “天枢长老。”


    这群人对温濯怕丝丝的模样,温濯也不靠近, 只冲几人点头示意。


    “他们好像很怕你啊,温道长,”沉疏小声说, “你不会是那种笑面虎吧,事先说好,我最讨厌别人打我了,你要是那种爱罚人的师父,我明天就跑。”


    温濯被他逗笑了,也是小声答道:“我不会打你的,不过我座下另收过一个小徒,他性格不大好,或许与你合不来,你若是不喜欢他,就与我住在一块儿吧。”


    沉疏挑挑眉,问:“你还收过别的徒弟啊?”


    温濯点头,道:“是宗主的次子,名叫池辛,年岁比你小许多。”


    沉疏漫不经心地“哦”了一声,不再问了。


    他也不好奇此行去哪儿,就跟着温濯一路走,最后走到了一座巨大的白玉殿宇之前。


    “白玉京?”


    沉疏念了一下牌匾。


    “这是你住的地方?这么奢华!”


    因为不爱使唤人,所以沉疏在落霞谷的居所都是他自己随手搭的,更多时候都睡在落霞谷那棵美人树上。


    “自然不是,”温濯眼含笑意,忍不住捏了一下他的耳朵,“我带你回宗门来,自然还要过问宗主的意思。”


    沉疏笑道:“宗主啊,她是好人吗?我听说她跟旱魃可不太对付。”


    温濯叹息道:“对待岐州百姓,的确算是个明君,但对待妖族,又实在刻薄了些。”


    他顿了顿,又说:“不过,这几日在宗门内的保和党齐力劝说下,她已经有意图打算跟妖族主动交好了,也算是个改变。”


    沉疏认真点了点头。


    他是个很懒的狐妖,平日里也不怎么爱出门,对于这些两族之间的恩恩怨怨,除了听朋友提过两嘴,知晓得也不多。


    温濯跟白玉京门口的小童交涉了两句,他很快带了信儿过去,随后,两名守门的小童就拽着门环,把殿门给打开了。


    门内扑面而来一阵异香。


    沉疏皱了皱眉,赶紧掩住鼻子。


    “什么味道……”


    “有气味么?”温濯疑惑道。


    沉疏低声道:“嗯,大概是我嗅觉有些敏感,这儿的熏香不大好闻,味道有些冲。”


    温濯完全闻不到任何气味,他看了沉疏几眼,正犹豫着要不要带他进去,大殿里边的人倒是背着手,跨过门槛,先行出来了。


    来者是太清宗宗主,池敛。


    这人眉淡唇薄,眼神乖戾,一见到沉疏,目光就像刀锋一般扫了过来。


    “这位是?”


    沉疏冲她作揖,恭敬道:“见过宗主,小徒名叫沉未济,前几日刚拜入师尊温云舟门下,在山下时已结过拜师礼,今日回宗门面见宗主。”


    池敛这才看了温濯一眼。


    “新收的小徒?”她说,“年岁瞧着比池辛大一些。”


    温濯谦虚道:“元乐入门早一点,未济该称他一声师哥。”


    沉疏也跟着装狗腿:“是,师尊。”


    池敛继续盯着沉疏看。


    他最惹目的就是那双眼睛了,实在妖异得不像是人,池敛待妖戒备,多瞧了几眼。


    可沉疏的化形已是臻于至臻,哪怕是神仙来了也瞧不出端倪,沉疏对此很是自信。


    果不其然,池敛虽对他的双目多留意了几分,但左右也没辨出什么名堂来,凝视了片刻后终于收回目光。


    “我知道了。”池敛淡声道,“云舟,我差人往天枢阁送了几抬蝶粉,过几日要办两族的和谈会,你唤了你门下这二位土地,要麻烦你将这蝶粉布置到议事堂中。”


    闻言,温濯神色一愣。


    “宗主,这是打算和妖族和谈了?”


    池敛道:“是,两族关口通行不便,不少长老都与我提请过这一事,昨日我已经发了信函给旱魃,邀她七日后携灵州其余三位领主前来和谈,你可有什么异议?”


    温濯又行一礼,道:“不,没有异议,只是心中略感意外。”


    池敛总算露出笑来,道:“意外么?是觉得我多年来一直是主战党,今日却转了性子?”


    “是,”温濯如实道,“这更能说明,宗主是在为岐州百姓着想。”


    沉疏也赶紧跟着行礼,心中却暗道不妙。


    其余三位领主?


    那自己不也名列其中吗?


    他走之前可没跟旱魃说过,自己要来太清山装一段时间的小徒弟。


    好在池敛说完话就跟温濯作别了,沉疏赶紧把温濯拉到一边儿,紧张兮兮地跟他商量起来。


    “你们宗主给旱魃发了信?”


    沉疏担心被旁人听见,特地寻了个角落,不知不觉间也跟温濯挨得很近,好看的五官就晃在温濯面前,弄得他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怎么了?”


    温濯背靠住墙面,看了几眼沉疏的唇。


    “宗门内保和党多,她会让步,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沉疏见他不开窍,心里更是着急,压低声道:“你就没想过,旱魃可能会找我也一起去和谈会?”


    温濯又瞥了沉疏几眼,仓促地挪开眼神,道:“和谈会那日,你可以跟宗门告假,以妖族的身份参加。”


    沉疏按住墙面,威胁他:“那你得帮我打掩护,否则你跟狐妖双修的事情就得昭告天下了。”


    温濯心不在焉地回答:“嗯,我知道。”


    “你脸红什么?”


    “你离得太近,”温濯低声道,“我心跳有些快,所以脸红了。”


    沉疏这才意识到,自己都快把人给压墙上了,这角落本就逼仄,空气都不大流通,彼此的气息相撞在一隅里,揉成了暧昧的雾团,包裹着他们。


    温濯说话向来直接,他说自己心跳快,那就是真的对沈疏这么没边界的举动有所反应。


    被他这么一说,沉疏的心跳也变快了。


    近得连刘海都能碰到一起。


    沉疏有点心虚地看了温濯一眼,干巴巴地调侃了一句:“你是不是想亲我?”


    温濯眨眼看他,点了点头。


    居然点头了!


    “你——”


    “小满,”温濯直直地迎上沉疏的目光,打断道,“既然宗主方才说,蝶粉送到了天枢阁内,你可要随我同去?”


    也不知这话应当要怎么理解。


    沉疏低头看着温濯的眉眼,咽了咽喉咙。


    半晌后,他低低地笑了两声,道:“师尊让我去,我怎么敢违令?”


    温濯眼里也含着笑。


    “那走吧?”


    沉疏直起腰,僵硬地转过身,率先逃离了这危险的距离。


    “嗯,走吧。”


    *


    太清山地广,天枢阁又建得偏门,去这儿若是还用步行的,得走上两天两夜。


    温濯于是带着沉疏御剑前往,含光剑灵性颇高,不多片刻,载着二人就到了天枢阁前。


    这儿果然落了几抬匣箱,没有扣锁,整齐地排到了天枢阁的禁制前。


    温濯四下望了一眼,确认无人后,这才拨开了匣箱的搭扣。


    里面果真码了好几排的妆匣,他拣了其中一枚出来,还没打开,蝶粉甜腻的香气就已经弥漫了上来,呛得沉疏分外难受。


    温濯倒是没什么反应,他按开妆匣,里面呈出细碎的白粉。


    “这些,应当就是和谈会上要用的蝶粉了。”


    他捻了一小撮白粉在指腹间搓了搓,轻嗅一下。


    “奇怪,既是蝶粉,怎么了无香气?”


    “没香气?”沉疏捏住鼻子,眉头紧皱,“我都快被这气味腻死了,好恶心。”


    温濯看向沉疏,诧异道:“你可以闻到它的味道?”


    沉疏连连点头,道:“跟那个宗主寝殿里的味道一模一样,特别难闻。”


    不知怎地,沉疏一嗅到这蝶粉的气味,就觉得浑身不舒服,变得心绪暴躁,烦热不堪耐,如今分明深冬,他却硬是出了一身的热汗。


    这跟情热期的症状很是相似。


    他赶紧从温濯手里把这蝶粉夺过,随手扔回了匣箱中,总算把自己的嗅觉解放了出来。


    他摇摇头,说:“受不了,你们若是在和谈会上用这种香料,就旱魃那脾气,绝对会生气,杀人都是有可能的。”


    听到这话,温濯神色一动,重复道:“杀人?”


    “我觉得这东西有问题,”沉疏烦躁地扯了扯衣领,道,“似乎能催动妖类的情热期,不该放在和谈会中,你们太清宗的人也太不严谨了。”


    “小满,”温濯的脸色忽然变得很严肃,“它对你的身体,可会有损害?”


    沉疏摇头,如实道:“那倒是没有,就是似乎会诱导发情。”


    温濯抿了抿唇,问道:“可以让我试一试吗?”


    沉疏脸一红,斥声道:“试什么啊?”


    温濯认真地看着他,说:“试试,它是不是真的会引导你的发情期,若是真的,那这趟和谈会,只怕是场鸿门宴了。”


    第63章


    “不试, 快拿开!”


    见温濯已经拿着那蝶粉凑过来了,沉疏如临大敌,立刻抬臂挡住脸,连连后退。


    “抱歉,小满, ”温濯执意道,“这件事情,关系到两族的和平, 我只能这样做了。”


    “如果实在难受……你对我做什么都可以。”


    听到温濯说这话, 沉疏又惊又怒,一把攥住了温濯的手腕, 甩飞了他手里的妆匣。


    “开什么玩笑,上次发情期——”


    话还没说完,妆匣就“哐当”砸地,蝶粉自半空散落下来,瞬间铺满了沉疏的身周。


    他瞳孔一缩,当即想捂住口,可这会儿蝶粉扬进空气里,早就赶不及了,沉疏顿时感觉情热期的酸麻感顺着皮肤乱走,浑身的血气都激荡起来。


    “等、等等, 温濯,你……”


    沉疏讲话都开始喘,脸更是红得像被煮透了。


    他轻轻推搡开温濯, 刚要责怪他,就感觉唇上一阵温软,话语全都被截在了这样突如其来的触感里。


    温濯直接亲上来了!


    虽然第一次跟温濯双修的时候已经接过吻了,但他们到底不是正式的道侣,沉疏被这么一亲,情热顿时烧得更剧烈,连理智的弦都要崩断了。


    “唔!”


    沉疏用劲推开温濯,急促地喘息着,他羞耻得要死了,身上的狐狸耳朵、尾巴一个劲地冒出来。


    温濯也不好意思,他脸色绯红,稍稍低头,靠到了沉疏的肩膀上。


    “对不起,小满,”他说,“眼下似乎只有这个办法了。”


    “怎么就只有这个办法了?”沉疏脑子还算清醒,反驳他,“我与你说了,这蝶粉有问题,你拿去换了不就是,干嘛还非要试一试?”


    温濯这才抬头,动容地望着沉疏的眼睛,无比坦诚地说道:“我对你很好奇,我想知道关于发情期的事情,可以教一教我吗?”


    他说话很少拐弯,沉疏也不是第一回听了,但每次听到温濯直白地表达自己的需求,他不免还是要大脑空白片刻。


    教他?


    教什么?发情期? ?


    这还能怎么教,控制不住发情期的妖类,不是一直上床,就是一直杀人,再没有别的事情可以做了。


    沉疏四下张望一圈,确定无人之后,羞愤地拽起温濯的手,拖着他就往天枢阁里走。


    “砰”的一声,阁门被摔上了。


    屋内不点一盏灯烛,沉疏的眼睛在这漆黑中亮起暗红的光。


    他恶狠狠地盯着温濯看,轻斥道:“上次说了,拜师,我从了你,双修你就得听我的,你说话怎么不作数?”


    温濯都能嗅到他沉疏情热的气息,话语中都沾着氤氲的水汽。


    他微微蹙眉,反手跟沉疏十指相扣,另一只手顺着沉疏腰腹的线条滑下去,隔着衣料揉按他。


    “可是,”温濯低着声,尾音缱绻,“这样……应该就是发情了吧?”


    一个正道修士,讲话比沉疏这只妖还下.流!


    沉疏被他撩拨得心跳加速,眼睛里都朦胧起来了,被他这么一摸,本来心思清明的,也该被濡湿成春潮了。


    “看来是有效果?”温濯一边摸他,一边认真分析道,“可妖类进入情热期时,究竟是性.欲更强,还是杀欲更强?”


    沉疏感觉眼前的景象都有些不真实,跟热过头了似的,连空气都成了浮浪。


    他们边说边往后退,不知不觉就压到了床榻上,温濯背靠着床板,从沉疏的衣物下探了进去,缓缓游上,冰凉的指尖触碰到他烫热的身躯。


    沉疏觉得头晕,额头压在温濯颈侧的床板上,小口小口地送气。


    灵核强大的人的确能克制住发情期,但像温濯这样没道理地撩拨和诱导就是另一回事了。


    沉疏都快怀疑他说的什么试一试,都是胡编出来的借口了。


    这人难不成只是想跟自己上床吗?


    沉疏拗不过他,咽了咽喉咙,低声道:“你想知道什么?”


    温濯正抱着他的背脊,忽然感觉有什么柔软的东西正扫过他的手,他垂眸一看,是沉疏的尾巴在挠他。


    温濯抿了抿唇,环紧了沉疏。


    “想知道,小满现在是什么感觉?杀性更强,还是色.欲更强,会不会控制不住……想要做什么?”


