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听到温濯翻身的声音, 沉疏慌忙把剑穗给塞回了他的衣袍里,重新扔到小架上。
发现温濯没醒后,沉疏才稍稍松了口气,他爬回被褥里,盯着温濯睡着的脸看。
看了一会儿, 沉疏的神色就变得有些复杂。
为什么温濯会捡到这枚剑穗?
他记得那时候分明用术法把温濯给捆在白玉京里了,剑穗是被扔在外面烧掉的,等自己回去的时候, 连灰都不剩了。
难道是有人扑灭了火, 把剑穗捡起来交给温濯了?
太清山现有的修士除了温濯以外,就只剩下一个池辛了, 这人被他打昏了绑在天枢阁,算来应该已经绑了大半年了。
他逃出来了?
或者, 还有一种可能。
沉疏都快为这个念头感到匪夷所思了。
难不成……温濯一直在装?
沉疏往被子里埋了埋,这里还残存着暧昧不清的气息,触碰到就叫人害羞,但也很令人安心。
温濯呼吸得很轻,几乎像是屏着气息,让沉疏怀疑他根本就没有睡着。
他听着温濯的呼吸,心绪像个笨手笨脚的孩子,蒙着眼睛到处乱撞,他忽然想不明白这段和温濯独处的日子,也有点看不懂温濯这个人了。
为什么这枚剑穗会在温濯手里?
他既然不喜欢自己,又为什么要偷偷把它收起来,不与人言说呢?
还是说……
沉疏越想越乱,心中愈发迷惘不解,他抵开温濯的手臂, 钻到了他的怀抱里。
还是说,温濯对自己……
其实也有情意呢?
沉疏忍不住蹭了蹭温濯的脸,把温濯给蹭醒了。
“师尊,”他声音闷闷的,“抱抱我。”
温濯半梦半醒地“嗯”了一声,环住了沉疏的背脊,低声道:“小满,睡不着吗?”
沉疏脸上烧烫着,小声说:“想你了,睡不着。”
温濯的意识尚不清明,但听见沉疏说睡不着,就还是轻拍了拍他的背脊,哄着他睡。
得到了这样的关照之后,沉疏才慢慢平静了心情。
他想要的一点都不多。
哪怕是师徒情谊,有一些也是好的,他没有安全感,能依靠的只有温濯一个人,忍受不了他的离开。
所以他才会关着温濯,不放他走,也不让他独辞人世,反正就是不能走。
沉疏以为,温濯如今这么听话,是自己的手段成功了,可看到这枚剑穗,他的心思又开始动摇起来。
也许他留在自己身边,是因为他愿意呢?
也许是因为不舍、愧疚,或者一点点……
就一点点的喜欢。
沉疏抱紧了温濯,埋在他颈侧,小心地咬了咬温濯,咬得很轻,连一点齿痕都没有,反倒是像个柔和的亲吻。
这是他表达喜欢的方式。
沉疏一沾床就困,加上温濯一直在哄他睡觉,搞得他一时间忘了自己还要出门,不知不觉就开始呼呼大睡。
一直睡到日上三竿。
沉疏醒来的时候,温濯已经不在床榻上了,他心下一惊,往身上摸了摸,想起自己把剑穗塞回温濯衣服里后,这才松了口气。
好险好险,昨天居然直接睡着了,实在太大意了!
现在回现代什么的根本不重要,他得搞清楚,温濯到底喜不喜欢自己。
要是他真的喜欢自己,那还关什么禁闭,搞什么绑架,直接带着他走不就好了?
沉疏飞快地穿好衣袍,又飞快地简单洗漱了一下,窜到大殿中,温濯果真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正看着手里的一卷书。
沉疏悄无声息地凑到温濯跟前,低头看了看温濯手里的书。
然而这一眼,把沉疏的晨困都给吓清醒了。
居然是沉疏偷偷藏的那本春宫……
沉疏顿时脸一红,拍走温濯手里的书,一个术法就把它给烧了,生气地看着温濯。
“你拿我书做什么?”
“这是你放在书房的,”温濯温柔地看着他,“我想看看。”
沉疏问:“你看了要干什么?”
温濯淡然道:“学一学。”
“还想像上次那样,在床上得势?”沉疏挑了挑眉,说,“没门,师尊,你的灵核被我封禁,再怎么努力都没用,你要被我压一辈子的。”
温濯搀起脸,似笑非笑地看着沉疏。
“一辈子?”
沉疏不觉得这句话有什么问题,点了点头,认真道:“对啊,一辈子,你反抗一辈子,我就关你一辈子。”
温濯听了更是高兴,自然地牵起沉疏的手,放在掌心摩挲了两下,道:“那你这一辈子,除了与我纠缠,就没有其他想做的事情了?”
“有。”
沉疏拿指尖勾了勾温濯的手心,跟他的手搭在一起,彼此触碰。
“我要把太清山拱手让给妖族,带着沉未济的灵核离开岐州,永远不再回来。”
说到这里,沉疏总算是把话题扯到自己想问的那个问题上了。
“你……怎么想的?”
他想知道,温濯愿不愿意跟他走。
温濯的动作顿了顿,问道:“你要离开这里?”
沉疏说:“是啊,我跟你说过吧,我要回家。”
如果温濯对他有情意,应该会愿意跟着他一起走,他问这句话,就是要探探温濯的想法。
要是温濯回答“我跟你一起走”,那就多半是喜欢他了。
但沉疏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这样很强人所难。
他把“家”说得这么模糊不清,要是温濯误以为沈疏的故乡是岐州的什么好地方,稀里糊涂就跟自己走了,结果到了现代大失所望,融入不了现代生活,每天都不开心,那该怎么办?
至少得让温濯有知情权。
于是沉疏又开始明里暗里地提醒温濯:“我的家在很远的地方,远到你在这里根本望不见,这一点你得知道。”
温濯似乎完全意会错了他的意思。
在他眼中,沉疏句句声声说着“要走”“要离开”,好像自己某天一醒来,沉疏就会突然从这个世上消失,让他再也寻不到踪迹。
就像很多年前一样。
温濯的神色变得有些僵硬,握住沉疏的手不再动了,半天都不说话。
“温云舟?”沉疏有点急了,捏了捏温濯的手心,“你怎么不说话?你到底有什么看法?”
温濯这才慢慢回过神来,重新仰头望着沉疏,眼底泛着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色彩。
“你很想离开吗?”
沉疏理所当然道:“这里有什么好?人要杀我,妖要杀我,神也要杀我。”
沉疏思索了会儿,觉得自己还是得跟温濯科普一下现代的好处,比如有什么科技,有多便利,有多干净。
他搭住温濯的肩,道:“听我与你说。”
他絮絮叨叨讲了很多,至少对于古代人而言,完全是天马行空的事情。
沉疏极力地想打动温濯,让他尽量少一点儿对异世界的恐惧,这样他把温濯带回现代的时候,他也不至于惊慌失措。
就像自己刚穿越到古代时那样,他可以慢慢带温濯熟悉那里的一切。
“大概就是这样,”沉疏讲得口干舌燥,亲了一下温濯,随后说,“怎么样,是不是心驰神往?”
“想走,那就走吧,”温濯的语气听不出什么情绪,“你可以试试看。”
沉疏听到这句话,心都凉了半截。
那就是不愿意跟他私奔了。
沉疏的狐狸耳朵瞬间耷拉下来,肉眼可见地开始难过。
看来真的是他自作多情了。
温濯根本就不喜欢自己,那枚剑穗估计也是下人捡到后随手递给温濯的,他本人都忘了自己袖子里还藏了这么一件垃圾。
沉疏失落地说:“我知道了,我先出去一趟。”
他鼻子酸酸的,忍不住又想哭。
可到底是温濯在面前,他还是强行忍耐住了,他把温濯的手重新捆好,一个人推开白玉京的殿门,走了出去。
风吹在脸上都是凉的。
沉疏刚走出门,眼泪就止不住地滑落下来,跟串珠子似的越淌越多,打湿了自己的衣袍,他召来参商剑,御剑飞行到半空。
不知道为什么,跟温濯待久了,自己就总是会这样情绪崩溃。
他刻意注入了相当强劲的灵力,好让剑能飞得更快一点,把脸上的泪珠给吹干净。
为什么他总是对温濯抱有那么多不应该的期望?人家都要杀自己了,怎么可能会有那么多恻隐之心?
不行,去打一顿池辛出出气吧。
说不定这剑穗就是他捡来偷偷拿给温濯的,这俩人没准早就串通,谋划好了要拿下自己。
沉疏干脆决定乱发火。
他催动参商剑,直接就往天枢阁的方向飞了过去,一点小伤心都化成了坏心思。
没多久,剑停稳到禁制前。
沉疏纵身跃下,甫一落地,就依稀觉察到了一丝异状。
他的五感很敏锐,不多片刻就察觉到空气里弥漫着几丝血腥味,混着人的嘶声喘息,和一点点血砸入地面的声音。
谁受伤了?
沉疏微微皱眉,抬手解开禁制。
透明的灵力场刚刚消失,一把挂着银铃的剑顷刻就架到了沉疏的脖颈上,一道身影闪动到他背后。
沉疏一眼就认出了,这是池辛的剑。
他没立刻动作,平静地说:“师哥,我难得来探望你,刀剑相向不好吧?”
听到沉疏的声音,身后的人明显地一愣,随后只听“噗通”一声,人和剑就双双摔落在地。
沉疏心下一惊,回头看去,地上躺了个被血淋透的人,他半边的身体俱是血肉模糊,看上去刚经历一场恶战,惨不忍睹。
沉疏看了好几眼,才勉强辨认出这人,的确是池辛。
池辛摔倒在地,又吃力地想爬起身,他仰头望着沉疏,眼底泛着深重的绝望和恐惧,几乎用尽了力气才上前摸住沉疏的靴子,手指留下几道血痕。
沉疏的眉间微蹙,俯身看着他。
“你怎么了?谁把你打成这样的?”
这个人试图说些什么,可一张口,鲜血就从喉咙里喷涌出来,好像要刻意堵住他的话语。
“师……”
沙哑的声音传入沉疏的耳朵里,叫他心中隐隐不安起来,一股恶寒直接从足底爬升,叫他头皮发麻。
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师尊还在……还在这里……”
“你……快逃。”
第52章
沉疏赶紧扶住池辛的肩, 手掐咒诀,迅速给他用了一个治疗的法术,又从襟口摸了一瓶药出来给池辛喂上。
“师尊怎么了?”做完这些,他就急声问道,“你方才说师尊在这里怎么样了?”
池辛又咳出一口血,把沉疏给他倒的药全给吐出来了,他颤着手扶住沉疏的肩,哑声道:“你……你别管我了,你快点走,等他找到你就来不及了!”
沉疏又是心焦又是一头雾水,问道:“等谁找到我, 把话说清楚了!”
池辛的血都快流干了,他的右手手臂伤得太重, 已经近乎残废,丝毫动弹不得,沉疏压根不敢去碰,生怕它一被碰就会肉骨分离。
“我不知道你这几月躲在哪里,但师尊没找到你,你……你就继续躲着, ”池辛咬着牙,快把沉疏的衣袍捏碎了, “快逃,现在、现在就走!”
沉疏也被他催得着急,他皱了皱眉,还是架了池辛的手臂,搀着他起身。
“这几日岐州不太平,你可能中了谁的幻术, 师尊一直跟我待在一起,从来没出过白玉京。”
池辛吃力地直起身,推开沉疏,厉声质疑道:“你在说什么啊?”
“你在说什么?!”沉疏眉间皱得更紧,喝道,“你的意思是,师尊把你打成这样的?”
“对!”
池辛答得毫不犹豫,他眼眶近乎血红,死死盯着沉疏,寒声道:“你再不走,就会和我落得一个下场了。”
这怎么可能?
除了夜里同眠的时候,他几乎寸步不离地待在温濯身边,他怎么可能跑出去杀人? !
其中定然是出了一些变故,关于温濯的事情,沉疏实在是不敢妄下论断,必须得问清楚真相才行。
“沉疏你到底在磨蹭什么啊?天枢阁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快走!”
池辛还在沈疏耳边喊个不停,沉疏只好深吸了口气,道:“师哥,你冷静点,吵得我耳朵疼。”
“你、你耳朵疼,我还——”
池辛说了一半,又开始哗哗呕血,口中污浊的血跟条瀑布似的直往下浇,让沉疏感觉他快把五脏六腑都给呕光了。
伤这么重,沉疏也不跟他斗嘴了,说:“我们知道的事情不太一样,我现在很难信你,不如你同我说说,我离开天枢阁之后,你身上都发生什么事情了?”
池辛依稀感觉沉疏的灵力比从前强悍不少,一些小伤口在治疗的法术下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愈合。
他知道沉疏难以信服,只好吊着一口气,开始掐头去尾地解释。
“那日帮你编完剑穗之后,我就回房睡了,第二日醒来,看见你和师尊都不在天枢阁内,我就想出来寻,却发现天枢阁的禁制打不开。”
沉疏点点头,道:“禁制只有我和师尊可以打开,应该是师尊做的。”
“然后,我在天枢阁待了几天,一日辰时被一个闯入者打晕,我没看清那人相貌,醒来时就已经被捆绑手脚,锁在天枢阁内了。”
说到这儿,池辛看了一眼沉疏,认真推理道:“看来这个把我打晕的人,应该也是师尊。”
沉疏又点了点头,道:“然后呢?”
