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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钱多人傻。”


    窦宸照顾醉酒的许汐言一整夜。


    第二天一早, 许汐言没有任何宿醉痕迹,清水洗把脸已足够动人。窦宸醒来时,看见许汐言坐在她对面的单人沙发椅, 两条纤细笔直的腿交叠架在扶手,含着点漫不经心的笑意看她。


    嘴里道:“请问你代表哪家公司?”


    窦宸报出公司名字。


    那时窦宸还未跳到全球知名的公司,这名字不算多有说服力。


    许汐言点点头:“那签吧。”


    窦宸一愣。


    许汐言挑起俏丽的唇角:“但我有一个条件,我要完全的话语权。”


    窦宸犹豫一瞬。


    再厉害的钢琴家签在娱乐公司也只是艺人, 从商业逻辑来看, 说白了只是棋子。说什么完全的话语权……


    可眼前瑰妩的年轻女人赤足踩到地毯上, 一手托腮,绽开更明艳的笑意:“不用担心我会失控, 我已经给足你筹码了不是吗?”


    “什么?”


    许汐言轻一翕厚重的睫羽:“我的秘密。”


    窦宸不知许汐言是将错就错,还是看中她身上的什么。但这是全球经纪人都垂涎的机会, 她准备充分,立即打开笔记本电脑将合同略作修改,呈给许汐言看。


    许汐言:“我想看打印稿。”


    呵, 什么怪癖。天才是否都这么大架子?


    窦宸这人办事极利落, 也不推脱,立刻找酒店将合同打印出来,拿给许汐言。


    想不到许汐言看也没看, 抓起一只万宝龙钢笔, 在签下那即将举世闻名的「许汐言」三字前, 先扬了扬下巴:“喔对了。”


    “你要不要先听我弹一段钢琴?”


    窦宸:“不用。”


    许汐言点点头,不再停顿,挥笔流畅签下自己的名字。


    丢开钢笔, 直起腰:“那就现在听吧。”


    “去酒店琴房?钢琴一般,凑合听听。”


    窦宸事后回忆, 没听许汐言现场弹琴、只凭望见她在天空翱翔的一瞬便签下了她,是自己职业生涯做得最正确的一个决定。


    因为当许汐言来到酒店琴房时,已有其他经纪人也打听到许汐言消息,闻讯而来。


    琴房外熙熙攘攘全是人:经纪人、助理、酒店的工作人员……


    许汐言浑然不在意。


    窦宸记得很清楚,她那天穿一件素黑的T恤,敞阔的领口露出笔直锁骨,配一条黑色牛仔裤和匡威鞋,抬起手臂的动作大开大合,实在不像刻板印象里以“优雅”著称的钢琴家。


    然而当她高高扬起的手臂落于黑白琴键——


    “嘣!”


    只需一个音符。


    真正的天才,真的只需一个音符。


    她弹琴的姿态像在跟钢琴搏斗,她以胜利者的姿态把本应属于神殿的天籁拉到人间。窦宸环视琴房外围观的人群,人人脸上并非欣赏,而是震撼。


    欣赏是后一步的事。


    那时理智还未觉醒,只是本能的、直接的、狂风骤雨般的震撼。


    窦宸扫视过其余闻讯赶来的竞争者,个个脸上流露的失落,让窦宸几乎血脉偾张。


    没人知道许汐言为什么签在了窦宸这里,许汐言从未在公开采访时谈及这件事。


    窦宸当然不负她所托,本就是极资深的经纪人,同许汐言合作后,跳到全球最大的公司,后又协助许汐言成立了自己的工作室。


    许汐言这样的性子,喜欢她的人多,自然也不可能没得罪过人。


    窦宸不惜代价的帮她摆平。


    人人都说窦宸惯着许汐言,窦宸总是笑笑:“谁让她是天才呢。”


    这是足够有说服力的理由。


    只有窦宸自己心里清楚,她永远记得在劳特布龙嫩的酒吧里,醉酒的许汐言枕在臂弯,露出半边瑰色的脸庞明丽似应受尽全世界的宠爱,却带着醉意,喃喃念出那句:


    “你以为我不知道当年那场火,是你放的么?”


    看似连老天都格外偏爱的少女,其实从来没获得过真正的爱。


    窦宸惯着许汐言是因为,即便她自诩冷漠,许汐言说那句话的语气,还是令她心疼了。


    后来。


    后来天赋卓绝的少女展翅高飞,一如窦宸初见她的那日,她带着翼装飞行的装备飞过浩渺的天。


    窦宸从没有问过,许汐言去考翼装飞行的执照,是否就因为这项极限运动被誉为“危险之最”,参与者的死亡率高达百分之三十。


    一旦出事,翼装飞行者好似消失在天际,人间再不会寻到一点痕迹。


    一如许汐言当年若消逝于那场火中,人间也不会留下一点痕迹。


    窦宸只是跟许汐言私下约定,其他的极限运动可以,但不许再玩翼装飞行,许汐言笑笑应允。


    这么多年,她的确没有犯戒过。


    除了这一次,窦宸又在劳特布龙嫩找到了她,坐在酒店酒廊里一杯接一杯的喝酒,望着舞台上女歌手的蓝裙。


    窦宸终是忍不住说:“谈恋爱而已。”


