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血洗 牙璋换主


    “夫君, 别杀我——”


    “道虹,你骗我,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崔霁, 你崔家杀我兄弟姐妹,我与你势不两立——”


    “不是的, 希音,不是的不是的——”崔霁大叫一声,猛地睁开眼睛,从床上弹起身。


    目光所及是芙蓉帐、鸳鸯被, 这是他与微音的床。


    崔霁甩甩头, 长舒一口气。


    还好只是梦。


    夏日光盛,日光刺破床帐,留下满床金箔, 崔霁回过神,暗道自己怎会睡到这时才醒,又见身侧空荡, 忙唤来服侍的丫头问话。


    “郡主应刘小姐的约,去刘府赏莲了。”


    少爷爱缠着郡主,丫头司空见惯, 见他想去寻郡主, 于是笑吟吟地说:“您先别急着去, 郡主说她会给您摘小莲蓬回来, 让您今日赶紧把螃蟹风筝画出来, 后日好去城外放风筝。”


    闻言,崔霁嘴角扬起细不可察的弧度。


    前日,父亲收到族叔来信,说荣王南下勤王后起了谋反之心, 陛下想让他们幽州崔氏带人占据蓟州,杀掉荣王弟妹,截断镇北军的粮草补给。


    得知荣王谋反时他没有吃惊激动,而是怨恨。


    他的希音乖乖的,没有做任何事,却要因此丧命。


    他以命相挟才让父亲同意留希音一命。


    他会给希音换个身份,五日之后安兴郡主会死去,活着的只是崔霁之妻。


    夏季天气莫测且没有道理,过了午正,上午万里无云的天幕刹那之间堆起了乌云,电闪雷鸣,风雨欲来。


    耳边雷鸣阵阵,惹人心烦意乱,只剩一只蟹钳没画,崔霁却放下了画笔,让仆人备好雨具马车,迅速赶往了刘府。


    “仪宾大人,郡主今日并未来找小女赏莲。”刘奋恭敬回道。


    刘奋只是小小幽州司法参军,能与郡主搭上关系,全靠自家妾室和女儿。


    当年郡主流放至幽州,以替官眷女子刺绣为生。郡主每每来家中送绣品,小妾见她小小年纪出来谋生又生得单薄瘦弱,心生怜悯,于是每次都会多给半吊钱。


    当时女儿年幼,七八岁正是活泼好动的年纪,小妾便时常留下郡主陪女儿玩耍吃糕,这才有了一段情谊。


    刘小姐点头说道:“仪宾大人,我是打算办个赏莲诗会,请郡主姐姐来帮我增增光彩,但离诗会还有六日呢,郡主怎会今日到我家来赏莲?”


    崔霁闻言惊慌失措,疯了似的回了崔府,清点人数后发现少了小莲和两个侍卫。


    府中人从未见过霁少爷这般失态,觉得十分反常,便有伶俐的悄悄禀了崔知遗。


    崔知遗听完大怒,立即派人出城去捉梁希音,然后又让人将崔霁叉了来。


    “孽障!”一鞭子下去,抽得崔知遗手臂震麻。


    他没想到自己引以为傲的儿子竟被一个女人失了心窍,竟连家族的安危荣耀都不放在眼里了。


    天青色锦衣染了赤霞,崔霁却面若沉水,没有丝毫波澜,“父亲,郡主只是去了城外玩耍,并没有回蓟州。”


    崔知遗听了又狠狠抽了他一鞭,怒道:“事到如今,你还冥顽不灵!”


    崔霁咬紧牙,语气却十分平静:“儿子未曾向郡主泄露一字,郡主天真烂漫,又不经事,您多虑了。午后下了暴雨,郡主也许被困在了城外,她晚上就会回来,父亲您稍安勿躁。”


    少顷,有人回来禀报,说城门守卫在辰时见过郡主的马车。


    崔知遗大骇,不过须臾又稳住了心神。


    虽然计划未启而崩殂,但蓟州只有一个乳臭未干的临江王和几个不顶事的郡主,就算安兴郡主回去报信又如何,他手里有从玉京送来的牙璋,还有崔家万贯家财可以招募人马,镇北大军已经南下,临江王年幼,哪里是他的对手,夺下蓟州犹如探囊取物。


    思及此,崔知遗也松了手里的鞭子,让人将崔霁关到院中闭门思过,然后立即让崔雩拿着牙璋去调遣幽州团练,又让崔雱去征募青壮。


    等三日之后,集齐人马,他就出兵拿下蓟州。


    奔袭了一日的梁希音等人终于在后半夜赶到了蓟州城。


    守城兵卫见有人夜闯,厉声呵斥,让他们赶紧滚,否则就射杀。


    “吾乃安兴郡主,快开城门——”


    守卫听有人假冒郡主,怒从胆边生,于是放了两箭威慑。


    梁希音本就焦急,加上冒雨骑了一日马,此时又被冷箭吓到,再受不住,直直倒了下去。


    小莲和侍卫见状大惊失色。


    小莲将地上的箭拔出,猛地掷向城门:“郡主晕倒了,快去节度使府禀告秦管事,若郡主有一点差池,等殿下和侯爷回来,你们等着死吧!”


    守卫闻声微楞,但依旧没开城门,而是先去请示了城门将军。


    轮值的城门将军半躺在小榻上打盹儿,听有人夜闯城门,还自称安兴郡主,不禁狂笑一阵。


    安兴郡主随崔仪宾去了幽州,那日还是他看着车队离开蓟州的,大半夜的哪里又冒出个劳什子郡主。


    守卫见上司笑也跟着笑,笑完又道:“将军,那冒充郡主的人晕了,他的同伙还说若不去节度使府禀告秦管事,等殿下回来要我们死呢。”


    城门将军一听登时跳了起来,“谁,那人说禀告谁,秦管事?”


    “我听着是叫秦管事,将军,秦管事是谁啊?”


    城门将军面色大变,连鞋都来不及穿,急慌慌去了节度使府。


    私开城门乃是大罪,他冒不起这个险,节度使府确实有一名姓秦的大管事,虽是个女流,但却是殿下之心腹,能自由出入节度使衙门和镇北军营,他参加庆功宴时还见过这位管事。


    守夜人听完,连忙进去回禀,没一会儿他就见到了那位秦管事。


    瑞叶怕有诈,没有惊动大郡主和郡王,带了十来个侍卫去了城门。


    小莲坐在地上抱着梁希音,急得泪水在眼眶里打转,突然城楼上出现了一溜火把和弓箭手。


    “来者何人,为何夜闯?”


    小莲一听是瑞叶的声音,哭喊道:“秦姐姐,我是小莲啊,郡主晕倒了,快开门——”


    瑞叶闻言一惊,连忙让人扔了两个火把下去。


    侍卫连忙跑过去捡起火把,火光照亮黑暗,瑞叶见梁希音晕倒在小莲怀中,吓得倒吸一口气,赶紧让城门将军开门。又派人去府中禀告大郡主和郡王。


    城门将军见状松了口气,心道还好今晚脑子转得快,没有偷懒,不然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梁希音进城,节度使府灯火通明,忙碌起来。


    等梁希音醒来,第一件事便是讲述崔家的狼子野心。


    梁玄真一听,冷哼一声:“好个幽州崔氏,当真是会咬人的狗不叫。”


    梁儇默默听了半晌,抿紧了唇。


    虽然他平日里只关心田里的事务,但他生于皇家又经过抄家流放和复爵,他的政治敏感度从未消退。


    梁儇知道兄长反了,幽州崔氏接了皇祖父的命令要取他们一家的项上人头,吞掉蓟州,以此截断兄长的后路。


    “阿姐,如今七哥不在,我们一定要把北地守住,让他没有后顾之忧。”梁希音声音喑哑,紧紧攀住梁玄真的手臂。


    “我明白,我自会替七哥守住北地。”梁玄真拍了拍妹妹手,语气温柔,“你如今在发烧,在家好生修养,其他的不必担心,阿姐会处理。”


    “阿姐,你打算怎么做。”梁儇问道。


    “点兵,血洗崔家。”此话搅动风云,梁玄真却说得十分轻飘。语落,她又看了一眼妹妹,“希音,我会留崔霁一命,你别担心。”


    “阿姐,他…是个极孝顺的人,若他反抗你也不必……”梁希音闭上眼睛,眼泪湿润了浓黑眼睫,流了满面,“我只求你给他留个全尸。”


    梁玄真眼皮一跳,没想到妹妹竟舍得。


    “我答应你。”


    说罢,梁玄真就准备去军营,却被梁儇拦下了。


    “阿姐,要去也是我去。”


    “你还小呢,我去。”


    “我已经十六了,七哥十五岁就撑门立户护着我们,如今该我护着姐姐们了。”


    梁玄真转过身,静静看着幼弟。


    当年要七哥抱着过水凼的小团子什么时候长得这么高了,比她都高出了一截。


    梁玄真摇了摇头,冷静道:“九郎,你留下。”


    “阿姐,此去危险,你是女……”


    梁玄真知道弟弟是担心她的安危,微微一笑:“七哥留的那些兵马就是预防北地有人作乱反叛,崔家虽富贵显赫,但手上无兵,你不必为我忧心。”


    梁微音点了点头,道:“九郎,七哥说过,等他走后大事小情皆由长姐决定,听长姐的。”


    梁儇拳头紧了松,松了紧,叹了口气,留在了蓟州。


    兵贵神速,点了五百兵,梁玄真立即就带着兵马奔袭幽州。


    梁玄真手里有梁俨留给她的节度使令牌,见令牌如见梁俨。


    此时幽州刺史郑繁筠不在,幽州话事人便是幽州长史和别驾。


    幽州别驾是个年迈宗室,整日在城外庄园修养,根本不理政事,如今幽州是长史做主。


    这长史是三年前梁俨一手安插的,为的就是挟制刺史。


    到了城外,人马藏于茂林中,她派人去寻幽州长史,两人在城外商议之后,谋了个巧计。


    “郡主,这能行吗?”小莲紧紧攥着手心,心里慌得不行,“咱们要不还是……”


    “别怕,到时候你跟在我身边,我护着你。”


    下午,长史寻来十几个大箱子,一个箱子能装两个人,加上运输的人手车马,梁玄真坐在软轿中被抬进了幽州城。


    郡主进城,声势浩大,一进城门崔知遗就收到消息了。


    小莲先带着箱笼回了崔府,说那日郡主出门赏莲,谁知蓟州突然传信来说新兴郡主被马蜂蜇了,有性命之忧,这才着急忙慌回了蓟州。


    “新兴殿下最是娇气,其实就被蜇了一个包,什么事儿都没有,咱们郡主心疼妹妹,一时慌了神冒着大雨就回去了。”小莲无奈摇了摇头。


    崔知遗闻言挑眉,笑道:“郡主与新兴殿下是孪生姐妹,姐妹连心,疼痛自然也连心。”


    “就是苦了咱们郡主,来回奔波,差点就病了。”


    “昨日家里派了人去蓟州,想来现在到了蓟州,没想到郡主却先回来了。”


    小莲撇撇嘴道:“还不是为了赶回来跟仪宾放风筝,咱们郡主生怕误了约定,仪宾不高兴,您说早几日晚几日又怎的,那风筝什么时候放不是放?”


    崔知遗闻言眨了眨眼,笑道:“金姑娘说得是,劳苦郡主了。”


    “罢了,谁叫郡主稀罕仪宾。”小莲叹了口气,突然朝搬箱笼的侍卫随从喝道,“诶诶诶,说你呢,毛手毛脚的,箱子里面是郡主给仪宾的礼物,磕坏了算谁的,你赔还是我赔?”


    崔知遗被小莲的大嗓门吓了一跳,但看着流水似的礼物,不禁弯起了唇角。


    看来是他多虑了,郡主向来随心所欲,一时担心姐妹才回了蓟州,并不是去通风报信。


    小莲一边念叨一边疾步跟了上去。


    崔知遗掏了掏备受摧残的耳朵,立在门口等候郡主大驾。


    现在还没出兵蓟州,郡主还蒙在鼓里,这戏得做全套。


    等了片刻,郡主的软轿来了,轿子旁边跟着不少身材高挑、衣着华丽的仆婢。


    一个女婢说郡主劳累,受不得车马颠簸了,要他开中门,抬轿入内。


    郡主是天家女,开中门也无可厚非,崔知遗赶紧让仆人打开中门。


    等轿辇进了门,朱门闭合,杀戮就开始了。


    门口看热闹的百姓刚散去,又被崔府内的惨叫吸引聚在门口,渐渐的惨叫声小了,只能听到沉重的撞门声,汩汩鲜血从门缝流出,淌下崔府门前的台阶。


    寻常护院家丁怎敌得过身经百战的镇北军,不过片刻,雕栏玉砌的崔府就变成了血海尸山。


    梁玄真坐在正厅之上,手里把玩着一枚玉符,似笑非笑地看着被五花大绑的崔知遗。


    “牙璋离了凤阙悍将也不过是块杂玉,崔公,你高估这小玩意儿了。”


    崔知遗冷道:“贼子,你们忤逆谋反,不忠不孝,如今还闯入我家中,杀我家人,你们不得好死!”


    “骂得好,只是若咒骂有用,你也不会被我绑起来了。”梁玄真缓缓起身,走到崔知遗身边,“何况成王败寇,等我兄长拿下玉京,你才是不忠不孝,忤逆谋反。”


    “你——”


    这时侍卫来报,说崔家男丁除了五六个没在府内的,其余的或擒或杀,女眷皆被绑在院中,等候郡主发落。


    接着又有侍卫来报,说已撞开崔家的银库和仓房,正在清点财物。


    梁玄真满意地点了点头,微微附身笑道:“崔公,我不会赶尽杀绝,会给你幽州崔氏留下血脉,你家库房的东西就当是买命钱,你放心去吧。”


    “你,你,你——”崔知遗怒急攻心,吐出一口心头血。


    这贼子害命不算,还想洗劫他幽州崔氏。


    梁玄真见他吐了血,不耐地挥了挥手。侍卫心领神会,手起刀落,崔知遗便咽了气。


    “幽州崔氏蓄意谋害安兴郡主,居心叵测,是为谋反。好在安兴机警,逃回了蓟州,本郡主前来杀贼,维护幽州秩序。通知周长史,将幽州崔氏所犯之罪,公之于众,将这贼子拖出去,枭首示众,警训四民。”


    侍卫抱拳领命,遂拖着崔知遗出了厅门。


    第172章 防线 情之一字最是难舍


    晋州刺史装聋作哑, 迎荣王和镇北军进了晋州城,梁俨顺利接过晋州大权,留了心腹在此镇守, 随后则往西进,剑指金京。


    在过了晋州边县后, 梁俨又派了两队人马兵分两路,一支由镇州崔氏的子弟为首,兵不血刃,攻占江南和运河水道, 掐断玉京的粮食供给的源头, 把粮食运给自己做补给。


    另一支由钟旺和孟傲领兵,向湘襄之地进军,占领军事要地, 一来防止南陵节度使率兵北上,二来防止玉京从湘襄之地调粮。


    只要没有吃的,再拖一拖, 玉京也就不战而溃了。


    荣王南下谋反的密奏如雪片般飞入皇宫,而这些密奏出自萧敷之流。他们或装聋作哑,或假意投降, 实则暗暗为燕帝传信, 等待燕帝的指令。


    燕帝看完小山高的密奏, 神色平静, 只懒懒问朱道祥:“青若和冰池何时能到玉京?”