这件事其实是沉疏做的。
他略有些心虚,暗自抹了把汗。
“然后,泽兑替我解开了绳索。”
沉疏问道:“泽兑是谁?那只猫吗?”
“嗯,”提到泽兑,池辛表情黯淡了一下,继续说,“总而言之,我一直在想办法解开禁制,最后终于得其法,从天枢阁中出来了。”
沉疏道:“出来之后,你遇到了谁?”
“温濯。”
池辛望向沉疏,目光猝然变得寒冷。
“他在杀人。”
沉疏心头一紧,捏住池辛的手下意识稍稍收力,弄得他闷哼一声。
“抱歉,”沉疏见状,仓促地松开手,道,“可太清宗上下我全都搜过一遍,除了几个干活的杂役,一个修士都没找到过,难不成——”
“都被他杀了。”
池辛严肃地看着沉疏。
“你记不记得,池敛带着我来天枢阁那天,师尊把你救回来后,你因为伤得太重,睡了很久?”
池辛的血混着汗一起往下淌,弄得满地湿泞,他说话都含混着血,听上去随时又要呕吐。
“应该……就是在你睡过去的那几天,他把太清宗的人全都杀光了。”
全都杀光了?
沉疏面色一惊。
他原以为这些人惧战,在温濯宣布旱魃将要攻山后,他们都作鸟兽散了,如今一看,这些人不是逃了,竟是死了?
沉疏忽然觉得这些跟温濯相处的时日变得分外不真实,一股微妙的错愕陡然从他心中弥漫上来。
他什么时候做了这么多,就在他眼皮底下,自己竟然分毫都未察觉?
那……温濯还瞒了他多少事?
不及沈疏答话,池辛接着说:“师尊只会在夜里出现,这半年来我几乎每夜都在与之缠斗,他起初不愿伤我,我才趁机探到了他的灵核,发现他身上有一股全然不同的灵力。”
说到这里,池辛眼底泛起仓皇,紧张地看着沉疏。
“心魔入体,他已经疯了。”
沉疏蹙眉,重复道:“心魔?”
可这几日与他相伴的温濯,看上去分明那么弱小,连一点反抗他的力气都没有……
“后来,他的心魔越来越严重,他杀光了太清宗的人,就开始把白刃举向岐州、润州、茶州……不论善恶一并杀之。”
“心魔缠身,他早就不是他了,沉疏,你会没命的!”池辛情绪愈发激动,近乎是嘶喊道,“你不信,你就去锁天池看看,所有的尸首都在那里!”
沉疏感觉脑中忽然一阵轰鸣,他瞳孔缩紧,怔怔地望着池辛。
“你快走啊!”
池辛见他还是不动,精神都快要崩溃了,他的内脏受损严重,一说话就要呕血,他们见面不过一刻不到,两人脚下的土地已是一片血泊。
沉疏思索了片刻,一皱眉,目光凝向池辛,将一道灵力打到了他身上。
是狐媚术!
“池辛,”沉疏还算镇定,肃然道,“方才你说的话,一字一句都是亲眼所见,没有半分骗人?”
池辛的瞳色一灰,僵硬答道:“都是亲眼所见,没有骗人。”
听到这句话,沉疏的冷汗直往下淌,他赶紧架起池辛一条手臂,召来参商剑,拖着他踩了上去。
他很快解除了狐媚术,单手结印,参商剑飞入半空,听从沉疏的命令,直往太清宗的山门而去。
“既然如此,这里太危险,我先带你出去。”
“你管我干什么……”池辛失血太多,意识已经开始混沌,说话都有气无力的,“泽兑为了救我,元神已经灰飞烟灭了,你再不跑,只会……”
沉疏半边身体都被血给淌湿了,耳边刮着滚滚追来的锐风,震得他心脏直跳。
他咽了咽喉咙,勉强道:“我知道你说的是真话,但我……我还得想想……”
“还想什么啊?!”
池辛哽咽了一下,冲沉疏喊道。
“我们好歹同门一场,我不想看你死!我如今修为尽废,活不长了,师尊若是追来,我替你断后,你一个人走!”
“不用你,”沉疏说,“沉未济的灵核在我身上,就算师尊真的要阻拦,我比你能拖的时间久。”
池辛一听,又咳了几口血出来,他拿手胡乱抹了把嘴,满脸都是脏兮兮的血迹。
“我师哥的灵核为什么会到你身上?”
沉疏神色动了动,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参商剑飞得很快,转眼就到了山门前,沉疏正打算扶着池辛出去,这人却颤颤巍巍抬手拒绝了。
“没用的,整个太清山都有结界,”池辛喘息着说,“你……难道不知道?”
沉疏眼神一顿,上前去,抬手摸到了山门的边界,这里果真笼罩着一层结界。
沉疏对温濯的灵力最是熟悉,这的确是他设下的结界没错。
“你这半年,难道就一次都没想过要出去?”池辛愈发觉得诡异,扯住沉疏,质问道,“你到底躲在哪儿?怎么活下去的?”
躲在哪儿?怎么活下去的?
躲在温濯的床上,靠天天跟他上床活下去的。
沉疏哪里敢答话,他抿了抿唇,转了个话头:“我有办法解开,你退后。”
池辛半信半疑地退后一步,口中还在絮絮叨叨个不停。
“我怎么觉得你什么都不知道?你到底有没有见过师尊?”
沉疏不予理会,眸光一暗,铮然拂剑,强大的灵力瞬间淬入剑身中,烧着烈焰的龙纹顷刻燃起,将整把剑淬炼得通身赤红。
他手掌一松,佩剑浮在半空,旋身指向了结界。
“离火!”
沉疏咒诀一喝,翻飞的野火瞬间窜出,直往结界撞了上去,触碰到边缘时又顷刻铺开了一层赤红的火焰。
禁制和结界并非不能开,当初跟水莽鬼厮斗的时候,他就亲眼看见过温濯靠一把断剑撕开了水莽鬼的禁制。
理论上,只要注入的灵力足够强大……
沉疏咬咬牙,手抓剑,足尖一点,将参商剑用力刺入了结界中。
霎那间,结界裂开一道细小的豁口。
开了!
沉疏调动了浑身的灵力,不断往剑身淬入,这道豁口于是越撕越大,逐渐被他拉扯到了一人高。
“快走!”沉疏道。
池辛也不敢怠慢,捡起自己的佩剑,拖着残躯跨过了结界。
池辛一走,沉疏立刻收起灵力,佩剑被抽走的那一瞬,豁口轰然闭合,结界被自动修复。
“蠢狐狸,那你怎么办?”池辛见状,用力拍了拍结界壁垣,喊道,“再开一次,我帮你卡着!”
“你走吧!”沉疏冷汗直淌,道,“我不会走的,有些事情,我要亲口问一问师尊。”
“你相信什么啊?!”池辛不可思议道,“我是亲眼看见他杀人的!尸体就藏在锁天池,你自己去看啊!为什么还是不走?!”
沉疏低头,攥紧了拳。
“你走吧,师哥。”
“你疯了!”池辛急了,干脆骂道,“你以为他对你好一点,就是偏爱你了?师尊现在被心魔缠身,他根本不在乎你是谁,他只想杀人杀妖,你还不懂吗?!你有病!”
沉疏无意再与他纠缠,他干脆回身,重新踏上了太清宗的台阶,身影逐渐消失在了池辛的双目里。
池辛的骂声也慢慢被结界隔绝,从他耳际弥散了。
沉疏没这么蠢,如果温濯要杀他,这么多月,他早就动手了。
事情恐怕没那么简单。
应龙附身于自己,妄图夺舍的那一天,沉疏就知道了一件事情。
这是应龙亲口告诉他的,祂还想飞升,所以需要一把代为杀戮的刀,用来把所有的妖都赶尽杀绝。
而温濯的心魔,是应龙亲手放出来的。
祂或许用了什么手段,把自己的灵力融入在温濯的心魔之中,以此为媒介控制温濯。
那么很有可能,温濯在仙门百家大肆杀戮的行为,就是应龙在指使,或说直接操纵他这么做的。
他该怎么做,才能阻止温濯继续被控制呢?
台阶逐级往上,道场的风貌就渐渐显露。
沉疏依稀看见那枚焦黑的太极印中心正站着一个人,他身长玉立,眉目柔和得像山水,皓白的衣服上点尘不染。
是温濯!
沉疏眼睛顿时睁大,足下一个趔趄,干脆连剑都摔了,跌跌撞撞地朝温濯扑过去。
他几步就撞到温濯怀里,足迹掠过的地方掀起一阵风,扬飞了道场的银杏。
“师尊!”
然而温濯这回没有像往常一样张开手臂迎接他,他看了一眼沉疏半身沾染的血迹,神色微微有些变化。
沉疏抱住他的时候,他动也不动。
“师尊,”沉疏急声道,“听我说,你身上有个东西,逼迫你每天晚上都出去做坏事,我们想想办法——”
他话说了一半,身体忽然像是被电流扫过,平白战栗了一下。
随后,他就依稀感觉有什么东西从自己的衣袍下钻了进来,如同游蛇一般贴着皮肤,正在慢慢上滑。
触感像是一条锁链,令人胆寒、头皮发麻的冰凉,让他喉咙像是被堵住,再也说不了话。
“不要走了,好不好?”
这时候,温濯终于慢慢抱上了沉疏,他眸底泛动着诡异的寒光,贴在沈疏耳侧,低声道。
“师父舍不得你,小满,我离不开你。”
与其说是锁链,更像是藤条,贴紧着皮肤爬了上来,沉疏的四肢都被它们缠得好紧。
不好,要被绑了!
沉疏一惊,立刻喝道:“退形!”
他身形瞬间变小,动作比温濯给他挂上的链条还快,化作狐狸身后一个金蝉脱壳就从软下去的衣服堆里爬了出来。
他退开数步,一对狐狸眼惊愕地看着温濯。
师尊居然说离不开他? !
他他他……不会是,喜、喜喜……欢……
第53章
几秒过后, 沉疏立刻清醒过来。
不对,现在是考虑这东西的时候吗? !
问题是温濯居然在他面前装了那么久,他假装被自己封禁法力,白天陪着他,晚上睡着他,深夜还要跑出去杀人!
这实在是……
温濯似乎很不理解沉疏的行为,他看了一眼地上散落的衣服,问道:“为什么要跑?”
沉疏以为他说的是自己刚刚从他怀里缩出来的事情, 于是解释道:“师尊, 我刚刚知道了一些事情,有点害怕……”
不对,他怎么可以害怕师尊呢?
师尊可是……可是喜欢他的呀。
沉疏脸都红了,匆忙改口道:“不是, 不是害怕。”
温濯望着他,还是重复那个问题。
“那为什么要走?”
沉疏脑子已经快宕机了,池辛告诉他的事情现在才慢慢地开始消化。
师尊被自己囚禁,一直都是装的……
可是为什么? !
不会是因为这样很爽吧, 应该不可能。
再仔细想想, 他一开始囚禁温濯, 是因为温濯说, 他要牺牲自己的命, 去唤回沈未济的魂魄。
也就是说,这句话也是骗人的?
图什么呢? ? ?
他千想万想也想不通温濯这么做的原因,憋了半天,终于问道:“师尊,那你能不能告诉我,你为什么会有我的剑穗?”
听到这个问题,温濯顿了顿,似乎在思考怎么回答。
半晌后,他朝沉疏微笑道:
“是吗?这太巧了。”
……演都不演了。
沉疏嘴角抽了抽,道:“师尊,你是不是应该解释一下——”
“嗯,就是这样,”温濯打断他,朝沉疏伸出双手,满目期待地看着他,“你今天忘记绑师父了。”
沉疏的念头又忍不住漂移到“很爽”这两个字上,虽然他不想承认自己敬爱的师尊可能有些奇怪的癖好,但似乎从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初见端倪……
沉疏立刻拒绝道:“我不绑你了,师尊。”
听到这话,温濯不知道是不是会错了意思,神色瞬间失落下来。
没等沉疏继续说话,温濯就召回了含光剑,只听滋滋两声,剑中隐隐闪动了电光。
沉疏这下才看清,方才捆绑自己的压根不是什么藤蔓或是锁链,而是一道带着疾电的灵力。
难怪刚刚感觉浑身酥酥麻麻的,原来是被电击了。
“师尊,你到底怎么了?”沉疏担心道,“是不是因为你身体里那个心魔?我帮你弄走他好不好?”
温濯摇了摇头,说道:“不是心魔,是我自己。”
沉疏没听懂他这句话,疑惑道:“师尊这是什么意思?”