    许汐言笑笑:“我从前连她喜欢我都不知道。”


    “直到睁开眼睛,才发现,她根本不是喜欢我。”


    许汐言靠在吧椅背上冲窦宸弯唇:“窦姐,她爱我。”


    许汐言说“爱”这个字的语气令窦宸心里抽了下。


    这么多年,她看着许汐言功成名就,看着许汐言谈了两段恋爱,心里何尝不知,许汐言其实从来没真正敢触碰过“爱”这个字。


    一个连母亲的爱都没获得过的人,对“爱”诚惶诚恐,心有余悸。


    窦宸终是叹了口气,问:“那你打算怎么办啊?”


    许汐言那蔷薇般的面庞上,始终挂着散漫的笑意:“窦姐,她为我做了很多事,很多很多。一桩桩一件件,你都是清楚的。”


    “她要求我为她做的事,到现在,就只剩一件。”


    许汐言笑着说:“她要我放过她。你说,我能做到么?”


    窦宸心想:会有人笑着哭么?


    原来,是有的。


    许汐言往后躺倒,浓密的长卷发垂落于身后,望向酒廊天花板,仿星空效果,也是一片黯黯的蓝。


    窦宸唤了她一声:“汐言。”


    许汐言摇摇头,阖上眼,示意窦宸不必再说。


    ******


    第二天,许汐言随窦宸一道回国。


    除了她俩,连陈曦都不知道在劳特布龙嫩发生了些什么。


    许汐言回国工作,又陆续飞去欧洲各国。


    时间渐至深秋,她再没联系过闻染。


    直到窦宸给许汐言递来一纸合同。


    许汐言工作室想要签下一名有潜力的年轻钢琴家,这是早已有的计划。直到今年许汐言又拿了“肖邦奖”,在国际钢琴圈的地位愈发稳固,时机已臻成熟。


    这个消息有被适当的放出去一些,各个新锐钢琴家的经纪人都来自荐。


    窦宸个个客气以待,实际从未给过一句准话。


    这件事的决定权在许汐言,不在她。许汐言和闻染一样,有双敏感的好耳朵。


    许汐言这段时间挺忙的,好容易这晚闲暇,连窦宸都觉得她应该放松,拉她去今晚的一个聚会。


    许汐言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闻染。


    她并没悄悄想办法给闻染递过帖子。


    那只能说明,闻染的调律工作室,在圈内是真正做起来了。


    周贝贻的走红,为闻染的工作室积累了名气。


    当初她不愿公开与许汐言合作,因为许汐言已经太有名了,与许汐言合作,只能是许汐言拉她。


    而她与周贝贻,可以说是互相成就,一路往上。


    许汐言知道,闻染一定看到她了,就像她一进这酒吧,第一眼就看到闻染了一样。


    但闻染没有走过来,她也没去打扰闻染。


    今晚聚会随性,小小一方舞台,不少人上去唱歌。


    有相熟友人拱许汐言,许汐言慵懒笑笑,不愿意动弹。


    没成想下一个走上台扶住立麦的人,是周贝贻。


    周贝贻瘦,五官体量小,在人群中看上去毫不打眼。没想到唱起歌来,忽而爆发出极大魅力。


    她唱《Cant Take My Eyes Off You》,声线细,有种浅吟低唱的味道。


    她始终望着脚边木地板的一块,直至唱到“Youre just too good to be true”一句,掀起眼皮,飞快的望向闻染一眼。


    许汐言望着舞台多两秒。


    才好似不经意的转眸,追随着周贝贻的目光看过去。


    闻染端着一杯酒,靠着一张酒台,没落座,这样的聚会上她已有认识的人了,缀着浅淡笑意,跟身边人聊着天。


    光怪陆离的灯光打在她身上。光越瑰谲,反而显得她越干净。


    许汐言比周贝贻更早的抽回视线。


    周贝贻下台的时候,酒吧里爆发阵阵掌声和尖叫。


    这掌声之中有闻染的么?许汐言不知道,因为她再没往闻染那边多望一眼了。


    只是轻转着腕子,望着酒杯里的一颗青梅。


    周贝贻弹钢琴时那极强的爆发力,像她。


    周贝贻唱歌时那浅吟低唱的模样,不像她。


    周贝贻那面对任何人都不怵的气场,像她。


    周贝贻那清淡的长相和单眼皮,不像她。


    许汐言忽地勾了勾唇角。


    想这些干嘛呢?


    闻染不是说了么——无论闻染以后恋不恋爱、选什么样的对象恋爱,都与她无关。


    不因为像她,也不因为不像她。


    她抬手把酒倒进嘴里的时候,身边多了个影子。


    她眼尾尚未瞧清,鼻端已先嗅出来,是闻染。


    撇开那过分成熟的香水味道,皮肤纹路里钻出淡淡沐浴露清香的,是闻染。


    闻染说了句什么,她没听清。


    凑近了些:“你说什么?”