    沉疏的喘息声小了些,他侧过脸,唇压上温濯的耳垂,讽刺似的煽动他:


    “师尊,你何不问得更直白些?”


    温濯感觉他一口咬到了自己耳朵最敏.感的地方,忍不住低喘了一声,狐妖的灵力也随着这一口的啃咬进入了温濯的皮肤,把他的情潮也一并诱导了出来。


    “那我重新问,小满,”温濯说。


    灰蓝色的眸子里竟有一层水雾浮现,把这淡漠的颜色染得格外色.情。


    “你现在是更想杀我,还是更想上我?”


    这答案还不够明显吗?


    沉疏听到这句话,闷闷地继续咬他。


    这人也太坏了……


    等沉疏咬足够了,他就把那些情热期的烦躁、焦虑,都化作了不高兴的顶撞,他就着温濯那根麻筋,用了劲地对付,直到两个人都开始魂不守舍,热汗淋漓。


    错杂的喘息和呼唤,一声接着一声地响。


    ……


    这场春情才刚刚进行到一半,沉疏和温濯的元神就被丢出了记忆画轴。


    两个人从混沌的魂魄重新化作人形,相拥着滚了两圈才停下来,落回了最初的那片湖泊中。


    沉疏觉得头异常地疼,指腹按了按眉心,搀起身,看着身下的温濯,委屈道:


    “师尊……”


    温濯也跟着沉疏进入画轴,以魂魄的姿态体验了一遍这段前尘往事,他还没从情潮中缓过神来,双目失神地看着沉疏。


    “小满,”他低声道,“我还、想要……”


    沉疏见他被这记忆给困住心神,双手一捏温濯的脸颊,急声道:“师尊,醒一醒,我们现在出来了!”


    温濯不听他的,搂着沉疏就亲。


    沉疏也只好局促地回应他的亲吻,亲了好一会儿,温濯的神识才缓缓回归。


    他捧住沉疏的脸,跟他额头相抵,瞳色才慢慢恢复了正常。


    “出了什么变故?”他缓缓平稳着呼吸,问道,“我们……怎么出来了?”


    温濯的语气听着有些不高兴。


    沉疏当然也不高兴,正做到兴头上,忽然被人打断了,换谁心情能好?


    二人还没搞清楚状况,耳边就传来沈玄清冒昧的声音:“啊,抱歉抱歉,情感冲击太强烈的记忆片段容易脱节,我这就重新施法。”


    沈玄清的声音一出来,沉疏的表情瞬间就变得很复杂,甚至带了一丝的嫌恶。


    “师父,你不会也在上边看吧?好恶心。”


    沈玄清愣了愣,厉声反驳道:“胡闹!我的元神又不在香炉之中,怎么知道你们到哪个阶段了?”


    “那就行。”沉疏翻了个白眼,冷冷道。


    他看向温濯,目光重新变得温柔起来,牵住了他的手,开始说起那记忆卷轴里的事情。


    “师尊,这蝶粉恐怕就是应龙用来挑起战争事端的工具了,我们发现问题之后,没有把它们统统换走吗?”


    温濯摇摇头,说:“换去了正常的蝶粉,但为了保护你的身份,没有同宗门具体说,而是让池辛无意间发觉了此事。”


    沉疏道:“池敛又是怎么解释的?”


    温濯皱起眉,说:“她说,这批蝶粉是从润州运送过来的,那商户已经被押入了牢中,不久后就问斩了。”


    “被她找了个替死鬼!”沉疏暗啧一声,又问,“所以,和谈会其实是顺利结束的?”


    “是,”温濯正色道,“和谈会结束之后,两州的边境不再加设关隘,人和妖度过了最为和平的二十年。”


    沉疏疑惑道:“既然都恢复和平了,主张和平的党派应该是日益强大,池敛的大势已去,可为什么两族之间最后还是爆发了鸣金之战?”


    温濯叹了口气,看着记忆画轴在二人面前徐徐摊开。


    这一次,画轴里的景色不再是云蒸霞蔚的太清山,时至夜幕,整座主峰却像华灯一般亮,山路盘住了一条火蛇,围困住了山中所有的人。


    “那时我也以为,我们共同阻止了两族的战争,救下了不少性命。”


    温濯抬手触摸到那火蛇上,画轴又再次从他触碰的地方烧开一个焦黑的洞口来,四散而开。


    “战争的根源,不是旱魃或者应龙,而是人和妖彼此心中的成见。”


    “数百年来,他们都在拿鄙夷的目光轻看对方,从天材地宝争到福地洞天,寸步不让,睚眦必报,这样的恨,用这短短二十年,根本不可能抹平。”


    “也是从那日以后,我才知道,两族之间战与不战,完全不是我所能左右的。”


    沉疏心脏一颤。


    沈玄清的术法生效得很快,两个人的魂魄又像飞沙一般开始开始缓缓湮没。


    他们离真相越来越近,可他最初的勇气却好像在温濯这些情绪里被磋磨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仓皇和恐惧。


    沉疏看了一眼自己慢慢消失的身体,又再度望向温濯的眼睛。


    温濯比他消失得更快,他温柔又悲伤地望着自己,眼角挂着一行清泪,半边的脸庞已然散成了点点流萤。


    “小满。”


    弥留在耳际的,只有他微微颤抖的声音。


    “对不起,是师父……没有保护好你。”


    第64章


    画轴里的时间流速被沈玄清直接拨去了二十年春秋, 沉疏和温濯的元神再度进入了沉未济的记忆中。


    *


    “剑、道、第、一。”


    沉疏拎着宗门大比魁首的玉牌子,在温濯眼前得意地晃了又晃。


    “这是温宗师的哪位爱徒,入宗门堪堪二十余载,竟是将同辈的剑修统统踩到了脚底下,该说是他天纵奇才呢,还是温宗师教导有方呢?”


    天枢阁内,沉疏的狐狸尾巴都快翘上天了,他缠着温濯对这块玉牌看了又看,要求他必须用天底下最好听的话来夸奖自己。


    温濯眼含柔情地看着沉疏,任由他躺在自己膝上撒泼打滚,也只是抚弄两下他的狐狸耳朵。


    “自然是小满天纵奇才, ”他说,“宗门大比都结束七日了,怎么还这般兴奋?”


    沉疏在温濯怀里翻了个身,抱住他的腰,叹道:“云舟啊,我当然高兴了, 再过几日, 你我就能突破大乘期, 一块儿飞升了。”


    “飞升之前, 我们还得先结为道侣, 不然我们要是当了一南一北的天官,岂不是不能天天见面了?那可不行。”


    沉疏絮絮叨叨地给温濯描绘了二人飞升之后的美好愿景,好像眼睛一闭一睁, 两个人就能飞升当神仙去了。


    沉疏拿脸在温濯腰上蹭来蹭去,自夸道:“不枉我这二十年,每天都在下山救济, 斩鬼除魔,一个妖能这般功德无量,属实少见,属实少见。”


    温濯耐心地听着他说,待他讲累了,就轻柔地摸摸他柔软的头发。


    “今日有百妖夜宴,旱魃和你的那位朋友泽兑都会来太清山赴宴,要不要去寻他们吃个酒?”


    “自然是要的,”沉疏从温濯怀里抬起头,甜丝丝地说,“和云舟一起。”


    温濯脸颊微微泛红,道:“你愿意吗?”


    “怎么不愿意?”沉疏捏了捏温濯的腰,说,“云舟,我喜欢你,妖一辈子就认一个道侣,我只要你了。”


    “可是我记得你先前说,只双修,不动情,”温濯指节抵住沉疏的脸颊肉,调笑道,“怎么如今转了性子?”


    沉疏一听,起身就把温濯扑到床榻上,捧住温濯的脸,冲他笑。


    “狐狸若是不狡猾,怎么能叫狐狸?我不光要动情,还要正道仙尊温云舟心甘情愿被一只狐狸精勾去了魂。”


    沉疏出尔反尔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了,温濯色令智昏,当然也不是头一回。


    他们相拥在床榻上,彼此咬着耳朵说了些呢喃情话,就准备要做点儿大逆不道的事情。


    然而刚亲到一半,天枢阁外就传来剧烈的叩门声,看门的小童急声往里呼道:“温宗师,温宗师!”


    沉疏不悦地离开温濯的唇,爬起身看了一眼门外。


    “又是哪个不长眼的,”他嘟囔道,“真会看时候。”


    温濯衣服都被扯一半了,身上还残留着细碎的吻痕,他摸了摸沉疏的脑袋,以示安抚。


    “别急,我去看看。”


    他拢好衣服,替沉疏掖上被子,这才站起身,轻推开了房门。


    门外果真站了个神色匆匆的小童,他一见到温濯,“噗通”一声就跪到了地上,扯住温濯的衣角,央求道:


    “温宗师,您快去道场看一看吧,妖族发生暴动,下界乱成一锅粥了!”


    沉疏耳力好,听到这话,立刻翻起身。


    “师尊,怎么了?”他担忧道,“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小童又说:“今日旱魃来宗门敷衍,不知为何突发狂性,杀了宗主夫婿后潜逃,宗主已经动了雷霆之怒,说什么今日就要起兵瞬发灵州,肃清妖道。”


    “还有、还有下界,所有来岐州的妖今日同时开始发狂,眼下正在山下大肆滥杀!温宗师,我爹娘还在岐州,求、求您救救他们……”


    温濯神色一下子就严肃起来,他俯身扶起小童,仓促地吩咐道:“你先寻个地方躲起来,不要出现,我现在就去。”


    说罢,他就重新关上门,转身看向沉疏。


    “小满,今日你不要出门,就待在天枢阁,我要去一趟主峰。”


    沉疏不听他的,跃下床,扶住温濯的肩。


    “云舟,方才我听见了,旱魃在太清山动手,这事情一定有蹊跷,”他话语焦急道,“是不是池敛又做了什么手脚?如今两族和平乃是大势所趋,突然起兵,没有人会应和她的。”


    “我知道,”温濯轻轻拨开沉疏的手,沉声道,“也许,跟二十年前的那些蝶粉有关。”


    “蝶粉?”沉疏蹙眉,“可那蝶粉我们早就处理干净了,我也警告过旱魃,让她做好了反制手段,这些蝶粉的效果应当不至于直接导致妖的暴动。”


    温濯答不上来这个问题,他低头思索了会儿,道:“问题的根源,不是蝶粉,而是池敛。”


    “当初我们发现蝶粉的问题之后,挫败了她最后一次发动战争的计划,此后二十年,两族之间犹如一潭死水,相安无事。”


    “这是假象。”


    温濯额角出了些冷汗,他牵起沉疏的手,担忧地看着他。


    “或许她要的,就是这二十年的和平,让妖族彻底渗透岐州,再借故引发妖的狂性,令妖在下界大肆滥杀,打破两族和平的最后一道防线。”


    顺着温濯的思路,沉疏也慢慢明白过来。


    “引发狂性的手段有很多,但想要大规模造成混乱,只有岐州的妖足够多的时候,才能做到。”沉疏咬牙道,“真是恶心的东西!”


    “小满,”温濯低头看着沉疏的手,道,“若是池敛真的发兵往灵州去,我们……”


    “不会的。”


    沉疏迎上温濯的目光,定定地看着他。


    “我去劝说旱魃,让妖族暂时退回灵州,让他们都冷静冷静,战争没那么容易开始的,你别担心。”


    说到这儿,沉疏也不太自信,他试探地捏了捏温濯的手,小心翼翼问道:“云舟,我……我不会发疯的,你不要怕我,好不好?”


    沉疏这话说得有些无厘头,但的确多少安抚了温濯的心绪,他唇角勉强扯起一个笑意,抱住了沉疏,温柔地揉了揉他的后颈。


    “我不会怕你的,小满。”


    两人稍稍商量了对策之后,就一并御剑前往了太清山的主峰。


    此时天已日暮,下界却是一片敞亮。


    连绵的山火把太清山旁边的诸峰烧成了猩红的烈日,这把火从山门一路往下,将岐州城烧成了炼狱。


    惊恐的嘶喊声冲进云雾里,震得人耳膜撕裂,山门已经铺成了血海,受影响而发狂的妖正和修士扭打作一团。


    含光剑凌在太清山的那条火蛇上空,沉疏定睛往下一看,暴动的中心有一道熟悉的身影,已经躺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了。


    沉疏立刻一按温濯的肩,指向地上那人,道:“云舟,先去救池元乐!”


    话音刚落,只见残影一闪,一人从修士的重围中冲出了身子,手中提剑,直接就要往池辛身上扑杀过去。


    好在经由沈疏提醒,温濯的剑来得更快。


    只听“砰”的一声,含光剑从侧面直接撞上那人的剑,兵刃相擦,发出刺耳的锐响。


    那人见偷袭不成,点地退后几步,重新收回剑,指向了温濯。


    “让开。”


    他穿了身鹅黄的袍子,杏眼上两点桂叶眉,面貌雌雄难辨。


    沉疏后温濯一步,从半空落入地面,一眼就认出了此妖。


    “泽兑?”


    这是他那位猫妖同伴,今日也是来赴宴的。


    泽兑的双目已经泛着血红,显然已经被催发了狂性,他瞳孔缩紧,凶恶的目光扫向了沉疏。


    “狐狸,你为何在此?”


    沉疏连剑都不拿,皱眉道:“你冷静一下,到底怎么了?”