“都是我自己想做的,被你囚禁,被你占有,或是被你亲走夺取性命。”
温濯抬眸望向沉疏,眼底泛着难过的波澜。
“都是因为,我想得到你。”
温濯一下子把话说这么直接,瞬间把沉疏从脸到狐狸耳朵全都给烧了个通红,说话都不利索了。
“师、师尊,你现在不冷静——”
“心魔,也是我。”温濯打断他。
“世人皆为有情众生,然修道本求世外,儿女情长却为世内之物,二者不可同行,故而修士戒情戒欲,将七情六欲描绘成晦暗污浊之物,加以警戒。”
“世人悟道以前,这不叫心魔,叫欲念。”
沉疏感觉温濯在念经,脑子听得晕,下意识跟他撒娇:“师尊别念了,我不喜欢听学。”
温濯神情有些恍惚,他一步步靠近沉疏,说话像是叹息出来的一样。
“是我对你的欲念,小满,是我想要你。”
想要……
这两个字狭昵地在沈疏心上挠了挠,一瞬间就勾起了这些时日旖旎缠绵的春光,沉疏听得血气激荡,赶紧拿爪子一捂狐耳,羞耻地喊道:
“好了好了,我听懂了!”
说完这句,沉疏脑中忽然灵光一闪,身子瞬间从温濯脚边掠过,扑到了自己那堆衣服间,不过几秒时间就重新化作人形。
“师尊,看我的眼睛。”
温濯回过身,目光扫向沉疏的双眼,视线相接的一瞬间,他的身形就被沉疏的狐媚术给定住了。
沉疏双指夹住一张符箓,眼疾手快往温濯身上一拍,随后退身结印,喝道:
“现形!”
昭恶符既然能看恶业和鬼魂,倘若应龙真的有残魂附着于温濯,那就一定会显形!
俘虏一贴上温濯的额头,瞬间掀起一道骤风,吹开了温濯身周的银杏叶。
符箓见效极快,温濯背后顷刻就慢慢滋生出了一道黑雾,长势极快,没多久就有了两人高,如若不是生得太诡谲,看上去简直像个法相。
黑雾越叠越高,冤魂越聚越密,面目狰狞地挤压在一起,那些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沉疏,仿佛下一秒就要前赴后继地扑来撕裂他的魂灵。
杀业也太重了……
别说飞升了,温濯这样的魂魄,死后是一定会下无间地狱,永世不得轮回的!
沉疏以前是个道士,鬼怪见多了,可这场面还是叫他忍不住后退了半步。
但很快,他又重新迈上前来,靠得温濯更近,好能看清楚这些冤魂里有没有应龙的影子。
沉疏目力很好,他眯起眼睛看了两眼,果真瞧见了一条漆黑的龙身,龙须分明,跟条蛇似的游动在众多冤魂之中看上去很灵活,非常难捉到。
昭恶符只能显恶,不能祓除恶灵,沉疏很快就把符箓给掀了下去,顺带解除了温濯的狐媚术。
沉疏自语道:“要是我以前的师父在就好了,他最擅长对付这种东西。”
他知道被应龙附身的痛苦,自是心疼,忍不住抬手抚摸一下温濯的脸颊,安抚他:“放心,师尊,我不会让你下地狱的。”
恢复神智的温濯望着沉疏的眼睛,眼底的悲伤更是浓厚,总有一种下一秒就要慨然赴死的感觉。
“小满,”温濯捂住沉疏的手,将它按到自己胸口,“拿师尊的命给你铺路,你好好活。”
他的状态显然不好,杀念和罪恶感缠在一块儿,扯不清楚,如今已经开始说胡话了,跟晨早他离开时的样子天差地别。
自己怎么早一些没有发现……
沉疏感受着温濯胸腔里的震动,像一阵痛苦的哀鸣,既在急于解脱,又在渴望救赎。
他的呼吸慢慢平稳了下来。
“所以,你当初说想拿我的命换沉未济,其实都是骗人的。”
沉疏的眸光暗淡,喃喃道。
“都是为了,逼我杀掉你……”
可是,他为什么会执着于被自己杀死,而不是让别人动手,或者干脆自裁呢?
沉疏感受着温濯的心脏和自己同频共振。
为什么温濯,一定要把命交给他?
方才温濯那句话又在沈疏耳边响了起来。
“拿师尊的命给你铺路,你好好活。”
铺路,温濯想为自己铺什么路?
沉疏深呼吸着,仿佛是坠入了一片深海,独自一人在冰冷的海域里浮沉,身周是无边的漆黑,慢慢压迫着他的心。
只有面前的一道光在发亮。
温濯的心魔、温濯的执念……
到底是什么?
他感觉自己离那道光线越来越近,身体也越来越轻,他抬起手,触碰到的不再是温濯的胸膛,而是一阵强烈的温暖。
那刻,沉疏脑中好像忽然闪过一道灵光,一瞬间把所有的线索都串到了一起。
杀孽、功德、飞升。
何为功德?
匡扶正道,除魔奸邪。
温濯心魔缠身,杀孽不断,死后定然会被堕入无间地狱,他早就脱离了正道,被划进了“恶”的范畴。
杀了这样的温濯,怎么不算为正道立下的大功一件?
他越是恶,越是邪,杀死他能得到的功德就越是丰厚,离飞升上界的目标也越是近。
这就是温濯想做的事情,这就是温濯为什么,一定要让沉疏亲手杀了自己。
他知道应龙会让他杀孽沉沉,手染鲜血。
沉疏的瞳孔颤抖了一下,近乎悚然地看向温濯的双眼,他只恨自己不如眼盲,这么多时日,竟是没能瞧出这对寒眸里热烈的情意。
这就是温濯想要做的事情。
他想要沉疏飞升。
他要让沉疏不死不灭,得道成仙。
“师尊!”
沉疏的话还没说完,就觉得身体重新被温濯的灵流捆缚住了,他手轻轻捂住了沉疏的嘴,给他下了一道噤声咒,不再让他说话。
沉疏瞪着眼睛,喉腔努力地发声,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师父知道,你想要回家。”
不对,师尊,我没有想走。
温濯温柔地看着他。
“我知道你不喜欢这里,也不想待在我的身边,没有关系,这都是你的选择。”
我没有想离开你,我也一直都——
然而没等沉疏把这些话说出口,这电流就窜进身体里,激得沉疏浑身一阵痉挛,意识顷刻昏迷了过去。
温濯一下子接住了沉疏,跪坐在地,小心地把他放到了膝上。
他温柔地拂开沉疏的头发,手背碰到了他的那枚耳珰上。
“师父也有自己的选择,我不想再放手了,”他低头靠住了沉疏的脸,说道,“灵核、修为、性命,这一切师父都想给你,小满……你一定要接受,好不好?”
这道灵流和沈疏的红绳一样,慢慢缠紧了沉疏的身体,温濯抱着他,贴着他的耳朵呢喃低语。
第54章
天寒日短。
沉疏醒来的时候,只觉得自己像只被五花大绑的螃蟹,四肢百骸都像被凉水泡过,皮肤在颤抖着发冷,血又在滚沸着发热。
他舔了舔上颚,一股铁锈味。
好渴、好腥。
稍稍动一动身子,才发现身上还绑着那道熟悉的灵流,它们察觉到沉疏的动作,就跟警告似的电他一下。
沉疏忍着难受睁开眼,发现自己被捆住扔在了白玉京的床榻上,他张了张口,喉咙间还是发不出声音。
噤声咒还没解开。
昏倒前的记忆姗姗来迟, 瞬间扑醒了他的精神,沉疏心下一惊, 下意识坐起身,浑身又被电了个发麻,摔回了床上。
好痛……
哦,不痛。
沉疏皱了皱眉,低头一看,绑着自己的那些灵流压根没有要欺负他的意思,只是服帖地黏着他,不让他动。
这是……温濯的灵流?
“你快别动了, 温云舟一会儿就要回来办你了!”
沉疏还没细细思量,就听见耳边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是参商剑!
沉疏说不了话,念不了咒诀, 也掐不了手印,只能僵硬地转了转脖子,看到床榻边上。
果真有一把微小的剑正贴在床板上,隐隐发出微弱的红光,像个信号灯。
“哦哦哦,我差点忘了,你不能说话来着,那你打手势行吗?诶,也不行,你被绑了……”
参商剑自顾自在角落里嘟囔了半天,听得沉疏脑子嗡嗡直叫。
自从应龙一事之后,这把剑可是半年多都没说过话了,沉商的声音突然一浮现,搞得他还不太习惯。
参商剑认他为主,哪怕沉疏不说话,它多少也能觉察到沉疏的意思。
剑身的龙纹慢慢亮起,替沉疏简单解释了一下现状:“你想知道我之前为什么不说话?是这样的,其实你被应龙附身那天,温濯就把我和陈参哥哥的灵识给封锁了,只能看见,却说不了话,就跟你现在一样。”
那就论证了自己的猜想,温濯那天对他说的“师尊想要你的命”,完全是一派胡言。
温濯根本就是喜欢自己,喜欢得要命。
沉疏仰了仰头,心里既雀跃又恼火,心说自己果真是出来渡情劫的,他不过是想和温濯好好在一起,谈个恋爱,是人是鬼是妖是仙全都来阻挠他们!
连温濯自己也在给自己使绊子!
沉疏越想越烦,又忍不住想爬起身,可身上的灵流变得非常缠人,他一动,它们就卷着沉疏不让走。
沉疏只好泄气,又摔了回去。
“你别动,”沉商提醒道,“温濯的灵力比你强,你是挣脱不开的。”
他也不想动啊,但是总感觉这些灵力在乱摸自己,好痒……
“摸你?”沉商重复了一遍他的心理活动,“啊,那应该是温濯想摸你吧,毕竟是他的灵力,肯定跟他的想法靠齐咯。”
听到这话,沉疏心下一惊。
这么说来,之前参商剑总是不说话,他不知不觉就把这东西当作一把没有灵识的凡剑了。
照沉商的说法,其实他们兄弟一直都在剑中,只是不能说话?
那、那有几回,他练完剑就回去缠着温濯做,也没来得及回避参商剑和含光剑,岂不是都……
沉商脱口而出:“交尾嘛,没关系,但你为什么非要跟温濯上床,他不是你师尊吗?”
沉疏:“……”
觉察到沉疏眼中的杀意后,沉商赶紧“啊”了一声住口了。
修仙界真是个没隐私的地方!
沉疏心中咬牙切齿地想。
羞愤了片刻,沉疏又很快稳定了情绪,顺着沉商的话继续思考着眼下的对策。
温濯封印参商剑的灵识,是从应龙妄图夺舍那天开始的,也就是说,那天的确发生了什么事情,是温濯不想让自己知道的。
如今参商剑的封印解开,就可以一探究竟了。
“对对对,我差点忘了,”参商剑果真一点就通,立刻会了沉疏的意,“你被应龙附身那天,你身后出现了一个人!”
一个人?
参商剑说着,就激动地飘到半空,在沈疏面前晃来晃去。
“是,是个奇装异服的道士,手里拿着一柄拂尘,说什么道观,什么领导的我听不懂……反正他往你头上插了根针,不知道把什么东西抽走了!”
沉疏眼睛微微睁大。
那个人,是不是还有点口音?
“有,有点像北部的口音。”
是他师父!
不,准确来说,是以前的师父。
他也穿越了?是来接自己的?
那为什么给自己行了一针就走了?
参商剑继续说:“他还跟温濯说了,说什么你暂时不能恢复记忆,等你想好了,就去狐狸祠找他。”
记忆、记忆……
是封印在沈未济灵核里的那部分记忆,被他的老师父给取走了。
听了沉商完述这些,沉疏更是心焦万分,他开始强硬地和温濯这些灵流较劲,试图从这些绵密的束缚中挣脱开来。
既然师父来了,那他定然知道回现代的办法。
参商剑见他开始用蛮劲,赶紧劝阻道:“你别急,这些灵流靠蛮力挣脱不开,你想想,温濯平时最怕你做什么?没准它们会被吓退。”
沉疏喘了两口气,低头看着这些灵流。
怕他什么?
每次自己掉眼泪,温濯就心疼,那应该是怕他哭吧?
沉疏的假哭早就练得炉火纯青,说哭就哭,不过几秒钟的时间,波澜就开始在眼眶泛动,一眨眼,水光就打湿眼睫,顺着眼角滚落下来。
师尊行行好,快放我走行不行?
然而沉疏料想错了。
这几滴眼泪一滑,反倒丰沃了这些灵流的精神,滋养得它们更是兴奋,更是欢喜。
它们缠得更紧密,更会得寸进尺,顺着沉疏胸膛的线条慢慢爬到了他的脖颈上,最后蹭.弄了一下他的唇瓣,像落了个轻巧的吻。
“哇,”沉商说,“他好喜欢你呀。”
沉疏:“……”
沉疏现在可以百分之一万确信了,温云舟就是喜欢看他哭!
沉疏心下一狠,齿间阖紧,用力一咬舌,腥甜的血渍瞬间顺着他的唇角淌下。
这一瞬,所有的灵流像是见了骇人的鬼,齐齐开始退避。
沉疏见此法效果斐然,张口还要再咬,灵流更是不敢再缠他了,胆小地收成了一团,从沉疏身上退了下去。
“开了!”