    闻染又说了遍:“嗨。”


    许汐言忽的就笑了。


    闻染一定不知她在笑什么。


    她是在笑,在劳特布龙嫩玩翼装飞行的那天,气流不稳,教练在身边大喊她的名字:“Shine!Shine!”一边拼命冲她比手势。


    窦姐的担心并非没有道理,她在劳特布龙嫩的经历,也堪称劫后余生。


    那时她被卷在一阵气流里,心里想的是——这辈子她还有机会,听闻染用清浅的语调对她说些什么吗?


    也许不用太多。也许只是简单的招呼一声:“嗨。”


    到这时,闻染站在她身边,她敛了笑意,问:“找我有事?”


    声线压得低,仍像是只对闻染私语。


    她想不出有什么事能让闻染主动找她。


    闻染:“这里太吵了。要不,你跟我来一下酒吧外面?”


    许汐言微一怔,点头:“好。”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酒吧,直至站到酒吧外足有人高的灌木丛边,闻染抿抿唇,问:“听窦姐说你去玩翼装飞行?”


    许汐言捻捻自己的手指,先是笑道:“放心,我有执照。”


    “我有什么不放心的?”闻染盯着灌木窄长的叶片。


    “哦。”许汐言压压下颌。


    “但是。”


    “但是?”许汐言偏一偏头,浓密的长卷发垂落肩膀。


    闻染将始终落在灌木叶片的眼神抽回来,看住许汐言,藏在身后的手微微攥紧:“你以后可不可以不要再玩翼装飞行了?”


    其实闻染这时很紧张。


    她很怕许汐言问一句——“我们不是已经把话都说清楚了么?你还有什么立场管我呢?”


    但许汐言没有。


    许汐言只是回望着她,良久。


    接着浅浅扬唇:“好啊。”


    闻染藏在身后的手攒得更紧:“嗯,那我们进去吧。”


    “等等,窦姐跟你说这件事干嘛?”


    “我不知道。”


    许汐言笑了,重复一遍闻染的话:“你不知道?”


    闻染背着手,站在她面前,眼神又垂落回去,轻轻的,落在灌木的叶片。


    “我还以为。”


    “嗯?”


    “你主动来找我,是想问我签不签周贝贻。”


    闻染摇摇头:“那是你们工作室的事,决定权当然在你自己。”


    “你怎么看?”


    “什么意思?”


    “周贝贻的钢琴天赋。”


    闻染沉默一阵,略低着头,似在思索。


    许汐言心里无端焦灼起来,问闻染:“带烟了么?”


    “啊?”闻染摸摸裤子口袋:“哦,带了。”


    她摸出一盒万宝路,许汐言抽出其中一支。她又去摸口袋里的一次性打火机,许汐言摇摇头说“不用”。


    闻染瞥见许汐言把那个有半边浮雕翅膀的Zippo打火机掏出来,睫毛很微妙的翕了翕。


    打火机是她很久以前送给许汐言的。


    许汐言当真没弄丢。


    许汐言不知闻染想起什么。她每每用这个打火机,就会想起以前她靠在闻染出租屋的床头,闻染拿着这个打火机,给她点过烟。


    有时闻染靠在她身边。


    有时闻染站在床畔,勾腰下来,长发垂落于胸前轻晃。闻染那样敏感,她瞧一眼,那洗得柔软的棉质睡衣下就要发生某种微妙形变。


    这么久过去,闻染送她的这打火机,总是坠在她口袋里,不沉,却带着不可忽视的重量。她生性自由,这打火机却像一把被岁月涂暗的锁,锁住了她灵魂的某一部分。


    她拿打火机自己把烟点了,又递给闻染。


    两人各自点了烟,却任谁都没抽一口,夹在指间,一同沉默。


    直到闻染开口回答她的问题:“很多人说贝贻弹琴像你,在我看来却不是这样。”


    “虽然你们弹起琴来同样有力,都是大开大合的风格。但贝贻像过境的风,至于你……你像太阳。”


    闻染顿了顿:“没有人像你。”


    忽然放轻的语调,令那句话像是喃喃出来的。也不知她是说给许汐言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许汐言夹烟的手指紧了紧。


    觉察自己长长、长长的吁出一口气。


    她发现自己不怕闻染给周贝贻任何高的评价。


    她独独害怕听见闻染说——周贝贻像她。


    两人就这么夹着烟默默站了一阵,许汐言问:“那如果我的工作室签下周贝贻,你会不会介意?”


    “我为什么会介意?”闻染道。


    许汐言笑着点点头:“那好,你先进去,我再透透气。”


    闻染离开后,许汐言一个人立在原处,往远处树下瞥一眼。


    一阵高跟鞋声渐近,走来的是窦宸。


    许汐言勾唇:“偷听啊?”


    窦宸耸耸肩:“我为什么要听你们这些小孩子斗气?”