    已经有不少妖杀上了太清山,迎战的修士大多不敌杀性大发的妖,倒了一大片,沉疏和温濯不过是离开了这几个时辰,山门已是哀鸿遍野。


    泽兑还算冷静的,他没有直接动手,拿剑指住了沉疏的眉心,道:


    “应龙相邀夜宴,我们妖族为表敬意,提前三日沐浴焚香,千里之行不曾御剑,躬自前来此山——”


    “不是为了听祂出言辱没。”


    泽兑如此一说,沉疏心中大抵也摸清了状况。


    恐怕是池敛故意说了些什么不好听的话,加之那些蝶粉的作用,导致旱魃和泽兑一时怒极,这才杀了她的夫婿。


    妖族领主率先揭竿,下界的妖发生暴乱,自然也是情理之中了。


    他抿了抿唇,拊耳到温濯身侧,低声道:“云舟,你先带池辛走,找找池敛的下落,不要让人族进犯妖族的领地。”


    “那你呢?”温濯扶着不省人事的池辛,看向沉疏,“小满,你要去做什么?”


    沉疏抬手,召动参商剑,拦在了池辛和温濯身前,剑身扫过一阵罡风,刮起了沉疏额前的发。


    他沉声道:“我去给两州之间下一道禁制,把所有的妖都赶回灵州。”


    “云舟,”第二句话,他压低了声说,“这些妖都发了狂性,我独木难支,你最好能快一点来。”


    第65章


    整座太清山都淌着腥臭的血。


    温濯眉间一蹙, 把池辛搁置在了一旁,按住了参商剑。


    “我不同意。”


    “这还有你同不同意的?”沉疏回头看向温濯,无奈道, “我听到那小人求你了,岐州还有你要救的人, 云舟。”


    温濯摇头,执意道:“若是我赶不及,你岂非……”


    沉疏别过头, 小声道:“师尊, 再说下去,我也要犹豫了。”


    沉疏心下也没底。


    大概是这些年被正道的经论洗脑了太多回,他此刻也不希望战争发生,更不希望他和温濯因为两族的隔阂再没有容身之所。


    总而言之, 能拖一刻是一刻,既是为了妖,也是为了人,更是为了他们。


    趁沉疏犹豫的空档,温濯已经召出了含光剑,沉声道:“我跟你一起走,小满,闯入岐州的妖数量众多,你一个人忙不过来。”


    沉疏想了想,点头道:“好,但如今妖怨气冲天, 你凡事都要在我身后,不得冒进。”


    泽兑一直耐心听着他们说话,他手捏紧了剑,剑锋指着温濯,目光却看沉疏。


    “为了护住他,你要跟整个妖族为敌?”


    沉疏乜他一眼,道:“我的事情,和你无关。”


    泽兑冷笑一声,当即翻腕架剑,剑尖凝住了一点白光。


    “那我就先杀了他。”


    听到这话,沉疏的瞳孔缓缓收紧,带着难以抗拒的威胁,凛然望着泽兑。


    这一眼里,不光是泽兑,连带着太清山的所有修士和妖精都停下了动作,如同行尸走肉,将目光齐齐投向了沉疏。


    沉疏却是喉口一涩,血和胃酸都翻滚着烧灼上喉咙,他下意识搀住温濯,强忍脏腑撕裂的疼痛,咬牙道:


    “走。”


    这一字缓缓吐落,如巨钟空临岐州,霎那间寂灭了浪潮般的厮杀声。


    殷红的血混着冷汗攒在沈疏眼眶里,像是被热盐浇透,几乎要睁不开眼睛。


    他透支了整颗灵核的力量,用幻术操控住了岐州全境的人和妖。


    温濯看得心焦,和沈疏十指交握,说:“小满,我渡给你灵力。”


    “云舟……”


    沉疏浑身的力气都用在和温濯扣住的那只手上了,他靠住温濯的肩,呼吸急促。


    “带我去、边境。”


    温濯抱着沉疏,眉间再不能舒展。


    他单手催动含光剑,带着他凌空万里,天风卷得二人衣袍翻飞,岐州也霎那间缩成了足底的方寸之地。


    站在高处,才能望得更加清晰,岐州的人和妖加起来几近数十万,要一次性操纵这么多的灵魂,沉疏眼下没有灵核破裂,已是天恩慷慨了。


    温濯咬咬牙,掌心给沉疏渡去了更多灵力。


    在沈疏的命令之下,两族交锋暂时歇止下来,岐州的人停留原地不再动弹,妖则是跟着含光剑的方向,一同往边境奔袭而去。


    狐媚术持续的时间越久,沉疏的状态就越差,他面色发白,眼里的血越淌越多,如若不是温濯搀着他,只怕立刻就会跌下含光剑摔个粉身碎骨。


    温濯把他抱在怀里,颤着手撩开他的头发,低声道:“小满,不要逞能,一会儿我来下这道禁制,你再用灵力,灵核会爆裂的。”


    沉疏没应话,死死盯着那队往灵州而去的妖群。


    还差一点……


    “再不济,我们……就离开这里,小满,”温濯越忧心,就越是语无伦次,“我们可以自私一点,这也没什么……”


    听到温濯这话,沉疏一下愣住了神色。


    他回过头望向温濯,凝视着他的双眼,这双淡薄的眸子不知何时已经哭过了,瞧上去湿漉漉的,更像一汪水。


    “云舟,”他看了一会儿,抬手摸住温濯的脸,道,“真是糊涂了,要是叫天道听了这句话,该要罚你多攒一百年的功德了。”


    温濯摇摇头,摸住沉疏的手,哑声道:“功德无量,也比不上你,我不想你死……小满。”


    “死不了的,”沉疏都听笑了,他抱住温濯,调侃道,“不成想这二十年春秋,竟能叫一个修无情道的宗师,变得这般情深意重。”


    在自己的爱人面前,温濯也再不去藏自己的私心,他从来没有什么大爱,从前他以为自己有,直到遇见沉疏以后,什么悬壶济世,证道飞升,都不过是为了和爱人长相厮守。


    沉疏是一只妖,更没有什么当救世主的自觉了,他待感情真诚,只想要和温濯长长久久。


    可就是这样自私的两个灵魂,扯住了两族之间悬而未决的那根线。


    温濯咬了咬唇,恨声道:“既知我待你情深,你还要如此涉险。”


    “云舟,你好好想一想,”沉疏眉眼里都是笑意,温柔地看着他,“这一次,如果我们逃了,往后的千百余年,还能心安理得地踏上故土吗?”


    “况且,我也想报恩,”沉疏说,“这是你教我的,天地有难,生灵就要报恩。”


    温濯赌气一般说:“可如今有难的不是天地,而是世道,世道又对你有什么恩情,值得你豁出性命?”


    “有的。”


    沉疏低声道。


    “世道赠我一个你,恩情似海。”


    温濯自知再难劝住沉疏,他点点头,又摇摇头,最后抹开沉疏眼角的那行血,哑声道:“你若独死,我绝不留人世。”


    沉疏“嗯”了一声,阖上眼,与他心跳相接。


    他们就在万仞高空偷享了这一瞬的安宁,很快,岐州的妖就全部聚往了边境,正在慢慢涌入他们的故土。


    沉疏咽了咽喉咙,凝聚了身上的灵力,尽全力控制着妖群,一旁的温濯也御剑下行,逐渐张开禁制的术法。


    温濯沉声道:“一会儿我把剩下的灵力渡去给你,妖族狂性大发,恐怕会不分彼此地伤人,你也逃不过,你尽量使用狐媚术,我替你掩护。”


    施术者必须站在禁制之内,而禁制只要形成,里面的人出不去,外面的人也进不来。


    他们势必要与妖族经历一场苦战,也很可能会双双丢去性命。


    但只要挨过这个时间,两族就有希望停战。


    听到这话,沉疏看了温濯一眼,不答话。


    妖群的队尾逐渐没去痕迹,在半个时辰以后,岐州的妖终于被沉疏用狐媚术全部操纵回到了灵州。


    他的灵力快要烧干了,已经逐渐有不少妖开始脱离控制,沉疏没再继续吸取温濯的灵力,他松开手,站定到了这数万妖的面前。


    他们有的已经现了原型,庞大的身躯遮下一片阴影,对比之下,显得沉疏和温濯两人分外单薄。


    温濯背对着妖群,双手结印,祭出灵核之力。


    一道禁制瞬间从边境拔地而起!


    这道四方禁制将整座灵州都圈锁其中,两族之间登时立下天堑。


    往赤水林的方向望过去,脱离狐媚术的人族已经御剑扑杀过来,为首那人站在剑上,负手而立,正是池敛。


    快来不及了。


    温濯一蹙眉,掌间凝力,加快了禁制的形成速度,眼看就要四合收拢。


    沉疏剧烈地呼吸着,眯起眼,望向了妖群中心的某一个身影。


    “云舟,”他吃力地问道,“你的禁制,能撑多久?”


    一旁的温濯没有注意到他这个眼神,还在努力收拢禁制,一边说道:“少说几个时辰。”


    沉疏忽然笑道:“那足够了,你稍微等一等我,等我出来。”


    温濯精神紧绷着,一时间没理解他这句话,张口正要询问。


    “你——”


    话音未落,忽觉身后一道劲力推了过来。


    温濯神色一惊,还未及反应,人就已经被推出了禁制之外。


    他反应很快,立刻松开手,回头望过去,却见沉疏正温柔地望着自己,手里也与自己结了一个相同的印。


    这是收束禁制的手印。


    温濯瞳孔骤然缩紧,一瞬间头皮发麻。


    他身子只僵硬了一刻,很快就反应过来,往沉疏那边扑了过去。


    “你想干什么?!”


    然而那禁制此刻却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剧烈收拢,待到温濯仓皇扑去,手碰到边界的那刻——


    轰然闭合。


    禁制之内,霎那死寂。


    沉疏望着紧闭的禁制,缓缓回过头,望向群妖的中心,一条青色的蛇妖正缓缓浮出身形。


    “你就这么喜欢他?”旱魃冷声道。


    沉疏冲她扯了个笑出来。


    “对,所以不让你们碰。”


    旱魃嗤笑一声,拖着长尾,转回过身。


    “罢了。”


    她纤手一扬,逆着发狂的群妖,独行而去,声音如同悠悠长叹。


    “你要是撑得住,我就歇战。”


    凄风苦雨化成冰霜,凌厉地落下人间。


    不过片刻,大雪骤至。


    禁制外的温濯看不见里面的景象,他扑打着这道禁制,可结印是沉疏做的,即便是他也没法打开。


    “小满!”


    “放我进去!!”


    温濯身子都在发颤,不过喊了几声,声音就哑了,他抓起含光剑,不由分说一道召雷术,直接就往禁制上打。


    劈下数道天雷,仍是不见裂痕。


    他急得都来不及哭,见法术不成,干脆扔了含光剑,开始徒手去刨那地面,好像这么做就能从地下生挖出个甬道出来,让自己重新回到沉疏身边。


    “小满,小满……”


    十指都是血,钻心地疼。


    “我求你、求求你,我求你别这样,不要留我……”


    却听铮然几声。


    身后太清宗的剑已经纷至沓来。


    池敛慢腾腾走下佩剑,来到温濯身侧,抬手碰上了坚固的禁制。


    “倒是比我想象得聪明。”


    她垂眸瞥了一下几乎发疯的温濯,冷冷道:“温宗师,你还要在这儿丢人现眼多久?”


    温濯什么也听不见,他竭尽了力气去捶打禁制,两只手都因为过度的蛮力,变得血肉模糊,血顺着手臂一行行往下渗,滴入雪层中如同娇蛮猩红的花。


    池敛回首望了眼跟上的修士,吩咐道:“把他带回去。”


    听到这句,温濯失了神的双目这才重新亮起,他带着满手的猩红,爬起身一把扯住池敛的衣袍,抹得她白衣上尽是污血。


    “池敛,”他恶狠狠地看着池敛,道,“你蓄意挑动战争,以为全天下都会被你蒙蔽吗?!”


    池敛瞧他,轻蔑地笑起来,手一按温濯的肩,一道巨大的劲力直接将他压跪到地面。


    “我从未想蒙蔽过任何人,”她冲身后的修士抬了抬头,道,“不信你问他们,知不知道那些蝶粉是我动的手脚。”


    温濯望向那些修士,却瞧见他们脸上怯懦如鼠的表情,一个个不敢直面温濯的目光,仿佛被看见了,就要因为心思不正而被剥去外皮。


    “宗主是岐州的守护神,”人堆里传出一个声音,“她做什么都是对的。”


    “对,妖族都是败类。”


    “蝶粉不过是催发了他们的本性!”


    “我是他们亲手捧出来的神,”池敛宽慰似的拍了拍温濯的肩,叹道,“神的意思,当然什么都是对的。”


    温濯近乎悚然地转回目光,寒声道:


    “畜生。”


    池敛挑了挑眉,说:“随你怎么说,温宗师,我原看你禀赋高,这才拔擢你,宗门的天材地宝总也往天枢阁去送。”


    “没成想,你会为了一只狐狸沦落至此,”她遗憾道,“也罢,人的情劫难渡,我带你回去冷静冷静,你就想通了吧?”


    温濯快要呼吸不过来了,他按住池敛的手,咬牙道:“我不能走,他还在等我。”


    池敛轻蔑道:“由不得你。”


    说罢,她提着温濯的衣领就要带他走,温濯本就损耗了太多灵力,眼下难敌其手,拼了命地挣扎也是无果。


    “等等!”