灵流解开的那一瞬,沉疏的噤声咒也随之解开。
他一扣护腕,挑飞参商剑,剑形即刻复现。
“走,我们先去找师尊,然后带着他去狐狸祠,让师父把师尊的心魔解决掉,再一起回现代。”
“先代是什么地方?”陈商还有闲心问。
沉疏没有再回答他这个问题,轻巧的步伐就直冲白玉京的殿门而去。
有办法了,这样就有办法了。
沉疏觉得自己嫌弃了小半辈子的老师父此刻总算是管了点儿用,他终于不是两眼一抹黑地往前跑了。
他的心绪因为这点渺小的希望总算重振了起来。
然而他刚到大殿前,就听见殿门与地面沉重的相擦声,随后,只见一只手推开了门,外界的凉月顺着门缝缓缓渗入殿内。
沉疏顿住了步伐。
温濯背着余晖踏进了内殿,他的身影几近漆黑,把脸上的神色都藏匿了干净,只有手里的含光剑泛着冷硬的光。
沉疏没来由地感到一丝恐惧,在温濯前压步子的时候,跟着往后一步步退开。
是温濯。
他又在外面杀了人回来吗?
应龙又让他去做这样的事情了?
温濯不像往常那般自若,身上的道袍衣角泼溅着脏污的血,黑靴每踩下一步,足迹上就要生出一朵血莲。
他就这样拖着满身的腥躁,朝沉疏缓缓走来,走着走着,手间力道一松,含光剑顺势“哐当”一声滑落在地。
终于,他不再往前走了。
沉疏也不再后退,和温濯维持在一个安全的距离里。
为什么他觉得身体在发抖,在害怕?
是因为本能吗?
可纵是紧张、胆寒、恐惧,他看着温濯这张沾满鲜血的脸,还是无法抗拒地泛起心疼。
“小满,”温濯抬起眼看他,说,“你怎么出来了?”
参商剑暗道:“不好,应该是温濯本体的灵力感应到了你自残的行为,所以追过来了。”
沉疏心下一惊,赶紧拿手背擦了擦唇角的血,解释道:“师尊,我不是故意的,我就是想解开绳索……”
“不是故意的?”温濯重复了一遍,眨眼就逼近到了沉疏身前,“可你解开那些灵力,就说明你想逃走,想离开我,或者想死。”
沉疏依稀能感觉到,温濯正在极力压抑着什么,他的呼吸都在颤抖,每一句话都带着痛苦的尾音。
他很难受。
心魔已经异化他的偏执到了这种地步,但凡沉疏动了一点想走的念头,他就会用强硬的手段限制沉疏的自由。
对付这样的东西,靠一张嘴说,是不够的。
冷静想想……
温濯此前,并不是每一夜都会听从应龙的命令,跑出去杀人。
他的自我意识依然很强大,应龙能做的不过是影响他的偏执,潜移默化地让他替自己办事。
那反过来想,温濯的自我意志最强大的时候,就是心魔最虚弱的时候。
他会因为什么原因、在什么场合下,抗拒应龙的要求,选择留在沈疏身边?
沉疏脑子忽然闪过一道电光。
是在……双修的时候?
在他思考的间歇,温濯重新扬起灵力,把沉疏的双腕给捆缚住了。
沉疏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双腕,涩声道:“师尊,我不想逃走,不想离开,也不想死。”
第55章
温濯的神色稍顿, 眸光一暗。
“小满,绑着你是师父不好,但你还不能走,师父还有一些事情没有——”
“师尊,你到现在还不肯坦白吗?”沉疏眉微蹙, 颤声打断他,“你不让我走,就是为了把命送给我, 让我飞升, 是不是?!”
厉语伤人,温濯衣袖下的手暗自攥紧, 别开了眼神,冷声道:“你既然知道了, 不若现在就动手杀了我。”
沉商察觉到氛围的不对劲,赶紧劝阻道:“诶,别吵,别吵了,有话好好说……”
沉疏瞪他一眼。
“闭嘴!”
参商剑被吓得一抖,顿时蜷成了一小截,果真不敢再说话了。
沉疏转回目光,眼里像是烧着火。
“温云舟,你这样真的很过分,”他强压了心头的怒意,恶声道, “什么都不告诉我,你觉得对我很好?”
在这种问题上,温濯的态度就显得异常坚定。
他垂下眼, 平和道:“你年纪还小,不必受这些,师父一个人来做就可以了,你只管领了功德,飞升上仙,天道会容许你的。”
沉疏怒声道:“可我觉得你一个人并没有把事情处理得很好,不是吗?”
这话似乎戳了温濯的痛处,他干脆转过身,连面孔都不敢再对着沉疏了。
“那么,因为我能力不足造成的后果,也会由我自己来承担。”
沉疏冷笑了声。
“你承担的方法,就是把所有的坏事都揽到自己身上,然后逼我杀了你,逼我欺师灭祖,证道飞升?”
世间哪有这样的道理!
温濯道:“没什么不对,飞升后斩断情丝,你不会记得我。”
沉疏道:“可是你记得,你还会记得我。”
温濯阖上眼,道:“大道得从心死后,舍弃我对你的妄念,也是修行的一部分。”
“所以,你对我有妄念,你舍不得我!”
“不用多说了,小满。”
温濯甩了甩袖子,态度强硬起来。
“我不会放你走的,白玉京被我设下了结界,你出不去。”
沉疏一听更是着急,转到温濯面前,压前一步,鼻尖都快和温濯碰上了。
“我不要出去!”
怎么就听不懂,怎么就不明白呢!
他心脏跳得很快,埋了太久的情绪竭尽全力也压不住,一股血直往百会冲袭,把他藏在心里的话全都剖解了干净。
“温云舟,我说的话你还不明白吗?!”
沉疏对着温濯,铆足了劲喊道。
“我不想走,不想离开你,也不想一个人死!我就要和你在一起!永远在一起!!”
这下能听懂了吧!
清澈的嗓音莽撞地跑满了高殿。
沉疏的话语像只醒世的巨钟,猝然点醒了温濯,一声声震颤着他的心,他猛地抬头,对上沉疏的目光。
眼底的暗色这一刻终于拨云见明,好似看见了大夜弥天后唯一的炬火,明媚又耀眼。
不想走,不想离开。
温濯心里机械地重复一遍。
沉疏喊完这句,耳尖立刻就羞耻地浮起绯红,但他此时此刻再也不想藏了,他憋着一股气,生硬地接了后半句话:
“我就要和你在一起,我想和你谈恋爱,我想要你,温云舟。”
温濯愣愣地看着他,喃喃道:
“沉疏……”
沉疏恨不得现在能直接抱住温濯,可他双腕被温濯给捆住了,一动就浑身发麻,力气都被卸了个干净。
沉疏气得咬牙切齿,干脆抬起自己的手臂,口一张,下嘴就啃,只听细微的“噗嗤”一声,利齿很快就在白皙的皮肤上留下一排血洞,把温濯的灵流吓得缩成一团。
温濯瞳孔一缩,捏住沉疏的手,慌忙盖住了那排淌血的伤口。
“你做什么?!”
“你别管了,又死不了!”
沉疏也被他逼急了,一把扬开温濯的手,紧紧攥住了他的肩,目光定定地看着温濯。
“我特别喜欢你,师尊,你别再想让我杀你了,以后、以后你再说这样的话,我就直接自戕,让你永远都见不到我。”
说着说着,沉疏终于抬起头,迎上了温濯灰蓝的眸光,他眼底的焦躁慢慢散成了漫漫流莹,柔和又羞赧地映照着温濯。
“云舟,我不想一个人离开,我想带你一起走,”沉疏抱紧了他,哑声道,“你愿不愿意……让我试一试?”
温濯说沉疏想逃走,想离开,想死。
沉疏没有那么想。
他只想要不离不弃,想要永远。
空气有片刻的凝滞。
“师尊,”沉疏见他半晌不说话,方才的气焰也慢腾腾烧没了,小心试探道,“你不愿意跟我一起走吗?”
话音刚落,沉疏就感觉落入了一道劲力中,温濯用力地回抱住他,因为手劲太狠,竟是直接把人扑倒在了地上。
沉疏很少见温濯这么没轻没重,他躺在地上,一时没反应过来,只会木然地望着温濯。
而目光拖到温濯的脸上时,沉疏的眼睛才微微睁大,流露出惊愕的神色。
哭了?
不对啊,他也没说什么伤人的话吧?虽然刚刚有一点伤人,但也不是故意的,就是被逼急了……
但不知道为什么,看温濯哭,沉疏自己也好想哭,手臂上的伤口姗姗来迟地发疼。
他抿了抿唇,把这股不争气的酸涩给硬生生咽了下去。
温濯跨坐在沈疏身上,脸上落了一行清泪,他的神情再也掩不住心底的凄凄苦雨,放肆地翻涌了出来。
“我喜欢你,沉疏。”
沉疏心跳都歇止了,下意识捂住了嘴。
不是吧,在这里?
含光剑和参商剑还看着呢!
但自己方才说的话好像也没好到哪里去……
“我想和你走,好想和你在一起,”温濯哽咽道,“可是我已经快要走火入魔了,我会伤害到你身边的所有人,这一点都不值得……”
沉疏慌忙搀坐起身,紧紧抱住了温濯。
“师尊,这就是我要跟你说的,我已经想到办法对付那个心魔了,我们可以一起离开的。”
温濯的眼泪还在往下淌,他眸底的颜色太寡淡,又太复杂了,让人分不清究竟是欢喜还是悲伤。
温濯摇摇头,低声道:“我没有办法和你一起飞升,沉疏,这条魂魄太脏了,永世都得不到天道的首肯。”
“飞升有什么好的?”
沉疏揽紧他,埋在他颈窝里蹭了蹭,想用这样的方式安慰温濯。
“我就喜欢师尊,想和师尊在一起,为了飞升就得舍弃这一切吗?他们又不给我发工资。”
温濯拿指腹轻拭了下泪,问道:“工资是何物?”
沉疏埋得更深了,嘟囔道:“反正就是不开心,我没有很远大的追求,我就想做让自己开心的事情。”
温濯都被他这言论给逗笑了。
他无奈地解释道:“我手上沾了太多鲜血,杀孽过重的人迟早会被心魔反噬,死后也会堕入无间地狱,永世不得超生,我纵是陪你,也只能陪这最后一世了。”
听到这话,沉疏松开怀抱,捏住温濯的肩,跟他额头抵靠在一起。
“原来你本打算陪我生生世世呀,云舟。”
温濯低声道:“我的命活不长的,小满,我……”
沉疏知道,这是真的。
修士对生命的流速有天然的感知力,他能感觉到温濯的心魔,它正在慢慢把人的理智给吞吃干净,那些漫长无垠的寿元正在被阴翳一点点蚕食殆尽,直至不留痕迹。
再强大的人,都会因为背离天道,被剥夺不死不灭的神通。
沉疏柔声打断他:“师尊,这个世界来了一个很厉害的人,你的心魔,他一定有办法解决。”
“至于你说的杀孽,那本就是应龙逼你做的,我不信天道会认可这样的事情,你不要着急,我再想想办法……”
沉疏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他只想安慰温濯,于是絮絮叨叨地讲,好像恨不得把这些天没对温濯说过的话全都说一遍。
温濯的心绪在沈疏这些堪称可爱的啰嗦里渐渐平稳下来,他把下巴搁在沈疏的肩膀上,安静地听着他的话语。
讲了一会儿,沉疏就停下了,比起这些人间的生死大事,他还有更在意的事情。
他贴着温濯,小声地问:“师尊,我们这样……是不是算恋……算在一起了?”
他怕温濯误会,特意补充了一句。
“以后要成亲的那种在一起。”
温濯搭着他的手,笑着看他:“你想和我成亲吗?”
沉疏脸红红的,说:“想的,想娶师尊。”
说完,沉疏又觉得不对劲,温濯也是男人,说娶会不会不大好?
但是也不能说“嫁”给师尊吧?
思索了会儿,他改口道:“想和师尊结为道侣,一直在一起。”
温濯指腹在沈疏的手心蹭了蹭,点头道:“好。”
那就是,谈恋爱了!
沉疏谈恋爱了!
他听到温濯这句“好”,简直比中了彩票还要激动,沉疏顿时心潮澎湃,恨不得抱着温濯起来飞转两圈。
但眼下两人都坐在地上,转圈是不可能的了,他转而用力地拥抱了一下温濯,兴奋道:“师尊,我想到了一个除掉心魔的办法,你愿不愿意听一听?”
温濯“嗯”了一声,道:“说与师父听听,小满。”
沉疏道:“我发现,师尊的心魔并非全知全能,在师尊的自我意志最强烈的时候,心魔会陷入虚弱期,这个时候,如果用祓除心魔的法术,很大概率能成功。”
“我想了想,这个虚弱期,应该是在我们双修的时候。”
温濯道:“双修?”
“对,”沉疏的眼神清澈又坚定,“我们上床吧,师尊!”
“等等再上,有人来了。”
“啊!”
沉疏荤话刚说完,就被殿门口传来的女声吓了一大跳。
他身子一凛,近乎悚然地望了过去。
只见那开敞的大殿门口不知何时站着一个身着银铠的女子,背着殿外的光,把她整个人照得漆黑模糊。
沉疏一眼认出了她。
“天机长老?!”
沉疏耳尖一下子红了,赶紧松开怀抱,扶着温濯站起了身。
完了,刚刚口不择言,全被她听干净了!
不对,为什么天机会出现在这里?他还以为这人已经被温濯给杀掉了呢!
“天机长老,你……还活着啊?”
