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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想知道我喜欢了很多年的人是谁么?”


    然而今晚的这场雨, 到底是没落下来。


    闻染今晚走得早,还来得及去坐地铁。只是这酒吧偏僻,走往地铁站还要长长一段。她静静走着, 握着许汐言买给她的那把伞。


    地铁快要收班,然而海城地铁就没有晚高峰结束的时候。车厢里仍是无空座,只是相对而言没那么拥挤。


    闻染握着门口立杆,望着自己映在玻璃上的模糊轮廓。


    很淡的一张脸, 小时候也被舅舅骂过:“小孩子总丧着一张脸干什么!”中学时也有不怎么相熟的女生半开玩笑跟她说过:“闻染, 我觉得你好深沉哦!”


    她好像很习惯把所有的想法和习惯藏起来, 安静的,内敛的。


    她开始反思, 到底为什么养成了这样的习惯。


    路上给柏惠珍发了条消息:【睡了吗?】


    柏女士这个时间点收到女儿信息吓了一跳,直接一个电话打过来:“小囡出什么事情啦?这么晚你不要吓妈妈嘞。”


    “什么出什么事情……”闻染笑道:“就是今晚跟曼思吃饭, 她拿了点她妈妈自己做的酒酿给我,我趁新鲜,拿给你的呀。”


    她和陶曼思, 从小就互为彼此的挡箭牌。


    柏女士拍拍胸口:“真是被你吓掉半条命。我还没睡, 那你拿过来吧。”


    哪来的什么酒酿,闻染只依稀记得,地铁某站出口有家卖酒酿和馒头的小店, 她买过一次, 口味还算好, 这会儿也不知还开着门没有。


    如果实在买不到……那么,就说路上打翻掉好了。


    好在那家店还开着,意外的人还不少, 多是些刚刚归家的上班族。老板娘看到她,轻车熟路的问:“买明天的早饭啊?”


    她笑笑应了声。


    又回地铁站, 再乘三站路,印有店家名字的塑料袋扔掉,只端着透明的塑料碗,顺着她从小最熟悉的窄弄堂,往舅舅家走去。


    柏惠珍披着件薄线衫在门口等她。其实春末快要入夏了,但上年纪的人总是怕冷的。


    看到她端着盒酒酿走来:“快要下雨了,你还特意跑来。”


    “趁新鲜嘛。”她把盒子递过去:“而且,这雨下不下来,一整晚的天都这样。”


    她也就失去了探知雨天的路是否难行的机会。


    “那你进来,我煮碗酒酿给你喝了再走。”


    这时屋里传来舅舅的咆哮:“柏丛!柏丛,把你玩游戏声量调小一点,不然邻居又要投诉!”


    “客厅里都堆着你的各种游戏机,下来给我收拾了!”


    又有舅妈的声音传来:“惠珍呐。”


    柏惠珍跟闻染站在门口,应一声:“诶。”


    “我看你今天围那条丝巾老好看的来,你借我用一下呀,我好搭配明天那条苹果绿的裙子呀。”


    柏惠珍扬声道:“我一会儿给你拿,借什么借呀,就送给你好了呀。”


    她说这话的时候一手摁着闻染的腕子,转回头来压低声:“你别又去跟舅舅舅妈闹脾气,我习惯了呀。”


    闻染难得没发火,笑了笑,拍了拍柏惠珍的手背。


    柏惠珍有些诧异的看女儿一眼:“你今天到底有没有出什么事情啦?”


    闻染弯唇:“能出什么事情啦?我不是好端端站在这里。”


    柏惠珍上下扫视女儿一遍:“没有就好呀,你今天这个脾气,好得吓死我。”


    “我不进去喝酒酿了。不早了我明天还要上班,你早点进去睡吧。”


    “诶你手上这把伞留下,我的伞今天去菜市场刚好搞坏掉了。”


    闻染顿了顿:“你明早出门的时候自己去买好了呀。”


    “哦哟,一把伞而已。”柏惠珍笑:“你回去的时候在地铁站顺手买一把就好了呀,不超过二十块钱的,小气得来。”


    告别了柏惠珍,闻染离开舅舅家。


    她没急着走,柏惠珍锁上小小铁门进去以后,她坐在附近长椅上,雨伞放在一旁,给自己点了支烟。


    从这里刚好能望见她以前的卧室,亮着灯,现在已被充作了表弟的游戏房。


    很小的时候表弟就对她说过:“要是没有你就好了呀,你的卧室就可以当我的游戏房了。我同学都有自己的游戏房,我们家房子明明那么大的。”


    那时闻染年纪也不大,据理力争:“这是外婆的房子呀,我们一家人有权利住在这里的。”


    表弟嗤一声:“你去看看房产证上写着谁的名字?外婆早就把房子转给我爸爸了。”


    谁不想争一口气呢。闻染觉得,她爸妈以前也想的,只是没什么做生意的天赋,下岗以后的赔偿金,开饭店赔掉了大半,剩下的也不敢再轻举妄动,到底是亲兄妹,也就在舅舅家忍气吞声了这么多年。


    普通人的骄傲和志气,就是这样一点点被磋磨掉的。


    闻染从小在这样的环境里,空间被无限侵吞。什么摆在外面的东西,都要被表弟或舅妈拿走掉的。她不停往回缩,不停往后退,退到后来,只有一间小到转不开身的卧室属于她,里面满满当当摆满属于她的东西。


    最记得每天零花钱不过五块,在街角面包店买一只刚烤好的黄油面包,藏在书包里带回卧室,也要把窗户打开条细缝,站在窗口偷偷的吃。


    生怕表弟闻见香气,又在外面砰砰砰敲她房门:“闻染,闻染!你在吃什么?”


    此时闻染坐在红砖墙的旧楼外,看着满墙的爬山虎有了染绿的迹象,微眯了眯眼,缓缓吐出一口烟。


    大概是从那时就养成的习惯吧。


    什么都要藏起来,才觉得安全。


    她带着那把雨伞回家,第二天照常上班。到中午的时候,一场蓄积了太久的大雨终于落了下来,天色暗得像黄昏,雨有瓢泼的气势。


    奚露和郑恋挤在窗口往外望:“唉,园区里又要积水了。”


    闻染一个人坐在工作台前,托腮望着窗外灰淡的天。


    心里满是许汐言昨晚那句——“雨天的路,是不好走的”。


    奚露和郑恋看了会儿雨,开始觉得无聊,回到沙发上去刷微博。郑恋在跟奚露说:“许汐言今天出席品牌活动那身黑西装也太飒了吧!”


    “是啊。”奚露猛点头:“那把黑伞落在她肩头的一滴雨,都像是点缀,配她一张冷脸,可以直接被拉去演电影喔。”


    “她今天戴那只陀飞轮多少钱啊?几千万?”


    “这品牌能买的一只表都要几十万往上走,她那块是高定,肯定是要几千万的吧。品牌大使嘛,这点架势要有的。”


    闻染还坐在工作台前,托着腮,一只细瘦的指尖在工作台上轻轻的敲。


    奚露和郑恋议论的许汐言,是她心中描摹的许汐言:


    全世界闻名的新锐钢琴家。


    各大奢侈品牌的宠儿。


    人气胜过演艺圈无数流量,随便一张街拍也能被时尚博主拿去分析出十条道理。


    全球福布斯名人收入排行榜里的华人女性。


    ……


    她一笔一划,给许汐言添了很多的刻画。


    可唯独忘了一点,以至于她昨晚在听许汐言说那句话时如此震撼——


    许汐言也是个人。


    绝不能说许汐言是个普通人,但她好像忘了,无论许汐言如何的光鲜、成功、富有、才华横溢。


    许汐言也是个正常的、人。


    闻染自知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人,所以面对许汐言这样的存在时,习惯性把自己摆在“弱者”地位,一门心思只想自保。


    原来许汐言,不是没情绪,不是没安全感。


    在她们的这段相处里,许汐言也有她弱势的一面。


    一场大雨落到下班的时候,还没停。闻染今天没带许汐言送她的那把伞,带自己的一把蓝白格纹伞。


    和奚露她们一起,站在落锁的工作室门口打车。奈何雨势实在太大,前面排了百来号人。奚露和郑恋决定放弃:“坐地铁回去算了。”


    “可从文创园走到地铁站的话,要走四十多分钟呢。”


    这时,一辆奔驰滑到工作室门口停下,车窗降下,露出一张扣着鸭舌帽的脸,唤她:“闻染,我们今晚不是约了一起吃饭么?”


    闻染一眼瞧出那是陈曦。


    陈曦虽也偶尔出现在许汐言的街拍中,但辨识度到底没许汐言那么高,这会儿她扣着帽子戴着口罩,奚露和郑恋一定认不出来。


    车也是从公司另调的,不是陈曦每次来找闻染的那辆。


    闻染一时不知如何应对,是陈曦主动提出:“我先送你同事回家,其他人也开车过来了,你们先去,我一会儿来找你们。”


    奚露赶紧客气道:“不用不用,我们打算走去坐地铁了。”


    “这雨太大了。”陈曦隔着口罩道:“赶紧上车吧。”


    奚露和郑恋看向闻染。


    “上车吧。”?*? 闻染解释:“是我……同学。”


    她是本地人,有几个富二代同学,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一件事。


    奚露和郑恋也没再起疑,道谢以后便上了车。


    剩闻染一个人站在工作室门口,握着那把蓝白格子伞。


    不一会儿,又一辆奔驰开过来,也是从未见过的车牌。


    在闻染面前多停了两秒,后排车窗才降下来,露出许汐言坐在里侧的一张脸。


    隔着天青色的雨幕,遥遥的。


    她穿着今天参加品牌活动的那身黑西装,脸上的妆卸了,反而更显出她天生浓郁的五官。一双浓睫在暴雨天染了水汽,显得更重些。除此之外,她没说话,就那样望着闻染。


    闻染与她对视一会儿,便向着她的车走去。


    在闻染迈步离开屋檐边以前,她低低开口,说了今天的头两个字:“撑伞。”


    其实没两步路,可许汐言好似对大雨的冷落心有戚然。


    闻染撑开伞,走过去,她从里侧倾身过来,推开门,待闻染上车以后,她又坐正回去。


    望了眼闻染收在脚边地毯上的雨伞。


    也许是想问闻染为什么没用昨晚她买的那把?


    只是她到底什么也没问,扭头又去望窗外的落雨。


    车里的气氛,像不到六月的天提前开了冷气。


    司机倒是往日相熟的那位,也没问许汐言去哪,径直开车从文创园驶出去。


    闻染也没问。


    开了一段,闻染渐渐确认,这是开回她出租屋的路。


    许汐言是送她回去,还是……


    许汐言这时忽然低声开口,让闻染几乎以为许汐言读取了她的脑电波,吓了一跳。


    许汐言犹然望着窗外,那纷扬的雨似扑在她睫毛上:“别担心,我今天忙了一天。”


    “只是去你家讨杯茶喝。就是你以前买的那种白茶。”


    闻染抓着帆布包带,“嗯”一声。


    根本不是什么好茶,双十一直播间买的,很便宜。闻染自己其实没有喝茶的习惯,许汐言住进来以后,倒是泡过两次,一起就着茶,看《甜蜜蜜》,和其他很老很老的一些电影。


    许汐言没再说什么。


    一路无话。


    到了闻染的出租屋楼下,这一次,不待闻染提醒,许汐言自己从口袋里摸出个口罩戴上,和闻染一起下车。


    闻染撑开伞,和她并肩走。她接过闻染手里的伞。


    每每看许汐言戴口罩,都看出一种“锦衣夜行”之感。即便遮去那过分姣好的面容,可那高挑的身段,优越的肩线,口罩上露出一双冷淡的眉眼,在暴雨天会更卷曲一些的长发,都是遮掩不住的。


    尤其穿一身黑西装配素色细跟高跟鞋,气场尤其大佬。


    还好一路没碰上什么人。


    她和闻染一同上楼,站在玄关,跟闻染隔着距离。但闻染拉开鞋柜取拖鞋时,她往里看了眼。


    看闻染有没有把她的拖鞋收起来。


    闻染没有。


    两人换了鞋进屋,许汐言也没待闻染招呼,自己坐到沙发上,摘掉口罩。


    往小小的生活阳台一望,昨晚她买的那把透明雨伞,明明没淋雨,却撑在那里。


    闻染又把今天用过的那把蓝白格子伞,走过去撑在一旁,问许汐言:“那我现在去泡茶?”


    许汐言“嗯”了声。


    闻染便走进厨房去烧水。等水烧开的期间,她没走回沙发边,一手掌着流理台边沿,望着那逐渐开始冒出热气的水壶发呆。


    直到“呜”的一声提示音响,她拿出两枚茶包,泡了,一手端着一个马克杯,走回客厅里去。


    放在茶几上,许汐言端起她以前住在这里时、习惯用的那一只。


    还未入夏,一落雨,空气里微微的凉意。许汐言把马克杯捧在手里暖手,闻染跟她隔着段距离,坐在沙发另一侧。


    “闻染。”


    闻染肩一跳。


    “你那么紧张干什么。”许汐言垂着眼,纤指拎着茶包细线在杯中微微摆荡:“我又不会勉强你给我机会。”


    一个“大佬”到好似可以随时被拉进一部电影的女人,暴雨天,坐在这间出租屋小小的沙发上,一双长腿蜷得有一丝丝委屈,低声说:“我又不会勉强你给我机会。”


    她在示弱。


    闻染很难描述自己那一刻的心情。


    之后许汐言便再无话了。雨丝在玻璃窗上打得密集,马克杯中的白茶渐渐晾到了适口的温度。许汐言缓缓小口的啜饮着,好像她大费周章的安排,暴雨天前来,真只是为了坐在这里喝一杯茶。


    一杯双十一直播间买的、品质一点也不好的茶。


    慢慢喝完,许汐言放下马克杯,站起:“那,我先走了。”


    闻染的茶还没喝完,捧着马克杯,听窗外的雨声淅沥。


    天都在帮她留客。一句“雨这么大,不如你等雨小了再走”便可解了许汐言的心结。


    可不知怎的,她说不出口。


    这还是因为,昨晚许汐言的一番话,让她太过震撼了。


    在这之前,即便她和许汐言签了两年“情人”的合约,但其实她从未真正想过,跟许汐言有任何恋爱的可能。


    可许汐言一番话剖白了自己的弱势,陡然把两人摆到了平起平坐的地位。


    “开启一段真正的恋爱关系”这件事,变得可见而可感。


    突然被塞进闻染脑子里,闻染不能说自己想清楚了,也不能说自己做好了准备。


    因闻染没开口,许汐言走往玄关的脚步没了停下的理由,换了鞋,离开了闻染家。


    是,许汐言从昨晚开始,就已说得太多太多了,多得甚至不像那样骄傲的许汐言自己。


    今日一杯茶以外,她也不知自己还能说什么了。


    之后,许汐言没再打扰闻染。


    一周后,陶曼思约闻染喝酒。


    闻染一猜就是因着张哲文的事。果然,这次她们约在一个喝啤酒的清吧,几杯啤酒下肚后,陶曼思问闻染:“你说,我要不要跟张哲文表白?”


    闻染立刻答她:“不要。”


    “为什么?”


    “你跟他相处,暗暗表露自己的意思就行了。如果他也对你有意思,会主动对你表白的。”


    “是吗?”


    闻染劝老友:“如果你主动表白,他拒绝了,你会很受伤的。”


    不止一颗心受伤,还有尊严。


    陶曼思又喝一口啤酒,推一下鼻梁上的金丝边眼镜,笑道:“受伤,那又怎么样呢?”


    闻染一怔。


    从一周多前开始,她接连所受的震撼太多了。


    从许汐言那句“雨天的路,是不好走的”,到陶曼思这句“受伤,那又怎么样呢?”


    她劝陶曼思不要表白,是因着自己的理念,自己的经验。


    大抵正像《白玫瑰》里最经典的那一句歌词:「身处劣势,如何不攻心计」。


    她太习惯把自己摆在一个需要自保的弱势者地位。


    她对许汐言,试探、徘徊、口是心非、故作淡然。


    唯独没有一刻真正想过,去用真实的心意去跟许汐言过招。


    如若她们的感情是个战场,她站在城墙上远眺,许汐言是独自站在围场内、甚至找不到对手的人。


    人怀揣心事的时候,果然容易喝多。这话说的不是闻染,而是陶曼思。


    她俩胆子都不大,觉得宿醉难受,以前很少有喝多的时候。这次难得在外面喝酒,陶曼思却醉了。


    陶曼思也是一个人住的,闻染不放心送她回去,便打车把她带回自己家。


    一路问她:“想不想吐?”


    陶曼思摇头。


    下了车,闻染一路扶着她往楼栋里走。她的金丝边眼镜戴得摇摇晃晃,闻染生怕她掉了,便先替她摘下收回自己口袋。


    她口齿不清的问闻染:“染染,染染,你这么多年来,一直有个那么喜欢的人。你就从没有一次想过,要跟她表白么?”


    “就算你们全无指望,你怎么这么能忍啊?”


    闻染没什么照顾醉鬼的经验,一路专注扶着陶曼思,只分出一只耳朵去听陶曼思絮絮叨叨说的话。也是在陶曼思这句话出口的时候,她意识到,旧楼的屋檐下,立着一个人。


    她抬眸望去,眼神正撞进许汐言眼底。


    大约上次的黑西装造型太受好评,许汐言今日又穿一身不同款的黑西装,腰肢掐得更利落些,里面并没有衬衫打底,胸线开得低,但在强大冷漠的气场下,那一线雪肌是某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引诱。


    许汐言的美,从来都这般矛盾,就像她素颜抹红唇,眼尾透着倦冷。


    她就那样定定看着闻染。


    闻染是在那一瞬意识到:许汐言听到了陶曼思方才的话。


    听到了这话的许汐言,是这样认为的——


    闻染只肯跟她做两年的合约“情人”,闻染从来都淡漠的不投入感情,是因为闻染另外有一个喜欢了许多年的、求而不得的人。也许闻染提出这段“情人”关系,根本是把她当了另一个人的替身。


    许汐言的睫毛颤着翕了翕。


    她就那样站在屋檐下,闻染的大脑一片空白,顺着惯性、继续扶着陶曼思往前走。


    许汐言并没有愤而离开,她的礼貌和教养让她甚至问了句:“要帮忙么?”


    闻染摇头。


    她便让开楼栋门口,让闻染扶陶曼思进去了。


    自己往夜色里走去,没有再回头。


    闻染一路扶陶曼思上楼,又照顾陶曼思在自己床上躺下。做完这一切,一颗心怦怦直跳,显然不止是因为累的。


    她走到厨房,给自己倒了杯水,一口气灌下去。


    按许汐言的性子,在知道闻染有一个认真喜欢了多年的人后,一定一定不会再联系闻染了。


    那么。


    这段关系可以断得干净利落,就像闻染一开始设想的那样。从此,许汐言是星光普照的世界钢琴明星,她是背着工具箱挤地铁平平无奇的调律师。


    从此她与许汐言的相见,只在屏幕里新闻里舞台上海报中。


    许汐言再不会来“打扰”她的生活,那把至今还撑在阳台上的透明雨伞,就是许汐言留给她最后的东西了。


    闻染又到卧室查看了下陶曼思,发现老友睡得安稳。


    她掩上门,走到阳台,站在撑开的那把透明雨伞边,握着自己的手机,给许汐言打了个电话。


    她觉得许汐言不会接。


    心里想着:那天许汐言给她打了十八个电话。


    她也要给许汐言打足十八个么?


    没想到不过响了三两声,许汐言接了。


    一声暗沉低哑的“喂”,猝不及防撞进闻染的耳朵,反而让她全无防备。


    她不说话,是许汐言自己在那边说:“闻染。”


    “原来是这样。”


    许汐言没有说“你为什么要玩我”或“你为什么要骗我”。


    从头到尾,只是一句无比克制的“原来是这样”。


    这时奔驰车上,陈曦坐在副驾,从后视镜悄悄望着许汐言,还是与往常一样的坐姿,靠着椅背,耷着眼睫望着窗外的夜色。


    陈曦知道她在跟闻染打电话,因为她唤了闻染的名字。


    然后说了句“原来是这样”。


    陈曦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只是莫名觉得,看起来面无表情的许汐言,好像真的难过了。


    闻染说过许汐言这样的人不会难过。许汐言有的是许多恣意的情绪,藏在她天生冷淡的外表下。


    可那是陈曦跟了她这么多年,第一次看她内敛的、消沉的、也许她自己都不知如何应对的,那样一种难过。


    闻染在电话那端说:“许汐言。”


    “或许,你想知道我喜欢了很多很多年的那个人,是谁么?”


    许汐言握着手机的指节紧了紧。


    另一手的指尖,在西裤的褶皱上轻轻摩着。


    第62章  “你想看看原版么?”


    闻染紧紧握着手机。


    她不知如果许汐言此时答一声“不想”, 她还有没有勇气把这话题继续下去。


    脚边的伞,就像柏惠珍所说,便利店里买来的, 就算比地铁口卖的稍贵些、质量稍好些,也没到需要刻意去还的程度。


    就像许汐言之前来喝茶,目光落于撑在阳台上的这把伞,也没让闻染还。


    如果许汐言说“不想”, 她的勇气悉数耗尽, 估计会直接挂断电话。


    那么她和许汐言的联系, 她此生之间和许汐言的联系,就到此为止了。


    电话那端沉默着。


    闻染指腹贴着手机轮廓, 反反复复的摩。


    直到许汐言说:“一周后,我来找你。”


    电话就断了。


    ******


    第二天一早, 陶曼思睁眼,发现自己躺在老友的一张窄窄单人床上。


    她没什么宿醉的经验,猛一下起身, 一阵天旋地转的感觉袭来, 她不得不坐定,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


    稳了会儿,才下床往客厅走, 看到闻染正收沙发上的枕头被子。其实沙发那样的窄而小, 是不怎么能睡人的。


    听见陶曼思动静, 闻染直起腰来:“醒啦?本来正要去叫你,怕你今天上班迟到。”


    陶曼思十二万分的抱歉:“你昨晚睡的沙发?”


    闻染笑笑:“沙发挺好的。”


    反正她也不怎么能睡着。


    陶曼思揉着太阳穴:“我都没想到自己会喝多。我有没有吐啊?你扶我回来的时候,我有没有打你?”


    闻染笑出了声。


    “电视剧里都是这样演的嘛。”


    “没有啦。我去给你冲杯蜂蜜水, 你带去单位喝。”


    陶曼思跟着闻染走到厨房门口:“染染,我真的没给你添麻烦吧?”


    闻染垂着眼睫。


    没有添麻烦。只是……触动了她很多的心事。


    她抬眸, 转身冲陶曼思笑笑,把保温杯递过去:“昨晚开心么?”


    陶曼思:“什么?”


    “虽然喝多了头痛,但你开心么?”


    “现阶段来说,是开心的……”


    “那就行了。”闻染道:“就算之后不开心了,我的膝盖也可以借你。”


    就像那晚她把脸埋进陶曼思膝头一样。


    陶曼思笑道:“染染。”


    “嗯?”


    “我俩上班好像都要迟到了。”


    “啊惨了。”


    两人各自收拾了匆匆出门。


    下班后,闻染心里冒出个想法,她想去一趟高中学校。


    查了查日程,照学校以前的习惯,正是把教室借用作中考考场的时候,而中考是下周一开始,所以这个周末,布置好考场的校园,应该一个人都没有。


    奈何天又突然下起雨来。


    一场春末的雨足足下了两天,周日下午,才堪堪露了点阳光。闻染只觉得洗过的床单被套都要生霉,奈何她这出租屋太小,又没有摊开来晾晒的条件,便把冬天的暖风机翻出来,放在下面烘烤着。


    心神不宁的,没有做饭的心情,煮了碗桂林米粉当晚餐。


    收拾了厨房,出门,扫了辆共享单车。从帆布包里找出纸巾,把座椅上的水迹擦干了,才能跨坐上去。


    其实从她的出租屋骑到高中学校,距离不近的。


    上次一路追着许汐言背影,没觉得时间漫长。


    这次自己骑了许久,遥望着天边一轮月,被斑马线对侧的交通标志灯染出红绿不一的调子,只觉得这一路,总也骑不到头。


    骑到高中后门,把共享单车锁在路边,闻染微微有点喘。


    背着帆布包,走到墙边,仰起后颈眺望。


    在这所高中念过书的人,应该都对这面墙有不浅的记忆吧。且不说每每逃课都要从这里翻出,就算不逃课的乖孩子们,也因着这面墙硕大而由磨平了表面的巨石铺成,成了天然的“留言板”。


    有人拿着水性笔,有人拿着小石块,在墙角写下一行行字:


    【战吗战啊以最卑微的梦!】


    【王磊是傻x。】


    很快又被新的字迹覆盖。闻染毕业时也想过,要不要趁所有人不注意,拿着笔过来悄悄写下「许汐言」的名字。


    终究还是没有。


    秘密只有留在自己心里,才是真正安全的。


    这会儿路灯远远的洒过来,浅灰色的墙面雨痕未干,潮润着,好似变成了泛着月光的、立起来的海。闻染仰着后颈望着上方墙侧露出的茂密红花檵木,觉得以自己的运动神经,好像没有爬上去的能力,更何况今天墙面尤其打滑。


    可她说不上为什么,没走。


    不到一周后要见许汐言,她真有把十年来的暗恋真相揭开的勇气么。


    十年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十次四季更迭。意味着十次的绿叶新生又泛黄碎落,层层叠叠铺在心口的井盖上,再覆上阳光雨露、莺啼月明,直到最底部的那几层都腐烂发酵,井盖下所藏的心思,变成了永远不见天日的秘密。


    闻染有些想摸支烟出来抽。


    可心里乱七八糟想着这些,一时没动,出于惯性的仰着头。


    直到墙面路灯与灌木的暗影间,现出一个人影来。


    闻染心里一惊,下意识后退小半步。


    她以为是保安。


    可她的神经,好似比她的视觉更快反应过来那人是谁,一颗心已经扑扑跳了起来。


    是许汐言。


    穿一件黑衬衫,露出张雪白的蔷薇面。明明是天生妩媚的长相,可也不难领悟,为何世间众人都说许汐言性情冷淡。


    那风情上挑的眉眼,配上过浓而总是垂坠的睫,显得眼神总是漫不经心,好像天然的距人于千里之外。


    她就站在那里,应该也没想到闻染恰巧今晚会过来,但她也没露出什么意外神色。


    微抿着唇,就那样站着,垂眸望着闻染。


    闻染想转身就走,可她紧紧攥着包带,控制着自己声音不要抖:“许汐言。”


    “你能把我拉上去么?”