    最后,温濯大喝了一声,池敛才堪堪停手。


    “如何?”她问。


    温濯用力地呼吸着,拍开池敛的手,迎着地上的血迹,“噗通”一声,跪进了尘埃里。


    “就几个时辰,让我留在这里,池敛。”


    他眼下什么尊严都不想要了,他只要沉疏,若是他还一息尚存,待到禁制打开的时候,自己还能救他一命。


    只要能保住沉疏,他做什么都愿意。


    哪怕是折去了傲骨。


    “行啊,”池敛见状,快慰道,“你向我称臣,我就答应你。”


    称臣。


    那就是甘心当池敛的刀。


    温濯拒绝过很多次,他虽私情重重,却也不想做伤天害理,杀人抢掠之事。


    他不想当别人的刀。


    池敛凝视着他。


    温濯从没觉得目光能变得如此锋利,他跪在污浊腥臭的血里,双膝都浸透了温热又黏稠的红。


    这一刻快要永远停住了。


    可是沉疏还在等他。


    他的爱人还在禁制那头等他。


    最后,温濯像是怕了,他终于阖上双目,叠着手压在地面,额头也跟着双膝一起,卑微地向池敛叩拜了下去。


    “我答应你,宗主,求你让我去救他。”


    听到这句话,池敛终于得到了温濯向自己俯首称臣的证明,嘴角揉开阴森的笑意。


    最后,池敛轻笑了一声,边笑边叹,笑得温濯一颗心越来越凉,好像砸进了万年的寒池里,再也化不开。


    “来人。”


    她背过手,从温濯身侧缓缓踏雪而过。


    “把温宗师送去锁天池,关上个七天七夜,叫他好好面壁思过吧。”


    第66章


    岐州的月升起又沉潜,一轮又一轮地照着锁天池的死水。


    天池的四道锁链连接着诸座矮峰,一连好几场雪下去,落得太清山一片肃杀,连这几道铁链也被冻得发白。


    手碰上去,皮肤就会被黏着扯不下来。


    温濯被池敛强行带回太清山后, 这七日一直都被锁在此处。


    赤.裸上身,皮肤苍白如雪,手腕上两道赭红的勒痕,即将被冷硬的铁割开皮肉,他被扣在铁环之中,像个怙恶不悛的阶下囚。


    击鼓鸣金之后, 两族交战在即,他和狐妖勾连的事情这几日被传遍了整座太清山, 理所当然是通敌的罪人。


    池敛起初要罚他鞭刑,但这人就好像不怕疼似的,温热的血都快把寒池的冰给浇化了,也一声不吭。


    待池敛停了手, 温濯就用那双淡漠的眸子看她, 声音连一丝颤抖都没有。


    “打够了, 放我走。”


    “你的功法快要突破大乘期了, ”池敛不予理会, 只对他说,“往后,你会感谢我的。”


    过了三五日,温濯也不说话了,人垂着头动也不动,行将就木,巡卫路过天池,总要上前去掐着温濯的脸,确认他的脉息。


    温濯还活着。


    他只恨自己还活着。


    但他还是要活着。


    有人在等他。


    就这样被锁了七个日夜,终于在第七日的子时,巡卫拿了串铜圈钥匙过来,挨个解开了天池的锁链。


    温濯感受到铁链的松解,想站起身,身体却一下子脱力,跌到了彻骨寒冷的天池中,砸开了水面的细冰。


    天枢阁的小童跟在巡卫身后,抱着温濯的衣袍跟了上去。


    “温宗师,”他稚声道,“天寒,快穿上衣服吧。”


    七日前,他叩门去求了温濯,求他救救自己的爹娘,沉疏献祭灵核之力带走了岐州的妖后,他们一家人才得以团聚。


    温濯的肢体被冻得有些僵硬,他接过衣袍,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嗓子却被寒风割坏了,一时间发不了声。


    小童赶紧从怀里捧出一瓶药,递给温濯。


    “温宗师,这是驱寒的药。”


    在这一声里,温濯丧失的意识终于回笼,他一下瞪大了双目,搀住那小童的肩膀。


    “小、小满……”


    声音沉郁,如鲠在喉,嘶哑得几乎辨不清字句。


    小童似乎被他吓到了,他恐惧地看着温濯的双目,身子微微颤抖着。


    但他很快就重新鼓起勇气,踮起脚,凑到温濯耳边,小声道:“沉仙君还在灵州的边境,温宗师快去接他吧,我爹娘会在岐州边境接应的。”


    温濯一听,眼神倏地重新亮起光芒来,他用力点了点头,接过小童手里的瓷瓶子,倒了几枚丹药出来,直往喉间咽下。


    沉未济还活着,还在等他。


    小满还在等他。


    穿了衣袍,他很快召动含光剑,顺着小童替他打点的路径,从太清山悄悄跑了出去。


    从太清山到灵州边境的路并不短,哪怕是御剑飞行,寻常也需要三四日,何况如今暴雪纷飞,需要的时间更久。


    但温濯实在是太着急了,他日夜不休地赶路,最后竟是赶在旭日东升前到达了边境。


    他落下剑,目光不移地望着这片土地。


    遮天迷地的雪把战场的硝烟余烬也埋了个干净,凛冽的朔风刮在人耳侧,连发丝都要结成冰了。


    禁制已经不见了。


    温濯的呼吸变得很慢。


    这里除了苍茫大雪,竟是了无人烟。


    小满呢?


    温濯感觉眼前一黑,身体一时没支住,跌跪到了雪地里。


    太长时间的劳碌已经让他的身体到达了极限,浑身的力气像被泄走一般,从足底僵麻到全身。


    他一咬牙,含光剑往地上狠力一刺,搀着剑爬起身。


    他要找到沉疏。


    温濯咬着唇,把这句话当作了信念似的,强撑着身体,继续在擦黑的暴雪夜中努力寻着沉疏的痕迹。


    一直到天际缓缓升起一抹金辉的时候,温濯赶到了落霞谷。


    “云舟……”


    在这里,温濯终于听到了一个微弱的声音。


    他快泯灭的神识一下子重燃了火。


    温濯立刻循声望去,却在看见沉疏的一瞬间,大脑一下就成了空白。


    他几乎气断声吞,张了好几次口,喉咙间也只能逸出不成语句的残声。


    他紧绷的弦好像在这一刻,“嘣”地一声,断开了。


    沉疏在那里。


    他衣袍破败,伤痕斑驳,身边放着那把折成两半的参商剑。


    人像是被扔在血池里泡过似的,一眼望过去,浑身竟找不出一处完整的皮肤。


    他此刻正跪坐在雪地上,双目紧阖,不停地往地上摸索着什么,口中还喃喃地唤着温濯的名字。


    “云舟……”


    听到这声“云舟”,温濯才意识到自己还不能倒在这里,他踉跄着跑过去,跌跪到沉疏身边。


    “小满……”温濯抱住沉疏的肩,涩声唤道,“小满!”


    可近了看,温濯的心都要被刀割碎了。


    沉疏虽然合着双目,可整个眼眶周围分明爬着一道狰狞的刀口,这伤口不浅,如今因为霜冻,几乎已经溃烂开来了。


    他要疼死了。


    沉疏最怕疼,温濯知道他这个小毛病。


    沉疏被温濯抱住的那一瞬间,神色一愣,茫然地四处摸了摸,从他的脖颈摸上耳垂。


    “云舟?”


    温濯赶紧覆住沉疏的手,带着他确认了自己。


    “是我,小满,”他说,“我在这里。”


    “你的眼睛怎么了?”温濯哽咽着拨开沉疏的发,“还能睁开吗,小满,对不起,对不起,是我来得太晚了,我……”


    沉疏没有回答温濯的问题,只是抬手摸索着温濯的脸,低声笑道:“不晚的,我还以为等不到你了。”


    温濯心痛得说不出话,他抱着沉疏,一遍又一遍地抚摸他的头发,把发上结出的霜雪给抹开了去。


    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镇静:“小满,我现在就带你走,师父有办法救你的。”


    “救不了。”


    温濯的话音刚落,身后就传来一个慵懒的女声,打断了他。


    他瞳孔一缩,回头看去。


    站在他身后的人是旱魃。


    “妖从不同类相食,他们只吃魂灵,”旱魃脸色冷冰冰的,再没有往日的笑意,“狐狸的灵魂已经被妖族分食殆尽,只剩一片残魂了。”


    她提了提烟斗,一缕白烟飘出,落到了沉疏的心口。


    “唯一的办法,就是献祭你的心头血,用术法去重塑他的魂魄,”她说,“这术法困难,哪怕是我也会失败,你若想救,可以试试。”


    说罢这句,旱魃的身影片刻都未停留,如同一把烟,消失在了温濯面前。


    温濯呆愣了半晌,直到怀里的沉疏闷哼了两声,他才猛地回过神来。


    “不、不会的,”他强行扯出一个笑,说,“不会死的,小满,我还能救你,我们的灵力相性很好,我可以救你的……”


    说着,他一只手就和沈疏十指交扣,开始替他渡去灵力。


    然而,正是因为他们的灵力太了解彼此,温濯能分外清晰地感受到,怀里的沉疏那些慢慢流逝的寿元。


    他渡去的那些灵流如同泥牛入海,怎么也填补不了这悍然的豁口。


    温濯的情绪快要濒临崩溃了,他双唇发颤,泪水一行行往下落,滴到沉疏脸上,抹开了那些脏兮兮的血迹。


    沉疏听见温濯的哽咽,手摸索着抹到温濯眼角,小声关切道:“云舟,你哭了吗?”


    沉疏一说,温濯就哭得更狠了,他哭得几乎失声,低头抵住了沉疏的额头。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小满,是师父不好,我没有保护好你,对不起……”


    沉疏想说话,胃里却是一阵难受,他呛了几口气,一口浊血顺着嘴角滑落下来。


    他哑声道:“云舟,你、你别哭了,你怎么变得跟我一样了?”


    温濯悬吊着一口气,把自己的意念反复从崖角的边缘拖拽回来。


    他说:“外面太冷了,我先带你回家,到暖和的地方,小满,不要睡去,好不好?”


    沉疏点点头,不说话了。


    他一直闭着眼睛,不说话的时候,温濯就会心跳骤停,以为他再也张不了口。


    “小满,不要不说话,你跟我讲一讲,”温濯带着他,逆着凛风往回赶,一边还要兼顾沉疏的状态,“跟我讲讲,讲你开心的事情,好不好?”


    “实在不行,我同你讲,我讲一句,你就要应一句,好吗?”


    “我听你讲吧,云舟,”沉疏耐心地答道,“我有些累了,说不动话。”


    温濯点点头,开始片刻不停地和沈疏讲话。


    反反复复、重复着无聊的语句,说的无非是这些年和沈疏的家长里短,还有他得到剑道魁首的事情,听得沉疏要笑出声来了。


    他边笑边说:“怎么讲这么烂,云舟心里,就只有这些开心的事情吗?全都是和我有关的。”


    温濯抹了把泪,仓促地答道:“和你有关的,我就开心。”


    “这样啊,”沉疏也高兴了,说,“和云舟有关的,我也开心,好喜欢你。”


    这声“喜欢”刺痛了温濯,他给含光剑注入了更多的灵力,剑越飞越快,钻入风里,割得皮肤生疼。


    好在他紧紧抱着沉疏,像护着易碎的珍宝,一点儿没让沉疏疼。


    沉疏也抱着他,他的体温平时都要比温濯高,但是今日,或许是天太寒凉,他竟觉得血也是冷的,抱着温濯才好过一些。


    如果能一辈子抱着他。


    温濯很快就赶到了边境,天枢阁那小童的爹娘果真等在那里,这对夫妻把自己包裹得严实,像是畏惧见光似的。


    一看见温濯,他们就手忙脚乱地把温濯和沈疏也裹上,一句话也不说,掩护着温濯送到了一间矮屋内。


    妻子在屋内点了烛火,看着温濯怀里伤痕累累的沉疏,不免动容。


    她颤声道:“温宗师,沉仙君,二位的恩情,我们毕生难忘,今日——”


    “先出去吧,”丈夫识得三四,拽了拽妻子的衣袖,打断道,“站在外面做做样子,这几日岐州不太安生,太清宗的人要下来挨家挨户地查。”


    妻子一听,连忙点了点头,夫妻二人又仓促地离开了屋子。


    温濯此刻什么也听不见,他把浑身是血的沉疏安置到床榻上,随后自己蹲在床榻边,小心地搓暖了沉疏的手。


    “小满,”他小心翼翼地问道,“饿不饿?我去替你温碗粥,好不好?”


    “不要了,云舟,”沉疏在床上坐起身,扯一下温濯的衣袖,“你也过来吧,我想抱着你睡。”


    温濯一听他要睡,心绪顿时紧张起来,说道:“小满,不要睡,我——”


    “温濯。”


    沉疏平和地打断他。


    “让我睡一会儿吧,好吗?”