天机戏谑地说:“是啊,好心替你师尊查探那心魔,不成想这非人的东西沉于天池百年,竟是学聪明了,故意骗过我,归元到了温濯身体里。”
“在温濯手底下过了百招,还能活着,我也算是一代英豪了。”
话罢,她慢慢走近师徒二人,沉疏这才瞧清,这人伤得着实不轻,身上的银铠已经严重变形,深深嵌进了血肉里,背后的披风也像被人狠力撕扯过似的,尾部烂成了条状,再也威风不起来。
走了几步,天机似是伤口发痛,足下一软跌跪在地,往地上呛出了一口血。
沉疏看得直皱眉,小声问道:“师尊……这是你做的?”
温濯神情有些复杂,道:“我记不清了。”
沉疏虽然记仇,但人伤成这副模样,他也不好趁人之危。
他关心道:“长老,要不我扶你去治一下?”
“来不及了,女君旱魃已经带兵压境,如今就在山下。”
天机勉强搀住地,看了温濯一眼,声音夹带着吃力的喘息。
“她说要见沉疏,问你肯不肯交人。”
第56章
“要我?”
沉疏一头雾水地指了指自己。
“上回女君娶亲的事情, 我和师尊可都没答应,她这是强抢啊,我可不要。”
他说完就一抱温濯, 在他耳边小声抗议:“云舟,你不会把我交出去吧?”
温濯轻轻拍了拍他的头, 说道:“不会的,小满放心,有师父在。”
天机像是司空见惯了, 干脆席地而坐, 冲温濯伸了条手臂。
“算了,你还是替我疗一疗吧, 旱魃上来还要个半日,明日卯时再去迎战, 眼下先商量下对策。”
沉疏上下打量了天机。
这么近距离一看,天机身上少说也有五六处贯穿伤,浓厚的血腥味像扯开的棉线,一丝一丝刮着人的嗅觉,刺鼻得很。
不对劲。
哪怕是修士,也不过凡人之躯,受了这般重的伤早该不省人事了,怎么还能相安无事地在这儿侃天说地?
一旁的温濯立掌替她输了真气, 淡淡道:“抱歉,心魔释放后我常常会失去意识,不曾记得伤过你了。”
“打了十天十夜, 你一点都不记得了?”
天机拧着自己脱臼的手臂,难以置信地回头看了一眼温濯。
“你给我扔锁天池里埋了,这也不记得了?”
沉疏听得神色一苦。
这天机也是够厉害的,寻常人接下温濯这么多招,能有全尸都不错的了……
气急败坏地喊完这段,天机瞥了一眼沉疏,脸上又是一副恍然。
“哦,我知道了,”她冷笑道,“替你的爱徒报复我呢?”
温濯微笑着反驳:“没有这样的事情。”
“我弄伤他眼睛,不是为了瞒过池敛吗,你这么记恨做什么?”
“天机,你想多了,”温濯道,“况且这事情本就瞒不过去,你伤他眼睛,他痛了好些天。”
天机辩不过他,嗫嚅了会儿,又悻悻泄气。
“也罢,因祸得福。”她甩了甩手,抹开额头的血渍,“多谢了,云舟。”
因祸得福?
沉疏眯起眼一看,只见天机的额心隐隐浮起了一枚银白印记,跟温濯眉间的那点青如出一辙。
这代表她的修为境界已然步入大乘期,立地飞升指日可待了。
沉疏嘴角抽了抽,暗自腹诽这飞升之路坎坷至此,难怪温濯要豁了性命,才能勉强保送自己得道成仙。
天机舔了舔上颚,舌尖漫上血腥气。
“太清宗被你灭门了,眼下能挡得住旱魃的,就只有我们几个,你说说,是直接开城投降,还是跟她斗上一斗?”
沉疏这会儿终于插上话了:“应龙既然这么恨妖,为什么还要让师尊灭了太清宗?留下点人手跟妖族厮杀不好吗?”
“灭门,不是池敛的意思。”温濯眼神暗下,道,“是我自己想做的。”
天机扯了个笑,冲沉疏抬抬头。
“为了你。”
“为了我?”沉疏困惑地看向温濯,“师尊?”
“他还没告诉你呢?”天机搀起膝,笑着看他,“你现在的灵魂是被你师尊……”
天机的话还没说完,温濯就上前按住她的肩,无声地阻断了她。
“你见到旱魃,她可有说过为什么要见沉疏吗?”
天机会他意,顺势扯开了话头:“没说,说了你不就不去了?但按她的意思,不见到沉疏,咱们也出不去太清山。”
师父眼下在狐狸祠,要穿越回去,就必须得离开太清山,这一战免不了。
沉疏坐直身,正色道:“师尊,让我试一试,旱魃先前中过我的狐媚术,如今我修为大长,应该能拖延时间。”
天机长叹口气,道:“可云舟身上的隐患太多,心魔不知何时又会跳出来抢占心智,不好说。”
沉疏道:“我有办法控制师尊的心魔。”
“你有办法?”
天机挑了挑眉,目光扫向沉疏。
“古来修士最忌讳走火入魔,因为一旦入了魔,就再难有转圜之地,会永丧飞升的资格。”
那是古来,沉疏可是个现代人。
他对此很有自信,坚定地点了点头。
“长老,只要我待在师尊身边,心魔就能被控制,所以明日我和师尊一起去见旱魃。”
天机不置一词,凝视了沉疏半晌,最后盘坐起来,没有正面回应沉疏。
“我在这儿打坐调息一会儿,明日卯时下山前,你们记得唤我一声。”
话罢,她也不管温濯和沈疏说什么,翻手掐印,双目一阖,就开始打坐入定了。
就这么……结束了?
沉疏见状,抬首和温濯对视一眼。
二人顿时领会彼此的心意,随后双双搁好了剑,默不作声地从大殿腾挪到了内殿。
闭下帘子,点了灯烛。
空荡的内殿就只剩两个人的呼吸。
沉疏累得要瘫倒了,拽着温濯就往墙边一坐,也不顾及他满身的血渍,脸蹭在温濯的腰腹上,伸手环抱住了他。
他总算可以在这儿,和自己的师尊尽情撒娇了。
不用再故作恼火,故意讲些呛人的话语。
“师尊,”沉疏闷声说,“好师尊,我要带你一起走。”
这一句许诺,温濯已经听过许多遍了。
他低头看着怀里的沉疏,温柔地抚弄他的头发,不厌其烦地应允道:“好,我们一起走。”
沉疏从温濯怀里稍稍抬头,明媚的眼眸真诚地望着他,青涩又热烈地燎进了温濯心里。
“云舟,谢谢你。”
谢谢他愿意救自己一命,一直待他这样好。
温濯被他这眼神看得心跳都慢了。
他拿手背撩拨开沉疏额前的头发,指腹划过鼻梁、眼睫、脸廓,暧昧地抚弄着沉疏,沉疏顺势就闭起眼,主动蹭过温濯的手,小心地亲吻他两下,就和他变成狐狸时一样。
从手背,到手心,再吻到手腕。
细碎的亲吻。
慢慢地,他就坐起身,视线逐渐升到和温濯一样的高度,身遭的空气也随着这样的接近,逐渐攀上旖旎的情色。
好近了……
沉疏兀自握着温濯的手腕,垂下眼,盯着温濯的唇看。
想要亲。
喜爱的人这么近距离地盯着他,温濯定力再好也受不住,他贴上沉疏的额头,像主动迎上一个吻。
然而到这关头,沉疏反倒泛起坏心思来,他往后退避几寸,躲开了温濯这个吻。
温濯顿住动作,疑惑地看着他。
沉疏不大好意思起来,小声道:“你……你叫我一声宝贝,再亲。”
在沈疏的观念里,他们的关系已经近了一步,理所应当要做一些更亲昵的事情。
比如,他想要一个爱称。
比“小满”更独特的称呼,只能温濯一个人叫他。
温濯眨了眨眼,道:
“宝贝?”
沉疏点了点头,有点脸红:“想听师尊这样叫我,叫男朋友,叫……叫宝宝,也可以。”
他声音甜腻腻的,提的要求也跟个小孩似的。
温濯听不太懂这些词,但沉疏想要什么,他就给什么。
沉默半晌后,他就贴着沉疏,在他的耳珰上落下一个轻吻。
“宝贝。”
沉疏听得心跳加速,扣紧了温濯的手,把他禁锢在自己怀里,耳朵主动贴上了温濯的唇。
好喜欢……
温濯按着沉疏的说法,挨个把他爱听的称呼唤了个遍,沉疏听得欢喜,也听得羞怯,头慢慢埋了下去,靠在温濯的肩上。
像只被蒸了的活虾,害羞得蜷成一团了。
温濯贴得他太近了,几乎是擦着他的耳朵在说话,潮湿的水雾都顺着那些亲昵的呢喃,撩拨着沉疏的心思。
沉疏听了一会儿就热,想要接吻。
温濯大抵也是这么想的,他们迎上彼此的目光,就像忽然点了心中的火,方才后知后觉对方眼中印着的情意。
对于两个心意相通的人来说,从对视到接吻,不过是一瞬之间的事情。
这一次是沉疏主动吻上去的,他有点儿着急,含上温濯的唇,舔.舐了一下他的齿间,弄得温濯浑身一痒。
随后,他就开始顶着温濯的舌,勾缠、推抵,吻得很深,连呼吸的间歇都没有留下。
这儿不是密不透风的禁所,和外界不过隔了一帘丝绸,还是要小心,不能叫剑灵和天机听见了,于是两个人压在一隅墙角,激烈地亲吻,又努力压制着唇间错乱的水渍声。
亲过那么多次,谅是笨蛋也能有所进步了,温濯有意让着他,沉疏也不客气,把主动权拿捏得很紧,压着温濯的手腕扣到墙上。
温濯背脊贴着墙,渐渐滑了下去,沉疏就干脆两只手都压住墙面,低头亲吻他。
亲着亲着,温濯就越滑越下,都快躺地上了,沉疏吻不住他,这才仓促地松开。
他喘着气,笑着看身下几乎要躺平到地上的温濯,低声道:“师尊,你老往下滑做什么?”
温濯脸也红,压住沉疏的肩。
“亲太过了,上不来气。”
沉疏自己也喘,但他就是想要亲得那么用力,好像只有这样,才能把自己的情意表达得淋漓尽致。
他喜欢温濯,温濯也喜欢他。
沉疏是主动攻掠的人,眼下反倒瞧上去更惹怜,他眼中蒙着情欲的雾,连赤红的瞳孔都变成了桃色。
他讨好卖乖,望着温濯。
“我亲得好不好,师尊?”
温濯眼含情意望着沉疏,仰起身,往他唇角落下一吻,柔声夸奖道:“做得特别好,小满。”
沉疏甜丝丝地冲他笑,抽出一只手,往温濯腰上慢条斯理地摸下来。
“难怪,师尊都……了。”
被沉疏这样一抚摸,温濯半眯起眼睛,稍稍仰起脖颈,齿关泄出一口潮.湿的喘.息。
他目光有些涣散地望着天顶,低声道:“小满,要不要试一试你说的办法?”
沉疏说完刚刚那句,耳垂就已经红得像醉了,眼下听温濯主动相邀,更是变得笨口拙舌,期期艾艾。
“双……双修吗?”
第57章
试了那么多回,还跟个雏儿似的。
沉疏听温濯提起床事,心思就不免荡漾起来,那些叫人兴奋不已的记忆揉成了旖念, 把沉疏慢慢地蒸热了。
他当然不觉得温濯是浮浪的人。
他敬爱自己的师尊,但也正因如是,此前沉疏的确是抱着“亵.渎他,自己就高兴”的念头,跟他在枕榻间欢爱痴缠。
但这回不一样,他们心意相通,沉疏也不用再为了争一点颜面故意和他较劲。
可以让温濯主动一点的。
沉疏压低身子,双唇擦着温濯的耳朵,声音低哑:“那今天……师尊要不要自己来?”
温濯叹声道:“嗯……好。”
两人于是调换了身位,温濯跨了过去,双膝压到地面,主动亲吻他的耳垂,手磨蹭揉捏着沉疏的后颈,叫他不自觉地发出舒服的声音。
素手勾开盘扣, 薄纱始解。
正在此时, 白玉京外炸响了一声惊雷, 骤雨仓皇急落, 砸在翘脚飞檐上, 迸出玉珠滚盘之声。
肌//肤也如这灵泽流水一般,在丝绸滑去的瞬间淌落在空气里。
沉疏深吸两口气,抱住了温濯。
“师尊, 小点声,”他说,“外面还有别人……”
温濯微促地喘息着,吻了吻沉疏的耳珰,点头道:“嗯,小点声。”
这场及时雨已经替他们遮上了一层布,至少将那些暧昧都埋进了沉沉的黑夜里,不叫人耳闻。
殿外的雨声转急,湿泞地打落在地上。
“抱太紧了,”温濯眼里有些朦胧,垂眸看着沉疏,“小满。”
沉疏故意紧紧怀抱住他,叫他的动作被自己禁锢住,很难有所发挥。
他果真是只记仇的狐狸,半年前那次在温濯手底下吃了瘪,他就每回都要连本带利地讨回来。
温濯克制着,喉间快要逸出声音。
“师尊,这是……怎么了?”沉疏捏了捏温濯的腰,低笑道,“我记得你先前欺我,那回、我都……差点要哭了。”
温濯一揉沉疏的耳朵,低声道:“差点要哭了?”