    “回陛下, 大约明后日就能到,只是…陛下,奴婢……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燕帝睨了他一眼,轻哼一声后笑道:“朱道祥啊朱道祥, 你什么时候也学会这一套了?还不赶紧说。”


    朱道祥见状笑道:“那奴婢就直说了,您该让郡王和淳于将军多带些人马回来,荣王南下领了二十万大军,他们两人各带一万人马哪里是荣王的对手。”


    燕帝嗤笑一声,反问道:“荣王都能反,难道他们就没有跟荣王一样的心思?”


    “您多虑了,郡王是您的儿子,这些年忠心耿耿,您是看在眼里的。淳于家世代忠良,小将军更不用说了,打小养在宫里,是您看着长大的,又为了您荡平西疆,最是……”


    “朱道祥,你当真是老糊涂了,被你那些干儿子干孙子孝顺得失了神智。”燕帝起身踱到景台边,看向层层叠叠的琉璃瓦,“荣王是朕的孙子,从小在宫内走动,沈家亦是世代忠烈,如今却跟着荣王谋逆,你以为冰池和青若与他们不同?”


    朱道祥哑然,不知如何回应。


    “朱道祥,当年我还是太子时受过多少暗箭,你不会都忘了吧。”燕帝转身,幽幽看向陪伴了自己几十年的好友,“最是无情帝王家,朱道祥,我已经习惯了。”


    朱道祥想起当年所历之事,干涸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线,不再言语。


    也许他真的老了。


    “你那干儿子在城外部署好了没?”


    沉思的朱道祥被冷不丁的发问拉回神思,“已经部署好了,您放心。”


    燕帝怕淳于青若和陆炼有二心,在城外百里插了大军,拦截两人带的军队,只允许两人进京。


    朱道祥明白燕帝的担忧,陛下用宦官监军也是不得已,“您放心,昨日就部署好了,稳妥着呢。”


    次日清晨,淳于青若和陆炼骑马入京,连朝服都没来得及换就被燕帝召进了宫。


    燕帝见两人单枪匹马地来,十分满意,说他们一路辛苦,特赐了软凳给他们坐,以示恩宠。


    燕帝见众将归位,时机已到,当即就先下诏向天下臣民阐明荣王造反,望大燕臣民不要被反贼蒙蔽。


    此诏一出,便是宣战了。


    此诏令燕帝有两用,一来是打破荣王南下勤王的谎言,二来则是告诉被荣王的收服的州县官吏,可以不必再装聋作哑,韬光养晦,该起势了。


    燕帝年轻时颇为勇武,可称名将,朝臣见燕帝胸有成竹,神色自若,又见淳于青若端坐于堂上,他们心里豪情万丈。


    此战必胜,荣王必败!


    从知道荣王谋反开始,燕帝就派了金吾将军前往金京招募人马,又让兵部在京畿地区招募城市子弟。


    兵士已足,该点将了。


    燕帝看着座下众人,不疾不徐地说出自己的部署。


    他构筑了一套攻守兼备的战争系统,以防御为主,进攻次之。


    根据线报,荣王已经过了晋州,不日便会渡过龙河。燕帝料定梁俨肯定想占领金京,掐断自己的粮线。


    江南的粮食有两条水路可走,一条是北渠,其终站是镇州,保证中部南北的粮食供给,另一条是西渠,其终站是金京,保证金京以西的粮食供给。


    现在北渠被占,必须得把西渠守好。


    燕帝部署了三道防线,第一道为金京府最边缘的万阳,第二道是临近金京城的沐阳,第三道则是金京。


    燕帝觉得荣王攻不破万阳,设立第二三道防线属于稳中求胜。


    至于派谁去,燕帝早已有了人选。


    他临时任命金京刺史南宫绍为阵前防御使,镇守万阳,抵御镇北军西进。


    南宫绍虽年过五十,但他早年随燕帝侯征伐过西疆,是燕帝心腹,最主要的是他就在金京任职,能够迅速抵达万阳。


    第二道防线燕帝交给萧勉和丰羽书,两人有救驾之功,圣眷正浓,但他们曾在荣王麾下供职,这次让他们镇守沐阳,是燕帝对他们的考验。


    第三道防线,燕帝选择交给淳于青若。


    淳于青若与荣王一起长大,燕帝怕荣王劝降,便把他安排了金京,作为主帅。


    金京离玉京较近,燕帝的旨意能更快送达,同时离前面两道防线近,若前方向淳于青若求助,也能尽快传递指令。


    退一万步,即便前面两道防线失守,只要淳于青若在,金京就不会丢。


    至于他为何召陆炼回来,一来是因为他做了最坏的打算,若淳于青若败了,他还有一员心腹大将可以立刻顶上。二则是为了辖制淳于青若,留陆炼拱卫玉京,若淳于随荣王反了,立刻让陆炼从后方带兵去龙潭关截杀淳于。


    朝臣听完皇帝的部署,心道陛下不愧是陛下,谋略不让当年。


    三道防线层层递进,又都有悍将镇守,那起反贼必败无疑。


    燕帝见众人赞他英明,龙颜大悦,这时淳于青若站了起来。


    “陛下,臣以为龙潭关地势险要,该派重兵驻守。”


    燕帝笑道:“青若不必担忧,贼子攻不进龙潭关。”


    “陛下,龙潭关在,则玉京在,若龙潭关失守,玉京覆灭。”淳于青若此时不知敌方情况,也不知道燕帝对他的防备。


    “朕知道龙潭关地势险要,那里已派了驻军,但朕以为金京才是重中之重,青若,你守好金京便是了。”


    “可是……”


    淳于青若锲而不舍,继续阐述自己的想法和战略部署。


    朱道祥站在燕帝旁边看得清楚,燕帝的嘴角已经耷拉成了一个不耐烦的弧度。


    也许是龙椅太高,小淳于看不清燕帝的表情,他滔滔不绝,丝毫没有注意到燕帝的情绪变化。


    朱道祥心里默默祈求小淳于赶紧闭嘴,等退朝后私下请奏,也许这样燕帝还能听一听。


    果然不出朱道祥所料,燕帝没有采纳淳于青若的意见,一意孤行。


    朝会散,淳于青若本想再与燕帝商议,刚走出大殿就被一位红衣朝官拉住了。


    此人是王相门生,又娶了王相之女,算起来是淳于青若的表姐夫。


    “茂蘅,陛下已决,你莫要再劝了。”刚才在殿上,红衣官人听得冷汗直冒,恨不得上前捂住表弟的嘴。


    “不行,龙潭关比金京更重要,若龙潭关守不住,凌…贼子便能直取玉京。”


    红衣官人是文臣,不懂打仗的事,但他听得懂燕帝的话,“你呀你呀,莫这般刚直,你知不知道你刚才说的那番话是在打陛下的脸,陛下已经不悦了,你还在那儿说,你想死不成?”


    淳于青若无奈道:“姐夫,我都明白,可打仗不是儿戏,就算陛下不高兴,我也必须要说。”


    “你说了又如何?既没有改变陛下的决定,又惹了他不快,用你们武将的话来说,这叫赔了夫人又折兵。”


    “忠言逆耳,陛下是明君,即便我说的话不中听,陛下也会明白我的苦心。”


    红衣官员在心里翻了个白眼,无奈道:“行了行了,别跟我拌嘴。你就听陛下的命令吧,反正荣王他们不过乌合之众,你好好在金京守着,等灭了反贼,你领了功赏,就别在西疆耗着了,赶紧回玉京娶妻生子,让姨母过几年安心日子。”


    闻言,淳于青若抿紧了唇,迟疑地点了下头。


    这些年,他一直在西疆任职,无暇抽身去蓟州。


    每年满怀期待地送生辰礼和书信去蓟州,收到了东西却将满腔期待扫尽。


    他每次都骗自己,凌虚哥哥只是忙,没有忘记自己的生辰,山高路远的,送礼物多不方便啊,凌虚哥哥肯定把礼物都攒着,等回了玉京再一齐送给他,就像小时候凌虚哥哥给他剥石榴,会剥满满一碗才给他。


    只是他没有想到,不过几年光景,凌虚哥哥却成了反贼。


    凌虚哥哥,你到底受了多少委屈,以致于要谋反。


    思及此,淳于青若停在汉白玉阶上,凝望蔚蓝天幕,想起庆贺三十二年的秋天。


    那是他去西疆的前一天,天空也是这般蓝。


    凌虚哥哥说他的广陵王府快修好了,等开了府,他们就有了自己的小天地,他会种满园梨树。


    回到住所,淳于青若从匣中取出泛黄的纸张,一页页回味。


    “梨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我很想你,刀剑无眼,千万珍重。”


    “梨奴,我让人在梨林里修了一座亭子,等梨花开了,我们可以在亭子里赏花。”


    “梨奴,我新得了一把琴,音色极美,我已谱了新曲,等你回来舞剑。”


    ……


    自从文怀太子被冤死,自己就再没收到过凌虚哥哥的信。


    是因为父母之仇,凌虚哥哥才变成这样吗?


    因为自己是淳于家的人,是陛下之臣,他早就蓄意谋反,料到会有今日之战,所以连带着自己也不喜欢了。


    淳于青若戚戚然,心痛如绞。


    一边是凌虚哥哥,一边是陛下。


    他…该怎么选?


    “梨奴,怎的呆住了?”王夫人替儿子打点好行囊,摸了摸儿子的头。


    “母亲,表哥他……”


    王夫人嘘道:“莫再喊他表哥了,被人听去了不好。”


    “母亲,丹书铁券能免谋反之罪吗?”


    王夫人闻言蹙眉:“梨奴,你想做什……”


    不等母亲说完,淳于青若着急打断道:“一枚不行,两枚够吗?”


    淳于青若默默盘算,父亲曾立功得了一枚丹书铁券,他荡平西疆又得了一枚,如果能生擒,或许他能求陛下饶凌虚哥哥一命。


    “梨奴,慎言!”王夫人少见的严肃起来,“荣王谋逆,罪无可赦,莫要动这心思。”


    “母亲,我不想他死。”


    王夫人正色道:“儿啊,你是大燕最年轻的骠骑大将军,是淳于家乃是王家的荣耀,你赤胆忠心,为国为民,必然青史留名,万古流芳。事到如今,你不能也不许胡思乱想,你只能是忠臣。”


    “可我……”


    可我喜欢他,我放不下他。


    王夫人道:“没有可是,儿啊,你是淳于青若啊。”


    夜晚,淳于青若取了头上的青玉簪放入匣中,连带着无尽的回忆将木匣沉入池中。


    他还是太贪心了。


    他既不想让淳于家因为自己背负骂名,又放不下这段情。


    既然活着不能两全,那便殉了吧。


    凌虚哥哥必死无疑,那便尽了忠再随凌虚哥哥去吧。


    这样就两全了。


    到时候地下重逢,抓住凌虚哥哥的衣角,哥哥就又会喜欢他了。


    看着涟漪散尽的池水,淳于青若绽开了笑颜,心也随着木匣沉了下去。


    与此同时,梁俨率兵挺过了龙河,只是玉京发了诏令,他们无法再打着勤王的名义,于是索性竖起了反旗。


    只不过不是平白无故地反,而是另有说辞。


    当年文怀太子被鸩杀是因为他发现了户部挪用西疆军费为燕帝修建天熙台,燕帝为了转移臣民对西疆战败的讨论,同时为了不让挪用军费的事情暴露,于是自导自演了一出太子逼宫的大戏来转移矛盾,顺便将相关知情人员全部灭口。


    孟宝昌纯粹是因为倒霉,当时刚好是他在西疆作战,燕帝就顺水推舟,让他背了锅,治了他贪墨之罪。


    南下之前,孟宝昌在沈凤翥的提点下才将这层因果想通,怪不得陛下没有赐他死罪,当晚去了宫城的金吾卫只有傲儿活了下来。


    一切都是燕帝的阴谋!


    孟氏父子想到路上自愿赴死,让他们爷俩逃出生天的家人,顿时恨极了燕帝,如今梁俨造反,正合他们的意。


    至于镇北军,一个是远在天边,横征暴敛的皇帝,一个是与他们同吃同住,为他们父母妻儿提供生活保障,赏罚分明的荣王,选谁显而易见。


    加上得知燕帝奢靡成形,大兴土木,为一己之私害了这么多条人命,拥有朴素善恶观的兵士顿时燃起了仇恨之火,恨不得啖其血肉。


    他们并不在意谁做皇帝,谁能让他们吃饱穿暖,过上好日子,他们就认谁。


    荣王让他们过上了好日子,他们就认荣王。


    越来越靠近金京,梁俨收到了梁玄真的鹰信。


    看着幽州崔氏被灭的来龙去脉,梁俨和沈凤翥的心如同坐了一次过山车。


    好在有惊无险,北地现在安然无恙,还多了一大笔军饷军粮,可谓意外之喜。


    众将得知这个消息后也大吃一惊,没想到两位郡主这般厉害,竟将雄踞一方数百年的世家豪族踏平了。


    根据前方斥候来报,燕帝已经在万阳部署了军队,行半日便能抵达。


    梁俨虽然严格,但对士兵最是舍得。


    他在能力范围内给予了士兵最好的衣食,也不克扣拖欠军饷,还有足量的医士跟随,以至于镇北军龙精虎猛,气势汹汹,军容整肃。


    次日,镇北军极速前进,在午前就将万阳包围了起来。


    万阳是金京府的门户,位置关键,但地处平原,易攻难守。


    梁俨没把万阳守军放在眼里,这并不是他自大,而是对比出来的结果。


    边州军队武力尚可,但中原地区武备松弛,地方团练更是形同虚设,北地之南的州郡团练连他当年所在的幽州团练都比不上,更不用说他的镇北军了。


    何况梁俨还有一把未出鞘的利刃——冒勒穆骑兵营。


    里面的轻重骑兵全是北离人和突厥人,他们高大健壮,视力耐力体力都极好,还天生好斗。


    加上梁俨优中选优,能进冒勒穆骑兵营的人是北离州和平州最健壮勇猛的青壮年。


    利刃被梁俨藏在军营中日日打磨,还不曾亮出沾过血,如今正嗜血狂躁。


    吹角声中,梁俨举剑喊道:“我的冒勒穆,该你们上场了,拿下万阳,本王重赏!”