    “放心,我站那么远听不着,只是偷看而已。”


    许汐言:……


    窦宸笑:“我出来打电话。刚巧碰上你们,就站了会儿,没过来打扰。”


    “不。”许汐言:“你就是为了偷看。”


    窦宸耸耸肩承认:“好吧。”


    “我就是想看看,到底有没有人能管得了你。”


    许汐言:“你向着她啊?”


    “我从前觉得陈曦向着她。窦姐,想不到连你也……”


    但许汐言半开玩笑说这话的语气,一点没见生气。


    窦宸:“也不是说我向着她。只是我觉得,以前你身边所有的人,包括我,说不定都太惯着你了。”


    “非得一个更厉害的人,才能逼一逼你。”


    窦宸没说完的话是——逼你从封闭的过去里走出来,逼你从自以为习惯的“舒适区”、实际是童年浓雾熏出的阴影里走出来。


    窦宸:“我问你,如果闻小姐真跟周贝贻在一起了,你祝不祝福?”


    许汐言盯着她。


    盯着她。


    继续盯着她。


    “你别瞪我。”窦宸睨过去:“如果你开口,工作室拿钱出来,到时给闻小姐包个大红包。”


    许汐言掉头就走。


    两天后,许汐言让陈曦给闻染打电话。


    陈曦说:“她把我拉黑了。”


    “什么?”


    许汐言接过手机,自己又打一遍。


    果然被拉黑了。


    陈曦颇有些幸灾乐祸:“估计闻小姐把你身边的人都拉黑了。如果未来你们真有什么商务上的合作,她应该能为了你,另买一个工作手机号。”


    许汐言:“你去查查,她现在住在哪。”


    闻染下班时,久违的在出租屋旧楼下遇到了许汐言。


    她现在开自己的工作室,赚的比以前多了,但开销也比以前大了,租的还是很旧的老房子,小小一间。


    她早出晚归,回来已是深夜,不知许汐言在楼下等了多久。


    闻染到底不忍,走上前去:“找我?”


    许汐言:“你连陈曦都拉黑了。”


    “我没有办法跟你做朋友。”闻染道:“如果之后我们真有业务上的往来,那我……”


    许汐言接话:“那你就另买一个工作号的手机。”


    闻染看她一眼。


    身后偶有其他楼栋夜归的住户,闻染怕许汐言被人瞧见,叫她:“我们进楼道里说。”


    许汐言跟着她走过去:“我今天过来,是想告诉你,我们工作室正式决定签下周贝贻了。”


    闻染点点头:“知道了。”


    许汐言:“我想着还是当面告诉你一声,希望你不要误会我是为了接近你,才决定签下她。”


    “我为什么会误会?”闻染浅笑了笑,籍着夜色遮掩,忽然冲动的说了句:“你怎么会做这样的事,难道你爱我么?”


    许汐言蓦地一顿。


    秋风一拂,许汐言身上复合的香气四溢。


    闻染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她要跟许汐言签情人的合约,许汐言找到她出租屋的楼下来,两人第一次在黑暗的楼道里接吻。


    那时身边就是这样的铁锈味,混着许汐言身上的香。


    现在回忆起来,像是上辈子的事了。


    但秋风却是有味道的,裹着人像一件藏进衣柜很久的风衣,口袋一抖,让人想起连自己都不肯记得的往事细节。


    许汐言望着她,翕了翕唇。


    许汐言发现,她会世界上那么多语言。“爱”这个字,中文是一个音节,英文两个,更复杂些的意大利语,也不过三个音节。


    可舌尖打一打弯,于她而言,这个简单直白的字却又从来都难以面对。


    变作口袋里那个她不敢弄丢的打火机,钝角圆润,硌着她柔软的腿,存在感永远那么强,暗银的质感,像一枚不曾套上手指的指环。


    她看着闻染的眼睛,良久,在她要开口以前,闻染先道:“其实我明白的。”


    “我知道你不会为了任何人拿钢琴开玩笑。”


    “那是你的信仰。”


    闻染这句话说得很诚挚。让许汐言想到,钢琴是她的信仰,其实,也是闻染的信仰。


    眼前这个看起来?*? 文静的、内敛的,却分外倔强的、极致的姑娘。


    许汐言心里清楚得很:她此生也再不会遇到一个像闻染的人了。


    许汐言点点头:“嗯,我想说的就是这个,你上楼吧。”


    闻染:“那,再见。”


    她背着包向楼道里走去。


    老房子没装电梯,她踏着楼梯往上。万万没想到,许汐言跟了上来。


    闻染回头瞥一眼。


    许汐言一张瑰绝的脸映在楼道透进的月光中,冲闻染翕了翕睫。


    闻染问:“……你干嘛?”


    “我不干嘛。”许汐言:“我顺路。”


    闻染:?


    这是老破小出租楼,顺路到哪里去?


    一直到她上了五楼,站在自己出租屋门口,一扭头,许汐言就站在她身侧。


    闻染:“……我现在不太方便邀请你进来。”


    许汐言点点头:“我知道。”


    “那你……?”