    温濯一时哽咽,再答不上来话。


    半晌后,他终于慢吞吞地掀开被褥,躺到了沉疏身侧。


    沉疏的表情终于开心起来,他稍稍屈身,头往温濯腰间蹭了蹭,弄得他发痒,逗得温濯嘴角的苦涩终于化开,这才心满意足地停下。


    随后,他从被褥间探出头来,摸索着往温濯嘴角亲了亲。


    “云舟,”他说,“我好爱你。”


    温濯闭上眼,泪水直往下落。


    他紧紧怀抱住沉疏,在他耳边低声道:“我也爱你,小满。”


    “很爱吗?”沉疏问。


    “很爱。”


    “哦,那看来,你是偏心的师尊,收了两个徒弟,却只偏爱我一个。”


    温濯坦诚道:“与你,比起师徒恩情,更想要花前月下,比翼双飞。”


    “好感人,”沉疏调侃道,“要哭了,师尊。”


    温濯又吻了吻他额前的头发,道:“那就哭吧,小满……”


    可是沉疏只剩下一对残眸,再不能哭了。


    所以他只能一直笑。


    他对着温濯笑,也不知道自己的表情会变得如何怪异,总之,只想逗得这苦人儿开心。


    他宽慰道:“开心一点,师尊,人生百年,苦昼短,这是你教我的。”


    温濯只说:“我再不教你了。”


    像是幽怨。


    沉疏又笑了,说:“不授我诗书,只和我谈风论月,那就是误人子弟的坏师尊了。”


    他笑了一会儿,忽然不笑了,抵住温濯的额头,轻轻地叹息一声。


    “云舟啊,明天我会早些起来,去一个地方。”


    温濯的心跳一歇。


    去什么地方?


    有他在,还要去什么地方呢?


    “师尊,”沉疏抱紧了温濯,絮絮耳语,“云舟啊,天底下待我最好的人。”


    “我舍不得你,我好舍不得你呀……”


    “下辈子还想遇到你,你一定要好好活着,等我……等我重新投胎上来,我会一直记着你的……”


    但是,他还能转世投胎吗?


    他的灵魂都被扯碎了,如今还能说话,大抵是天恩赐予他的回光返照。


    沉疏没有力气了,只能轻轻说话,他唇间吐着微弱的气息,像只秋蝉,终于鸣尽了七日的尾声,即将别去人间。


    温濯感受着沉疏的气息越来越轻,终于再也忍不下去,他喉咙酸涩得几乎嘶哑,无尽的痛苦从心底翻涌出来。


    他干脆贴到了沉疏胸口,去听他的心跳。


    “我也舍不得你,小满,你不要走,我求你……我求你不要走啊,求求你……”


    泪水把沉疏胸前的衣服都打湿了。


    沉疏的意识变得很慢,像年久失修的车轮,慢慢地碾不动了,温濯的声音越来越远,自己的意识也越来越沉。


    他感觉自己像烟一样,飘出来了,听着温濯的哭声,心底痛得不能再痛,却一点出声的力气都没有。


    好像他也被埋在这场暴雪里了。


    他撑着自己的意念,总算等到了温濯,吊住自己最后一片残魂的那根线也完成了使命,逐渐松开了捆绑。


    沉疏想睡过去很多次,他被生剜了双眼,撕碎了魄元,痛得几乎要神魂泯灭,好几次都忍不住想拿断剑自戕于此。


    但他想等温濯,他一定要见到温濯最后一面,哪怕双目尽渺,再看不见爱人的相貌,他也要听到温濯的声音,否则这憾恨只怕是会跟着他去了忘川,再抹不掉。


    到如今,他可以好好睡一觉了。


    在温濯怀里。


    直到再也醒不来。


    听着那渐渐止歇的心跳声,温濯像被淋了一头的冰水,连呼吸都被冻住了。


    一声两声。


    像风吹褐枝,点叩着窗棂。


    一声、两声。


    雪越积越厚,枝越压越沉。


    再一声,两声……


    最后。


    “啪嗒”一声,梅枝折了。


    温濯被这突兀的声响分去了片刻的注意,他身子一抖,往窗外投了一眼,又急急忙忙再去听沉疏的胸口,却是了无声迹。


    不会的,怎么会呢?


    温濯一阵耳鸣。


    刚刚还好好地说着话,怎么会突然听不见这心跳声了呢?一定是他太久没入眠,精神崩溃了,所以听不清东西。


    他动了动身子,更用力地往沉疏胸口去靠。


    可听了很多遍,除了雪簌簌而落的声音,什么都不剩下了。


    死一样的寂静。


    头皮发麻,肌骨生寒。


    感受着怀里温热的身躯渐渐透凉,又渐渐缩小,温濯终于开始惊慌失措,气息愈发短促起来。


    他弓起身子,沉疏越缩越小,他就怀得沉疏越来越紧,直到再也抱不住。


    最后,怀里的少年变成了一只灰扑扑的小狐狸,脑袋无力地耷拉在狐尾上,皮毛结着一层霜沫子,黯淡无光。


    他像被丢在雪地里埋了很久很久,今天终于遇到了个好心人,肯替他烧一捧火,温一碗粥,还会温声软语地告诉他“往后这就是你的家”。


    只是再明媚的火也烤不暖他的身躯,再滚烫的掌心也捂不热淌干的血。


    温濯揉开那些被冻成一小撮的皮毛,可霜寒又像疯长的草木一般重新爬了上来,扼杀性命的冷在亦步亦趋。


    不在了。


    什么都不在了。


    温濯抱着这只狐狸,在颤动的烛影之下,终于开始失声痛哭。


    什么都没有了。


    *


    温濯一直哭到泪都淌干,清癯的眉目仿佛一夜灭去了七情六欲,身体都颤得发不出声了,才堪堪停止。


    他还不能倒下,不能死去。


    温濯掀开被褥,抬起手,召动地上的含光剑。


    他还有事情要做。


    温濯脸上的泪痕未干,他翻动含光剑,粗暴地扯开了自己的衣襟,露出胸膛的肌肤。


    含光剑意识到他要做什么,一时间都开始打颤,剑鸣不止,似乎十分抗拒。


    “别怕,”温濯淡淡道,“就一会儿而已。”


    随后,片刻不犹豫,只听“噗嗤”一声,寒刃直接没入了自己的心口,硬生生将胸膛剖出了一个裂口。


    他救不了沉疏的肉身,还能救他的灵魂。


    用心头血,给他重塑魂魄。


    清醒着剖心自然是痛的,温濯表情一苦,几乎要把牙给咬碎了,唇角溢出一行鲜血。


    至少沉疏还能有下辈子,他还能从头开始。


    至少,不要再生在这样的时代。


    至少等他把这残破的人间,收拾成适合他的地方。


    那就……


    先送他的魂灵去任何地方,任何时代,任何……任何不必凄寒,不必苦痛的地方。


    但温濯终究做不到说出那句“忘了我吧”,他还是私心留了一缕自己灵力混在心头血中,假如沉疏有那么一点点想找到他的念头,他就会知道。


    我们就从头开始,我授你诗书,教你人情,和你从真正的师徒开始。


    锋利的剑刃割破皮肉,直达心脏,血跟串珠似的往下掉,疼痛顺着经络爬上温濯的知觉,痛得他浑身颤抖不止。


    他没有精力再去分神,另一只手掐了一个咒诀,一道阵法陡然出现在沈疏的遗体下。


    然而这阵法相当不稳,只要心头血一停,它就会慢慢淡去痕迹,温濯只能一下又一下地往自己心口去扎,不停地取来鲜血,反复稳固住阵法。


    他只靠一念,在这剧烈的疼痛中支撑下去。


    他要救下沉疏的魂魄。


    他还想见到曾经的爱人。


    温濯太专注于阵法,没有发现,在他上方逐渐汇聚起了一个透明的狐妖魂魄。


    这是沉疏的灵魂,正在被慢慢重塑起来。


    这片灵魂就飘荡在半空,眼睁睁看着温濯一点点剖开自己的心脏。


    他焦急地挥动着爪子,无声地冲温濯大喊着,恨不得能撕开这一道生和死的隔膜,扑上去紧紧抱住他。


    温濯的手都在发抖,他悲伤地望着床榻上的这只狐狸,颤抖着声音。


    “要、要是,不肯回来,师父……也不怪你,这是你最后一次轮回了,你要好好地活,再也不要……”


    后半句话被温濯痛苦的呜咽埋了下去,他小口小口地送着气,刀尖抵开胸腔的一半,另一只手还要催动灵力,将心头血从血肉狰狞处慢慢送出来。


    比雪中红梅还扎眼的殷红,顺着那根莹白的灵力线,钻入狐狸的胸膛之中。


    那些血最终凝成了一枚朱红色的耳珰,挂到了狐狸魂魄的耳朵上。


    时间走过了漫漫长夜,他试了一次又一次,直到终于将那片魂魄重塑完成。


    温濯再也受不住疼,仰头倒在了床上。


    他想干脆这样死了。


    可如果他就这样走了,万一这只笨狐狸想起他,想找到他,却怎么也寻不到他的踪迹了,那该怎么办?


    温濯轻轻咳嗽两声,抬起发颤的手,用了一个治愈的法术,一个人把胸口那道血痕慢慢填补起来。


    还来得及,还能等到。


    待到疼痛终于麻木之后,温濯慢慢从床榻上起身,提了一把椅子出来,支开了屋里的窗户。


    他把狐狸放到了膝上,手小心地梳理着它的毛发,又去捏了捏他的耳朵,仿佛他的心脏还在怀里跳动着。


    在失去沉疏的那个夜晚,他空对扬扬飞雪,无声地坐了一夜,等天微明。


    陪伴他的只有淋了满身的月色。


    第67章


    “沉未济的灵魂被温濯护送百年, 终于渡过忘川水,独去奈何,这片单薄的魂魄几经辗转, 最后重入轮回,成了天生地长的妖, 来到了现代。”


    “我认出他这对眼睛,就养了他。”


    随着沈玄清的声音响起,记忆画轴到这里就收了笔锋,沉疏也看不到温濯的记忆了。


    战争是如何结束的、自己离开后的一百七十年,温濯又是如何挺过去的,在沈疏意识的渐渐回笼后,也没有了答案。


    二人的魂魄重历了一遍生死相别,容易受魇,沈玄清意识到这一点后,手印极快地一变,当即解除了回忆术法。


    “阵合!”


    随着一声清喝,二魂瞬间归元。


    与此同时, 沉疏如同从噩梦中惊醒一般, 猛然睁开了眼。


    一醒来,他条件反射般地一摸自己的耳垂,待触碰到那枚温热得像血一般的耳珰,狂跳的心脏才渐渐平稳下去。


    这就是沉未济的记忆。


    不、不对。


    这是他的记忆。


    他的名字一直都是小满,温濯从没把他当作过其他人,这片灵魂一直属于自己, 是温濯亲手创造的。


    这枚耳珰,就是证明。


    这是他用心头血,替自己融铸的印记。


    那此后呢?自己死了那么多年,直到转世投胎,温濯一个人要怎么活过来?


    沉疏恢复神识,用力地呼吸了两口,唇间吐着白雾。


    发现视线重新复明以后,他立刻转身看向一旁同样惊醒的温濯,扑上去一把揽住了他的肩,狠力撼动了两下。


    “云舟、云舟!”


    在墓室里待了三四天,身子都冻僵了,沉疏感觉自己跟战栗似的,在微微发抖。


    他抿了抿唇,涩声问道:“还好不好?疼不疼?”


    温濯也惊醒了,他的呼吸很是急促,神识还是比沉疏恢复得慢一些,此刻仍旧沉浸在过去的岁月里,尚未清明。


    一看见沉疏,温濯连瞳孔都在震动,眼角的泪怎么也止不住地滑落下来。


    “小满,不要走,小满……”他捧住沉疏的脸,喃喃道,“不要离开我,好不好,这次就不要走了,我好想你……”


    他本就哭得气都快断了,如今连话语也说不完全,总是说一句咽一句,听得沉疏喉咙一酸。


    他哽咽了一下,心疼地抹开温濯的泪痕,说道:“云舟,云舟我都想起来了,对不起……我把你忘记了,我明明答应要记得你的,我太笨了,云舟,师尊……”


    一旁的沈玄清搀着膝起身,自言自语道:“法阵不稳固,混入了一些温宗师的记忆,但总得来说还算成功吧,你们——”


    他的话还没说完,发现温濯和沈疏正不顾旁人地抱在一起痛哭,便很识相地住了口。


    温濯还是没有醒过来,他双目尽灰,凭着本能一点点抚摸沉疏的脸颊。


    “小满,疼不疼?是不是特别疼?眼睛怎么样了,实在不舒服,师父、师父就把眼睛换给你,好不好?”


    “没事的师尊,”沉疏拼命摇头,摸住温濯的手,边哭边笑,“不疼了,就疼了一下,现在已经不记得了。”


    他抬掌覆到温濯的背后,轻压着他靠到自己肩上,带着哭腔,柔声安抚他:“早知如此,我就不让你陪我看这些了,对不起,我没有想起你,特别对不起。”


    温濯起初还想挣扎着想去看沉疏的脸,听到沉疏的语无伦次后,才抽泣着停止了动作,回抱住他。


    暖和的温度。


    他还活着,还在身边。


    小满回来了。


    沉疏听着温濯一声声地唤着“小满”,感觉自己的心脏也一下下被揪紧了。


    他也跟着记忆重新经历了一遍沉未济的生到死,被生剜双目,撕碎灵魂的痛还刻在脊骨里,迟迟抹散不去。


    他也想放声大哭。


    想让温濯抱抱自己,温声软语地哄好自己,一如从前一样。


    可看了温濯用心头血为自己再塑了一次灵魂,他就再也做不到了。


    他们总有人要振作起来。


    温濯没有闷声不语,相反,他似乎想把亏欠了这些年的话一个劲地都说给沉疏听。


    他说:“小满,你的剑我修复不好了,我把它放进了冰棺里,你说过狐狸祠是你的根,你希望死后能在这里长眠,这样做梦还能梦见忘记的故乡……”


    “我还没有替你复仇完,就、就走火入魔了,对不起小满,师父特别没用。”


    “如果当初,我没有遇到你,没有带你回宗门,是不是就——”


    “不是的师尊,不是这样的,”沉疏摇摇头,努力对他挤出一个笑容,打断道,“你不是说过吗?战争发生与否,都与我们没有关系,再来一次,我还是会努力阻止旱魃的,况且……”


    沉疏的声音变小了,耳尖微微泛起红。


    “况且,除非你从这世上消失,否则我只要遇见你,就会再一次爱上你的,”他说,“我特别喜欢温云舟,是一见钟情,再来多少次,也只对你一见钟情。”


    温濯的眼神终于在这一刻慢慢复明,如同枯木逢春,他愣着不说话,无措地摸了摸沉疏的后背,重复道:“还会……喜欢?”