    南宫绍前两日才赶到万阳,听闻叛军将至,便派了士兵在城外迎战。


    他压根没把荣王放在眼里,乌合之众尔尔,不足为惧。


    可惜壮士已暮年,他手下的兵也不是当年随他征伐西疆的强兵,而是临时征召,从未上过战场的士兵。


    冒勒穆骑兵嘶吼着向前冲去,万阳城外的守军被震天响的吼叫和马蹄声吓破了胆,顿时生了退缩城内之心。


    冒勒穆骑兵声势浩大,城楼之上,南宫绍还未惧,万阳县令向勇却先惧了。


    “防御使,这些人来势汹汹,快向萧将军求援,我们撑不住的。”


    “不过千余人马,尔有何惧?”


    向勇虽名勇,但人不如其名,又常年沉醉于京畿之地的繁华,哪里见过这阵仗,他暗暗忖度半晌,认为投降才是上策,否则他这条命保不住。


    反正荣王也是皇室血脉,谁做皇帝,他都是官。


    于是抄起身边的鼓槌将南宫绍打晕,不战献臣出降。


    向勇都做好镇北军进城奸淫掳掠的准备了,没想到荣王麾下军纪严肃,没有进城骚扰百姓,动刀动枪。


    南宫绍醒来,见万阳失守,痛骂向勇膝软。


    向勇却不以为然,说他这叫审时度势。


    他这一降既保住了自己的命,还保住了万阳百姓和不少兵士的命,这可是大功德。


    荣王又不是蛮意外敌,而是陛下亲孙,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有这个命,等外敌入侵再舍不迟。


    未等梁俨问话,南宫绍便咬舌自尽,以死明志。


    正当镇北军享受胜利喜悦时,南边传来了两条战报,一好一坏。


    好消息:江南在崔氏的斡旋下已被控制住。


    坏消息:进入湘襄的军队碰上了硬钉子,久攻不下。


    “哪个地方的守军这样硬气?”梁俨问道。


    “阳济县。”斥候回道。


    一急性子将军插道:“是何方豪杰在阳济县镇守?还是南岭节度使收到消息了?”


    南边一直不算太平,他们判定燕帝不会冒险让南陵节度使率兵北上,让南境无兵看守。


    “只是阳济县县令率领兵民抵抗。”


    众人听闻,觉得十分新奇。


    这县令一般都是进士出身的文官,怎的这阳济县县令如此悍勇?


    梁沈二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


    原来是故人——荀彰。


    两人商议后,沈凤翥决定率领三千冒勒穆骑兵去阳济县支援。


    荀彰对他沈家有恩,他准备先动之以情,劝降荀彰,若荀彰执意不降,那便除之。


    沈凤翥心里其实已经有了答案,以荀彰的性格品行,他是不会降的。


    可是该做的还得做,就像阿俨说的,万一呢,万一荀彰降了呢。


    沈凤翥看着为自己打包行装的人,嘴角勾起一丝笑。


    “好了,你别把仙人的府库搬空了。”


    梁俨将草莓奶油饼干装进包裹,摇了摇头道:“还是备上,军中伙食本就不好,如今天气热,你胃口不好,这又要一路奔波,饿坏了怎么办?”


    “哪里就这么娇气了。”沈凤翥不许他再装东西,将包袱系紧。


    梁俨腾开了手,眼神黯淡起来,扭头呼出一口长气,灯烛熄灭,只留一室漆黑。


    “自从你跟着我行军,我们从未分开过,我…担心。”


    梁俨环住沈凤翥的腰,清幽月光透过窗纸将温柔语气染上了一层戚寒。


    “不必担心,我会胜利。”沈凤翥低头笑了笑,手指细细摩挲腰间的手,“倒是我不在,你要小心,我会尽快赶回来。”


    “你都为我谋划好了,我还要如何小心。”梁俨将人翻过来,在黑暗中凝望那双星眸,“你知道的,我其实是不愿你离开我,可我也知道拦不住你。”


    沈凤翥笑笑,伸手攀住他的肩,踮脚吻了下他的嘴唇,“这么了解我?”


    他们许久没有亲昵,这个吻像干柴里的火星,一点便能燎起熊熊烈火。


    啧啧水声与月光交融,室内湿浸浸的。


    两人的衣襟已经散开,沈凤翥被梁俨抱起,双腿紧紧缠住他的腰,胸膛上的痛意清晰。


    沈凤翥想,阿俨肯定将那里吮出了红痕。


    “我会想你。”沈凤翥轻声呢喃。


    “我也会想你。”沈凤翥得到了温柔的回应。


    第173章 不共 昔日共饮金樽,今朝刀下亡魂……


    夏季天亮得早, 不到辰时太阳就高高挂在了空中。


    今天缝五,是阳济县的集日,城门本该涌满进城贩卖菜蔬野物的乡民, 如今却大门紧闭,不见人烟。


    这是阳济县封城的第十九天。


    县衙内, 官吏和乡绅一早便坐在了堂上。


    阳济县首富耷拉着眉眼,道:“明府大人,义仓里的粮米已经耗尽,我家的米仓也…快空了。”


    荀彰闻言蹙眉, 问道:“全城的粮食加起来还够兵士吃几日?”


    仓吏叹了口气, 悲道:“不足三日了,大人。”封城近一月,外面的粮食一颗都进不来, 如今连城里的大户都没余粮了,更不要说普通百姓。


    “报——”突然,一小兵疾驰而来, 手里还拿着一支箭和一封信,“叛军又射了劝降书到城墙上。”


    荀彰的浓眉拧成了一团乱麻,接过信看起来。


    这是第三封劝降书, 上面的字迹他再熟悉不过, 是沈凤翥的手笔。


    县尉见荀彰沉默, 深吸一口气给自己鼓了鼓劲, “明府, 那位长平侯说了不杀降,也保证不会让兵士进城烧杀劫掠,要不…咱们降了吧。”


    自从长平侯到了阳济城外,叛军就停止了攻击, 那位侯爷又送信又喊话,几次保证投降之后不会滥杀无辜。


    从那语气中他们也听出了些门道,他们的荀县令似乎和这位侯爷是故交,所以侯爷才三番五次劝降。


    坐在一旁的县丞见县尉开了口,又接收到首富老爷的眼神,站起身道:“大人,如今粮草不足,城中百姓为了给守军省口粮,只喝水吃草充饥了,再耗下去,只怕会易子相食,酿成大祸。”


    荀彰横眉冷对,“降?你也是饱读书史之人,可曾见过有军队攻进城池不烧杀抢掠的?荣王能隐忍多年而不发,可见其虚伪,跟着他谋反的人亦然。虚伪之徒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他们的话岂能信?”


    众人听完静若寒蝉,只有那县尉滔滔不绝,说什么无论是谁做皇帝,这大燕江山还是姓梁,何必苦苦在此煎熬,白白送了性命。


    这番言论犹如一根长棍,将众人本就不平静的心搅得昏天黑地,波涛汹涌。


    荀彰见县尉妖言惑众,当即就让衙役将他捆了。


    “你身为陛下臣子,食君之禄却想叛君,说出此等大逆不道之言扰乱军心,与逆贼之流无异?来人,将他拖出去砍了!”


    县尉的血祭了旗,荀彰带着官民拜天,祈求上天让陛下的援军快些南下,将叛军扫尽。


    因金京以东被镇北军所占,燕帝的军队无法走平原水路入湘襄之地,同时玉京往南有高岭隔绝,燕军只能先下西南入蜀,顺着江道进入湘襄地界。


    当年朝中勋贵因为荀彰过于严直,挡了他们的财路,于是上疏弹劾荀彰。


    燕帝为了平息勋贵怒火,选择牺牲没有背景的荀彰,但燕帝知道他刚正不阿,是清流忠臣,对他存了一丝怜惜之心。


    虽然将荀彰贬到了湘襄做县令,但燕帝把他插到了富庶安稳的上县。


    因为当年的惜才之心,荀彰成了阳济县县令,而今为燕帝挡住了镇北军的铁蹄,守住了湘襄门户。


    阳济县是前朝大周的龙兴之地,前朝开国皇帝在此花了很多钱财人力。那筑城的砖用米汤和成,修出来的城墙又高又坚固,易守难攻,


    加之荀彰为官清廉,治理从严,行政从简,在阳济县几年颇受百姓拥戴,镇北军攻来时,荀彰当机立断,关门守城,上下官民同心协力抵御敌袭,这才没有被镇北军吃下。


    荀彰登上城楼巡视,城外乌压压一片,沈凤翥带了许多援兵,军帐上还有五六只黑鹰盘旋。


    刚才的劝降书是沈凤翥发来的最后通牒,若明日再不降,他便不会留情。


    镇北军似乎有会控鹰的能人异士,连着几日那些黑鹰衔着告民书飞到城内,书上写着让百姓放弃抵抗,紧闭门户不要出门,以免被误伤。


    “大人,我们的箭矢耗尽了。”县丞长叹一声,“若叛军再发起强攻,凶多吉少。”


    荀彰捏紧拳,看向对面的营帐,“一支箭矢都没了?”


    “没了,连城里富户投壶的竹箭都拿来用了。”县丞已经做好了为国捐躯的准备,“荀兄,等明日叛军攻来…我先去城门迎敌,你守住……”


    “这是什么丧气话?”荀彰看向县丞,“还未到最后一刻,你我都不许死。”


    县丞嘴角噙着一丝苦笑:“粮草尽,刀弓绝,荀兄,我们已是强弩之末。”


    荀彰眼神一凛,道:“谁说尽绝了,今晚我便给你弄三千箭来。”


    “你这是……”


    荀彰道:“古有草船借箭,那我们便来个草人借箭。”


    夜晚,张巡派人将白日里扎好的几百个稻草人慢慢从城楼降下,佯装偷袭。


    镇北军夜晚有哨兵巡夜,他们见城楼下有异动,慌忙射箭自保,然后向帅营禀报阳济县守军偷袭之事。


    沈凤翥听罢忙道:“中计了,快让他们停下!”


    众将闻言一愣,但还是先听了沈侯的话。


    等众将到了营外,见那些偷袭者没了踪影才知道上当了,又见那城楼上隐隐约约有人在往上提东西,这才反应过来对方在使诈。


    等众人回到营帐中,看向沈侯,一时噤若寒蝉。


    “凤卿,敌人太过狡诈,俺们也没想到……”钟旺弱弱道。


    他心里有些发虚,他率兵南下进攻湘襄,没想到出师不利,一来便在阳济县卡住了。


    他们久攻不下,于是向主军求援,增派人手。


    沈凤翥笑笑,道:“无妨,他们便是骗得了些羽箭也派不上什么用场,他们孤立无援熬了这么些时日,想来城中已经没了兵器箭矢,所以才出此下策。”


    “凤卿,那荀彰与云卿……”


    孟傲知道荀彰与沈鹤舞的交情,当年他也曾与荀彰打过一二照面,何况他听说这荀彰曾为殿下和沈家奔走洗冤,凤卿手腕狠辣果决,想来也是因着这一层缘故才没有一来就攻城。


    沈凤翥知道孟傲想说什么,看了他一眼,正色道:“亭霜兄,我都明白。该做的我都做了,事不过三,明日便攻城罢。”


    孟傲与钟旺对视一眼,知道沈凤翥下定决心了,等了这些时日,明日总算能把这阳济县拿下了。


    次日天亮,镇北军就发起了猛攻,荀彰昨夜骗得的几百箭根本就是杯水车薪,不到半日,城门便破了。


    城中百姓见叛军进来,人人自危,但出乎意料,叛军进城并没有烧杀抢掠,而是直奔县衙。


    等沈凤翥赶到县衙时,荀彰已自杀殉城,连同他的妻妾都死了。


    看那伤痕和荀彰手上的血剑,应该是他自己动手将妻妾杀了。


    看着荀彰一家,沈凤翥突然想到了荀彰的女儿。


    “源娘,源娘——”沈凤翥焦急地呼喊。


    喊了一阵没有回应,沈凤翥便让兵士往县衙外面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呜呜呜呜,沈叔叔——”微弱童声从梁柱上传来。


    众人抬头望去,被吓了一跳,只见一个小女娃坐在县衙梁上。


    好容易将荀源弄了下来,这小女娃只扒着沈凤翥的大腿,问发生了什么,为什么爹爹会拿刀抹母亲和姨娘的脖子,还抹了自己的脖子。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母亲让她爬到梁上,无论听到什么看到什么都不许出声。


    大人们闻言心惊发寒,不禁咽了口唾沫。


    沈凤翥眼眶酸涩,将荀源抱起,不断抚摸她沾了灰的软发,“源娘乖,你只需要记住你爹是大忠臣就好,现在你爹爹和娘亲走了,跟叔叔回家,以后叔叔照顾你。”


    荀源趴在沈凤翥肩上“嗯”了一声。


    她只见过沈叔叔一面,但沈叔叔每次给爹寄信都会问她安好,给她捎礼物,沈叔叔是好人,她很喜欢沈叔叔。


    夺下阳济县,湘襄之地便唾手可得,沈凤翥留下骑兵,带着一支护卫和荀源北上,与梁俨汇合。


    ——————


    镇北主军在万阳修整一日后便继续西行,梁俨留下了一支心腹镇守万阳,绝不用降将降官协助心腹管理秩序,以防他们再次倒戈或作乱。


    前几日他收到鹰信,在两方正式宣战后,晋州萧敷便不老实,率兵民反抗,好在留下了强兵镇守,镇守将军斩萧敷于马下,这才平息晋州反抗,否则燕军率兵从晋州袭来,他们此时便是腹背受敌,进退维谷。


    从万阳到金京的沿途村落全都空了,只有一些孤老留守其中。


    打起仗来,能跑的都跑了,他们跑不动,存粮也被官府以摊派军粮抢了去,离了家连树皮都得抢,与其死在路上,还不如留在家里。


    看着铁甲盈光、气势汹汹的叛军,他们觉得今日便是死期了,没想到那叛军头子没有让人进屋搜刮钱粮,也没有打杀人,甚至还留了些粮米给他们。


    他们看着远去的铁甲,再看看地上鼓囊的米袋,一时面面相觑。


    这还是官府口中凶神恶煞的叛军吗?