    “不是说了我顺路吗?”许汐言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拧开闻染隔壁的房门:“你工作一天应该很累了,今天就不多聊了。我先回去了,晚安。”


    她冲闻染挥挥手,关上了门。


    闻染捏着钥匙,站在自己出租屋的门口:……


    ……………………


    数小时前,陈曦将闻染的地址发给许汐言后,许汐言回复消息:【附近有空房么?】


    【言言姐你等等,我去查一下。】


    过了会儿,陈曦回复:【目前隔壁是空着的。先前住了群很爱打游戏的年轻男生,群租房,太闹腾,好像被人给举报了。】


    许汐言:【租下来。】


    【啊?】陈曦惊了:【言言姐你要住这?】


    这追妻火葬场的火,烧得有点猛啊!


    许汐言:【不住。】


    陈曦没忍住八卦:【不住你为什么租?】


    许汐言:【钱多人傻。】


    第72章  “她不适合,她没良心。”


    老房子的墙板和防盗门, 仿若被岁月锈蚀,变得越来越薄,以至于外面的声音总能被听得一清二楚。


    闻染总怕关门的声音吵着邻居老人休息, 所以总是轻手轻脚。她发现许汐言也是。


    进屋以后她甩开包,盘腿坐在沙发上。这沙发还和她以前的出租屋一样,小而窄,双人座, 若她和许汐言同时坐在上面, 两人势必有身体的某一部分要交叠。


    此时她坐着, 脑子里甚至还没回过神来。


    许汐言……住到了她隔壁?


    不知为何,闻染脑子里存了个很清晰的画面:


    方才她在楼道里回头, 没有灯,只有楼下一层声控灯是好的, 传来很微弱的光线,楼道水泥窗口是很复古的镂空,菱形花样, 月光倾洒进来, 照在许汐言那张瑰丽的脸上。


    那张脸无端显得很孤独。


    闻染心想:现在这跟我还有什么关系?


    她站起来,热水淋浴过,把自己扔回床上。创业已经很不容易了对吧, 哪有时间奢侈的悲春伤秋。


    第二天一早, 阳光普照, 洗去昨夜月光。闻染早早出门,没听到隔壁是否有动静,背着帆布包路过单元门口, 阳光是一种馨暖味道,昨夜许汐言同她站在这里, 身上溢散的复合香气,早已消失了。


    仿佛昨晚的一切都没发生过。


    唯一变了的,是闻染出租屋前的声控灯。


    这种老房子的线路大多有问题,即便换了灯泡,也不亮。而这一次,闻染下班回家,发现那盏灯亮了。


    烫着她握钥匙的手,像昨晚许汐言立在她面前,皮肤纹理里散出微妙的温度。


    闻染心想:莫名其妙。


    许汐言真的莫名其妙。


    闻染回到家,发现另一个变化——隔壁静得出奇。


    老房子隔音不好,租金便宜,租房的年轻人不停的换。从闻染住在这里开始,经历了很爱唱歌的女销售、醉酒后总是大笑的广告文员、还有之前那群总是打游戏骂脏话的男生。


    隔壁倏然安静下来,闻染的睡眠质量显著提升。


    但她再没遇见过许汐言。


    许汐言真的租下了这里?


    问是不可能问许汐言的。闻染这天下班,忍无可忍看了眼墙面贴着尚未揭去的招租广告。回到家,打了个电话过去问:“喂,请问房子还出租么?”


    对方是位海城老阿姨:“喔哟小姑娘,你打晚啦,我这套房子俏得来。”


    她随口的一句称呼,却听得闻染悲从中来。


    闻染早不是什么“小姑娘”了。从前十七岁,遇到在学校香樟树下回眸的许汐言,那时她是小姑娘。后来二十六岁跟许汐言重逢,纠纠缠缠间,已然又过了这么久。


    都说人的声音是最晚苍老的,所以阿姨听她打来电话,还是操着本地方言唤她“小姑娘”。


    只有闻染自己知道,她不年轻了。


    且不说熬夜后皮相总比十七岁时浮肿些,更重要的是一颗心,像受伤后痊愈一般,结出层厚厚的茧子。


    闻染在电话里问房东阿姨:“租您房子那人,不会租了一辈子吧?”


    “哈?”


    “没什么,我开玩笑的。”闻染说完,就把电话给挂了。


    她带着一颗结出茧子的心脏想,就算许汐言租在她隔壁又怎么样呢。


    许汐言应该没什么时间住在这里。


    况且就算许汐言住过来,那又怎么样呢?


