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疑窦 温柔宠溺到极点


    饭菜的热气一点点消散, 沈凤翥坐在桌前一目十行,听到屋外传来脚步声才将纸张账目放回原处,踱到炉前假意取暖烤手。


    门扇掀开, 带进一阵寒风,将沈凤翥的心吹得上下飘浮。


    “怎么又等我?”梁俨笑着拉过沈凤翥的手, “宝贝,明天要记得带手炉出门哦。”


    沈凤翥“嗯”了一声,忙问出了什么事。


    “没什么,就是西边朔州今年下了大雹, 把庄稼全给打死了, 如今快入冬了,百姓就在半路上抢了奇达县的冬粮。”梁俨无奈摇头,“本来这事该朔州管, 奇达县的县令也派了人去询问,结果朔州只说那些抢粮的是流民贼寇,根本不理, 那些被抢的粮食自然也就不了了之。奇达县的人指望这些粮食过冬,就求到了他们的老首领那儿,这不刚才在衙门口闹嘛, 怎么劝都不听, 非要见我。”


    奇达部是北离三大部中主动归顺的部落, 部落人口众多, 过冬粮被抢的确是件棘手的事。


    沈凤翥蹙眉道:“阿俨, 朔州接着咱们平州。这人要是饿起来,哪管什么北离人燕人,咱们可得防患于未然,莫让那些流民进了平州。”


    梁俨拍了拍小凤凰的手背, “你别操心,我自有分寸。”


    “你别心软啊。”沈凤翥知道这呆子最是心慈,肯定又想“多管闲事”,不得不劝诫几句,“这是朔州官员的事,我提醒你,你若一时心软,这烫手山芋可就落你手上了。你只需让与朔州接壤的县镇官吏设下关卡,别的就莫操心了。”


    梁俨听懂了沈凤翥的意思,“凤卿,若辖地内的粮食不够便罢了,可咱们有盈余,今年咱们还大丰收,我不可能坐视不管。”


    “阿俨,在其位谋其职,朔州不归你管,你若越权,若朔州刺史上奏陛……”


    梁俨摸了摸柔嫩的雪腮,“是啊,在其位谋其职。凤卿,我不光是幽蓟镇北节度使,我还是大燕的荣王,我受万民供养,怎能弃他们不顾?”


    “阿俨,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


    “凤卿,我都明白。”梁俨微微勾唇,吻了一口手背,“你别怕,我不会有事,只要他们入了我的辖地,便归我管,花我的钱,吃我的粮,朔州刺史也说不得什么。”


    沈凤翥忍不住哼唧一声,伸手戳了戳他的嘴角。


    刚才就不该说那些多余的话,阿俨连北离人都救,何况朔州百姓了。


    沈凤翥看着浓黑如墨的眼眸,心思一转,语气中带着试探,“那些流民你打算怎么安置?”


    “自然是让他们回去休养生息,若不是饿得没法子,谁愿意背井离乡,半路抢劫?当然,得给他们一些粮种,不然治标不治本,明年还得抢粮食。我找袁道长问过,他说这几年时气不佳,多雪多雹,冬季难熬,只是他道行有限,也算不出会持续多久,咱们确实得多储存些粮食柴炭,以备不时之需。”


    从庆和三十四年起,边州总是遭遇大雪,北离草原更不必说,是重灾区,所以才会南下屠城劫掠。梁俨总觉得这几年冬日天气怪,他很怕现在这种异常天气是小冰期的前奏。


    自然之力非人力能够抗衡,若真碰上小冰期,也只有听天由命了。


    “我知道,家里你就别操心了,有我呢。好了,吃饭吧,你刚吃两口……”沈凤翥一边说一边端起碗,“哎,光顾着跟你说话,饭都凉了。”


    “没事,我喜欢吃冷食。”


    沈凤翥嗔怪地瞪了他一眼,不许他动筷子,让人把菜端下去蒸热,两人才重新开始用饭。


    自从那日心里生了疑窦,沈凤翥便开始查证。


    衙门和节度使府的书房,他都可以随意进出,梁俨也时常将没看完的公本账目,各处信函带回两人的寝房,他想找什么,想看什么,都易如反掌。


    那些背着他敛聚的钱财人马证实了沈凤翥心底的想法。


    沈凤翥的脑子很乱,自己与阿俨相识相知数年,也万万没想到阿俨竟存了这大逆不道的心思。


    阿俨就算居于广陵王的躯壳,可他对荣华富贵不甚在意,若他真有心谋反,为何还要对自己许下山盟海誓,娶几个家世显赫的妃妾不是更快吗?若他私下向王相透出一丝风声,王相定会鼎力相助,何必与王家决裂,拒绝王昭仪?


    他到底怎么想的?


    沈凤翥乱了数日,阿俨的做法和想法不符,毫无章法,他想不通理不顺。


    “宝贝,别想了,你把名册交给礼官,他们自会安排妥帖。”


    梁俨靠在床上看邸报,沈凤翥靠在他肩上出神,手里还拿着梁希音婚礼的宾客名册。


    沈凤翥回过神,放下名册,也不说话,只轻轻攀住梁俨的臂膀。


    梁俨微微低头,心道小凤凰还是这般,只要心里有事便露出这般神态,让他心疼怜惜。


    “遇上什么事儿了?”梁俨将邸报扔开,伸手揉乱凤凰羽毛,“别不高兴啊,说出来为夫给你摆平。”


    沈凤翥眼神暗了暗,扑到梁俨怀里乱蹭,被揉乱的头发蹭炸了毛,“没什么…就是担心你送给陛下的寿礼太薄了。”


    梁俨将沈凤翥往上提了提,两人眼对眼、鼻对鼻,“这个你放心,他现在心情好得很,我就是送块石头他都高兴。”


    沈凤翥闻言咬了口他的鼻梁,笑道:“这么自信?”


    梁俨顺手拿起邸报晃了晃,“王昭仪月前诞下一女,陛下大悦,公主还没满月即赐封号‘万寿’。”


    “王昭仪生了公主?”沈凤翥惊得撑起身子,跨坐在梁俨腰腹上,“这孩子不会是……”


    梁俨笑得促狭:“凤卿~这话可不兴乱说,陛下一振雄风,老来得女,这可是大喜事。”


    燕帝头顶绿帽,王家的如意算盘落空,想想他都高兴。


    “呸,又装相。”沈凤翥捶了他胸口一拳,“好在是位公主,你不必担心了。”


    梁俨笑笑,“一个小娃娃我担心什么?就算生了个男孩,与我何干,又不是我的种儿。”


    “是你的种儿那还了得。”沈凤翥见他说话轻狂,顺手拍了他肚皮一下。


    梁俨挺了挺腰,将沈凤翥颠得趴在自己身上,笑得邪气:“凤卿,陛下那么大的岁数都能让王良娣生下公主,咱们也该努努力,争取再生几个。”


    沈凤翥本就心存疑虑,又听梁俨这样说,不悦道:“生什么生,你既喜欢孩子,何必找我,外面大把女人等着给你生。”


    梁俨听他语气不对,连忙滑跪认错:“我错了我错了,以后不拿这个逗趣了,宝贝,别生我的气~”说着便搂住细腰,在沈凤翥胸前乱蹭。


    沈凤翥被蹭得没了脾气,看着委屈巴巴的眼眸,凑到梁俨耳边,慢慢勾起一个笑,“好了,我给你生,今晚就生。”


    话音刚落,梁俨便压着沈凤翥开始造人大计,造了大半夜才确保万无一失。


    第二日,沈凤翥醒来吃中饭,见只有海月一人服侍,便问螺儿去哪儿了。


    “殿下一早出去,不知去哪儿弄了只鹿崽儿回来,她正在园子里张罗给鹿崽儿搭窝喂食呢。”


    沈凤翥闻言,面颊发热。


    这人怎么又弄了个小东西回来,不过是床上的玩笑话,竟每回都正儿八经兑了现。


    沈凤翥穿戴齐整,难得没用兔毛披风,而是披了一件极其华贵的白狐皮,抱着添了梅花香片的八角如意手炉,慢慢踱去了园内。


    几个泥瓦匠木匠连带几个小厮,在螺儿的调度下飞快搭建着一座鹿屋,就修在应怜应爱的草屋旁边。


    螺儿脚边站着小鹿崽,身边还跟着几个丫头在摸小鹿头。


    有眼尖灵巧的丫头见沈凤翥来了,连忙就去亭里铺设绣垫,准备茶水。


    “公子,您来啦。”螺儿一把抱起小鹿崽,跳到沈凤翥跟前,“可爱吧,殿下上午让人送来的,说让您给取个名字。”


    沈凤翥摸了摸小鹿头,热乎乎软塌塌的。


    “殿下没取名字?”


    螺儿摇了摇头,说:“没呢,您不是一直觉着大毛二毛的名字土气嘛,这次您想个诗情画意的。”


    沈凤翥掩唇笑笑,柔声道:“大毛二毛听久了也很可爱,至于这个小东西,容我想想……有了,就唤它饮溪吧。”


    螺儿忙问是哪两个字,沈凤翥说与了她,见她不懂其中含义,便让她多翻翻书架子上诗集。


    “公子~我又不考秀才。”螺儿嘟了嘟嘴,看史书她还能哄自己是在看故事,那些诗集雅赋她是真没心思学。


    沈凤翥抱过饮溪,严厉道:“你是我的丫头,跟了我这些年总得有些长进,这半年事忙,我不得闲问你的书,没成想你如今竟这般懒怠闲散了。赶紧回去,十日后我要问你的书,若答不出我以前教你的,以后就不许到园里来玩了。”


    “公子~”


    “还不快去?”


    螺儿揉了一把小鹿头,窝窝囊囊回去了,沈凤翥则抱着饮溪坐在亭里玩,又跟小丫头们喂了饮溪和应怜应爱才出门。


    昨儿玉光约了他下午去吉庆楼吃新出的点心,现在时辰还早,他打算买些小玩意儿让玉光带回去给白雀玩。


    沈凤翥难得想走走路,便没有骑马坐轿,只让虞棠跟着。


    沈凤翥见虞棠一脸警惕,右手一直搭在剑柄上,轻声问:“怎么了?”


    虞棠低声道:“公子,有人在暗处跟着您,只是这人功夫好,我一看过去他便隐了。”


    沈凤翥闻声挑眉。


    在蓟州城打他的主意,不要命了?


    “公子咱们快些走,等见了崔公子,我再去揪人。在我回来之前,您万不可离开崔公子一步。”


    沈凤翥点了下头,加快了步伐。


    礼物没买成,沈凤翥与崔璟在吉庆楼坐了小半日,那跟在暗处的人像幽灵一般,虞棠没有抓住一丝踪迹,两人回府时那人也没有再跟着。


    这事沈凤翥没让虞棠告诉梁俨,但心里也多了一层防备,从此之后去哪儿都让虞棠跟着,绝不会只带丫头或者随从出门。


    过了小雪,平州和营州遭了大雪灾,梁俨要去视察灾情,沈凤翥因为要忙希音的婚礼便不打算跟着去。


    沈凤翥一边跟两个丫头收拾东西,一边念道:“天儿冷,记得抹手,若回来我发现你手皴了裂了,我就…不理你了。”


    梁俨坐在软塌上看着爱人忙碌的背影,心里暖洋洋的,“好,我保证听夫人的话,日日把手泡在那油膏里。”


    沈凤翥见他当着两个丫头的面儿口无遮拦,羞恼得奔过去捂他的嘴,梁俨伸舌轻轻舔舐掌心,因有两个丫头在场,沈凤翥也不敢骂他“轻浮”,只飞快缩回手,瞪了他一眼。


    明日就要出发,海月和螺儿在隔间忙碌,根本没空回头看两人。


    梁俨想到又要分离些时日,还没走心里便生出了不舍,伸手将人揽到怀里,细细亲吻。


    “别闹,还有人呢。”沈凤翥胡乱扭头闪躲,声如蚊呐,生怕两个丫头突然过来。


    梁俨笑得促狭:“害什么羞啊,我俩什么事她俩不知道。”说着咬了口凉沁沁的耳垂,“你忘了,我俩弄脏的床单都是人家洗的,还有你用的药玉也是人家……”


    “不许说了!”沈凤翥已经红得快熟了,再说便要找地缝钻进去了。


    梁俨见爱人面红耳赤,下唇咬出了牙印,也不逗他了,只将人抱在怀里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话,顺便亲香几口。


    “能赶回来过年吗?”梁俨爱亲吻他的眼睫,沈凤翥也配合他闭着眼睛。


    “我尽量。”梁俨其实也估摸不准。


    沈凤翥靠在宽阔温暖的胸膛上,闻言叹了一声,说:“天寒路滑,赶不回来也无妨,你走慢些,记住没?”


    “好,谨记夫人教诲。”


    两人闲聊间,螺儿海月火速收拾完行装,轻手轻脚地关门退下了。离别在即,她们知道公子和殿下要亲热缠绵,哪里还敢逗留。


    听见门扇关合,两人知道丫头们出去了,对视一眼,四片嘴唇便急不可耐地黏在了一起。


    过了许久,沈凤翥的腿从梁俨的臂弯里垂了下来,他虚软地站在地毯上,声音有些娇,“去床上吧。”


    悬空了半晌,沈凤翥的腿实在没力了,靠在桌边,手肘撑在桌面上。


    突然,身体被打横抱腾空,滑液还没来得及清理,顺着腿缓缓流下,身体刚落到柔软的锦被上,滑液便洇湿了锦被上的芙蓉花。


    “宝贝,腿张开。”


    刚才在桌边只弄了一回,沈凤翥知道梁俨才刚开始,于是翻了个身,红着脸双膝跪在锦被上,慢慢拱起了腰。


    如他所料,梁俨本就禁不住一点撩拨,何况他摆出了秘戏图上的浪荡姿势。


    次日清晨,梁俨吻了吻沉睡中的小凤凰,便起床了。


    门口鸟笼内的大毛二毛见他来了,以为是要喂食,便叽叽喳喳地叫,梁俨将鸟笼提到茶房,打开小栅,一边喂食一边叮嘱:“你俩乖乖呆在这儿,你们娘亲睡觉呢,别吵着他,记住没?”


    大毛二毛吃了谷粒儿,依旧叽叽喳喳。


    螺儿听了这话,憋笑憋得肚子疼。


    吃过饭,梁俨略叮嘱两个丫头几句,便出发了。快马加鞭几日,梁俨等人才到平州城。


    情况比梁俨想得糟糕得多。


    因为秋末梁俨吩咐平州边县给了流民粮食,以至于朔州各方破产流民都往平州边县涌,平州的义仓已经捉襟见肘了。


    平州刺史是梁俨提拔上来的,自然是唯梁俨马首是瞻。


    “殿下,以工代赈已经施行,只是朔州越来越多的人向咱们这边涌来,甚至还有些羁縻州的突厥人都来了,这以工代赈也不是长久之计啊。”


    梁俨早就下令,让平州刺史在边县收留各方涌来的流民,青壮年修建房屋,开垦靠近原边境线的草原,将其开垦成屯田。


    这些草原,梁俨严格规定了亩数,决不许多垦。


    至于妇幼老弱,虽不用去做重劳力,但有余力者可以跟官府学手艺,缫丝织布,剥皮除毛,编织毡毯,或者做些杂事,凡劳动者皆可在原有的基础上按劳多领粥米。


    至于这些做好毛皮毯子,梁俨会卖到南边赚钱,以作军资。


    梁俨道:“无妨,既然来了你就编户,只是你得管理好秩序,突厥人你得单独编册收户,不许他们闹事。”


    平州刺史连声应了。


    梁俨收留流民不光是仁慈,他还有私心。


    这些人他会全部收到军屯,春播秋收,农闲时则入军营训练。


    普通百姓的诉求一直很简单,一家人能够吃饱穿暖,有片瓦遮身,便是好日子了。


    只要妻儿亲人留在他的屯田上过好日子,这些青壮自然就会给他卖命了。


    刚好他有这个能力让他们过上好日子。


    梁俨在平州巡视十数日,亲力亲为,那些瑟缩的流民捧着热气腾腾的粥,看到丰神俊逸的荣王殿下,听着殿下的许诺,心里又充满了希望。


    他们在朔州的地已经被豪门大族兼并,他们没了赖以生存的土地,只能逃荒。


    他们有在平州营州的过活的亲戚,说这几年在荣王殿下的治理下,他们的日子是越过越好了,连北离蛮子都不抢劫了。


    他们便赌一把,逃到平州赌活路,没想到真寻到了活路。


    若是他们自己开垦荒地,没有工具耕牛粮米,他们根本无法开垦,如今有官府出钱出工具,虽然地不归他们,但他们可以耕种,荣王殿下保证他们能吃饱穿暖,还让他们修上了住所,他们有了安身之所,不用颠沛流离了。


    梁俨看着一些病弱蜷缩的百姓,心中不忍,召集了平州城的医士来看诊开药。


    流民又被荣王之举吓到,他们命贱,生了病都是硬捱,捱不过就等死,哪里吃过成碗成碗的汤药。


    梁俨看着紧缺的医疗人员,心道他的安济医院还得扩大规模,或者可以在边州开设分院了。


    如今蓟州的安济堂只有二百个在读的学生,同时还得在安济医院轮班。


    那里面大部分人都跟着他去过北离战场,也算是有了实战经验,里面有些灵巧的,其实可以独当一面了,只是冯蕴担心他们只学了几年就出去行医,怕砸了他的招牌,所以即便这些医士在安济医院轮班,为百姓服务了很久,看好了许多人,还是得定时回安济堂进修学习,挨冯蕴的骂。


    梁俨在心里打定了主意,等这次回去,必须得扩大安济堂的规模。


    起兵南下,数万大军,医士一定得配够,否则训练培养兵士的钱和精力都会打水漂。


    梁俨巡视完平州城,又去了营州,营州更靠近突厥羁縻州,所以有很多失了生计的突厥人奔来。


    突厥人生得高大肥壮,又爱逞强好斗,好在梁俨提前做了防备,给两州刺史都预警过了,又派了镇北精兵镇场,突厥人才安分守己。


    突厥虽说早就归顺大燕,但大多还是以放牧为生,或者做些小生意,并不愿耕作。


    梁俨也不指望他们像朔州来的流民那样,老老实实呆在地里劳作,于是挑了一批高大健壮的带走,剩下的就送到北离草原上给他养牛羊马匹。


    他在葛县与姜家开了一家大作坊,那些养好的肉牛肉羊会做成肉干肉脯,从海上运到明州再贩往江南各地。


    江南富庶却多是水田,没有那么多牛羊可食,他这笔北货南卖,虽说比不上仙人醉那样暴利,但薄利多销,苍蝇腿积少成多,也会堆成庞然大物。


    到了正月初二,梁俨才风尘仆仆赶回蓟州。


    “呀呀呀呀——”


    刚进家门,就听到了两个小团子的咿呀声——是崔元平和崔元安。


    昨儿是两个团子的周岁,本来昨日就该做周礼,家里却一致决定等梁俨回来了再办。


    “微音,下着雪呢,你把他们带出来做甚?”梁俨接过小实抱在怀里。


    “哎呀七哥,这俩崽子神得很,半个时辰前就要往门外走,一进屋就哭。”梁微音抱着大壮轻笑,“我看他们是知道你回来了,专门等你呢。”


    梁俨闻言喜得挑眉,“这么乖?”说着,亲了一口嫩嫩的脸蛋。


    刚亲完,崔小实便哭了。


    梁俨:……


    众人笑作一团。


    冬日沈凤翥觉多,这会儿正在睡子午觉,并不知道梁俨提前回来了。


    突然,脸上暖呼呼湿哒哒的,觉得不舒服,以为是螺儿把饮溪带到屋里来玩了,睁开眼刚要训斥,便看到了朝思暮想的笑颜。


    “阿俨!”