    平心而论,官府的人更像叛军。


    距沐阳十里时,镇北大军停了下来,在这里安营扎寨,休息了一日。


    营帐内,七八个身穿甲胄的将军聚在舆图前,商议军情。


    天色渐晚,小兵在账内点起数盏灯烛,梁俨举着一盏灯,火光跳动,映照着他沉稳严肃的面容。


    沈凤翥去了阳济县,孟宝昌就顶上了他的位置,成了梁俨的临时军师。


    孟宝昌道:“殿下,这沐阳县从大周朝起便是金京的屏障,特别是那沐阳关,地势险峻,对方肯定在那里派了大军镇守,我军豪强,但要一举拿下沐阳关也并非易事。”


    梁俨看向孟宝昌,问道:“孟老可有高见?”然后又扫过其他人,又问道:“诸位若有高见,尽管畅所欲言,俨都会考量。”


    众将点了点头,说了自己的想法,然后齐刷刷地看向孟宝昌。


    这位孟将军可是当年智取西疆三国的平西侯,经验丰富,定然比他们这些后辈强。


    孟宝昌沉吟半晌,道:“臣以为攻关虽难,但若能集中精锐,迅速攻击其要害,未尝不能一举拿下。”


    听罢,梁俨微笑着点点头,这与凤卿说的一样。


    沈凤翥早就想好从蓟州打到玉京的计划,其中自然会有变故,但大致走向没有偏离,一切都在他的计划之中。


    沈凤翥走前三令五申,让梁俨每次出击前要仔细观察地形后再做决定,不能光指着他做好的计划,还要听取手下将领的建议,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万不可刚愎自用,更不许心慈手软,该杀就杀。


    梁俨看着舆图沉思半晌,道:“钱将军,明日你先带着工兵去破城;撒里尔,你率两千轻骑兵作为前锋;赵将军,你领三千精锐步兵绕道沐阳关后,作为奇兵,伺机而动;孟老,你我统领大军,前后支援。传令下去,即刻煮牛羊,让将士们饱餐一顿,明日破晓之前,我们拿下沐阳关!”


    夜晚,月光如纱,沐阳关上,守军在高处眺望,只见远处一片橙红,仿佛地狱的鬼火明灭闪烁。


    那是叛军的营帐灯火,温馨的橙光并没有给沐阳关守军带去一丝暖意,反而形成一种无形的威压,压得守军喘不过气,后背生寒。


    关内寂静,萧勉和丰羽书站在关墙上,望着远处的大营,无声盘算应对之策。


    他们曾是梁俨的广陵十八卫,从梁俨入蓟州任节度使到收服北离,他们跟着梁俨经历生死,共同成长。对面的镇北军曾是他们并肩作战的同伴,也许还一起去过北离草原,现在却成了敌人。  ,


    “阿羽,我们……”未等萧勉说完,一个小兵前来传话,说吴都监请两位叙话。


    两人进了屋,见吴宝驹坐在椅上,旁边有两个如花少女服侍,一个捶腿,一个喂酒。


    丰羽书咬了咬牙,勉强笑道:“夜深了,都监还不休息?”


    萧勉见状蹙眉,然后屏息凝神,自顾自坐到旁边,懒得搭理这阉人。


    这阉宦一来沐阳关便饮酒享乐,如今还找了女子来玩乐,当真是荒谬。


    如今镇北军破了第一道防线,南宫绍自杀,这该死的阉人却还弄这一出,全然把战事当成了儿戏。


    “你们来得正好,我听说你们二位今日刚下了一道令,说什么不许军中见酒,这可是真的?”说着,吴宝驹就着侍女的手饮了一杯酒。


    “如今敌军临关,喝酒误事,所以下了此令。”丰羽书平静道。


    吴宝驹弹开腿边的侍女,走到两人中间,笑道:“那本都监也要遵守此令啰?”


    此话语调阴阳怪气,萧勉额角抽痛,抬眼瞥见吴宝驹小人得志的脸,火气蹭得就从心底冲到了喉间,刚要破口大骂,却听见丰羽书陪笑道:“都监是天使,不是兵将,自然不用遵守此令。”


    萧勉瞪了一眼丰羽书,丰羽书却熟视无睹。


    丰羽书又道:“都监可还有其他事?”


    “没了没了,哦,想起来了,劳驾二位替杂家传个话儿,再让人给我送些酒来。”


    丰羽书笑着点了点头,然后给萧勉递了一个眼神,两人一起出去了。


    回到关墙上,压抑多日的萧勉再忍不住,对着丰羽书把吴宝驹骂了个痛快。


    “行了,他不过一个奴婢,与他计较倒失了你我身份。”


    “哼,我就看不惯他那副小人得志的嘴脸。”萧勉咬牙切齿,“什么东西,一个腥臭阉人在我们面前拿腔拿调,还带坏军纪,将这沐阳关弄得乌烟瘴气。”


    吴宝驹原本只是在天熙台扫地的小中官,当日跟着朱道祥将燕帝救了出来,这才入了燕帝的眼,然后被燕帝派到沐阳关监军。


    “何必。”丰羽书撑在粗粝的城墙上,语气平静冷淡,“陛下不放心我们,这才派了个阉人来监视,你我做好分内之事,莫要去招惹他。阿勉,暂且先忍一忍,等以后再找机会收拾他。”


    经过太子梁漱逼宫谋反,丰羽书感觉燕帝疑心愈重。


    他与阿勉曾在荣王麾下做事,还有猜疑的余地,可淳于将军忠心耿耿,也被陛下猜疑,甚至陛下对他最是防备,派了两个心腹大太监去金京监军。


    “晓得了。”萧勉嘴角勾起残忍的弧度,眼神淬了毒,“我先忍忍,等找到机会,看我不弄死他。”


    区区一个阉宦不过仗着君恩,就敢对他呼来喝去,他萧勉能忍,他兰陵萧氏的门楣傲气也不许他忍。


    两人商议好应对之策才分开。


    丰羽书心细,又跟在梁俨身边三年,对他有几分了解,他心中的荣王是个极其讲究效率的人,如今镇北军停在关外必然有大动作。


    于是他带着人连夜巡查关隘各处的守军和防备武器,警备敌人夜袭。


    破晓之前,镇北军悄然出动,脚步声、甲片碰撞声与沾着寒露的晨风交织。战马低声嘶鸣,战车器械发出沉鸣,如同刚睡醒的雄狮,准备随时跃笼而出。


    钱铎有条不紊地指挥手下操作投石车,巨石划破天际,带着凌冽寒风砸向城墙,巨石落下,大地都为之颤抖。


    沐阳关作为金京屏障,墙壁坚厚,面对巨石的猛烈攻击,依旧岿然不动。攻城巨响将关内的兵将从睡梦中撼醒,惊惶地去城墙上迎敌。


    萧勉和丰羽书登上城楼,见不过是投石车,不以为意。


    区区投石车是攻不破沐阳关的。


    号角声起,撒里尔带着手下开始前进,粗哑的北离语回荡在山谷之中。到了投石车前面,冒勒穆们整齐地排成一排,随着一声令下,弓弦齐鸣,密集的箭矢如雨滴一般落在沐阳关上。


    破风之声撕裂了天幕,朝阳升起。


    沐阳关的守军被贸然攻击打醒,赶紧防御,盾牌弓箭手齐聚城楼之上,渐渐步入正轨,不再惊惶,开始反击。


    沐阳关屹立在山峦之间,城墙挡在山谷之间,险要的地理位置使其形成一道铁壁。


    在沐阳关两侧的山坡上散布着几座军寨,为沐阳关打辅助。军寨里的守军迅速集结,朝山道里的叛军和投石器械发起进攻。


    守军利用高处优势,将滚木和石块推下山。


    木石以极快的速度撞击在投石机、云梯和士兵的身上,发出震耳欲聋的撞击声。


    侧面受敌,士兵们来不及管器械,四散奔逃,向前面的钱铎和撒里尔汇报,


    撒里尔见关上的士兵回过劲儿了,操着蹩脚的燕语说道:“老钱,这个城墙用石头不行,换家伙。”


    “得嘞。”


    钱铎让手下抬来两个大箱子,打开一看,里面是黑漆漆的圆球。


    此圆球名火雷,是军器监徐监作的呕心沥血之作,原本是做出来炸矿山的,谁承想殿下竟想到用这火雷来攻城。


    他曾蓟州城外的荒山看过一回这火雷的威力,觉得此物堪称杀手锏,有了**他什么城门城池,都给他炸成灰。


    有了火雷,他们攻进玉京是板上钉钉的事儿。


    也就是殿下太过谨慎,说不到万不得已决不能用火雷攻城,一是因为火雷威力巨大,但镇北军投掷的水平还不够熟练精准,容易将火雷投入城中,伤及无辜百姓,二是以防太早泄露火雷,让敌军想出应对之策。


    从北边打到龙河之南,镇北军还没用过一枚火雷。


    钱铎看着装入投掷器的黑圆球,心道殿下还是太过仁慈,如果是他,他会从北到南将那些州城的城门都炸了,不说把皇帝吓死,至少要让皇帝乖乖把那传国玉玺捧到自己面前来。


    “投——”


    钱铎一声令下,十几枚黑圆球便落到了沐阳关城墙上,随后便是一阵轰隆。


    梁俨在营中听到火雷声,心道钱铎他们还是用了火雷。


    徐天锡做出来的火雷虽然不及现代炮弹,但热兵器对于冷兵器是降维打击,这沐阳关快破了。


    关内之人听到轰隆声,大吃一惊,以为天象有变。


    少顷,前线来报,说叛军不知用了什么武器将城墙炸开了,荣王的大军距离沐阳关只有五里不到。


    “什么!”吴宝驹闻言,将酒杯掷到地上。


    这沐阳关坚固,怎可能一攻就破,肯定是萧勉和丰羽书那两个饭桶玩忽职守。


    吴宝驹见势不对,带着护卫撤往金京。


    萧丰二人在前方调度指挥,还不知吴宝驹撤退了,城门已破,那些白肤栗发、高大健壮的北离人闯了进来。


    “阿勉,你快去金京求援,我来断后。”


    萧勉闻言蹙眉:“什么话,你让我逃?我是沐阳关主将,要去也是你去。”


    “老子现在没空跟你废话,快滚!”


    丰羽书从小守礼文静,从不说粗话,说话也慢条斯理,如今这般,萧勉便知道他急了。


    “阿羽,要走一起走。”


    丰羽书冷道:“快滚去找淳于青若,记得在路上把吴宝驹杀了,省得他回玉京乱咬。”


    “可是……”突然,一队北离人杀了过来。


    丰羽书和亲卫替萧勉挡下,萧勉咬了咬牙翻身上马。


    奔驰间,他回首看了一眼丰羽书。


    阿羽,你一定要活着。


    越来越多的镇北军冲进了沐阳关,丰羽书腿上中了箭,只能挥舞手上宝剑在原地御敌。


    “丰侍卫——”


    丰羽书眯眼一看,是艾尔巴。


    几年不见,那个原来只到他肩膀的北离少年已经长得十分高大强壮了。


    “丰侍卫,降兵不杀,投降吧——”


    丰侍卫冷笑一声,他的护卫被杀尽,他坐在尸堆中间却始终没有松开手中的剑。


    这些镇北军有的见过丰羽书,知道他曾是殿下的广陵十八卫,如今又是沐阳关的守将便没有动他。


    艾尔巴跑去叫来了梁俨。


    丰羽书看着众星捧月的梁俨,心中翻腾起说不清道不明的波涛。


    “翼然,投降吧。”


    “贼子,要杀就杀,哪来这么多废话。”丰羽书将剑插到地上,忍着伤痛,晃晃悠悠站了起来。


    在梁俨心里丰羽书一直是个风采卓绝的贵公子,他身上有贵族该有的品质,骄傲矜持却不跋扈自负,有才有德,却从不夸耀。


    梁俨不想丰羽书死。


    于公,丰羽书才二十出头,德才兼备,是难得的股肱之臣。于私,丰羽书是他的广陵十八卫,当年赴任蓟州路上,丰羽书誓死保护他,不离不弃。


    北离之战结束后,广陵十八卫重回禁军任职,他离开京城前,十八人还悄悄找他喝过酒。


    当年共饮金樽,恣意欢笑,如今却刀兵相见,你死我活。


    这不是他愿意看到的局面。


    梁俨沉沉吐出一口气,“翼然……”


    “贼子,休要再说!”丰羽书目射寒光,“我丰家不会有乱臣贼子,我丰羽书也绝不会降。”


    丰羽书见梁俨眉间皱起,手搭在剑上却迟迟不动手,不禁狂笑出声,笑得止血的伤口又裂开了。


    殿下啊殿下,都到了这番田地,你还狠不下心吗。


    “殿下,若你还念当年相伴的情谊,就亲手杀了我吧。”丰羽书猛地吐出一口鲜血,长剑倒地,丰羽书无力地软在地上喘息。


    不过须臾,轻飘飘的声音传入梁俨的耳朵。


    “殿下,给我个痛快吧。”


    梁俨走上前去,抽出腰间佩剑,一剑刺入丰羽书的心口。


    路都是自己选的,梁俨是,丰羽书亦是。


    长剑入鞘,梁俨走出堆满尸体的小室,眼中的悲凉和黑暗被熠熠日光驱散。


    他来到这个世界就是为了夺这天下。


    路是他自己选的,他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殿下,没想到那火雷的效力如此大。”孟宝昌与梁俨站在关墙上,眺望燃起的黑烟,“这样看来,攻下金京和龙潭关也并不会十分艰难。”


    梁俨看向孟宝昌,尖锐的眼角带上了冷冽笑意。


    “我梁俨从不做没把握的事,这山河已在吾彀。”


    第174章 破金 我不是你的凌虚哥哥


    金京城内, 淳于青若见到仓皇逃来的吴宝驹心道不妙,两个监军太监见到吴宝驹也大吃一惊。


    “吴都监,现在沐阳是何情况?”淳于青若问道。


    吴宝驹其实一直在关内, 听到异动就跑路保命了,哪里知道沐阳前线的战况, 只添油加醋说萧勉和丰羽书玩忽职守,彻夜畅饮,让叛军攻进了沐阳关。


    吴宝驹颤声道:“大将军,沐阳县只怕已经被叛军占了。”


    淳于青若听完倒没有慌乱, 而是让吴宝驹赶紧回玉京向燕帝报信, 说第二道防线已破,让陛下派大军进驻龙潭关。


    吴宝驹看了一眼两个大太监,得到首肯, 立马带着护卫奔向了玉京。


    第二道防线已破,但淳于青若没有急躁,而是有条不紊地加强金京的防御, 将整个金京防守得如铁桶一般。


    城墙上每座箭楼堆满了箭矢和投石,城墙上的士兵一瞬不错地巡逻戒备。金京城外的壕沟里也早已放满了尖刺和陷阱,城门早已关闭, 不漏一丝缝隙, 只要不开门, 苍蝇都进不了金京城。


    金京是东都, 城内仓廪充实, 富户官宦众多,里面还有各类工坊,便是一年不开城门,这城内也耗得起。


    在守军看来, 淳于将军的防御部署十分完美,金京城固若金汤,叛军无论如何都杀不进来。


    可是淳于本人却有些忧虑。


    沐阳关地势险要,城墙坚固,镇北军是如何在一日之内就将沐阳关破了?