    “对,”沉疏的声调都变了,眼眶红红的,“你跟我打架的时候,我就觉得你长得真好看,比妖还好看。”


    他小心翼翼地问道:“师尊,这是不是叫……见色起意啊?”


    沉疏刚说完,又担心温濯多想,立刻开始语无伦次地解释:“但我不会对别人这样的,我就只喜欢云舟,你的脸,你的声音,还有你对我那么好,什么都只喜欢你,换成别人……我、我也不会喜欢的,就只有你!”


    沉疏嘴变得很笨拙,他原只想安慰温濯,可顺带就把记忆里那些没告诉温濯的感受一并坦白了,一点儿也没藏着。


    他越说越害羞,把自己说得脸颊绯红,慢吞吞埋到了温濯的颈窝里。


    “你呢,云舟,我一开始不记得你,你是不是很难过啊?你还喜欢我吗?”


    “我也喜欢小满,”温濯低声道,“这世间最爱你,只爱你。”


    听到这句话,沉疏心中才慢慢确定了下来。


    是温濯,他认识的那个温柔的师尊。


    身上的气味也没有变。


    还是这般安心、舒服。


    他们相拥了片刻之后,沈玄清实在忍不住,这才轻咳一声,生硬地打断了他们。


    “二位救世主,时间不多了。”


    沉疏大梦初醒,赶紧松开了温濯,紧张地看向沈玄清:“师父,你是不是有回到现代的办法?”


    他要带温濯走,看过了这些记忆以后,更坚定了这个想法。


    沈玄清见二人终于把注意力从彼此身上挪开,长叹口气,推开了墓室的门。


    “跟我来。”


    他当即起身,顺带把温濯也给拉了起来。


    “小满,”温濯的神情却是有些犹豫,“我身体里有心魔,没办法控制自己的行为,我会拖累你的。”


    沉疏一听,低头望向温濯的胸口,那枚灵核的方向。


    他覆手上去,感受着温濯有力的心跳声,沉声道:“以后不要再说这样的话。”


    “我这片灵魂是你给的,你再这样说,就是要让我当无情无义之人。”


    温濯一愣,说:“我不是这个意思,小满……”


    沉疏抬眼,定定地望着他,眼里像是有星火。


    “师尊放心,心魔我一定有办法帮你除掉。”


    他一定能做到的。


    唯有这一点,沉疏万般肯定。


    即便最后真的天不遂人愿,他也会和温濯一起去无间地狱,不能一起飞升,那就一起殉道、赎罪,三界内外,他不信没有一个地方能叫自己和温濯长厢厮守。


    见他如此执着,温濯自不会再与他较劲,他唇角微微上扬,露出和煦的笑意,轻柔地摸了摸沉疏的头发。


    “嗯,师父相信你。”


    他们彼此携着手,跟在沈玄清后面,回到了狐狸祠的那块石碑处。


    沉疏望向那块石碑。


    不知怎地,上回看沉疏还是一瞧一个不明白,这次竟是直接能读懂碑上的文字了。


    “奇也怪哉,原来恢复记忆,人还能变聪明?”沉疏惊叹道,“看来这里果真是我的故土,当年青丘国走失的那个小太子,莫非也是我?”


    沈玄清不咸不淡地笑了一声,抬了一只臂靠到石碑上,说:“青丘国的故事,你也想起来了?”


    沉疏摇摇头,说:“没想起来,这是温濯跟我讲的。”


    沈玄清叹了口气,道:“也罢。”


    随后,他挽起一只袖子,将手臂搁到了石碑上,从腰间“噌”地抽了一把匕首出来。


    不等沉疏反应,匕首就破开皮肉,汹涌的血顿时从沈玄清的手臂往下渗,很快就顺着石碑的字纹描了过去。


    沉疏疑惑道:“这是做什么?”


    一旁的温濯沉默良久,此刻终于开口道:“狐妖的血,能打开这个石碑的秘密。”


    沉疏恍然大悟道:“哦,这样啊,原来沉师父也是狐妖。”


    等等。


    谁也是狐妖? !


    他双目睁圆,惊愕地看着温濯,连话都说不利索了:“他他他,他也是狐妖?”


    温濯倒是比沉疏淡定许多,他眉目泛笑,柔和地看着沉疏,说:“送走你魂魄的时候,我想着,如果你能找到你的家人就好了。”


    沉疏重复道:“家人?”


    “嗯,”温濯眼里都是情意,“看来,至少这一点,我做好了。”


    沉疏原以为自己是因为相貌近妖,被爹娘抛弃了,如今看来,这一切竟都是温濯在替自己殚精竭虑,甚至为了他的后半生而铺路。


    是这样痴情的人。


    他忍不住把温濯的手攥得更紧。


    剖心的时候该有多疼,那道刀口,只怕是永远也好不了了……


    想到这些,沉疏的鼻子又酸了,若不是眼下还有个师父在面前,他指不定又抱着温濯哭了。


    沈玄清抬起手臂,任由血落到石碑上,一边解释道:“这块石碑的秘密,就是狐妖一族最后的退路。”


    “两仪门。”


    温濯和沈玄清同时说道。


    沉疏一头雾水地问:“两仪门,这是做什么的?”


    沈玄清笑了笑,手中掐出一个咒诀,整座狐狸祠登时开始晃动不止,大有倾塌之势。


    沉疏赶紧抱住了温濯,急道:“师父,有什么话,说说清楚行不行?”


    “万物负阴而抱阳,阴阳两仪也就创生了万物,狐妖本生于天地,也是世上第一个通得此法的族群。”


    在众人的目光里,石碑上的字纹缓缓开裂,缝隙中渗透出了一道金光,随着地面的晃动愈发剧烈,石碑也跟着塌陷,碎石滚滚而落,内里的景象也逐渐显山露水。


    那是一扇一人多高的拱门,呈了黑白两枚阴阳鱼的形状,悍然的两道灵流彼此相扣,波动着旋开了一个通道。


    透过这个通道,能瞧见另一个世界的景象。


    近边的是一座穷酸的道观,门口摆了两块大红色的泡沫牌子,拿黄字儿打印体写着“大贡香三支128元”和“扫码支付”。


    而从道观再远眺下去——


    高楼林立,六街灯火,彻夜长明。


    “当年青丘蒙难,狐妖一族就是跨越了这道门,走入另一个时空,从此销声匿迹于这个时代,你能穿越到此,也是因为这两仪门。”


    沈玄清望了一眼温濯,又看向沉疏。


    “这道门,只认狐妖的血脉,也只有狐妖可以跨过。”


    第68章


    “那你自己回去吧。”


    沉疏拉起温濯的手, 转身就要离开。


    沈玄清本想板着脸吓唬他们,见沉疏连半分犹豫的空间都没留给他,当即变了脸色,上去扒住了沉疏。


    “诶,你要去哪?”


    沉疏甩开他,继续推着温濯,一边说道:“天机还在拖着旱魃,我们就这样一走了之也不好,现在就去帮忙。”


    沈玄清喊道:“你要去打架?你这灵魂是被人重塑过的,可没之前的那么结实,大伤小伤都能叫你疼到死,你还要去?!”


    “疼到死就疼到死,我离开温云舟, 我还能哭到死呢,你走开!”


    沈玄清咬牙切齿地威胁道:“两仪门百年可就只能开这么一次,错过了,你就永远也回不了现代了!”


    听到这话,沉疏回头恶狠狠地盯着沈玄清,一把扯住了他的衣袖。


    “师父, 是你不由分说送我来此, 如今要不要回去, 也该是我说了算吧?!”


    “沉疏!”沈玄清喝道。


    “沈玄清!”沉疏也喊回去,“你让我恢复这些记忆,不就是为了让我知道,师尊都对我付出过什么吗?如今又要我抛下救命恩人独自离开,你当我是什么!”


    沈玄清被他喊得捏了把汗,悻悻松手, 小声道:“行行行,你要带他一起回现代,也不是没有办法。”


    沉疏原先还在怒火朝天,这么一听,眼睛顿时亮了,连牵着温濯的手都下意识松开,转而捏住了沈玄清的肩。


    “师父,你说真的吗?真的可以带我和温濯一起回去?”


    沈玄清解释道:“狐妖族内不常通婚,总有些狐狸会和人类相爱的,青丘祖先早就料到过这一点,所以松了这一条规则。”


    沉疏紧接着问道:“那,具体要怎么做?”


    沈玄清看了一眼温濯,冲沉疏招了招手。


    沉疏蹙眉道:“有什么话,是我师尊不能听的?”


    沈玄清催促:“快点儿!”


    沉疏这才不情不愿地挪着步子过去,沈玄清很快就拊耳到他旁侧,低声窃语。


    “要他身体里,留有你的元阳。”


    沉疏:“……”


    身体里,留有他的元阳……


    脑中下意识重复了一遍这句话后,沉疏的脸“唰”地一下就红了。


    他故作不懂,期期艾艾地说:“什、什么意思?”


    沈玄清“啧”了一声,说:“你跟他不是前世的道侣吗?双修过几回就行了,别告诉我你一个狐妖连房中术都——”


    沉疏大声打断他:“我知道了!”


    他都没脸再去看温濯,红成了只熟透的小狐狸,低着头走到温濯身边,磨蹭着重新牵住了他的手。


    “怎么了,小满?”温濯笑着看他,“他与你说什么?”


    “他说……”


    沉疏瞥沈玄清两眼,犹豫了会儿也拊到温濯耳侧。


    “他说,要师尊跟我有双修的经历,叫你身上染了狐妖的妖气,两仪门就……就认不出你了。”


    温濯听了微微挑眉,复又问道:“那,是要多少回呢?”


    多少回……


    沉疏别扭地说:“师尊想要多少回,就、就是多少回。”


    他心思不正,意会错了温濯的意思,弄得温濯笑意反倒是更深了。


    他抚上沉疏的脑袋,摸了摸他柔软的头发。


    沈玄清挑眉,问道:“所以,你俩——”


    “别问。”


    “哦。”


    沉疏瞪了沈玄清一眼,随后望向开敞的两仪门,对面是自己生长了十八年的旧土。


    温濯看穿他的心思,柔声道:“想回去的话,现在就可以走,这里的事情都交给我。


    “虽然很想回家,”沉疏摇摇头,说,“但是就像我上辈子和师尊说的,如果就这样走了,往后再踏上这片土地,我就不知道该以何种心境自处了。”


    “两族之间的误会没有被解开,至少我要开这样一个头,”沉疏低声道,“要是可以的话,我还想劝说旱魃,带着整个妖族归隐东海,不再问人世,直到世间能坦然接受妖族为止。”


    直到两族能真正地和谐共处。


    说到这儿,沉疏又笑起来:“师尊半年前同我说,青丘覆灭,狐妖一族避世而居,我原还觉得是临阵脱逃,如今看来,倒是明智之举。”


    沈玄清在这个档口插了一嘴:“这个提议当年可是我卜算天机,想出来的。”


    沉疏神色复杂地看了沈玄清一眼,道:


    “你吗?”


    “这叫什么话?”沈玄清一扬拂尘,自信道,“本人呢,就是当年的青丘国国师,也是尊上钦点的太子少师,故国小太子的灵智,当年也是由我来点化的。”


    沉疏半信半疑地又问了一遍:“你?你是青丘国的国师?”


    沈玄清瞧沉疏满脸的不相信,微微昂首,乜了他一眼。


    “不成想有人开了灵智以后,竟能将前尘往事忘得一干二净,还以为自己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狐妖。”


    沉疏也不是笨蛋,一听他这明里暗里的讽刺,很快就明白过来了。


    果真跟自己猜想得一样。


    他就是青丘国那个走失的小太子。


    在落霞谷独居了这么多年,也寻不到同族的狐妖,果真是因为他们全都跨过两仪门,到现代去生活了!


    而他刚被点化灵智,却在举族迁徙的时候走失了,这才没能跟上第一次两仪门的开启。


    “天哪,师尊,”沉疏第一反应竟是去捏了捏温濯的手,调侃道,“我以前是不是真能当皇帝?”


    温濯笑着点头,说:“看来是的。”


    沉疏拿手挡住脸,压低声,更过分地说:“那我能不能把师尊纳入后宫,当作男宠来养?”


    温濯反问一句:“若是说了不能,小满还要做什么?”


    “那我就要巧取豪夺,强行把你、把你……”


    他本想说些让温濯害臊的话,可话说到一半,温濯还没什么反应,自己的耳根蓦地就红了,支支吾吾地说不完整。


    最后只能小声地嘟囔一句:


    “反正就要师尊。”


    温濯就爱逗他开心,瞧沉疏脸红着,心中就喜欢得紧,忍不住往他额头上亲了一口。


    真是可爱。


    分明也有几百年的寿元了,可对于寿数漫长的妖而言,沉疏这个年纪,依然还有点少年心性。


    跟温濯腻歪了一会儿,沉疏才迟迟地反应过来,转而看向沈玄清,问道:“既然师父是国师,那我爹娘呢,他们怎么一直没出现?”