    话音未落,沈凤翥便猛地环住了梁俨的脖子。


    “轻点,宝贝。”梁俨的脖子被勒得快断了,只好眯着眼求饶。


    两人说了会儿话,梁俨才去吃饭。


    沈凤翥看着狼吞虎咽的某人,心疼地皱了皱秀丽的眉,见两碗饭不够,便让海月再去取些饭来。


    “慢点吃,吃快了胃肠受不了。”沈凤翥舀了勺汤送到梁俨嘴边,“别光吃干的,喝点汤水润润喉咙,别刮着嗓子了。”


    梁俨笑笑,张嘴喝了,然后便放下筷子,撑着额头直勾勾看着沈凤翥。


    沈凤翥嗔了他一眼,端起汤碗,一勺勺喂梁俨喝。


    吃饱喝足后,梁俨便上床了,许是奔波劳累了一路,加上沈凤翥睡过的被窝香香软软的,梁俨沾上枕头便睡了过去。


    难得没有缠着他亲热便睡了过去,沈凤翥倒有些诧异。


    捧起梁俨的手端详,果然还是裂了口子。沈凤翥越看越心疼,让螺儿送来热水巾帕,油膏面脂,轻柔地给梁俨涂抹手脸。


    梁俨醒来后,不知怎的,发起了高热,冯蕴前来诊治,说是因为赶路赶得太急,吃了太多冷风,又突然回到暖室,冷热交替过急,这才发了热。


    他冯蕴见沈凤翥满面担忧,又说殿**魄强健,等退了热,好生养几日就能痊愈,不必忧虑。


    沈凤翥闻言,衣不解带地照顾了两日,比梁俨照顾自己更加迁就爱宠十倍,只恨不得连粥饭都嚼细了再哺给他。


    梁俨知道自己不过是得了个感冒,没觉得有多难受,所以并不上心。


    只是这只小凤凰如临大敌,对他温柔宠溺到了极点,他又许久没有与这只小凤凰亲近,索性装乖卖卖惨,与小凤凰腻歪了几日。


    等梁俨病好了,又过了十五,春天便到了。


    也快到希音成婚的日子了。


    最后忙碌了大半月,到了正日子,天还没亮沈凤翥就起来了。


    今日要送希音出门,宴宾客,他的荣王殿下对这些虚礼兴致不高,他得极力帮衬周旋。


    两个丫头兴奋地睡不着觉,四更天就起来忙活了,她们等会儿还要去郡主的院子看新娘子呢。


    郡主的嫁衣是她自己绣的,听小莲说跟仙女穿的衣裳似的,她们等会儿可得去看个稀奇。


    沈凤翥穿好衣裳,在镜前戴配饰,偶然瞥见海月的发髻,问道:“海月,你今日还打扮得这样素净?”


    海月头上只戴了两朵粉色的绢花并一根钗子。


    沈凤翥笑道:“你那么多嫁妆首饰呢,今儿是好日子,别舍不得。”


    海月笑笑,说她如今大了,喜欢素净些。


    螺儿嘟囔道:“明明是丢了,还死鸭子嘴硬。”


    “怎么回事?”沈凤翥闻言,蹙了蹙眉,“海月,你最是谨慎小心,怎会弄丢了?”


    那些首饰是海月祖父拿赏金给她打的嫁妆,海月最是看重,就算是被他派去服侍哥哥,海月都带着妆奁。


    “公子,我给你说……”


    “螺儿!”海月连忙拉住她的衣袖,不许她再说。


    螺儿哼道:“你是锯了嘴的葫芦,我可不是。”接着便对沈凤翥说道:“公子,当初在玉京走得急,这傻妮子把那妆奁落在陆宅那间密室了,如今大公子跟世子去了西北,您说谁能进那密室去帮她取妆奁。”


    沈凤翥听完,嗔了海月一眼,“怎么不早些说与我。算了,那些首饰咱们不要了,改明儿我找些图样子,你想要什么样儿的都给我说,想要多少都可以。”


    “公子,说话算话啊!”


    沈凤翥戳了下螺儿的额,鼓腮道:“我什么时候说话不算数了?”


    螺儿肘了一下海月,海月连声谢恩。


    沈凤翥看了一眼笑呵呵的螺儿,对她说道:“行啦,你嘴乖,我也给你打些玩儿。”


    螺儿闻言,笑眯眯地夸沈凤翥,夸得沈凤翥不得不嗔了她一句“油嘴滑舌”。


    梁俨被三人的说话声吵醒,迷迷瞪瞪之间见两个丫头在给沈凤翥穿衣打扮,翻了个身又睡了过去。


    直到光彩照人,清香逼人的沈侯将他摇醒,他才起来洗了把脸。


    梁俨今日难得穿了身鲜艳的明黄锦袍,戴了金螭宝石冠,丰神俊逸,贵气逼人。


    忙了大半日,一切流程走完,只剩下拜堂,梁俨与崔知遗坐于高堂上,看着新人。


    拜完天地高堂,只剩夫妻对拜,突然一道阴冷厉声从堂外传来:


    “不许拜——”


    第162章 插翅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众人闻声望去, 皆面露惊色。


    是平北郡王陆炼。


    他不是去西北任职了吗,怎么会在蓟州?


    陆炼气势汹汹地踏入正厅,阴冷的眼神像蛇信一般裹着绵绵怒意, 缠着身着喜服的一对新人。


    未等梁俨等人出言,倒是崔霁先拉过梁希音的手, 将她藏于身后,然后转身直面陆炼,“郡王千里迢迢来喝崔某与郡主的喜酒,崔某不胜感激。”


    陆炼见到崔霁一愣, 眉间一松, 随即似笑非笑道:“你是安兴郡主的仪宾?”


    崔霁将梁希音挡得严严实实,沉声道:“正是,吾乃郡主仪宾。”


    刹那之间, 陆炼大笑出声,旋即抱胸道:“好好好,崔仪宾, 本王愿你和郡主百年好合,永结同心,早生贵子。”


    此话说完, 崔霁和众宾客都愣住了。


    他们都以为平北郡王是来抢亲砸场子的, 怎么突然又说起吉祥话了。


    崔霁反应极快, 拱手笑道:“谢郡王吉言, 还请郡王上座, 等拜完堂,崔某亲自为郡王斟一杯喜酒。”


    梁俨见陆炼无端闯入,本想将这厮打出去,没想到画风突变, 这疯狗竟难得说句人话,他倒不好赶人了。


    陆炼冷冷看向沈凤翥:“不必了崔仪宾,今天是你跟郡主的好日子,继续拜堂吧。沈侯,本王奉皇命而来,请你随本王出去一叙。”


    众宾客一听陆炼奉命而来,又单找长平侯,心想是不是陛下要晋长平侯的职,召他回京了?


    梁俨刚要出言询问,却接到沈凤翥的眼神,让他不要轻举妄动。


    仪式继续,被陆炼这么一搅合,梁俨雀跃的心情顿时沉寂。


    等开了喜宴,觥筹交错,推杯换盏之时,沈凤翥才回来,脸上带着舒朗笑意,比堂上装饰的鲜花还要明媚三分。


    梁俨将他拉到人少处,凑到耳边低声询问情况。


    “没事,我哥哥逃了。”沈凤翥端了一杯清茶慢饮,“那疯狗以为哥哥来蓟州找我了。”


    梁俨凤目圆睁,狂灌一杯仙人醉压惊,逡巡一圈才低声问:“云卿怎么逃出来的,逃哪儿去了?”


    那疯狗心思深沉,手腕狠辣,早已竖起了铜墙铁壁,恨不得金屋藏娇,永世不让云卿见人,如今连海月都被赶了回来,云卿身边又没个帮手,他一个人怎么逃出来的?


    “我哥哥勇武不让你与玉光,陆炼再疯又如何,还不是我哥哥的手下败将。阿俨,哥哥是为我着想,他知道那疯狗会来找我要人,只要哥哥不在我这儿,那疯狗有通天本事,翻遍节度使府,也无可奈何。”


    沈凤翥放下茶杯,给自己倒了杯仙人醉放到鼻下轻嗅,“哥哥逃离牢笼,重获新生,再等等,我们就能团聚了。”


    沈凤翥今日是双喜临门,欢喜得想喝杯酒醉一场。


    梁俨见他高兴,嘴角勾起上扬弧度,“好,以后我和云卿都陪着你。”


    沈凤翥笑得眯起了眼,醇酒入喉,片刻之后便醉得不省人事,被梁俨抱回了寝房。


    婚礼之后,梁希音要随崔霁去幽州老宅小住,这两日正在收拾行装箱笼,忙得不可开交。


    崔知遗见儿子这几日总围着郡主转,倒是他帮着应酬周旋四方来宾,忙得晕头转向。


    不过他笼到一个大消息,那酒宴上的昂贵名酒仙人醉竟是荣王的手笔。


    那仙人醉价高,从江南运到北地,一小瓶酒要三千多钱,而这样赚钱的生意竟让崔瞻捷足先登,分了一杯羹。


    那日在婚宴上,他就说崔瞻笑得比他还要开朗,原来是借他儿子和郡主的婚宴给仙人醉抬了身价,只怕那酒的价格还要飙一飙。


    罢了,他家与荣王结亲在前,先分一杯羹也无妨,如今阿霁与安兴郡主成了亲,再有好事荣王殿下定会给他幽州崔氏。


    毕竟都是荣王殿下的妹婿,一碗水总得端平。


    “父亲,您找儿子何事?”


    崔知遗见崔霁手上提着一只河虾模样的彩灯,问他这是做什么。


    崔霁笑道:“郡主今晚想要提灯赏月,我刚买回来,还未来得及放下。”


    崔知遗见儿子这几日的笑容比以往数年加起来都多,不禁抿唇一笑:“阿霁,你可要好生对待郡主,万不可怠慢,她的一切要求你都要满足。”


    “这是自然。”


    崔知遗又笑道:“如今你成了家,我与你祖母都深感欣慰,只盼你与郡主早些开枝散叶,绵延子嗣。”


    “父亲,郡主还年幼……”


    崔知遗见儿子只顾着看那盏虾灯,微微蹙眉道:“郡主已过双十年华,不再年幼了。她与新兴郡主是双生姐妹,去年新兴郡主诞下了一对麟儿,想来郡主也能为你生一双儿女。儿子,你与郡主的孩子,是荣王的外甥,是陛下的曾孙辈,你可明白为父的意思?”


    “儿子…明白。”崔璟抬头深深看了一眼,“我会尽快与郡主有孩子的。”


    崔知遗满意地点了点头,又让他再多买些精致的彩灯送给郡主赏玩。


    崔霁嘴上称是,心思却飘远了。


    婚礼前,荣王殿下特意嘱咐过他,希音身体娇弱,当年流放时淋雨受寒,落了病根,如今仔细养了几年,身体才好些,怀孕生子极伤女子元气,子嗣之事不能操之过急。


    新婚之夜,他见希音手臂上有一道淡淡的鞭痕,问了之后才知道是当年流放时落下的伤痕。


    “道虹~”崔霁回过神,梁希音提着裙摆闯进他的视线。


    芙蓉如面柳如眉,这样美好明媚的人,自己如何舍得伤她。


    能得郡主为妻,已是幸运,崔家不缺孩子,为了郡主的身体,忤逆父亲便忤逆了吧。


    “这是我要的青虾灯!”梁希音笑得眉眼弯弯,昨晚她只提了一句,崔霁今天便给她寻来了。


    “嗯。”崔霁亦弯起嘴角摆弄手上的灯,提绳一晃,虾须和虾腿便动了起来,青虾悬于空中却似在水中漫游。


    崔霁右手提灯,左手紧紧握住妻子的小手,在庭院中漫步赏灯。


    晚间两人回到寝房,新婚燕尔,自是浓情蜜意,一番云雨后梁希音软在床上,昏昏欲睡。


    崔霁将人半抱在怀里,温热的药汁盛在瓷勺里,送到了娇嫩的红唇边。梁希音半眯着眼,将药汁咽了。


    “道虹,这避子汤好苦啊。”


    崔霁拿过绢帕给她擦了擦嘴角,柔声道:“那我明日请冯太医改改方子。”


    梁希音呢喃两句,便窝在丈夫怀中甜甜睡去。


    等梁希音从幽州小住回来,连陆炼都离开了蓟州城,沈凤翥却还没等到沈鹤舞上门。


    他也失了耐心,派了人手在蓟州寻找沈鹤舞的踪迹,却连一片衣袂都没找到。


    螺儿见沈凤翥每日忧心忡忡,不得不安慰他:“公子,您别担心,大公子身手那样好,他肯定平平安安的,许是有事在路上耽搁了。”


    说着将手里新摘的樱桃番茄放到沈凤翥眼前,“您瞧,殿下开春单给您种的稀罕果子,今儿老李头说熟了,您尝尝鲜。”


    沈凤翥食不知味,胡乱吃了两颗便推开了白玛瑙盘。


    过了半晌,海月快步进房,说冯太医来请平安脉。


    沈凤翥赶紧请了冯蕴进来,只见冯蕴身后跟着一个年轻俊朗的医士。


    只一眼,沈凤翥便想起来了,这人名叫徐决明,是葛县城北徐家的公子,当年在葛县帮了阿俨不少忙。


    “见过长平侯。”


    沈凤翥微笑颔首,又听冯蕴一番介绍,原来徐决明当年随他们回蓟州后就在安济堂学习,因为天资出众,颇受冯蕴青睐,征伐北离时,他也跟着上了战场,救了不少将士。


    今日冯蕴带他来给沈凤翥诊脉,也是想试试他的医术。


    “冯太医,你把我药案子了?”沈凤翥笑着伸出手腕,徐决明微微拱手后便搭上了皓腕。


    虽说徐决明自以为不动声色,但沈凤翥敏锐过人,见他不断偷看自己,心间陡然生出厌恶。


    冯蕴也察觉了徒弟的唐突眼神,心下一颤,一把推开了徐决明,让他去门外候着。


    等看过平安脉,冯蕴便主动说有事先走一步,若是往常,他会留下来喝杯茶或是吃顿饭再走。


    等回了安济堂,关上门,冯蕴就将徐决明骂了个狗血喷头。


    冯蕴厉声道:“你是魇了还是疯了,竟敢觊觎沈侯,你这猪油蒙了色心的糊涂东西,嫌命太长了!”


    沈凤翥姿容出众,自然惹人向往,但他是沈侯啊,岂是这孽徒可以觊觎的!


    先不说沈侯是殿下的心尖儿,便是他自己就容不得别人半分亵渎,加之又有雷霆手段,刚才已经面露不快,若沈侯把今日之事记在心里,再说与了殿下,这孽徒……


    “师父,我没有觊觎侯爷!”徐决明闻言连忙解释,“徒儿就是觉得他像我一位故人……”


    冯蕴叉腰斥道:“故人?你唬鬼呢,沈侯那般姿容,全天下能有几人与他相似?”


    徐决明弱弱道:“真的很像,大约有个八九分像,就是比侯爷更加……”


    “你昏头了?你若说三四分像,我还能说你认识侯爷母家的亲戚,替你开脱,如今你却在这信口开河!”冯蕴抽出戒尺就往徐决明身上打去,“我在长平侯府走动数年,沈侯七分肖母,三分肖父,挑着他爹娘的俊俏生出来的稀罕模样,世间除了他过世的亲兄长,谁能与他有八九分像?你这混账好色便好色,还找出这说辞来搪塞老夫,该打!”


    “师父,我没有,我只是……”


    “少来,垂涎沈侯美色的人我见多了,都是你这番说辞!”冯蕴气得又狠狠抽了徐决明一戒尺,“给我在这儿跪着,闭门思过!”


    徐决明是哑巴吃黄连,见师父气急,也知道辩解无用,垂着脑袋跪在地上等师父消气。


    次日,冯蕴去探了沈凤翥的口风。


    这孽徒平素端方,昨日不知怎的一时迷了心窍,他不忍浪费其天资,便向沈凤翥求情。


    “无妨,当年他家有助于殿下,我也不是那等气窄绝情之人。”沈凤翥端着一盏扶罗丹露,轻轻吹了吹茶雾,面上还带着盈盈笑意。


    冯蕴闻言,背脊刚松下来却听到:“只是那人令我生厌,以后别让他出现在我眼前了。”


    “是是是,这是自然。”冯蕴连声回应,“殿下近来在扩招医学生,碧澜岛上的安济堂如今闲置,殿下打算将那处利用起来,专门用来教养学生,那孽徒医术尚可,老夫会让他去岛上教授课业,他不会再出现在您眼前了。”


    “如此甚好。”沈凤翥呷了一口茶,“殿下招了多少人,蓟州的安济堂还装不下么?”


    说起这个冯蕴来了精神,一股脑将梁俨的规划说与了沈凤翥,“您手上事也多,还不知道呢,我给您说啊殿下他呀打算……”


    事以密成,殿下向来稳重,没有做好的事情不会提前声张,可沈侯不是别人,他是殿下满心满意呵护怜惜之人。他被殿下捧在手心儿宠了这么多年,有什么不能说与他的,想来是殿下最近忙忘了,还没来得及告诉侯爷。


    沈凤翥边听边抿紧了唇,瞥了一眼冯蕴,笑道:“殿下是跟我提过两嘴,倒是我忘性大,一时没想起来。改日,我去安济堂瞧瞧那些孩子。”


    “别别别,您别去,您一去了,我家那些女学生半天拉不回心思看医书。”


    沈凤翥掩唇笑笑,说他不去了,但会送几只羊给安济堂的饭堂,让孩子们贴贴油水。


    冯蕴了却心中事,还白嫖了几只羊,满意离去。


    等冯蕴走后,沈凤翥卸下温和笑容,叹了口气,眉宇间一片郁色。


    阿俨,这大燕江山,你志在必得,非要不可吗?


    阿俨,我该拿你怎么办……


    在场外荒山的某人打了个喷嚏,心道都入夏了,又没寒风,好端端的打什么喷嚏。


    “殿下,又失败了……”


    梁俨看了一眼垂头丧气的徐天锡,走近拍了拍他的肩膀,“没事,研制火炮艰难,非朝夕之功。”


    徐天锡叹道:“试了二三年了,还没成功……那矿也等不及啊。”


    梁俨挑眉,那矿山不过是个幌子,没想到徐天锡竟记了这么些年。


    “没事,那矿山不会跑,你慢慢研究。”


    徐天锡咬紧了唇,心道殿下给了他那么多海外奇书和钱,他一定要把那书上的火炮做出来,这才不枉殿下对他的一片栽培提拔之心。


    梁俨见徐天锡还是一脸颓丧,便轻声安慰了一阵。


    虽说热兵器对冷兵器是降维打击,但大燕的科技水平和生产力只有这个水平。


    梁俨不会苛求,能做出火炮是锦上添花,做不出也不会妨碍他的大计。


    看完火炮试验,梁俨去了军营,去检视他春天组建起来的冒勒穆营。


    冒勒穆在北离语意为勇士,这个营是由北离人和突厥人组成的骑兵,他们的长官是崔璟。


    北离突厥的儿郎凶猛,爱斗狠,但谁能斗得过崔璟啊。


    敢呲牙的就是一顿打,不服管教的就是一顿捶,逞凶斗狠崔璟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又有崔璇这个温柔刀在旁边斡旋劝慰,两人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加上两位崔将军手里有钱,请客喝酒犹如家常便饭,那些膀大腰圆的猛汉个个乖得跟温顺的小羊羔似的。


    梁俨扫了一圈,只见崔璇,不见崔璟,便问他去哪儿了。


    “他回镇州了。”崔璇笑道,“殿下,您忘了,他回去筹备亲事了,喜帖都给您了呀。”


    梁俨想起来了,笑道:“我看岔了,看成明年九月了,该罚该罚。”


    崔璇问道:“您得空去吗?”殿下秋冬最忙,只怕去不了镇州。


    “恐怕不行。”梁俨拍了拍妹婿的肩,“替我给玉光和你小叔赔个不是,我实在走不开。”


    崔璇笑笑,又道:“您日理万机,我们都明白。”


    “你放心,九郎会替我去镇州,他崔玉光最喜排场,临江王去了排场也够了。”


    崔璇拱手道:“我先替玉光谢过兄长了。”


    梁俨打趣道:“哟,现在又张得开嘴,喊我兄长了?”


    崔璇有些难为情,“您是微音的兄长,自然就是我的兄长。”


    看着梁俨,崔璇眼里渗出柔和笑意,有这样一位通情达理、体贴可靠的兄长,微音不愿离开蓟州也无可置喙。


    傍晚归家,梁俨便将去镇州送礼之事说与了梁儇。


    梁儇一听能出远门玩耍,自然乐意。


    “七哥,能不能让阿舟和蓁蓁也跟我去?”