沉疏点头,又立刻申辩道:“差点要哭了,所以是没有哭。”
没哭就是没哭,沉疏想。
但今天的主要目的不是享受,而是心魔。
沉疏抱了没一会儿就松开了,指腹按在温濯的手臂上,开始有意识地调动灵力,寻一寻温濯体内心魔的位置。
温濯现在的注意力全在自己身上,要分心去想着什么杀人灭口是很难的,这是个很好的机会。
灵力勾缠着浸入温濯的皮肤,不多片刻就摸索到了灵核的位置,这儿沉疏的禁制已经被打开,红绳如衣衫一样被剥落,露出了耀眼的灵核。
温濯这枚灵核很特别,它上面纹刻了一道红色的火焰纹印记。
这是对一个人使用了很多次狐媚术后,留下的印痕,除非生剖灵核,否则一辈子都取不掉。
沉疏私心觉得这是自己留下的东西,只属于自己的。
就像婚戒一样。
意识神游了半晌,沉疏又赶快回过神来,灵力抚摸着这枚印痕,悄悄地钻入了温濯的灵核之中。
他要试试,自己的方法能不能行。
灵力如同隐匿的蛇,贴着温濯的灵核缓缓游满了一圈,彻底包裹住了它。
然而这样一透入,又瞬间被一个强劲的力道给打了出去!
沉疏的灵力退避三舍,只见一团黑色的浊雾渐渐洇了出来,像个守门的恶灵,凶狠地击退了沉疏的灵力。
“找到了。”
沉疏眨了眨眼,意识重新回笼,五感瞬间被拨回,叫他的呼吸声忍不住大了些。
这声有些克制不住了,在空荡的内殿里显得分外惹耳,若不是雨声太急,论谁都知道他们二人在帘下有如何不知羞耻。
沉疏赶紧捂住嘴。
温濯仰着脖颈,汗都淌了下来。
他颤声道:“没有、控制住心魔吗?”
沉疏摇头道:“我再试一试,师尊……”
说完这句,沉疏重新把灵力探回温濯体内。
果真跟他猜想得一样,温濯越是专注于床事,心魔的力量就越弱小。
他不敢放过,立刻催动灵力,勾住那团浊雾,开始跟它掰腕子。
这个过程其实相当简洁,不需要复杂的结印,只比较谁的灵力更加强悍。
他和温濯双修,就能减弱心魔的力量。
但温濯到底是大乘期,即便心魔被削弱了一大半,沉疏也只能在坚持了几回合后败下阵来。
不行,还差一点!
沉疏有点着急了,他看了一眼温濯,二话不说把他翻到地上,口中的喘息沉重又急促。
“师尊,集中一点儿精力,”他抬起温濯,道,“我刚刚快抓到它了。”
身体里承受另一股灵力,但凡是个修仙的都知道,这滋味一点儿也不好受。
温濯咬住牙关,点头道:“没关系……小满,师父受得住。”
沉疏上手捧住温濯的脸,说:“云舟,别想着心魔,我再试一次,好不好?”
温濯哪有半分心思在心魔身上?
他趁沉疏凝神角力的时候,已经往他身上留下一串的吻痕了,最深的一道在脖颈上,估计连衣物都遮不住。
风不止,雨不歇。
不多片刻的时间,沉疏已经是大汗淋漓了,细汗覆在皮肤上,摸上去就烫,他也是头一回这般劳碌,既要兼顾祓除心魔,又得招架温濯的索求。
温濯忍不住摸了摸沉疏的脸,动情地望着他。
“若是觉得兼顾不了,就下回再说吧。”
“抱歉,师尊,”沉疏没解读出他的言下之意,拨起额前的刘海,委屈道,“我暂时还除不掉它。”
“没事的……小满。”温濯哑声道。
温濯的瞳孔都散开了,整个人都像被泡在欲.望的酒里,提不起精神来,他紧紧牵住沉疏的手,成了只飘晃的小船。
沉疏见状,这才慢慢反应过来。
自己分心了那么久,师尊该要不开心了。
“对不起师尊……”
沉疏可怜巴巴地看着温濯。
“我现在就认真一点儿。”
秋雨就这样不肯停歇,荒唐地淋满了整座白玉京,这轮挂在太清山的明月于是湿漉漉地、又慷慨无私地接纳了整夜的雨。
第二日卯时三刻,沉疏才从梦里惊醒过来。
他穿好衣服,匆匆赶到大殿,看见天机兀自原地打坐,两把剑也被好好地安置在了原处,这才松一口气。
温濯比他醒得早一些,他人已经站在大殿里了,听到沉疏的声音,这才回过头,朝他露出柔和的微笑。
精神看上去很好。
沉疏挠了挠头,还是拱手说道:“徒弟给师尊请早了。”
说完这句,他也忍不住暗自腹诽。
白天当徒弟,晚上睡师尊,这也太大逆不道了,若是叫池辛知道,他又得在自己耳边乱叫唤。
念及池辛,沉疏又想到这人先前被自己送去了禁制外,不知如今流落到何处?
会不会被旱魃抓去当男宠了?
但上回旱魃就没看上他,这回应该也不至于……
温濯朝沉疏颔首,随后挥了挥袖子,道:“天机,是时候了。”
天机这才缓缓睁眼,从调息的状态中醒过来。
她身上的伤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除了残败的银铠以外,整个人都焕然一新。
不愧是大乘期,康复能力都这么顶尖。
天机翻起身,拍了拍手,道:“这个点,旱魃应该快到山门了,她带的人不少,不能硬碰硬,就按昨天说的对付她吧。”
“先谈判,谈不拢,我和云舟先行佯攻,”天机召回自己的佩剑,冲沉疏抬了抬头,道,“沉疏就在后方用狐媚术,尽量控制住所有人。”
温濯颔首,应道:“只要能限制旱魃的动作,狐媚术的时间足够杀掉他们了。”
“只是不知道旱魃要见沉疏的目的是什么,”天机摸了摸下巴,思索道,“她先前可曾中过沉疏的狐媚术?”
温濯道:“中过一次。”
天机道:“若是这样,依照我对旱魃的了解,她心思缜密,或有反制手段,得当心。”
沉疏听得漫不经心,拿袖子擦拭了一下剑刃,随口问道:“为什么一定要打呢?”
天机像听了笑话似的,道:“不打?不打能怎么办?”
沉疏看向天机,道:“不打,就投降,避战,把太清山让给旱魃,反正这儿也没人了。”
天机更是嗤笑道:“太清山是岐州的关口,岐州是五州的险要之处,旱魃要攻山,我们若是不拦,到时候,就是妖族统摄天下了。”
衣袖拂过剑刃,发出几声剑鸣。
“那就让妖族统摄天下呗,以前这地方不就是被狐妖统领的吗,那时候还和平不少呢。”
听到沉疏这话,天机的神色就冷落下去,她抬眼看向温濯,冷笑道:“你教的?”
温濯的目光也变得锐利起来,上前一步,拦在沈疏身前。
“他去过狐狸祠了,本为狐妖,青丘国的事情自然不能瞒着他。”
天机搭起臂,迎上温濯,二人冷目横对。
“那么有些事情,你也应该讲讲清楚。”
温濯稍稍抬头,道:“不需要你提醒,我自然会做。”
感受到二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氛围后,沉疏也不大敢插话了,他本意是想说迎战不如避战,但这主意显然没讨天机的意。
而且,这番对话下来,似乎两族之间还有什么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是沉疏不知道的。
空气就这么寂冷,像要结了冰。
半晌后,还是天机先把目光从温濯身上挪开了去,她转而扫向了他身后的沉疏,一眼就看见了他脖颈上的吻痕。
天机挑了挑眉,问道:“你们昨晚干什么了?”
第58章
“能做什么?”温濯微笑着看她, “上床、做\爱。”
沉疏被这两句吓得魂都飞了,从背后一把捂住温濯的嘴,惊恐道:“师尊,你说什么呢?!”
天机听了也是脸色一黑,手里的剑捏了又捏, 最后相当僵硬地收落鞘中,侧过身去。
“行,我多余问这一嘴。”
沉疏松开手,赶紧捏过温濯的肩,皱着眉看他。
“师尊怎么乱讲啊……”
话刚说出口,沉疏又觉得不对。
也没乱讲, 挺诚实的。
只是温濯说话也忒直白了些。
寻常师长若是跟自己的徒弟做了罔顾人伦的事情,宁可要把这事儿烂在肚子里,怎么温濯就这么特别,上下嘴唇一碰,那点儿沉疏还想藏着掖着的小秘密全给透露干净了。
沉疏无奈地松开手,嘟哝道:“算了,讲就讲吧,反正宗门也没了。”
温濯双手捏住沉疏的脸, 笑道:“你说不愿师父这样说, 那下回我就不说了。”
温濯捏他脸,捏着就起劲,分明凌厉淡漠的丹凤眼竟也染上了柔情。
“看在昨夜尽兴的份上,”他淡笑着,微微倾身,低声道,“小满,莫要责怪师父了。”
沉疏感觉自己被调戏了,他幽怨地看了温濯一眼,覆住他手,不情不愿拿脸往温濯手心蹭了蹭。
“心眼可真坏,”他半垂下眼,说,“故意这样说,难不成我当徒弟的人还能指责师尊的不是了?”
温濯唇角勾起笑,说:“若是想指责,师尊也愿意听,愿意改。”
沉疏也不甘示弱,冲温濯回以笑容。
“师尊指责我,我也愿意听,愿意改呀,”他凑近温濯耳边,咬他一口,“就是怕你舍不得。”
天机见他们自顾自聊上了,忍不住轻咳一声,打断了两人的卿卿我我。
“大军压境,清闲日子还是等送走了山脚那尊大佛再过吧。”
沉疏闻言,和温濯对视了一眼,这才双双放下手,然而谁都不肯就这么结束了,默不作声又在衣袖下掩着牵到一起。
夜里的雨一直下到现在。
白玉京外笼着一层翳云,云里裹着沉重的雨往下坠,叫人分不清黑夜白昼。
三人一出殿门,温濯很快就掐了咒诀,施法拦了落下的雨,这才没让他们被淋个透彻。
沉疏抬剑蓄起一点水珠,凝神一看,道:“黑色的雨?”
“不是雨,是旱毒,”温濯稍稍昂首,眺望山门的方向,“百年前的岐州大旱,正是从这一场雨开始的。”
沉疏听陈商提起过,在鸣金之战后,这个时代发生过一场长达百年的旱灾,百年以来,岐州一直都只能靠太清宗的布雨法阵来接济。
沉疏疑惑道:“太清宗该是有些善良之士,为何会成了如今这个腌臜之地?”
“应龙在位这些年,宗门中愿意下山布雨的修士皆是主张避战的党派,”温濯拢起袖子,缓缓走下台阶,“我离开的百年,已经被应龙处理得差不多了。”
天机跟在后边,不咸不淡地说:“当初我就劝你,不要去闭关。”
温濯看她一眼,道:“不闭关,莫非要救世?”
天机道:“不救世,你怎么飞升?”
温濯抬手触碰了一下沉疏的剑刃,缓声道:“若是天道无为,我也不必顺应天道,还不如好好尽些人事。”
沉疏翻剑一收,压住了剑口,唇角揉开一个笑意。
“师尊说得在理。”
天机摇摇头,轻叹口气。
“这心尖儿上长了个人,怪不得你修不了无情道。”
沉疏感觉天机这是在阴阳怪气,撇了撇嘴,御剑一横,带着温濯踩上了参商剑。
“真是不喜欢她,”沉疏小声嘀咕,“师尊,你之前和她真没什么矛盾?”
参商剑缓缓升起,朝着山门的方向飞去。
“没什么矛盾,”温濯说,“只是这世间多数人都追求得道成仙,我这样选,的确有违世道伦常。”
沉疏笑道:“我就不觉得,我觉得师尊说得好极了,去天上当神仙,不如在人间当神仙,你我安然此生,这多好呀。”
温濯也泛起笑意,牵住他的手。
“嗯,很好。”
从白玉京到山门,哪怕是御剑飞行也要足足一刻的时间,一行人临近山门时,天穹的翳云就几乎要压迫到头顶,漆黑的雨扯出浓重的雾,如同白骨森森,环抱在空气之中。
沉疏感觉这场旱雨快把氧气都给浇没了,哪怕入了秋,浑身竟觉得燥热难耐。
压抑、沉闷。
山门前,手持长戟的鲛人已然列阵齐排,站出了一个方阵,中央一台大轿,黄罗盖伞下躺着一个青衣倩影,半张匿在黑暗里,看不分明。
沉疏目力绝好,只消这半张脸,就已经认清了此人。
“池英?”沉疏皱眉道。
天机道:“这么长时间,夺舍术已经完成了,旱魃如今有了池英的肉身,行动起来会更方便。”
沉疏笑道:“也是,一条蛇尾巴哪有两条腿跑得快。”
话音刚落,只听那黄罗盖伞下传来悠悠女声:“这么一条蛇尾巴,可是天道赐我唯一的法宝了。”
鲛人顺势掀开伞,旱魃果真已经化了少年之身,手里把着一杆烟斗,口中吹出寥寥白烟。
“沉疏,你打算什么时候回落霞谷,去见见你的祖宗?”