    “你的爹娘啊……”


    提及沈疏的父母,沈玄清竟是流露出惆怅的神色来,他把拂尘搁到淋满鲜血的石碑上,开始长吁短叹。


    “我如今,也快记不得二位尊上的音容了。”


    温濯意识到了什么,扣住沉疏的手,和他十指交握,似是安抚。


    “没事的,”沉疏对温濯浅浅笑了一下,又问,“师父,他们是不是已经过世了?”


    沈玄清如实答道:“你的爹娘回到现代以后,放弃了妖族漫长无垠的生命,如今,已经同棺而葬百年了。”


    “放弃了?”沉疏惊愕道,“命那么长,为什么不好好活着?”


    “对于妖而言,太过漫长的生命,和不老的容颜,都是潜在的危险,”沈玄清说,“青丘覆灭,正是因为有人想窃取妖族驻颜长命的方法,二位尊主通晓此理后,劝说族人隐姓埋名,并做了表率,躬自将寿元重新送归大地。”


    沈玄清说:“他们一夜白了头发,容颜老去,在人间安享了十余载后,寿终正寝了。”


    沉疏疑惑道:“那师父呢,你怎么一直活到今天了?”


    沈玄清耸了耸肩,说:“当然是因为你啊,我留守在人间,一直等着第二个百年后两仪门的开启,准备再次回到现代,把你带回现代,好给二位尊主一个交代。”


    他看向沉疏,眼神中泛起说不明的意味。


    “不成想,两仪门重开那日,我再来到这个时代寻你,却发现你已经魂魄尽毁,丧命了。”


    温濯眸光也是一暗,低声道:“原是如此。”


    沈玄清继续说:“不过,两仪门的开启还是有好处的,你的师尊温云舟就是正好赶在了这个节点上,重塑了你的魂魄,而你的魂魄呢,又恰巧通过两仪门,送来的现代的地府,重入轮回。”


    而直到今天,第三个百年,两仪门再度开启了穿越过去和未来的通道。


    既然百年能开一次,那如果……


    沉疏摸了摸下巴,思索着。


    如果他们错过了这一回,再等下一次不就好了?


    沈玄清似乎猜到了他在想什么,肃然道:“穿越时空,这是有代价的。”


    “两仪门一共开启了三次,对狐族来说已经是仁至义尽,如今狐妖一族也正在慢慢失去灵力,逐渐无法维护这扇门的稳定。”


    “而且,”沈玄清指了指温濯的胸口,“你有心魔吧?”


    沉疏神色一紧,问道:“心魔会对两仪门有什么影响?”


    “首先,天道不是睁眼瞎,你犯下的杀业越重,心魔越强大,他们就会容易注意到你,派遣天道之人下凡来擒拿你,押送你去无间地狱。”


    不好,偏偏温濯就是犯了极重的杀业,哪怕是应龙逼迫他这么做的,天道也只认他手下的亡魂。


    那就难办了。


    沈玄清继续说:“但我有办法处理你身上的心魔,我道观里有一件法宝,可以净化杀业,只要你在这法宝里持戒三年,天道也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前提是,你二人,能赶在两仪门关闭之前回到现代。”


    “并且,温濯的心魔里混入了应龙的灵力,为了现代社会的安全,这个时代的应龙,必须要除。”


    他看向沉疏和温濯,正色道:“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了,三日之内,你们必须要想办法除掉应龙,然后跨过两仪门。”


    沉疏惊道:“三日之内?!”


    他还寻思着先休息个半年,好好给旱魃洗个脑,劝说妖族暂避锋芒,从此避世而居。


    这样看来,压根就是十万火急了!


    沉疏顿时心焦万分,松开温濯的手,开始在狐狸祠里来回踱步。


    这该怎么办?


    他原也不想把这个世界的烂摊子直接抛之不顾,但如今看来,好像非得有些什么取舍才行了。


    温濯此时总算是和沈玄清搭上话:


    “上回道长离开时带走了应龙,说是替我们暂时压制,还要求我来此与你共同祓除应龙,此事如今可有什么说法?”


    沉疏一听,当即接茬道:“对,应龙呢?应龙在这里,我们先把祂干掉不就行了?”


    “这个嘛,就是我要说的最后一件事了。”


    沈玄清尴尬地轻咳一下,仿佛心里藏着事儿似的,目光飘忽,声若蚊蝇。


    看见温濯和沈疏如炬的目光,他才叹口气,快速又小声地说了一句。


    “应龙……跑了。”


    第69章


    温濯:“……跑了?”


    沉疏难以置信地抱住了头, 重复问道:“跑了?!”


    沈玄清被这二人来回一质问,更是尴尬得要钻棺材板里了,他声音越发微小,最后跟个蚊子叫似的。


    “我上次就说了,我没你这师尊厉害,压不住太久,谁让你们拖拉那么久,我这半年里都快把元神给耗干了……”


    沈玄清越申辩越小声, 最后干脆目光也不敢看两人了, 跟个犯了错的小孩似的。


    “对不起啊,我还以为我能再控制一会儿, 应龙的魂魄跑了之后,我就赶来寻你们了。”


    到底是自己师父, 沉疏纵然生气,也不好苛责他。


    况且沈玄清这么一说,沉疏忍不住就回忆了一番自己和温濯闹别扭的这半年都做了什么。


    被所有人蒙在鼓里,还傻乐着自以为囚禁了温濯……


    他对温濯可说过不少狠话,如今一想起来,他比沈玄清还尴尬,恨不得现在就死回去。


    温濯倒是没多惊讶, 他轻叹口气, 说:“果真还是没有办法。”


    沉疏借势也长长叹了口气,眉间微蹙,扯住温濯的衣袖, 软声道:“师尊,你别怪他,应龙的实力太强, 师父没有你厉害,能把祂从我身体里祓除就已经是超常发挥了……”


    沉疏先发制人地跟温濯撒娇求情,沈玄清原还想试图想辩驳些什么,最后还是嗫嚅了两句,不说话了。


    罢了,跟一个小辈较什么劲。


    只是沈玄清越寻思越不明白,他当了沉疏那么多年师父,怎么从不见这狐狸跟自己撒娇过,每回不是讨打就是哭得人耳膜欲裂,背地里还要偷偷骂他老东西。


    难不成,是他这个师父的问题?


    沈玄清抬起眼皮瞄了温濯两眼,看见他端正的站姿,忍不住也挺直了腰板。


    温濯鲜少有否认过沉疏,他稍稍颔首允了沉疏的话,随后朝沈玄清略作一礼,问道:“沉道长,敢问那日小满为应龙所附体,道长用的是什么法子来祓除应龙的?”


    沈玄清恍然道:“是,这事儿还没告诉你们呢。”


    他扔了拂尘,从衣襟处摸了摸,寻到两块窄小的护腕,递到了温濯和沈疏手中。


    “这护腕,你二人先戴着。”


    这护腕是寻常的制式,更像一块没有表盘的手表,通身是银白的铁,泛动着冷硬的光芒。


    沉疏接过护腕,二话不说扣到了手腕间,指腹在上面的白银上磨蹭了两下。


    “好滑,”沉疏疑惑道,“这是……磁石?”


    温濯没有听说过“磁石”这物件,他也学着沉疏的方法把护腕给戴上了。


    “不像是法器。”温濯观察片刻,说。


    “这时代还没有发现过这样的东西,”沉疏顺势摸了摸温濯的手,说,“师尊,这是我后来去的那个时代里,发现的一种法器,它能把五行属金的气给吸引到这石盘上。”


    沈玄清收回拂尘,装模作样地赞许道:“嗯……不错,小满听学如此认真,为师也就放心了。”


    沉疏觉得他这腔调忒怪了,像是在生硬地模仿谁似的,听得人起一身的鸡皮疙瘩。


    沉疏搓了搓手臂,神色复杂地看向沈玄清。


    “师父你干嘛这样说话?”


    温濯一听,凤目也跟着微微眯起,目光审视一般看向沈玄清。


    “沉道长既也是小满的授业恩师,”他缓声道,“他自然是打心底尊重你的,你也不必苛责自己,做力所不能之事。”


    话语说得含蓄,沉疏听不懂,局中人可就再清楚不过了。


    沈玄清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刚挺直的腰又给弯了,笑着说:“温宗师,当真有一双慧眼。”


    温濯没有恶意,微笑看着沈玄清。


    “还要多谢道长,让我二人能得以重聚,此恩温某定当竭力相报。”


    沉疏听得云里雾里的,只好低头琢磨腕子上的这块磁石。


    这石头表盘被磨得很平,摸上去既凉又舒服,但隐隐让人觉得,身体里的什么东西正被这石头给源源不断地吸走。


    沉疏观察了会儿,见二人不说话了,于是问道:“给我们这个,有什么用?”


    听到这个问题,沈玄清此刻终于撩开了他那大袖袍,露出两条挂满磁石的手臂,呈到了二人面前。


    “当然是用来——”


    他嘴角扯出一抹笑,眼神却分外肯定地看着的人。


    “诛神。”


    沉疏和温濯均是一愣。


    随后只听沈玄清又道:“应龙这东西,你用剑杀不死,用水淹不死,它之所以不生不灭,就是因为它的肉身与凡人所不同。”


    沈玄清指了指自己的额头,说:“她也是大乘期,你们可见过她眉心这点印记的形状?”


    沉疏是见过的。


    应龙受肉于池敛之身时,眉心的印记是烁金色的,棱角锋利,像是某种金属的形状。


    沉疏猜测道:“金系的灵核,能被这磁石克制?”


    沈玄清摇摇头,道:“非也非也,且看此——”


    话罢,只见沈玄清掌心一覆,一枚微小的玻璃瓶凭空呈在了二人面前,沉疏定睛一看,瓶口贴了一张封印符,里面沉淀着一些漆黑的果冻状物体。


    “这是我从应龙身上取下的一小部分肉躯。”


    沈玄清的手一覆上去,这玻璃瓶里的黑团就如同获得了生命一般,隔着厚重的瓶壁贴了上来,似乎随时要穿破屏障。


    沈玄清说:“见过应龙之后,我回现代查过不少资料,发现祂的肉身,实际是由一种流体金属所形成的,而这种金属能被这块磁石强行吸引,再多停留一会儿,连这封印符都能冲破。”


    这就是为什么沈玄清当时能轻而易举把应龙从自己身体里取走,原是与温濯暴力祓除的方法大相径庭,讨了个巧。


    温濯垂眸多看了几眼手腕上的磁石,目光转向沉疏。


    他自责道:“小满,若是我早些知道有这个办法,当初就不叫你受那么多苦了。”


    “你又来了,”沉疏抬手戳了戳温濯的脸颊,不悦道,“你是不是总以为自己神通广大,两千多年后的事情,你也能预料到?”


    温濯挨他戳也不抗拒,疑惑地看着沉疏。


    “小满……”


    沉疏早就通达不少了,他捏着温濯的脸,笑嘻嘻地看着他。


    “云舟,好云舟,你什么都好,就是待我太好了,你知不知道——”


    “诶!”沈玄清拍了拍石碑,不满道,“三日,两仪门还有三日就关闭了,你们有那么多时间能挥霍吗?”


    沉疏这才撇撇嘴,松开了手。


    时间的确不多了。


    温濯的心魔另说,眼下最要紧的两件事,其一是解决应龙这个定时炸弹,其二是劝说旱魃带着妖族远赴东海。


    都不是容易的事情。


    再者……沉疏心中仍有一丝顾虑,始终不敢敞明了说,如今两仪门开启,他又不得不把这个问题重新摆上台面。


    沉疏想罢,暗自推了推温濯的腰,小声道:“师尊,你先上去,我跟师父说两句话。”


    温濯身子一动,回首看向沉疏,面露疑惑。


    “小满,我不可以听吗?”


    沉疏都有点哭笑不得了,他压住温濯的双肩,哄他:“师尊,你放心,不是什么悄悄话。”


    温濯看了沈玄清两眼,犹豫片刻,这才点了点头,收起了手里的含光剑,重新踩上狐狸祠的台阶,慢慢消失在二人面前。


    他走后,沈玄清顿了几秒,问:


    “……他以前就这样吗?”


    “不知道,但他有心魔在身,黏人一点也很正常。”沉疏漫不经心地答了一句,侧过身看向沈玄清,“师父,你是不是不愿意让温濯回到现代?”


    沈玄清这会儿并未插科打诨,他跟沉疏对视了须臾,轻叹口气。


    “我并非不愿,只是你真的觉得,带他回现代是件好事吗?”


    沉疏耸耸肩,说:“我在现代好歹也活了十八年,虽然你的道观穷酸,但比起这衰草连天、血流漂杵的灾年,我还是宁可待在道观的石像怀里睡觉。”


    “话虽如此,”沈玄清说,“可你是转世轮回,是投胎,并非直接从一个世界穿越去了另一个世界,当年狐妖一族跨越两仪门,因为接受不了世事沧桑变化,最后选择自戕者不在少数。”


    沈玄清眸光一寒,扫向沉疏:“你能保证,他可以好好活下去吗?”