    除了吴宝驹,沐阳关便没有人撤离到金京求援,难道全被叛军擒杀了?


    “报,萧勉将军撤来了——”


    淳于青若闻言,心道总算来了个正经人。


    萧勉见到淳于青若后将战况娓娓道来,淳于青若听到叛军将沐阳关炸了,平静的俊美容颜泛起了波澜。


    “那是何物,竟能在片刻之间将沐阳关的城墙炸开?”


    萧勉摇了摇头,道:“末将不知,只远远看到叛军用投石车投了许多黑球,那黑球一落地便会炸起火花,在那黑球丈内的兵士被炸得…四肢飞溅,无生还可能。”


    淳于青若闻言大骇。


    旁边的将领听完心颤,忙道:“大将军,先不说守不守得住金京城,现在城内有几十万百姓,若叛军投黑球入城,后果不堪设想。”


    淳于青若垂眸沉思,他十四岁上战场,胜了大大小小百余场,见过无数兵器,但还是头一回听说这黑球。


    他看向灰头土脸的萧勉,道:“你先下去休息上药,金京有我在,你不必怕。”


    萧勉虚弱笑笑,又道:“有大将军镇守金京,那贼子自然进犯不了分毫。”


    略说了两句客套话,他又问吴都监是否撤到了金京,假装请罪说当时情况危急,他们自顾不暇,倒忘了那位都监大人。


    “不必担忧,吴都监已回了玉京,性命无虞。”


    萧勉闻言眼眸一暗,又见淳于身边还站着两位大太监,便将滚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萧勉退下后,淳于青若带着两位都监登上了金京城楼。


    热风拂过,青丝落到殷红如玫瑰的唇上,俊美面容平添了几分明媚,可那双漂亮澄澈的眼眸却盛满了深沉忧虑。


    两名都监望着遍布陷阱的壕沟、高耸的箭楼和密密麻麻的士兵,心道淳于将军准备得周全,那叛军怎可能破得了金京城。


    当淳于青若巡视到东侧箭楼时,有哨兵匆忙来报:“大将军,敌军逼近——”


    淳于青若立即奔到城墙正面,见远方烟尘飞扬,军旗猎猎,黑压压的一片朝金京涌来。


    另一边,梁俨领着大军徐徐前进,深邃目光穿过烟尘,直视前方巍峨城池。


    梁俨传令下去,在此安营扎寨,修筑工事,号角悠扬,大军闻声停下了前进步伐。


    前去探查的斥候归来,说金京城严阵以待,城墙上守卫森严,城门重重封锁,壕沟内杀机四伏。


    “守城将领是谁?”孟宝昌急道。


    “城内的鹰使送来消息,说金京守将是淳于青若。”


    众人一听是淳于青若,心中陡然升起防备之心。


    孟宝昌心道这金京防御之森,超出了他的预期,果然是淳于家的手笔。


    不过有火雷在手,便是淳于青若也阻挡不了他们镇北大军前进的步伐。


    梁俨听到淳于青若的名字,心脏不由自主地加速跳动,渐渐的,胸腔内弥漫了一股难以消弭的酸楚。


    广陵王啊广陵王,今日局面你可曾料到?


    天色越来越暗,两军对阵,相互探查对方。


    镇北军有条不紊搭建营地,一座座军帐如雨后春笋拔地而起,千余工兵和工匠飞快搭建临时哨塔,安置调试投石车,一队队兵士穿梭军帐之间,传送物资,确保大军补给。


    淳于青若站在城楼上看着镇北军扎营,安置器械,见他们疏于防备,心中顿时生了一个念头——趁其不备,出兵袭扰。


    不对,凌虚哥哥向来谨慎,不会露出这么低级的破绽。


    思及此,淳于青若打消了突袭的想法。


    过了一个时辰后,斥候回来说在镇北大营旁边的树林两侧另有千余骑兵护卫。


    淳于青若闻言暗暗庆幸,还好刚才没有贸然出击,否则自己的精锐小队会全军覆没。


    “传令下去,让城中靠近城墙的百姓往城中转移,城楼之上各部加强戒备,昼夜巡视。”


    此时不宜出兵,淳于青若决定死守,绝不贸然出城迎战。


    他坐拥金京大库,只要等对方的粮草耗尽,再从后面绕道突袭,毁了镇北军的粮道,那自己便有机会反攻。


    等了两日,镇北军还是未攻城,连萧勉说的那黑球也没有投掷过来,淳于等人见此情景,心中极其不安。


    “大将军,如今叛贼不动,我军能否主动出击,占个先机?”都监闫福吉问道。


    淳于摇了摇头,说还不知萧勉所说的黑球是何威力,不可轻举妄动。


    另一都监张芳园撇撇嘴道:“大将军说得固然有理,但这两日杂家也瞧了,那叛军凿凿打打,仿佛是在修建攻城器械,没准就是在准备投那黑球。与其被动等待,倒不如主动出击,捣毁那些器具。”


    淳于青若道:“张都监,打仗不可心急,知己知彼才有胜算,如今我们对那黑球一无所知,贸然出击只会打草惊蛇,请你稍安勿躁。”


    “可……”


    闫福吉见张芳园还要与淳于青若理论,连忙拉过张芳园的手,示意他不要再说。


    淳于青若见状,朝闫福吉微微颔首,然后出了内室,去了城楼巡视。


    “芳园,莫再多言。”


    “淳于将军也太独断了些,咱们说点什么他都泼冷水,咱们好歹是陛下派来的人,他却一点体面都不留给你我。”


    闫福吉冷笑道:“高门贵胄哪里会把你我放在眼里,你何必恼。何况咱们的本事原不在行军打仗上。”


    张芳园挑眉道:“你说得对,我们的本事那小子只怕还不清楚,等咱们回了宫里,到时候够他喝一壶的。”


    两人一拍即合,心照不宣。


    梁俨命人在城外扎营倒不是忌惮金京城内的守军,而是害怕火雷伤及无辜。


    火雷及时问世,但相应的投掷设备还来研制出来,现在用的是改造后的老式投石车,火雷的体积重量与石块相距甚远,即便是经验丰富的投手也不能丝毫无误地投掷火雷。


    金京城内有几十万百姓,一颗火雷若是投偏了,后果不堪设想。


    除了梁俨,其他将领都没了耐心,他们劝说梁俨多次,让投手直接投掷,像拿下沐阳关一样,一举拿下金京城。


    梁俨力排众议,说金京城与沐阳关不同,沐阳关内只有兵士没有百姓。只需再等几日,投手就能找准距离,调试好机械了。


    众将明白梁俨之慈心,虽有微词但也只在私下嘟囔。


    “对了,劝降书和告民书送了吗?”梁俨问道。


    “回殿下,按照您的吩咐,劝降书已送至金京城内,飞鹰营也在金京上空散了告民书。”


    梁俨闻言点了下头,“那就好。”


    淳于青若乃广陵王挚爱,他不愿伤害。


    他心里清楚淳于青若几乎不可能投降,但为了广陵王的遗愿,总得一试。


    金京城楼上,淳于青若看着对面日益完善的器械,心情愈发沉重。


    沉吟半晌,他找来心腹郎将,在他耳边密语一阵。


    郎将听完抿了抿唇,朝淳于青若躬身抱拳,然后下了城楼。


    淳于青若看着威武挺拔的背影,眼里满是悲凉。


    夜色渐浓,镇北军营地的火把燃起,光芒在黑暗中微微摇曳,除了偶尔的马嘶人声,内外一片寂静。


    靠近大军后方的粮仓,一些不速之客正在黑暗中悄然靠近。


    突然,尖锐哨鸣打破夜空寂静,整个营地立刻躁动起来。


    如雨般的火折子被扔进了粮仓,那些不速之客又迅速冲向火把边的士兵,手起刀落,然后将那些火把扔入粮仓之中,火光熊熊,烈焰嚣张。


    “敌袭——”


    “粮仓起火了,救火啊——”


    声落,大批镇北军赶紧去河边抬水救火,那些不速之客被团团包围,片刻之间便被歼灭。


    与此同时,存放攻城器械之地,数百燕军悄悄接近。镇北军的注意力被粮仓的大火吸引,器械之地的防御稍显薄弱。


    “点火——”


    火把落到那些器械之中,但令他们意想不到的是那些器械被军器监改造过,一些关键部位由精铁制成,剩余的木质结构为了防止潮湿和蛀虫,涂了厚厚的漆,干火根本烧不起来。


    “燕军来烧投石车啦——”


    “这边也有人偷袭——”


    看守器械的哨兵们反应极快,一嗓子嚎叫便引来了旁边的冒勒穆骑兵营。


    燕军敌不寡众,被骑兵长刀剜下头颅,高高举起,在月光和烈焰的映衬下放入投石车中,随风抛到了金京城内。


    火光渐渐弱了下去,淳于青若站在城楼上看着下属送来的头颅,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声东击西之策失败。


    虽然大火被及时扑灭,器械也只是被熏黑了些,但是粮草被烧毁了大半。


    晨光熹微,沈凤翥带着一队人马赶到了营地附近,见不少兵卒面露疲惫,脸上还挂着灰,心道肯定出事了。


    众人见长平侯回来了,皆行礼问安。


    沈凤翥抓了个小将,边走便问,这才得知昨夜的大火。


    “殿下竟还没有下令攻城?”沈凤翥蹙眉道。


    小将道:“回侯爷,没呢,殿下怕误伤城中百姓,一直在让工兵算距离,调机械,将军们劝了数次,但殿下始终不允。也是,老百姓又不是当兵的,都是爹生娘养,肉体凡胎的,谁也不愿意平白无故地被……”


    小将滔滔不绝,太阳越升越高,风清日朗,沈凤翥眼里却积起了厚重乌云。


    大帐之中,梁俨正与众将听属下汇报昨夜伤兵人数和粮草损失,突然,沈凤翥掀帘而进,众人又惊又喜。


    “凤卿!”


    梁俨喜得站了起来,笑容满面。


    沈凤翥笑着朝梁俨问安,又向众将问好,然后直入主题:“殿下,时机不可误,是时候攻城了。”


    众将见长平侯回来,喜不自胜,心道终于有人能劝动殿下了。


    “凤卿,时机未到,还需再等工兵调整两日。”


    沈凤翥抿紧唇,顿了半晌向诸将笑道:“诸位昨夜辛苦,请回去休息吧。”


    众将互看一看,心里明白长平侯要训斥表弟了,当着他们的面儿总得给殿下留些面子。


    等众人走后,盈盈笑脸顿时冷了下来。


    “快过来让我抱抱。”梁俨嘴上让沈凤翥过来,自己却三两步跨到沈凤翥面前,将人抱了个满怀。


    “殿下,现在是白天,又是在军中,谨言慎行。”沈凤翥往后仰了仰,伸手捂住在蠢蠢欲动的唇,“松开,否则…我生气了。”


    闻言,梁俨倏地松开了手臂,“对不起,我下次注意。”说着,拉起爱人的手,轻轻吻了下手背。


    沈凤翥叹了口气,随他拉着自己坐下,“好了,不说这些闲话。阿俨,别等了,今日就攻城,速战速决。”


    梁俨摇头道:“不行,城中暗探传信来说金京城内百姓众多,我不能冒险。”


    “我明白,但是我们的计划不能耽搁。”沈凤翥看向那双泛着柔情的眼,“阿俨,如今胜利在望,你不能妇人之仁,贻误战机。”


    “凤卿,你说我妇人之仁我都认了,可…我真的不想因为投掷失误而让千百平民伤亡。”


    沈凤翥紧紧握住梁俨的手,“阿俨,你我相识相知近十年,我自以为很了解你,可现在我却看不透你了。这些年,你的所作所为我都看在眼里,你既不争权也不夺利,但却在暗暗谋划造反。你做了那么多可以沽名钓誉的事,却又不刻意宣扬,你根本也不在乎虚名。如今你手握火雷,胜利唾手可得,你却怕伤害黎民百姓。阿俨,你到底想要什么?你真的想要这天下吗?”


    梁俨低头沉默。


    这是他的任务,也是他的秘密。


    “凤卿,我只想坐上那个位置,与你白头,其他的我都不在乎,你知道这个就足够了。”


    沈凤翥见他垂首,语气带上了无奈,心里顿时泛起了怜惜,“我不是在逼问你,罢了,我说过你做什么我都会陪着你,你想要的我都会帮你实现。”


    梁俨缓缓抬起头,挤出一丝浅笑:“凤卿,谢谢你的理解。”


    凤卿,等我们走到生命的尽头,我会告诉你我要这天下的理由。


    沈凤翥挑了下眉,气鼓鼓地说:“我不理解,你个大傻子,若我再晚回来几日,你还想要这天下,你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梁俨笑笑,问道:“我有镇北大军,谁能近我的身?还是说前些日子孟浪了些,弄得你受不住了,想谋杀亲夫?”


    沈凤翥见他嘴上没个正形,抬手狠狠抽了他手背一巴掌,“我看你是真傻,你带着数万大军停在金京城外迟迟不动,连军中的小武官都知道你是心软不愿滥杀,若手下将领里有不安分的……”


    说着,沈凤翥猛地圈住梁俨的脖颈,将人抱住,拔下头上的玉簪抵在了他的侧颈边,“杀了你取而代之,你该如何?”


    冰冷尖锐的玉簪抵着皮肤,梁俨不敢动了。


    沈凤翥感受到怀中僵硬,轻轻松开了怀中人,“阿俨,仁义可以治国,而不可治军,权变可以治军,而不可以治国。这世上,想坐龙椅的人不止你一个。”


    梁俨回过神,咽了口唾沫,道:“他们都是我的心腹,不会背叛我。”


    “这人心可经不住考验,若我有夺位之心,你已经死了千百回了。”沈凤翥将簪子插回头上,“阿俨,防人之心不可无。好在手下的人还算忠心,否则这燕室江山就不姓梁了。”


    “你喜欢我都来不及,怎会杀我?”


    沈凤翥眼角微微抽搐,这傻子怎么又抓错了重点,他明明不是这个意思。


    “这么大的人,怎的还这般没心眼?”