    虽说梁儇比张舟和钟蓁大一辈,但年岁相仿,便没那么多讲究。


    梁俨被梁儇摇得头晕,“行,去,三个猴儿都去。只是你们到了崔家要讲规矩,人家崔家千年世家,临江王殿下,你可得把场子镇住了。”


    说着又看向沈凤翥,“凤卿,你一个人带他们能行吗?”


    梁儇闻言,怯怯道:“表哥也要去么……”


    沈凤翥道:“我乃玉光好友,你们不去我都要去。九郎,虽说小时候你也学了规矩,只是你在外面野久了,现在行走坐卧大不成个样子,从明晚起,带着阿舟和蓁蓁到外书房,我教你们礼仪。”


    “啊?七哥,我可以不去镇州吗……”


    梁俨笑笑,佯装恭敬对沈凤翥说:“那就辛苦表哥了。”


    开弓没有回头箭,两人一唱一和,梁儇无处可逃,生生压着性子,死磕了一个盛夏的礼仪。


    在出发去镇州的前一晚,梁俨拿了一个并蒂莲红漆香盒给沈凤翥。


    沈凤翥打开盒子一看,里面是红宝石和珍珠,“阿俨,礼物都装车了,你这又是何意?”


    “那是荣王给崔将军的贺礼,这是梁俨给玉光和小雀儿的贺礼。”梁俨笑笑,“崔璟爱红绯,这些红宝石用来打发冠配饰最好看。小雀儿嘛,女孩子应该不会拒绝珍珠,就算不喜欢也可送人。”


    沈凤翥垂下眼眸,“小雀儿他……”


    崔璟要娶的人不是小雀儿,是顾家小姐。


    “也就玉光那个霸道劲儿,让我看一眼他夫人都不许,如今成了亲,小雀儿多半要留在镇州做宗妇,我真是好奇死了,到底是什么神仙能治得了崔玉光。”


    沈凤翥扣紧盒壁上的莲花,笑而不语。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玉光终究是负了小雀儿。


    因着梁儇说要在镇州游玩六七日,梁俨估摸他们大半个月后才能回蓟州,没成想不过半月他们就回来了。


    晚上,梁俨一进小院,远远就看到三皮猴加小凤凰齐齐整整地坐在一桌吃饭。


    “怎的这么快就回来了,没在镇州多玩几日?”


    梁儇连忙放下筷子,急道:“七哥,玩什么玩啊,崔家都乱成一锅粥了,表哥就带我们回来了。”


    “怎么回事?”


    梁儇擦了擦嘴,感慨道:“崔璟逃婚了!”


    第163章 定心 江山尔尔,阿俨想要,那就夺了这……


    梁俨闻言大惊, 三个皮猴你一言我一语,听得他云里雾里。


    “玉光和小雀儿不是两情相悦吗,怎会逃婚?”梁俨看向沈凤翥。


    钟蓁疑惑道:“七叔, 小雀儿是谁啊,那位顾姐姐闺名探雪, 怎会以‘雀’字取字为号?”


    梁俨察觉不对,见沈凤翥抿紧了唇便知此事蹊跷,摸了摸钟蓁的头,笑道:“哎呀, 还是蓁蓁聪明, 是七叔记岔了,七叔说的是养在家里的雀儿,你玉光叔叔可喜欢了。对了, 你们半个月没去园里喂饮溪,我看它都饿瘦了,你们赶紧吃饭, 吃了去园里看看它。”


    因为夏日跟着沈凤翥学礼仪,三皮猴都被锢得紧,沈凤翥喝茶歇息时他们便会去园子里追鹿逐雀, 暂时逃离严厉的沈先生。


    梁儇张舟闻言, 连忙端起碗刨饭, 钟蓁担心道:“有李姑姑在府里照看着, 饮溪怎会饿瘦?”


    梁俨见这小姑娘不上套, 笑道:“万物有灵,饮溪跟你们玩得熟,你们不去,它自然想你们想得吃不下东西。”


    钟蓁听完似懂非懂, 点了下头。


    等三皮猴走了,梁俨才问沈凤翥到底怎么回事,沈凤翥一五一十地说了。


    梁俨听完叹了口气,“还好玉光悬崖勒马,不然就不止辜负小雀儿一人了。”


    “阿俨,我是不是做错了。”沈凤翥攥紧衣摆,声带哭腔,“我当初不该帮着玉光骗小雀儿,如今闹得镇州满城风雨,玉光和小雀儿也没了消息。”


    当时白雀察觉了端倪,玉光让他帮忙瞒着,用假话骗白雀……


    他当初就该一巴掌扇醒玉光,如果一开始就劝玉光抗婚,也不会闹到现在这地步。


    梁俨听罢挑眉,见爱人泫然欲泣,连忙握住他的手,“这怎么能怪你?那时是崔璟既要又要,犹豫不决,才酿成今日局面。甘蔗哪有两头甜,他能在最后一刻想清楚自己到底要什么,悬崖勒马,也算一件幸事。虽说顾小姐会被影响,但好在及时止损了,能另觅佳婿。而且此事全是玉光的错,崔家会补偿她,世人也不会多苛责她。宝贝,所有的错都是因为玉光的一时怯懦和贪欲,你莫要自责。”


    沈凤翥摇了摇头,“我有错,我是玉光挚友,没有以良言劝诫,反而助纣为虐,我……”


    梁俨见他颊上落了泪,连忙将他揽入怀中,轻声安慰。


    小半年前崔璟便开始筹备亲事,想必这事压在小凤凰心里很久了,以小凤凰的性子,一颗心只怕煎熬了许久,只怕都烧焦了。


    过了几日,崔家便来了蓟州寻找崔璟踪迹。


    梁俨见崔家声势浩大,便问崔璇捉到崔璟后,他们家会如何处置崔璟。


    崔璇看向远方,双眉紧蹙:“玉光是下任镇州崔氏的族长,当日宾客皆是名流,他当众任性离家,我镇州崔氏颜面全无,我小叔和家中族老盛怒,要抓他回去行…家法。”


    “家法?”梁俨听崔璇语气带颤,心里发毛,“你崔氏家法是什么?”


    “犯家规者受鞭刑。”


    梁俨闻言松了口气:“玉光捅了那么大的篓子,是该打一顿让崔家长辈和顾家小姐消消气。没事儿入泉,你别担心啊,玉光皮厚,不妨事的。”


    “那一顿鞭子下来…只怕玉光…活不成了。”


    “什么?打死啊——”梁俨双目圆睁,“玉光虽然让你家丢了面子,但也不至于要把他打死吧?”


    崔璇垂下眼眸,悲道:“我镇州崔氏家门清白,决不许子弟迎娼妓进门,而玉光…却偏偏为了一个男娼抛家舍业,还当众悔婚,让顾家难堪。玉光虽从小骄纵,但他聪明,从未犯过家规,那日他是明知故犯,罪加一等,只要被抓住…他逃不掉,那小男娼更逃不掉。”


    梁俨听完咽了口唾沫,怪不得崔璟音信全无,这抓住就是一个死,一死还是死一双,换谁谁都会跑。


    晚间,梁俨将与崔璇的对话说与了沈凤翥,沈凤翥想过玉光逃婚后果严重,但没想到崔家会要两人的命,顿时慌了神。


    “凤卿,我知道玉光与你亲近,你会不遗余力地帮助玉光,若玉光找你,你一定要告诉我。”梁俨看着爱人肩膀微颤,满脸惊惶,心疼不已,“你放心,我会保全他们。”


    沈凤翥闻言,慌忙握住他的手,梁俨笑笑,道:“宝贝别自责了,崔家都是人精,崔瞻更是人精中的人精。我出面保玉光和小雀儿,他们不看在我这荣王的面子上,也会看在生意的面子上。”


    沈凤翥闻言扑到梁俨怀里,哭声落在衣料里,闷闷的。


    梁俨轻轻拍抚爱人的背,“宝贝,他们能活你该高兴才是,怎么反倒哭起来了,再哭我就不管他们了哦~”


    话音落下,哭声却越来越大,怀中人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梁俨无奈笑笑,缓缓拍着颤抖的薄背,无声陪伴。


    秋去冬来,今年北地七州依旧大雪,好在荣王殿下未雨绸缪,北地七州安然无事。


    自从大面积种了红薯土豆,北地贫民冬日也有过冬粮了,加之没有田赋,甚至还有些余粮,来年春种不愁,日子蒸蒸日上。


    这日,螺儿将大毛二毛提出寝房,一边走一边教训,“你们怎么不听话,又吵着公子睡觉了,一点都不孝顺,到茶房吃了糕就安静啊。”


    刚走到廊下,听得一声长鸣,螺儿抬头望去,是一只黑鹰。


    “你们瞧瞧人家,大冬天还要自己飞出来捕食。”螺儿将鸟笼提高了些,看着大毛二毛的蓝色尾巴念道,“你俩又吃谷子又吃玉米,现在越发挑嘴,一早不喂糕就吵翻了天,也就公子疼你们,这般吵都没把你们放出去自生自灭。”


    将鸟笼提到茶房,螺儿准备去拿公子的早饭,刚出门就看到那只黑鹰静静立在栏杆上,见她过去也没鸣叫,竟比大毛二毛还要乖顺安静几分。


    螺儿将手里的热糕掰了一点扔过去,那鹰啄起来就吃了,她素来胆大,见这鹰能吃糕,来了兴致,回茶房端了整盘热糕来打鹰玩。


    玩了半晌,海月提着两个大食盒气鼓鼓地走过来,“饭都送来一阵了,还在玩!别玩了,公子快起身了,弄水去。”


    “等会儿,你快瞧瞧,这鹰比大毛二毛乖多了,要不我把它养起来?”


    海月睃了一眼便看到了鹰腿上的小竹筒,无奈道:“这鹰有主儿,你拿它取乐半日竟没发现?”说话间,伸手指了指小竹筒,她见这鹰生得威猛,心里有些怕,便让螺儿去瞧瞧那竹筒里有没有东西。


    “哟,倒是我大意了。”螺儿放下盘子,大咧咧走近,一点也不怕那对尖锐鹰爪。


    那鹰乖顺,螺儿伸手就把竹筒打开了,一看里面果真有个纸卷,她拿出展开一看,急匆匆奔进卧房。


    “喂,公子还没醒呢——”


    不过等了几瞬,沈凤翥便跑出来了,那纸被他攥在手心,皱皱巴巴。


    “乌梅霜。”沈凤翥颤抖着手摸了摸鹰头,“螺儿,你快去厨房弄只活鸡来,越肥越好。”


    沈凤翥抬起手臂,乌梅霜扑棱一下便飞到了他小臂上,他带着乌梅霜进了寝房。


    海月怕那鹰,站得远远的,沈凤翥见状笑道:“你别怕乌梅霜,它是崔公子养的鹰,最是亲人。”


    海月闻言惊道:“崔公子给您送信了?”


    沈凤翥笑着点头,总算有消息了,“海月,准备笔墨。”


    海月应了一声,躲着乌梅霜,踮脚走到书案边磨墨。


    晚间,梁俨归家只见螺儿在屋内服侍,便问海月去哪儿了。


    这会儿沈凤翥还在沐浴,螺儿便先端了半温的青雾茶给殿下,“海月回碧澜岛了。”


    “怎的这时候回去了?”梁俨笑笑,“若是回家探亲,你也该一道回去啊。”


    螺儿笑道:“公子也是这么说,只是这院里总得留个人照管。对了殿下,今日崔公子送了信来,他和他夫人在碧澜岛,海月这躺回去是去给崔公子送信送钱,探亲只是幌子。”


    “崔璟去了碧澜岛?”


    螺儿点了点头,将上午乌梅霜飞来送信的事儿说与了梁俨,说完来龙去脉又嘟囔道:“上午收到信,下午海月就走了,太匆忙了,我都来不及给爹娘买礼物捎回去。”


    梁俨笑笑:“那等海月回来,你也回家看看爹娘,明儿你就开始备东西吧,给你爹娘备份大礼。”


    螺儿听完双眼冒光,喜滋滋地应了。


    沈凤翥带着一身水汽进了屋子,梁俨正在书案前看东西,见美人出浴,遂起身走近。


    “冬夜寒冷,宝贝,以后还是要在午间沐浴。”梁俨捧起一束乌发,湿湿软软,许是在廊上吹了风,倒像浸了冰雪的绸缎。


    沈凤翥笑着点了点头,说白日忙着给玉光备东西,忙得没时间沐浴。


    “阿俨,帮我擦头发。”


    梁俨接过螺儿递过的巾帕,拉着沈凤翥坐到熏笼边。


    擦得半干的乌发柔柔搭在熏笼上,蒸腾出淡淡香气,两人交谈一阵,达成一致——等风声过了,再接崔璟和白雀回蓟州。


    “好了,玉光和小雀儿躲在岛上不会有事,你放宽心。”梁俨捻了捻布满忧虑的眉心,“有我在,他们不会有事。”


    “阿俨……”凉沁沁的脸颊贴上滚烫似火的掌心,“谢谢你。”


    梁俨见他心情沉重,于是出言逗道:“宝贝,你这话我听不得。玉光既是我的得力干将,又是我的好友,我自然要帮他,而且…要谢也该是那只小雀儿替他夫君谢我,你这只小凤凰替玉光谢什么?”


    沈凤翥嘴角微弯,蹭了蹭梁俨掌心,像猫儿一样的柔顺。


    梁俨受不了沈凤翥撒娇,一颗心又软又热,哪里还顾得上擦头发,一把将人抱到腿上索吻。


    “凤卿,你我之间何须言谢。我说过你笑起来很美,我希望每天回来都能见到你的笑颜。只要你能日日展笑,我可以做任何事。”


    沈凤翥闻言愣了愣,旋即含住了梁俨的唇。


    他沉溺于梁俨给予的温柔体贴,梁俨的索取也成了给予。


    他们从来不缺床榻间的缠绵,沈凤翥以为这种短暂的欢愉他会很快厌倦,可是过了这么多年,他却越来越沉沦。


    天潢贵胄也罢,孤魂野鬼也罢,阿俨只是阿俨。


    阿俨想要这天下,那就拿去吧。


    两具火热身躯相接,没有距离,细白双腿缠紧了劲痩修腰,脚趾因为顶撞,不住蜷缩。


    沈凤翥紧紧搂住梁俨的脖颈,眼睛含着舒爽的泪水,望向帐顶繁复的绣线。


    只要是是阿俨想要的东西,自己都要给阿俨。


    江山尔尔,阿俨想要,那就夺了这天下给他。


    第164章 挑明 嗯,我在


    今冬风平浪静, 梁俨除了数钱还是数钱,看着密密麻麻的账册,眼底眉梢是藏不住的得意。


    军饷已经筹够了, 粮食也差不多了,等过几日再去渤海囤一批大致就足了, 士兵人数也够了,到时候振臂一呼,把赏赐发下去,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到那时便可起势。


    现在这几月得仔细研究作战计划, 然后等玄真回来了,寻个由头将凤卿他们送走。


    “还不睡么?”


    梁俨被柔声拉回神思,见沈凤翥撑着头笑盈盈地看着自己, 连忙将卷册合上,将舆图推到一边,快步过去将人按回床上。


    “来了来了~”脱掉外袍, 梁俨一把抱住软乎乎的小凤凰,亲香了两下,“不抱着就睡不着?”


    沈凤翥往他怀里缩了缩, 又蹭了蹭他的胸口, 没有回答却胜过千言万语。


    相拥半晌后, 怀中传来一声轻笑, “连着忙了七八晚了, 殿下,你在忙什么?”


    “殿下”这个称呼梁俨许久没从沈凤翥口中听到了,“没什么,到年底了, 各处的账都送来了。”


    “对哦,荣王殿下到处都铺了生意,钱赚够了吗?”


    “这钱哪有赚够的,自然是越多越好。”梁俨将人从怀里扯出来,语气中带着温柔和欢喜,“宝贝,虽说只赚了点渣渣钱,但你喜欢的我还是都能买下,想要什么?”


    手上再紧紧巴巴,也得让老婆过上好日子,何况他现在手上有钱。


    沈凤翥幽幽看了他一眼,笑道:“我可会花钱了,小心你的钱不够使。”


    梁俨闻言笑出了声,“宝贝,你不过做些衣裳配饰,买些香料玩意,能花几个钱。你放心,你夫君有钱,你花不完的。”


    他手里钱都够支付一场战争了,老婆花的钱不过沧海一粟。


    突然,颈窝被一颗毛茸茸乱蹭,梁俨笑着将乱动的小凤凰锢在怀里,轻言细语地询问他想要什么礼物。


    沈凤翥侧靠在梁俨身上,抚摸着他的的臂膀,饱满的唇瓣一张一合回答,左不过说些金玉锦绣,目光却落在了帐幔之外的书案上。


    次日清晨,梁俨吃过饭没有出门,而是直奔书房。


    看着铺满桌面的舆图,梁俨沉沉叹了口气。


    无论是当团练队头,还是做一方节度使,对内剿匪,对外御敌,他身边有许多人可以商议。


    他本就不擅兵法,以前有凤卿为他出谋,又有孟宝昌、洪文等人为他划策,再不济也有兵士可以商议,大家同心协力才拿下数场胜仗。


    如今这大计只有他自己谋划,梁俨第一次尝到孤立无援的滋味。


    他心中虽有了个大致雏形,可想是一回事,做又是一回事。


    何况这战时间紧迫,又关切全家安危,他…必须赢!


    “叩叩叩——”门外传来敲门声,“殿下,您的茶晾好了。”


    “端进来吧。”


    梁俨爱喝冷茶,螺儿见他难得上午在家,便晾了一碗青雾冷茶。


    看了看日头,梁俨呷了口茶笑道:“公子还没起么?”


    “没呢,还有半个时辰。”


    “今早起了小雪,别熏那件兔毛披风了,熏那件紫貂的,那个厚实。”


    螺儿笑吟吟道:“殿下,您给公子做了七八件紫貂披风,您说的哪件儿啊?”


    “就那件内里有如意莲花纹的。”


    螺儿连声应了,梁俨刚嘱咐几句,瑞叶就来传话,说辛大人派人请他赶紧去官署。


    梁俨等不到沈凤翥起床了,便将桌上的舆图兵书和计划册收好,刚走出书房没两步,又嘱咐螺儿给公子的手炉多加两块炭,提醒公子出门要戴风帽和手套。


    “知道啦知道啦,殿下您快去忙吧,我会替您照顾好公子的~”


    梁俨走后,螺儿熏好了紫貂披风,又跟大毛二毛逗了会儿趣,沈凤翥才睡醒起床。


    螺儿见沈凤翥一边吃饭一边打呵欠,心道难不成昨晚殿下又折腾公子了?不应该呀,今早起来水缸里的水没少啊……


    沈凤翥看着莹润的燕窝汤,叹了口气,“螺儿,这才断个把月,怎的又把这劳什子端上了。我实在不想喝,你替我喝了吧。”


    “啊,又给我喝啊……”螺儿弱弱应道,她瞒着殿下不知替公子喝了多少碗燕窝汤了,“公子,殿下心疼您,这才又让厨房把这汤添回来了。”


    沈凤翥搅了搅汤,“我实在喝厌了,好螺儿你就喝了吧。”


    “公子,殿下说‘冬日进补,来年打虎’,您也该多吃些补品养身子。”


    沈凤翥笑笑,哄道:“傻丫头,你觉得我会去打虎?就算我想去,殿下也不会允许,再说就算殿下带我去打虎,那他也会把老虎打死了送给我,哪里轮得到我动手,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好像是这么回事……”


    “所以你快趁热把汤喝了,乖~”


    螺儿反应过来,嗔道:“公子您又编歪理哄我,我才不上当,再说上回被殿下知道了,罚了我三天不许吃零嘴……”


    “乖,殿下一早就出门了,海月又不在,你不说我不说,殿下不会知道。”沈凤翥将汤推到螺儿面前,“你不喝我就不许你去园里玩了。”


    螺儿听完将一碗汤干了,气鼓鼓地说:“也就殿下有事被喊走了,不然殿下陪您用早饭,今儿这碗汤您撒娇耍赖都赖不掉……”


    公子是个机灵鬼,除了殿下没人能治住他。


    沈凤翥一边吃小点一边听螺儿碎碎念,舒展的眉间却慢慢皱起,“殿下在书房呆了那么久?”