    又是良久的沉默。


    终于,站在熹微灯光中的许汐言,对着墙下暗影中的闻染,探出了一只手。


    ******


    闻染运动神经真的不好。


    就算有上次许汐言拉她上来的经验,第二次也并没变得熟练多少,从墙头跃下来的时候跌跌撞撞。不过因着两人现在的微妙关系,她很注意的没有往许汐言怀里撞。


    以至于触地的时候,脚腕微微扭到。


    许汐言扶了她一把,说了今晚的第一句话:“没事吧?”


    “没事。”闻染站定了问:“你是已经逛完学校了吗?要走了吗?”


    许汐言瞥她一眼。


    她问:“要不要再去琴房那边走走?”


    许汐言仍是没说话,她穿黑衬衫配牛仔裤,华贵与落拓在她身上无缝拼接,转身,往琴房方向走去。


    闻染跟上。


    两人隔着段距离走着,一路无话,只有刚下过雨的水泥路面上,积出一洼洼浅浅的水坑,反射着月色。


    即将充作考场的教室,她们不去打扰,只去向无人的琴房。


    闻染还记得许汐言上次打开的是哪一间,学着许汐言的样子,试着拉了拉窗。


    果然开了。


    许汐言方才应该进去过了吧,打开窗并没有那种封闭数日的气息。不过许汐言这人很礼貌,走的时候会锁好门,窗台上的鞋印也会清理干净。


    这会儿闻染得重新翻进去。


    她目测了下窗台的高度。


    许汐言本来隔得远远的站在走廊下,这会儿说了句:“让一让。”


    闻染转身瞧她,她全程不看闻染的走上前来,隔着闻染的衬衫袖子握了下闻染的胳膊,指腹的热度透过薄薄一层料子传过来。


    那不过一瞬间的事,她拉开了闻染,很快撤手,自己轻盈的跃进窗台去。


    只有浓密的长卷发滑过人眼前,拖着月色的尾巴,带起一阵香。


    她走到门口,打开门,也没招呼闻染,自己转身,坐到琴凳前。


    她方才就在这坐了会儿,没弹琴。


    这会儿听到闻染很轻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进了琴房,微微的凳脚摩擦声,应该是闻染坐到了靠墙的那张凳子上。


    闻染望着许汐言的背影,许汐言揭开了琴盖。


    灯光混着月光从窗口洒进来,空气里是未消的雨气,氤氲成薄薄一层淡牛奶色的雾,像无人触及的河面上,酝酿经年的雾。


    许汐言背对着闻染,长发垂落。


    坐了良久,抬手,落下第一个音。


    她不过探出一只手指,渐渐慢慢的在黑白琴键上游走,一个个音节蹦出来,一点不连贯的。


    闻染听了会儿,才听出她是在弹《月光奏鸣曲》。


    钢琴大概对许汐言就是有着天然的吸引力吧,这么零碎的摁了几个音符后,许汐言正式抬起双臂来。


    她的粉丝一定对这个姿势分外熟悉吧。


    无数次她就是以这样的姿势开场,祭出一段段人间几不可闻的旋律。


    这会儿她肩肘起伏,手指落下的动作却很轻。


    闻染耳尖发烫,因为她听出,许汐言是在以她俩高三时的方式,弹这首《月光奏鸣曲》。


    那时闻染听出琴房的钢琴有一个键不准,许汐言信了她,便避开那个琴键去弹。


    那让许汐言弹奏的节奏略有改变,旋律比平时温柔不少。


    这会儿许汐言便是避开了相同的琴键,以同样的方式弹着。


    闻染的心脏几近发痛。她们方才一路走到琴房来,很难避开地面所有的水坑,两人今天恰巧都穿匡威和牛仔裤,踩进去,一点点雨痕溅起来,裹上人脚踝,现在还未干透。


    听着许汐言的《月光奏鸣曲》如雾般氤氲,脚踝的潮气一路往人心脏漫延。


    闻染几乎无法排遣这种感觉,从帆布包里摸了支烟出来。


    又想起是在琴房,没点,就那样夹在指间。


    许汐言的旋律越来越慢,像越来越淡的雾。闻染站起来,走到她身后,站定。


    她脚步很轻,但许汐言一定察觉到她过来了,虽然旋律没停,但许汐言的肩很微妙的顿了下。


    闻染俯身,一只手臂圈住许汐言的肩。


    倚在许汐言肩头,柔顺的长发垂在她颈侧。


    到这时,旋律彻底停了。许汐言的双手虚搭在钢琴上,低声问:“你做什么?”


    闻染不答,另一只夹烟的手臂也圈过来,形成一个合抱,拥住许汐言的双肩。


    许汐言在她怀抱里,能闻到年轻女人身上很清淡的香气。清淡而干净,洗发水是许汐言也用过的那瓶,很淡的莲花味。


    许汐言问:“闻染,你知道我为什么跟你约一周后再见么?”


    “因为我很难压住自己的脾气。当晚你给我打电话,有一瞬间,我很想叫陈曦掉头回去,我想当面去问你,让你喜欢了很多年的,让你只愿意跟我当两年合约情人的那个人,到底是谁。”


    “可我想了想,还是跟你约了一周后。因为我很怕当时掉头回去的话,我会控制不住的,对你说出什么难听的话。”


    许汐言说着很低的笑了声:“原来你这样的人,也真的会去为另一个人发疯,只不过那个人不是我。”


    “你跟窦姐说,我这样的人,也许不会真正难过对么?”


    “那晚陈曦很小心的问我,言言姐你是不是难过了?我笑了笑,跟她说,我也不知道。”


    许汐言说这话时也笑着:“你都把我说迷惘了闻染。你来告诉我,如果那晚那样的感觉都不叫难过的话,什么才叫呢?”


    闻染就那样从身后拥着许汐言的肩,许久都没说话。


    她指间始终夹着没点燃的那支万宝路,很淡的烟草味飘上来。


    不知抱了多久,她轻声问:“许汐言。”


    “你能跟我去个地方么?”


    ******


    许汐言跟着闻染走出琴房。


    闻染的动作素来慢,就像她调律,总有套她自己的节奏。这会儿许汐言隔着段距离站在廊下,看着她慢慢的锁门,慢慢的掏出纸巾来清理干净窗台上的鞋印。


    才轻声唤许汐言:“走吧。”


    两人走了一段,许汐言意识到,闻染是带她去琴房附近那座校史馆。


    许汐言对这座三层小楼有印象。每每路过琴房,会远远望见它,矗立在一片淡橘色的夕阳中,和闻染一样很安静。


    这会儿闻染叫她:“在楼下等我。”


    一个人往楼里走去。


    校史陈列室都是锁上的,但小楼倒是可以拾级而上。很快,闻染出现在三楼的栏角边,往下眺望着许汐言。


    是钢筋水泥的楼体,但栏角暗沉红木,仿古制式,又在岁月中逐渐剥脱了漆色,变成真正老旧的斑驳。


    老物件才是安静的。可独自沐浴在月色下站在栏角边的女人,她还那样年轻,为什么也那般安静。


    许汐言仰着头,默默望着闻染。


    看到闻染垂在牛仔裤缝边的手,很用力的攥了下,又飞快的放开。


    尔后开口。


    闻染并没有唤她的名字,而是远远望着她的眼睛:“向日葵这种花是很极端的。”


    “喜欢上太阳后,入了夜,便把头垂下来,哪怕月光给它再温柔的抚慰,它也不肯接受分毫。”


    “所以诗人说,向日葵都在夜间死去。”


    “但我想,向日葵是不会后悔的。”


    “等有一天喜欢上一个像太阳那样的人时,我想任何人,能会明白向日葵的心情。”


    许汐言看闻染的眼神,渐渐变了。


    随着闻染一字一句的轻声念出来,许汐言的回忆在一点一点复苏。


    她想起高中时的那个黄昏,她到校史馆来躲清静,那时她刚收到一封情书,写的很是不同,她随性倚坐在三楼围栏边,望着闻染走到楼边来。


    大概也是想躲来这里,一看她在,就止步了。


    “闻染。”她对着楼下问:“那封情书,不会是你写的吧?”


    当时十七岁的闻染,用完全不知她在说什么的神情反问:“什么情书?”


    这时二十七岁的闻染,站在月光下,对她念着这些句子,神情很淡,可念完一句,就微抿一抿唇角,这让许汐言凭着对她的了解,很想撩起她的长发来看一看,那只白到通透的耳尖,一定已红得灼烫。


    十七岁到二十七岁,十年时光过去。


    当年的夕阳换作月光。当年内敛又安静的少女,长成清瘦沉寂的年轻女人。


    闻染念完了那些句子,那些当年被一个男生、以过分粗犷的字迹抄写在五线谱上的字字句句,声线终于不抖了。


    她问许汐言:“你想看看这封情书的原版么?”


    ******


    许汐言带着闻染,又翻出学校去。


    她今天并非骑共享单车,陈曦和司机在附近等她。她一个电话,陈曦赶紧让司机开车过来。


    看到站在许汐言身后的闻染,一愣。


    先是去看许汐言的神色,那天生冷淡的眉眼,总是瞧不出任何端倪。


    她揣摩着先跟闻染打了个招呼:“闻小姐。”


    闻染很轻的冲她笑了下。


    许汐言拉开车门,掌住,等闻染上车。


    可等她也钻入后排坐定,两人一人守着一边车窗,座椅中央隔出的距离似南美洲拉普拉塔河。


    陈曦一时揣度不清这两人关系的进展。


    直到把俩人送回闻染的出租屋楼下,陈曦说:“言言姐,我们还是在附近等你喔。”


    许汐言不辨什么语气的“嗯”了声。


    闻染已在往楼里走了,陈曦望着许汐言跟过去,才叫司机开车走了。


    ******


    许汐言发现,她跟闻染认识的年头不短了,她好像鲜少看闻染的背影。


    真的很瘦,到了六月,长袖衬衫的料子薄,露出很明显的肩胛骨形状。闻染这件衬衫是初夏刚刚落雨后天空的某种天青色,亚麻材质,袖口挽起一小截,到小臂中央的位置,露出细瘦的腕子,戴一只表盘很小的表。


    无论怎么看,都是一个文静的、规矩的、内敛的女人。


    她踏上的楼梯几乎没什么动静,步子很轻,像一抹蓝,流淌在月光里。


    许汐言心想:那么以前,都是闻染看着她的背影么?


    闻染以前,好似连自己的背影都不肯暴露给她。


    是怕她瞧出些什么呢?


    闻染掏出钥匙开了门,钥匙扣刮在略生锈防盗门上的声音,似落雨。她没招呼许汐言,不过已从鞋柜里取出许汐言的拖鞋。


    许汐言跟进去,闻染很平静的放下包,走到墙边所放的那张写字台旁。


    上边凌乱的堆放着许多杂志,烟灰缸,吃掉一半的青瓜味薯片罐,以及闻染的笔记本电脑。


    闻染忽略掉桌面的所有这些,拉开抽屉。


    取出一只小小铁盒。


    看上去经年了,并没有生锈,只是漆面是一种经历了时光的黯,并不闪闪发光。闻染把盒盖打开,取出一张纸,放在桌面,尔后自己退开。


    坐到沙发上,给自己点了支烟。


    就是方才她在琴房夹于指间的那支烟,出于不浪费的原则,她收进包里,这会儿又掏了出来,终于点燃。


    烟卷在包里折过,稍有些皱巴巴的。


    她抽着烟平视前方,再没跟许汐言说任何一句话。


    许汐言自己走到写字桌旁去,拈起那张纸。


    从五线谱本上撕下来的,在岁月中泛出淡淡的黄。少女隽秀的字迹,用很淡的蓝墨水,在上面流畅的写着:「向日葵这种花是很极端的……」


    那些句子现下看来,微微有些稚嫩了。


    可令人震撼的,是其间裹藏的那样一份心情。


    只有十七八岁的年纪,来不及展开的世界,全都困缩于自己的体内,可以发酵出这样的心情。像向日葵喜欢太阳那样,近乎极端的去喜欢一个人。


    除却阳光,不要月光的任何抚慰,宁愿在夜里枯萎死去。


    许汐言渐渐想起当时看这封情书时的震撼心情。


    世界很庸碌,极端才迷人。


    现下她拈着纸页,看着五线谱间少女清隽的字迹,那样娟丽,蝇头小楷般,反而更反衬出其间不管不顾的决然。


    许汐言想起当时自己的中文还没有那么好,半开玩笑的错用过一个成语:“要是被什么人这样认真的喜欢过的话,那应该死而无憾吧。”


    当时还被闻染纠正过:“死而无憾这种成语,不是这么用的。”


    可这时她垂着浓睫,读着这封情书,闻染抽掉了半支烟,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到她身后,一手搂住她的腰。


    等她看完后,勾着她转过身来。


    两人穿着同款拖鞋,闻染比她矮半头,与她接吻时要仰起下巴,舌头探入她唇齿间来。刚刚抽过万宝路,很烈的烟,涌入一阵烟草的涩味,顺着许汐言喉管,辛辣的钻下去。


    许汐言带着想要呛咳的感觉,和微微的晕眩:“闻染,等等,你的意思是……”


    闻染另只指间还夹着烟,为了稳住两人重心而摁在桌?*? 沿,许汐言怕她指间烟灰落到当年那封情书上,还把情书往后挪了挪。


    闻染搂着她的腰让她转过来,好似微微怪责她的不专心。


    舌尖再一次探入,手扣住她的腰。吮着她的唇说话,这时闻染的声线没有在校史馆时的微颤了,所有动作沉缓平静,因此分外迷人。


    这时的闻染,带着和当年那封情书一般的某种决然,边吻许汐言边问:“你就从来没想过,我喜欢的那个人,是你么?”


    “可我们相处的时候,你总是……还有当年,高三那时,你很排斥我。”


    “那我告诉你一个秘密,许汐言。”


    闻染望着她墨色的双眸:“其实安静的人,都很会撒谎。”


    说话间再次吻过来,夹烟的那只手摸索寻到许汐言的手,搭上自己的后腰。


    闻染很瘦,可她意外的很有曲线。


    她低声跟许汐言说:“我会撒谎。”


    “可难道你从来没发现么?我的身体不会。”


    这时窗外今夏的第一场暴雨,陡然落了下来。


    第63章  “你敢不敢?”


    此时远处街角的黑色奔驰里, 陈曦握着手机,被窗外陡然落下的暴雨惊得一抖。


    司机搭话一句:“下雨了啊。”


    她笑笑的应:“嗯。”


    作为明星的助理,她深谙等待的功夫。无论许汐言的演奏会、品牌活动、又或是访谈, 她工作大部分的时间都用来等待许汐言。


    所以她也很擅消磨时间,打游戏、看电子书、刷视频、翻微博。


    这会儿却有点走神,手机握在手里,好半天都没触亮屏幕。


    这样一场雨, 总让她想起之前那夜, 她也是这样坐在车里, 在闻染家附近,等着许汐言唤她过去接。她等了多久?两个小时?后来许汐言打来电话, 坐进后排时,和往日一样沉默不语, 散漫的望向窗外。


    陈曦却很清楚那夜出了状况。


    因为以前从闻染家出来的许汐言,虽然也是眉眼懒倦着,望着窗外, 但她身上会有丝丝缕缕的暖意, 从她的睫毛尖、毛孔、头发丝溢出来。


    那甚至不能说是一种气味,只是一种感觉。


    但是那夜的许汐言,身上是冷的, 是在楼下吹了很久的冷风。不知什么情况, 她甚至没进去闻染家。


    陈曦小心翼翼观察她, 陪着她一起不说话,偏偏这时,陈曦的手机震起来。陈曦赶紧瞥一眼, 若是工作电话还好,偏是她妈。


    后排的许汐言问一句:“谁啊?”


    “我妈。”


    许汐言低哑的笑一声:“接啊。”


    陈曦只得接起来, 压低声:“喂,妈。”


    陈曦是在加州留学时,应聘上许汐言助理的。她根本不学艺人管理,学小众而冷门的进化人类学,完全找不到工作,抱着破罐子破摔的心情去应聘许汐言助理,记得那时应聘的人坐满走廊两侧,其中不乏漂亮开朗又伶俐的姑娘。


    许汐言独独点了她。


    她后来鼓起勇气问过许汐言一次“为什么”,许汐言笑笑答她:“因为你安静。”


    现在她跟着许汐言把工作重心转移回国内,她妈挺开心的,打来电话问她什么时候有空回家吃小馄饨。


    她匆匆应两句挂了电话。


    许汐言在后排问:“你妈给你做什么好吃的了?”


    陈曦有点诧异。因为许汐言很少问她这些生活中的琐事。


    她答了,许汐言“嗯”一声,再度望向窗外。


    陈曦忽然想到,她跟了许汐言这么多年,只听窦姐说许汐言家境非常好,却从没一次听许汐言提起过她的父母。


    陈曦悄悄望向后排的许汐言。


    这季节多雨,银灰的路面上有浅浅的水坑,月光洒落进去,反射进许汐言墨色的瞳仁。


    陈曦也不知哪来的勇气,多问她一句:“言言姐,你今晚是很难过么?”


    许汐言望着窗外良久。


    久到陈曦以为她没听到自己的问话时,许汐言又低低的笑了:“我这样的人,懂什么叫难过么?”


    陈曦一时语塞。


    今晚的暴雨落下,让陈曦倏然想起那夜浸进许汐言眼里的雨气。


    也不知现在,言言姐和闻染在那间出租屋里做什么。


    此时,出租屋。


    闻染贴在许汐言身上,十分主动的吻着她。


    她一手搂着许汐言的腰,另只夹着烟的手摁在桌沿,这依然让她重心不稳,所以她寻到许汐言的手,扶在自己后腰上。


    她的重心让许汐言不断往后靠,碰倒了身后一只小小陶瓷的什么,好像是只河豚的摆件,撞在铺了格纹桌布的桌面上,嘭的一声。


    许汐言这才发现,闻染其实是吻技的高手。


    她的吻不霸道,细细密密缠住人,像一阵夏末秋初吹起来的风。她的唇舌间有渐淡的烟草味,和她身上本来的清香混在一起,撬开许汐言的唇齿。


    谁会忍得住不去回应那样一阵风呢。


    许汐言一手贴着闻染的脊骨往上。她那样瘦,许汐言近乎可以摸到脊骨一节节的形状,那反而衬出她肌肤紧实柔腻的触感,薄薄一层贴在骨相上。


    让人想咬。


    也不知为何,闻染的吻让许汐言倏然钻出这个念头。


    她回应着闻染的吻,手指一下下揉在闻染的脊骨上像在弹一架钢琴,不过细碎的音符是从闻染唇间散出来的。许汐言觉得自己的睫毛尖染了汗气,后来她发现,那是因为她的睫毛轻扫在闻染的面颊上。


    闻染的面颊上已出了薄薄一层细汗。


    许汐言微张开眼,望着近在咫尺的闻染。


    那张细嫩白皙的面孔上,红是不均匀的红。集中从闻染的耳尖、眼皮、和两人正深吻的唇冒出来,像要撕裂那张素来内敛文静的面具。


    闻染方才说:“我会说谎。我的身体不会。”


    许汐言的手指顺着琴键般的脊骨往上攀缘。


    搭扣松得一触即开。


    某些微妙变化,好像在客观呈现闻染方才的那句话。


    闻染今天穿得很文艺。一件淡亚麻蓝衬衫在身上打皱,一条浅米色亚麻布裤扔在一旁地板。


    许汐言吻她额角:“先去洗澡。”


    闻染略停了停,仰起面孔来看她:“一定要洗澡么?”


    她手里的烟头方才摁熄了,扔在写字桌的玻璃烟灰缸里,继续贴过来吻许汐言。


    窗外暴雨落着,掩盖了某些细碎的声音。


    闻染拉开写字桌抽屉,摸出个小盒子丢到桌面。


    许汐言打开盒子的时候,闻染倚在她身上,玩着她的衬衫领子。


    世人只道许汐言适合穿红。闻染却知道,许汐言一样适合穿黑。她遇见十八岁的许汐言,少女就是一袭黑衫,站在校园的香樟树下,淡漠的冲她回头。


    黑让许汐言更冷淡、更禁欲、更有距离感。


    可她锁骨上有一点点的猩红,刚刚被闻染吮出来的。


    与其说闻染喜欢看许汐言穿这件昂贵的黑衬衫,不如说,她喜欢看这件华贵衬衫被许汐言的汗浸皱,不再笔挺挂在许汐言肩头的模样。


    许汐言一手搂回她的腰替她稳住重心,另一手探入熟悉的所在,循着本能展现顶级钢琴师的力道、节奏和技法。


    许汐言脑子都是晕的,她是动作的施展者,可其实全凭闻染引领。


    闻染的确在身体力行的展现——她的身体不会说谎。


    窗外暴雨如注,让屋里整个气氛变得潮湿,像她们以前在卧室那张窄窄单人床上缠绵,被汗浸湿的床单会裹住她俩。


    许汐言垂眸认真观察她反应:“为什么从来不告诉我?”


    “从十七岁,到二十六岁又遇到我,为什么从来不告诉我,你喜欢我?”


    平时的闻染太会装了。


    只有这种时候会泄露出一点端倪。


    闻染的重心更加稳不住,倚在她身上,另只手又下意识去往写字桌沿摁。那只方才被闻染打开的铁皮盒被她腕子带到,掉在地板上,里面的物件散了一地。


    楼下人有养猫,这时浅浅一声“喵呜”,隔着楼板传来。


    许汐言下意识去瞧。


    闻染抬起她下巴:“没关系,里面的东西,本来待会儿就要给你看的。”


    “许汐言,你现在可不可以专心一点?”


    她的淡蓝亚麻衬衫挂在身上,耳尖的浓粉掉到肩膀,直到这时,许汐言才觉得闻染这个人其实一点不淡的。


    “我喜欢你。”


    当她的身体在诉说对许汐言的喜欢时,闻染这样说道。


    她和她的身体一同哭了起来。她阖着眼去寻找许汐言的唇吻上去,嘴里是眼泪淡淡的咸味。


    许汐言不知道那是不是生理性的眼泪,后来她知道不是了。


    结束以后,她想帮闻染清理,闻染竖起一只手掌制止了她,自己往洗手间走去。


    “哦对了,”闻染走到一半回眸:“地上的东西你先别管,待会儿我拿给你看。”


    许汐言倚在桌沿,听着闻染关上洗手间的门。写字桌上有闻染放在那的烟盒和打火机,许汐言摸了支烟出来,掏出那只暗银的Zippo打火机擦燃火石。


    自从闻染把这只打火机送她后,闻染自己又用回这种路边小店随便买的打火机了。


    总丢打火机的习惯也跟着回来,得不停买新的,塑料外壳不断变换着颜色。


    许汐言红唇间淡淡吐出一缕烟,抱起一只手臂,先是望了眼窗外的雨,继而垂眸,望向凌乱的地板。那里有闻染的亚麻长裤,和掉在地上的铁皮盒,盒盖把里面掉出的东西掩去一半,瞧不清都有什么。


    闻染从洗手间出来了。


    她很平静的走出来,事实上她刚刚哭过,眼尾和鼻尖还挂住一点红。


    身上的亚麻衬衫系好了,可还打着皱,就像许汐言此刻倚在桌沿,身上的黑衬衫也皱而软。


    闻染走过来:“你这副样子。”


    她扫视许汐言那软塌塌的衬衫领,露出半截的平直锁骨,和上面浅浅的红斑:“只适合出现在梦里。”


    冷淡的“钢琴女祭司”许汐言,现下却是这副模样,是白日里根本不敢做出的肖想。


    许汐言抱着只手臂,吐出一缕烟:“你梦到过吗?”


    闻染路过她身边:“你以为我没梦到过吗?”


    “从十七岁遇到你开始,我不知梦到过多少次。”


    她走到那只铁皮盒边,蹲下,抱住双膝,偏头枕在自己的一边手臂上望着许汐言:“可是‘我喜欢你’这句话。”


    她抿了抿唇,很轻的笑了下:“我在梦里也没有敢说过。”


    ******


    闻染伸手,开始整理铁皮盒里的东西。


    许汐言走过去,蹲在她身边。


    这间小小的出租屋被闻染打扫得很干净,地板洁净而发亮。许汐言发现在一场激烈的事后,这样蹲着实在不是省力的姿势。


    她一点不拘着她那贵到咋舌的西裤,随意在地板上坐下,揽了下闻染的腰,让闻染坐到她腿上。


    闻染勾腰拾起那铁盒:“你还记得这只铁盒吗?这是高三时你给我的。”


    “有印象。”许汐言点头:“我第一次到海城比赛,你借了丝袜给我,所以我拿一盒扁桃仁巧克力脆片当谢礼。”


    许汐言笑问:“你吃了么?”


    闻染瞥她一眼:“吃了。”


    “好吃么?”


    问这话的许汐言一手夹着烟,她方才坐过来时,把写字桌上的烟灰缸也端过来,放在身旁的地板上,此时手指凑过去轻点一点烟灰。


    另一手贴着闻染后腰,轻轻的抚。


    闻染顿了顿:“有点苦。”


    许汐言笑了。


    “那还有呢?”她对着铁皮盒里扬一扬下巴。


    “手工蜡烛,是我们高三有次学校活动,一起做的。这是我做的那个,一直收在防尘盒里,至于你做的那个,当天晚上就点了。”


    “这个呢?”