    周贝贻签约进许汐言工作室,圈内为之惊叹,她倒能做到和闻染一样,分外平静。


    她也不是什么物欲旺盛的人,诚如她自己所说,商场五十块一小时的商业钢琴也能养活她,也能让她每天弹最爱的钢琴。是否成名什么的,她倒也并非真正在意。


    许汐言的工作室要求极高,对她也是,对她的钢琴也是。这天闻染帮她调律后,两人一起打包了麻辣烫和鸭舌,回到闻染小小的出租屋一起吃晚饭。


    沙发太小,两人盘腿坐在地板的短绒地毯上,就着小小一张茶几,戴上一次性塑料手套,抓糟卤鸭舌来啃。


    周贝贻笑道:“现在总算不是只能请你吃面的时候了。”


    刚遇见周贝贻那会儿,闻染的个人工作室刚开,柏女士的乳腺又要动一个小手术,她自然不想柏女士低头受气的找舅舅要钱,赶紧把最后余下的钱转过去。那会儿真是捉襟见肘,周贝贻和她也是差不多情况。


    两人真的只能去超市买些面、鸡蛋和蔬菜,搭伴吃还能更节省些钱,今天你付,明天我付。


    现在也能随随便便买得起糟卤鸭舌,也算巨大进步。


    年轻的周贝贻说起这些,语气竟还有些感慨。


    闻染笑起来。


    周贝贻跟着弯唇:“闻染姐你笑什么?”


    闻染笑着摇摇头。


    她站起来,脱掉手套,走进洗手间洗了手,走出来跟周贝贻说:“你慢慢吃。”


    自己靠在小小一支立式书架边,指间夹了一支烟,但没点。


    身后窗外是高耸的立交,车水马龙的马路,往来车灯交织成红白两条脉脉流淌的灯带。车灯混着路灯,很微妙的透过玻璃,映亮她的脸。


    她就是在那一刻,忽然觉得有点难过。


    从一碗面到糟卤鸭舌,对真正年轻的周贝贻来说,是足够厚重的回忆了。


    可对闻染来说,这份回忆还是轻薄了。


    她总想着为了许汐言,她一个人远赴加州,又飞往摩洛哥,在飞机上带着发肿的小腿,和某种奋不顾身的心情。


    闻染很清楚,那种心情,无论以后面对谁,都不会再有了。


    还有这份回忆的重量,她又要与谁人攒够多久,才能超越,她简直想不出答案。


    这时外面有人敲门。


    闻染指间夹着烟回神,问周贝贻:“你点了外卖?”


    周贝贻摇头。


    闻染走过去开门,愣了。


    门口是许汐言,抱着一只猫。


    说真的那一瞬闻染就想把门摔上,因为许汐言抱猫的姿态惹怒了她。那是一只流浪的玳瑁猫,不像其他流浪猫一样很会为自己找食,皮毛发亮,这只瘦出一张小尖脸,浑身脏兮兮。


    许汐言那丝毫看不出品牌logo的黑T不知价值几何,这会儿却毫不在意的把猫抱在怀里。


    姿态那般轻柔,好似无比关切。


    但许汐言不养猫。


    所以闻染被激怒了——这场景让她想起两人签合约的那段时间,许汐言对她也是这样,送她从天而降的陨石,送她从丹麦小巷寻来的蓝墨水,让她恍然觉得,许汐言好像真的很喜欢她。


    可许汐言从未改变,她不敢养猫,也不敢言爱。


    闻染简直不知道,她这样淡的性子、也随时光修炼得愈发平和了,每每周末回去看柏女士都能做到不和舅舅吵架了,怎么还是能轻轻松松被许汐言惹怒?


    她调整了呼吸,耐着性子问许汐言:“有什么事?”


    许汐言抱着怀里的猫:“在楼下捡到的,它过来蹭我的腿。”


    这句话带出两个信息——


    第一,闻染这才知道,许汐言租房以后,应该真的有常常过来。


    第二,许汐言过来以后,又从不在隔壁发出任何动静,甚至并不刻意偶遇她。


    闻染莫名的,几乎又可以看到那样一幅画面。许汐言独自走在楼道里,老房子周围的路灯很黯,从楼道透进来,黯得足以让万众瞩目的许汐言,得以暂且摘掉口罩透口气。


    灯光被睫毛滤过一遍,洒在她眼下,就像那日她跟闻染上楼,月光在脸上铺陈带出的感觉,也许叫孤独。


    又或许,说“孤独”也不准确。


    闻染觉得,有时许汐言面对她一瞬流露的感觉,叫“不知所措”。


    面对闻染的沉默,许汐言又道:“你家有剪刀么?它脖子上被系了根很紧的绳子。”


    闻染定睛一看,果然。


    不知是哪个恶作剧的孩子,还是坏心眼的成人。


    闻染问:“你怎么不去你自己屋里拿剪刀呢?不就在隔壁么?”


    许汐言一愣。


    闻染有一瞬快被她气笑了——怎么她就从没想过可以去自己屋里拿剪刀么?


    这人不是经常来隔壁住么?不会住到现在连屋里有没有剪刀都不知道吧?


    许汐言想的则是——闻染现在多厉害啊。


    无论她说什么事都能怼她。


    她抱着猫,压着自己俏丽的下巴蹭了蹭猫的头,轻眨着浓厚的睫羽,然后说:“哦。”


    哦什么哦!