    “可不是,胡乱扒拉了两口就去了书房。公子,书房没有炭火,早晨又冷,你们寝房里也有书案,他多半是怕吵着您睡觉才去书房办公的。我今儿瞧了,殿下安安静静的,不吵人,您还是劝劝他别一早去书房吃冷风。”


    沈凤翥想到了什么,低头笑了两声,“没事,他身体好,随他去吧。”


    “公子你怎么这样啊,殿下他……”螺儿嘟起嘴替梁俨抱不平。


    “对了丫头,我起身时腰拧了一下,实在不舒服,你让虞棠帮我去告个假。”


    “又拧着腰了?”螺儿担心道,“您怎么不早说,快到床上躺着去,您也是,又硬撑,非要疼得要死要活了才服个软。”说着就推着沈凤翥回床上,弄了热药酒给他按摩。


    按完腰,螺儿又麻利地灌了汤婆子放到床上,“殿下不在,您捂着点,别冻着了。”


    沈凤翥打了个呵欠,懒洋洋道:“好螺儿,我只怕要睡到中午了。”


    “您睡就是,虞侍卫已经去给您告假了。”


    “但我今日想吃吉庆楼的梅花糕。要不这样吧,你去买,反正我要睡到中午,而且不是说等海月回来,就让你回碧澜岛探亲嘛,你总得给家人带着礼物土产,今儿趁我睡觉你正巧得个空,出去逛逛买买,把东西一并买全了。”


    “真的可以吗!公子,您一个人在院子里,若我回来晚了,没人侍奉您吃午饭……”


    “我昨晚…跟殿下闹得久了,身子乏,指不定要睡到下午,你去给厨房说不必给我送午饭,干脆你从吉庆楼给我带些回来吃,府里的饭我也吃腻味了。”


    “成成成,我马上就去。”


    沈凤翥还给螺儿派了辆马车,方便她买东西,等螺儿一走,他就下床了。


    螺儿最会察言观色,又很体贴细致,是个好丫头,虽然对外面的人嘴巴严实,可对他和阿俨那真是藏不住一点话,像大毛二毛一样叽叽喳喳,可爱活泼,他在家吃了几块糕,喝了几杯茶,哪道菜多吃了一筷,她都会记下来,等阿俨晚上回来一一汇报。


    好容易打发走螺儿,沈凤翥就去了书房,将该看的不该看的都看了个遍。


    院里的书房只有阿俨用,他怕冷,这书房冷幽,他便将暖阁改成了自己的小书房,还离寝房近些。他俩若要写看什么东西,在寝房的小书案便能完成,更不必来这书房。


    当然他偶尔也会来这书房,只不过不是为了公事,而是与阿俨在房里……


    沈凤翥看着那张黑檀靠椅,脸颊微微发红,猛地甩了甩头,才将那些旖旎画面甩到脑后。


    将书桌上的东西归位,全然看不出翻动痕迹。


    沈凤翥回到寝房,踱到书案旁边,故技重施。忙完之后,沈凤翥脱了外袍,缩到被窝里,汤婆子已经不那么热了。


    望着帐顶,沈凤翥轻笑出声,不知是该说阿俨聪明,还是说他笨。


    说他聪明吧,他暗暗筹谋大计,却对自己没有一分防备,什么都大剌剌地放在自己可以看到的地方。


    说他笨吧,他又知道这是掉脑袋的事儿,没有把那些见不得人的东西放在衙门,而是带回了家里。他也十分沉得住气,起码暗暗计划了几年,却没对任何人漏过一个字,包括自己在内。


    沈凤翥打了个呵欠,闭上了眼睛。


    那舆图和兵书已经被翻得破烂不堪,阿俨的计划却还只起了个头,罢了,等寻个合适的时机,跟阿俨挑明。


    沈凤翥这段时日也想明白了,阿俨做这天下至尊甚好,有这样一位仁君,也许大燕会迎来真正的盛世。


    等沈凤翥再度睁开眼睛,天都暗了,螺儿也回来许久了。


    螺儿见沈凤翥醒了,笑道:“公子,您终于醒了,今晚您怎么睡得着啊。”


    如今已近傍晚,沈凤翥也懒得吃午饭了,只垫了两口糕点,等梁俨回家吃晚饭。


    果然,沈凤翥晚间睡不着了,缩在梁俨怀里乱动。


    梁俨听螺儿说了,小凤凰今早腰拧着了,缩在床上眯了一整日的觉。


    “宝贝,别动了~”梁俨知道他腰不舒服,就算被蹭得邪火乱冒,也不过滑动下喉结。


    梁俨语气温柔,却带上了不自知的压抑和无奈,沈凤翥咀嚼着话音,轻笑出声,然后便微微仰头,含了下梁俨的喉结。


    “你……”


    等火起来了,纵火者轻飘飘地说了一句“睡觉”,然后圈着人形火炉不时磨蹭两下。


    梁俨见他言行不一,微微挑眉。


    凤卿是在勾引他,还是在求欢,亦或是想和他做/爱。


    梁俨的脑子也被蹭出了火,哪里还能有别的想法,自然灭火为先。


    等把怀中的冰美人吃干抹尽,流了一脸的泪,这火才被浇灭。


    次日晨起,螺儿见水缸里的水少了大半,嘴角往下压了压。


    殿下也太孟浪了些,公子昨日拧了腰,夜里还折腾他。


    是个大坏蛋!


    等到日上三竿,沈凤翥起床就收获了螺儿的嘘寒问暖,连早饭都是送到床上吃的。


    吃饱喝足,沈凤翥告了一日假,这次没有支开螺儿,只是让他把暖阁的小炕烧热,他要在暖阁看书。


    螺儿听了赶紧找出毛乎乎的白狐狸皮软垫,扑在小炕上,又拿了两个软和的靠垫给沈凤翥垫腰。


    因为沈凤翥安静看书,螺儿也不好叽喳,被沈凤翥强制学习。


    等了会儿,有婆子送了参汤来,说是殿下吩咐的。


    沈凤翥刚吃完饭没多久,根本喝不下,挥挥手,螺儿便把汤端去了茶房温着。


    螺儿悄悄将诗集换成了话本,津津有味地看了大半本才又将参汤端来。


    “公子,北边的蛮子都归顺了,您还看这做甚?”螺儿将参汤轻轻放到小几上,“这汤闻着不苦,您尝尝。”


    沈凤翥将舆图放到一边,瞥了一眼黑漆漆的参汤,撒娇笑道:“随便看看解闷儿罢了,这汤好,你喝了补补身子。”


    螺儿偏头哼道:“我可不吃您撒娇这一套,您不喝等晚上殿下回来,我就告状。”


    沈凤翥听了,无奈一笑,只好将一碗参汤囫囵灌下了肚。


    “对了嘛,您昨夜那样辛苦,不喝点补汤身子哪里受得住……”


    沈凤翥闻言,脸颊瞬间涨成了桃粉色,难以置信地看向口无遮拦的小丫头,“你还没嫁人呢,从哪里学的这些话!”


    螺儿见公子害羞了,吐了吐舌,一溜烟跑了。


    又过了十来日,海月从碧澜岛回来了,螺儿便准备收拾东西,回家探亲。


    听海月讲了半日,沈凤翥才放了心。


    崔璟和白雀藏在桃花山旁边的村子,他送的信和东西也顺利送到了两人手里。


    “公子,您放心,崔公子和他夫人过得很好,许是有了夫人,连性子都内敛稳重了许多。”


    沈凤翥闻言,欣慰地点了点头,又问了海月几句家常,这才让她回房休息。


    等过了年,开了春,梁玄真回来了,经过碧澜岛,顺带把崔璟和白雀带回了蓟州。


    大郡主从海外游玩回来,还带了数不清的珍奇,节度使府忙碌起来,连小丫头都帮着抬箱笼。


    梁俨看着流水似的东西抬入府里,甚至还有两只扶罗国的小香猪,心道玄真是买了多少东西啊,当初带的钱够吗?


    梁玄真被哥哥这么一问,笑答道:“七哥你放心,没花多少钱。”


    当初带了许多瓷器和丝绸压船,香料宝石和无数珍奇都是拿瓷器和丝绸换的。


    用螺儿他哥的话来说,就是用白菜换金子,把这辈子的钱都赚了。


    梁玄真又说在扶罗国置办好了房屋地皮,还买了两个商铺,让螺儿哥哥在那边打理。


    梁俨见她逻辑清晰,桩桩件件说得头头是道,心想这妹子文也文得,武也武得,办事还牢靠,可堪大用,若能帮着自己打天下就好了。


    “七哥,你这样看着我作甚?我脸上沾东西了?”


    梁俨回过神,笑着摇了摇头。


    梁玄真归来,给众人都带了礼物,连在园子里捡花叶的小丫头都有份,府上热闹了几日才清净下来。


    梁俨也十分高兴,除了后路已经铺好,他还得到了一份意外的礼物。


    梁玄真用低廉的瓷器和丝绸换回了许多珍珠香料,这些在大燕可是稀罕货,他的军费又多了厚实的一笔。


    再等半个月,春耕结束,青苗长起,他便可起兵了。


    想到此处,梁俨心中一阵激荡,暗暗捏紧拳头给自己打了个气。


    “殿下、公子,这是冬日在暖阁里种出的樱桃番茄,老李头让我拿来给你们尝尝鲜~”


    螺儿蹦蹦跳跳地奔来,放下了白玉缠枝盘。


    莹白盘面盛着十来颗鲜艳若火的小果,比樱桃大,比鸡卵小,瞧着不像果子,倒像宝石。


    沈凤翥靠在小榻上看书,见有樱桃番茄便合了书页,坐到了小桌前。


    刚坐定,梁儇抱着小香猪冲进屋内,哭丧着脸,“表哥,呜呜物,我的小猪生病了,怎么办呐?”


    粉嘟嘟的小猪有气无力地缩在梁儇怀里,沈凤翥见了无奈道:“九郎,你问我,我也不知道啊。”


    “啊?应怜应爱,大毛二毛和饮溪被表哥养得那样好,表哥怎么会不懂养猪呢?”


    梁俨见沈凤翥面露尴尬,笑道:“九郎,你先别急,你赶紧带着小猪去问问城里的屠夫,他们肯定认识养猪的人家。”


    梁儇闻言忙不迭跑了,沈凤翥无奈一笑,想了想,赶紧让螺儿去园子里瞧瞧应怜应爱和饮溪,生怕它们被小猪染了病气。


    螺儿听了心里也急,撒腿就跑了。


    梁俨见沈凤翥在穿氅衣,赶紧将人拦下。


    “这几日园里柳絮花粉多,小心吸进嗓子害咳疾,别去了。”梁俨拉过他坐到桌前,将白玉盘挪到他面前,“表哥,咱们的孩子不会有事,你放宽心。”


    沈凤翥见他脸上带着戏谑笑容,又拿腔拿调学九郎的音调,不禁鼓了鼓腮。


    现在螺儿去了园子,海月去希音院里找小莲玩去了,屋里只剩他们两人。


    今日阿俨得空,刚才坐在书案前一脸傻笑,想来是想好了。


    “怎么样了,准备什么时候起兵呀?”


    “哦,我打算等……”梁俨正在倒茶,听沈凤翥问便答了,刚说了几个字,他的手顿时冻在半空,从头皮到脚指头瞬间麻了。


    “你…凤卿……”


    “哎呀,荣王殿下,我就随便问问,你抖什么?”


    梁俨见爱人笑得眉眼弯弯,水葱似的手指拨弄着樱桃番茄,语气随意平和得似乎在询问他今晚想吃什么。


    梁俨嘴唇颤抖,嘴角抽搐,半晌说不出话。


    凤卿什么时候知道的?


    他怎么知道的?


    沈凤翥见他被自己吓住了,心道阿俨在怕什么,难道怕自己上奏陛下?


    “凤卿,我…你在说什么啊。”梁俨垂着眼眸,准备装傻糊弄过去。


    “行了,别装了,把你那做计划的册子拿来,我帮你瞧瞧。”


    沈凤翥见他愣住了,叹了口气,起身走到书案边把那册子翻了出来。


    梁俨大跨步过去,一把夺过那册子。


    “凤卿你别……”


    梁俨现在不知道如何跟沈凤翥解释。


    他以为自己很聪明,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凤卿对他的东西从不乱翻,正好灯下黑,在凤卿眼皮子底下谋划,好过偷摸去别处惹凤卿疑心。


    没想到凤卿……


    小凤凰最是忠君爱国,若是被他发现自己想谋反,只怕……


    沈凤翥见他抖若筛糠,面上挂着从未见过的惊恐神色,一时被惊住了。


    不过须臾,他似乎想到了什么,猛地环住梁俨的腰,将下巴搁在他肩上。


    “阿俨别怕,我会陪着你,无论你做什么我都陪着你。”


    此话犹如惊雷,将梁俨的恐惧和不安炸了个干净。


    他不在意别人如何看自己,他只在乎凤卿。


    “凤卿……”


    “嗯,我在。”


    第165章 同心 荣王欲反,请陛下视之诛之


    两人相拥半晌才分开, 沈凤翥翻开计划册笑道:“殿下,若要起兵,还得再等等。”


    “等?”梁俨不解, “粮草兵马已足,何需再等?”


    梁俨分析了几月, 现在不是枪炮乱飞的时代,打仗打的就是人力财力,谁消耗得起谁就胜。


    “嗯,殿下说得很是。”沈凤翥捏了捏挂着疑惑的脸颊, “可如今北地七州仓廪足, 百姓安,你让大家过上了好日子。阿俨,你现在想让他们抛家舍业, 起兵谋反,他们如何愿意?”


    “凤卿,我不在乎钱财, 我只要坐上那个位置就好。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他们会愿意的。”


    “说得不错,只是你这样收买人心, 实为下策, 只怕还没起兵, 参你谋逆的奏疏都可以堆满中书省了。”


    沈凤翥捋了捋他耳边碎发, 轻声道:“你再想想, 而且你现在平白谋逆,即便你成功了,那些清流名士也会对你口诛笔伐。”


    梁俨勾起嘴角:“随便他们,再说胜者为王, 只要我赢了,史书而已,随我书写。”


    沈凤翥见他天真得可爱,抿了抿唇,“殿下,这世上总有不惧生死的刚正之辈,就像你不惧俗世评价那般……殿下,你是少有的良善仁义之人,你若能成大业,必会造福天下万民,我不想你被世人诟病分毫。”


    那双流光溢彩的琉璃眼珠盛着坚持和冷静,梁俨忍不住摸上严肃的眼角,“好,我听你的,我都听你的。”


    语落,眼角翘起弧度,沈凤翥慢慢凑近梁俨的耳朵,低声笑道:“听我的啊~殿下,若我助你登上宝座……”


    “表哥——”


    梁儇的声音不合时宜地传来,沈凤翥瞬间正襟危坐,一副端肃模样。


    梁儇抱着小香猪跑进来,小嘴说不个不停:“表哥,小猪没事了!我在路上遇见老李头了,他说小猪只是吃多了犯困,不愿意动弹,现在又是春天……”


    梁俨见状笑道:“好了好了,我们知道了。九郎,把小猪放园子里去,你看它眼睛都快睁不开了,春困秋乏的,你别折腾它了。”


    梁儇“哦”了一声,忙不迭去了园子,心道不跟小猪玩,还可以跟小鹿玩!


    看着梁儇蹦蹦跳跳的背影,梁沈二人无奈对视一眼。


    虽然打发走了小淘气,但先前严肃紧张的氛围荡然无存。


    梁俨勾起唇角,学着梁儇的声音问道:“表哥,如何得知我有谋反之心?”


    沈凤翥被那声音激得鸡皮疙瘩落了一地,“你我同床共枕数年,我岂会不知?”


    “哦~也是,我与表哥已做了数年夫妻。”说着,梁俨一把将沈凤翥拉入怀中,伸手摸了一颗樱桃番茄送到粉唇边,“表哥,若我登基,你可愿做我的皇后?”


    “皇后?”沈凤翥瞳仁一紧,伸手接过嘴边的樱桃番茄,“你让我做皇后?”


    他的心不受控制地跳动,此时此刻,比他发现阿俨想要谋反还要震撼。


    “自然是皇后。”梁俨又拿起一颗送到他唇边,“怎么,表哥不愿意?”


    沈凤翥唇瓣颤抖,“阿俨,你可知你在说什么,我怎么能……”


    男子为后,亘古未见。


    “没什么不能的。”梁俨语气坚定,不容置喙,“只有你能做我的皇后。”


    桃花瓣似的眼睛眨了眨,慢慢弯成了新月形状,饱满的唇含住艳红小果,咀嚼出酸甜汁水。


    等咽下果子,唇上留了些汁水,沈凤翥微微仰头,果汁润泽了殷红的唇。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盖章为誓,此生不悔。”


    梁俨抿了抿嘴上的章,紧紧掐住细腰,附身加重了章痕。


    等到晚间,沈凤翥靠在梁俨怀中亲密说话,只不过不是夫妻夜话,而是天下大计。


    “明年再起兵?凤卿,今年和明年不过一年而已,有什么区别?”梁俨的小腿夹着冰棱似的的小腿,听了这话一时松开了。


    “区别大了。”沈凤翥扭头瞥了一眼,“夹紧啊,我冷。”


    梁俨闻声将人往上提了提,张开腿把冰棱再次夹紧。


    下巴抵在温热的胸膛上,沈凤翥笑道:“我问你,起兵五事,道、天、地、将、法,你扪心自问,你做好了没?五事齐,先胜后战,五事不齐,不战而败。”


    这些年梁俨跟着沈凤翥看遍兵书,知道他在说什么。他将五事理解为行政、天时、地利、人才和法治。


    梁俨正色道:“凤卿,我们在北地经营数年,我自认为五事已齐。”


    沈凤翥叹了口气,微微撑起身子,道:“阿俨,北地七州你是经营得很好,北地百姓爱戴你,官吏也赞颂你……你不会以为这样就算五事齐全,他们就会跟着你谋反吧?”


    梁俨一下被问住了,半晌才道:“难道不是么……”


    沈凤翥咬了咬口中软肉,叹道:“以欲从人则可,以人从欲鲜济。这道理你以前明白,怎的如今倒糊涂了?”


    梁俨道沉默。


    凤卿说得很对,起兵谋反只是他的个人愿望,只对他有利,于北地臣民无益。


    “退一万步,即便你许诺追随者高官厚禄,但最后能封妻荫子只有少数人,多数人捞不着好处,他们为何要拿命拥戴你?”沈凤翥见他缄默,娓娓道来,“何况你是谋反,名不正言不顺,就算你前面做了许多好事,但只要你起兵,你在百姓眼中就是乱臣贼子,他们不会追随你。”


    “可是凤卿,我没有时间了,明年陛下就可能召我回京,若回了玉京,再无可能了。”


    “所以这一年,咱们动作快些。”沈凤翥眼神一凛,嘴角勾起冷笑,“你放心,我会帮你。等玉京乱起来,咱们就趁乱起兵。”


    “凤卿呐,玉京风平浪静,怎会乱?”梁俨不解。


    “你呀当真是在北地呆久了,玉京从未静过,如今你既起了心思,那咱们就搅,水扬船翻,还怕乱不起来?”


    语落,梁俨心里一惊,“凤卿,你想做什么?”


    沈凤翥笑得温柔,道:“做什么?帮你呀,还能做什么。阿俨,从此刻起不许再妇人之仁,听我的,我们才有胜算。”


    梁俨点了点头,沈凤翥又道:“阿俨,当务之急是把几个小的送到扶罗国,这样咱们才无后顾之忧,好专心做事。”


    梁俨又是一惊,不过旋即就放松下来。


    凤卿早就知道他想谋反,那让玄真去海外的心思自然也瞒不过凤卿。


    “好,等几日我就让玄真带九郎他们走。”


    “九郎和玄真不能走。”沈凤翥斩钉截铁,“九郎是郡王,现在走会惹人猜疑,等我们起兵之后再悄悄送他走。至于玄真,她是难得的全才,留下来好为你所用,要送走的是希音微音,两个妹婿和两个小崽子,好在希音微音寻常就爱外出玩闹,又有玄真出去游玩为先例,她们想要出海游玩也不算突兀。”


    “也是,若除了你我都走了,会惹人生疑。”


    梁俨不停抚摸柔顺的乌发,他没想到凤卿会如此坚定地选择他。


    长平侯府养出的小凤凰,为了他,舍弃祖宗教诲,只要一败,长平侯府世代忠烈的名声和荣光便会毁于一旦。


    “小凤凰,若败了,沈家名声尽毁,你……”


    沈凤翥撑起身子,捂住他的嘴:“事到如今,何必再说这些。若败了,到了地下,我自会向列祖列宗请罪,你不必管。何况战局未起,输赢未定。阿俨,我不光要做皇后,我还要做骠骑大将军,你允不允?”