    沉疏不敢回答。


    这个问题,他不是没有想过,也不是没有问过。


    但纵然是温濯给了他肯定的答案,他也不敢保证,真的到了穿越的那一天,温濯会不会发生不好的事情。


    一跨两千年,当初他突兀地穿越来古代,若是没有温濯保护他,逗他开心,他许是活不过几月就能自杀了。


    如今反过来,他能领着温濯好好地适应现代生活吗?


    或者说,温濯会不会又和先前一样,为了他而勉强自己呢?


    沉疏不希望他这样。


    “不管怎么样,”半晌后,沉疏沉声道,“谢谢师父的成全。”


    沈玄清一听,竟是开始发出细微的笑声,还拍了拍膝,边笑边叹。


    “不是我成全了你们,”叹了须臾,沈玄清笑道,“是你们,成全了你们。”


    沉疏困惑道:“师父,这是何意?”


    沈玄清哪还有方才假正经的模样,他看一眼温濯离开的方向,眼中含着万般思绪,仿佛是穿透这面石壁,看向了另一个时空的他们。


    “这些年,我总是让你起早去雪山练剑,安排了观里的清修师父让你听学,就是要叫你忘却前尘恩仇,超然世外,过好这一辈子。”


    “但你忘不了,你睡着的时候,还是会念温濯的名字。”


    “你太想他了,可你又记不起他,所以时时长梦不起,狐妖通常不会犯情劫,但你偏偏就因为这前尘往事,身体越来越差,元神也越来越虚弱,始终结不出灵核。”


    沈玄清又是一声叹息:“迫不得已,我只能送你回去,温云舟的法力太强,我哪怕是在方圆百里开外看着你,他也能察觉到,所以只能暗中替你护法。”


    沉疏越听越出神,他想着温濯的背影,那腰封上的银丝云纹好似晃进了他的心里。


    他相信沈玄清的话。


    自己的灵魂是温濯拿心头血一点点重塑出来的,所以不管再来多少次,他命中注定会回到这个时代,重新遇到温濯,也一定会再次喜欢上他。


    “这要是让温濯知道了,又得难过好多天。”


    沉疏低笑了两声,头发都把表情遮掩了大半。


    “师尊的这颗心就跟玻璃球似的,我一定要好好护着,再不能让它碎了。”


    第70章


    沉疏很快就追上了温濯。


    温濯不愿意离他太远, 只站在了狐狸祠上的那枚香炉前,半年前他点下的线香早已被焚尽,只剩半截木芯, 余烬残落香案。


    凉月高悬。


    沉疏刚从狐狸祠上来,就望见了淋满月光的温濯, 他低头捻了一把案上的香灰,放在指间碾了碾,像是无聊时的消遣。


    沉疏倒是来了兴致,往后躲了躲,默不作声地看着他。


    温濯平素对周围的动静觉察都分外敏感,但唯有沉疏,他从来都不设防,沉疏就这样直勾勾地看着他,他竟也无所察觉。


    温濯吹去了手中的香灰,又弹了弹香炉里那半截木芯,唇间无声地叹息了一下。


    原来温濯等待自己的时候,竟是这么一副百无聊赖、又手足无措的模样。


    沉疏忍不住偷笑了两下,悄摸着溜到了温濯身后。


    “师尊。”


    他晃着狐尾,从身后一把抱住了温濯的腰,脸跟着蹭在他耳侧,模样像只撒娇的动物。


    “我来了。”


    温濯的身子明显一僵,随后他眸光亮起,稍稍侧过脸,抬手摸到沉疏的耳朵。


    “和他说完了?”


    沉疏很听话地把脸往他掌心里凑。


    “没有说悄悄话, ”沉疏低声解释道,“师尊,我就是叮嘱师父几声两仪门的事情。”


    他也没想到温濯是这般爱拈酸的人, 但如今既知道了,就没道理再叫他不高兴。


    温濯的手又缓缓下滑,碰上了沉疏那枚朱红色的耳珰。


    “小满,这物件若是不喜欢,以后也可以不戴了,师父会一直陪在你身边。”


    沉疏摇摇头,说:“喜欢的,这是师父给我的东西。”


    虽说来历太过心酸,但沉疏怎么可能会不喜欢呢?


    就像自己给他的灵核纹刻的痕迹一样,这枚耳珰,沉疏也把它视作一种独一无二的禁锢。


    是温濯给他的。


    “这是师尊给我的婚戒,我不取。”


    沉疏把头埋在温濯肩上,小声说。


    温濯微笑起来,问道:“婚戒,是何物?”


    沉疏解释道:“就像……就像成亲的时候要交换一缕发丝一样,是只属于我和师尊的证明。”


    但说到底,灵核毕竟是看不见的东西,下次他也要想办法给温濯打个明显的印记出来。


    要不然……


    想到这里,沉疏就一口咬住了温濯的耳垂。


    “给了我这样的东西,我可这辈子都取不掉了,”沉疏的唇压在温濯耳边,低声道,“师尊,这都是你做的好事。”


    温濯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手压到了香案上。


    沉疏顺势就贴了过来,叫他们深切地感受了一下彼此。


    这狐狸精恢复记忆之后,撩拨人的手段就精明了不少,温濯此刻也琢磨不清沉疏的意思,他低头看了一眼环在自己腰上的手。


    “小满,”他于是覆住沉疏的手,哑声问道,“你……不着急去寻旱魃和天机了么?”


    沉疏一听,顿时笑起来。


    “亲一口就去。”


    他松了松手,给了温濯一个转身的空间。


    温濯轻叹口气,很快就回过身来,眼中含情,抬头望着沉疏。


    “我会和你走的。”


    猝不及防地,他说了这样一句话。


    “不会后悔,是真心实意地想和你走。”


    他如此补充。


    沉疏的眼神愣住了,他望着温濯灰蓝的眸子,这双眼睛仿佛能窥见自己一切的顾虑,又很快能寻到办法,慰解他的不安。


    这句话,沉疏能感受到。


    温濯在很真诚地这样说。


    沉疏轻叹口气,无奈地看着温濯:“我什么都瞒不过你么?”


    温濯捧住他的脸,调侃道:“师尊是师尊,徒弟是徒弟。”


    沉疏眯起眼,回击道:“可师尊偏偏是爱拈酸的醋坛子,方才还把脾气撒在这可怜的木头芯子上。”


    说他拈酸,温濯竟也脸红起来,别过头去。


    他闷声道:“小满长大了,如今也能笑话我了。”


    沉疏越靠越近,话也越讲越甜腻:“都那般唐突过师尊了,师尊莫不是还把我当你养的小宠物呢?”


    绒尾顺势扫过温濯的腰,像勾引似的。


    “这世道上,有和徒弟夜夜笙歌的师尊吗?温云舟,你说说看。”


    温濯不说话了,沉疏靠得他太近,自己的心跳声已经快盖过一切呢喃的情话。


    “亲一口还是可以的。”沉疏抵上温濯的额头,笑着说,“剩下的事情,等师尊跟我回了家,我们再做吧?”


    温濯终于揉开笑意,轻“嗯”了一声,随后就跟按捺不住了似的,主动靠上沉疏的唇,落下一个浅吻。


    沉疏嫌这吻太轻了,抬手覆住了温濯的后颈,身子稍稍下压,更吻深了些。


    情意缠绵,辗转厮磨。


    他们趁沈玄清还没上来的空隙,就这样悄悄接了会儿吻。


    待听到下边的脚步声后,沉疏的狐耳才重新立起来,恋恋不舍地松开了怀抱。


    沈玄清踩着石阶重新迈上地面,他还穿着那身黄袍,只是皮相竟是变化了一遭,如今看上去与沈疏和温濯竟是一般年轻的。


    “走吧。”沈玄清都没瞧他们一眼,一挥拂尘,说,“去收旱魃。”


    一把黑金长剑应声跟在他身后,沈玄清脚踩住佩剑,身子一轻,很快就从破观中飞出了身。


    温濯方才多瞧了他两眼,询问道:“他……为何换了张皮?”


    “是把皮相卸了,”沉疏小声解释道,“狐妖大多生得漂亮,这张皮相,估计才是他的本貌。”


    温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随后,二人一个踩上含光剑,一个踩上参商剑,紧跟着沈玄清的路径,往太清山的方向飞驰而去。


    一直从长夜飞到天际黎明将至。


    然而在黎明之后,却是更深的黑夜。


    沉疏御剑跟温濯并行,一路上冷风吹拂,裹挟着一股湿潮扑在脸庞上,飞了不多片刻,就在沈疏的刘海上凝下几滴雨露。


    沉疏抬手抹了抹,皱眉道:“旱魃如今身在岐州,理应是大旱天,怎会有雨?”


    温濯也察觉到了异常,严肃道:“怕是应龙已经准备动手了。”


    “师父!”沉疏立刻顶着大风朝沈玄清喝去,“加快点速度,应龙可能已经到太清山了!”


    沈玄清喊道:“我知道,你们跟上!”


    三把剑旋即飞得更快,几乎凝成了三道光线,带着几人急急赶往太清山。


    很快,他们就来到了靠近山门的地方。


    刚一贴近,沉疏就感觉一阵更强的寒风径直往他面上吹打过来,挟着闷钝的响动,仿佛是镇守山门的恶兽,正呼啸着警告来者退去。


    他抬手挡住风,暗道:“有好几道灵流,难不成……天机和旱魃她们还在打?”


    天际的黑云滚墨,沉沉下压。


    噌!


    还未看清太清山的全貌,只听一声激烈的锋刃相擦之声在耳侧炸开,随后,沉疏眼看着山门处亮起一道扎眼的白光。


    下一刻,这记白光直朝他打来!


    沉疏神色一惊,当即操纵参商剑下行了几寸,这道光芒来得既狠又快,擦着沉疏脸侧掠过,只听“轰隆”巨响,众人闻声回头望去,身后的矮山竟是直接被洞穿了过去。


    山体开裂,往下轰然倾塌。


    沉疏眯眼看过去,被砸上矮山的竟是个人形,再一细看,银白披挂,发髻高挽,此人正是天机!


    天机受此大难,竟跟没事人似的,她见到沉疏,立刻凌空翻了个身,落到沉疏的剑上,砸得剑身一晃。


    她半蹲在剑上,刀口下压,眉目凛然望着山门的方向。


    沉疏吓退几步,道:“天机长老,你这是——”


    天机乜了温濯一眼,说:“你们倒是挺爽,留我一个人跟她打。”


    温濯很快注意到这里的动静,御动含光剑贴近过来,拎着沉疏的衣领就提到自己身后。


    “天机,战况如何?”


    天机还保持着警惕的半蹲剑势,目光定定地望着山门的方向。


    “没打完,旱魃有帮手。”


    “帮手?”沉疏拉住温濯,问道,“我记得她带的那些鲛人,都差不多被我们处理干净了吧?”


    天机冷笑一声,说道:“问问你那好师哥吧。”


    师哥?帮手是池辛?


    那旱魃也太没品了吧,池辛这人能帮到什么?况且他修为先前已经被发了狂的温濯废干净了,还能有什么战力?


    沉疏刚要开口再问,天机却猝然拔出了腰间的佩剑,咬牙道:“缠人的畜生……”


    随后,山门处再度袭来一阵飓风,这一回,风中夹带着强烈的灵流,沉疏感受得分外清晰,这显然是有人正要攻来。


    温濯单手护着他,退开了天机数里。


    “别怕,”他说,“师父在。”


    话音刚落,山门处过真攻来一个身影,那人身形矮小,身着鹅黄的袍子,手中却提着一把锋刃凌厉的阔刀。


    “泽兑?!”沉疏一眼认出,眼睛顿时睁大了,“你……没死啊?”


    泽兑只望了一眼沉疏,立刻就收回眼神,手中的阔刀割开一阵强风,往天机身上直接甩了过去。


    随后,只见泽兑身周一阵白雾扬起,人很快就化作一只身形硕大的白虎,往天机身上一同扑去。


    天机跃下参商剑,一踩白虎的身子,跟他扭打到了一起。


    沉疏倒吸一口凉气,拍了拍温濯的后腰,解释道:“师尊,这是泽兑,就是池辛养的那只猫妖,不过,怎么会跟天机打一块儿去了?”


    不过,看他这一套化形的动作行云流水……


    难不成,泽兑也恢复记忆了?


    “嘶,不对,不如说他为什么会丢失记忆?”


    沉疏前世降下禁制的那天,几乎灵州全境的妖都参与了围剿沉疏,唯独有旱魃和泽兑这两只大妖没有出手。


    温濯和沈疏一同看了记忆画轴,对那七天发生的事情都了如指掌。


    泽兑一回到灵州,就不见踪影了,旱魃则是作壁上观,没有阻止妖群围剿沉疏一事,只是在最后替沉疏收回了一缕残魂,这才让温濯得以有机会重塑沉疏的魂魄。


    然而他身旁的温濯却没那么清闲,他的呼吸声变得很重,几乎是凶戾地望着泽兑和天机,仿佛下一刻就要提剑杀去。


    “原来是他……”


    温濯的眼睛竟开始泛起和沈疏一样的血色,极富杀性,连带身上的灵力也跟着变得暴虐起来。


    沉疏察觉到温濯的异状,立刻抬眼望了过去。


    不好,是心魔又开始躁动了!


    沉疏片刻没有犹豫,直接扑住了温濯,抬手捂上他的眼睛,不再让他看见泽兑和天机。


    他急声道:“云舟,先别看他们,我还在这里,不要被心魔操纵,冷静一点,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