    梁俨自信道:“我不是没心眼。凤卿,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我相信我的镇北军。”


    沈凤翥望着那双微弯凤目,感叹这几日是哗变的好时机,手下兵将却没有一人夺位,这人…还真是傻人有傻福。


    “好了,先不说这些。赶紧下令让工兵部署投石车,今日便投火雷攻下金京城。”


    梁俨坚守原则:“凤卿,再等一二日吧,工兵说……”


    沈凤翥也不肯退让:“已经拖了几日了,决不能再拖了。多停一日就会多耗一日的粮食,昨夜粮仓被烧了大半,即便后方有补给,也要耗些日子。阿俨,我知道你怕伤及无辜,可你已经选择起兵谋反,你就该明白,只要开战百姓就不可能不被牵连。”


    梁俨垂下眼睫,“可我想尽量规避…火雷的威力你是知道的。”


    沈凤翥叹了口气,劝道:“我自然知道,可是你带着大军守在城外,城内的百姓也活在恐惧不安之中,还不如早些打下金京,让他们好好生活。”


    见梁俨还是不松口,沈凤翥声音放柔了些,以退为进:“罢了我也不逼你,可你总得让工兵投两个试试吧,咱们往城外的壕沟投,这样既能让工兵练练手,也不会投到城里去。”


    梁俨觉得这个提议不错,当即就让工兵准备投掷试验,但三令五申,说金京城不比沐阳关,一定要小心小心再小心,千万不能误投到了城里。


    沈凤翥说他亲自盯着,让梁俨去军医帐慰问昨夜救火的伤兵。等梁俨走后,他又让钟旺和撒里尔集结兵士,准备冲锋。


    等他走到工兵部,根本没让工兵瞄准壕沟,而是瞄准城墙。


    沈凤翥心里十分清楚,投掷火雷不可能万无一失。


    昨夜燕军偷袭放火,多半以为镇北军会修整善后一日,城中守军定想不到他们会贸然出击。


    如此甚好,出其不意,打他个落花流水。


    长平侯亲自坐镇,还承诺若投到了城里他一力承担,工兵和投手的心理负担顿时烟消云散,大着胆子就开始调器械,放火雷。


    十几枚火雷划过天际,落到城楼上、城墙后、城门前,须臾之间炸开,轰隆声响彻云霄。


    看着金京城上空的黑色浓烟,沈凤翥抱胸淡然道:“继续。”


    令下,一箱火雷被投空。


    号角声起,撒里尔带着冒勒穆骑兵冲向烟雾。


    金京城门已被炸毁,城里的守军鱼贯而出,与攻来的叛军厮杀起来。


    “扩大投距,往城墙和城内投——”沈凤翥朗声命道。


    投手们领命,一颗颗黑圆球投向了城内。


    梁俨听到连绵不断的爆炸声,心里发毛,顾不得慰问后方伤兵,骑马奔向了前方。


    浓重的黑烟和疯狂的搏杀声让梁俨顿时反应过来,是凤卿下的命令。


    “沈凤翥——”梁俨找到立在投石车旁的人,猛地扣住他的肩头却说不出话,“你——”


    肩膀突感一阵剧痛,沈凤翥垂眸看着青筋凸起的手,笑道:“殿下,金京城门已破,钟旺和撒里尔已经进城,请您随后进城擒杀主将淳于青若。”


    梁俨凤目圆睁,“为何不能再等等?你可知那些火雷投入城中,会死多少人?”


    “我知道。”沈凤翥费力掰肩上的桎梏,平静地与梁俨对视,“你又想要这天下又不想死人,哪里有这样便宜的事。梁俨,战争从来残酷,你,不要天真。”


    梁俨沉默。


    是啊,他选了这条路就意味着生灵涂炭,他太贪心了,太自以为是了。


    无论他怎么想,嘴上说得如何伟大光荣,这场战争的目的都是因为他的一己之私。


    他已经发动战争,后面做再多补救不过是徒劳,不过是他的一厢情愿和天真愚蠢。


    沈凤翥替他理了理翻飞的下摆,“进城吧,金京已是你囊中之物。”


    阿俨慈悲,他狠不下心的事,自己来就好。


    史书骂名,百姓怨怼,自己也会一力承担。


    沈凤翥看着前方远去的背影,嘴角勾起一抹浅笑。


    金京城内,火光一片,不少房屋被炸毁,哭嚎声不绝于耳。守军已经崩溃,一边与镇北军厮杀,一边想从从西门逃去龙潭关和玉京。


    叛军进城,没有撤离的百姓瑟缩在房屋里等待自己的命运,心里祈求那告民书上的承诺是真的。


    闫福吉和张芳园见识到了火雷的威力,连忙派人快马加鞭去玉京传信。


    两人看着漫天火光,对视一眼,写好遗书,提着燕帝亲赐的长刀,去寻淳于青若。


    此时,淳于青若在指挥残余部队撤去龙潭关。


    “大将军,随末将撤吧!”萧勉拉住淳于青若,“咱们先撤去龙潭关,龙潭关坚固,我们一定能守住。”


    淳于青若摇了摇头:“萧勉,你速速回玉京,让禁军早做准备。叛军已经进城,城内还有几十万军民,我要留下来守护他们。”


    “你……大将军……跟我一起走吧。”萧勉留下了泪。


    “大将军,杂家陪你!”


    淳于青若看着闫福吉和张芳园朝他和萧勉走来。


    “萧将军,快走吧,这里有我们。”闫福吉深深看了一眼萧勉,从怀里掏出两封信,“还请您帮个忙,劳您进宫将这两封信交给老祖宗。”


    萧勉将信揣进怀里,重重一拱手,策马远去。


    淳于青若见闫张两人提着长刀,抿了抿唇,道:“你们不是行伍之人,回宫去吧。”


    张芳园啐了一口:“放你娘的屁,老子是陛下亲任的都监,金京城在,我在。”


    闫福吉镇静道:“大将军,不是只有你们这等贵胄才懂忠孝,我们也懂。”


    他们俩自愿来金京监军,一则为陛下尽忠,二则为干爹尽孝。


    “将军百战死,不求马革还。二位,我淳于青若不会降,你们现在走还来得及。”


    张芳园一挥长刀,喝道:“老子只是没了子孙根,不是没了胆!淳于青若,我不比你差!今日也让你瞧瞧我的功夫。”


    语落,三人相视一笑,提着长刀宝剑,奔向了叛军。


    杀了一日,金京城被攻下,城内守军或降或杀。


    梁俨走进金京衙门,见淳于青若浑身血污伤痕,撑剑半跪在地上,被镇北军团团围住。


    梁俨挥手让兵士拿开长枪,走近了些,见淳于青若身边倒着两个身中数刀的死人,看服饰打扮,应是太监。


    淳于青若喘着粗气,眼神一凛,手上的剑便朝梁俨头上飞去。


    淳于青若鏖战一日早没了力气,那一剑被梁俨轻轻一挡,便落了地。


    “噗——”


    长枪入肉,一个小将见殿下被暗算,下意识就插了始作俑者一枪。


    鲜血从甲衣和嘴唇涌出,淳于青若双膝跪在了地上,眼睛却一错不错地盯着梁俨。


    此刻,梁俨的心剧痛,眼泪止不住地涌出眼眶。


    看着口吐鲜血、神色痛苦的青若,他的身体下意识地就朝青若靠近,将他抱进了怀里。


    “凌虚…哥哥,你为什么要反……”淳于青若半闭双瞳,气若游丝,上气不接下气,“我…恨你。”


    梁俨心头一震,颤抖着身子附到他耳边,“我不是你的凌虚哥哥,你的凌虚哥哥在庆和三十三年就死了。”


    话音未落,半闭星眸睁圆,“你…他……咳咳咳——”


    血溅在梁俨的肩膀上,梁俨闭上泪眼,“我早就说过我不是原来的广陵王,我不喜欢你。你送到蓟州的信,我每一封都烧给了他,他都知道,他从来没有不喜欢你,他在死前的最后一刻都在想你,他很爱你。”


    说罢,梁俨从耳畔起身,怀中人闭上了眼,嘴角噙着笑,虚弱地喘息。


    几个呼吸之后,满是血污伤痕的手渐渐垂落,梁俨低头,心脏仿佛被人捏住一般,停了一瞬。


    众将见守城大将已死,欢呼雀跃,奔走相告。


    梁俨抱着淳于青若的尸体,泪流满面。


    第175章 定玉 昔年宝冠换冕旒


    玉京城门口


    京都繁华, 每天有无数商贾市民进出,守城门的官兵虽然站得腿酸椒麻,但好在秩序井然, 并不费什么心力。


    而这五六日却不同,乌泱泱的人车从东边涌来。


    玉京城本就有百万之众, 现在又来了数万人,城内街道人满为患不说,连城外的树林子都挤满了人。


    不少人是从金京逃来的,他们见识到了火雷的威力, 口耳相传, 传着传着就传成了荣王能调遣雷公电母,将那金京的城墙劈成了两半。


    当然,这些传言都是金京城内的暗探放出来的, 他们早就得了长平侯的指令,为荣王登基造势。


    “你们是没看到哦,荣王身长八尺有余, 形貌俊逸,我看是神仙托生,那手一挥, 雷电就从天上下来了, 落到金京城里就起了火。淳于将军知道吧, 那可是咱们大燕最年轻的骠骑大将军, 被那雷火劈得面如焦炭, 不成人样了。”一金京老汉坐在地上吹牛磨牙,身边围着沿途逃到玉京的百姓。


    他家住金京城西,一听见响动就带着家人逃了,连镇北军都没看到一个, 更不要说看见荣王了。


    他不过是为了讨生活,故而说些传奇。


    金京百姓朝玉京跑,沿途百姓听闻金京破了,即便叛军还没打过来,他们也跟着跑了。


    老汉说完一段,望着叶隙里露出的高大城墙,心中另起一番打算。


    金已破,这玉瞧着也会碎,等过几日老伴咳疾好些,他们就往西南逃,逃到蜀地才稳妥。


    突然,一阵马蹄声传来——是一伙兵士,身后插着令旗。


    老汉心中一紧,看来前线又出了事。


    兵士冲进玉京,直接入了宫城,面见燕帝。


    “陛下,曹国公、忠平侯、南康伯和威武将军阵亡,都监陈元宝被俘,龙潭关…只怕保不住了。”


    传令兵匍匐在地,不敢见天颜。


    六日前,金京城破的消息传入玉京,燕帝当即就派了六名大将率五万兵马进驻龙潭关。没想到不过五日,四名大将就命丧龙潭关。


    龙椅上的人似乎没有听到这则惨讯,面上没有一丝波澜,但不住敲击的手指暴露了他内心的急躁不安。


    朱道祥站在旁边,悄悄抹了下眼尾。


    福吉和芳园性烈,元宝跟那两个一样,如今被俘,多半活不成了。


    皇宫内,人人都喊他一句老祖宗,他也认了不少干儿子干孙子,可亲手调教出来的就这三个。


    虽说不是亲子,但在宫里孝顺侍奉了他三十多年,朱道祥早就把他们看成了亲生儿子。


    想着等他死了,就把陛下赏赐的宅子钱财都留给他们,办丧礼时有人为他披麻戴孝,逢着年节给他烧烧纸钱,也算父子一场。


    没想到白发人送黑发人。


    “陛下,臣愿率兵前往龙潭关。”陆炼请缨。


    燕帝沉沉看了一眼陆炼,摆了摆手。


    “陛下,臣愿往龙潭关。”


    “陛下,臣亦愿前往龙潭关。”


    ……


    座下武将纷纷请缨,文臣却多不言语,只朝武将投去敬佩目光。


    “众卿之忠心,朕已知晓。”燕帝缓缓站起身,“朕,要御驾亲征,守住龙潭关。”


    “陛下万万不可!”


    一道厉声传来,是萧勉。


    “叛军手有利器,不日便会攻下龙潭关。”萧勉跪地,“臣请陛下以社稷为重,暂时出京自保。”


    众臣听闻,顿时将矛头指向萧勉,有的说他贪生怕死,有的说他曾为荣王护卫,存了叛主之心。


    萧勉咬紧牙关,随那些文臣牙尖嘴利,不像原先那般睚眦必报。


    他的命是阿羽换来的,他决不能再任性。


    “陛下,荣王手中之利器崩山破石,御驾亲征只会让您深陷囹圄……请您离京入蜀。”萧勉咬牙道。


    朝上众臣不同意燕帝离京,说有失天子威严,即便是死,也要与玉京共存亡。


    萧勉对这些只会打嘴仗的酸儒忍无可忍,站起身骂道:“既然要与玉京共存亡,那你们为何连夜将家眷送出玉京?心口不一的孬种,嘴上说得冠冕堂皇,等荣王攻来,头一个投降的就是你们!”


    众臣闻言,顿时噤若寒蝉。


    燕帝静静看着座下的文臣武将,挥了挥手,说等晚间再议,只留下了崔弦黄群。


    三人到了天熙台,朱道祥守在楼下,不许任何人打扰。


    “老祖宗,干爹只怕不行了,您节哀。”吴宝驹拄着拐棍慢慢挪到朱道祥身边。


    他虽然只比陈元宝小七岁,但为了往上爬,认了陈元宝为干爹。


    朱道祥见吴宝驹来了,赶紧让小中官将他扶到旁边的石头上坐下,“你腿脚不方便,走这么远来做甚,回去歇着吧。”


    朱道祥看着吴宝驹,心中泛起悲凉,派去禁军的太监不是死就是伤残,也不知陛下会如何守这玉京城。


    吴宝驹坐到大石上,陪着朱道祥说话解闷。


    吴宝驹看着自己的腿,嘴角勾起一抹似有似无的笑。


    他的右腿是自己弄折的,还好自己在路上狠下了心,总算留住了这条命。


    好不容易爬到这个位置,他才不想命丧敌军,也正是因为这条废腿,他说自己冒死才逃出来传递消息,陛下念他忠心,给他升了官职,现在连老祖宗都时常派人来瞧他的腿。


    如今闫太监、张太监和干爹都死了,他是老祖宗跟前的第一人,也许他以后也能跟老祖宗一样得个爵位。


    过了个把时辰,崔弦和黄群才从天熙台出来。


    等出了宫门,两人上了一辆马车。


    “君和,我们也该早做打算。”


    黄群眼皮一跳:“什么打算?”