    “这是《国家地理》封面,我裁下来做了张明信片。”闻染拿给她瞧:“这你还记得么?”


    许汐言有一瞬的空白。


    “是你有次痛经,我妈叫你回我家,煮益母草给你喝。我在学校上晚自习,你在我房里睡了会儿,走的时候留了本《国家地理》杂志给我。”


    她问许汐言:“你现在还看《国家地理》么?”


    许汐言摇头:“很少了,我旅行。”


    现在的许汐言,已不再通过一本杂志,而通过自己的双脚去丈量这世界了。


    闻染勾勾唇:“这不是你当时留下的那本,是我自己后来又买的一本,你的那本还在我抽屉里。”


    许汐言拿起来细细的看。


    闻染问:“格鲁吉亚的石头堡,你去过么?”


    “没有。”


    许汐言去的,大多是一些更刺激或更壮阔的地方。


    闻染轻声道:“我去过。”


    “大学毕业后我找到工作,攒下了第一笔钱,送自己的成年礼物,就是去了格鲁吉亚的石头堡。”


    闻染说话间站起来:“还有。”


    她在许汐言腿上坐的腿有些发麻,站起来时勾腰揉了下自己的膝盖。


    走到写字台边,拉开抽屉,取出一部手机。


    不是现在更普及的苹果,而是一部诺基亚。当年她还上着钢琴课,家里经济并不宽裕,这部手机是舅妈淘汰下来不用的,给了她——不是免费,是低价“卖”给柏惠珍的。


    她拿去刷机,终于去掉了所有舅妈使用过的痕迹。


    她把这手机和充电器留到现在。五年前充电器坏过一次,她花高价从淘宝另买了个二手的。其实她平时也不开机,保持着每年充几次电的频率,保持这手机的正常运转。


    这会儿她拿着手机和充电器,接到写字桌上的插线板上,看了眼小小电池图标,显示正在充电。


    她把手机放到桌面,转身,倚住写字桌边沿,对仍坐在地板上的许汐言说:“等一会儿,需要充会儿电。”


    见许汐言指间夹着支烟,燃得剩了小半,她扭腰,去写字桌上摸到烟盒和打火机,也给自己点了支。


    许汐言盘腿坐着,烟灰缸被她拖到面前来了,一手垂在膝头,望着闻染。


    闻染倒是没看她,垂着睫羽,一只手垂在身前,另一只夹烟的手搭在腕子上,时不时扭头去看下桌面手机充电的状态,又转回来,继续安静的沉默。


    许汐言望着闻染。


    淡蓝的亚麻衬衫被她俩揉皱,就显得更薄,半透的宣纸一般罩在她身上。她仍没穿回裤子,露出一双纤长的腿,和手腕一样,脚踝处微微的叠着。


    时不时抬起腕子,抽一口烟。


    她看着烟雾缭绕,看着指间烟灰掉了一点到地板上,又或再去看手机充电充得如何,就是不看许汐言。


    平素垂顺的长发此时微微乱着,露出仍在发红的一点耳尖。


    许汐言很少看到这样状态的闻染。


    好似刚才周身的汗,洗去了平时周身的素淡,有什么更真实的、更惹人心动的东西浮上来。


    许汐言另只没夹烟的手,指尖在木地板上轻轻敲着。等她反应过来时,她发现自己是在无声弹奏李斯特的《狩猎》。


    这是一段极之矛盾的旋律。快而激烈的节奏中,却必须保持分外的优美。又或者倒过来,始终优美的韵律里,必须找到快而激励的内核。


    许汐言倏然发现,这很像闻染带给她的感觉。


    闻染就是这般的矛盾。


    安静内敛的外表下,闻染有着非常极致的灵魂。就像她方才贴过来吻许汐言,贴在许汐言身上,两人连曲线都交缠。


    这时许汐言坐在地板上抽烟,唇瓣上依然沾染着被她吮咬过的酥痛感。


    这会儿她发觉许汐言瞧着她,抬眸,冲许汐言笑了下。


    五官那样素淡,可那笑颜近乎于魅惑,简直像灵魂的什么底色浮上来。


    许汐言心底震慑,在地板上敲击无声钢琴乐的指尖蜷了蜷。


    她一贯喜欢矛盾的旋律,让她一层层探究。


    或许,这也是她对闻染着迷的原因。


    不知过了多久,两人指间的烟雾缭绕在一起,窗外雨声淅沥,直到两人的烟都燃尽了,闻染扭身看了下手机:“好了,应该可以开机了。”


    她把手机从充电器上拔下来,长按开机,然后往前倾身,把手机递给许汐言:“看相册。”


    许汐言接过。


    一张张翻过,眼神流露震撼。


    全都是她,高中时的她。


    事实上,照片里并不真正有她。


    闻染只是拍校园里香樟的树荫。拍灰白墙面的教学楼。拍学校自行车棚的淡绿一角。拍校门口斑驳了边缘的斑马线。


    可许汐言的记忆在复苏。


    红色塑胶跑道边的香樟树下,她体育课跑完步去那里躲过阴凉。每每去琴房,她会路过教学楼的这个侧面。她在学校的自行车棚里倚着自己那辆素黑的山地车听过歌,耳里塞一边耳机,看薄透的淡绿棚顶似夏蝉的翅膀。而那斑马线则是她偶尔在校门口等出租,眼神在其间跳跃,仿若摁响琴键。


    闻染从来不真正拍她。


    所以她从来都没有觉察到过。


    她抬眸,闻染还和方才一样倚在写字台边,没抽烟了,双手往后撑在桌沿,接住她眼神,又冲她很轻的笑了下。


    闻染道:“你肯定不知道,你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


    “如果每个人的青春期都有本日历的话,我的那本,肯定每一页都写满你的名字。写着「宜:许汐言,忌:许汐言」。”


    闻染问:“你还记得我写的那封情书,是谁给你的吗?”


    “你肯定不记得了,那个男生叫邹宇恒,是我们班的体育委员。你肯定也不记得你当时说过一句什么话……”闻染说着抿唇笑了下:“说起来,还挺好笑的。”


    许汐言忽然打断:“我记得。”


    闻染微怔了下。


    许汐言:“我当时说,如果被什么人这样认真的喜欢过的话,那应该死而无憾吧。你纠正我说,死而无憾这种成语,不是这样用的。”


    闻染点点头,转身,看上去又想从烟盒里摸一支烟,但觉得自己今晚抽得够多了,就忍住了,重新转身面对着许汐言,手指交叉在一起,垂放在胸前。


    对许汐言说:“死而无憾这种成语,的确不是这样用的。”


    “这个成语应该我来用。在我的青春期,这样用力的、全力的喜欢过一个人,应该我来说,我的青春,逝去的没有遗憾。”


    “可是你呢?”闻染说着终于忍不住,还是回身从烟盒里摸了支烟出来,但没点,就那样夹在指间:“你看到这个铁盒,看到这些照片,你是什么心情?”


    “有没有觉得很可怕?或者毛骨悚然?”闻染弯了弯唇:“好像突然发现,自己有了个跟踪狂。你们明星运气不好的话应该会碰到这种,叫什么来着,私生饭。”


    “阿染。”许汐言唤了她一声。


    “你等等,你先别说,你听我说。”闻染把玩着指间的烟:“其实我真正想说的是,你总说我是一个性子很淡的人,可真正性子很淡的人,是你,你没发现吗?”


    “你对这世界充满热情,可那些热情都不走心,所以得到什么,失去什么,你都不在意。除了钢琴,你没对任何人、任何事寄予过真正的深情厚意。当发现有人如此迷恋你的时候,你的第一反应,会不会是想逃?”


    “毕竟,你是一个很没长性的人,也是一个很怕担责任的人。毕竟,你甚至连猫都不敢养。”


    “阿染……”


    “你听我说完。”闻染的语调听起来很平和,可她说:“如果现在不一鼓作气说完的话,我怕我就没勇气说了。”


    “阿言。”这是她第一次主动这般称呼许汐言,不是在缠绵的失控中:“你说想让我当你女朋友对吗?”


    “我不是不想,我是有条件。”


    许汐言望着她。


    闻染把烟在掌纹里点了点,平时柔顺的长发略凌乱的挽于耳后,露出的耳尖仍在发红:“你现在知道我有多喜欢你了。”


    狂热的。


    痴绝的。


    用尽全部青春的。


    闻染的语调很轻,简直像要被窗外的雨声掩盖:“如果我们俩谈恋爱的话,一旦开始,就不要分手。”


    “不要你过去的那种模式。不要有好感了就开启一段感情,好感耗尽了就结束一段感情。不要分手以后退回朋友的位置。”


    “不要只在偶尔想起我的时候打电话给我。不要在自己忙碌起来的时候习惯性把我抛在脑后。不要跟我闹别扭了就去旅行、见朋友,回避掉这样一份痛苦。”


    “阿言,喜欢不是快乐而已,喜欢很复杂。”闻染终于扭身拿起打火机,把指间的烟点了,素静的姑娘笼罩在缭绕的烟雾中。


    “在我喜欢你的十年间,我的痛苦、纠结、敏感远多过于我的快乐,我想要忘记你,可我从来没有做到过,这才是真正的喜欢。”


    “我不要做你的滑翔伞、登山雪杖、滑雪镜,我要做你的钢琴。”


    “如果我们在一起的话,”闻染抽一口烟,静静望着她:“那你对世间所有人的心动,就到我为止。”


    “那天你从酒吧追出来,说我胆小。”闻染问:“我现在不胆小了,那么你呢?”


    “我要的是永远,你敢不敢?”


    第64章  “充分的想清楚再回答。”


    许汐言盘腿坐在地上, 烟早已摁熄在烟灰缸里。


    她望着闻染,正要说话。


    闻染轻轻摇头:“现在别说。”


    别在双唇还带着吮吻过的肿意时说。


    别在体内还荡涤着欢爱后的躁意时说。


    别在大脑还充斥着深深的震撼时说。


    闻染轻声道:“我已经花十年时间去喜欢你了,所以, 也不介意再多花一点时间,让你充分的想清楚。”


    她的语调被一半掩埋在雨声中,让许汐言想要站起来走到她面前,把耳朵凑得更近些听她说, 一手托住她的侧颊, 让她把嘴凑到自己耳畔来说。


    在许汐言想要站起来的时候, 闻染却转身,又一次拉开写字桌的抽屉。


    这次拿出来的, 是她俩所签关于做两年“情人”的那份合约。


    闻染拿着那薄薄一张纸,复又走到她面前来, 两条光洁白皙的腿曲折,蹲下。


    手里还握着那个打火机,把纸页展开, 两人的名字上正经的盖着指印。闻染那枚是她指纹抚蹭许汐言口红后盖下的, 许汐言的那枚,根本就是用残存口红印下的唇纹。


    顶着正经的名号,其实靡靡旖旎。


    这会儿闻染拈起纸页一角, 打火机擦燃火石, 对准另一角点燃, 像点燃一片夏日黄昏中招摇的蔷薇瓣。


    纸页不停的打卷、燃烧,碎落掉入烟灰缸里,又似银灰的月光。


    闻染开口:“许汐言你听明白了么?我现在跟你谈的, 是不设退路的永远。”


    她的语调很轻,却重重砸在许汐言心上。她是在说, 她不打算给自己留退路,也不会给许汐言留退路。


    “所以,”她像往日那般静然笑了笑:“请你一定好好想清楚了再回答。”


    她说完后站起来,把铁皮盒和烟灰缸收回到写字桌上。


    只剩许汐言盘腿坐在地上:“那现在呢?”


    “现在你自己回去呀。”闻染转身过来:“给自己一点思考的时间。”


    许汐言扭头望了眼窗外:“又在暴雨天赶我。”


    闻染扬扬唇。


    许汐言从地板上站起来:“我明白你的意思了,那我先走。”


    闻染点点头:“好。”


    ******


    陈曦不知在车里等了多久,终于接到许汐言电话:“过来接我吧。”


    陈曦赶紧让司机开车过去。


    闻染出租屋的那栋旧楼,陈曦其实已经看得很熟了。许汐言站在楼栋下的阴影里,支出的一截铁皮屋檐勉强盖过她头顶的雨。


    她不知在发什么呆。


    直到陈曦降下车窗,想低唤她一声:“言言姐。”又怕被楼里尚未睡熟的老人家听到。


    正想推开车门下车去找她,许汐言往车边走来。


    拉开车门钻进后座,陈曦赶紧叫司机:“开车吧。”


    直到车平稳驶入驰骤的暴雨中,陈曦才敢悄悄打量后座的许汐言。


    明明还没到盛夏,不知怎会下起这样的暴雨。


    许汐言从楼下到上车明明没走几步,偏已沾湿半边肩膀。


    这样的水痕,却没掩去她一身衬衫的皱痕,唯独领口扣得好端端的,好似为了刻意遮掩什么。


    陈曦心想:好、好刺激……


    这俩人的关系,到底怎么样了啊?


    如果没进展的话,这一身褶皱是怎么回事?


    如果有进展的话,这样的暴雨天,许汐言怎么没在闻染家留宿呢?


    又被赶出来了啊?


    陈曦悄悄望着后座的许汐言想:闻染这姑娘,有点东西的。


    ******


    一夜的暴雨后,次日倏然放晴。


    闻染睡得正熟,一阵手机铃把她吵醒。她半梦半醒,眼都没睁的把手机摸到手里:“喂?”


    陶曼思的声音传来:“染染,你到哪里了?”


    “什么到哪里了…… ”


    “我们今天约好去秦村公园,你不会忘了吧?”


    闻染一下从床上弹起来:“我现在就来!”


    她简单刷牙洗脸,梳了梳头发后换上衣服即出门。昨晚的淡蓝亚麻衬衫和米色亚麻长裤还扔在地板上,她实在太累了,许汐言走后她倒头就睡,根本没收拾。


    本想着她今天调休,可以好好休息,却完全忘了今天陶曼思也难得调休,两人一早约好了,趁着工作日人少,同去刚建成的秦村公园。


    闻染在地铁上揉着发肿的脸,体力还没恢复,拽着吊环,听身旁两个女生在议论:“许汐言怎么可以又媚又冷啊。”


    “她那样耷着睫毛看人一眼,好有距离感喔。”


    “她不像嫦娥那种仙女,像什么呢……”


    “像古希腊那种女神。”


    “诶对对对!”


    丰饶的,妩媚的,充满旺盛生命力的。她也会笑,可那笑容再热闹真切也与人间隔着距离,你心中知晓她是殿堂间的神女,不是你伸出手来可以够到的存在。


    唯闻染一人拉着吊环想:其实,不是这样的。


    昨晚许汐言掌根摁在她后腰,传来很真实的温度。


    她几乎站立不住,整个人软软倚在许汐言身上,她知道许汐言的额抵着她额头,在观察她每一丝细微的反应。


    她刚开始阖着眼,后来忍不住张开。像许汐言想要看她的反应一样,她也想看这一刻的许汐言。


    许汐言睫毛尖染着她面颊的薄汗,看过去似有层水雾。冷白的肤色迸出一抹红,夕色一般,抹在额角。


    美得惊心动魄。


    说不上是许汐言侵入了她的世界。还是她柔软的浩瀚的水一般的世界,淹没了许汐言。


    紧赶慢赶,闻染总算赶上和陶曼思约好的时间。


    背着帆布包往公园门口一路小跑,闻染只觉得一阵阵腿软。


    站着做……是真的蛮费体力的。


    陶曼思在门口叫她:“慢点,不着急。”


    她气喘吁吁。


    陶曼思问:“你昨天干嘛去了?”


    她一惊:“啊?”


    “看上去挺累的样子。”


    “喔……做运动。”


    “你找到健身房啦?”两人之前聊过这话题。


    “没有,就是自己……随便乱动。”


    说这话时,又想起昨晚倚在许汐言身上,自己忍不住轻摆的腰肢。


    还好她现在的发型,都是披着头发,不然叫老友看到自己发红的耳朵,着实有点尴尬。


    两人一同兑了入场券,往公园里走去。


    时光的流逝总是不留痕,除了我们在不知不觉间成为大人。


    其余的端倪,大约只能从城市的步调中去找寻。譬如,她们这一代人儿时常去的海洋乐园关张大吉,又有当年一座废弃工厂,被建成朋克风的新型公园,吸引了一众年轻人前来打卡,频频发在某社交软件上。


    闻染和陶曼思漫游其间。


    不行,还是腿软。


    不仅跑步时腿软。


    就连现在正常走路,那也是非常的腿软……


    许汐言的确有着一双灵巧的、有力的、精准的,世界顶级钢琴家的手。


    闻染望见路边一辆小皮卡造型的咖啡车,问陶曼思:“喝咖啡么?”


    陶曼思摇头:“我一会儿不是要去蹦极么?”


    闻染自己则迫切需要回血,走过去点一杯卡布奇诺。


    陪着陶曼思往蹦极台走去。


    秦村公园之所以突然爆红,还因这全金属制成的跳台架,充满未来世界的强烈风格,在日头下银光闪闪,挺酷的。


    周末极不好预约,所以陶曼思预约了工作日。


    闻染自认不是什么胆子很大的人,便没跟陶曼思一起预约。


    这会儿陶曼思过去扫码,听闻工作人员说,难得今天周一,还剩一个体验名额。


    陶曼思边绑安全绳边问闻染:“你要跳么?”


    闻染捧着咖啡杯摇头。


    “好啦,不勉强。”陶曼思笑:“其实我也不是这类型的人。”


    只是想在跟张哲文告白以前,突破自己一把。


    陶曼思绑好安全绳后,闻染捧着咖啡走下跳台,坐到一边的观赏位,等着看老友一跃而下。


    很依稀的看着陶曼思冲她挥手。


    她赶紧抬手,冲陶曼思用力挥挥。


    伴着一声尖叫,陶曼思从跳台边一纵而下。


    随着绳索回弹,陶曼思张开眼,半空中又开始有笑声传来。


    其实陶曼思是和闻染一样内敛的人,她俩从小学认识,一个学钢琴,一个喜欢作文,满教室同学叽叽喳喳的时候,她俩永远是缩在角落最沉默的两个。


    鲜少听陶曼思这样畅快的笑过。


    陶曼思开始下降,闻染赶紧跑过去。


    陶曼思解开安全绳,向她这边走来。


    两人拥抱,陶曼思拍着闻染的肩:“吓死我了,刚才一颗心差点没跳出来。”


    “染染,你什么时候也可以尝试一下这样刺激的事,真的还蛮能发泄的。”


    她放开闻染,看到闻染冲她文静的笑。


    闻染心想:她不用蹦极。


    不用潜水。


    不用去跳滑翔伞。


    她已经做过此生最刺激的事了。


    许汐言一定不知道,如果不是拿着支烟在指间把玩的话,她会紧张得把指甲深深掐进手掌纹。


    可就像陶曼思所说,做这样刺激的事,的确畅快。


    她带着十年蓄积的勇气,奋不顾身的纵身一跃。


    神情平静,心跳怦然,去观察许汐言的每一丝反应。


    其实瞧不出什么。


    昨晚的许汐言,沦陷在各种各样的震撼里,其实没给出很多的表情变化。?*?


    她让许汐言充分的思考清楚。


    许汐言半开玩笑:“又在暴雨天赶我。”


    那时她才发现,许汐言看起来恣意,其实是个多么没有安全感的人。


    这会儿她站在公园阳光里,和陶曼思一起走了半日。


    才觉得昨晚的雨气,和身体里那么多的潮湿,终于被晒透了。


    也不知许汐言从她家离开时淋过的那些雨,晒透了没有。


    许汐言践行承诺,并没有急着联系闻染。


    窦宸这边找到许汐言:“上次你介绍给我的那个卡林巴琴艺术家,合作的事谈得有眉目了,今晚一起过去面谈。”


    “好。”


    “他今天在大学讲座,等他结束,我找个私人会所。”


    许汐言忽然问:“哪所大学?”


    窦宸报出名字。


    很凑巧的,是闻染念过的那间大学。


    许汐言道:“不用找什么会所,我们直接过去吧。”


    窦宸交代:“低调点,别暴露。”


    许汐言笑笑:“知道,不给你添麻烦。”


    怎么人人怕她走到生活里来。


    当晚许汐言信守约定,穿得很低调,鸭舌帽压低,另戴了口罩。


    窦宸和她一起过去。等在校门口的卡林巴琴艺术家本就是小众领域,倒没什么被人“追星”的困扰。


    三人找了一间阶梯教室,就那样坐着闲谈。


    白板上还有老师白日里教课的板书,写着一些西方乐理常识。


    许汐言反倚在课桌上,一只腕子撑住边沿,鸭舌帽摘了,浓密的长卷发垂在一边肩头,月光从窗口透进来,照在她总显得懒倦的面庞上。


    卡林巴琴艺术家坐在一旁冲她笑。


    她抬起睫毛:“笑什么?”


    “本想说你这副样子好像大学校花。”他笑道:“可这话冒出在脑子里又觉得荒唐,你哪里过过这样普通的大学生活呢。”


    许汐言点点头:“你说得对。”


    她高中毕业就进了柏丽思皇家音乐学院,甚至她的大学生活和其他同学也不同,被教授钦点,每日闭门练琴,甚至免了数科考试。


    用句文艺点的话说,许汐言其实一直离这个人间很遥远。


    她永远一个人待着的琴房,好像一个真空环境。她透过那些宇宙飞船般的舷窗,遥遥的望着这个蓝色星球。


    所以,她要求窦姐到这里来,到人间里来。


    正是傍晚下课时分,无数学生抱着课本走过,有人抱怨着教授的作业纯属刁难,有人要去校门口的脏摊吃麻辣烫,有人聊起社团活动,将在操场拉起幕布放一部名为《美丽的夏天》的意大利电影,心动的女生不知会不会着白裙出现。


    许汐言心想,令她心动的那个女孩子,很少穿白裙,她都穿蓝。


    她也曾像这些年轻的学生一样,抱着乐理课本、走在成排的梧桐树下,春末夏初的风徐徐拂过,摇晃着她年轻而安静的笑靥。


    许汐言不知怎的忽然想:如果从来没有遇到她,闻染会过着怎样的生活呢?


    从大学毕业,找一份自己喜爱的调律工作,这是她熟悉的城市,有她从小一起长大的老友,周末回妈妈家吃饭,那位有些聒噪却十分好心眼的女士,偶尔闹点小别扭,吵吵闹闹又是一周。


    也许会认识一个同样干净的、宁然的、温暖的女孩子,一起安静的浸在这热热闹闹的人间里。


    窦宸问许汐言:“在想什么?”


    “只是忽然想,”许汐言捏捏自己的手指,笑得仍是散漫:“我从小长到大,好像连一个自己熟悉的城市都没有。”


    永远跟着父母到处走,所以长大了喜爱旅行。


    她身上有着吉普赛女郎的落拓,也许因为她的确从未在某个地方长时间停留。


    聊完工作,三人走出校园。好在许汐言今晚很老实,学生们大约也没想到会有这样级别的明星突然降临,没人发现她。


    窦宸办事一向妥帖,安排了司机送卡林巴琴艺术家先走。


    自己则问许汐言:“喝酒么?”


    “什么?”许汐言拨一拨发尾,偏头的样子带着疏慵。


    窦姐往前走,拉开车门:“只是觉得,今晚的你看起来很需要喝一杯的样子。”


    许汐言笑了。


    压压下巴,随窦宸钻入车内。


    窦宸带许汐言来的是家私人会所,没有被人认出的风险。


    许汐言斜斜倚在吧台,面前一杯酒有漂亮色彩,绒蓝与黄栌橘似交融又似对抗,宛若日暮的蓝调时分。


    许汐言抿一口:“叫我来喝酒,又什么都不问我。”


    窦宸耸肩:“我只是你的合伙人,问一些越界的问题,那是自找烦恼。”


    许汐言呵一声。


    纤指在老旧木纹的吧台上轻敲一阵,她开口:“窦姐。”


    “怎么。”


    “你跟我认识这么久,你觉得我们能永远合作下去么?”


    窦宸摇摇头:“我不会跟你这样的人谈永远。”


    “为什么?”


    “你信么?”窦宸反问:“永远这个词。”


    许汐言抿住唇角,又轻轻放开,抬手将酒液送到唇边,笑道:“我从不觉得有什么东西是永远的,就像无论舞台上的乐声再热闹,最终的结局,都是熄灭的灯光、空掉的观众席,刚才人挤人的演奏厅内,突然静寂一片。”


    这时吧台内忽然唰的一声,火光一片。


    许汐言下意识肩一缩,抬眼看,调酒师手持专业的小型喷火器,将一只杯口热烈燃烧的酒杯推至她面前:“许小姐,这是我们刚刚研发的酒,名为「Burning」,你应该会喜欢。”


    窦宸瞥一眼,从许汐言面前挪开那杯酒:“她不喜欢这款朗姆的味道,给我吧。”


    “我有时候觉得,你从来没真实的存在于这世界上。”窦宸端起酒杯道。


    “你是贴着世界边沿走了一遭,看各种花团锦簇,嬉笑怒骂,你在宇宙飞船上遥遥望着这个世界,所以你不会真的在意,也不会真的难过。”


    “汐言,越了解你的人,越不会跟你谈永远。你像个过分冷静的看客,也就是说,你这人,其实骨子里很冷情。”


    窦宸说着,半开句玩笑:“我只会想,怎么在跟你合作的时间内赚更多的钱。”


    许汐言张了张嘴,又合上。


    她喜欢冰,方才酒杯里的冰块化了一半,她觉得不够,又用夹子拈了些丢进去,灌一口酒。


    “可是,”她压低的嗓音过了冰酒,愈发像张老旧的黑胶唱片:“有个看向我十年的人,跟我谈到了永远。”


    “那她挺厉害的。”窦宸放下酒杯:“你的小姑娘。”


    许汐言瞟了瞟她。


    “怎么?”窦宸扬唇而笑:“除了闻小姐,还有谁敢跟你提?”