    “好好好,做骠骑大将军。”野心勃勃的小凤凰愈发明艳动人,梁俨心中微动,忍不住摩挲弯起的细腰。


    沈凤翥见他眼含情/欲,嘴角微勾:“阿俨,光阴如金,明日我们便要与玄真商议此事,她聪慧可靠,我们三人共谋,事半功倍。”


    “好,明日就议。”


    说完正事,沈凤翥软软趴回了梁俨胸上,将冰棱小腿慢慢抽了出来,猛地撑起身子,双膝跪在梁俨两侧,臀部缓缓下坐,上下磨蹭。


    铁杵磨蹭小缝,沈凤翥舒服得眯起了眼,不过摇了七八下却翻身躺平,静静扒着修长臂膀。


    梁俨被勾得火大,飞快脱掉自己的亵裤,又去扒拉沈凤翥的。


    沈凤翥拉紧裤腰,笑道:“你做什么,我要睡了。”


    “我想做什么你不知道?”梁俨佯装凶恶,粗鲁扒开沈凤翥的手,“登徒子,都浪得起火了,还想睡觉?”


    沈凤翥哼唧两声,双腿缠上乱动的腰,梁俨哪里受得住投怀送抱,一把扯下白绸亵裤,直到后半夜才饶了这纵火之人。


    次日,梁俨找了梁玄真来,三人坐在暖阁商议。


    梁玄真听完,只微微挑了下眉,似乎并不意外。


    梁俨见她毫不吃惊,不禁多打量了几眼妹妹。听见谋反都镇静自若,他还是太小看太子之女了。


    “七哥,我明白了。”梁玄真放下茶盏,看向梁俨,“你有雄心壮志,我必然会帮你。只是你们不能将希音微音和九郎送走。”


    “这是为何?”梁俨问道。


    “北地是我们的大本营,若起兵你我都会带兵南下,后方无人是为大忌。”


    沈凤翥答道:“你不必担心,有我在。”


    梁玄真摇头道:“若弟妹走了,战未起,军心先乱。表哥、七哥,世间没有双全法,既要图大业,就不能心软。”


    梁俨道:“九郎便罢,可希音微音柔弱……”


    “七哥,我们都是父亲的孩子,我们的心思是一样的。”梁玄真淡淡道,“父亲是太子,这天下本来就该是我们的,希音微音身为父亲嫡女,从小跟着太子妃学织布针线,规范礼仪,就是要做天下女子之表率,她们从小以公主的品格要求自己,她们也本该是公主。七哥,唤希音微音来,我们一家人好生商议。”


    沈凤翥喃喃道:“希音微音从未跟我说过这些……”


    “希音微音也流着沈家的血,她们从来都不是柔弱女儿。表哥,你是身在庐山中,不识真面目。”梁玄真微微一笑,“就像从前在玉京,谁都说长平侯府的二公子跟小女娘一样娇柔,不堪大用,风一吹就倒了,你如今倒了吗?”


    梁沈二人对视一眼,让螺儿去把二音喊了来。


    二音一人抱着一个崽子进了屋,听兄长有正事相商,便让螺儿海月把孩子抱到廊上去玩。


    两人听完梁玄真复述,虽然吃惊但也只有一瞬。


    “好,甚好!”芙蓉面漾起笑意,梁希音起身握住梁俨的手,“七哥,你有此雄心,为何不早说与我们。”


    梁微音也道:“就是,七哥,我们是一家人,同生共死,你不许抛下我们。”


    这下轮到梁俨发懵了,这还是他那娇柔的妹妹吗?


    “七哥,无论是立贤,还是嫡长,这太子之位都该是父亲的,现在父亲薨逝,仪王做了太子。”梁希音秀眉微蹙,“他不过庶妃所出,又无才德,凭什么坐上太子之位,等陛下百年之后再坐上皇位?我母妃只生了我和微音,若父亲在世,会在诸兄中选贤,如今…七哥,这天下就该是你的。”


    梁微音点了点头,道:“七哥,这些年你做的我们都看在眼里,无论是才干还是德行,你都配坐那个位置,你若为君,是大燕之福,父亲泉下有知也会欣慰。”


    梁俨怎么也没想到两个妹妹会说出这番话,一时垂眸无言。


    梁玄真见兄长沉默,笑道:“七哥,我说的没错吧,咱们是一家人,一条心。”


    二音对视一眼,点了下头,接着梁希音又道:“七哥,你既然想起兵,那钱粮必得备足,如今我与微音嫁给了崔家,要不要……找他们帮忙,或者……”说着梁希音竖起手掌,做了个砍杀的动作。


    “七哥,崔家其他人都无所谓,你只要…留入泉和道虹一命就好。”


    “嗯,若崔家不愿追随,七哥你可以…”


    梁俨大惊,连忙打断:“哎哟说什么呢,八字都没一撇呢,再说他们是我妹夫,我不会杀他们。”


    沈凤翥笑道:“希音微音,你们别慌。他们俩家既同意道虹和入泉娶你们,便是存了攀附之心,这从龙之功可比依附一个亲王更让人心动。”


    五人谋定,决定在起兵前暂时对梁儇保密,他年纪小,难免活泼嘴松些。


    等梁微音推开门,去廊上寻崔元平和崔元安,众人才发现下雨了。


    春雨绵绵,细腻柔和,顺着瓦片屋檐滴落,形成一道清亮水帘,两个稚童咿咿呀呀地在廊边接雨,给幽静长廊增添了几分生气。


    不同于蓟州的轻柔雨丝,玉京城内雨势滂沱,犹如天河倒泄,街上路人行色匆匆,慌忙挤到屋檐下躲雨。


    宫城内,燕帝站在高高的天熙台上,看着瓢泼大雨冲刷朱墙楼榭。


    “陛下,郑刺史从幽州发来急信。”


    燕帝目不斜视,“念。”


    语落,朱道祥打开信,看了一眼,腕间的拂尘险些落了地。


    “荣王欲反,请陛下…视之诛之。”


    第166章 起势 小鹿乖乖,帮个忙吧


    春雨霖霖引人困, 天刚擦黑,螺儿便撑不住了,今日被两个小公子磨得身心俱疲, 砸了咂嘴,瘫在了床上。


    好在入夜后万事有殿下, 她和海月也能高枕无忧。


    寝房内,梁俨撇着嘴坐在书案前挥毫,旁边美人研墨添香,倒也不算难熬。


    沈凤翥见他写得不耐烦, 笑道:“再多些点, 等雨停了就要送出去。”


    “宝贝,每回写请安折子你都死盯着,至于吗?而且这已经写了我数数…二三百字了, 还要写多少?”梁俨眉宇间氤氲着愁雾,“你连礼物都替我送了,何不连带把这折子也替我写了?”


    梁俨今日才知道每次递呈请安折子, 沈凤翥都会替他送许多礼物给燕帝,几年了沈凤翥愣是没向他漏一个字。


    “你这字我临着倒还能写几个,只是你这行文我着实模仿不来。”


    梁俨闻言挑眉, 笑道:“我本来就胸无点墨, 夫人现在嫌我粗鄙有点晚了。”


    沈凤翥知道这人爱与自己调笑, 越搭理他就越来劲, 于是只拍了他手臂一下, 佯装凶狠地催他动笔。


    梁俨抓耳挠腮憋了篇八百字小作文,等沈凤翥检查过后,两人才亲亲热热地上床说话。


    “宝贝,你那招能行吗?陛下一把年纪了, 什么风浪没见过,我觉得他不会信。”


    沈凤翥道:“陛下纵然敏锐谋深,可他也多疑。你自己被他那般猜疑提防,竟没察觉么?”


    “可你也只是猜测,没有实证,若被顺藤摸瓜查出是你放的消息,你……”说到此处,梁俨吐出舌头,做了个鬼脸。


    “我又不傻,等放出风声就让他们赶紧回来,玉京离蓟州几千里,再说那茶房酒肆人员混杂,谁会疑心到我身上。”


    梁俨见他眼眸晶亮,笑着捏了捏他的脸,“夫人聪慧,自然万无一失。只是吃饭时你说的那件事,我觉得不妥,饮溪只是头小鹿,你把它当孩子养大的,那样对它不妥,还是换……”


    “不会有事。”沈凤翥打断道,“饮溪又乖又听话,不过放出去走一圈,等回来给它洗干净就没事了。”


    “可是铅粉对饮溪……”


    “阿俨~”沈凤翥扒着梁俨的手臂蹭了蹭,“顺势而为,借势而进,造势而起,乘势而上。你现在是荣王,替陛下镇守北地,朝中有太子,你上位名不正言不顺,若我们不自己造势,那你便起不来。古来成大事者起势前皆有祥瑞现世,你自然也要有。”


    “那不过是无稽之谈,编出来骗人的。”


    沈凤翥笑道:“我当然知道是骗人的,但只要下面的人相信就好了,你何必计较这个。笨蛋,你原先殚精竭虑,喝风吃雪,受了那么多苦才让这北地七州宁静祥和,百姓丰衣足食,不过现个祥瑞,有什么了不得的?。”


    “诶,咱们谦虚点。”梁俨被夸得脸红,微微偏头蹭了蹭爱人的发顶,“我也没做什么,不过是在这个位置上,吃多大碗饭干多大的事儿罢了。哎,宝贝,咱们就算要造势,牛皮也别吹太大了,人家也不是傻子。”


    沈凤翥听了这话,猛地直起身子,气鼓鼓地说:“你这话好没道理,我不过打算派人去酒楼茶坊说说你做过的事,又不是编瞎话,怎么能算吹牛?虽说庶民大多不通文墨道理,但人家也不是傻子,人家有眼睛也长了心眼,若你没做过那些事,我就算编出花儿来,人家也只当耳旁风,这人呐只相信自己看到的,相信愿意相信的。这么简单的道理你不懂?”


    “好好好,听夫人的,怎么还激动上了。”梁俨赶紧将人揽回怀里,伸手摸了摸他的心口,“深呼吸,咱们别激动啊,对身体不好。”


    沈凤翥扒拉下胸口的大手,“少卖乖,这么多年了,我的心疾早没那么严重了,你又不是没问过冯太医,这会子又装什么疯?”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梁俨将人抱紧,“你的心疾无法根治,决不能大意。凤卿,我最放心不下的只有你。”


    “知道了。”听了这话,沈凤翥心里再大的火也灭了,“阿俨,对不起,我刚才太凶了。”说着,埋头蹭了蹭温热的颈窝。


    梁俨微楞,有…凶吗?


    小凤凰眼睛晶亮,两腮鼓鼓,语气柔软,可爱死了……


    而且都是在夸他,把他夸得都不好意思了。


    “没有凶!宝贝,我很喜欢,以后多凶我~”


    沈凤翥闻言鼓了鼓腮,心道这人莫不真是个傻子?


    算了,傻就傻吧,傻人有傻福,傻人很可爱。


    两人窝在床上谈笑半晌,方相拥安眠。


    过了几日,给燕帝的请安折子和礼物安安稳稳地上了路,七州主城的茶楼酒肆也多了许多说书人,讲的都是宫闱艳闻,其中又穿插了文怀太子之死的密辛,连带着也讲了荣王殿下从流放到复爵,从广陵王晋封荣王的丰功伟绩,将那征北之战说得比实情惊险万倍。


    从主城蔓延,逐渐渗透下面的县镇乡村,荣王所做的仁政善举,大家有目共睹,如今又听了荣王殿下战无不胜,从流放到封王,历经艰难险阻,觉得这位年轻的殿下又可怜又可敬。


    等入了夏,蓟州城外的几个樵夫在山上看见了一头白鹿,跟冬雪似的,转眼又有在山涧喝酒吟诗的文士看见了那头白鹿,蓟州城中都传那是天降祥瑞。


    酒肆中,那见过白鹿的文士喝得飘飘欲仙,醉道:“政治清明,百姓安乐,则白鹿现世,好兆头啊,好兆头啊——”


    旁边又有几个文士附和,说白鹿现,圣人出,突然现于蓟州山林,还一连出现两次,只怕是来寻人的。


    “那圣人在玉京嘞,咱们蓟州隔着几千里远嘞——”


    “谁说就是陛下了,荣王殿下不是在蓟州吗?”


    “就是,荣王殿下自从当了这节度使,不说别的,那安济医院修起来了,我老母和孩子身体都好多了。”


    “那确实,不光我们在蓟州过得滋润,咱们北地也有泰运之象呐,难道你们没发现这几年冬日都没什么流民来蓟州城讨饭要食,卖儿鬻女了?”


    “兄台敏锐,说得很是啊——”


    ……


    一时议论纷纷,都说那白鹿是因为荣王才现世。


    殊不知那白鹿如今洗得干干净净,正趴在节度使府的园子里吃果子。


    螺儿看着宝石般珍贵的果子进了鹿嘴,不禁叹道:“公子,你也太惯着了些,这樱桃番茄是单供给您的,殿下都不许送到玉京去,您倒好,拿来喂饮溪。”


    沈凤翥笑笑,“它喜欢吃浆果嘛,再说它帮了大忙,又受了苦,吃点果子应该的。”


    “自从带饮溪出去过两回,您越发惯着它了,如今这鹿连鲜草都不吃了,只等着人喂果子栗子。”螺儿嘟囔道,“您就宠吧,迟早宠得跟大毛二毛一个德行。”


    “它听话乖巧,宠一点又何妨?”沈凤翥摸了摸小鹿头,见它吃得乖,便让螺儿再去取些鲜果来。


    没等螺儿回来,却见梁希音带着丫鬟婆子路过。


    五日前是崔霁祖母的寿辰,希音不是说参加完寿宴要留在幽州小住半月吗,怎的这么快就回来了?


    沈凤翥让身边的小丫头去问话,梁希音见沈凤翥在园中,提着裙摆疾步走了过去。


    “怎么瞧着不开心?”沈凤翥拉着妹妹坐到亭下。


    梁希音沉默不语,沈凤翥叹了口气,便问贴身服侍的丫头,见只有小莲一人,疑惑道:“小莲,素素怎的没跟着服侍?”


    素素便是希音搭救的哑巴舞女,也不知玄真想了个什么法子,从那瓦子老板手里把素素赎了出来,带回府里赐了名,给希音做丫鬟。


    素素虽是个哑巴,但很是勤快谨慎,又生得美丽,颇得希音喜爱,慢慢的成了贴身侍奉的大丫鬟。


    素素又会弹曲跳舞,偶尔希音兴致来了,便让她在园子里跳舞,府里的丫头婆子也跟着热闹,对素素也十分照顾。


    说起素素,梁希音偏过头叹了口气,小莲见状便替她说了缘由。


    原来是那日寿宴后,崔霁的堂哥崔雱酒醉后强迫了素素,直到第二日梁希音才知道,在崔府大发雷霆,后来崔家祖母出面说给素素开脸,给崔雱做贵妾。


    崔家祖母待她极好,又是长辈,梁希音不好驳她的面子,加之自己不想让崔霁左右为难,于是允了素素给崔雱做妾。


    等小莲说完,梁希音猛地拍了一下石桌:“我本来打算给素素寻个好郎君,没想到……”


    “罢了,木已成舟,生气也于事无补。”沈凤翥拍了拍妹妹的肩,“崔家富贵显赫,做他家的贵妾也不算委屈那孩子。”


    “表哥,你是没看到素素见了我哭的那个样子……”


    “所以你就回来了?”沈凤翥摇扇轻笑,“给崔家脸色瞧?”


    梁希音高昂头颅,道:“自然,别说是我的丫头,便是我手里的猫儿狗儿,没有本郡主的允许,谁都不许动。那崔雱行为轻浮,管他是有意还是无意,都打了我的脸,我自然要给他们崔家脸色瞧,我不回来,难不成还在那里等着过年?”


    众人闻言都笑了,沈凤翥亦笑道:“妹妹说得很是,好了,舟车劳顿的,快些回去休息吧。”


    “怎么崔仪宾没跟着郡主回来?”海月看了一圈,没看到崔霁的影子。


    小莲捂嘴道:“郡主正在气头上呢,崔仪宾哪里敢跟着回来,等过两日礼物备好了,咱们郡主也消气了,自然就回来了。”


    众人听了抿嘴轻笑,府里两个崔仪宾,一个温柔和善,一个冷傲端方,截然不同的两人却有一个共性——都十分疼惜爱护妻子。


    他们在府里看得一清二楚,这崔家的两个郎君被两位郡主吃得死死的,郡主说东他们不敢往西,郡主说要星星,他们还能顺带摘月亮。


    “罢了罢了,有我在,那崔雱也不敢薄待了素素。”梁希音无奈摆了摆手,“就是太过匆忙,我还没来得及给她备份儿嫁妆。”


    沈凤翥笑道:“那赶紧回去备嫁妆吧,备好了明儿就送去幽州,咱们家的人,咱们打得骂得委屈得,可不许别人作践了。”


    “表哥说得很是,小莲,走,回去给素素备东西。”


    沈凤翥看着梁希音带着浩浩荡荡的人回去了,这时一颗小鹿头凑到沈凤翥膝上,乖乖蹭了几下。


    “好啦,别撒娇,等会儿果子就来了。”


    沈凤翥圈住小鹿头,轻轻摩挲,坐在亭中等待摘果子的螺儿。


    此时幽州崔府内,崔霁和崔雩正在库房翻找礼物。


    “道虹,我不过睡了个丫头,郡主也太小气了些。”崔雱靠着库门,百无聊赖地掏了掏耳朵。


    崔霁闻声停了手,咬紧牙关回头冷冷睨了崔雱一眼,但没有出言。


    崔雩赶紧瞪了亲兄长一眼,示意他闭嘴。


    他与崔霁一同在碧澜岛呆了几年,他一早就知道崔霁对郡主的情意,如今郡主被兄长气回了蓟州,崔霁没找兄长的麻烦,已是念在一起长大的情面上了。


    刚翻出七八件像样的珍玩,崔霁就被崔知遗喊去了书房。


    崔霁刚进门便看到了幽州刺史郑繁筠,躬身作揖道:“下官崔霁见过使君大人。”


    “世侄何须多礼。”说着,郑繁筠起身将崔霁扶了起来。


    寒暄一阵,郑繁筠才幽幽说明来意,崔霁闻言眉心拧起,“郑使君,荣王殿下尽忠尽职,不可能心存谋逆,您是在何处听了此等谗言?霁人微言轻,担不起使君重任,恕难从命了。”


    “阿霁,你怎的如此无礼!”崔知遗厉声斥责。


    郑繁筠朝崔知遗温和一笑,道:“抱琴曾说崔霁世侄最是清正刚直,我还不信,今日看来还是抱琴会识人。”


    崔知遗赔笑道:“郑兄莫夸这个不知礼数的孽障。”然后冷脸对崔霁说道:“使君不过让你在节度使府中多留心,你在此咆哮什么?使君是为陛下尽忠,你食君之禄,难道不该为陛下尽心?”


    “我……”


    “世侄,荣王谋逆不过是猜测,所以我才托你你多多留心,若荣王是被人冤枉的,我自然会惩罚那些人。”


    崔霁眼神暗了暗,冷声领命。


    崔霁走后,崔知遗向郑繁筠赔罪,“犬子年轻,又在偏僻之地长大,粗野无礼,望郑兄海涵。”


    “崔兄何必自谦,世侄年轻俊朗,才华横溢,不然怎么能入安兴郡主的眼,成了郡主仪宾?”郑繁筠端起茶盏笑眯了眼,“抱琴也看好这孩子,你崔家养了个好儿子。”


    崔知遗闻言喜不自胜,嘴角微翘,不过嘴上依旧在谦虚。


    两人相谈甚欢,直到晚间用了席面,喝了两杯薄酒,郑繁筠才离开崔府。


    崔霁出了父亲的书房,便直往宝库去了。


    荣王怎会谋反,简直无稽之谈。


    这事由他来做也好,他必然要让那些构陷之人哑口无言,再受重惩。


    罢了,这些都不重要,已经两日没见她了,还是早些把礼物备好回蓟州吧。


    第167章 起疑 此事到他为止


    崔霁带着满车礼物回了蓟州, 郑重替族兄道歉,恳请郡主原谅。梁希音本就没有迁怒他,自然给了他台阶下, 两人和和美美,恩爱如常, 没有受到丝毫影响。


    崔霁只在节度使衙门任了个文职,不算繁重,这几日得闲后没有即刻回到郡主身边,而是细细留心蓟州事务, 与同僚谈论时情, 混迹于茶房酒肆之间。


    平日他在节度使府多与梁希音弹琴读诗,泼墨赌茶,风雅自在, 对民间之事不甚在意,这几日浸淫其中,一颗平常心愈发沉重。


    祥瑞?