沉疏毕恭毕敬地推拒道:“女君,狐妖的宗祠在赤水林中,左右我都是待在岐州,就不劳烦您亲自接我回去了吧。”
旱魃笑了一声,看向他身后的天机和温濯。
“我听闻这几日温宗师闹得岐州大乱,怕池宗主一己之力招架不住,便想着带些人来帮帮她。”
“如今看来,我来得巧了。”
不断下落的黑雨正在溶解掉太清山的结界,灵力场逐渐坍缩变形。
雨珠啪嗒砸落。
沉疏手背过身后,双指一搓,定型符已经捏在了手心,天机和温濯双双召动佩剑,灵力淬入,两把剑顿时辉光烁动。
按照计划,佯攻,直取。
旱魃见状,终于缓缓站起身,笑道:“沉疏,你杀不杀温濯?”
“他是我师尊。”
沉疏也冲她勾出一个笑。
“你是不是有点异想天开了?”
话罢,赤色的瞳孔一收,强悍的灵力即刻从沉疏身周铺开,扯碎了结界边缘,抽丝一般朝旱魃攻了过去。
被狐媚术的灵流扯住的妖瞬间僵住身形。
身后的天机和温濯也正在此时齐齐祭出佩剑,不过片刻,两道瞬身就突进到了旱魃跟前。
铮然剑鸣。
旱魃不是个好对付的妖,天机一踏一个鲛人的脑袋,快速绕到旱魃身后,双臂一钳她的喉咙,逼迫旱魃和沈疏对上目光。
沉疏也不敢怠慢,立刻催动灵力制住了旱魃的身形,温濯紧随其后踏步上前,手一挽剑,突刺到旱魃的脖颈处。
得手了!
沉疏心下一喜。
然而就在含光剑即将割断她喉管之时,旱魃却猝然仰颈张口,只见她口中逸散出一道黑烟,池英的皮囊瞬间就和衣裳似的瘫软了下去,黑烟凝入半空,慢慢构出了旱魃的真身。
不好,她竟是料到了这一次的佯攻!
沉疏一惊,顿时想收起灵力,可旱魃这一回目标明确,蛇瞳紧盯住沉疏,一个扭身,骨爪就朝他脖颈上抓来。
沉疏当即点地急退几步,顺手召回佩剑,剑纹顷刻亮起火光,烧亮了身周半顷红光。
他横剑拦住,汗直往下淌,跟旱魃周旋道:“女君,既然今日要杀,当初何必放我们走?”
旱魃攻来的速度很快,眨眼之间就跟沉疏的剑撞上,发出剧烈的噌噌声。
“天下苦人族久矣,我替妖族争这一席之地,有何不可?”
沉疏侧目瞥了一眼,温濯和天机被群鲛人缠住,一时无法抽身,自己得先坚持到他们杀完为止。
温濯的剑挥得很快,不多片刻,鲛人就倒去了一大半。
沉疏收回目光,重新看向旱魃。
他扯了个笑,说道:“我支持你,你说得对,除了我师尊,人几乎没什么好东西。”
“你师尊缘何成了例外?”旱魃朗声笑起来,“当年大战,妖族大半都死在你师尊的剑下,论过,他的罪孽你们全都陪葬也填不上!”
温濯此时终于解决了这边的鲛人,提剑就是赶来,跟沉疏对肩站到一块儿。
杀戮会催发他的心魔,沉疏一瞧他双目泛红,神色顿时紧张起来,一把抓了温濯的手腕。
“师尊,交给我,你别动手,坐下调息一会儿。”
温濯深吸了口气,缓缓平息了心中的杀性。
“不必,尚能克制。”
要是在这儿心魔暴走,那可就不好了。
沉疏抹了把额角的汗,心脏跳得有些快。
自己一定不能出事,他是温濯的刀鞘,一定要紧紧扣住这把刀。
想到这儿,沉疏剑刃一转,立刻对准了旱魃,剑尖一点光芒凝住。
含光剑在温濯手里也是一般动作,两把剑寒芒互映,泛起冷硬的光。
“离火!”“召雷!”
咒诀同时喝出,红焰和电光如同两条交错游行的蛇,从剑尖迸发出来,直往旱魃身上而去。
旱魃见状,抬掌正欲拦住。
然而这道烈火即将烧及旱魃之时,却凭空消失在众人的目光中。
随后,旱魃面前竟徒然生出一股白烟。
沉疏神色一顿,收起剑,喃喃道:“怎么回事?离火术不应当会有……”
下一刻,他整个人都双脚离地,浮在了半空。
白烟上走出的是一个黄袍道士,手架拂尘如神天降,他一把拎起沉疏的后衣领,一道劲力把他提到了半空。
沉疏双目睁圆,挣扎着回头看去。
“师父?!”
道士一挥拂尘,轻松道:“走吧,带你回现代。”
沉疏心下一惊,赶紧翻身想去抓温濯的手,一边喊道:“不行,师父,我要带师尊一起……”
温濯也很快反应过来,一点地面,想上去握住沉疏。
然而在二人指尖相碰的那一瞬间,只听“砰”的一声,沉疏就和那道士齐齐化作了一缕青烟,弥散在了半空。
温濯一个怀抱,只抓住了缥缈的雾。
第59章
沉疏面前的视野一转,脚俨然已经踩上了另一片土地。
他眼睛睁得不能再大了,胸中怒火猝然升起,甚至来不及看清身周的景物, 直接冲上前一把扯住道士的黄袍。
“沈玄清!”
沈玄清拂尘一甩,直接就去撕沉疏的耳朵, 笑骂道:“好小子,送你来这半年,都敢叫我大名了?”
沉疏心焦万分, 加之被他扯得疼, 也是连踢带踹,直接上手去揪了沈玄清的发髻, 道士的发巾转眼就被扯落下来。
“疼疼疼!”沈玄清也揪着沉疏的耳朵,“敢对你师父动手,大逆不道!”
“你放手,”沉疏喝道,“我现在还不能回去!”
“两仪门百年来可就只能开那么两次——”
沈玄清到底是教过沉疏的人,他一把拽过沉疏的胳膊, 用力把他按到地上。
“你不回去, 可就没机会回去了!”
“谁管?!”
沉疏一咬牙, 强行转过身, 在这个动作间直接卸了自己的胳膊。
一阵钻心的疼瞬间如电流一般从手臂处流了过来,可他眼下哪顾得上那么多,往沈玄清胸口抬脚就是踹!
沈玄清始料未及,身子往后一跌, 拂尘都没给拿稳,一屁股摔到地上。
沉疏咬牙给自己接上了胳膊,怒视着他。
“你随随便便把我扔来这儿,还随随便便想带我走?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少次都差点死了!”
沈玄清摔得疼,蹲在地上长吁短叹。
“大逆不道,大逆不道啊!”
沉疏胸膛起伏着,这才兼顾扫了一眼四周,发现这儿的景物分外熟悉。
四座青铜门,环抱了一块石碑。
“狐狸祠?”
沉疏慢慢平稳了呼吸。
万幸,他还没穿回去,要是真不小心被带走了,恐怕就很难再穿越回来了……
沉疏乜了沈玄清一眼,道:“我去找师尊,他离不开我。”
还在地上嗷嗷大叫的沈玄清一听,瞬间收声,面色变得严肃无比。
“不行。”
沉疏道:“我带他一起过来,穿越回去。”
沈玄清掸了掸双膝的灰土,道:“你这些时日待在古代,发生过什么,我基本也了解,你那位师尊太危险,带他穿越回现代,只怕是会搅得社会不安,他会被通缉的。”
沉疏执意道:“不和现代人接触就行了,只要有我在,师尊就不会出事。”
沈玄清挑眉,话锋忽然一转:“你身上有灵核了?”
沉疏眸光暗了暗,说:“嗯,是一个狐妖的灵核。”
自从明白温濯的心意之后,沉疏一直都在逃避这个问题。
那天在应龙面前,温濯对自己说的话是假的,他不想要自己的命,也不想让沉未济的灵魂重新附着于他。
那么,自己是不是沉未济,这个问题又重新成了未知。
这枚灵核待在自己的体内,却没有把它承载的记忆和痛苦传达给自己,这件事极有可能就是沈玄清一手铸就的。
“沉未济的记忆,在我这里。”
似乎是料到了沉疏在猜想什么一般,沈玄清手中化出一枚香炉,呈到了沉疏面前。
“那日你被应龙附身,若是恢复记忆,元神虚弱,会被祂抢占身体,迫不得已,我就先帮你封存起来了。”
沉疏双目微微睁大,看向那枚香炉。
“这就是沉未济的记忆?”
所有的真相都被封存在这枚香炉里。
“那个仙人没告诉你?”沈玄清把玩着香炉,说,“真是奇怪。”
沉疏沉声道:“他走火入魔,心中生出了被我杀死的执念,这才骗了我。”
他犹豫了会儿,攥紧拳,问道:“师父,你捡到我的时候,知不知道关于我身世的事情?譬如我是狐妖,或者……我曾经转世投胎过?”
沈玄清终于搁下了香炉,道:“这事情实在一两句说不清楚,我给你施个术法,把记忆引入你体内,助你恢复,大概需要个……三五时日吧。”
三五时日?那都够温濯把修仙界杀穿了。
沉疏赶紧推拒:“不行,比起这个,眼下还是温濯更重要,我得——”
“不用。”
沈玄清懒声道。
“他已经来了。”
在这一声里,整座狐狸祠骤然掀起一阵寒风。
这风刮在皮肤上几乎叫人战栗,伴随着身后的一声吐息,沉疏瞳孔猛地缩紧,低头一看,脚下湿泞的地面已然成了冰面,细碎的寒冰缓缓爬上了自己的黑靴。
沈玄清兀自坐在地上,跟鼎钟似的动也不动,任由闪着疾电的含光剑指到了自己眉心。
他说:“你这瞬身比我想象得还要快。”
“师尊!”
瞧见温濯的那一瞬间,沉疏眼睛都亮了,他二话不说就从背后揽抱住温濯,急声安慰道:“师尊,别生气,我没事的,冷静一点儿……”
温濯原本眸色都变红了,被沉疏这么一抱眼底的灰蓝才慢慢洇了回来,神智也像是恢复了正常。
他缓缓收起含光剑,说:“没事就好。”
有沈玄清在的场合,沉疏也不敢跟温濯举止太亲密,见他恢复正常以后,缓缓松开了怀抱,问道:“师尊,旱魃那里没关系吗?她不是要攻入岐州了吗?”
“凭天机的功法,暂时不会出事,”温濯回头看向沉疏,“我们现在回去。”
沈玄清抬手扬起火,慢条斯理地点了香炉中那根未尽的线香。
“别急着走了,等把这里面的东西看完,你们就知道到底应该对付谁了。”
沉疏觉得他话里有话,皱眉道:“师父,我求你别打哑谜。”
沈玄清这会儿不再嬉皮笑脸了,一挥拂尘,指向沉疏。
“你,打坐入定。”
随后脏兮兮的拂尘又指向温濯。
“你——”
话还没说出来,温濯就朝沈玄清露出一个平和的笑容。
“我如何?”
沈玄清莫名其妙身子一哆嗦,收回拂尘,轻咳了一声。
“……行,你也打坐入定,领着他去探一探这些记忆的虚实吧。”
话罢,他缓缓起身,冲二人招了招手,示意他们跟上,自己很快就掐了一个手印,将青铜门给打开了。
沉疏刚想迈前一步,却被温濯拽住了手。
“小满,”他眉间微蹙,望向沉疏,眼底泛起波澜,“不要听他的。”
沉疏顿住步子,疑惑道:“师尊,怎么了?”
他们正牵着手,温濯抿了抿唇,有些无措地攥了一下衣角。
“知道了那些,你可能会不开心。”
他低声说。
沉疏神色一愣。
半晌后,他回过身,牵住温濯衣角上那只手,埋进了自己掌心。
“师尊,你告诉我,香炉里封存的那些记忆,是不是和我有关系?”
温濯不敢看沉疏的眼神,兀自低着头。
“嗯。”
沉疏的指腹捻了捻温濯掌心,声音更是轻柔。
“那,我是不是以前失忆过一次,或是跟师尊曾经有过一段故事,只是如今忘了?”
温濯低头盯着二人的手看。
“是,小满。”
他总是藏着不说,自然不是为了故意要沉疏难过、不开心。
只是他不敢,他不知道应该怎么选才是对沈疏更好的。
温濯不看他,沉疏就主动迎上温濯的眼睛,狐狸祠的光线很暗,几乎只能看清彼此眼睛里的色彩。
“最后一个问题,”沉疏声音变得很小,“云舟一直都喜欢我,只喜欢过我,对不对?”