    “从她一个人飞到摩洛哥把你偷走开始,我就知道,她绝不是表面看起来那样乖顺。”


    许汐言挑唇。


    窦宸睨她——自己夸闻染,她得意个什么劲?


    窦宸又问:“那你怎么回答的?”


    “她不要我立刻回答,她要我想清楚。”其实许汐言觉得,若是当晚闻染允许她回答,她或许已头脑发热的答应了。


    “那你想清楚了么?”


    许汐言指腹反复摩着酒杯壁上沁出的冷凝珠。


    “怎么,现在反倒是你害怕了?”


    害怕。许汐言舌尖抵一抵齿后,咀嚼一遍这个词。


    很陌生的一个词。


    她从前有过害怕的情绪么?好像真的没有。


    即便在摩洛哥演出前她的右手突然出状况,她很迷茫,也很无措。


    可那不是真正的害怕。


    小孩子是会害怕的。可许汐言觉得,她的害怕,在从小那些漫无止境的迁徙中、在父母永远不停的争吵中,被她自己屏蔽掉了。


    当那些瓷器碟子擦着她耳边砸到墙面,她可以很冷静的回到琴房掀开钢琴盖。


    乐声起起伏伏,外面的喧吵声被尽数掩盖。


    后来她的世界热闹起来,她去滑雪、攀岩、潜水,做一切极限运动,她也许傲然于自己什么都不知道怕。


    可这一次,她望着杯中宛若黄昏的酒液,点了点头。


    或许她是真的怕了。


    窦姐惊异的呵一声:“你怕什么?”


    是啊,她怕什么呢。


    许汐言想了很久,低低开口:“怕搞砸。”


    从前她以为闻染不了解她,所以抗拒她。现下看来,闻染用了十年时间去静静瞩目,根本是最了解她本性的人。


    可是——“她明知道我是一个这样的人,却来跟我谈永远。”


    像清醒的沉沦者。


    怀着明知不可为而为的一腔孤勇。


    窦宸想起那个总是一脸文静的姑娘,跟许汐言轻碰了下酒杯:“说真的,我挺佩服她。你是该想清楚,人的一生,能有几个十年呢?”


    那是太过沉甸甸的分量。


    ******


    陈曦觉得,最近,她面临了担任许汐言助理这几年来最大的挑战。


    不仅有闻染的事。


    还有另个女人找上门来:“请问是小陈吗?汐言的助理?”


    陈曦知道,能拿到她号码的肯定都是圈里人,又唤许汐言唤得亲近,于是她摆出恭谨语气:“我是,请问您是?”


    “我是汐言的妈妈,我回国了,想问问她哪天有空,过来看看她。”


    陈曦惊得把一声“啊?!”勉强咽回腹内。


    这这这,当许汐言助理这么多年,提也没听她提及过父母,怎么直接找上门来了?


    这会儿“汐言”二字的亲近,让陈曦听来有些不是滋味。


    哪有真正与女儿亲近的母亲,想来探望女儿,还通过助理联系的。


    她试探着问:“请问您是从哪里知道我号码的?”


    “窦宸给我的,她说要问汐言详细行程的话,就联系你。”


    陈曦小心翼翼答:“好的,那我先看下这边的安排,再给您回电话。”


    挂了电话,她立马给窦宸打过去:“窦姐,言言姐的妈妈找我了。”


    “嗯,你看看汐言最近的安排,给她回个话。”


    陈曦一听就懂了。


    看来这位母亲找上门来的事,之前也有过,至少窦宸就应对过。


    不过,极之不频繁,至少她当许汐言助理的这几年,都没有过。


    “那,我要先问问言言姐么?”


    “可以问问。”


    陈曦谨慎打听:“言言姐跟她妈妈,关系怎么样啊?”


    “我不知道。”


    “啊?”


    “每次汐言跟她见完面后,也没什么特别反应。”窦宸道:“不会发火也不会冲你砸杯子,这你放心。”


    “……”


    陈曦挑着个许汐言看上去心情不错的时候,跟许汐言说了这事。


    许汐言看上去果然平静:“嗯,那你看看日程安排,让她过来吧。”


    陈曦清楚的记得,那是六月末的一个傍晚,许汐言妈妈约了来探望,天气预报却在大肆宣传,第六号台风“珀耳塞斯”加强为超强台风级。


    离登陆还有些时候,外面天色昏蒙,有飞沙走石之感。


    陈曦问许汐言要不要改期。


    许汐言说:“不用。台风登陆还有些时候。”


    于是陈曦下楼去接,路面开过来一辆宾利,从车中下来一个戴珍珠的美妇人:“小陈是吗?你好。”


    陈曦赶紧打招呼:“您好。”


    她保养太好。如若不是提前知晓,绝想不到她会有许汐言这么大的女儿。


    陈曦引她从专用电梯上楼,摁响许汐言房间的门铃。


    许汐言在里面暗沉的答:“进来。”


    陈曦这里有张房卡,刷开门,送妇人进去:“我就在隔壁,有什么事的话,您叫我。”


    妇人笑道:“谢谢。”


    带有助力系统的门缓缓闭合。


    陈曦吁出一口气,回到隔壁自己房间,她怕随时被叫,也不敢打游戏什么的,就刷着自己的朋友圈。


    所有人都在刷台风将至的景象。


    她看了一圈,又退出来,去清理微信对话框的消息。


    滑到很下面,看到闻染的头像,海水般一片静静淡淡的蓝。


    闻染从不发朋友圈。


    陈曦忽然想:也不知闻染,在这样台风将至的天气里,正在做什么。


    第65章  行政套房。


    闻染在看电影。


    是的, 那种电影。


    今年第六号台风声势浩荡,顶着古希腊神话里破坏之神“珀耳塞斯”的名头,人人严阵以待。何于珈看见天气预报, 特意打电话去通知工作室的人尽早下班,不用留在园区。


    而根据从小生活在海城的经验,闻染一看这天色,就知台风的登陆还很要些时候。


    这会儿就是风大, 天色昏茫茫的, 似在下沙。


    她提前下班回家, 坐在客厅的写字台边,本来给自己泡了杯茶, 玫瑰花瓣在马克杯里泡到叶片褶皱都消失了,她也懒得喝。


    笔记本电脑开着, 屏幕上是两个女人交叠在一起的身影。


    闻染抱着双膝坐在椅子上,指间夹着支烟,时不时在烟灰缸边沿轻点一下。


    她看这种电影时素来表情平静, 似在看一张字帖、或一幅画, 乱的是她自己的脑子。


    屏幕里女人的暧吟声淹没于窗户呼啸的风里。


    闻染一只细瘦的腕子搭在桌沿,指间的烟搭在烟灰缸边,银白的烟灰越积越长, 她望着屏幕, 眼都不眨。


    无一例外, 她看着这些的时候,脑子里都在想许汐言。


    想许汐言每次不打招呼的出现在这出租屋里,想许汐言裹着浴袍发尾染着水汽滑进领口, 想许汐言和她一起在那张窄窄小小的床上。


    那张床太小了,她和许汐言一同在上面, 必然有一部分交叠在一起。她的肩和许汐言的胳膊,又或她的腿和许汐言的肩。


    闻染抬起腕子,抽一口烟,缓缓的吁一口气。


    她是在想,为什么那种事没有发生在她身上呢?就是那种对一个人求而不得很多年,一旦得到以后,发现那个人也不过如此。


    多年的迷恋土崩瓦解,对那人很快就淡了。


    可她对许汐言,越了解,越接触,越痴迷。许汐言身体和灵魂的每一寸,对她来说都像一块磁铁。


    有时她想,也许她根本把许汐言看作她的一部分。她潜藏在身体里的、恣意自由的那部分。


    正当电影情节“激烈”的时候,写字桌上的手机震了起来。


    闻染微蹙了下眉。


    看一眼来电显示,竟是陈曦。


    她犹豫了会儿,摁下暂停,接起来:“喂。”


    “闻小姐。”陈曦唤她这一声明显底气不足,很显然陈曦搞不清她现在跟许汐言的关系,因而也搞不清该如何称呼她。


    她倒不在意这个:“有什么事吗?”


    “是这样。”陈曦声音里已染了愧疚:“你方便来一趟酒店吗?我让司机来接你。”


    “为什么?”


    “因为,言言姐的母亲今天下午来看她了。”陈曦斟酌着说:“我不知道言言姐的心情……是好还是不好。”


    闻染蓦然想起高中时,许汐言出国前的最后一晚,她疯了般蹬着自行车,尾随许汐言到了许汐言的家。


    她停在楼下,单脚撑在地上,双手掌着车把,胸腔里是未喘匀的气,仰头望着那栋高耸入云的公寓楼。


    那是她第一次知道,原来许汐言转学来海城后,并没和外公外婆住在一起,一直都是一个人住平层公寓。


    她记得很清楚,当时她远远望着公寓亮起的那一盏灯,像星火,很微渺,淡淡摇曳,昏黄得有些孤独的模样。


    世界像片过于浩瀚的宇宙,不足以被照亮。


    除了后来的易听竹女士,她没听许汐言提及过任何家人,尤其是母亲。


    她望着指间缭绕的烟,问陈曦:“是你叫我过去,还是她叫我过去?”


    “是我问言言姐的,我问她想不想叫你过来,她说想。”


    陈曦的描述里缺乏太多细节了。


    比如,听完陈曦这么问,许汐言是毫不犹豫说了“想”,还是沉默一会儿才答了“想”?


    这其中所蕴藏的许汐言的心情,天差地别。


    但闻染没有问。她觉得许汐言到底有没有沉默这件事,陈曦大抵分不出来。


    她应下:“那我过来吧。”


    陈曦似遇到救星:“那我马上安排司机过来接你。”


    “不用,我打车就好。”


    “可是这天气……”


    “放心,天气预报刚才也说了,距离台风登陆还有些时候。”


    闻染关了电脑,背上帆布包出门。


    网约车并不算好叫。


    她在楼下等了一会儿,风大,吹在她细瘦的背脊上,像一只手,忙不迭把她推入这世界。


    眼前卷着白茫茫的风,叶片不似秋日枯叶,是一种春末夏初的碧婵绿,分明充满旺盛生命力,却就这样被拔离了枝头。


    雨将落未落,只是天穹中铅灰色的云压得低。


    车终于来了。闻染拉开门时,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反向推力,好像有人成心不想让她拉开这门。


    好不容易上车,觉得身上衬衫潮潮的,不是雨,像是大风刮过来太平洋上的水汽。


    司机跟她确认过乘客信息后,又问:“去工作啊?”


    “嗯?”闻染还在忙乱理着被风吹乱的衬衫领。


    “我刚送完一个乘客,这个天去甲方公司提案,噢哟现在年轻人拼得来,赚钱不要命啦?”花白头发的司机半开句玩笑:“不过天气预报也说,台风有可能转向了,对伐?擦着我们海城拐弯过去了。”


    “嗯,对。”闻染只应了司机后半句。


    望着窗外,雨终于是落了下来。


    台风还没来,这时的雨只是打前哨作用,一颗颗豆大的砸在车窗上,但不密。


    车在风雨里奋勇前行半个多小时,可算到了许汐言所住的老牌五星级酒店。


    闻染几乎是被一阵风拽下车来的,风毫无章法可循,她还没来得及跟司机道谢,风又吹着车门“砰”的一声关上。


    陈曦戴着口罩在门口等她,冲她挥手。


    她没带伞,纵然网约车停在酒店门前有遮挡,雨汽从身后袭来,染湿她衬衫靠后腰的一小块。


    她俩低调的从侧门进去,陈曦带她去专用电梯。


    大堂朗阔,总觉得有冷冷的穿堂风。直到进了电梯,风才被隔绝在外。闻染压低声问:“她妈妈已经走了?”


    陈曦点点头:“走了一会儿了,大概也就来了半小时。”


    闻染点点头,不再言语。


    上到行政套房楼层,陈曦引着她踏过柔软的老花地毯。陈曦手里拿着张房卡,但没直接刷,而是很轻的敲了敲房门。


    不一会儿,房内响起轻柔脚步。


    拉开露褐色厚重门扉,露出的是一张年轻女人的脸,没笑意,但舒展自然。


    陈曦同她打招呼:“靳女士。”


    女人笑着点点头:“汐言说让你们进来,我正好要走了。”


    她说话间,的确拎包往门外走去。陈曦没多介绍,闻染便也没多问,冲女人点一点头,跟着陈曦往里走去。


    陈曦在门口掌着门,小声道:“你进去吧,我就在隔壁。”


    闻染压一压下颌,那扇门就在她身后缓缓闭阖了。


    “嗑哒”一声,像是叩在人心上。


    闻染远远闻见许汐言身上的幽香,已然开始心跳。屋里没开冷气,这样的气压下,显出某种闷热。


    她没听见许汐言招呼她,于是站在门口,脊骨缝里已开始往外沁细细的汗。


    那晚一场说冲动也冲动、说不冲动也酝酿了十年的“坦白局”,几乎耗尽她所有的力气和勇气。


    在那之后,她和许汐言还没有好好沟通过。


    她背着帆布包往里挪了半步,往房内望去。


    许汐言这人,类似雄伟宫殿的庄园也住得,去登山时无法洗浴的小帐篷也住得。住五星级酒店,她大多时候不订行政套房,这次却订了。


    闻染往房内一望便明白了,因为客厅内有面巨大观景窗,可以一览无余眺望开阔的江景。


    许汐言素来喜欢这样开阔的景象。


    观景窗前放一张暗红丝绒躺椅,与这老牌五星级酒店的复古气质相契,老花地毯上摆一盏淡白浅绒灯罩的落地灯,灯线似水晶串,靡靡的坠下来,再往墙角看,放着架老黑胶唱机,唱针往上抬了起来,静寂的没声响。


    许汐言便倚卧在那张暗红丝绒椅上。


    她穿一件丝缎睡袍,偏暗的香槟色,一边手肘撑在座椅扶手上,掌根托着自己侧颊靠太阳穴的那一块,阖着眸子。


    那张躺椅太阔绰也太大了。


    事实上,这整个房间都太阔绰也太大了。


    许汐言侧倚在上面,身后就是昏茫的天和黯淡蜿蜒的江水,似要下沙的天色把天地连接成一片,现代化的江景建筑模糊成一片,不再看得分明。


    一颗颗分明的雨,敲打在巨幅观景窗上。


    闻染本打算等许汐言开口招呼她,但不知怎地,迈开步子走了进去。


    大概这时的许汐言,像飘荡在天地间的一片蔷薇瓣。


    在昏黄一片的天地间显得那样单薄,摇摇欲坠。


    许汐言看上去那样累,也那样……孤单。


    「孤单」,闻染从不知用这样的词来形容许汐言是否恰当,因为许汐言的人生总是那样饱满而花团锦簇。


    许汐言始终没睁眼。


    直至闻染走到她面前。


    闻染听见她,很轻很轻的叹了口气。


    阖着眼,展开双臂,圈抱住闻染的细腰。闻染太瘦了,抱在怀里大概薄薄一片。许汐言的双手扣在闻染后腰,闻染只觉得那染了雨汽和薄汗的衬衫黏在自己背上。


    许汐言把脸埋在她身前。


    唤了她一声:“阿染。”


    她把双手搭在许汐言的肩上。事后回想起来,事实上从那时开始,她心中已有不好的预感了。


    许汐言抱了她一会儿,放开她,示意她坐到躺椅对面的单人沙发上。


    到这时许汐言才张开眼,望着她,整个人陷落在那张巨大的丝绒躺椅里。旁边一盏落地灯,反而把离灯最近的许汐言带进一片暗影里。


    许汐言冲她笑了笑。


    那片暗影让她并看不清许汐言的神情,只觉得那发沉的嘴角挑了挑。


    许汐言:“不问刚才那位女士是谁?”


    闻染表面总是平静:“你想讲自然会讲。”


    “她姓靳,是斯坦福毕业的心理医生,我在加州时跟她有联系,现在她回国创业,过来看我倒是方便。”


    闻染望着许汐言。


    许汐言又勾勾唇,往前倾下身子来,胳膊肘撑在膝头,一手托着下巴,好似仔细观察闻染神色:“同情我啊?”


    闻染摇摇头:“你不需要。”


    许汐言直起背脊靠回椅背:“我是不需要。她不是作为心理医生而来,只是今天下午我妈妈过来以后,窦姐不放心,叫她过来看看。”


    “其实,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许汐言松了松自己的指节:“我没什么感觉。”


    艺人和经纪人的关系,总是很微妙。尤其到了许汐言这咖位,需要窦宸帮她挡的事太多了,很多事她一辈子都不会对旁人提起,但要对窦宸毫无保留。


    说起许汐言的家庭,一言难尽。


    父母都是名门之后,偏偏不是联姻,是自由恋爱结的婚。按说这样的幸福,可以一直持续下去。可世事就是这样,有钱,有爱,有看似能抵御一切阻碍的优越条件。


    相处久了,当激情囿于逐渐平淡下来的家庭责任,感情却也会逐渐被消磨。


    他们换了许多地方生活,试图在生活中引入新的激情,却无甚用处。


    许汐言的母亲百思不得其解,情绪逐渐失控。


    在经历了数年家里珍贵瓷器被砸碎的争执后,父亲回家的时间越来越少。


    许汐言六岁那年,母亲身边也开始出现其他男人。


    跟母亲相处最久的,是一名有世袭爵位的英国老绅士,酷爱东方文化。他与许汐言并无什么龃龉,总是以礼相待。只不过,许汐言见到他的时间不多,更多时候,是他陪母亲去参加聚会,应酬,跳舞。


    留许汐言和保姆在家。


    后来保姆跟她母亲说:“小姐并不需要我。”


    小小许汐言的确不需要,她已开始学琴,每天着迷般花大量时间练习。其余时间,她看卡通,家里有支天文望远镜,她甚至从那年纪就展现出对天文学和数独的兴趣。


    她也从不苛待自己,会明确的跟保姆说:“我今晚想吃炸鸡翅。”


    又或者提出,让母亲回家时,帮她从街角最有名那家蛋糕屋买一只香草千层。


    母女俩相安无事。大概从那时起,她已学会把自己当大人看待。


    所以当那日保姆跟母亲告假时,母亲没说什么就准了,也并未再请临时保姆。


    火便是在那夜起来的。


    她家的别墅是庄园般的古董洋房,巨大的棕榈叶很是旖旎,但屋内电器线路总有些老旧。还是邻居看到起火报了警,并告诉消防员:“屋里还有个六岁的小女孩!”


    许汐言被消防员救出来的时候,看到母亲和那位英国老爵士站在警戒线外围,而她父亲甚至没有出现。


    那一刻不过六岁的许汐言,冒出个十分奇怪的想法:要不是她认得母亲这张脸的话,她能从围观大火的这群人间,辨识出哪一个是牵挂女儿的母亲吗?


    好像很难。


    因为她母亲脸上震撼或关切的神色,好像也未比身旁邻居更多。


    她由消防员牵着走过去,母亲揽着她肩问:“你有没有事?”


    她摇摇头。


    很多年后,许汐言坐在五星级酒店的这间江景套房里,第一次对窦宸以外的人,对闻染讲起这件往事,脸上浮着浅淡的笑意。


    而她的身后江水翻涌,和黄沙般的天色再分不出一条明确的界限。窗被愈来愈大的风力吹得咔咔作响,风卷着雨滴和落叶重重拍在玻璃窗。


    唯有室内亮一盏昏黄的灯,显得温暖而干燥,拽着许汐言的影子半透的映在玻璃上。


    闻染站起来,走到许汐言面前,展开双臂,拥住许汐言的肩。


    许汐言很自然的展开双臂,圈住闻染的腰:“那是一场上过新闻的大火,可我之后,一次也没梦到过它。”


    “我并不害怕,也并不难过,你明白吗,阿染?”


    在那件事以后,母亲给她请过心理医生。后来入了行,窦宸也介绍了自己的朋友、斯坦福毕业的靳医生给她,怕她高压工作之下,心理出现什么波动。


    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并不觉得受什么创伤。


    原因很清楚——她从未对父母抱什么期望。


    她像一枚丑陋的疤痕,代表了父母寄予厚望却彻底失败的感情。


    那场大火收尾得很诡异,父母很快离婚,父亲自此在她生命中消失,母亲跟一切周旋在身边的男人断了联系,又带她去了美国。


    母亲依然年轻而美丽,很快有了新的交好。凭着颇丰家底,又在美国置办一所庄园般的别墅,日夜留许汐言一人在家,好像并不忌惮那样小的孩子独自待着,会不会再面临一场危险的大火。


    父母都是爱孩子的么?


    凭着艺术家天生敏感的神经,许汐言在太小的年纪已能给出明确答案——「并不」。


    连父母亲缘都是如此,许汐言从不相信什么「绝对」什么「永远」。她也从未幻想去向母亲要什么温情,她只是不断把自己的灵魂构筑得独立而强大。


    她花团锦簇。她热闹充盈。


    她独行世间,不允许自己感到寂寞或孤独。除了她自己,她不允许自己需要任何人。


    闻染一下下轻拍着她的背:“所以,我也不行。”


    “许汐言,你给我讲这件往事是因为,你要拒绝我了。”


    按许汐言的逻辑,不从心底真正接纳任何人,她才永远不会受伤。


    闻染说这话的时候声调在笑,只是语气里有浓得化不开的水汽。


    而此时窗外,憋闷了许久的暴风雨,终于哗的落了下来。


    天气预报一度寄望会擦着海城过去的“珀耳塞斯”台风,终是在海城登陆了。


    行政套房在酒店的三十二层,高耸的楼宇似在狂风中被吹得摇摇欲坠。陈曦很轻的推门进来看了眼,大概是想问她们害不害怕什么的。


    在门口远远瞥了眼她们相拥的姿势,又悄悄关门退出去了。


    许汐言搂着闻染的腰,仰起面孔来看她:“害怕么?”


    闻染抬眸,望向窗外的疾风骤雨:“许汐言,胆小的人是你才对。”


    她又轻拍了一下许汐言的背,似安抚。才终于放开许汐言,独自一人踱到窗边去。


    狂风吹着玻璃咔咔作响的声音越来越大,窗户似有一瞬碎裂的风险。许汐言很想叫闻染往里站站,闻染却又往窗边走了一步。


    “你做什么?”


    “我只是在想,”闻染扭回头来看她,脸上仍带着往日素静的笑意:“许汐言,为什么你要遭遇这些事呢?”


    “为什么你变成了这样的人呢?”


    她明明在笑,句末却似轻轻叹息。


    明明隔着一扇厚重的玻璃,许汐言却觉得,那过分驰骤的风雨,像是直接洒落在她身上。


    “以前我不知道你的家事,但我能感到你生性的疏离。我一早知道,喜欢你这件事一定会让我受伤。”


    “你说我胆小,说我不敢真正敞开心扉去与你尝试。好,那么现在我敢了。”


    那样的笑容映在窗玻璃上,好似被狂风撕成了一片片。


    许汐言知道:闻染就是抱定了那样的决心来喜欢她的——


    把自己撕成一片片的,来喜欢她。


    闻染带着那样被撕扯的笑容说:“又换成你不敢。我一早想过,我那样厚重的感情会让你退缩,因为你不敢真正跳进这人间来、伤筋动骨的去动感情。”


    “你宁愿当个永远漂亮的看客,你不敢去冒受伤的风险。”


    “许汐言,我不是你妈妈,如果大火那天我站在围观的人群里,不管我怎么能演,你一定能够一眼认出我。因为喜欢一个人,本身就是一种破绽。”


    “只不过,你向你自己的不安全感妥协了。你要安全,你不要我。”


    许汐言从那张躺椅上站了起来:“阿染……”


    闻染冲她摆摆手:“你不要过来。”


    “我们都需要稳定一下自己的情绪。其实我说这么多,只想跟你论清楚一件事:我敢了,是你不敢。”


    这时陈曦又一次轻轻推开门,远远的唤了声:“言言姐。”


    许汐言看过去。


    她没贸然往里进,掌着门站在门口:“这暴风雨太大了,我打电话去酒店前台,问她们有没有安全隐患,她们讲正常来说是没有的,?*? 但如果觉得楼体在晃有点害怕的话,可以开低楼层的套房给我们。”


    “言言姐,你们要去吗?”


    许汐言收回眼神再度望向闻染,才发现闻染一直看着她。


    她在暴风雨中很轻的翕了下嘴唇,也许低低发出某个音节,又被狂风暴雨的呼啸吞没。


    最终她很轻的笑了下:“你说得对,是我不敢。”


    许汐言一贯笑得瑰妩雍丽,这是真正难过的笑容,第一次攀爬上她的面庞。


    映在台风摇曳的玻璃窗上,凄艳得像朵被撕扯的蔷薇。


    那是许汐言脑子里第一次冒出这样的念头:如果她不是许汐言,那该有多好。


    没有那样一场大火换来的惊世天赋。


    没有那一方让她宁愿献祭自己的舞台。


    如果她就是一个普通人,有一个柏女士那样聒噪却好心眼的妈妈,如果她和闻染是同一间大学的同学,她会骑一辆山地车去找闻染,闻染穿着淡蓝衬衫怀抱着乐理书,站在宿舍楼下,尚未完全吹干的长发间有刚刚洗过的莲花香气。


    她的自行车头会挂一盒带给闻染的香草蛋挞,跨下单车来提醒闻染趁热吃掉,伸手指刮掉闻染唇角沾上的酥皮,笑着跟闻染聊起,校外她们想租的那间四十平小房子。


    许汐言从前不怕搞砸,因为她从未真正在意。


    可闻染说得对。现在闻染敢了,是她不敢。


    她终是忍不住一步步走上前去,拥住闻染的肩,在闻染耳旁喃喃:“为什么你要我想清楚了再回答你呢?为什么不让我那天晚上就回答你呢?”