    “青竹的家眷已经随郑家嫡系去了宜州,明日桢儿会离开玉京避难,让嫂嫂和小侄儿跟桢儿一起走。”


    “抱琴,你这是……”


    崔弦浅笑道:“你我陪着陛下已是尽忠,情况紧急,莫再犹豫。”


    耳边是车轮滚动声,黄群陷入沉思,思忖半晌后道:“好,那我的家眷便拜托宁王殿下了。”


    崔弦点了点头,两人去了官署,为燕帝起草诏令。


    待崔黄二人走后,朱道祥爬到天熙台三层,见燕帝背手远眺,不敢出声打扰,静悄悄地提来茶壶,给空掉的茶盏添上新茶。


    “朱道祥,你那拂尘剑有大半年没磨了,趁现在空闲,好生磨一磨。”


    朱道祥的手一顿,“陛下,您是打算……”


    “我倒是错看了七郎,原以为他率性不拘,没想到是个两张皮。”燕帝幽幽叹道,“许是从泓儿死的那一刻,七郎便记恨上了我。”


    “陛下……”朱道祥紧紧握住拂尘,他的拂尘手柄里是一把剑,他就是用这柄剑杀了太子梁漱。


    燕帝转过身,对朱道祥笑道:“既然七郎想当皇帝,那就让他当,太上皇还逍遥自在些,你说是不是?”


    朱道祥抿紧了唇,笑着回了两句,心道这宫里又要见血了。


    攻下金京,城内没有逃走的官吏向梁俨俯首称臣。


    镇北军进了城没有奸淫掳掠,反倒帮金京城的百姓修筑房屋,此举让金京城内的等死的百姓瞠目结舌。


    临时上任的金京刺史见荣王没有开金京银库,也没有放纵手下,更没有耽于享乐,并且向金京百姓下了陈情书,荣王这一系列举动把他吓了一跳又一跳。


    这真的是叛军吗?


    刺史心道既然荣王占了金京,不如就提议荣王在金京称帝,他给荣王个梯子,到时候等荣王攻下玉京,他也能有个拥戴之功。


    此提议一出,镇北军里的一些将领十分支持。


    殿下在此登基,便会在此封侯功赏,他们跟着殿下也就图个封妻荫子。


    沈凤翥听完刚要出言反对,没想到梁俨先行否决了这个提议。


    “称帝之事不急,等我们攻破玉京再议不迟。”


    众将见梁俨开了口便不说话了。


    到了玉京再论功行赏也不迟,不过早几天晚几天的事儿,反正殿下赏罚分明,该得的军功赏赐不会短了他们。


    夜间熄了灯,沈凤翥窝在梁俨怀里,“阿俨,刘刺史撺掇的那股劲儿我听了都想黄袍加身,你倒是沉得住气。”


    梁俨轻笑两声,将人搂得更紧了些,“刘刺史的嘴确实厉害,死的都能说成活的。不过我想着这人呐不能松弦,松了弦再提劲又费时又费力,倒不如一鼓作气攻下玉京,等尘埃落定再让将士们好生松快松快。”


    “你这会儿脑子转得倒是快。”沈凤翥被勒得腰疼,难耐地扭了两下,“松开点,热得很。”


    “不松。”梁俨嘴上这么说,铁箍般的臂膀还是松开了些,留出了空隙。


    又在口是心非。沈凤翥无奈蹭了蹭他的胸膛,柔声柔气地撒娇使性,两人在黑暗中亲吻抚摸一阵才沉沉睡去。


    镇北大军在金京停留两日,继续西行。


    火雷在手,那固若金汤的龙潭关也阻挡不了镇北军西进的步伐。


    两日之内,镇北军便拿下了龙潭关,守军或死或降或俘,过程十分顺利。


    不过因为炸下的石块堵了前行道路,兵士们花了一日清理路障,又花了一日休息,直到第四日才启程。


    途中,梁俨在草丛林间隐约能看到瑟缩躲避的百姓,还有不少溃兵的尸体。


    经过多年战争洗礼,梁俨现在看死尸竟习以为常,全然没有第一次在镇州杀山匪时的激动紧张和害怕。


    等镇北军到了玉京城外十里,城外莫说百姓,便是一只狗都看不到。


    逃至玉京城外的百姓早就逃到了周边的村镇,玉京城内有条件的更是逃往了蜀地,谁还留在玉京等死。


    这次梁俨提前嘱咐工兵,没有他的命令,谁都不能动用火雷,便是长平侯也不行。


    “你若怕火雷伤了城中百姓,那就炸两处皇庄吧。”沈凤翥温声劝道。


    沈凤翥敢为投炸金京城担责,是仗着阿俨对他的偏爱。


    他明白,即便自己毁了金京城,阿俨也不会杀他。


    他是恃宠生娇,得寸进尺的性子,从小最会撒娇讨巧,本来抄家之后被磋磨殆尽了,但这些年又被阿俨养了回来,还愈发严重。


    如今他的胆子越来越大,也不知是福还是祸。


    梁俨无奈道:“凤卿,庄子里也是有人的。”


    沈凤翥鼓了鼓腮:“那投在城外的树林子里吧,威慑威慑也是好的,等城里的人吓破了胆……”


    两人说话之间,钟旺急匆匆进来了。


    “殿下,城里来人了。”


    两人对视一眼,看来不用投火雷了。


    梁俨让人把使者请进来。


    等了片刻,待帐帘掀开,梁俨长眉一挑,来的不是别人,正是陆炼。


    “许久不见,郡王风姿依旧啊。”


    陆炼懒得与他多费口舌,开门见山。


    陆炼此来是替燕帝传话,若梁俨退兵,不攻进玉京,燕帝便会传位与他,退居安庆宫为太上皇。


    不动干戈便能入驻京城,这可是大好事。


    可梁俨也知道天底下没有平白无故的好事。


    “皇祖父若早有此意,我也不会兵临城下。”梁俨给陆炼赐了座,“你是知道的,我这人……”


    不等梁俨说完,陆炼便让护卫拿出一个木匣,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卷诏书。


    “陛下说了,若你同意,便会开城门迎你入京,只是你得答应一个条件。”


    梁俨兴趣来了,“什么条件?”


    “进城之后,不许杀曾与镇北军对阵的武将,也不许杀留在玉京的文官,更不许镇北军动城中百姓一分一毫。”


    “郡王,你也曾是镇北节度副使,镇北军的军纪你还不清楚?”沈凤翥嘴角带笑,眼睛里却没有一丝笑意,一错不错地审视着陆炼,以防有诈。


    陆炼冷冷瞥了沈凤翥一眼,并没有回话。


    梁俨思索一阵,没有立即答应,而是让陆炼先行回城,说明日再给答复。


    选择权在他手上,到底是杀进玉京称帝,还是接受燕帝的提议,和平顺位。


    梁俨倾向和平顺位。


    以最小的代价实现目标,是他的毕生追求。


    等召来众将商议,他们一致同意接受燕帝的提议。


    如今胜利在望,荣王也是明君苗子,可他们心如明镜,他们是叛上谋反才攻到了玉京城外。


    就算荣王登基,他们以后封侯拜相,成为一代贤臣,正史列传也不会有他们谋逆的篇幅,可雁过留痕,悠悠之口堵不住,文人士子的诗篇文赋改不了,他们终究是叛臣。


    如果燕帝能自愿退位,那荣王登基的意义就完全不一样了,荣王从此便是正统,他们也不会被打上叛臣的烙印。


    众人一拍即合,接受了燕帝让位。


    次日,梁俨接过陆炼送来的诏书,玉京城门大开,恭迎荣王入京。


    梁沈两人昨夜已商议好,梁俨先不入京,而是让撒里尔先带镇北军披甲入宫,控住宫中禁军,同时让钟旺控制住京中各处守军,钱铎在城外架好火雷,若有异动立即攻城。


    等燕帝颁下退位诏书,移居安庆宫后,梁俨再行入京。


    撒里尔等人入京,一路顺遂,并没有遭到暗杀伏击,进了宫之后,燕帝留下传国玉玺,去了安庆宫。


    出乎梁沈二人意料,燕帝心思深沉,怎的这般轻易就让了位?


    又等了一日,玉京城被镇北军彻底掌控,梁俨入京,准备登基。


    虞家本就深耕礼部,二舅虞志还在礼部当差,有这层关系在,沈凤翥盯着众人筹备,如鱼得水,登基大典筹办得十分顺利。


    典礼上,梁俨身穿冕服,头戴十二旒,蓝天之下,紫绯青绿在日光中向他俯首称臣。


    “众卿平身——”


    文怀太子第七子俨继承大统,改元长和,为大燕第九位天子。


    梁俨登基后的第三日,燕帝毒丧于安庆宫,后查出下毒者为大太监吴宝驹,只是事发之后,吴宝驹杳无音信,如蒸发一般从宫中消失了。


    梁俨罢朝五日,为先帝举办了隆重丧礼。


    京中传闻是新帝下的毒,可又有人说若新帝真想杀先帝,何须下毒这般麻烦,直接杀进宫中就是了。


    一时众说纷纭,成了京中官民茶余饭后的谈资。


    城门口,长平侯府的华丽大车缓缓出了南门,等行了五六里路,车马才停下。


    “公子,到了。”虞棠勒着马绳,朝车内说道。


    沈凤翥下了车后,一个宫娥打扮的女子背着包袱,一瘸一拐地下了车。


    “螺儿、海月,你俩在车里乖乖吃点心,外面儿风大,别下来啊。”


    “侯爷,杂家自己在这儿等就好,您打小身子娇贵,站着累,回去歇着吧。”


    沈凤翥笑笑,柔声道:“吴太监也太客气了,您劳苦功高,凤翥不过陪您等一会儿,哪里就累着了。”


    这话熨帖,吴宝驹听完笑眯了眼。


    这小侯爷温柔可亲,对他十分友善,不像萧勉和丰羽书,一个眼高于顶,一个笑面虎。


    一朝天子一朝臣,他是先帝的人,荣王登基之后会在宫里培植自己的亲信。


    反正宫里没他的位置了,倒不如最后干一票大的,拿了巨额钱财回乡养老。


    吴宝驹怂了怂沉重的肩,笑弯了眼。


    长平侯出手大方,这包袱里是能让他潇洒余生的飞钱。


    沈凤翥浅笑着睃了一眼雀跃的吴宝驹,嘴角勾起了淡淡弧度。


    往旁边挪了两步,笑着看了虞棠一眼,刹那之间,吴宝驹脖颈上便多了一截弓弦。


    “呃,呜——”


    吴宝驹四肢乱弹挣扎,眼球凸得爆了出来,须臾,手脚散了劲儿,垂了下去。


    “好了,把他剁了扔下崖去。”


    沈凤翥收起浸红的弓弦,不疾不徐地将其装入香气氤氲的锦袋里,“你手脚麻利些,还要赶回宫里用膳呢。”


    林风飒飒,拨动青丝,说罢,沈凤翥望向天空。


    先帝啊先帝,有太子梁漱在前,我怎可能让你苟活于安庆宫。


    你赌阿俨不会杀你,想要东山再起,可卧榻之处岂容他人酣睡,我与阿俨同床共枕数年,有我在,怎会让你有机会暗中筹谋。


    怪就只怪你小瞧了我。


    语落,虞棠点了下头,抱起吴宝驹走向崖边。


    第176章 大婚 爱是并驾齐驱


    一夕之间, 大燕换了主人,但太阳依旧东升西落,百姓每日还是吃饭睡觉讨生活, 朝臣还是得天不亮就去宫门外候着上朝。


    朝中清流原本对梁俨颇有微词,但随着时间流逝, 他们发现这位新帝虚怀纳谏,知人善任,仁爱勤政,最难得的是新帝简朴节俭, 一改先帝在时的奢靡作风, 颇有明君风范。


    其实新帝登基也挺好,众臣如是想。


    尤其是户部官员,恨不得日日敲锣打鼓, 他们终于不用拆东墙补西墙,哪里要钱哪里没钱可以直接给陛下说,不必再绕三千个弯子了。


    众臣打量着这位千好万好的新帝, 总觉得陛下缺了点什么。


    “咱们陛下是不是该立后纳妃了?”礼部尚书扒拉着胡子,“国本不立则朝局不稳,陛下也该绵延后嗣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 陛下二十好几了, 身边竟没有一个人!


    不耽于女色是明君风范, 但陛下也太不近女色了, 这于后嗣无益,于是众臣上谏梁俨立后,再选良家子充盈后宫。


    当然,他们也有自己的小九九, 后位和四妃之位空悬,他们可不缺待嫁的姊妹女儿。


    搏一搏,也许就成国丈国舅了。


    梁俨收到了多封立后的折子,但都没有理睬。


    倒不是他不想立后,他恨不得登基第二天就大婚,只是当时某只凤凰说他刚登基,朝中人心浮动,不宜多生事端,搅动朝局。


    这日上朝,众臣又提立后,几个胡须花白的老臣说着说着就跪下了。


    梁俨看了一眼某位微微垂首的骠骑大将军,只见他十指紧紧扣着笏板,精致漂亮的眉宇已经拧成了一团。


    他在难过。


    梁俨顶了顶腮,缓缓道:“诸卿说得极是,如今朝局安定,四海祥宁,朕也该立后了。”


    “陛下圣明。”何尚书欣慰道,陛下立后,他身为礼部尚书就能大显身手了。


    “朕早已有了皇后人选,尔等不必忧心。”


    众臣一惊,脸色千变万化,堂上顿时鸦雀无声


    梁俨嘴角噙笑,看向满目希冀的朝臣,朗声道:“朕要立骠骑大将军沈凤翥为后。”


    此话犹如惊雷,将平静水面炸起惊涛骇浪。


    “陛下,立后不是儿戏,莫要说玩笑话。”一白发老臣严肃道。


    众臣回过神,心道陛下就算不愿立后,也不必拿这等荒唐话来搪塞他们吧。


    一清流谏臣出列,厉声道:“陛下,臣等为您、为大燕社稷考虑,您怎可拿这话来戏耍臣等!”


    ……


    梁俨见他们都当自己在说玩笑话,当即沉了脸色,冷道:“朕乃天子,一言九鼎,尔等却当朕的话是玩笑话?”


    众臣见平素亲和的年轻帝王变了脸色,威压逼人,岩岩不可犯,当即跪倒一片:“臣惶恐。”


    “尔等听好。”梁俨睥睨脚下众臣,“朕要立骠骑大将军沈凤翥为后。”


    语落,众臣开始谏言。


    “陛下万万不可,这世上哪有立男子为后的?”


    梁俨:“从朕开始就有了。”


    臣子:……


    “陛下三思啊,男婚女嫁,您与沈将军同为男子,您怎能娶他为妻?”


    梁俨:“行,那朕不娶他,朕嫁给他可以吗?”


    臣子:……


    一宗室厉声道:“陛下,您这般离经叛道,违背人伦纲常,梁氏列祖列宗知晓,会降罪于您!”


    梁俨:“祖宗?朕还是广陵王时,先帝便知晓朕与沈将军有情,他并未怪罪我们,还赐了沈将军广陵王妃的宝印,你为何觉得列祖列宗会降罪于朕,还是说你想先下去替朕问问?”