这个问题总算让温濯抬起了头,他动容地望着沉疏,哑声道:“喜欢,只喜欢过你。”
沉疏灿然笑起来,眼里泛着柔和的光晕。
“我也喜欢你,只喜欢过你。”
温濯的双唇都微微颤抖了一下,他喉间酸涩,眼眸里飘荡起泪光,上前用力地抱紧了沉疏。
“小满……对不起、对不起,瞒了你这么久,都是我……”
“云舟什么都没有做错呀,”沉疏蹭了蹭他,说,“这世上谁能全知全能,你当了我的师尊,待我那么好,我就已经很幸福了,真的。”
他拍了拍温濯的背脊,继续说:“只是你合该信任我一些,不用什么事情都自己担着,也别听那个心魔的话,它都是在挑唆你。”
“你……”说到这儿,沉疏又有些脸红起来,讲话也卡顿,“你可以听我的,我是你男朋友,也是你未来的……的……”
讲到最后,“夫君”俩字怎么也吐落不出来,沉疏脸红得要冒泡,干脆轻啃了温濯一口,说:“反正,听我的就好了,云舟。”
温濯抱得他更紧,好像生怕他下一秒又会成了一把烟散在怀里。
不多时,沈玄清就从门里探出头,催促道:“好了没有?再晚,你们那些朋友可真要完蛋了。”
二人这才仓促地松开怀抱,一前一后跟着进了门后。
门后依旧是那间墓室,冰棺正完好无损地放在那里,人进了就要打哆嗦。
上回沈疏没能打开这口冰棺,今天一来,它反倒直接是开着的,沉疏踩上前,往棺材里探身看去,这儿封存的竟不是人尸,而是一只阖目的狐狸。
这狐狸身躯破败,皮毛松散,身上凝结了一层厚厚的冰霜,像是在雪夜被冻死的。
沈玄清扔了两个蒲团下来,供他们打坐入定,随后手指凌空一点,香炉中的火星烧得更旺,驱散了周身的寒雾。
温濯有些局促不安,沉疏嗅到他身上紧张的气味,于是握住了他的手,劝慰道:“没事,师尊,我到底是个成年人,没那么脆弱的。”
温濯看着他,眉间愁色不散,但还是点了点头。
二人就这样双手交握着,双双阖上眼,沈玄清也给自己寻了个角落坐下,口中衔着一根不知哪来的草。
入定以后,精神脱离,就会进入“无”的境界,沉疏感觉身周的冷意缓缓消失,身体也变得轻巧起来,慢慢升入上空。
最后,进入了一片无垠的湖泊。
他站在水面上,不落下去,抬头一看,温濯就站在他面前。
沉疏露出笑容,招呼道:“师尊!”
温濯也回过头,对他微笑:“小满。”
二人是一块儿入定的,在精神境界里,还能望见彼此。
沉疏重新搭上温濯的手,耳边很快就传来沈玄清的声音:“香炉会慢慢把沉未济的记忆带入你们的身体,我替你开个头,叫你好能进入更高层次的精神境界。”
“沉未济,如你二人所知,是一只狐妖。”
沉疏和温濯面前缓缓洇出一张画卷,笔墨自动绘起,勾勒出了落霞谷的轮廓。
“这只狐妖,原本不叫做沉未济,他生于初夏麦熟、江河渐满之时,所以爹娘给他起了个名字,叫做——”
“小满。”
没有姓,只叫小满。
第60章
“小满……”沉疏喃喃着,看向温濯,“所以师尊许了我这样的表字,是因为——”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感觉身体一轻,低头一看,自己的身体已经从脚底开始慢慢化作飞沙,沿着画轴的方向渗透了进去。
沈玄清的声音最后一次出现在耳边。
“接下来,我会夺去你二人的自我意识, 送入画轴之中, 画卷中的时间流速与现实不同,待你二人厘清过去以后, 方能解脱。”
他有些惊慌地攥住温濯的手,才发现面前的温濯也是如此,他微笑着看向自己,用口型缓缓对他说:
没关系,有师父在。
沉疏这才松了口气,两片魂魄逐渐剥离肉.体, 以元神之姿彼此交缠, 洇透了记忆画轴。
沈玄清坐在墓室阵法的中心, 从冰棺里的狐妖身躯中提取了一片残魂, 指尖掠动, 引入了香炉之内。
香火灼开画轴,自中心烧出了焦红的印痕,火焰四方飞散, 逐渐吞没了卷轴,徒留一把飞灰,落在平静的湖泊上。
晕开了如雪空寂的岁月。
*
庚子年冬, 灵州。
落霞谷也有一棵美人树,比之关口那棵大上许多,树冠直达天穹,平日里沉疏就爱躺在上边休息。
但最近几天,树下总是有个穿白衣的道长,擅自跑来他的领地,一打坐就是一整天。
这人自称是太清山的修士,名叫温濯。
沉疏大梦方醒,身体跟没骨头似的滑下来,两条腿勾着树干倒挂到温濯面前。
挨得颇近,大约只有几寸的距离。
他搭着臂,长发都落到温濯的膝上。
“道长,你还要在这儿待多久?”
温濯双目阖紧,声音平缓。
“方寸乱,闹中取静。”
沉疏撇了撇嘴,道:“我也没闹你吧?”
方寸乱,那跟他有什么关系?
见温濯不再答话了,沉疏挠了挠脸,摆出一个假笑,道:“道长啊,我跟你道歉嘛,之前的事情,实在对不住。”
“但是你也知道,我前几天在发情期,你又老缠着不放,我实在忍不住就……”
就把他睡了。
后半句话实在说不出口,沉疏瘪嘴给咽了回去。
至少没把他吸干。
虽然沉疏此前没有双修的经历,但按照他这身法境界,温濯还能完好无损地待在这儿,已经是自己克制灵核,收敛不少了。
沉疏挂在树上荡来荡去,时不时就要和温濯碰到一起。
他还在絮絮叨叨地讲:“你还没到大乘期,破功了,大不了重修嘛,我看过你的灵核,很有潜力的……”
“不必多言,”温濯还是不愿睁眼,道,“只要能戒断尘缘,还是可以重新得到天道首肯,功法不会破除。”
嚯,还是个犟种。
听到温濯这些话,沉疏心里莫名有些来火。
这人搞得好像自己是什么邪念、什么淫.魔似的,天天来这儿磨炼意志来了?
沉疏眉间皱起,翻了个身,从树上跃下来,一落地就化形成了一只成年的狐妖。
他扬起尾巴,顺着温濯的身体缠了上来,勾住了他的脖颈。
“温道长,”沉疏凑到温濯耳边,唇间吐落一缕灵力,低声道,“可我怎么觉得,你戒断不了?”
这灵力沾染着狐妖一族的情毒,最适合扰乱存有凡心的修士,它顺着温濯的耳廓抚弄了一下,随后缓缓摸到温濯嘴唇的位置,撩开双唇,钻了进去。
激得温濯身子微微一颤。
沉疏化形退形用得很是自如,转眼就重新变回人形,站在温濯背后,俯下身,手滑上他的脖颈,摩挲了两下他的颈线。
温濯额角都出汗了,兀自闭着眼,抬起一只手拦开沉疏,道:“别这样。”
沉疏觉得他这样子竟有些呆愣愣的,心中兴致大起,狐狸耳朵都立了起来,干脆也在温濯身边盘腿一坐。
“道长,你修无情道多少年了?”
温濯是个眉目柔和的人,哪怕是生气,看上去也总像是在笑。
“自迈入金丹期至今。”他总算睁开眼,看向沉疏,道,“你要做什么?”
沉疏笑得更开心了,讽刺道:“这么久了,怎么见了我,就忍不住?”
事先说明,沉疏可没有强迫他。
温濯之前跟他因为落霞谷一株草药的事情打过一架,后来温濯又来落霞谷挑事,只是赶得不巧,沉疏正在发情期中,和温濯吵了一会儿,意识就不清醒,打着打着就亲到了一起。
在他有限的记忆里,甚至是温濯先撕了他的衣物,然后他才动手的。
他还是第一次跟别人双修呢,对象居然不是自己的伴侣,而是个几面之缘,甚至有点仇的人族修士!
想到这儿,沉疏耳尖也莫名地有点红,从回忆里抽回了心绪,偷瞟了温濯两眼。
幸好,长得还是很好看的。
狐妖一族通常一辈子只认一个伴侣,虽然是稀里糊涂地跟温濯睡了,谈不上什么伴侣,但心里还是会忍不住考量一下温濯,看看他符不符合自己的标准。
沉疏搀起脸,百无聊赖地勾着他的头发玩。
“道长,要不然你就住我这儿吧?”他神色装作不在意,随口说,“落霞谷是我的地盘,就我一个人住,没人敢来。”
说完,他又轻咳一声,补充道:“不是为了别的啊,我寻思上次咱们双修来得挺合拍的,想再找你补补。”
这动作弄得温濯更有些坐不住了,他腾挪身子,重新闭上眼,不再搭理沉疏,口中开始絮絮念起了清心咒。
发丝从沉疏手间滑过。
他暗嘁一声,见赶人不走,干脆也开始学温濯的样子,对着西边开始打坐入定。
沉疏是个没什么耐性的人,时不时就抬起眼皮瞄他一眼,见他不动如山,好胜心也上来了,闭上眼继续静坐。
两个人就这样一直打坐到日落西沉。
温濯就这么调息了整整三个时辰,总算是静下心来,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抬起眼,望向天际线耀眼的金辉。
他觉得心中的杂念都化成了山岚云雾,整个人的境界都得到了净化和升华。
温濯很高兴,宣布道:
“今天就到这里吧,我——”
话还没说完,温濯就感觉肩膀一沉,他双目微微睁大,侧过头一看,摇摇晃晃的沉疏已经睡着了,一头栽到了他肩膀上。
温濯:“……”
这一瞬间,温濯明显地感觉自己的心跳歇止一拍,山岚云雾的美景瞬间破碎。
他脸色一黑,又往自己手心一掐。
沉疏不明所以地睡了一整晚,连自己什么时候被拖回床上都不记得了。
第二日落霞谷烦人的鸡准时打鸣,总算把趴着呼呼大睡的沉疏给吵醒了。
他揉了揉惺忪的眼睛,用力地伸展了一下身子,狐狸尾巴也跟着摆动两下。
“醒了?”
“嗯,醒了,”沉疏顺口答道,“你怎么还在这里?”
“等你。”
等他?
等他干嘛,早起给他做饭啊?
听到这话,片刻后,沉疏猛然睁眼,翻身从床上坐起,他的床榻边上果真站着一个人,方才正与他对话着。
抬眼看去,温濯已经穿了一身劲装银铠,马尾高束,俨然一副要出门干仗的模样。
“跟我回宗门吧,小满。”
他手搭在含光剑上,垂首看着沉疏。
“我助你双修,你助我飞升。”
*
狐妖提升境界的最佳捷径,就是双修。
这是由血脉决定的,但沉疏的灵核可以自由地吸纳天地之气,不靠这种捷径,也已经修到了相当悍然的境界。
只是距离大乘期,还差一点突破。
所以听到温濯这个提议的时候,沉疏先是惊愕地张了张口,无声地骂了一句“开什么玩笑”,随后便真的认真考虑起了温濯的提议。
跟他回宗门,可以。
双修,也可以。
但助温濯飞升?这要怎么做?
沉疏揉了揉杂乱的头发,下了床榻,随手拣起桌上的护腕,边戴边问:
“你修的是无情道,我一个狐妖,你想我怎么助你飞升?”沉疏打着哈欠说,“你莫不是要让我和你结为道侣,然后在即将突破大乘期的时候,杀夫证道吧?”
那也太过分了。
但即便如此,他也不觉得温濯能打得过自己,妖毕竟是妖,从身体素质和寿元上来说,就比人强得多,他和温濯都是站在大乘期门槛上的人,在实力对等的情况下,沉疏比他命更硬一点儿。
然而温濯却说:“无情道要修去三念八苦,修来清净无为,我自知抵抗不了情欲,倒不如破了此功,另择他法。”
这言下之意,就是温濯不修无情道了。
“说不修就不修了?”沉疏下巴都快惊掉了,“你要是破功重修,可得震碎灵核,重新修行,这么有魄力?”
温濯点了点头,微笑道:“所以,我需要你的帮助。”
破功重修,因为有功法的基础,会比凡人重新结出灵核的过程要快一些,但不论如何,仍是会有一个空窗期,没办法使用任何法术。
“我不懂,为什么一定得我帮你?”沉疏摊手,疑惑道,“你告诉你们掌门一声,就说你破功了,然后昭告宗门自己要闭关,不就行了?”
说到一半,沉疏又意识到了问题所在。
他修的是无情道,破功本就是奇耻大辱,还要告诉别人自己是因为一只狐妖而破功的?
那对太清宗来说可不是什么好事情。
是人是妖都知道,虽然如今两族关系没有到达剑拔弩张的地步,但心里多少也会存有成见,不会主动彼此接触。
这事儿对沈疏来说,好处却不少。
适配的双修对象很难找。
尤其是能承受沉疏这样灵核的,别说是人了,妖都是凤毛麟角,何况他还是个挑三拣四的人,长得丑的、怪的,都不行。
温濯这样的,不偏不倚,正巧合他心意。
这么一通说,沉疏更加觉得温濯开出的条件相当诱人了。
他冲温濯露出笑容:“那好吧,温道长,我跟你走。”
温濯说:“宗门有门规,不得提及妖类,你不会听到非议之词,大可放心。”
“你既说了,我就放心。”
沉疏的一对赤瞳中泛起荧光,他微微倾身,似笑非笑地看着温濯。
“不过道长啊,我可是狐妖,跟我双修,你很容易没命的,真的不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