    如果她那天晚上不顾闻染阻拦回答了。


    如果她没反反复复顾虑这么多。


    如果不是今天她妈妈忽然找来,提醒她的过往让她长成了一个怎样的人。


    甚至,如果不是这样一场台风。


    她不知如果任何一个细微条件改变的话,她跟闻染的结果,会不会不一样。


    她只是死死的、死死的抱着闻染,双眸透过窗玻璃,盯着半空被台风狂卷的叶,好似永远落不了地。


    闻染在她的怀抱里轻轻的说:“阿言。”


    “没有用的。因为,你就是一个这样的人啊。”


    “放手吧。”


    闻染的语气让她知道,这是闻染最后一次唤她“阿言”了。


    许汐言终是垂下头去。手不是垂落,是一点点滑落,似从闻染的身上被撕扯下去。


    陈曦还站在房间门口,半掩着门。她听不清许汐言和闻染在说什么,但她能感受到房间里的气氛,和窗外正面登陆的台风也没什么两样。


    倒是闻染走过来,冲她笑笑:“不用下楼了,既然没什么安全隐患的话,就待在这里吧。”


    这样的天气闻染也走不了,她又转回身对许汐言:“客房借我就好。”


    她的语调说得平静极了。


    许汐言遥遥望着她,却觉得在这十年一遇的台风天里,破碎的不是闻染的语气,也不是闻染的表情。


    而是有一种喜欢了十年的心情,随着方才轻轻的那句话,被一阵台风,硬生生从闻染的心脏上扯了下来。


    卷入骤雨,瞬间湮灭,消失不见。


    第66章  “有时间就去,没时间就不去。”


    许汐言走到门口, 冲陈曦笑了一下。


    陈曦根本不知房内发生了些什么,只是莫名的,被许汐言笑得很难过。


    许汐言替她掌住门, 她就把手缩回去了。许汐言道:“你自己下楼躲躲吧,我俩就不下去了。”


    “你不用陪在这里。”


    陈曦觉得她听懂了。


    许汐言大约是希望她下楼去的。这次国内巡回演奏会的热度太高,窦宸格外谨慎,同时为了给许汐言一个清静的练琴环境, 行政套房这一层, 是全都包下来了的。


    她一下楼, 这一整层,就只剩下许汐言和闻染了。


    她点点头:“那我先下去了言言姐, 有什么事你打我电话。”


    许汐言走回房里来,闻染纤薄的身影已经消失了。


    左手边的客房, 已经关上了门。


    许汐言跌坐进躺椅里,一手在嵌了丝绒的扶手上轻轻的摩,望着眼前紧闭的那扇门。


    大约到了八点过的时候, 外间天色已黑得宛若夜阑时分。


    陈曦给许汐言打了个电话:“言言姐, 你们要吃点什么吗?”


    世界风雨飘摇,屋内温暖干燥。


    世界电闪雷鸣,屋内静得好似只有许汐言一人存在。


    闻染自打进那间客房关上门后, 就再没发出一点声响。


    许汐言对电话里的陈曦说:“你等等。”


    站起来走到客房门口, 轻叩了叩门。


    闻染没给她任何反应。


    她吁出一口气, 回答陈曦:“那不要了吧。”


    她挂了电话,又走回躺椅边倚坐进去。


    不知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梦里昏昏沉沉,只见漫天的火光。许汐言看见小小的自己, 不过六岁。她在梦里已反应过来——这是梦,这是她第一次梦见很多年前的那场火。


    醒过来的时候, 眼前一片漆黑,只有窗外的暴风雨续写着猛烈的拍打。


    许汐言一下子坐起来。


    她第一反应是闻染出来替她关了灯,那闻染是走了么?这样的天气走到外面的风雨里去了?


    她立刻摸索着去拉身边灯绳,急着一拽,嗑哒一声,灯却没亮。


    这才反应过来,是停电了。


    她没拿手机来照亮,只是摸索着站起身来,一路往客房的方向走。


    双眼适应了黑暗,才感到更远的地方有昏淡光线传来,来自另个街区,那里幸运的没停电。


    她叩了叩客房的门:“闻染?”


    没反应。


    她又加些力道,叩了叩:“闻染?”


    这样的天气加上停电,如若闻染再不回应,她也顾不上什么礼貌不礼貌、纠缠不纠缠,准备径直拧开房门闯进去了。


    这时闻染在房内“唔”了一声。


    那声音蒙着层睡意,许汐言听到的瞬间几乎立刻心软了。


    那一声让许汐言想到闻染那总是堆得很满的房间,那张小而温暖的床,还有闻染那洗得很软很旧的棉质睡衣,她每每用手覆上闻染胸前一对脱兔的时候,指腹总能感觉到一颗颗很细小的毛球。


    她扭头望向另边没停电的街区。


    风雨如晦,唯有那里透着暖调。


    像闻染带给她的感觉。


    她放柔了声线才问:“你在做什么?”


    闻染音调里睡意未褪:“睡觉。”


    “停电了,要我进来么?”


    这一次闻染毫不犹豫的:“不。”


    许汐言转了个身,双手背在身后,抵倚着门边的那面墙。


    再度扭头,望向没有停电的那个街区。


    望了多久呢。


    她失去了时间的概念。


    只觉得倒泻般的风雨渐渐收了势,十年一遇的超强台风“珀耳塞斯”,终是在这个停电的夜晚席卷了海城,接着远去。


    晦暝的天色渐渐亮起,快要清晨了,终于能望见观景窗外蜿蜒的江水。


    黎明时分的天空,于许汐言而言并不陌生,她常常练着琴就到了天亮。只不过没有练琴而耗到天亮的情形,于她而言,的确罕有。


    这时,房门轻轻被拧开。


    闻染从房里走出来。


    她看上去的确睡过觉。身上那件墨蓝色亚麻衬衫打着皱,配她那张沉静的脸,反而有种特殊的美感。


    她背着包从许汐言身边路过,没再看倚在侧墙的许汐言一眼。


    只在路过许汐言以后,用背影对着许汐言说:“昨晚懒得换衣服,就这样睡了,不过客房床品应该每天都有服务员换的,不打紧的吧。”


    说这话的时候脚步也没停,往门口走去。


    许汐言听着那脚步越来越远,忽然叫了声:“闻染。”


    她以为闻染不会停步的。


    因为闻染待她的一切姿态,已带上某种清醒的决然。


    可闻染停下了脚步。


    那轻浅的、柔和的、像怕惊扰了谁的脚步停止了。许汐言知道她就停在门口,微低着头,留出一个瘦到清矍的背影,后颈那一小块皮肤白得很干净。


    闻染用背影,对她轻轻的说:“许汐言,我心疼你,也可怜你。”


    许汐言立在原处,指尖死死抵住身后的墙,浓睫重重的垂着,让她连眨眼都显得困难。


    脚步声再度响起,闻染终是拉开门,走出房间去了。


    许汐言快步抢到躺椅边,找到自己昨天遗落在那里的手机。


    握到手里,想打电话叫陈曦找司机送闻染,却终是失却了勇气。


    闻染一定觉得:装什么好心啊。


    就像闻染说的。


    真正胆小的人,是她。


    ******


    闻染从五星级酒店走出来。


    看来“珀耳塞斯”的特点是风骤雨急,降雨量并不算特别大,是以并没形成严重内涝。蒙蒙亮的天色下,闻染看着街道并没多少积水,只是枯枝和落叶掉得狼狈。


    这会儿还没多少人出门活动,她顺利打到了车。


    上车后,司机和昨天那位如出一辙的问她:“去工作啊?”


    她笑笑。


    抬手,下意识揉了揉自己的嘴角。真奇怪,她还能笑得出来。


    人人当她为了工作,现代人大多精明,为了份注定求而不得的感情奋不顾身,也太像个傻子。她大概是在嘲笑自己吧。


    台风第二天,交通和城市秩序并未完全恢复,何于珈在工作室群里发信息,通知她们多放假一天。


    奚露和郑恋互相约着开黑。


    又@她:【染染,你今天做什么啊?】


    她如实答:【睡觉。】


    洗了个热水澡,洗去一身雨气,把自己扔进窄小温暖的床上。


    她没诓许汐言,她昨晚进了客房,是真的一直在睡觉。


    许汐言那句“是我不敢”,被窗外的风声吞去了大半音节,她是死死盯着许汐言的嘴型,辨识出了那句话。


    真奇怪,她一点没想哭。


    大概从青春期开始,为许汐言矫情而莫名其妙的哭过太多次了。


    她就只觉得困。


    身体里的疲惫,翻江倒海的涌上来。


    她躺在客房的鹅绒床上,裹着被子,出了一身的汗,一个接一个的做梦。梦到二十出头的时候一个人去格鲁吉亚,第一次独自出国旅行,紧张得要死,全程没敢睡。


    又梦到上次飞去加州,海城天降暴雨,她坐在机舱内攥着拳,也是睡意全无,不是没想过天气再度转糟的话,会不会一个雷把她们整机的人劈下来。


    最后梦到最近一次飞去摩洛哥,她自以为适应长途飞行一些了,却仍是睡不着,全程半梦半醒,想着许汐言右手的伤势,一睁眼,看到舷窗下茫茫的沙漠。


    身体好似启动了报复性的困意,要把那些她为奔赴许汐言而少睡的觉,通通补回来。


    从此不要再神志不清,以为自己和许汐言真正有可能。


    可是。


    为什么她睡了整夜的觉。


    第二天走出房间,她也能对许汐言熟视无睹了。


    可一路走到玄关,当许汐言低唤出那声“闻染”的时候。


    为什么她还是停下了脚步。


    那时她莫名的想:还停步干什么呢?为什么不再决绝一点。


    如果此刻楼下等着的,是世界末日之时、逃离地球的末班飞船,许汐言唤她这一声,她还会停下脚步么?


    接着她发现,她会。


    她对许汐言的喜欢就是,她永远都会给许汐言最后的温柔。


    她又睡了整天,傍晚起床,给自己煮了碗番茄煎蛋面,大口大口吃下去。恰好收到陶曼思发来的消息:【你今天也休假吗?】


    【对。】


    【好麻烦啊,我家没菜了,懒得下楼,这天气又不好点外卖,我只好煮泡面了。】


    陶曼思发了自己煮的火鸡面照片过来,又问:【你呢,吃什么?】


    闻染拍了自己番茄煎蛋面的照片发过去。


    陶曼思点评:【你的物资比我丰富。】


    闻染笑笑。


    日子好像没什么不同,睡觉,煮面,洗床单。


    回复客户的消息,再和老友闲谈几句。


    可当晚,闻染发烧了。


    傍晚时吃的一碗面,全吐了出去。


    她不跟自己过不去,找到家里的退烧药,又撑着给自己熬了一锅粥,吃完粥,抓紧趁着不想吐,把药吃下去。


    又把自己扔回床上去睡。


    第二天早上醒来,高烧退成低烧,她想了想,为了避免传染给工作室其他人,还是向何于珈请了假。


    何于珈大手一挥准了。


    她多睡了半天,下午爬起来看电影。


    备注,不再是那种电影,就是正常电影。


    傍晚时接到电话,看一眼来电显示,是陈曦。


    她本不想接,又怕对方奉许汐言之命,一直打下去。


    她自己也是辛勤打工人,何苦为难另一名辛勤打工人,于是接起来:“喂。”


    对方那端顿了顿,才响起陈曦的声音:“闻小姐。”


    “请问什么事?”她平静而客气。


    “你今天上班一切顺利吗?”


    闻染不想说自己感冒的事:“顺利,现在都已经下班回家了,不用担心。”


    “那就好。”


    闻染不欲多谈,挂了电话。


    心里想笑:许汐言这人,倒是变了,知道考虑很多了。


    先前怕她情绪上头,给她留出个平复期,没来打扰她。却不忘对她的关心,特意让助理打电话来问,看看她在台风过境后有没有什么不便。


    可许汐言的内核没有改变。许汐言不要永远,也不要她。


    方才电话里微顿的那一瞬,闻染猜着是许汐言就在陈曦身旁,让陈曦开了免提。可既然许汐言不敢承接她的永远,这样的关切要来有何用。


    她情愿不要。


    继续看电影,过了会儿,门铃却响。


    闻染心想,难道是陶曼思舍得出门?


    拉开门,不是陶曼思,却是陈曦。


    对闻染笑笑,递上手里一只纸袋,以及一个打包袋:“闻小姐,这些给你。”


    闻染接过,打开看了眼。


    打包袋里是熬得浓稠的粥,另有奶黄包和两碟开胃小菜。纸袋里则是满满的药,从发烧到鼻塞,应对各种感冒症状。


    闻染抬起眼来看陈曦。


    陈曦道:“你需要哪种,就吃哪种。”


    闻染问:“你怎么知道我感冒?”


    “我听你说话的感觉。”


    闻染盯着陈曦。


    陈曦缴械:“好啦,我给你打电话的时候,言言姐让我开了扬声器,她一直在听你说话。”


    了解闻染的当然不是陈曦,而是许汐言。


    毕竟她们一度那样亲近过。


    欢爱时,所有声音被拆解成破碎的纹理和喘息。她素来隐忍,许汐言从她细致入微的各种声音碎片里,来推断她一切反应。


    她鼻塞的声音质感,也没瞒过许汐言。


    闻染拿了双客用拖鞋给陈曦:“你进来一下。”


    陈曦不明就里。她揣度着,许汐言和闻染肯定出问题了,没想到闻染还大度邀她入内。


    闻染把她带到厨房,揭开小小一只电饭锅盖,质朴而喷香的热粥味道扑出来。


    陈曦一愣:“我吃过了……”


    闻染摇头:“这是给我自己煮的。”


    又把陈曦领到客厅,打开一只小型药箱给她看:“退烧药、感冒药、止咳药、创可贴、碘伏……”


    陈曦仍是不明就里。


    闻染扣好药箱:“我是感冒了,但我会给自己煮粥,家里也有各种常备药品。”


    “陈曦,麻烦你回去告诉许小姐,我是喜欢她,不是需要她。”


    她一脚踏上开盖式垃圾桶的脚踏,把手里陈曦刚送来的粥和药丢了进去。


    “咚”的一声。


    利落得连陈曦都愣了下。


    闻染又补一句:“以前。”


    陈曦没懂:“什么?”


    “你待会儿转告我这句话的时候,记得说,我是以前喜欢她。”


    说完她把陈曦带回门口,又冲陈曦笑笑:“我感冒还没好彻底,就不留你了,免得传染。”


    陈曦被闻染的这一套利落动作震得懵懵懂懂,换了鞋踏出门去。


    闻染“好脾气”的笑着把门关上了。


    陈曦在心里吹声口哨:好酷!


    回去向许汐言复命,把闻染的话转告给她听,说到“以前”二字时加了重音。


    许汐言当时坐在茶几边喝咖啡,即便这么晚了,她也喝浓醇的美式,加很多很多的冰块。


    把咖啡杯从杯垫上挪开,放到茶几一边,手指在杯垫的水痕上绕着圈。


    陈曦观察着她一切细微的反应。


    她先是问了句:“她的感冒还好吗?”


    陈曦照实说:“看起来的确已经恢复不少了。”


    许汐言笑笑:“我知道她不需要我。这世界上又有谁真的需要谁呢。”


    毕竟连她自己的亲生母亲,都不需要她。


    陈曦话到嘴边:“可她喜欢你呀!虽然她现在说,是‘以前’喜欢你。”


    又堪堪忍住。


    许汐言放弃在杯垫的水痕上划圈,仰靠到沙发背上,望着天花板。


    陈曦跟着瞧了眼,天花板空无一物,不知她在看什么。


    陈曦十分十分想问一句:“那你呢?你又有多喜欢她?”


    没问出口的原因,是因为她在心中想:对许汐言这样的人来说,就算喜欢,又能改变什么呢?


    也许,闻染也会像许汐言在非洲巴扎鲁托群岛玩滑翔伞时刮起的一阵季候风。


    刮过了,也就刮过了。


    ******


    许汐言的确再没找过闻染。


    接下来她很忙,再过一个月,国内演奏会的海城站便要首先开场。


    这次演奏会的主题是——“苦月亮”。


    她练琴时,陈曦候在一边,看她浓睫垂着,脸上的神情讳莫如深。


    不知在想些什么。


    直到演奏会开始前三天,她唤过陈曦,交给她一只信封:“把这个送去给她。”


    她没说是谁。


    陈曦却从她神情,一下知道这个第三人称代词指的是谁。


    腹诽道:人家才不会还愿意去你演奏会。


    但,这是给她发薪的人。


    表面恭谨接下:“好的言言姐。”


    她怕闻染拒绝,直接让司机开车送她去创意园,到了园区内才给闻染打电话。


    心里想着:要是闻染去给客户调律,她就在这里多等一会儿,也没什么大不了。


    没想到给闻染打电话,闻染接了,问她在哪。


    她照实答:“在创意园。”


    闻染却道:“我辞职了,所以不在。”


    “什么?”陈曦吃了一惊,一时嘴快:“因为受了情伤么?”


    闻染在电话那端笑笑。


    陈曦尴尬道歉:“抱歉,我不是那意思。”


    闻染没计较:“你既然已经到了创意园,就在那儿等我吧?我本来也说找时间去看看奚露她们,省得你来回折腾了。”


    陈曦应下,等了会儿,闻染就到了。


    这是陈曦第一次看闻染束起头发来,在脑后绑成一个马尾,露出玉白的一双耳尖。


    拎着个塑料袋,里面装满冰淇淋。


    先是走到陈曦身边来,打开袋子叫她:“选一个。”


    陈曦捡了只香草味的八喜,闻染合上袋子:“我怕化,先拿进去给奚露她们,麻烦你再等等。”


    “嗯嗯,你去吧。”


    很快,闻染从工作室出来了。


    这时已直盛夏,她穿蓝色短袖衬衫,是更轻薄的亚麻材质,配一条白色亚麻短裤,看起来分外清爽。


    冲陈曦弯弯唇:“找我什么事?”


    陈曦递上一只信封。


    闻染接过,没问那是什么,也没打开来看。


    这段时间关于许汐言巡回演奏会的宣传,铺天盖地,大概她也猜到那应该是一张赠票。


    她只是把信封转了个面,在角落里寻到一行小字:「给闻染。」


    许汐言用钢笔亲手写下的,用的墨水是那种海水尽头一般的蓝,原来那种墨水,她送给闻染一瓶,自己留下一瓶。


    闻染只是挑了下唇角,指腹轻轻摩挲过那行小字:“你说她这个人。”


    “明明是她拒绝了我。”


    陈曦想:现在闻染可以正常提起许汐言拒绝她这件事了。


    她问:“你会去吗?”


    闻染语调平静:“看情况。有时间的话就去,没时间就不去。”


    陈曦点点头,又问:“你怎么突然辞职了?”


    闻染笑道:“是你自己问的,还是替她问的?”


    陈曦赶紧表明立场:“我自己问的。”


    “不告诉她?”


    “不告诉!”


    从这段感情来说,陈曦绝对站在闻染这一边,她更能共情闻染。


    闻染这才说:“不是突然辞职,有这个想法蛮久了,攒了段时间经验,想开自己的工作室,做点更有意思的事。”


    所有人的第一反应都是:“现在环境不好,能赚到钱么?”


    闻染想得透彻:“饿不死就行。”


    她很平和的收下赠票,陈曦告辞离去。


    第二天,她接到陶曼思电话:“染染,后天晚上有事吗?”


    “后天?”闻染微怔了下。


    “是呀。”陶曼思道:“反正也没抢到许汐言演奏会的票,不如我们去唱歌吧。”


    许汐言演奏会是全民盛事,无论懂不懂乐律都积极参与,一开票秒没。


    陶曼思说着忽然害羞了下:“介绍个人给你认识。”


    闻染一下反应过来:“张哲文!”


    陶曼思在电话那端笑。


    “你告白了?”


    “是的呀。”


    “他答应了?”


    陶曼思顿了良久,拖长语调道:“是的呀——”


    闻染跟她一起笑起来。


    “那么好吧。”她应下陶曼思。


    本来她告诉陈曦的就是:去不去许汐言的演奏会,全看她当晚有没有事。


    既然陶曼思以这么重要的事相约,那么注定,她演奏会那晚算是“有事”吧。


    许汐言的演奏会,她就不去了。


    当天晚上,她早早来到KTV门口。


    远远瞧见陶曼思和张哲文一同走过来,她止不住的笑。


    陶曼思一搡她胳膊:“啊呀。”


    她学着陶曼思语调:“啊呀。”


    三人一起进了包间,张哲文对闻染分外殷勤。


    她冲陶曼思眨眨眼。因为她们以前一同看过网上一段言论:一个人对另一半的朋友热情与否,是他有多喜欢另一半的映照。


    张哲文从高中开始也是内敛性子,一开始只给她们倒啤酒、摆果盘,不肯唱歌。


    陶曼思和闻染就更不好意思唱。


    最终还是张哲文担起责任来,点了首台湾男歌手的歌:“那我先来吧。”


    一首足以登上“失恋金曲排行榜”的歌。


    可大概,幸福的人根本不怕悲伤的歌。


    闻染笑着和陶曼思一起摇沙锤,看着屏幕上年代感十足的浮夸MV。


    张哲文声线偏厚,唱起这首歌倒有特别味道。


    闻染坐在陶曼思身边,听他唱:


    “我没有说谎,


    是爱情说谎。


    它带你来,


    骗我说渴望的有可能有希望。”


    闻染的肩顿了顿。


    她悄声对陶曼思说:“我出去抽支烟。”


    陶曼思问:“要我陪你么?”


    她笑着摇头,冲张哲文努下巴:“你陪他吧。”


    KTV门外居然种着棵香樟,像极了她们的高中校园。


    闻染坐到树下长椅,给自己点了支烟。


    烟快抽尽的时候,一片香樟树叶打落到她肩头,又旋到她脚下。


    她摸出手机,给陶曼思打了个电话:“曼思,我有个地方要去一下。我现在溜走留你们二人世界的话,有问题么?”


    陶曼思说:“你等等。”


    没两分钟,陶曼思竟从KTV里出来了。


    左右张望一圈,看到香樟树下的闻染,冲她跑过来。


    闻染愣了下,刚要起身,陶曼思边跑边冲她压手掌,示意她坐着就好。


    跑到闻染面前,带起一阵盛夏气息,让人想起她们高中下晚自习时,空气里就尽是这样的味道。


    陶曼思望着当年穿校服扎马尾的女孩,此时坐在香樟树下,相较于十年前,越发瘦了些,只是面容一般的沉静。


    她开口:“染染,你喜欢的那个人……”


    “是许汐言吧。”


    闻染的睫毛瞬间一翕。


    沉默良久,抬手,抽了口指间的烟,在一阵缭绕的烟雾中,冲陶曼思笑了笑:“嗯。”


    第67章  以及重逢。


    陶曼思一下抱住闻染:“我应该……早一点猜到的。”


    闻染笑着回抱陶曼思, 反而拍拍老友的背安慰:“没有什么的。”


    是啊,能有什么呢。


    日子照样过下去。就算在KTV里听了再悲伤的情歌,人也照样能走能跳, 并未碎成一片片。


    闻染又拍拍陶曼思:“你进去吧,那位还等着呢。”


    告别陶曼思后,闻染背着自己的帆布包打了辆车。


    盛夏的城市有一种特别的味道,KTV外的香樟树的确让她想到了高中时的校园。那时陶曼思总形容, 香樟像一个存钱罐, 能存住白天的阳光, 所以夜里闻起来也是暖暖的。


    有时下了晚自习,闻染饿了, 便会买一只面包和陶曼思一同慢慢走,手中面包的香甜迎合着香樟煦暖的味道, 她一边听陶曼思说话,一边望着前方许汐言的背影。


    那时的风,也是这样拂着她的马尾。


    现下她坐在一辆出租车里, 身后的香樟越来越远, 高楼林立的城市闻起来又是另一种味道了。


    好像把十几岁时的记忆,遥遥甩在身后。


    下了车,闻染往演艺中心的方向走。远远的便能看见外墙上, 高悬着许汐言的海报。


    她攥着自己的帆布包带, 停了两秒, 抬头仰视。


    海报上的许汐言美得不似凡尘之人。闻染忽然觉得,这样仰望的感觉,其实不是不熟悉。


    也许在她那间小小的出租屋里, 她也是带着这样的心情去看许汐言。


    她太过清醒,也许她从来没有真的认为自己能拥有许汐言。


    可她还是告白了, 为什么呢?


    闻染笑了笑,背着自己的帆布包往前走去。


    ******


    演奏会早已开始,这里隔音太好,并听不到钢琴泄露的任何音节。


    新修的演艺中心有种古希腊庙宇般的肃穆之感,闻染尽量放轻的脚步磕出淡淡回响。


    大厅里除了她,没有其他任何人。也是,谁会好不容易抢到了许汐言演奏会的票,却又迟到呢。


    她把票交给门前值守的工作人员。


    工作人员嘴上已在同她说:“抱歉小姐,上半场的演奏马上就要结束了。”


    她的意思是,按照规定,迟到半小时以上已不能入场了。


    手里却下意识接过票,一怔,禁不住多看了闻染一眼。


    那是一张赠票。


    许汐言演奏会通常是不设赠票的,许汐言不搞圈里的关系,也不迎合媒体,她第一排的票都留给一路支持她的粉丝。


    所有了解许汐言的人,都知道她不设赠票的习惯。今天演奏会开场前,许汐言却特意找到检票的工作团队,交代,如果有人拿赠票,无论何时都让人进场。


    那时她已上了全妆,眉眼丝毫不加妆点,只涂一抹惊艳红唇,检票团队的工作人员们静静望着她,半晌说不出话。


    她很淡的笑一笑,便走了。


    直到她的气场消失于屋内,好半天,才有人低声说:“难怪。”


    她只说了这样两个字,却人人都知道她实际在说什么。


    完整的句子是——难怪所有人都传,娱乐圈独得一个许汐言,更夸张点,全世界独得一个许汐言。


    那样的美来自她的妩媚她的傲慢她的底气她的漫不经心,杂糅在一起,是完全不可复制的。


    能让许汐言这样亲自过来交代的赠票对象,到底是谁?