    好端端的, 蓟州出什么祥瑞,即便有人存心谄媚,这白鹿也该出现在玉京城外。


    难道是荣王授意?


    崔霁撑着头思索, 不禁皱起眉宇。


    荣王粗犷率真, 不似会有这般心思。


    “道虹, 头疼吗?”


    娇柔女声拉回神思, 崔霁看着眼前人, 眉间舒朗,笑若朗月,“不疼。”


    梁希音坐到旁边绣凳上,伸手摸上他的额角, “我还是给你按按吧,七哥喝多了就会头疼。”


    “不过喝了两杯薄酒,没有喝多,别担心。”崔霁握住纤细手腕,脸颊慢慢贴上了柔嫩的手心,“希音,你听没听说蓟州出现了白鹿?”


    梁希音捻了捻他的脸颊,笑道:“听说了啊,府里的小丫头们没事就在说。白鹿现,圣人出,皇祖父是千古圣君,那白鹿可不就现世了,七哥还写了折子送去玉京,要不了多久皇祖父就会知晓。对了道虹,你还没进过宫,等七哥任期到了,我们跟七哥回京,到时候我带你去给皇祖父请安。”


    “好,到时候我们去给陛下请安。”


    梁希音笑得动人,崔霁顺势将她拉到自己腿上,拉扯之间,轻薄的红纱臂袖上移,露出半截雪臂,只是那雪白之上有一道淡痕。


    崔霁看着那道陈年旧痕,眼底满是怜惜,“希音,你是郡主,但也是我崔霁之妻,以前我不在,是荣王殿下护着你,从今以后我会护着你。”


    “这是自然。”梁希音圈住崔霁的脖颈,娇声娇气,“你是我夫君,你当然要护着我啰。”


    “你我成婚一年有余,我们聊了许多…只是你从不肯多说当年流放到幽州的事,我这几日听同僚说起,才知道你当年差点被高三郎掳走。”


    提及此事,崔霁就恨不得啖食高照那厮的血肉。


    话音刚落,梁希音眼中起了一层水雾,崔霁立刻就心疼了,连忙帮心肝拭泪。


    梁希音抽噎,“不过是些落魄事,我一想起来便会难过,所以不想说,你若好奇,我说与你就是了……”说罢便环住崔霁的腰,埋在他怀中缓缓道来。


    崔霁抚摸着微微颤抖的后背,听到妻子流落幽州,寄人篱下,每日辛苦纺织刺绣,还差点被奸邪玷污,心中对高照的杀意蒸腾而起;听到荣王为了弟妹不得不委曲求全,卑躬屈膝,一双长眉也不禁微微蹙起。


    “七哥为了我和微音得罪了高家,在军营时还险些被高家暗杀,他一直护着我们,直到现在都护着我们。”


    红纱缠得越来越近,崔霁被勒得有些喘不过气。


    “七哥说只要我们一家人能平安活着,别的都不重要。”梁希音扬起梨花带雨的小脸,一双含水杏眼盈盈向上望去,“道虹,七哥连我生子难产都考虑到了,他怕我死了,他日日殚精竭虑,只为了我们能活着。”


    “我都明白。荣王殿下的确是世上难得的好兄长。”说着,崔霁吻了下绯红的眼皮,“希音别哭,以后我会和兄长一起保护你。”


    梁希音闻言将眼泪蹭在崔霁的肩头,又缓缓将头放到他肩膀上,“道虹,七哥虽封了一字王,但我父亲死了,我们没了靠山,我父亲是怎么死的,你也清楚,七哥怕重蹈覆辙,如今在这北地如履薄冰,生怕做错一点惹了皇祖父不快。他盼着能早日回玉京,我们一家就住在荣华街的荣王府里平安度日,也不必在这北地担惊受怕。夫君,镇州崔氏在北地最为显赫威重,比我哥哥这个亲王还要说得上话,我现在是你的人,看在我的份儿上,我哥哥在蓟州一日你就帮我护着他一日好不好?”


    崔霁的心早就被泪水浸软了,何况妻子的请求他从来都会满足,今日自然也会满足。


    荣王殿下为了文怀太子一脉才这般谨小慎微,兢兢业业,坊间虽多夸耀之辞,但他的确做了许多实事,并不算空穴来风。


    那白鹿想来不过是偶然出现,机缘巧合。


    “好,我会替你护着兄长。”


    语落,腰又被柔软的臂膀缠紧,肩上微微颤抖,闷着微弱的哭声。


    崔霁没想到提起往事会引得妻子如此伤心,后悔羞愧之情油然而生。


    宦场人心险恶,荣王如今得陛下垂青,眼红嫉妒者众,那些谣诼之言自己竟当了真,以至于今晚试探询问希音,使她伤心垂泪。


    人心难测,郑使君和族叔只怕对荣王别有用心。


    谣言止于智者,此事就到他为止罢。


    次日,梁希音就将昨夜与崔霁的谈话说与了梁俨和沈凤翥。


    “表哥,你笑什么?”梁希音小心翼翼地问,“难道是我想多了?”


    “没有没有,妹妹机警,做得很对。”沈凤翥微微一笑,“不过这些都在意料之中,北地唯幽州蓟州位置险要,蓟州有我们在,陛下自然会在幽州安插耳目喉舌。”


    梁希音恍然大悟:“幽州刺史!我想起来了,现任幽州刺史郑繁筠那日去参加了崔家的寿宴,还给我请了安,难不成…幽州崔氏也是陛下的耳目?”


    沈凤翥笑道:“那倒不是,就算幽州崔氏想,清河崔氏也不会允许他们攀上陛下。”


    梁希音瞬间就明白了。


    三崔自几百年前就分了家,虽说同出清河,但各自圈地经营,表面上来往密切,同气连枝,只是那是做给外人瞧的。


    三崔之间争权夺利比外面严酷十倍。


    如今陛下倚重清河崔氏,他们不会让幽州的人分一杯羹。但若是能双方得利,且清河崔氏的地位不会动摇,清河也会分些肉汤给幽州。


    至于昨夜道虹来问她,自然是清河崔氏的授意,否则就凭幽州刺史,怎能驱使得了幽州崔氏族长之子。


    “七哥,那白鹿之事报去了玉京,若陛下听了耳目之言,对你生了疑心……”梁希音双眉蹙起,“那我们的大计——”


    “别慌,玉京城内已是惊涛骇浪,陛下自己都自顾不暇,没有闲心来管北地这方小池。”


    说罢,沈凤翥让海月去取了几封书信来。


    梁希音见了首尾,便知是表哥的舅舅舅母送来的家书,但看完信中内容,顿时愣在了原地,在心中默默咀嚼半晌,看向笑得轻巧温柔的两位兄长,突然觉得自己像阿姐养的小兔子,兄长们则是老谋深算的狐狸精。


    “七哥、表哥,这信上所说不会是你们一手操作的吧?”


    “是,也不是。”梁俨接过信纸,又垂眼扫了一遍,“玉京发生的事超过了我们的预期,也算是意外之喜吧。”


    “那我们现在该做什么?”梁希音捂着怦怦跳的心口,“我能做什么?要不我跟道虹回幽州,这样幽州若有异动,我能传信回来。”


    沈凤翥道:“希音,你现在最好以不变应万变,崔霁不是傻子,你这样会打草惊蛇。”


    “对,希音你像原来一样就好。”梁俨看向妹妹,“至于崔家,良禽择木而栖,到时候他们会做出选择,你放心,无论崔家作何选择,我都会留下崔霁。我在旁边瞧得真切,崔霁对人冷淡疏离,但他对你却是一片真心,你与他好好过,不要让这些事污糟了你们之间的情意。”


    梁希音点了点头,抬眼望向远方,万里无云,树绿花红,莺飞蝶舞,正是一派好风景。


    玉京皇城内亦是繁花似锦,碧绿成荫,只瞧一眼便能心旷神怡。


    只是如此美景,太子梁漱却无心欣赏,步履匆匆出了宫城,回首远远瞥了一眼废弃了几十年的东宫朱墙,上了车马直奔荣华街的太子府。


    回到府中,梁漱喝了一盏茶水压惊,这才让人传了幕僚来商议朝事。


    幕僚们见太子又是如此神态,幽幽叹了口气。


    自春日来不知从哪里传出了谣言,说陛下年老,宫中已经近二十年没有新生儿,那万寿公主非陛下所出,而是王昭仪与其他宗室暗结珠胎。


    王昭仪不堪受辱,想以死证清白,但被宫娥救下,陛下虽没表态,但从那之后也冷落了王昭仪,对那万寿公主也从圣宠变得淡淡的。


    虽然陛下肃清了流言,惩治了一批人,但怀疑的种子已经生了芽儿,陛下对王昭仪能入宫的宗室男子都生了疑心。


    而太子殿下最常入宫,自然嫌疑最大。


    “殿下,您面色憔悴,臣等忧心您的身子,请您珍重。”


    梁漱捂着心口,摆了摆手,让幕僚不必担心。


    他今日又被父皇召见,一进天熙台便听到了婴儿啼哭声。


    想也不用想,是他幼妹万寿公主的哭声。


    如今父皇每每召他论事,主座旁都有一宫人抱着万寿公主。


    不光是他,其他皇子进宫也是如此。


    燕帝生性多疑,他逃脱不掉的审视怀疑,其他皇子亦然。


    储君之位非他所愿,他仪王做得好好的,谁承想父皇没有立三弟端王为储,反而立了他。


    与幕僚谈论一阵,梁漱觉得胸闷不适便散了众人,回了寝殿休息。


    闭上眼睛,身体轻灵如雾,缓缓飘回了庆和三十三年。


    口鼻处涌出的鲜血,惨烈的嚎叫,痛苦的呜咽……


    是皇兄,是皇兄!


    “皇兄——”


    梁漱猛地从床上弹起来捂着心口,明黄寝衣湿了一片,额上是豆大的冷汗。


    在门口守候的奴婢听到惊叫,推门而入,见太子一脸惊惶地坐在床上,轻声询问发生了何事。


    梁漱瘫倒在床上,语气缥缈:


    “无事,只是心悸。”


    第168章 惊变 聪明反被聪明误


    玉京天熙台


    朱道祥抬眼瞥了一眼背手站立的天子, 朝旁边的宫人挥挥手,宫人便抱着万寿公主悄然往门外走。


    “朱道祥,谁让你自作主张的?”


    宫人闻声停下脚步, 迈着小碎步走回原地。


    “哎呀,奴婢该死, 这不瞧公主睡熟了,如今立了秋,临台风大,她小孩儿家娇弱, 吃了风不好。”


    燕帝张开手, 宫人把公主递到了燕帝手中。


    天熙台临莲池而建,池水幽深,他们脚下踩着天熙台三层景台的地毯。朱道祥见燕帝抱着公主在栏杆前踱步, 心里突突跳。


    “陛下,上午荣王殿下送的夏礼到了,奴婢已经派人去瞧了, 有您喜欢的果酱,晚膳是否要加一道酱汤?”


    燕帝看着熟睡的婴儿,轻声道:“甚好, 七郎孝顺, 千里迢迢地送东西来, 也得让他的那些叔叔享用享用, 今晚让太子、端王、康王来陪朕用膳。”


    朱道祥连声应了, 飞快下楼传旨。刚将事儿吩咐给手下的人,幽州又送来了密信,他接过手一瞧,一甩拂尘, 忙慌慌地上楼了。


    “陛下,郑大人的信。”


    燕帝将万寿公主随手放到桌上,拿着信走到日光下细细看了起来。


    朱道祥连忙将小公主抱起,转手交到宫人手里,让她带着公主和服侍的中官宫女都下楼。


    天熙台静悄悄的,只能听见蝉鸣和燕手指敲击栏杆的声音。


    少顷,燕帝轻笑出声,将信纸扔给了朱道祥,“七郎率真,若真有不臣之心,哪里藏得住。倒是郑卿过了不惑之年,却仍跟当年中榜游街时一样,惊弓之鸟一般,还是孩子脾性呀。”


    朱道祥掀开怀里的纸,走向烛台,点灯之际,飞快粗扫了一遍信纸,火舌卷起,信纸不复存在,他心中的忧虑不安也不复存在。


    这半年不太平,宫闱秘闻在京中传得沸沸扬扬,陛下面上无光,后来郑大人又送了密信来,那段时日陛下忧心难眠,每日不过睡一二个时辰就醒了。


    “郑大人当年中榜眼才十九岁,可不就是个孩子。”朱道祥笑着踱到燕帝身边,“荣王殿下您还不知道,最是贴心孝顺,郑大人更不必说,是您亲手提拔上来的,对您最是忠心,许是他太过小心了,才先上报了,让您忧心了几日,您也别怪他。”


    燕帝抚须笑笑,道:“朕怪他做甚,荣王性子直,想来两人有过龃龉,郑卿心思多又性急,这才送了那信来,好在有黄卿和崔卿,不然朕就要错怪七郎了。”


    朱道祥摇头笑道:“三位大人是庆和十年的一甲,一起裹了二十几年了,最是了解彼此脾性。奴婢还记得当年您亲手给三位大人簪花呢,那场面当真是稀奇好看,从有科举算起,没有一回像庆和十年,一甲都是水葱般鲜嫩的俊俏郎君。”


    忆起当年,燕帝面上笑意更盛,“朱道祥你还记得这个呢,那好,去给黄卿崔卿传旨,今晚也让他们来陪朕用膳。”


    朱道祥连声应了,下楼传过旨意,正欲上楼时,见王昭仪站在树荫下不停张望。


    他无声叹了口气,对身边的小宫女说:“帮杂家跑个腿儿,你去给昭仪娘娘说,陛下很疼爱公主,公主有奶母宫人照顾,十分健康,暑气未尽,请娘娘回去歇息。”


    听完小宫女传话,王昭仪朝朱道祥福了福身,静静望了半晌高耸的琉璃楼台,这才依依不舍地离去。


    主子高兴了,奴婢才能稍微喘口气。朱道祥扶着红漆栏杆,慢慢往上爬。


    晚膳时分,崔弦黄群和几位皇子早就到了天熙台等候圣驾,唯独不见太子身影。


    燕帝眉头一蹙,问太子何在。


    朱道祥道:“太子下午犯了悸症,奴婢下午派人去传旨时,太子卧床不起,故今晚缺席。”说着走近了些,又低声道:“传旨的是奴婢的干儿子,那小东西特意进了寝殿瞧太子,是真病了。”


    燕帝点点头,大手一挥,众人落座开宴。


    空荡的殿堂没有玉管金箫,丝竹舞乐,只有婴儿咿呀声。


    北地果酱做成的酱汤酸甜可口,崔弦黄群心吃得尽兴,倒是端王和康王食不知味,一顿饭下来如芒刺背,坐立难安。


    崔黄二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席散,见月色绮丽,两人行至杏花楼小酌赏月,少顷,一人推门而入。


    黄群看清来人,笑道:“宁王殿下安。”


    梁桢见黄群在,先看了一眼崔弦,旋即笑道:“君和兄,你也在啊。”说罢,便走到崔弦身侧坐下。崔弦见他来了,连忙给他铺软垫,又将刚才剥好的一碗葡萄放到他面前。


    黄群知道两人的关系,对两人的亲昵之举习以为常。


    殿下与抱琴从少年时便相爱,他们无妻无子,虽偶有争吵,却也琴瑟和鸣,相濡以沫了二十几年。


    “陛下找你们进宫做甚?”


    黄群道:“殿下不必忧心,我与抱琴不过进宫陪陛下用膳说话,陪客而已。”


    “君和倒是看得清。”崔弦拿出华贵的鹦鹉杯,给梁桢倒了杯酒,“我们今日饱食珍馐,那二位殿下只怕食不下咽。”


    “哪两位殿下?太子和端王?”梁桢问道。


    黄群道:“端王和康王,太子今日病重,没去宫中。”


    梁桢饮完一盏,抿唇道:“皇兄找康王凑什么热闹,太子称病不去,莫不是装的吧?”


    崔弦轻笑道:“太子也是没法子了,被陛下猜疑是万寿公主的生父,如今太子每次面见圣上万寿公主都在旁边啼哭,别说太子,就是我听着都觉得心慌。”


    “那孩子不过是个丫头,是不是亲生的于大局无碍。”梁桢又饮了了一杯。


    黄群看向梁桢说道:“好在是位公主,否则这玉京早就乱套了。”


    “凭他们怎么乱,不过是陛下的制衡之术罢了。”崔弦垂下眼眸,“君和,只要我们不偏不倚,无论哪位皇子登基,我们都可全身而退。”


    陛下本属意端王,可是端王背后有兰陵萧氏,陛下不想让萧氏一家独大,就像原来王氏一般,索性立了仪王为太子。


    仪王从小柔怯,品行才德皆不出众,母家亦不显赫,加之作为嫡长子的文怀太子都能被赐死,他的位置并不牢固,其他皇子怎会甘心仪王坐上宝座,自然蠢蠢欲动。


    陛下老谋深算,多方牵制,相互磋磨,形成平衡。


    “抱琴所言甚是。”黄群朝崔弦举杯,他们是帝党,不站皇子,陛下百年之后他们会是托孤大臣,“只是现在你我二人被夹在多方之间,势单力薄,难啊。若青竹在玉京,咱们也好多个人商量,哎,也不知他在幽州过得好不好。”


    梁桢端起鹦鹉杯,遥遥碰一下黄群手中的玉盏,“君和兄你放心,青竹是接抱琴的任,他留了人手给青竹,妥帖着呢。”


    黄群饮尽后道:“好在抱琴留了人给他,不然他可捅了个大篓子。哎,青竹别的都好,就是急躁了些,那小荣王最是刚直忠顺,怎可能会谋反?”


    崔弦淡淡一笑道:“他的性子你我都清楚,爱邀点功罢了,荣王连王家这个大靠山都没了,北地又是个榨不出三两油的地方,他的钱粮从哪里来,人马从哪里来,若江山这般好谋,那才真是乱套了。”


    “俨儿不过是个小孩子,再说他爹在世时他都没有争荣夸耀之心,何况他爹都不在了。”梁桢狂饮两盏后摇头笑道,“青竹当真是急昏了头,我看他是不想在那苦寒之地熬日子,所以才说俨儿有不臣之心。要不你们求陛下把青竹调回来?”


    崔弦微微蹙眉:“你管青竹做甚,荣王早就被我和殿下磨没了当年的清傲锐气,学会了夹着尾巴做人,青竹哪里看不住他。”


    黄群道:“算起来明年陛下就会调荣王回京,那下任幽蓟镇北节度使……”


    “那不是你我之事,陛下自会考量。”崔弦朝黄群举杯,“君和,圣人之心不可揣度,做好我们分内之事即可。”


    “我明白。”黄群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梁桢又喝了五六杯烈酒,脸上挂了一层薄红,已然微醺,红着眼睛看了一眼身侧的崔弦,扒着他的臂膀轻轻了过去。


    崔弦偏头垂眸,嘴角勾起,将人放到自己膝上,轻柔地抚摸微微发红的脸颊。


    即便这场景见过多次,黄群还是选择垂下眼睫。


    “君和,殿下醉了,我今日不能陪你喝酒赏月了。”崔弦没有抬眼,只低头看着膝上人。


    黄群笑笑,道:“好,你陪殿下吧,我们改日再喝。”


    说罢起身出了雅室,他望向天幕。


    明月当空,凉风如水,漫漫长夜,只待明朝。


    时光飞逝,转眼已是深秋。


    沈凤翥近半年来不再晚起,而是同梁俨一起卯正起床,尽早办完公务,挤出大量时间去校场练习骑术。


    这日下午,梁俨去军营查看新兵,路过校场,见沈凤翥和几个剽形大汉在策马,不禁停下脚步,驻足良久。


    沈凤翥穿着一袭丁香色骑装,腰系深褐蹀躞,上面悬着香袋和玉佩,金色流苏穗子随着动作舞动,十分灵动。许是骑了一阵,白瓷面容上挂着汗珠,透着健康的红晕,连带着嘴唇都带了血色,整个人显得愈发明艳爽朗。


    众人见梁俨来了,皆向他行礼,沈凤翥猛夹了下赤玲珑的下腹,奔到栅栏边。


    “你怎么来了?”