    闻染转身,让开门口:“进来吧,我给你找剪刀。”


    许汐言倒是一怔,没想到闻染会让她进屋似的。


    她抱着猫站到玄关,瞥一眼闻染小小的鞋架。只是那里,再没有为她专门准备的客用拖鞋了。


    许汐言是真的喜欢闻染的小屋。


    小小客厅的格局一览无余。闻染无论住在哪里,屋里永远都那么热闹。窗台上摆满多肉,茶几上是杂志和没吃完的芝士味薯片。写字桌脚边堆着书架放不下的乐理书,桌面放着保温杯、玫瑰花茶和没抽完的一盒烟。


    还有茶几边的短绒地毯上,坐着周贝贻。


    ……坐着周贝贻?!


    周贝贻瞧见许汐言,明显愣了下:“许老师。”


    许汐言忽地低头笑了下。


    周贝贻肯定不知她在笑什么,只见她抬起头来说:“其实我们工作室没那么大规矩,不用叫许老师。”


    “那……”


    “叫许汐言,或者汐言,什么都行。”


    周贝贻犹豫了下。


    许汐言给自己找了双拖鞋,抱着猫在茶几另侧坐下,问周贝贻:“觉得我是前辈?”


    “不用这样,至少在钢琴的世界里不用。钢琴从不认得什么前辈不前辈,只认得真正能够驾驭它的人。”


    “进了工作室不用拘束,有什么不同见解,大家随时切磋。”


    周贝贻笑着点点头。


    闻染找到剪刀走出来,问许汐言:“你怎么进来了?”


    “……不是你让我进来的吗?”


    闻染心想:我是怕你站在楼道被人看见,让你进玄关。


    你倒挺不客气,自己进来坐下了。


    她自己盘腿坐到许汐言身边,小心翼翼拎起猫颈间的绳索,面无表情的说了句:“高中同学。”


    许汐言和周贝贻皆是一愣,又同时反应过来——


    闻染是在解释,许汐言是她的高中同学。


    闻染手巧,猫大概也知她是救自己,由着她想办法处理自己颈间缠得过紧的绳索,一点不挣扎。


    周贝贻看着她动作,在一旁问:“闻染姐高中时什么样啊?”


    闻染拿开绳子,许汐言低头看了下猫的颈间有没有伤,还好没有,嘴里问:“你想知道?”


    她笑着抬起头来看向周贝贻,但眼神没笑。


    周贝贻迎着她眼神:“想。”


    那时候许汐言就知道,周贝贻以后必成大器。


    因为周贝贻真的不怕她。


    钢琴需要的,是真正有魄力的人。


    她回答周贝贻:“她穿着蓝色的羽绒服看鲸鱼。”


    “鲸鱼?”周贝贻转头看闻染:“闻染姐你不是海城本地人么?”


    “嗯。”


    “海城哪来的鲸鱼。”


    许汐言忽然的,极其不想闻染对周贝贻解释更多。


    无论她和闻染走到何种地步,她说起这句话时嘴角会隐隐含笑。她总记得那天她睡着了,她不怎么做梦,更不会梦到火,只是有时莫名觉得全身燥热,睡不安稳,而那天她睁开眼,看着少女穿一身蓝色羽绒服,双手背在身后,安静的仰起面孔。


    她们周遭的世界是一片并不真切的蓝,身长五米的鲸鱼游弋而过。


    那时她觉得世界好安宁。


    她这样说一句,是她和闻染私藏的回忆。若闻染对周贝贻解释了,便是让第三人走进这份回忆了。


    可是闻染对周贝贻说:“海城以前有座海洋公园,现在已经拆了,里面有座多媒体馆,墙面贴满屏幕,不怎么高清,但模拟的是海洋效果,各种海洋动物的影像在其中游过。”


    “其中最震撼的,是一只鲸鱼。”


    周贝贻点点头:“原来是这样。”


    许汐言几乎是贴着周贝贻的这句话站起来,抱着猫说:“我先走了。”


    她没说“再见”,也没再说任何一个字,抱着猫匆匆走往门口,换了鞋直接拉门出去,楼道里响起一阵下楼的脚步声。周贝贻看闻染一眼,闻染坐在原处,没有起身相送,甚至没有去看许汐言的背影。


    就盯着茶几上方才剪断的、猫颈间的那条绳子。


    直到许汐言的脚步声听不见了,她仰起脸来冲周贝贻笑笑。


    周贝贻很清楚此时自己该说:“那我也先走了。”


    闻染不知怎的叹了口气,唤她的名字:“贝贻。”


    周贝贻笑着摇摇头。


    周贝贻离开后,闻染多坐了五分钟。


    五分钟后,她突然站起来,拿了钥匙就匆匆出门。


    旧楼左右两边的路,她选了左边那条,起先是匆忙的走,后来变成连走带跑。


    终于,她在前方看到许汐言的背影。


    其实她刚才就是赌,左右两边,赌错了,就错过许汐言了。


    “喂。”


    虽是深夜,道路上很少的行人,她还是不敢唤许汐言的名字或是姓氏,生怕惹人瞩目。


    “喂!”