    她们都在等,可一直到演奏会开场,也并没有来一个手持赠票的人。


    演奏会正式开始前她们巡场,看到第一排正中央空出的那个座位,在满座的观众席间跳脱出来,几乎有些刺目。


    许汐言登台的时候,按照习惯,眉眼是天生冷淡的调子,超过九十度鞠躬的姿态又充满赤诚。


    她朝那个空出的座位多看一眼。


    然后落座,扬起手,微微垂眸,对着永恒成就她的八十八个黑白琴键。


    到这时她们才明白,为何许汐言的妆面丝毫没描眉眼。


    这次巡回演奏会的主题是“苦月亮”,舞台顶端铺开一片极黯的蓝,是连绵梅雨季后的深夜、终于在天边冒头的月亮会泛出的那种蓝。


    好似所有的心事都会在过分绵长的梅雨季里泡化,化成氤氲的夜雾,再也不能被有形的捡拾。


    那一注黯蓝的射灯,笼在许汐言身上。淡淡黯蓝的光线洒在许汐言的眉眼间,成了她最为特别的眼妆。


    她像一只阳光下过分明丽的蔷薇,误入了夜的世界,被月光把连她自己都不知道的心思勾了出来。


    那是所有的观众,第一次看到哀伤的许汐言。


    可她的哀伤不是缓的、柔的,她弹琴的风格与之前无异,动作幅度大,似一场风暴,席卷人的耳朵。你被裹挟进她的情绪里,看着她宣泄哀伤,看着她与情绪搏斗,看着她在夜色中被撕成碎片。


    她连哀伤都酣畅淋漓,连月亮的苦对她都是一种体验,她不像其他人一般囫囵吞下,她在唇齿间嚼碎了一点点细尝。


    许汐言中场休息时通常不置一词,就坐在休息室的角落,发呆。


    陈曦知道她这一习惯,替她捧着咖啡杯守在一旁,但许汐言这时往往是什么都不喝的。


    走上舞台,她也不再对观众席鞠躬,径直走向钢琴,屏住那一口气。


    于是舞台之下,观众席第一排正中央的闻染,听到了最完美的许汐言。


    早在漫步于古希腊庙宇般的大厅时,她一早知道这会是一场朝圣。


    在钢琴的旋律世界里,许汐言就是神祇。


    指尖的音符是她对世间的垂怜。她把人人心中有感而不可言传的情绪,化作有形。


    许汐言演奏会结束时,往往是无人鼓掌的,所有人沦陷在震撼里。


    直到许汐言站起,离开琴凳走到台前来,对着观众席深深鞠躬,掌声银河倒泻般响起。


    许汐言直起腰来的时候,一怔。


    她方才登台时屏着一口气没看观众席,所以没发现闻染来了。


    此时素净的姑娘坐在第一排,和其他所有观众一样,为她虔诚的鼓掌,只是脸上的笑容更深也更淡。


    闻染又绑起马尾了,就像高三时那样。


    舞台上的灯光太亮也太刺眼了,她根本瞧不清,这个从高三时一见她就会红了耳朵的姑娘,现在还会为她红一红耳朵么?


    或许不会了吧。所以闻染才会重新梳起马尾,露出一双玉白的耳尖。


    舞台上的灯光,似黯蓝的月,让许汐言想起在高三校园的琴房,她面前是一架有个琴键不准的钢琴,闻染静静坐在她身后的墙边,听她改了琴谱,避开那个琴键,去弹《月光奏鸣曲》。


    所有人?*? 都在等许汐言退场,但许汐言扭头,对着后台微扬下巴示意了下。


    很快,工作人员呈上一只话筒。


    许汐言握住,扫视观众席,淡淡的笑意:“如果,大家方便多给我一点时间的话。”


    观众席鸦雀无声,继而才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爆发出一阵震耳掌声。


    许汐言把话筒还给工作人员,重新走回琴凳边,落座。


    那是一首《月光奏鸣曲》。


    很多有幸莅临了那一场演奏会的观众,事后回忆起来,都说——“那样的旋律不似被许汐言弹出来的,而是像月光一样流淌出来的”。


    随之倾泻的,是无数人的青春悸动,被那段旋律勾了回来:


    无聊数学课上,当你撑着头对窗外发呆,抱着试卷路过窗口的邻班女孩;


    英语课上,你跟着全班的声声诵读,却在那声音间仔细辨别,操场上体育课的班级里,有没有你暗恋的女孩打排球引发的欢呼,其余人热烈叫着她的名字;


    傍晚校园,你坐在乓乓球台边沿,一下下晃着小腿,听广播里传来学姐清冷的声线……


    或许每个人青春悸动的心思,都以“遗憾”为名。


    而许汐言指尖下的月光,句句不提遗憾,句句用温柔铺写遗憾。


    直到一曲终了,许汐言站起来,再次拿过话筒:“以后在公众场合,我不会再弹这段旋律。”


    她说完鞠了一躬,便走下舞台了。


    闻染跟着散场的观众,走出演艺中心。人太多,根本打不到车,她也不急,就顺着路沿往前走。


    她也不知自己在找什么,一直走到路边种着的一排香樟边,她坐到对面长椅,给自己点了支烟。


    陶曼思给她发来信息:【你在哪?】


    这……闻染环顾了下四周,笑了:【我也不知道我在哪。你怎么有空给我发消息?】


    【张哲文刚把我送上出租车。】


    【你们这么早就散了?】


    【我不放心你呀!】陶曼思又问:【你到底在哪?】


    【我真的不知道,一路乱走过来的。】


    【那你分享个实时地址给我,我打车来找你。】


    【好。】


    不一会儿,陶曼思到了。


    闻染站起来,两人循着窄窄一条路沿,脚跟抵着脚尖,双脚交替着慢慢往前走,要是从路沿上跌落,就算“死”了。


    她俩从小内向,也不跟其他女生一同玩游戏,这是她们小学时的消遣。后来上了高中,有时晚自习上课前无事可做,她俩还这样玩。


    这时闻染背着帆布包走在前面,陶曼思跟在她身后。听闻染走了一段后问她:“曼思。”


    “嗯?”


    “你是怎么猜出……我喜欢的人是她的?”


    “怎么说呢,一旦知道了你有喜欢的人,回想起来,就会觉得你对她太不一样了,特别的冷。”


    闻染在前方轻轻一声笑。


    陶曼思忖了忖,还是问:“你们俩怎么样了?”


    “结束啦。”闻染往前走两步,转身,冲陶曼思笑着,倒退着继续往前走。


    陶曼思提醒:“你小心点,别真的摔下去。”


    闻染弯着唇角摇头。


    陶曼思不知怎的心里一酸——之前说起许汐言的闻染,埋在她膝头哭。现在说起许汐言的闻染,在冲着她笑。


    可现在闻染的笑容,分明比之前的眼泪更让她难过。


    她忍不住问:“为什么结束了?”


    “曼思你说,连你都发现我喜欢的人是她,当她听说我有喜欢的人时,为什么从来没想过,我喜欢的人会是她呢?”闻染继续弯着唇:“因为我觉得,她潜意识里在刻意回避一切深厚的情感。”


    “对她来说,一切都不长久,因为她不允许自己长久。”


    “她对这个世界感兴趣,那只是一种很轻盈的兴趣,她把一切当成体验,填到她的钢琴乐声中。可当她发现,一段感情重到她背负不了的时候,她就怕了。”


    陶曼思轻声问:“怕什么?”


    闻染抿抿唇,只是很模糊的说:“怕受伤吧。怕她像飞蛾扑火一样投入一段真正的感情里,那把火最终会烧到她自己头上。”


    “你知道吗,她今晚给了我一张演奏会的赠票,她在舞台上弹了《月光奏鸣曲》。她说,以后在公共场合,再也不会弹这段旋律了。”


    闻染恰巧走到一棵香樟树下,伸手拍了拍树干,笑着对陶曼思说:“我把我自己都掏空啦,填进她的这段旋律里。除此之外,我再没有什么能给她啦。”


    “所以,我真的该跟她说再见了。”


    那晚闻染一滴眼泪也没落,也没说要去路边便利店再买几罐啤酒。


    她和陶曼思聊了一会儿天,然后各自打车回家。陶曼思本想送她,她说不用。


    陶曼思回到家,打开自己的笔记本电脑,上网搜许汐言的消息。


    演奏会的盗摄是严令禁止的,但许汐言临时起意演奏的那段《月光奏鸣曲》实在太震撼了,有人忍不住录了几十秒,放到微博上。


    陶曼思点开来听,阖上眼。


    不知怎的,脑子里浮出方才闻染在香樟树下,月光被树冠滤过一道落在闻染的脸上,那安静的笑容好似碎成了一片片。


    陶曼思忽然就明白了闻染的那句话——“我再没有什么能给她啦”。


    闻染的确把自己掏空了。


    她把自己的十年,自己所有的悸动与心思,自己所有睡不着的夜晚和一个个梦境,所有的胆怯与勇气,像今晚碎落的那个笑容般,撕碎成了一片片,填进一首《月光奏鸣曲》里。


    粉丝们都说许汐言是“钢琴女祭司”,但真正为许汐言这段旋律献祭的,是闻染。


    许汐言说以后再不会弹奏这段旋律,因为她知道,这将是一期一会的绝唱,因为她以后再不会遇到这样一个闻染了。


    谁还会把自己撕碎成一片片的来爱她呢。


    这个夜晚,闻染没有哭,但陶曼思合上电脑,俯在写字台前泣不成声。


    她从小认识闻染,知道闻染其实是个很胆小的人。


    但一个最胆小的人,为着一份感情,做了一件最奋不顾身的事。


    陶曼思心想:许汐言会后悔的。


    许汐言一定一定,会后悔的。


    ******


    结束海城演奏会后,许汐言继续去国内另三个城市巡演,这无疑把她在国内的人气又推上了一个新的高度。


    结束国内工作后,许汐言远赴欧洲演出,又返回加州,跟随瑞奇教授的工作室进修。


    再返转国内时,已是次年春末。


    她刚刚又拿了“肖邦奖”,实现了连续第三年的蝉联,现在她不仅是蝉联奖项最久的亚洲钢琴家,也是世界范围内的第一人。


    她的名字成为了钢琴的另一重符号,人气愈发水涨船高。这次回国,为着安全考虑,没有公布行程,戴着鸭舌帽匆匆走进机场时,不知怎的她脚步一顿。


    陈曦循着她视线往前方望去,发现那是一个束马尾的姑娘。


    清瘦纤薄的身形,有些像闻染。


    不过她没有闻染那样的沉静,连陈曦都一眼看出那不是闻染了,许汐言会看不出来么?


    但许汐言还是对着那姑娘的背影多看了眼。


    近一年以来,许汐言一次都没提到过闻染。


    那是陈曦第一次意识到:其实许汐言的心里,在不断不断的想起闻染么?


    ******


    许汐言这次回国,是参与国内音协钢琴学会的年会。


    年会每年一度,今年在邶城举行。据学会传来的资料,今年有三位新锐钢琴家候选入会。许汐言虽看起来漫不经心,但对亚洲钢琴在国际的发展其实挺上心的。


    所以今年年会,她无论如何都不会错过。


    钢琴界的各位教授已下榻指定酒店入住,许汐言因着加州的工作推脱不开,晚到了一天。


    她算是后辈,虽然人气最高,但也不摆什么谱。让陈曦去领了张房卡,就住普通套房。


    不过这酒店有媒体,比较麻烦的是她得一直戴着口罩。


    在瑞奇教授的庄园自由惯了,这让她感到十分束缚,吃完晚餐等电梯上楼时,她低低扣着鸭舌帽,在电梯前打开手机的游戏界面,看一个新出的英雄。


    电梯终于来了,她恹恹的走进去,陈曦站在她身前半步,正要摁关门键。


    这时“叮”一声,提示旁边的电梯也到了。


    电梯里步出的人走得很快,陈曦望着那背影,一愣。


    许汐言见她动作顿滞,抬起头来:“怎么了?”


    陈曦赶紧摇摇头:“没什么。”说话间摁下关门键。


    她大抵是受许汐言机场那一眼的传染,望见个清瘦年轻女人的背影,就当是闻染。


    明明连发型都不一样呢。


    第二天一早,是这次年会的重头戏,三位新入选的会员将登台表演。而其中许汐言最为看好的,是一个名叫周贝贻的姑娘。


    分外的年轻,二十出头,不是正经学院派出身,天赋惊人,被央音一位教授去海城开会时意外发现,那时她在一个商场里弹商业钢琴,身边往来都是逛街的游人,并没一个认真听她弹奏。


    她收五十块钱一小时。


    如若这次被学会选中,她的生活将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为着她们三人都能发挥出最好状态,她们各自的钢琴被分置于三个小礼堂,学会教授们会移步听她们各自的演奏。


    这会儿是她们各自的准备时间。


    许汐言有心去与周贝贻打个招呼,问明了方向,带着陈曦过去。


    轻叩了叩门。


    传来周贝贻细细声线:“请进。”


    单听她声音,很难想象她弹钢琴跟许汐言是一个路数,一样的气势磅礴,一样的疾风骤雨。


    许汐言推门进去,她本是站在舞台边,这会儿朝许汐言走过来:“许老师。”


    许汐言冲她扬了扬唇。


    她很少笑,与闻染分开后就笑得更少了。今日为着接下来的会议,穿一身墨色西装配西裤,掐出纤细腰线,配同色系的细高跟鞋。她这一身都是规整的,偏偏一头浓密的卷发风情的四散在肩头,一张雪色的面庞上,唯一张红唇作为妆点。


    她胸前挂一张工作证,连证件照也显得沉妩,下面用楷体打印着她举世皆知的名字:「许汐言」。


    这会儿的浅笑,更像是她对周贝贻的高度赞许。


    她赞过很多次闻染有双敏感的好耳朵,事实上她自己也一样,谁人真正有天赋,她一听便知。


    何须介意出身,她知道有朝一日,面前这瘦弱单薄的女孩会大放异彩。


    她问周贝贻:“准备得怎么样了?”


    她提前过来,是有心提醒周贝贻。她们这样的弹奏风格,像是一把双刃剑,弹好了台风般席卷人耳内,可若弹得稍有差池,瑕疵也会被无数倍放大。


    周贝贻点点头:“还行,调律师正在帮我校最后的音准。”


    也因着她和许汐言弹琴一个路数,所有琴声的质感都会被强化,因此对音准的要求特别高。


    许汐言仔细提醒她登台的注意事项。


    单看周贝贻,个子高,很纤瘦,很轻薄的单眼皮,五官体量小,一笑起来显得腼腆,像那种文艺电影里走出来的女主角。但跟她说话时,便会发现其实她一点也不胆小。


    她笑笑的接住许汐言气场强大的眼神,一点没回避。


    直到舞台上被钢琴掩去大半身形的调律师,开口唤一声:“贝贻,你要不要先来试试琴?”


    许汐言耳尖一凝。


    这把嗓音她太熟悉了,记得分开前的最后一通电话,她让陈曦打过去的。她听着手机那端些微的鼻音,立刻知道对方感冒。


    她听过这把嗓音染满薄汗,很轻的低吟,或细细的喘,许汐言从未跟任何人的生命如此交缠过,那些袒露灵魂的声音像是烫进了她的皮肤纹理。


    有些人对气味的记忆很久。许汐言则是对声音的记忆很久。


    她看着钢琴之后的人,站起身来,先是望着跟她站在一处的周贝贻,听周贝贻答她:“好的,这就来。”


    然后视线才转了一转,落到她面庞上来,然后微微弯唇,客客气气唤了她一声:“许小姐。”


    许汐言站在原地。


    她其实没敢想过和闻染的重逢,之前邶城机场的那女孩,也是因着她知道那肯定不是闻染,才敢朝那背影看过去。


    她觉得以闻染的性子,在两人分开以后,一定会回避一切跟她见面的场合。


    这次钢琴学会年会,她的照片和名字就列在介绍手册的扉页,标明「特邀嘉宾」字样。


    可闻染还是来了。


    当着所有众人的面,客客气气唤她:“许小姐。”


    闻染剪头发了。


    从高三认识闻染开始,闻染就是一头长发。高三时束成马尾,成年后披在肩头,分开后的那场演奏会,她站在舞台上,远远望着台下的闻染又束起马尾。


    炫目的舞台射灯让她并看不清,闻染发型的改换,是因为闻染再不会为她红了耳朵么?


    许汐言是个很少做梦的人。


    但这近一年来,她却经常梦到那次演奏会,闻染坐在台下,每次她无论多努力的想去看,却总被灯光晃着,看不清闻染耳尖的颜色。


    然后便醒了。


    直到现在,她看到换了发型的闻染,平齐肩头的一刀切,显得整个人成熟了不少,那双玉白的耳尖又被头发遮了起来,对着她笑,笑得客气而礼貌。


    她张了张嘴,又合上,终是不知如何回应。


    现在一切都对调了位置。换闻染坦坦荡荡,换她满怀心思。


    第68章  重逢该是这样的么?


    学会有工作人员陪在一旁, 听闻染同许汐言打招呼,好奇问道:“两位认识?”


    闻染笑笑:“一面之缘。”


    许汐言望着她毫无破绽的笑容。


    这时周贝贻走到钢琴边,弹了一小段旋律, 然后仰起面孔,细声跟闻染说着些什么,闻染点点头,一手扶在钢琴边, 很认真回答着周贝贻的问题。


    她不再穿蓝色了。穿一件白色小立领衬衫, 配亚麻灰西裤, 一双白色匡威帆布鞋,纤细的颈肩也和许汐言挂同款工作证, 配上她的新发型,整个人真的显得成熟不少。


    直到周贝贻笑了笑, 看起来钢琴没问题了。


    闻染同她告别,背着自己的工具箱预备先离开。


    她要走出这礼堂,必得路过许汐言身边。她很平静, 没回避, 笑着冲许汐言压压下颌,这时周贝贻在舞台上喊:“闻染姐。”


    闻染背着工具箱回眸。


    她刚巧路过许汐言身边,而她甚至没有挪一挪位置, 就站在许汐言近旁, 笑望着舞台上的周贝贻。


    她是真的不介意。


    隔着不到半人的距离, 许汐言轻嗅了嗅,并没有嗅到熟悉的闻染皮肤纹理的味道。是陌生的香水,很清淡, 但总归是香水。


    周贝贻问:“你不留下来看我演出么?”


    闻染扬唇:“我不是学会成员,按照规定是不可以的。”


    “那你……”


    闻染冲她眨眨眼:“我站在门外, 悄悄的听。”


    周贝贻笑了。


    闻染背着工具箱走了。


    工作人员见许汐言一直站在原处,提醒:“许老师,是不是该让周小姐做演出前的最后准备了?”


    许汐言点点头,带着陈曦出去了。


    ******


    周贝贻的演出大放异彩。


    她弹普罗科菲耶夫的第二钢协第一乐章,不知为何小小年纪,能驾驭这样悲愤的乐章。


    技巧并不算格外纯熟,按学院派的标准来要求,能挑出不少瑕疵。可听她弹琴是有画面感的,仿若看到压城的黑云,滚滚掠过人头顶,接着是滂沱的雨不留情面的落了下来。


    细瘦的手指飞舞于黑白琴键,不知为何能爆发出那样的能量。她指尖的雨,不是为了亲吻大地,而是为了跟这世界一较高下。


    一曲终了,周贝贻坐在琴凳上重重的喘息。


    接着是现场评估,四位教授,两票赞成,两票反对。


    最后的决定权,交到特邀而来的许汐言手上。所有人望向她,最平静的反而是坐在琴凳上的周贝贻。


    许汐言:“我赞成。”


    投反对票的教授微微蹙眉,话里话外点明方才一曲中的诸多错处。


    许汐言向来不怕得罪人:“技巧可以练习。”


    “天赋是最残酷的,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


    周贝贻从舞台上下来,许汐言刻意拖慢两步:“刚才不紧张?”


    “好像也没什么可紧张的。”周贝贻道:“就算过不了,回去商场里一样是弹钢琴,一样是闻染姐给我调律。我弹钢琴算五十块钱一小时,够我请闻染姐吃碗面了。”


    许汐言微抿一抿唇角。


    周贝贻走出礼堂,左右打望一圈,然后快步往角落里跑去。


    那儿一个白衫的身影,许汐言知道,是闻染。


    许汐言收回视线,和教授们一同,往下一个礼堂走去。


    考虑到许汐言的人气,陈曦是陪在许汐言身边的,目睹了许汐言和闻染重逢的全程。她能看出许汐言在看到闻染的刹那,双肩难抑的顿滞。


    不过之后,许汐言并没提起闻染。


    午休时吃饭,许汐言也没什么架子,吃组委会订的套餐。掰开一次性筷子时,她抬眸看向陈曦。


    陈曦咽了咽喉咙。


    午餐时间是统一的,方才她们回休息室时,瞥见闻染陪着周贝贻进了另间休息室。只要这会儿许汐言开口,陈曦走上两步,就能找到闻染。


    可许汐言说:“能给我一杯美式么?加很多冰块的那种。”


    陈曦大失所望。


    也是,现实中哪有童话呢?


    她总以为未完待续的故事,也许早就在时光深处,在那场演奏会许汐言自舞台上望向闻染的那一眼,而划上了句点。


    年会流程密集,除了审核新晋会员,还要讨论接下来的学会发展方向。这不是许汐言的份内事务,但既然来了,她是不摸鱼的。


    她坐在发言台边,挂着工作证,听人说话时指尖绕着丝带,自己挪过桌面话筒说话时,睫羽低垂,模样认真。


    有一边候场的工作人员,拿手机悄悄对她拍照。


    她发现了,掀起眼皮瞧对方一眼。


    对方顿时满脸涨红,拿着手机看上去想要删除后过来道歉。


    但许汐言很淡的笑了下。


    对方眼底闪过惊艳,放下手机浅浅一鞠躬,接纳许汐言的好意。


    陈曦发现了,这次与会期间,许汐言笑得明显比平时多一点。


    但她也说不好,笑起来的许汐言,是比平时心情更好一点,还是心情更不好一点。


    许汐言和闻染再没有偶遇。


    直到两天后,学术性事务都已讨论完毕,学会在酒店酒吧组织了一场聚会,那些老教授自然是不去的,却可以让其他年轻人好好放松熟悉下。


    许汐言这两天挺累的,但为着结识更多的年轻钢琴家,她还是去了。


    她终于褪去了过分正经的西装,春末的天气她已开始穿T恤,下摆很随性塞了一半进牛仔裤,配短靴,深v领口是一根素色银链,她在丹麦一家手工小店里淘到的,要价兑换成人民币不过七十。


    她便是这样,数千万的珠宝也戴得,几十块的银饰也戴得。


    她卸去了所有妆容,纯素颜,反而愈发凸显出浓颜的攻势。与她不相熟的人,没有上前与她搭话的勇气,好在学会里还有些年轻钢琴家,与她过往合作过的,寒暄一阵,也就聊起来。


    旁人见她本人其实没任何架子,也都往她身边凑。


    所以闻染和周贝贻一同走进来的时候,看到许汐言坐在沙发中央,周围众星捧月。


    这是吸烟区,所以她指间夹着支烟,不知在跟身边人聊什么,不经意一抬眸,正撞见闻染的一双眼,夹烟的手一顿。


    闻染神色平和,望见她,没有刻意笑,也没有刻意不笑。


    年轻钢琴家中也有慧眼识珠的,看好周贝贻的天赋,热情招呼:“贝贻,过来坐。”


    周贝贻问过闻染,两人一同朝这边走来。


    许汐言到现在发现了,闻染永远习惯坐她最远的对角,这习惯到现在也没改。


    有人问周贝贻:“你俩怎么来晚了?”


    周贝贻瞧闻染一眼。


    闻染弯弯唇替她答:“溜出去吃烧烤了。”


    众人都笑:“是,为着老教授们的三高,学会准备的餐食是太寡淡了。”


    有人贴心为她们解释:“许老师在讲去年春节时,去南极观罗斯海豹。”


    又把话题递回给许汐言:“许老师,你继续讲。”


    许汐言讲起南极纯白却在阳光反射下显得瑰绝的大地。讲破冰船。讲被海水浸湿的冲锋衣和几乎九死一生的冒险。讲生活在人类难以到达的浮冰区的罗斯海豹。


    许汐言讲这些的时候,全程垂眸看着指间缭绕的烟。


    有人问:“这么危险啊,一不小心小命都丢了,为什么要去?”


    许汐言只是挑了挑唇。


    很轻的撩起眼尾,往闻染那边看了眼。


    闻染端着杯酒,微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许汐言收回眼神:“你们呢?去年过年时,都在忙些什么?”尽量调出不甚经意的语气。


    大家各自答了,话题递到闻染那边。


    “忙什么啊?”闻染抿一口酒:“活着。”


    众人一愣。


    周贝贻替闻染解释:“闻染姐的个人调律工作室那时刚成立,前期资金压力比较大,过年那会儿正忙着拉客户。”


    众人一叠声的“哦”着表示理解,艺术家也不是没有生存压力。


    话题绕开去,有人讲起东非一种特别的乐器Zeze,由五条琴弦以及一个木制琴头和回声葫芦组成。


    许汐言留神听着,眼尾却发现,闻染和周贝贻的座位空了。


    这俩人一同走了。


    许汐言又给自己倒了杯酒。


    也许待在瑞奇教授庄园的那两周自在惯了,现下长时间待在逼仄室内,许汐言总觉得胸口憋闷得慌,便往门口走,告诉自己是为了出去抽支烟。


    酒吧是独立于酒店的一座独立小楼,她走出去,望见小楼前种着一排凤凰木。


    北方的春天短得一瞬即逝,像要随时从人的指缝间溜走。她们这次开会运气却好,正赶上北方最美的时候。


    凤凰木上一团团细碎的花开得灼灼刺目,在夜色里有如燃烧,夜风一吹,落满树下人的肩头。


    而树下站着的人,是闻染和周贝贻。


    闻染穿白衬衫,脸上的神情那样素净,她不再是以前那样蓝色的姑娘了,不知那样海水一般的蓝,是被她藏进了体内更深的地方,还是彻底摒除了。


    凤凰花落在她的肩,那般热烈,反衬得她愈发安静。


    她在笑,指间夹着支烟,烟雾缭绕的,周贝贻站在她对面,背对着许汐言,许汐言看不见她神情,隔这么远自然也听不清她们在聊什么。


    只看到闻染在笑。


    许汐言收回眼神,从烟盒里摸了支烟出来,又一摸口袋,把闻染很久前送她的那个打火机掏出来。


    她一个总丢打火机的人,当真信守她对闻染的承诺,自从闻染把这打火机送她后,再没丢过。


    她远远望着闻染,有些出神,烟夹在指间,一时没点。


    直到周贝贻抽完了烟,往她这边走来,招呼她一声:“许老师。”


    瞥了她指间的烟一眼,没看到她另只手握着的打火机,开口问:“打火机丢了么?”