    “来看你骑马。”心上人靠近,梁俨笑得眼弯,“流了这么多汗,喝点水休息会儿吧。”


    “好。”


    沈凤翥翻身下马,让旁边的小兵带赤玲珑去吃豆饼,几个官将见状也跟着梁沈二人去喝水休息。


    众人听殿下询问沈侯骑马的情况,夸赞之词止不住往外冒,沈凤翥从小听厌了这些夸人的车轱辘话,今日却害臊起来。


    他骑术真不算精湛。


    沈凤翥让他们收敛些,众人见沈侯这般谦虚,愈发来劲,从口吐夸赞之词到张口溢美之词。


    几人说笑歇息一阵,突然瑞叶打马前来,下了马又是一阵狂跑。


    沈凤翥见她仪态尽失,蹙了蹙眉,但当着众人还是得给她留些面子,只冷声道:“做什么慌慌张张的?”


    瑞叶气喘吁吁道:“二老爷身边的大管事送信来了,说是天大的急事,让您赶紧看。”


    二舅送来的急信?沈凤翥连忙打开浏览,不过几瞬,如玉俊颜扭曲起来。


    梁俨问道:“怎么了?”


    沈凤翥将信纸往梁俨怀中一揣,扶住桌面喘气。


    梁俨转眼一看,惊得倒吸一口凉气——太子漱宫变成功,软禁陛下于天熙台。


    第169章 起兵 北燕南飞不思归


    沈凤翥心里发颤, 以至于红润脸颊顿时变得灰白。


    梁俨见他面色不对,立刻带他回了家中。


    进了小院梁俨便将沈凤翥打横抱起,疾步走进房里, 将他放到床上,“螺儿, 快去端杯温水来。海月,去拿养荣丸。”


    两个丫头见沈凤翥面色灰白,胸膛不住起伏,知道公子心疾犯了, 忙不迭地去弄水拿药。


    梁俨将人揽在怀里, 给他抚心顺气,一边抚摸一边安慰:“没事没事,呼噜呼噜毛, 吓不着。”


    此事惊急,没在他们的意料之内,小凤凰的计划被这场宫变打乱, 情绪失常,在所难免。


    一颗养荣丸下肚,沈凤翥才缓过来, 靠在梁俨怀中细细呼吸。


    梁俨亲了亲泛白的嘴唇, 上面残留着淡淡的人参和各种草药气味, “凤卿, 如今太子逼宫, 我们正好以此为由,进京勤王。宝贝,老天都在帮我们,你怎么还吓到了?”


    “太子向来懦弱, 怎的突然逼宫,还敢软禁陛下?难道你不觉得蹊跷?”沈凤翥睁开眼,眼底满是忧虑,“朝中没有下达诏令,我二舅却先送来了书信,他们会不会拿住了我二舅,以此为饵?你说会不会是陛下在试探你?”


    燕帝心思深沉,沈凤翥不相信太子漱能扳倒陛下,生怕他们的大计已经暴露,引得陛下猜忌试探。


    梁俨明白沈凤翥的担忧,“凤卿,有时候不要假设太多,过犹不及。现在正是起兵的好机会,你也不必忧心有人对我口诛笔伐,机不可失,不能错过,当断得断。”


    沈凤翥攥紧梁俨的衣摆,“可是……”


    一步错,满盘皆输,他错不起。


    只要错一步,阿俨就会死。


    他不想输,他想赢。


    他从未如此迫切地想要取得一场胜利。


    梁俨将衣襟从玉指中解救出来,十指交缠,眼底盈着淡淡笑意:“没事的,我师出有名,名正言顺地进京勤王,就算是陛下的圈套,只要我肯钻,到时候我示示弱,装装可怜,陛下也不能说我谋反,也许还会降低对我的防备心,而那些文人墨客会怜我敬我,我的名声只会比以前更好。”


    沈凤翥垂眸不语,梁俨见状笑道:“凤卿先生,你教我‘实强而示之弱,实勇而示之怯’,如今强弱未分,你怎么先怯了?”


    梁俨又玩笑几句,低头见沈凤翥依旧缄默不语,眼珠子直直盯着一处,便知道他陷入了深度思考,于是闭了嘴,不打扰他。


    等了一炷香的功夫,漂亮的桃花眼又灵动起来,泛着狡黠的光。


    “想好了?”梁俨像哄小孩一样,环着沈凤翥的腰肢轻轻摇晃。


    沈凤翥点了下头,勾了勾手指,梁俨附耳倾听。


    梁俨听罢蹙眉道:“那大舅二舅怎么办?”


    “管不了那么多了,只要舅母和小辈们能逃出来就无妨……阿俨,做大事总是要死人的。”沈凤翥咬紧牙关,“你答应我,若你登上帝位,你必须追封我大舅二舅,保他们的妻子儿女一世荣华。”


    泪珠无声淌过白皙面颊,梁俨伸手拂去,郑重道:“凤卿,我答应你。”


    沈凤翥胡乱用袖子揩去颊上水痕,起身走到书案前泼墨挥毫。


    他在给大舅二舅写信。


    大舅二舅必须留在玉京,至于舅母和表兄弟姊妹可以先以祖母病重为由,让他们回去侍奉汤药。


    江南富庶,是大燕税收的重心,他与阿俨商量好了,战火决不能烧到江南。只要舅母他们回了山阴,有了虞家庇护,大舅二舅的血脉就能延续下去。


    沈凤翥的信送出去半日后,朝廷来人了。


    天使携圣旨而来,梁俨等人摆香案迎之。


    庆和四十二年十月二十八,燕帝下旨传位太子漱。


    燕帝起旨昭告天下:


    朕受命于天,勤政爱民,万国来朝,大燕俨俨盛世。然近来朝中奸臣作祟,秽乱宫闱,朕陷于危难,社稷岌岌。然太子漱深感天命,心怀忠孝,起兵诛奸,安定时局,可堪大任。朕年迈病弱,故传位太子漱。


    梁俨接过第一道圣旨,接着天使又拿出第二道圣旨。


    太子漱登基,百官朝贺,改元承天,下旨州郡刺史,四方节度进京拜见新皇。


    等天使离去,梁俨即刻下令,让北地六州刺史到蓟州议事。


    梁沈二人重新商定了计划,虽比原定计划提前了半年,但新皇诏令已下,若此时瞻前顾后,必然错失起势时机。


    沈凤翥看着身侧之人,嘴角勾起浅笑。


    阿俨哪里是傻子,明明最聪明不过了,看似是他在运筹帷幄,可到了大事上,掌方向拿主意的还是阿俨。


    自己才是被他哄傻了。


    两日之内,六州刺史齐聚节度使衙门,少顷,镇北军的将领陆续到场,大厅之内灯火通明,侍女端茶递水来回进出,众官将却沉寂不语,氛围紧绷至极。


    梁俨坐于最高位,环顾四周,不停扭转左手无名指上的紫宝石戒指,见人已到齐,缓缓站起身,看向郑繁筠。


    郑繁筠远在幽州,不知玉京局势,崔黄二人送了急信给他,他才得知来龙去脉。


    太子梁漱勾结禁军,先踏平了宰相府,杀了王相,后披甲入宫杀了王昭仪和万寿公主,将陛下软禁于天熙台,逼迫陛下退位。


    郑繁筠当即快马加鞭赶到了蓟州,没想到正好撞上新皇的令官出城。他当机立断斩杀了令官,向荣王阐明真相,请他进京勤王,救出陛下。


    “诸位,诸位——”郑繁筠站起身朝四周拱手,“太子梁漱谋逆,将陛下囚于宫中,逼迫陛下让位,此等逆行有违天道人伦。如今朝局不稳,奸人当道,我等是大燕之臣,食大燕之禄,必得匡扶正义,铲除奸佞,救陛下于水火,复大燕之正统。”


    郑繁筠见众人频频点头,一甩衣摆,爬到梁俨脚边跪下叩首:“殿下,您乃文怀太子之子,陛下之孙,乃大燕正统血脉,臣求您起兵讨贼,匡扶燕室江山。”


    郑繁筠心中打鼓,无论谁当皇帝,这小荣王的地位荣华都有保障。他这一把也是在赌,赌荣王对陛下的忠心。


    郑繁筠摸了摸腰带,他此刻与荣王只有咫尺只隔,他身配腰带剑,若荣王答应,那他就辅助荣王进京,若荣王不答应或想拥兵自立,那他就杀荣王代之,率领镇北军进京勤王。


    他虽出身淮安郑氏,但却是旁支中的庶子,不受家族重视,生活拮据,若不是陛下慧眼识珠,他何来今日荣耀显达,如今陛下被困,他岂能坐视不理,臣服太子梁漱。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事到如今,他只能这么做。


    梁俨将郑繁筠扶起,目光中透着坚定和欣慰:“本王既是陛下之臣,也是陛下之孙,于忠于孝都不能坐视不理,如今陛下被囚,臣民不安,本王决心讨伐逆贼,救陛下出囹圄,还大燕山河安宁。愿尔等忠臣良将随本王共伐不臣!”


    郑繁筠闻言大喜,又重重跪地:“殿下大义,臣愿赴汤蹈火,助殿下讨伐逆贼!”


    众人闻言皆跪地称是,愿清肃奸佞,复大燕正统。


    次日,郑繁筠主动请缨书写讨贼檄文,榜眼郎君情文并茂,字字珠玑,有笔扫千军之势,将太子梁漱谋权篡位之罪行呈于纸上,引得群情激奋。


    梁俨趁机开始大规模募兵,这些新招募的人主要是充当后勤民夫,并不指望他们上战场。


    除夕刚过,蓟州城内,梁俨的军队已集结完毕,浩浩荡荡向南出发,旌旗蔽日,士气高昂。


    梁俨等人计划先出兵南下,拿下沿途州城,再拿下金京,与新皇分庭抗礼。


    金京是前朝都城,人口众多,经济繁荣,是绝佳的补给城池。金京与玉京一东一西,遥遥相对,再往西破了龙潭关便能兵临玉京城下。


    朝中势力盘根错节,不乏梁漱党羽,若各州长官是新皇派则杀之,由荣王暂时任命新刺史,安抚民心。若是燕帝派,则暂留原位,听从荣王调遣。


    北燕南飞,不过二十几日,梁俨大军就到了镇州,沿途各州刺史都臣服梁俨听从调遣。同时,梁俨留了心腹镇守北地七州之外的州城,以防刺史倒戈。


    等到了镇州,镇州刺史亲迎荣王,主动交出了镇州兵权,听从荣王调令。


    镇州崔氏作为荣王姻亲,又是中部五州第一世家,自然请荣王等人下榻崔氏庄园。


    崔氏豪奢,目光所及之处皆是金玉琉璃,崔瞻热情好客,饭食住所都安排得妥帖,众人奔波多日难得休息轻松了一刻。


    不过休停一晚,梁俨大军就要继续南下。


    次日,大军未动,玉京却有圣旨传到了镇州。


    天使见荣王在镇州大吃一惊,听郑繁筠解释才松了口气。


    “殿下,逆贼已死,陛下将其枭首示于城门,逆贼党羽也已伏诛,陛下已重回大位。现在有人去了蓟州传旨,您赶紧回蓟州吧。”


    众人闻言大惊,郑繁筠喜出望外,忙问是谁扭转乾坤,救出了陛下。


    “这奴婢也不清楚,只听说是老祖宗握剑杀了太子,带着一众中官护着陛下出了天熙台,后来崔相、黄尚书和禁军的萧将军、陆郎将冲进宫保卫陛下,拿下了乱党。”


    “是抱琴和君和!”郑繁筠仰天大笑,“天佑陛下,天佑大燕!”


    玉京平定,郑繁筠请梁俨回蓟州,说他会上疏为他请功,也不枉荣王辛苦一场。


    梁沈二人闻言对视一眼,沈凤翥旋即展笑:“当真是天佑大燕,郑刺史,大军奔袭近一月,劳苦不堪,如今奸邪已除,我们在镇州修整一二日再回蓟州吧。”


    崔瞻看了一眼沈凤翥,道:“侯爷所言极是,郑兄,你也劳苦了这么久,不如在寒舍休息一日再回幽州吧。”


    沈凤翥双眼微眯,嘴角勾起似有似无的弧度。


    这一月郑繁筠心力交瘁,又与大军奔袭,早就疲惫不堪,只是吊着一口气硬撑着而已,如今忧患已无,自然欣然答应。


    当晚崔家摆了大宴,众官将在崔府仙境中开快畅饮,乐得自在,但梁沈二人滴酒未沾。


    崔瞻饮了三五盏,见两人眼神清明,便放下了酒杯。


    第二日,荣王以酒醉身体不适为由,大军又在镇州停了一日。


    郑繁筠见梁俨脸上虽有酒醉酡红,但眼神清明,心里升腾起了不好的预感。


    上次他怀疑荣王不臣,派崔霁暗查,又与崔黄二人通了书信,结果双方都说他心思太重,性子急躁,荣王最是忠顺率直,不会谋反,若真觉得荣王不臣,把罪证收集全了,再上报陛下不迟,莫要急功近利。


    等罪证收集全,就来不及了。


    郑繁筠自傲擅观察、会识人,他总觉得这荣王是笑里藏刀,绵里藏针,扮猪吃虎,可这次他南下勤王,没有趁机拥兵自立,堪称忠勇。


    难懂真是自己想多了?


    郑繁筠思忖半晌,决定再等一日,若明日荣王再不回程,那就是另有所图。


    在床上辗转反侧半宿,郑繁筠却怎么都睡不着,总觉得心里毛毛的,于是起身写了封信交给亲随。


    “你现在赶紧出府,等天一亮就回幽州,若我十五日内没有回幽州,你就把信交给崔知遗。”


    交代完事,郑繁筠心中的大石头才落了地,躺在床不过一刻钟便睡了过去。


    破晓之前,人睡得最熟,一个黑影悄悄翻进了郑繁筠的房间,一刀下去直插心脏,郑繁筠还没来得及呼喊便去见了阎王。


    探完鼻息,黑影才翻墙离去,飞檐走壁,身影一跃,进了荣王的院落。


    梁沈二人见虞棠安全回来,对视一笑。


    “殿下,如今郑刺史、李刺史已除,您准备何时起兵?”


    崔瞻坐在下座,端着茶盏慢慢呷了一口。


    “崔大人莫急,那几位天使呢?”沈凤翥幽幽笑道。


    崔瞻放下茶盏,“侯爷放心,他们出城时便杀了。殿下,时机已到,莫要踌躇。”


    崔瞻人如其名,颇有远见,还会一些相面之术。当年梁俨流放时,他见梁俨心性坚韧,能屈能伸,便觉得此子非池中之物,起了招徕之心。


    后来得知梁俨身份,他便觉得机会来了。


    相识于微末的情谊最是坚固,他便派了侄子崔璟去接近梁俨,想让侄子与梁俨搭上关系。


    后来阴差阳错,崔弦帮他搭上了线,他便派了崔璟和崔璇去碧澜岛,一则接近梁俨,与他为友,二则接近郡主,结成姻亲。


    天上星辰照着他镇州崔氏,他期望的都实现了,他崔家子弟成了荣王亲信,还娶了郡主,成了郡主仪宾。


    荣王停兵两日不走,昨日又与沈侯找他商谈。


    都是聪明人,沈侯一张嘴,崔瞻就明白他们想做什么。


    他们想谋这天下。


    清河崔氏正是因为从龙之功,在玉京矗立两朝,他们镇州崔氏被压在地方百余年,如今机会来了,他崔瞻若不抓住,就是天下第一蠢人。


    一拍即合,当即就歃血为盟,筹谋杀郑繁筠之流。


    梁俨见崔瞻跃跃欲试,看了沈凤翥一眼,心道凤卿又算对了。


    “崔大人,明日我便任你为镇州刺史,你帮我守好中部五州,等我登基,你功列一等。”


    崔瞻闻言,当即跪地叩首,称呼梁俨为陛下。


    沈凤翥轻笑道:“崔刺史,这称呼为时尚早,等我们拿下金京,再改不迟。”


    “沈侯说得是。”


    接着,崔瞻看着梁俨,眼底眉梢都盛着笑意,“殿下,我镇州崔氏效忠您,如今族中已定璇儿为下任族长,此等大事也该让他知晓,他虽不才,但也能为殿下效犬马之劳。”


    崔璇随梁俨起兵,并未留在蓟州,蓟州现在由梁儇镇守,梁玄真和洪文辅之。


    少顷,崔瞻让心腹带了崔璇来,崔璇身后跟着崔璟。


    崔瞻见到崔璟就怒从心生,厉声道:“孽障,你来做甚,滚出去!”


    “小叔……”


    崔瞻猛地偏过头,心想殿下和沈侯在此,不能让他们看崔家的笑话,于是咬了咬牙,看向崔璇,道:“璇儿,请这位将军离开。”


    “小叔,您深夜找我,肯定是出了大事,玉光在我院中休息,他也是担心家里才……”


    “闭嘴!他已经被逐出家门,不知廉耻的东西怎配有白玉八瓣莲——”


    梁俨见他们剑拔弩张,赶紧出言调和,只说崔璟是他的心腹,如今共谋大计,他也要在场,望崔公暂时摒弃恩怨,勠力同心。


    崔瞻咽下怨气,拱手称是。


    璇璟二人听梁俨欲举兵谋反,心中虽然吃惊,但更多的是激动,又见家族已经决定襄助梁俨,自然听从家族之命,追随梁俨。


    璇璟二人,心中亦有所谋,一为镇州崔氏荣耀,二为私利。


    崔璟为封侯,不靠崔家自己也能荣耀显达,腰缠万贯,保护所爱之人,为他提供更好的生活。


    崔璇为妻儿,若兄长能登帝位,微音便是长公主,元平元安的靠山是天下之主,他的妻儿后代高枕无忧矣。


    谋定,天亮之后,郑繁筠和镇州刺史的尸体被发现。


    梁俨称两人被天使所害,那几位天使是所派,为了阻止他南下勤王,来镇州假传圣旨,燕帝依旧被困宫中,陷于水火。


    天使传旨时除开梁沈二人,只有六位高级官将在,除了郑繁筠和镇州刺史,剩下的都是从蓟州来的人。


    蓟州来的都是梁俨亲信,从幽州剿瓦山就跟着他,譬如钟旺、卫小虫。


    下令之后,梁俨将谋反之事告诉了四人,看他们的态度。


    若反,那便高官厚禄;若不反,那便一剑穿喉。


    这是凤卿与他早就商议好的。


    计划赶不上变化,梁沈二人也没想到燕帝能扳倒太子梁漱,重登宝座,如今没了勤王的理由,又到了镇州,他们进退维谷。


    若回了蓟州,燕帝因为梁俨的假忠心,也许会立即召他回京。


    回了玉京,兵权就交出去了。


    既如此,只能继续南下西进,一鼓作气。


    如今因为信息差,他还算名正言顺,最迟打到金京,他的勤王谎言就会被戳破。


    不过到那时也由不得那些兵将了。


    此举虽然狡诈,但也确实拿捏住了人性。


    跟着他继续反,也许还能搏个封妻荫子,若不跟着他反,临阵倒戈,他们身上已经烙下了叛军的印子,即便他败了,他们也终生晋升无望,甚至还会被燕帝剿杀。


    四人闻言静了半晌,最后钟旺带头跪下,说愿追随梁俨。


    “旺哥!”


    钟旺抿了抿唇,道:“啥都别说了凌虚,我想了想,你若做皇帝,也许这大燕真能河清海晏,百姓安居乐业,路不拾遗。”


    卫小虫点了点头,又看了一眼沈凤翥,道:“殿下,旺哥说得对,俺相信你的为人,俺也舍命陪回君子!”