    宗室:……


    “陛下,您有明君之志,应当为社稷考虑,大燕江山需要您开枝散叶,请您三思。”


    梁俨:“既然你说到这儿了,那朕即刻封静王梁儇为皇太弟,静王已定了亲事,尔等不必再担心无人继承大统了。”


    “陛下,皇后乃后妃之首,您立男子为后,后宫定会滋生**,臣以为此事不……”


    梁俨打断道:“谁说朕会纳妃嫔,朕的后宫只会有皇后一人,哪里会生**之事?还是你觉得朕会生**之事?”


    臣子:“臣绝无此意!”


    纵然梁俨将每一条谏言都驳了回去,众臣依旧不松口,堂上除了沈凤翥恨不得每人都跪下谏言。


    沈凤翥看着龙椅上的人为了自己舌战群儒,他十分心疼。


    若没有他,阿俨就不会被群臣围剿,会成为一个群臣称颂的好皇帝。


    蝶翅眼睫垂落半晌,手掌被笏板硌得血红,最终沈凤翥跪了下来,“陛下,臣劝陛下……”


    “收回成命”四字已经滚到舌尖,可他的嘴唇被眼泪黏住了。


    众臣见沈凤翥开了口,便不再出言,静静等待。


    梁俨见他跪在地上无声流泪,连忙走下玉阶将人提起来,柔声道:“怎么哭了,凤卿,你没有做错任何事,别怕,有我在。”


    说罢,将那硌手的笏板掰开,用衣袖帮沈凤翥擦净颊上泪。


    朝臣见两人这般,惊得心如擂鼓。


    梁俨登上玉阶,看着跪倒在地的朝臣,沉声道:“朕意已决,再有谏言者,即刻革职。”


    “陛下,臣以为……”一红衣官员不信邪,陛下谦虚谨慎,哪会这般昏庸。


    梁俨见这人还敢谏言,长眉竖起,当场就让门外的侍卫将其拖了出去,剥其官服官帽。


    “谁还要谏言?”梁俨撑着头,冷冷看向众人。


    有前车之鉴,谁还敢再出言相谏。


    堂上落针可闻,梁俨轻笑一声,旋即让钦天监查看吉日,礼部筹备大婚,今年之内,他便要与骠骑大将军完婚。


    男男大婚惊世骇俗,更何况是帝王,众臣被皇帝的威压和命令打得说不出话,直到退朝才回过神来。


    朝散,梁俨也不再顾忌,拉着沈凤翥到了自己的寝殿。


    门扇刚合上,梁俨怀中便多了一团微微颤动的温软。


    “好了,没事了。”梁俨环住纤细腰肢,笑着将官帽取下扔到一边,轻轻抚摸摸爱人的头。


    “阿俨,只要你喜欢我,我做不做皇后都无所……”


    “是谁当时压着我,口口声声说要做我的皇后?”梁俨将人从怀里挖出来,吻去脸上的泪珠,“沈凤翥,你想始乱终弃?”


    闻言,沈凤翥抽了抽鼻子,“呸,这会儿还拿我取笑。我不要做皇后了,我只要你做好皇帝。”


    粗糙指腹摸上滑腻的脖颈,梁俨笑道:“这不冲突。”


    “阿俨,答应我吧,我……”


    梁俨松开手,上下扫视眼前向他撒娇的人,“我是不是太纵着你了,以为什么事撒个娇卖个萌就能混过去。”


    “阿俨~”


    梁俨见他还在撒娇,叹了口气:“凤卿,你善解人意,事事为我着想,我都明白。可现在不需要你善解人意。我说过,只要有我在,我就会护着你,你可以肆意任性,跟随你的心,做出抉择,如果你真心不愿与我成婚,我不会逼你。”


    沈凤翥垂下眼眸,“我的心你还不明白?阿俨,我做不做皇后真的不打紧,以你的心性品行,你会流芳百世,若因为我使你被臣民耻笑,被后世笔伐……”


    梁俨闻声叹气,郑重道:“人死了不过一抔黄土,随他们评价议论,我又听不到。沈凤翥,你是选我,还是选那些不相干的人?跟随你的心做选择,不过你放心,无论你选什么,我这辈子都只有你,不会娶别人。”


    梁俨每说一个字,沈凤翥的心就被重重撞击一次,久久不能言语。


    他的心早已追随梁俨,寸步不离,若真要随心而选,他的选择显而易见。


    少顷,沾了泪水咸涩的唇吻上了殷红的唇。


    “梁俨,我选你。”


    ——


    礼部最近愁得慌。


    众人坐在桌前大眼瞪小眼,半天凑不满一句整话。


    立男子为后,亘古未见。


    惊世骇俗便罢了,这婚仪让众人毫无头绪,无从下手。皇后是个男子,前面留下的范例都不能用。


    最令人生厌的是,钦天监那些个挨千刀的,说什么七月初五是今年最好的黄道吉日,那日成婚最为适宜。


    他们拍马屁是拍爽了,讨了陛下的好,这烫手山芋就传到他们礼部手上了。


    现在距离婚期不足三个月,先不说如何操办,便是按照以前的规矩操办,三个月也够呛。


    最终何尚书拍板,不管了,先按照以往立后的规矩操办起来,拿不准的就抛给陛下。


    办砸了要死,到了时间办不成也要死,反正都是死,还不如搏一搏。


    现在长平侯府由那位死而复生的云鹤君当家做主,大将军把爵位还给了胞兄,前面那些走过场的虚礼,譬如问名、纳彩、送雁等,全是礼部与沈鹤舞对接。


    看着长平侯冷若冰霜的脸,礼官回回都打寒颤,心道又不是他们娶大将军,有事找陛下啊,他们只是跑腿的。


    “陛下,喜服制好了,请您过目。”何尚书殷勤道。


    梁俨看着架上的喜服,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皇后的喜服和头冠怎的这般女气?”


    何尚书舔了舔唇道:“这喜服参照了以往的规制。”


    “好看是好看,但朕的皇后是男子,这些不合适。”梁俨拿起那顶缀满珍珠宝翠的凤冠仔细瞧了瞧,这些宝石是好东西,凤卿肯定喜欢。


    “您的意思是……”何尚书小心翼翼问道。


    梁俨欣赏完头冠,笑道:“皇后名讳中带个‘凤’字,喜服上的绣凤就不必动了,你让尚服局的人将衣裳和头冠的形制改成跟朕一样的。”


    何尚书惊道:“陛下,万万不可,您是天子,那帝衣冕旒天底下只有您穿戴。”说罢,眼珠一转,又弱弱补了一句,“臣斗胆进言,即便那冠服做出来了,皇后也会惶恐至极而不敢穿戴。”


    转念一想,梁俨觉得何尚书说得很在理,“那就按亲王的形制改吧。”


    何尚书闻言揩了揩头上的汗,松了口气。


    按照旧礼,成婚之前夫妻不能见面,沈凤翥很是守礼,除了上朝便再没进过宫,也不许梁俨到侯府找他,两人除了偶尔在朝堂上眉目传情,便只以书信交流。


    梁俨又无奈又心痒,明明都在玉京,不过片刻功夫就能见面,硬生生过成了异地恋。


    即便有礼部操持大婚典礼,梁俨也没闲着。


    “陛下,还要裁多少红纸啊!”螺儿鼓着小脸,白嫩手掌被红纸染了淡粉。


    梁俨用方形红纸包完一颗糖,麻利地将糖抛到竹筐里。


    “早着呢,慢慢裁。”梁俨侧脸看了一眼地上的几个大竹筐,还没装满,再接再厉。


    海月放下镊子,叹道:“殿下,我粗粗算了算,少说您也包了两千多颗喜糖了,公子日日吃十颗都能吃大半年了。”


    梁俨笑笑:“这不是给公子包的。”


    两丫头愕然,海月道:“那不是给公子包的,就让我们来包吧,您歇着。”


    “不行。”梁俨笑着摇了摇头,“这喜糖是我心意,不能假手他人。”


    两人看着梁俨斗志昂扬的劲儿,对视一眼,心中有了数儿。


    看来这喜糖得包到大婚前一日。


    大婚当日,三更刚过,沈凤翥就起床了。


    有凤来仪亮如白昼,此时此刻除了陈氏和沈鹤舞,虞家的女眷和女官们围着沈凤翥忙成了一锅粥。


    陈氏远远看着笑靥如花的凤儿,想到陛下和凤儿这些年的经历,一时眼眶酸涩,使劲眨了眨眼才把眼泪憋回去。


    大喜的日子,可不兴落泪。


    沈鹤舞看着弟弟满脸幸福,嘴角也缓缓扬起。


    罢了,只要凤儿幸福快乐,其他的都不重要了。


    忙忙碌碌几个时辰,等虞老夫人给外孙梳好头戴好冠,出门的吉时也快到了。


    娘家人亲热一阵,沈凤翥就该出门进宫了。


    长平侯府门前早已人满为患,并不是观礼的百姓,而是宫中迎亲的队伍。


    沈凤翥举着喜扇,在朦胧红纱中看到一个熟悉的背影。


    长平侯府见到同样一身喜服的皇帝站在门口,吓了一跳。


    皇帝为天下至尊,即便是娶妻也不用登门,而是由仪仗礼官将皇后送入宫中,举行仪式。


    年轻的帝王转过身,脸上漾起笑意,走到心上人面前,递出一截红绸。


    白皙如玉的手搭上红绸,衬得愈发莹润,帝王引着他的皇后上了华丽的轿辇,遂翻身上马,往皇宫去了。


    庞大的仪仗队迤逦前行,数不清的华盖,听不尽的喜乐,撒不完的礼花,无一不展示这这场婚礼的盛大。


    沈凤翥坐在轿中,随着轿辇颠簸,他的心跳得愈发快了,尽管乐声如雷,他还是能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


    他整个人轻飘飘的,如梦似幻。


    短短的一截路,他几乎把第一次见到梁俨以来的点点滴滴都在心中咀嚼了一遍。


    梁俨的笑容,梁俨的温柔,梁俨的可爱,梁俨的霸道……


    这些年他们尝遍酸甜苦辣,可如今想起来都是甜的。


    到了宫中,即便是再繁琐的礼仪,沈凤翥都觉得无比轻松。


    经过一道道礼,沈凤翥到了新房,准确来说是皇帝的寝殿。


    沈凤翥举着扇子,遮住了艳如桃李的面颊。


    他与阿俨早已有了夫妻之实,可今晚是洞房花烛夜,到底是不一样的。


    梁俨看着端坐在床沿上的人,不禁抿唇一笑,,挥挥手,让殿内服侍的人都退下。


    进了洞房也还有许多礼仪要做,可皇帝已经下了令,便是礼官也只能遵命。


    门刚刚闭紧,梁俨便迫不及待将那柄红纱扇夺下,握住那双想一生紧握的手。


    “手酸不酸?”


    眼前人是心上人,梁俨的心砰砰直跳。


    扇子被夺下,沈凤翥侧过脸微微低头,听到梁俨问他才抬眼说话。


    含羞带怯的一眼,将梁俨的脸看红了。


    两人你看我,我看你,不知怎的,都红了脸。


    “来,我给你拆发冠。”


    洞房礼仪梁俨被礼官念得烂熟于心,他先拆了两人的发冠,剪下两缕缠绕成结,放到了枕边。


    接着便是喝合卺酒。


    “宝贝,你喝了酒,咱们今晚还能洞房吗?”梁俨笑着将杯中斟满琼浆。


    沈凤翥鼓了鼓腮,羞道:“先喝吧,剩下的…不是有你嘛~”


    双臂交缠,喝下合卺酒,礼成。


    不出梁俨所料,一杯酒下肚沈凤翥便醉了,两人刚坐到床边,梁俨还没尝到沈凤翥嘴上的口脂,沈凤翥便倒在了床上。


    梁俨无奈笑笑,脱了两人的喜服,抱着醉倒的凤凰睡下了。


    次日,沈凤翥醒来被梁俨打趣:“皇后,昨晚睡得好吗?”


    沈凤翥知道自己昨晚醉倒了,扭了扭身体,腰肢臀腿并不酸软。


    “阿俨,昨晚你……”


    梁俨凑到烧红的耳边吹了口气,“合卺酒一生只有一次,自然是要喝合卺酒,再说那事儿我一人得什么趣,只要你想,我们可以夜夜洞房。”


    说着又亲了亲滑腻雪腮。


    沈凤翥被说得脸红心跳,两人在床上亲热腻歪一阵才起床。


    帝后大婚,三日不朝。


    吃过饭,梁俨带沈凤翥登上了玉京城楼。


    红纸包裹的喜糖在竹筐里堆冒了尖,满满十筐,整整齐齐地摆在地上。


    “阿俨,这些……”


    梁俨见沈凤翥吃惊,笑道:“这些是我们的喜糖啊,等会儿我们撒给城中百姓。”


    昨日他就让京兆府贴了告示。


    接着一队兵士抬着十个大箱子上了城楼,打开一看,里面装满了铜钱。


    “阿俨……”沈凤翥声音发颤,再说不出话。


    众臣都说新帝节俭,一日三餐不过三菜一汤,四季常服不过八套,可就是这样节俭的人为了他……


    城楼下早已站满了人,等梁沈二人露面,皆下跪高呼万岁。


    梁俨让众人平身,不过略说了几句便开始撒钱撒糖,他见沈凤翥呆了,笑得促狭:“皇后,愣着做甚,这是你我的喜糖啊。”


    糖钱犹如让人喜庆的春雨,漫天洒下,百姓接到红色的小纸包,打开一看竟是糖块,放进嘴里甜丝丝的。


    接着,山呼海啸的恭贺祝福涌上了城楼。


    百姓的祝福让沈凤翥不不受控地落下了泪。


    “怎么哭了?”梁俨抛下手中线喜糖,微微附身,四目相接。


    轻轻拭去喜悦的眼泪,梁俨拉过沈凤翥的手,看向城下万民。


    梁俨又侧脸看了一眼抽噎的小凤凰,觉得十分可爱。


    “凤卿,我不记得是否对你说过这些话,如果没有,我今日再说一次吧。”


    沈凤翥吸了吸鼻子,问什么话。


    梁俨露出一个浅笑,清清淡淡的,就像夏日缥缈如薄纱的云。


    “凤卿,我要史书镌刻我们的爱,我要文人墨客为我们撰写诗篇。宝贝,我们可以站在阳光下接受天下人的祝福。”


    说罢,梁俨摸了摸沈凤翥的脸,像是宣誓,又像是安慰。


    话音刚落,他的怀中便多了一个人。


    城下百姓见帝后相拥,又惊又喜。


    梁俨将人紧紧抱住,望向晴朗天空。


    今日,阳光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