    说着掏出打火机来,想替她点烟。


    看来总丢打火机,是人人皆有的坏毛病。


    她忽然冒出个莫名其妙的想法:闻染也总丢打火机,那闻染方才的那支烟,是周贝贻点的么?


    此刻,不远处的凤凰木边,只能望见闻染正在走远的背影了。


    看起来,闻染打算独自先回酒店去休息。


    许汐言对周贝贻晃晃手里的打火机:“没丢,本打算吹会儿风再抽。”


    周贝贻点点头:“那许老师,我先进去了。”


    许汐言也不知自己怎么想的,待周贝贻进酒吧后,她快走两步,对着闻染的背影追过去。


    “嗨。”她这样招呼一声。


    闻染回眸,冲她笑笑:“你也回酒店?”


    她压压下颌,闻染便放慢点步调,与她并肩。


    “过得好吗?”这句话她并问不出口。


    之前两次恋爱分手后,是怎样和前任做回朋友的?说实话,那对她而言好像是自然而然的事。


    这会儿她却一点不自然,闻染在她身边,和她一起慢慢走着,剪了新的发型,用了陌生而清新的香水。


    她总想起分开时的那场演奏会,她站在台上,望见台下的闻染束着马尾,露出的耳尖不知是否还会为她发红。


    闻染倒是比她淡然,先开口:“恭喜你呀。”


    “嗯?”


    “肖邦奖。”


    “嗯。”许汐言点点头:“谢谢。”


    闻染笑道:“奖拿得太多,没感觉了?”


    许汐言没应声,觉得十分不对劲。


    她没敢想过与闻染的重逢。分开后重逢该是这样的么?不做朋友,却是熟人,可以聊几句近况,甚至开句玩笑?


    她的烟一直没点,夹在指间,好像手指也染了那薄荷油的凉意。终于忍不住问闻染:“怎么剪头发了?”


    “嗯?”闻染一时没反应过来。


    她抬手,手掌打横,在肩膀位置划了一下。


    “噢,你说这个。”闻染撩了下发尾:“剪了很久了,所以你说的时候,我都没反应过来。”


    “多久?”


    闻染想了想:“小半年了吧,过年那会儿剪的。”


    “怎么忽然想到剪头发?”


    印象里闻染一直都是长发。束起头发和披下头发的差别,是有没有露出那可爱的耳尖。


    闻染答她:“因为那会儿我成立了自己的工作室嘛,剪短了显得成熟一点,比较好谈客户。”


    许汐言倏然发觉,在她一次次梦到那次演奏会,想要看清台下闻染的耳朵有没有发红时。


    闻染发型的变换、耳尖的露与不露,却早不是因为她了。


    这时闻染口袋里的手机震起来。


    闻染说声“抱歉”,接起来。


    打来电话的是周贝贻,路面太近,许汐言在电话里听到,周贝贻拜托闻染,去她房间里帮她找一副耳机,她想确认一下是忘了带,还是遗落在酒吧。


    闻染应下“好”,挂了电话。


    许汐言抿着唇角,放开来,又问:“你俩怎么认识的?”


    “她在商场弹琴,跟经理较劲,说钢琴的音怎么都不准。刚好经理看到我的广告,那会儿我什么都接,价格很低也接,毕竟活下去才是第一任务。”


    闻染弯弯唇:“我调准了那架琴。”


    她告诉许汐言:“给贝贻调琴很有意思,贝贻有一双特别特别敏感的手,琴准了,她大放异彩,琴要是稍微不准,她简直弹不下去。”


    许汐言不知怎的问了句:“那我呢?”


    “你什么?”


    “以前给我调琴,有意思么?”


    “你,”闻染笑笑:“没意思。你这样的钢琴家,世界上多的是人争着调你的琴,而且,你跟任何一个调律师合作,都会弹得很好。”


    酒店里的马路竖一列矮矮的栅栏,隔开机动车与人行道。路旁的凤凰木顺着她们步调,一路蔓延。


    一直快走到酒店,隔离栏和凤凰木都消失了。


    身后有车开过,许汐言很轻的拽了下闻染的胳膊,轻轻把她往里牵:“小心。”


    这一次,闻染说声“谢谢”,挣开了她。


    在闻染以对她和对其他人没差的态度、对待了她一路后,终于她发现,闻染排斥和她的身体接触,哪怕是恪守着礼貌的接触。


    她说不上心里是稍微舒服了点。


    还是更不舒服了点。


    两人一同走进酒店,进了电梯,闻染问:“你住几楼?”


    “十六楼。”


    闻染摁下“十六”,之后又摁了“十二”。


    电梯缓缓上行,红色楼层数字不断跳跃,再没人说话。


    直到“叮”一声电梯门打开,闻染说“再见”的同时,许汐言伸手挡住了电梯门。


    她动作有些急,玉质一般的纤手打在电梯门上,“啪”的一声。


    闻染回头看了她眼。


    她问闻染:“你现在是要去帮周小姐找耳机么?”


    闻染显然没明白她是什么意思,点了下头。


    “那,找到耳机后,要一起去吃烧烤么?去刚才你和周小姐去过的那家。”


    闻染摇摇头:“我不去了,刚才吃好饱,你想去的话,我把地址告诉你,不远。”


    “还有西瓜汁。”


    “嗯?”


    “也许烧烤店附近,还可以喝到西瓜汁。”许汐言说:“你现在参加这种聚会,都会喝酒了。”


    闻染还是笑:“因为有时候要谈客户,喝酒免不了。”


    她剪了新发型,不再穿蓝衬衫,也不再于聚会上喝看起来不甚合群的西瓜汁。


    而这一切改变,甚至与许汐言没有任何关联。


    那一刻的许汐言,说不上心里什么滋味。


    她拦着电梯门,一时没放。


    直到时间过长,系统发出“滴滴”的提示音。


    闻染很平和的问她:“还有什么事么?”


    她缩回手。


    闻染没有再问,只是冲她又一点头:“那,再见。”


    ******


    周贝贻这次独自来参加学会年会,以她的资历和经济实力自然请不起助理,闻染陪她前来,帮着料理了不少事,所以有她房卡。


    这会儿刷卡开门,替她进门去找耳机。


    找到以后,给周贝贻发了条信息,便回了自己房间。


    推开窗,空气里尽是邶城春末的味道。


    闻染默默站了会儿,坐到床畔,给陶曼思打了个电话:“还没睡吧?”


    “没呢。”陶曼思问:“你见到她了?”


    闻染“嗯”一声。


    “什么感觉?”


    “我好像,真的好起来了。”


    闻染说这话的时候,一手撑在床上,指腹在洁白的床单上轻轻摩挲。


    陶曼思一时间感慨万千。


    方才聚会,被问到去年过年在忙些什么,闻染笑答:“活着。”


    人人都像周贝贻那样,以为她是说刚刚成立的工作室生存不易。


    只有陶曼思知道。


    谁都希望分手后,自己潇洒利落,挥一挥衣袖从回忆里走出的彻底。


    事实上,哪有那么容易呢。


    闻染度过了无比艰辛的半年。


    首先是有天她走在路上,好端端的,不过是从马路沿往下踏了一步,却忽然莫名的骨折了。


    她动弹不得,坐?*? 在路边给柏女士打电话,柏女士吓一跳,赶紧来接她。


    送去医院,很不幸,得做手术。医保只能报一部分,她积蓄无多,却还是只能咬咬牙拿出钱来。


    连医生都百思不得其解,因为听她描述,左脚踝的确没受什么冲撞。


    做完手术的那天,闻染忽然想起,她对许汐言“告白”的那夜,她去高中学校,恰好遇到许汐言。她翻墙进学校时,许汐言拉她上去,她重心不稳,为了不倚在许汐言身上,左脚重重拄在地面。


    当时没觉得有什么,只是疼了一下。


    好像失恋,当时觉得自己能捱过,后来才发现,钝痛不是一下爆发出来的,而是绵绵铺开在每个日常,终有一天让你无力承担。


    做完手术后,闻染租不起房了,只好由柏女士带着,搬回了舅舅家。


    表弟对她的归来分外不满,因为那意味着,他又没有独立的游戏房了。


    闻染听够了舅舅舅妈的冷言冷语。也许在这样的精神压力下,她患上了肠胃炎,吃什么都经常吐,暴瘦六斤。


    因着这次意外,她成立工作室的事一直拖到了快过年的时候。何于珈帮了她不少,她的头几单都是何于珈介绍的。


    一有了些钱,她立刻从舅舅家搬出来。


    手里却更加捉襟见肘。她没告诉任何人,靠吃面度日。那段日子,的确是咬牙捱过来的。


    所以有了后来在商场里遇到周贝贻,周贝贻请她吃面的一段。


    直到有一天,闻染终于接了个单子,请陶曼思去吃石锅拌饭。


    路过商场外墙,看到许汐言高悬的海报。


    闻染忽然说:“我想剪头发。”


    陶曼思:“什么?”


    闻染那时走路还不利索,冲进路边一家理发店,跟发型师描述了下,剪了一刀切的短发。


    出来后,闻染哭了。


    陶曼思陪她坐在路边长椅,她把脸埋在掌心,哭得没有任何声音,只有大颗大颗的眼泪从指缝遗漏。


    陶曼思坐在路边帮她盯着路人。谁多看她一眼,陶曼思就瞪回去。


    说跟许汐言“结束”的那天,闻染没哭。骨折做手术的那天,闻染没哭。终于又从舅舅家搬出来的那天,闻染也没哭。


    直到现在,她坐在路边无声的痛哭一场。


    和陶曼思一起走进路边韩料店,吞下一整碗石锅拌饭。


    她跟陶曼思说:“我会好起来的。”


    所以去年过年那阵子,闻染的确忙于“活着”。


    不止是工作室的事让她焦头烂额,陶曼思觉得,这甚至跟工作室全无关系。


    闻染只是忙着,从她对许汐言的感情里“劫后余生”。这才是闻染嘴里所说的“活着”。


    直到现在,闻染终于可以坐在春风浩荡的夜里,对陶曼思说:“我好像,真的好起来了。”


    死不掉,就会在一个草木拔节的春夜里,重获新生。


    重新遇到许汐言又如何呢。


    许汐言是在去南极观海豹的探险中劫后余生,可闻染觉得,那没有多么了不起。真正了不起的是她继续囿于繁琐日常,连探险的资本都没有,却仍是挣扎着、努力着、对抗着,努力的让自己活了下来。


    那才是对一个普通人来说,真正的了不起。


    度过了那样的半年,她有资本云淡风轻。


    第69章  许汐言确认了一件事


    这一晚闻染睡得挺好, 没有失眠也没有再梦到高中校园里的那排香樟树。她决定陪周贝贻来学会年会的时候,收到学会的宣传册,一翻开, 扉页就印着许汐言的照片和名字。


    许汐言这人,连大头照都这么好看。


    学会的大头照学术气息浓郁,集体黑西装。许汐言也是,于是在一众专业严肃的气氛里, 她那张浓颜格外出挑, 她不笑的时候, 反而更能凸显出那妩媚偏又冷淡的五官,让人无限好奇, 如若她真正开怀的笑起来,会是什么模样。


    闻染盯着那张脸, 甚至没有回避视线。


    心情也没什么波动。从许汐言这样的人那里「劫后余生」,最难也最不难的就是,即便各种软件上把“许汐言”设为了屏蔽词, 还是会时不时“遇到”她。


    当然不是说遇到她本人。


    而是逛街时好端端跟陶曼思说笑着, 一抬眸就在商场柜台看到她的巨幅海报。


    工作室吃烤肉聚餐,正夹起一块牛脊包进生菜时,奚露和郑恋忽然就提起了她的名字。


    又或者在地铁上, 背着分量不轻的工具箱, 听身前两个女生聊她聊得热烈。


    真的, 闻染在“遇到”许汐言这件事上,也算是身经百战了。


    当真正见到许汐言的时候,她反而没生出什么特别的感觉。头发长了一点, 五官愈发浓醇,更添了些成熟韵味, 许汐言的这一切改变,都是被拉到放大镜下,事无巨细晒给大众看的。


    反倒是许汐言,视线落在她跟以前风格不同的白衬衫,还有剪短的发。


    没必要,闻染心想,属实没必要。


    话早都说清楚了,还有什么可看的。


    她好好睡了一觉,第二天早上起来发现,来例假了。


    并且,有些痛经。


    她痛经这毛病,时痛时不痛,柏女士有段时间给她熬中药密集调理了下,之后痛的次数挺少的。


    这一次,也不知是不是陡然来到北方,身体不适应环境。


    不过还好,尚在可忍耐范围之内。


    今天上午的行程是参观一所音乐学院,下午则是讲座。周贝贻没助理,只带了闻染这个必不可少的调律师,闻染就陪她去出席这些活动。


    是会遇到许汐言的,但这也没什么。


    许汐言走在一众教授簇拥的头部队伍里众星捧月,周贝贻则刚刚加入资历尚浅,拖在队伍最末。


    闻染和许汐言之间隔着遥遥的人群。


    也隔着天赋、身份、和她早已放下的十年回忆。


    真的,她甚至已不再去看许汐言的背影了。却在和周贝贻笑谈一句什么的时候,不经意一抬眸,发现许汐言正往这边看过来。


    两人视线撞了撞,许汐言视线率先挪开。


    中午午餐,是在大学食堂,她们拿着餐盘依次去打饭,没瞧见许汐言。


    偏这时闻染的手机响。


    她掏出看一眼,是客户找她。于是跟周贝贻说:“你先去,我接个电话。”


    周贝贻问:“要帮你打吗?”


    “不用,我一会儿重新排队。”


    她匆匆往食堂外走,一通电话聊了二十分钟,再返回来的时候,学会的众人已都打完饭了。


    她拿着张餐券,排到队伍最末,身前都是音乐学院学生,青春洋溢的面孔。闻染抿一抿唇,觉得腹痛有愈演愈烈之势。


    然后蓦地,身后插进了一抹幽香。


    更成熟、更复合些的香调,不是身前那些青春面孔所能散发出的。像晒饱了阳光的蔷薇,乍闻浓郁热烈,但细细嗅下去的话,能分辨出花瓣的褶皱纹理间,散出诗句、阅历和月光。


    许汐言这个人,连身上香气都能印上浓郁个人特色。


    闻染没回头。


    她穿一双白色匡威,许汐言穿一双细高跟鞋,跟着队伍缓缓前进,在水磨石地面上磕出细微声响。


    今天菜色不错,闻染远远看中了油豆角焖肉,另配了酸奶,又或者可以选橙汁和西瓜汁。


    酸奶冷藏过,闻染肯定选常温没加冰的果汁。


    恰恰排在闻染身前的同学,拿走了最后一杯西瓜汁。


    排到闻染,她端着餐盘刚要伸手,身后的许汐言开口:“还有西瓜汁么?”


    这是闻染今天听许汐言说的第一句话。


    “啊有有有。”食堂大妈一叠声回答许汐言。


    学会今天过来参观,校领导应该是打过招呼的,让师生和工作人员不要过多打扰。大妈看起来不懂钢琴,但目睹“活”的许汐言出现,还是兴奋不已,音量比平时高八度,十分热情。


    转身就去端后厨新榨好的西瓜汁。


    闻染没等她把西瓜汁呈过来,端了杯面前的橙汁放上餐盘,走了。


    ******


    许汐言见到闻染后心里一次次不是滋味,这杯橙汁又给她加了一码。


    她也不等西瓜汁了,端了杯橙汁跟上闻染。


    “嗨。”


    闻染冲她笑笑。


    “真不喝西瓜汁了?”她打量着闻染的白衬衫灰西裤,一双白色匡威鞋,配及肩的一刀切短发,安静间透出利落模样。


    是跟以前不一样了。


    闻染瞧她一眼,唇角含着点笑意:“人的喜欢,都是会变的。”


    她那句话的语气太淡了,淡到在许汐言的心上,像一根细到瞧不见的针一般,狠狠戳一下,痛得猝不及防。


    她的脚步有顿滞吗?她自己不知道,但她觉得以前的闻染会知道。


    现在的闻染只是淡笑着跟她说:“那我先过去找贝贻了。”


    许汐言:“这里就有两个空座。”


    闻染笑道:“我不跟大明星坐。”


    她望着闻染。


    闻染眼神轻轻的翕动,示意周围拿手机悄悄偷拍许汐言的学生们。


    尔后端着餐盘走了。


    ******


    下午一行人离开音乐学院,回到酒店会议室,听学会的三位教授发表演讲。


    中场休息时,茶歇桌边,许汐言瞧见周贝贻,没瞧见闻染。


    她给自己斟了杯红茶,并没有上前去问,闻染去哪了。


    直到演讲重新开始,她独自出去了一趟,又去了客房楼层。


    上到十二楼,她从电梯步出。


    细高跟鞋的脚步声足以被走廊的短绒地毯吞没,她走到1205房间前,揿响门铃。


    过了会儿,门内才响起一阵脚步。


    闻染的声音低低传来:“放门口就好,谢谢。”


    她又轻叩了叩门。


    闻染这才拉开了房门。


    房间里很暗,厚绒遮光帘紧紧闭合,唯有一盏落地灯昏黄的亮着,像在这一方密闭空间内提前酿出个黄昏。


    闻染穿长袖长裤的睡衣,这一点和以前倒是没变,棉质款,但她裹着件大大的长毛衫,是可以开门见人的装扮。


    一头短发略有些乱,方才应该在躺着休息,一边挽至耳后,露出玉白的耳尖。


    额间铺着层细汗,眼皮耷耷的,唇色苍白。


    瞧见许汐言,很是意外了下。从她之前那一句不难推断,她应该是叫了客房服务给自己送什么东西。


    看清许汐言后,淡定的问:“有什么事吗?”


    许汐言:“痛经?”


    闻染很轻的蹙了蹙眉:“这跟你有什么关系吗?”


    许汐言扬起手中纸袋:“我买了药。”


    闻染接过:“谢谢。”


    她欲关门时,许汐言仍是立在门口。


    她瞥许汐言一眼。


    许汐言:“我帮你烧水。”


    闻染翕了翕唇,许汐言补一句:“然后就走。”


    闻染大约觉得对许汐言的过分回避更显刻意,想了想,让开了门口。


    许汐言跟着往里走的时候,望一眼闻染的背影。


    心里想:现在一切的确都反过来了。


    轮到她来看闻染的背影。


    轮到她用辗转的心思,去面对闻染的坦坦荡荡。


    ******


    许汐言跟进去后,关上身后的门。


    闻染没搭理她,自顾自躺回床上。掩上被子,只露出一个毛茸茸的头顶。分明已是春末,但今天的闻染格外畏寒。


    许汐言找到烧水壶时,外面有人揿响门铃:“客房服务。”


    许汐言暂且放下烧水壶往门口走,听见闻染的被子里传出窸窣声。


    许汐言苦笑着拎了拎唇角:“你躺着吧,我不会开门的。”


    为什么她身边人人都怕呢。


    怕她在自己的生活里被发现,怕她的盛名给自己带来麻烦。


    许汐言站在玄关对门外说:“放门口就好,谢谢。”


    声音压得低,避开声线里许多的暗质。


    隔一扇厚重门扉,门外的服务员也不至于就听出是她。于是答道:“好的女士。”


    待门外脚步离开后,许汐言拉开房门。


    闻染叫客房服务送上来的,是安心裤的外卖,量大时穿的那种。


    她拎着走回床畔,问闻染:“现在要换么?”


    闻染从床上起来,拎过她指间的袋子,很注意的,避开碰到她手指。


    闻染进洗手间换的时候,锁上门,反锁。


    许汐言走去烧水。


    直到闻染走出来,问了她一句:“你怎么知道我痛经?”


    闻染跟许汐言纠葛在一起的那段时间,痛过一次,那次闹得挺严重,刚巧许汐言来找她,给她吃了药,又靠在床头打游戏陪她。


    她背对着许汐言睡觉。


    心里想过转身过去拥抱许汐言么?是想过的,但她没有。


    后来药效上来,她沉沉睡了过去。


    那是一个周日,她睡了整个下午,再睁眼时已是黄昏,房间像浸泡在一坛青梅酒里,许汐言居然还没走,在她身边,发出馥郁的馨香。


    想要拥抱许汐言的心情,在那一刻达到顶峰。


    她轻轻转过身去。


    许汐言靠在床头睡着了。


    她以眼神做笔,细细描摹过许汐言雕琢般的侧颊、浓郁的睫、挺立的鼻尖……


    就当她这样偷看许汐言的时候,许汐言忽然双唇翕动:“阿染。”


    她心里一跳。


    许汐言却没有多说什么,甚至也没睁眼,手很准确的落到她侧颊来,一下下轻轻揉捏着她的耳廓。


    许汐言的指腹永远那样暖。而她们的确曾经亲密如斯。


    但那都是过去了。


    这时的许汐言操作着烧水壶:“吃完午饭后回程的车上,我瞧着你状态不太对。”


    “算算日子,你例假好像就这两天。”


    闻染笑了声:“你记我例假干什么?”


    许汐言一滞。


    闻染:“不会把我当个老朋友吧?”


    许汐言垂着睫羽,盯着烧水壶间逐渐冒出的热气。


    转回身,一手摁在吧台上,指尖藏在身后不自觉加力,望向闻染,闻染看她的眼神却很平静。


    许汐言这才意识到,闻染今天让她进房间,不止是因为痛经懒得跟她纠缠,还因为想跟她把话说清楚。


    正当这时,身后烧水壶发出提示音。


    “你先回床上躺着,小心着凉。”许汐言背过身去拎起水壶:“先吃药吧。”


    闻染躺回床上,心想:许汐言什么时候学会的这些?


    还知道要把第一壶水倒掉,又烧第二壶,烫了杯子,才捧一杯热水到她床边来。


    闻染小腹痛得很,接过。


    许汐言走到茶几边拿过药房的纸袋:“你看看。”


    闻染之前不是不想吃药,而是没想到会痛到需要吃药的地步。


    此时许汐言撑开纸袋给她瞧,里面是各种治痛经的止痛药。许汐言声线压得过低,不自觉透出温柔意味:“要吃哪一种?”


    纤指伸进袋子,拿出她以前吃那牌子的止痛药:“还是这种行吗?”


    “许汐言。”


    “嗯?”


    “你既然记得我以前吃哪种药的话,”闻染问:“你买这么多做什么?”


    忍不住腹诽:难道药房会给你提成么。


    许汐言顿了顿,轻声道:“我怕你连吃药的习惯也变了。”


    正值春末,光线从窗口的透薄纱帘照进来,影影绰绰。许汐言垂头站在床畔,笼在那样一片光影里,像一个来自过去的影子。


    闻染垂眸,接过药,剥出两粒来,就着许汐言替她调好温度的热水吞下。


    许汐言收走了其他的药,返回桌边去,端了杯热的红糖米露过来:“看你中午没吃多少。”


    另放了包糖在床头柜上。


    闻染方才没注意她还拎了吃食进来,瞥一眼那包糖——西瓜口味的。


    许汐言这人,自有她的执拗。


    放在以前,闻染即便面上不显露,心里也会偷偷的笑。而现在她却觉得,这是在做什么?


    她也不想藏了,于是抬眸看着许汐言问:“这是做什么?”


    许汐言仍是立在她的床边,不说话。


    站了会儿,抬手拨了下自己的卷发,走过去倚到吧台边,看一眼闻染放在上面的烟盒、一次性打火机和一条绿箭。


    问:“我能吃么?”


    闻染点一下头。


    许汐言抽了条香口胶出来,放进嘴里。


    她倚在吧台,穿学术气味浓重的黑西装,配一双细高跟鞋,两条修长的腿交叠,浓密的长卷发顺着肩头丝丝缕缕的垂落,看起来像气质禁欲的大佬。可她又垂着过分浓厚的睫,捻一捻手指,盯着地毯上窗口阳光透进的小块光斑,形成不规则形状。


    说:“我怕你难受。”


    闻染摇摇头:“烧水,买药,买吃的。我不是说这些。”


    “许汐言,你抬头。”


    许汐言扬起下巴来。


    “我是说,”闻染望着许汐言的眼睛:“你中午午饭的时候看着我,发现我没吃多少。回程的车上看着我,发现我状态不对。下午讲座的时候又想看我,发现我不在。”


    “你一直看着我,这是在做什么呢?”


    许汐言不着痕迹的捏着自己指腹,发现闻染是不一样了。


    这种“不一样”,甚至不体现在闻染剪短的头发、干练的衣着。


    也不体现在闻染没等西瓜汁而径直拿了杯橙汁。


    而是闻染从前什么都跟她藏着,那些可爱、细腻、又婉转的情绪。


    现在闻染什么都跟她挑到明面上来说,闻染对她没耐心了。


    她答不出话,没想到闻染瞧了她一阵,径直从床上起来了。


    裹好了长毛衣才走到她身边来,身上带着被子里蓄积出的馨暖香气,嗅起来令许汐言心软。


    闻染抬手,拽住她胳膊。


    许汐言一愣。


    闻染攥着她往门口走去,拉开房门,直接把她推了出去。


    自己站在门后,没什么表情的对她说:“你很缺朋友么?”