    剩下两人也说出了同样的话。


    梁沈二人对这番话都不意外,倒是旁边的崔瞻大吃一惊。


    这荣王竟这般得人心?


    他心中千转百绕,看着梁俨英气勃发的年轻面庞,不禁扬起唇角。


    看来他选对了人,丞相之位非他莫属。


    大计已定,梁俨率军南下,崔瞻奉命镇守中部五州,临行前他送了梁俨一匹西疆宝马。


    “哇——”梁俨看着油光水滑的高大骏马,眼珠子都快惊出来了,“崔大人,这样的宝马价值千金,且几年都难得一匹,你舍得送我?”


    乖乖,崔家真是有钱,这样的宝马他都不舍得买一匹给自己,崔瞻说送就送啊!


    崔瞻笑笑,“此马名唤惊雷,宝马配英雄,普天之下除了您,再没有人能骑他。”


    这话听着顺耳,加之那黑黝黝的大马实在漂亮威武,梁俨立刻舍了自己的大白马,骑上了惊雷。


    惊雷被崔瞻买来调教了半年,但名马性烈,轻易不服人,梁俨磨合了好一阵,它才肯老实上路。


    大军继续南下,此时已近春末,田里青苗连片,梁俨下令不许士兵践踏青苗,可仍有兵将为了贪图便宜,或没有注意,时不时就会践踏春苗,农户见了也不敢索赔,只痛哭流涕,哀怨连连。


    梁俨对此严惩罚俸,但收效甚微。


    最后被梁俨封为军正的沈凤翥下了严令——大小兵将再践踏青苗者,并皆斩首。


    沈凤翥朝传令官厉声道:“去传令,本侯说到做到,绝不徇私。”


    传令官站在麦田边,咽了口唾沫,点头如捣蒜。


    这长平侯在军中十分出名,出了名的凶恶,人称紫衣罗刹,罚起人来,绝不手软。


    “诶,惊雷——”


    一阵人喊马嘶,惊雷带着梁俨奔到了麦田里,马蹄乱踏,一片挺拔青苗瞬间被压弯了腰。


    沈凤翥眯眼看向麦田里的一人一马,抽出腰间长剑,朝田里走去。


    “侯,侯爷——”


    众人见状皆大惊,伸手阻拦。


    传令官被吓破了胆,腿一软,坐在了地上。


    天爷呀,侯爷要杀殿下啦!


    第170章 谋算 各怀心思


    梁俨使尽浑身解数才将惊雷稳住, 却见沈凤翥提剑朝他走来。


    这是要谋杀亲夫?


    “凤卿,凤卿——”梁俨见那剑劈来,下意识往旁边躲。


    “阿俨, 别动。”


    话音刚落,梁俨仿佛中了定身咒, 闭着眼睛接受沈判官的惩罚。


    利刃挑开发冠,一头乌发随风摇曳。


    “俯身。”


    梁俨慢慢睁开眼睛,握紧缰绳乖乖俯下身子。


    视线交缠,风飞发舞, 剑绕青丝, 沈凤翥割下两指宽的发丝,扯下环佩丝绦将发丝系成了一束。


    传令官见沈侯挥剑,吓得差点尿裤子, 又见沈侯只是割了殿下的头发,扒着身边兵士的腿儿勉强站了起来。


    沈侯朝他招手,他小心翼翼地躲开青苗, 踮脚走到沈侯眼前,低眉顺眼,不敢直视。


    “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殿下本该一视同仁, 而今殿下身为军帅, 不能以死正法, 故割发代首, 以刑示众。”沈凤翥将那束乌发递给传令官,“你,拿着殿下的头发,传阅众人, 若再有踏苗者,头若此发。”


    传令官领命,紫衣罗刹剑挑荣王的故事传遍镇北军,自此军纪愈发肃然,再不敢越沈军正这座雷池半步。


    梁俨见沈凤翥语气冷肃,但看向自己的眼神却带着笑意,便知晓他是拿自己做戏,好警示麾下兵将。


    等回到大道上,梁俨弯腰拱手向沈凤翥请罪,说沈侯严正,乃军正典范,自己身为一军主帅,更应遵纪守制,以后还望军正多加监督鞭策。


    沈凤翥嘴角微弯,欣然受礼,又让梁俨垂首,他重新给梁俨梳发戴冠。


    旁边官将见状,越发觉得两人兄友弟恭,通情达理,实乃兄弟和上下典范,无不暗中感叹。


    禁踏令之后,大军又走了两日,即将进入晋州地界。


    梁沈二人商定的计划大致分为三步:


    第一,保住北地大本营,保证粮食和人马补给。第二,尽快破坏和占领玉京的补给线,让燕帝无法在财政上支持这场战争。第三,先占金京后攻玉京,速战速决,瓦解燕帝的指挥中枢。


    而实现上述的前提是拿下晋州。


    晋州于中部五州之南,晋州有一高山名遮日山,隔断中部五州和南边州县。过遮日山一路北上到北地,是宽阔平原,偶有起伏小丘。


    平原是好粮仓,但无遮蔽,容易攻陷,所以这晋州城也是兵家必争之地。


    “凤卿,我们快到了,你说那信送到玉京没?”


    “应该送到了。”沈凤翥望着巍峨高山,闻声侧脸看向梁俨,“否则飞鹰营早就送信来了。”


    杀了郑繁筠之后,他们从郑繁筠身上搜出了刺史印信。沈凤翥会模仿字迹,他曾在节度使府看过多封郑繁筠写给梁俨的请示文书,模仿郑繁筠的笔迹写一篇请功文书不算难。


    在旁人看来沈侯模仿的笔迹没有十成像,也有九成像,加上独一无二的印信,肯定能以假乱真。


    梁俨闻言笑道:“也是,想来陛下看了信,心也就宽了,这会儿正在天熙台傻乐呢。”


    两人相视一笑,心照不宣。


    如梁俨所料,重掌大权的燕帝此时正在天熙台宴请他的功臣们,除了臣子还有不少宦官坐于席下。


    此次救驾,朱道祥的干儿子干孙子们立了大功,替燕帝给宫外的崔弦黄群传递消息,跟着朱道祥一起杀太子护燕帝出天熙台,一如当年在西疆时朱道祥舍命救燕帝。


    危难之际,这些宦官阉人竟比儿子可靠,燕帝心中五味杂陈,杀了太子梁漱之后,他大赏了救驾的十几个宦官,官至三品,朱道祥几十年前拒绝的爵位这次燕帝再不许他拒绝,直接封他为忠勇伯。


    朱道祥领了爵位,燕帝还赐了他一座在荣华街的宅子,让他颐养天年,朱道祥却拒绝了,说他无妻无子,也习惯沐浴帝王龙气,依旧留在燕帝身边伺候。


    经过此次危机,除了崔黄郑和宦官,燕帝还发掘了几个可信可靠之人——荣王、萧勉、丰羽书和陆敬宣。


    他收到了郑繁筠的请功书信,说荣王孝顺勇猛,听说他被囚于宫中,立刻就跟着郑繁筠南下勤王,没有丝毫犹豫,忠心耿耿,天地可鉴。


    陆敬宣统帅金吾卫,一直在与梁漱乱党搏杀,金吾卫如今几乎死绝,只剩百余人。


    荣王是他亲孙,陆敬宣是他外孙,儿子个个心怀鬼胎不中用,倒是这两个孙辈可堪大用。


    至于萧勉和丰羽书,一个外戚,一个勋贵,身在太子党麾下却出淤泥而不染,没有同流合污,反倒杀了顶头上司,搏杀进宫护驾。


    他授于天命,有忠臣良将,谁都夺不走他的皇位。


    如今玉京安定,肃清梁漱乱党后燕帝并没有再立储君,也没了立储君的心思。


    他要千秋万载坐于这龙椅之上。


    与此同时,镇北大军抵达晋州城前,守门将领见军队临城,忙问是何方人马,听是荣王的镇北军进京勤王,慌忙去通报了晋州刺史萧敷。


    晋州众官听闻,心下惊骇——如今太子漱被枭首,燕帝重回帝位后立刻就下了诏令,荣王怎的没回蓟州?


    使君大人的侄子救驾有功,如今是陛下眼前的红人,萧家早就送了信来晋州,说萧家如今圣宠正盛,使君大人明年就能高升回玉京。


    荣王在撒谎!


    “使君,荣王这是在趁乱谋反啊!”晋州长史道,“咱们的团练兵大多在城外,城内兵力不足,我们现下该如何应对镇北强兵?”


    镇北军那可是灭渤海,收北离的虎狼之师,晋州地处中部,没有设立节度使,能用的只有晋州团练和城中青壮。


    众官又惊又怕,他们可受不住镇北铁蹄。


    萧敷沉吟片刻,笑道:“尔等随我去迎接荣王殿下,对了王司马,喊上你家的人,这荣王身上还留着你们王家的血呢。”


    “萧敷,你这是要降?”沉默良久的晋州别驾冷声问道。


    “您误会了。”萧敷看向别驾,微微一笑,“荣王既能抵达晋州,说明他已经收服晋州以北的州县,我不信北边的官吏都是蠢笨禄蠹,没有一个往南边传信,他们要么是被荣王蒙蔽,要么就是被杀了。荣王兵强马壮,晋州人马不足,我们何必与他硬碰硬,使晋州城生灵涂炭,不如暂时装聋作哑,绊住荣王,同时向玉京和南边各州传信,到时候陛下必会派大军镇压荣王。”


    众人闻言皆称是,随萧敷出城迎接荣王。


    与此同时,崔知遗收到了郑繁筠心腹送来的书信,展开看完,登时眉头紧蹙。


    被郑繁筠猜对了,荣王居心叵测,意图谋反。


    郑繁筠没有音信,想来已被灭口。思及此,崔知遗叫来亲随,“派人去蓟州请郡主,就说老夫人得了几盆好牡丹,请郡主到幽州小住几日赏花。”


    崔知遗吩咐完下人,屏退服侍的婢妾,陷入沉思。


    郑繁筠在信中让他杀去蓟州,先灭郡王郡主,再夺下节度使衙门,端了荣王的大本营,到时候陛下会重赏幽州崔氏。


    郑繁筠的话令他心动,功赏和忠君美名他幽州崔氏都想要,可是从龙之功的诱惑也不可小觑。


    若荣王坐上那个位置,那他幽州崔氏就不必被清河崔氏踩在脚下,死死困在北地,不得动弹。


    崔知遗难以抉择,须得商议权衡几日,于是他选择先抓个人质在手里,进可攻退可守。


    玉京城内,崔弦和黄群两人却没有崔知遗那般悠闲。


    他们已经近一月没有收到郑繁筠的书信了。


    三人相交二十几年,无论是谁外任做官,那半月一封的书信从未断过,就连荣王南下勤王郑繁筠都写了书信给他们,郑繁筠给他们的书信比给中书省的折子还早到两日。


    算算日子,郑繁筠应该回了幽州,他们深知彼此的脾性,郑繁筠爱邀功夸耀,如今连荣王的请功折子都到了数日,好友却连一封向他们夸耀功绩的书信都没寄来。


    崔黄两人惴惴不安,崔弦托朱道祥把郑繁筠给燕帝的请功折子送了出来,一看便发现了问题。


    郑母的闺名含“嘉”字,郑母在郑繁筠幼年就去世了。郑繁筠敬爱母亲,为避母讳,他写诗作赋,公文奏疏都避免使用“嘉”字,会用其他词字替代。


    而这本请功折子不过三百余字,“嘉”字却用了两次,就算有刺史印,字迹与行文风格也与郑繁筠相似,但绝不是郑繁筠所书。


    “不好——”


    崔弦顿时明了,心中警铃大作,立即打马去了黄群府邸,两人商议片刻便进宫了。


    崔弦躬身行礼,沉声道:“陛下,荣王不臣,青竹只怕凶多吉少…臣斗胆猜测,荣王现在没有回蓟州,而是继续南下,恐怕早已招徕了许多叛臣,占了数座城池,还请陛下速速出兵镇压。”


    燕帝闻言大怒。


    他才对荣王放下戒心,准备明年将他调回玉京,给予他无上荣耀尊崇,没想到这孙子狼子野心,欺上瞒下,意图谋反。


    燕帝当即传召百官商议,众臣闻言皆惊,他们也没料到前几日南下勤王的荣王竟然也反了,一时议论纷纷。


    燕帝询问百官,百官皆道派大军猛将镇杀荣王,燕帝又假意询问谁愿前往,实则心里早就有了人选。


    燕帝下令,即刻传西疆节度使淳于青若、西北凉朔节度使陆炼回京,两人职务暂由节度副使接替,陆炼兼任禁军统帅,拱卫皇城,淳于青若与萧勉率军东进,镇杀反贼。


    崔弦闻言勾唇,陛下把心腹和悍将都用上了,荣王啊荣王,你必败无疑。


    众臣听闻是淳于将军前去讨伐逆贼,心道此战稳操胜券,这场战争很快就能结束。


    百官退散,燕帝独留崔黄二人秘议。


    “崔卿,你崔氏是我大燕之肱骨,幽州崔氏雄踞北地,该如何做不需朕多言吧。”


    崔弦挑眉,拱手称是,出了宫后他便写了书信让心腹乔装打扮,八百里加急赶往幽州,将信交给崔知遗。


    幽州崔府内,梁希音已经住了小半月了,该赏的花都赏尽了,结果崔老夫人却让她再多住些日子,说她在海外寻了个名医帮她调养个把月,保准明年就能生个大胖小子。


    她每次与崔霁行房后都会喝避子汤,或者崔霁不会将元阳留在她体内,哪里生得出来孩子。


    不过这事不能让崔老夫人知晓,她只好继续留在崔府调养身子。


    这日,梁希音和崔霁睡了中觉起来,准备去城外游船,刚换好衣裳崔雱就派人来请崔霁去书房。


    崔霁断然拒绝,说今日不得空,有事明日再找他。


    梁希音笑道:“堂兄找你许是有要紧事,你先去,我再打扮打扮,等你回来了我们再出门。”


    “他能有什么事,我懒得搭理他。”崔霁语气冷淡,顺手拿起妆台上的黛笔,细细给梁希音描眉。


    梁希音伸手环住他的腰,撒娇道:“哎呀你去嘛,因为我和素素你与崔雱堂兄闹得不愉快,夫君,我不想你因为我在家里被别人说嘴,而且现在素素怀了孩子,你还是给他个台阶下吧,就看在我和那孩子的份儿上。”


    因为妻子搽了妆粉和口脂,崔霁忍住了低头亲吻,只抿唇轻笑,“你这般为我着想,我自然听你的。你先坐着喝杯茶,我马上就回来。”


    等崔霁走后,梁希音便让小莲把每日炖的补品送一盅给素素。


    这跑腿的差事本来轮不到贴身大丫鬟,可小莲是个闲不住的,最喜欢到处串门子聊闲天,因是郡主的大丫鬟,加上小莲性子爽朗,这崔府大房的丫头一多半都与她玩得好。


    等了大半日,崔霁和小莲都没回来,倒是崔霁的贴身随从回来说老爷临时找少爷说话,今日不能陪郡主出门了。


    一听是崔知遗找崔霁,梁希音叹了口气,今日的游玩计划算是泡汤了,可惜了好天气。


    等到傍晚崔霁回来,两人用了晚饭,小莲还没回来,崔霁见郡主最习惯的丫头不在,便问去哪里了,得知是出去闲玩,顿时冷起了脸。


    梁希音笑道:“哎呀小莲就这么个性子,虽然爱玩,但她做事极其妥帖稳当。”


    “她固然好,但也太放肆了。哪里有让主子空等,奴婢却跑去玩乐的道理?”崔霁摇了摇头,“希音,我知道你宽厚,但你也太纵着她了,以至于她无法无天。她是荣王殿下给你的丫头,我不便说她,只是你以后不能再这般纵着她了。”


    “好好好,等她回来,我说她。”梁希音拉过崔霁的手,笑得温柔,“夫君别生气了,今日家公找你做甚,有没有挨训?”


    崔霁心下一紧,面不改色道:“不过是说些家中庶务,让我去过过目。”


    等到了一更,崔霁照旧去沐浴,这时小莲才回来,直奔郡主寝房。


    “小莲,以后别在外面玩太久……”


    话音未落,梁希音被小莲拽到里间,她见小莲脸颊颤抖,一脸惊惶,便问怎么了。


    “殿下…崔家要杀你们!”


    “杀谁?”


    “他们要杀你,还要去蓟州杀大郡主,小郡主和小郡王。”


    “什么——”梁希音大骇。


    “嘘——”小莲颤抖着手臂捂住郡主的嘴,“郡主你听我说……”


    下午小莲给素素送补品,见她手脚浮肿得厉害便帮她按摩消肿,好让她舒服些。等按摩完出了房门,崔雱带着一众崔氏子弟回来了。


    小莲看到崔雱就烦,更不想给他行礼问安便躲到了柱子后面,没想到隐隐约约听到他们在谈论荣王和几位郡主。


    她以为是崔家子弟在编排他们节度使府的人,便踮着脚猫到房外偷听,准备回去跟梁希音告状,没想到听到了惊天密谋。


    她吓得腿软,又怕脸色不对在路上漏了馅儿,便回了素素房中,等不那么害怕了才回来。


    梁希音听完捏紧了拳头,“小莲,这事你先别声张,不能让第三个人知晓,咱们明天就回蓟州。”


    “明天就回去?那…会不会太明显了……”


    梁希音沉默半晌又问,“那些人里面有没有崔仪宾?”


    小莲急得眼珠子直骨碌转,“我…没注意,我当时被吓住了,只顾着听了,没注意是谁在说。郡主,我听那话头,他们就快要动手了,咱们怎么办,咱们在内院,手里只有小丫头和婆子,打也打不过,要不咱们想法子给大郡主……”


    “别怕,我来想办法,你只当不知道这事,表现得自然些,特别是在崔仪宾面前。”


    小莲连忙点头,突然门外传来脚步声。


    梁希音赶紧让小莲站起来,然后开始责骂她晚归,不守规矩,小莲心领神会,哭着解释说在花园子里见了几只蝴蝶,想抓来给郡主瞧,这才回来晚了。


    崔霁进门就看到了哭哭啼啼,一脸惊惶的小莲。


    他默默听了一会儿,心道这丫头晚归也是为了希音,勉强算是个忠仆。


    次日,两人出城游船赏景,梁希音说在崔家喝了这阵子苦药,又许久没见到大壮小实,心里十分想念,便说明日回蓟州。


    “委屈你了,只是…我祖母……希音,等喝完这程药,调养好了身子咱们再回蓟州吧。”


    梁希音靠在崔霁肩上撒娇,“还要喝啊,夫君,你陪我回去吧,我不想喝那苦药了。你知道的,祖母待我好,我也不能驳她老人家的面子。”


    “我都明白,可是希音,我也想要我们的孩子,这次是我祖母重金求来的海上方,对你身子有益,那方子熬制方法繁琐,有的药材节度使府也没有,再等十日,喝完这一程,我就陪你回蓟州。”


    梁希音嘟了嘟嘴,埋到崔霁怀里,“好吧,那我要吃白云糕,要福寿巷旁边那家点心铺的,小莲,去帮我买糕,我现在就要吃,啊,我还要喝西街那家饮子店的莲子水。”


    崔霁笑笑,将妻子搂紧了些,轻声吩咐小莲去买东西。


    小莲看了一眼郡主,抿紧了唇,连忙搭了小舟到了岸上。


    晚上,等崔霁去沐浴,小莲端着两碗安神汤进了寝房,关上房门,小莲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梁希音冷脸将瓶里的白粉倒入其中一碗。


    “郡主,少放点,这个效力大。”


    梁希音闻声停手,放下瓷瓶,用勺子轻轻搅动,“行了,你回房准备明日要用的东西吧。”


    等小莲离开,崔霁洗完澡回房,梁希音笑吟吟地唤他喝安神汤。


    崔霁先将梁希音的那碗吹凉,一勺勺喂她喝了然后才端起自己那碗一饮而尽。


    崔梁二人年轻恩爱,房事频繁,除了梁希音癸水那几日,几乎是隔一日便要行房,今晚崔霁却一反常态,刚沾上枕头就抱着妻子沉沉睡去。


    梁希音眷恋地蹭了蹭崔霁的颈窝,紧紧勒住他的腰,一夜无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