    “不好意思,我不缺。”


    说完就把门关上了。


    许汐言站在门口,听房间内的脚步声拉远又走近。


    闻染又把房间门拉开。她微蜷了下手指,望着闻染,眨了眨眼。


    闻染仍旧没什么表情,把方才那一包西瓜口味的糖摔到她怀里,嘭一声,又把门关上了。


    ******


    许汐言在门前站了半晌,一个人拎着包糖,往电梯走。


    电梯缓缓上升,“叮”一声开门,露出陈曦的一张脸。


    瞧见许汐言,一愣,又去看电梯显示的楼层,的确是十二楼。


    而陈曦和许汐言住十六楼。


    陈曦小心翼翼开口:“言言姐,我刚在会议室一直没看到你,宋教授找你。”


    许汐言“嗯”了声,走进电梯来,摁了下行键去会议室。


    谁住十二楼?


    陈曦不知道,因为这次活动她只是陪许汐言参与,不负责安排。但是!她用脚趾头都能猜到!


    所以许汐言刚才是去找闻染了?


    脸色怎么这样?


    难道被闻染赶出来了?


    这可是许汐言!全世界都惯着宠着的许汐言!


    许汐言把一直拎在手里那包糖,往她怀里一丢,没什么语气的开口:“你的表情,未免太丰富了点。”


    陈曦这才发现,酒店电梯是半磨砂金属门,她方才吃瓜的神情不甚清晰的映在上面,被许汐言瞧了个正着。


    陈曦捏住怀里的糖问:“你买给闻小姐,闻小姐不要啊?”


    许汐言透过电梯门反射,瞥了她眼。


    陈曦表面恭谨,心里很大声的:耶!


    虽然她挺喜欢许汐言,但这是闻染的胜利!闻染,厉害!


    ******


    次日年会结束,许汐言和闻染再无机会交集。


    闻染和周贝贻的机票是提前很久订的,很便宜的航空公司,自然也不可能遇到许汐言。


    闻染回海城后做了一件事,拉黑了许汐言所有的联系方式。


    两人分开后互相都没再联系过,她也就觉得“拉黑”这种事显得刻意。


    但现在许汐言主动跟她相处,她觉得麻烦死了。


    不要再来扰乱她心境。


    两周后,何于珈给闻染介绍了一个聚会:“都是圈内人,我今晚跟朋友开黑,懒得去交际,你去吧。”


    闻染以前是不适应这种场合的。


    但现在不同,一来她经过社会摔打,知道为自己的工作室攒客户是十分必要的。二来音乐圈也是个圈,周贝贻非科班出身又想发展,是不得不积累人脉的。


    两人还能搭个伴,她便和周贝贻一同去了。


    在聚会上远远望见许汐言的时候,闻染心里就一个感觉——又来?


    之前何于珈给她这邀请函的时候,还对她嘀咕,觉得按自己家里的关系,其实不够格参加这聚会,不知怎么找上门来。


    是许汐言找人把邀请函给何于珈的么?闻染不确定,闻染也不在乎。


    如果是,许汐言实在多此一举。


    无需从何于珈这里走一圈,就算许汐言直接把邀请函给她,她也会笑着客客气气道一声“谢谢许小姐”,全无避讳的参加聚会。


    既然她连朋友都不打算做。


    充其量就是个曾经相熟的陌生人,还有什么好避着走的。


    她没再留意许汐言的动静。在来这聚会前,她是做过功课的,这会儿和周贝贻一起,一张张名片递过去。


    许汐言的视线,落在闻染身上。


    与她聊天的友人,发现她有些走神,顺着她视线,寻到闻染,笑道:“觉得她不像音乐圈里的人是吧?我认得她,原来她也收到邀请函了。”


    许汐言瞥友人一眼。


    友人解释:“她是调律师,有间自己的工作室,调那些很难校音准的古董钢琴很有一手,我有两个朋友都找她调过琴,说她挺厉害的。”


    许汐言的确看着,这场聚会上有好几人,主动去同闻染打招呼。


    有那样一双敏感的耳朵,那样一双细腻的手,闻染的性子看着淡实则也倔,看起来,她在渐渐闯出自己的一片天。


    这时,周贝贻拉拉闻染,两人一同往酒吧外走去。


    许汐言跟友人交代一句,跟着走出去。


    周贝贻是叫闻染出去抽烟。这酒吧外也有一株凤凰木,正值花期,徐徐袅袅的落在闻染肩头。


    她很干净。


    无论指间夹着烟,或者和周贝贻一同交际应酬时给人递名片,那张素淡的脸,始终显得很干净。好像是在说,如若对方接招,那是最好,如若不接,那也就算了。


    利益只是利益,不值得她过分执拗。


    许汐言忽然想到,闻染性子那样淡的人,好像真的只为一件事执拗过。


    那件事曾与她相关,便是——喜欢她。


    用整个青春和十年时光,不留余地的喜欢她。


    而现在闻染的眼神随着夜风飘过来,显然瞧见了立于酒吧门口的她,却淡淡无波澜,不再因她有任何起伏。


    周贝贻掏出打火机来给闻染点烟。


    火光映亮两人的脸,许汐言确认了一件事——周贝贻喜欢闻染。


    因为那样的神情,在闻染以前给她点烟时,也出现过。


    第70章  “周贝贻喜欢你。”


    闻染并未跟周贝贻有什么亲密接触, 就点烟时挨近那么一瞬,又远离。


    许汐言远远站在酒吧门口,不知为何就觉得双眼开了远视加慢放功能似的。她好似能看到那凤凰木灼灼绯色的花瓣飘落在两人肩头, 看到两人分明隔着距离、影子却头挨头的靠在了一起,看到靠在一起的影子随夜风摇曳,看到闻染短发间碎落出的一缕打破了影子柔和的轮廓。


    许汐言想起,以前闻染给她点烟的时候, 两人的影子就是这样靠在一处的。


    这都不是令许汐言心里最不好过的。


    令她心里最不好过的, 是闻染夹着烟, 眼神随夜风飘过来,一点没有回避她。


    闻染不跟她做朋友。


    这种情形下, 一个不需要回避的人,就叫——曾经熟悉的「陌生人」。


    周贝贻烟抽了一半, 酒吧里有人出来叫她,看到立在酒吧门前的许汐言吓了一跳。


    许汐言眸眼淡淡的望着前方那棵凤凰木,她天生眉眼冷淡, 出来的人也没敢跟她打招呼。


    周贝贻应了声, 跟闻染交代一下,便先熄了烟,朝酒吧门口走来。


    路过许汐言, 同她打招呼:“听闻染姐说, 你俩是高中同学?”


    许汐言忽的就笑了下。


    嘴里不知什么语气的把这四个字重复一遍:“高中同学。”


    有人在等周贝贻, 她没多说,跟人进去了。


    剩许汐言一个人站在酒吧门口。


    闻染站在树下,一点没有躲避的意思。


    许汐言冲她走过去。


    她朝许汐言弯弯唇角。


    许汐言发现, 原来闻染也可以露出这样成熟、客气、而疏离的笑。而不是像以前那样,很淡, 却很真,让她时不时会没来由的想,对她露出这样笑容的人,长发下是不是藏着一双发红的耳尖。


    她问:“你不进去?”


    闻染扬扬指间的烟:“不能浪费。”


    “你跟周小姐说,我们俩是高中同学?”


    “嗯。”闻染很平静的透过缭绕烟雾望着前方。


    就这么一个字——“嗯”,连一句多余的解释都没有。


    许汐言低头勾了勾唇。


    地上有颗小石子,她今晚穿一条墨色包臀裙,配一张风情盛大的脸和满头浓密的卷发,本该妩媚缱绻,偏她又搭一双匡威鞋,这会儿脚尖来回来去拨弄着地面的小石子。


    嘴里又重复一遍:“哦,高中同学。”


    这比陌生人还不如。


    闻染抽着烟,忽然就叹了口气,那声叹气就和烟一道泯灭进夜色里。


    她很直接的问许汐言:“那贝贻问我和你以前是不是认识的时候,我该怎么说呢?说我们俩之前是合约情人?”


    “不太好吧。”


    说完抬手拨了拨自己的短发发尾,看上去有些倦怠。


    这就是现在的闻染,对许汐言丝毫没耐心。


    许汐言直视着她:“周贝贻喜欢你。”


    本以为闻染会否认,却见她压压下颌:“也许吧。”


    “什么叫也许?”


    “喜欢谈不上,好感是有的。”


    现在许汐言心里,没有那种忽然被针刺一下的痛感了,就是某种很隐约的酸涩,好似打翻了闻染那天中午在音乐学院拿的那杯橙汁。


    她带着那样的感觉:“那你怎么想?”


    闻染笑了:“现在说这些,太早了吧?”


    “相处看看再说。”


    许汐言默了一会儿,忽然道:“短头发的。”


    “单眼皮的。”


    “嘴唇薄一些的。”


    “琥珀色眼睛的。”


    “长相清淡一些的……”


    闻染反应过来——


    许汐言是在说,某次她们在聚会上玩真心话大冒险,闻染被要求回答自己喜欢的类型。


    那时她多喜欢许汐言啊,喜欢到不得不深深藏匿起自己的心思。


    所以她坐在许汐言最远的斜对角,以最平静的语调压住最波澜的心情,描述了跟许汐言完全相反的类型。


    现在许汐言问她:“你的这些描述里,周小姐符合多少?”


    闻染直直的看着她。


    “许小姐。”


    “你到底是觉得,我下一个喜欢的人,是要跟你完全相同的类型,还是完全相反的类型?”


    “有必要么?”


    许汐言默然无言。


    春末的风和煦而温柔,却令她想起在夏威夷万岁管浪区冲浪,严冬的海潮冲向陡峭的礁石,一浪浪的拍过来,令人在冲浪板上几乎站立不得。


    现在闻染的字字句句,让春末的风打在许汐言身上,莫名就生出这样的感觉。


    闻染说:“我根本就不在意贝贻跟你相似或相反,跟你有多少相似或相反。”


    “我下一个交往的人,可能是贝贻,也可能是其他人。我可能两年后才恋爱,也可能明天就恋爱。”


    “这一切,已经跟你没有关系了,我做一切的选择,都不再是因为你,你明白么?”


    许汐言默然许久:“明白。”


    “你当然明白了。”闻染没什么语气的说了这样一句,手里的烟燃尽了,她熄了往前走去。


    她好像是在说:


    许汐言这样的人,连猫都不敢养。


    随时准备从任何一段感情中彻彻底底的抽身,当然明白一个毫不留恋的人、是怎样的状态了。


    忽然,身后响起卒然的脚步声。


    闻染浅浅吸一口气。


    她着实没想到许汐言会追过来。


    许汐言是一个干脆的人、冷情的人、没什么留恋的人。闻染一早就认清这一点。


    这样追过来的举动,也许不止令她感到意外,也令许汐言自己意外。


    因为她回头的时候,许汐言垂着眸。


    顿了数秒,方才抬起,问:“就这样了?”


    “高中同学,就这样?”


    闻染又叹了口气,仍是类似倦了的语调:“那还要怎么样呢?”


    “像你以前分手后那样?做朋友?”


    说着忽地一抿唇,盯住许汐言的双眸:“好啊做啊。”


    “你想怎么做?”


    “那以后我跟贝贻真有什么进展的时候,又或者我遇到下一个喜欢的人的时候,我就来找你讨论好么?”


    许汐言屏住一口气,问:“你会遇到下一个喜欢的人么?”


    “为什么不会?”


    许汐言觉得,闻染忽然生气了。


    因为她带着质问语气反问,声线甚至有些发尖。


    许汐言以前看过太多闻染淡漠无波澜的样子了,以至于闻染的态度令她一愣。


    闻染问:“难道我就只能在你这一棵歪脖子树上吊死么?”


    许汐言:“……我?歪脖子树?”


    闻染立在一阵夜风中,在凤凰木飘落的花瓣中,在路灯不那么均匀的灯光中说:“许汐言。”


    “既然你不敢爱人,那么,放过我吧。”


    这是她分开后第一次叫“许汐言”的名字。


    她说:“放过我吧。”


    许汐言默默看着闻染的背影越走越远。


    到了现在,是她一直望着闻染的背影。


    ******


    闻染知道许汐言再没回到聚会上。


    但她没在意。


    另一边,窦宸接到许汐言电话时有些意外:“有情况?”


    “没有。”许汐言问:“你还在邶城?晚上有没有空?”


    窦宸并非陪许汐言来参加学会年会,那是陈曦的工作。她是来邶城帮许汐言谈一份新的商务合同。


    她与身旁人低语两句,高跟鞋的鞋跟敲响一阵,听上去是她走到外面来回应:“还行,怎么?”


    “出来喝酒。”


    酒吧是窦宸的人脉找的,仍是低调的私人会所。窦宸走进去时,见许汐言一个人坐在吧台前,已开了一瓶金酒。


    窦宸站在原处看了会儿她侧影。


    许汐言这人,气场强大,无论多阔大或光耀的舞台,她一个人一架钢琴坐在那里,就很能压得住台,绝不至于显得舞台很空。


    只是这会儿,她一个人坐在奢阔的吧台前,却让窦宸觉得,她的身边,很?*? 空。


    窦宸走过去。


    许汐言扬起脸招呼她:“来了。”


    窦宸坐到她旁边,给自己也倒了杯:“为什么找我喝酒?”


    分明她们只是商务合作。


    许汐言耸了耸肩:“至少,你不会刻意吹捧我,也不怕我。”


    窦宸喝一口酒:“那倒是。”


    许汐言盯着杯中琥珀色的酒液:“窦姐,问你个问题行么?”


    窦宸挑了挑下巴。


    许汐言:“你觉得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很难讲。这么说吧,”窦宸转了转手腕:“有时候,我真挺想有个人能好好收拾你的,你明白么?”


    许汐言翕了翕浓睫:?


    窦宸:“你听没听过一句古语,叫‘水至清则无鱼’?哦你肯定没听过。”


    许汐言:……


    上一个这么羞辱她中文造诣的人,是闻染。跟她说,“死而无憾”这种成语不是这么用的。


    窦宸:“你把自己的心放得很空,一点杂质都没有,你又什么都有,才华、金钱、容貌、地位。看起来,你是一个没有破绽的人。没有破绽,就很难拿捏。”


    许汐言勾勾唇。


    看起来她恣意妄为的性子,没少让窦宸有头疼的时候。


    窦宸晃着酒杯:“我说的难拿捏,工作只是很小的一部分。你知道吗有时候你的要求太难搞,我真的也咬牙切齿的想过,你还这么年轻,难道在你未来漫长的人生里,真就不会出现一个能收拾你的人么?”


    她瞥许汐言一眼:“这不就被我等到了吗?”


    许汐言:“你有种大仇得报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窦宸浅笑了笑,仍是商务女性的利落感。空白一阵,方才问:“遇到她了?”


    许汐言:“嗯。”


    “怎么样?”


    “她说,让我放过她。”


    “那你放么?”


    许汐言双手叠握着酒杯,影子孤零零投在吧台上,指腹贴着杯壁轻摩:“窦姐,你应该是最清楚的,我为什么不敢爱人。”


    ******


    那晚后来,窦宸临时来了工作,要先走,叫陈曦来接许汐言。第二天听陈曦说,言言姐好像喝醉了。


    窦宸问:“什么叫好像喝醉了?”


    “我以前也没见言言姐喝醉过啊……”


    也许窦宸说得对,从前的许汐言是个心里很空的人。这样的人是喝不醉的。


    “没人喝醉了那么老实吧?不哭不闹不乱打电话的。”陈曦斟酌着说:“她看着挺清醒的,就是……眼神有点茫。”


    “那样的眼神,怎么说呢。”陈曦挠挠头:“好像她在看很远很远的地方,又或者,在看很多很多年前。”


    窦宸问:“现在呢?”


    “现在睡了一觉,看着清醒了。”陈曦道:“接下来言言姐不是要飞阿根廷工作么,之前行程已经订好,工作结束后,去看延绵三十公里的莫雷诺冰川,这会让她心情好一点吧?”


    窦宸:“你觉得她心情不好?”


    “我……”陈曦:“我不知道。其实,我从来都不确定。”


    她印象里的许汐言,好像一直坐在舞台射灯的那片光影里。光线笼罩她一身,世人只看到她弹琴时翩飞的蝴蝶骨,她所有的情绪好似隔着距离,看不真切。


    飞往阿根廷时,陈曦有幸升舱跟许汐言同坐。


    这还是陈曦第一次坐这么豪华的头等舱呢,这里摸摸,那里瞧瞧,找空姐接连要几杯香槟,又仰躺着睡了一觉。


    醒来时,瞧见许汐言罩在舷窗遮挡出的一片暗影里。


    手里握着只手机。


    陈曦吓一跳:“言言姐你可千万别开机,我第一次坐这么豪华的头等舱还没享受够呢,要不,你等我再要杯香槟再开机。”


    许汐言瞥过来。


    陈曦咧开嘴笑。


    许汐言跟着勾勾唇。


    陈曦猜着,许汐言是心情不好的吧?所以故意说话逗她一逗。


    如若不是,为什么许汐言会将一只根本未开机的手机握在手里。


    陈曦一眼看出那是许汐言的私人手机。


    忙任何工作时都没交给过陈曦的那只,永远都在许汐言自己手里。


    如果陈曦斗胆偷看过的话,便会发现通讯录里,根本只有一个号码,存的名字是一个耳朵的图标。


    明明在那只手机开着机的时候,许汐言根本从来不敢去看。


    为什么偏偏登上航班关机以后,许汐言却又看了那么久呢?


    ******


    数日后,窦宸联系陈曦:“汐言回国的机票是什么时候?”她这边有合同需要许汐言签署。


    陈曦答:“后天,从日内瓦机场飞。”


    窦宸忽然提高音调:“她去了瑞士?”


    陈曦反倒一愣:“窦姐你不知道啊?她来了劳特布龙嫩。”


    许汐言从出圈开始就是窦宸在带。窦宸这人看着雷厉风行不好接近,实则确实雷厉风行不好接近,跟许汐言这种天性疏离的人反而合作得很好,因为两人都不越界。


    窦宸不是大小事宜都跟着许汐言,毕竟工作室还有其他许多事需要打理,陈曦却知道,许汐言很多事都是跟窦宸互通有无的。


    比如之前许汐言和闻染的那段,陈曦就一直很纠结要不要告诉窦宸,这要是万一不小心曝光,窦宸也好早做公关准备。


    又觉得说了不好,跟泄密似的。


    还没等她纠结完,窦宸某次有急事要找许汐言,直接提到了闻染。陈曦这才发现哪儿需要她泄什么密啊,许汐言的事,无论她知不知会,窦宸都门儿清。


    所以许汐言结束在阿根廷的工作后,没去莫雷诺冰川、转道去了瑞士这事,窦宸居然不知道,陈曦挺意外的。


    而且,窦宸这么如临大敌的干什么?


    劳特布龙嫩在德语里直译的意思便是“很多的泉水”,有名的度假胜地而已。


    窦宸问:“她为什么突然去瑞士?”


    陈曦回忆:“就是……她有天突然跟我说,她想养只猫,我都傻了。她又说,她不想去看冰川了,想去劳特布龙嫩。”


    “给我买张过去找她的机票。”窦宸只这么说了句,就把电话挂了。


    窦宸出现在劳特布龙嫩时,山谷里风大得出奇,像两只手推在人背后,她一身西装被吹得猎猎作响,不停把飞扬的头发挽回耳后,才能仰头望向天空里翼装飞行的那人。


    有人说许汐言是“钢琴女祭司”,有人说许汐言是太阳。


    无论如何,在众人眼里,许汐言好似是最接近天空的那个人。


    此刻,许汐言真的在飞。


    窦宸仰头望着,她带着翼装飞行的装备,飞过瑞士过分幽蓝的天,飞过高耸入云的山巅和村落小屋宛若火柴盒的山谷,飞过层叠清透的瀑布。


    她在俯瞰人间。


    窦宸仰着头,双眼被炽烈的阳光晒得发痛。


    “汐言!”


    她很想这么叫一声,然而这是无意义的,许汐言太远了,山谷里猎猎的风会把还未出口的音节,直接堵回她的喉咙。


    直到许汐言在山谷里降落。


    她跑过去,也不知自己为什么要穿高跟鞋。


    教练在帮许汐言拆翼装飞行的装备,许汐言伸手拨散了自己方才束住的一头浓密长发,在瑞士山谷带风铃花味道的风中招展,额上是细密的汗。


    “窦姐。”许汐言对窦宸的忽然到来好像也没多意外。


    又问:“陈曦告诉你说我在这?”


    窦宸:“我问她的。有份合同要你签字,我打给陈曦,问你什么时候回国。”


    许汐言没再说什么了。


    她订的酒店就在山谷里,原木搭就颇有童话色彩,因价格过分高昂而房源充足,窦宸没有预订,也能即刻入住。


    两人去山谷散了趟步,点评了番那些知名或不知名的野花。


    晚餐吃芝士火锅,浓浓的香,淡淡的咸。


    一直到入夜,窦宸问:“去酒廊坐坐?”


    许汐言点点头。


    两人各要了一杯苦艾酒,酒廊有人驻唱,女歌手一袭淡蓝棉布长裙抱木吉他,指尖在雪杉面板上轻轻的敲。


    许汐言一手掌根撑着头,另只手的五指,在吧台上跟着旋律,有一下没一下的轻轻弹。


    眼里望着那女歌手的蓝裙。


    窦宸一直到这时,方才问:“突然来劳特布龙嫩干什么?找死?”


    许汐言笑出了声:“窦姐,我有翼装飞行执照。”


    “是,我知道。”窦宸淡淡的说:“你特意来这里考的,死亡率百分之三十的极限运动。”


    许汐言冲着窦宸很缓慢的眨眼。


    “别跟我装傻。”窦宸喝一口苦艾酒:“你大学刚毕业那会儿,我第一次见你,来找你谈合作合同的时候,就是在劳特布龙嫩,你还记得吗?”


    许汐言指尖又在吧台轮番的弹,望着台上:“窦姐,你说我上台唱一首怎么样?”


    “你别打岔。你先说,你还记不记得?”


    那时,是窦宸第一次看许汐言喝醉。


    所以她也不确定许汐言记不记得了。


    许汐言始终一手撑头望着台上好似专注听歌,她刚要再次开口,许汐言忽然轻翕双唇:“记得。”


    眼神还留在台上。


    窦宸心想,果然不可能忘的。


    窦宸记得很清楚,许汐言大学期间不签任何公司,专心练琴。直到她大学毕业,无数全球知名的公司伸出橄榄枝。


    许汐言却消失了一段时间,也有不少圈内人在传,她仗着天赋过人,恣意妄为,肯定不好带。


    窦宸这人不怕难,想方设法打听到许汐言在劳特布龙嫩度假,机票售罄,她又设法搭私人飞机过去。那样一架小型机,好像随时摇摇欲坠,晃得人想吐。


    抵达山谷时,和今天一样,刮着猎猎的风。


    窦宸一边胡乱的把头发拨回耳后,一边仰头,看着明丽的少女好似长出翅膀,不成章法翱翔过碧蓝的天。


    那时窦宸根本还没听过许汐言现场弹琴,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我要签她。


    世上再不可能有人有那般恣意的姿态。


    当晚,窦宸在酒廊里找到许汐言。


    那时不过二十出头的许汐言,俯在半圈于吧台的臂弯里,露出小半张瑰色的脸庞,带着迷离笑意,那样年轻,却有暗沉音色,嘴里喃喃说着什么。


    窦宸犹豫一瞬,凑近了去听。


    许汐言喃喃道出的是:“妈妈。”


    “你以为我不知道当年那场火,是你放的么?”


    后来窦宸跟许汐言深度合作、了解许汐言的一切后才知晓,那天是许汐言母亲的预产期,超过四十的高龄,在瑞士最好的医院,与劳特布龙嫩不过百余公里距离。


    据说她与第二任丈夫十分相爱,给自己第二个女儿取名“Aina”,取意宁静顺遂。


    窦宸不知醉酒的那晚许汐言梦到什么,只记得她喃喃说烫。


    也许她梦到六岁时的那场大火,保姆请假,她母亲十分罕见的没再另请保姆,留过分年幼的女儿独自在家。


    一场意外的大火,就是从许汐言的琴房而起。


    当许汐言被救出,母亲和男伴站在围观的人群中,一手揽住她的肩,关切的问她有没有事。


    小小汐言仰起面孔。


    很多时候,许汐言觉得自己是在那个大火的夜晚,被赐予了天赋,也降下了诅咒。


    她以超出六岁女孩应有的敏感,捕捉到语调关切的母亲,双瞳里写满漠然。


    一只搭在许汐言肩头的手,手指那么凉,却染着淡淡火石味道。


    很久以后许汐言坐在吧台问窦宸:“我这样的人,怎么会相信永远呢?”


    这一晚许汐言又喝醉了,还和二十岁出头时一样,瑰丽的面庞俯在半圈于吧台的臂弯里。后来窦宸跟心理学的靳博士聊过,知道那是一个自保的姿势。


    窦宸想,其实陈曦是没见过真正喝醉的许汐言的。


    因为真正喝醉的许汐言总会喃喃,窦宸仍是凑近了去听。


    从上一次的“妈妈”,到这一次的“阿染”,都是短短两个字。


    窦宸坐直了身子,背抵倚着原木椅背,心里觉得:


    遇到闻染这样决绝的人,或许是许汐言的劫数。


    闯不过去,后半生也许都浸在这杯苦艾酒里。可若是闯过去……


    窦宸端起酒杯抿一口,指尖在杯壁上轻轻一敲:闯过去的话,能解开多年前的另一重劫数也说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