    许汐言好似没听到,仍在她前方走着。


    她狂奔着追上前去,气喘吁吁的拉了下许汐言的胳膊。许汐言入秋了仍然穿得轻薄,但总归隔着一层薄薄的T恤料子,许汐言的体温和皮肤触感,不是直接排山倒海袭来。


    闻染快速放开手,许汐言抱着猫回头。


    闻染知道许汐言其实听到她唤她了,许汐言也知道闻染知道。


    就像许汐言知道闻染是故意把两人私藏的过往解释给周贝贻听的,闻染也知道许汐言知道。


    闻染从前觉得,许汐言这样的人是不会难过的。


    一个从不敢真正投入的人,又哪里会真正难过呢。


    但她对周贝贻解释完那句话后,许汐言抱着猫径直站了起来。


    她余光瞥见许汐言那一瞬的神情,让她的心陡然一抽。


    让她觉得自己做得过了。无论她和许汐言现在如何,她不该把那份过往解释给任何人听的,哪怕出于社交礼仪,也不该。


    所以她追了出来。


    这会儿许汐言站在她面前,很沉静,脸上的表情说不上什么意味。


    她问:“你去哪?”


    许汐言搂了搂怀里的猫:“我想带它去洗个澡,做个检查,就顺着路往前走,看看有没有还开着的宠物医院。”


    闻染问:“你自己去?”


    许汐言拍拍口袋,意思是自己戴了口罩。


    闻染又问:“陈曦呢?”


    许汐言:“休假。”


    闻染不知陈曦是不是真的休假。况且陈曦休假又如何?难道窦宸拨不出另外的助理给许汐言用么?


    但闻染想着方才许汐言起身一瞬的神情,没计较这些,叹了口气:“我去吧。”


    她的意思是,她去跟宠物医院的店员交涉,这样许汐言被认出的概率小一点。


    许汐言点了一下头。


    俩人没再说什么了,她们现下即便走在一处,也隔着至少半人的距离。秋风谈不上料峭,就是沉闷的裹着人,掀动许汐言T恤的衣袖。


    闻染动了动嘴唇,想说许汐言这个人怎么总也不怕冷呢,好像身上有团火似的。


    但她没开口。


    一路走到宠物医院,闻染上前跟值班的护士交涉,又从许汐言怀里接过猫,让她们带去洗澡。


    自己走过来,坐到许汐言旁边。


    一排等候椅,这会儿空荡荡没有其他人,闻染跟许汐言隔着两个空座,唤了她一声:“许小姐。”


    许汐言低低的“嗯”了声。


    闻染说:“你能把头低下来么?就算戴了口罩,你是生怕别人认不出你还是怎样?”


    许汐言笑了笑,就把头低下去了。


    不知为什么,闻染的心里又有点难过。


    许汐言的沉默令她难过。


    许汐言的顺从令她难过。


    甚至她望着前方墙面张贴的宣传画,那些流浪猫狗的故事也令她难过。


    眼底酸涩涩的,听护士出来叫她:“洗好了。”


    她走上前去扫码付款,询问检查结果,护士说挺好的,应该是家猫走丢,没什么基础疾病,就是营养不良。


    闻染又问她们这里能不能代寻领养,得到的答案是可以。


    这时墙边等候椅传来一声:“我养吧。”


    护士循声望过去。


    许汐言坐在一片暗影里,戴着口罩,面容瞧不真切。


    但闻染一记眼刀射过去。


    许汐言便又压了压下颌,把身形往暗影里藏了藏。


    护士问闻染:“你朋友要领养么?”


    闻染:“她不。”


    护士:“可是她说……”


    “她不适合养猫。”闻染顿了顿,用带着海城口音的软糯糯普通话说:“她没良心。”


    许汐言的心里,好似忽然被小猫爪子挠了一下。


    闻染说完签了代寻领养单。猫瞧着可怜,她想养,可她早出晚归,根本没条件,柏女士住在舅舅家,更是没法养,舅妈不把猫丢出来才怪。


    签完单,她跟护士道谢,走出去。许汐言没再说什么,跟在她身后。


    路灯昏黄,浓稠仿若有形,塞进路砖缝隙,让人心里也跟着堵堵的。


    直到走出宠物医院很远了,路面空荡荡一个行人也无,只有零星的落叶,灯光把柏油路面打成一片琥珀色的时间海。


    许汐言开口:“刚才洗澡和做检查多少钱?我转给你。”


    闻染:“你有钱么?”


    许汐言:“我让陈曦转给你。”


    闻染点点头:“七百三十块六毛。”


    精确到小数点后一位。


    许汐言忽地低头就笑了。


    闻染多清醒啊。现在跟她算得清清楚楚的。


    她唇边缀着自嘲的笑意,微压着下颌往前走。走了两步,发现闻染没跟上来,停下脚步回头去瞧。


    闻染恰好停在一盏路灯下。


    闻染现在的衣着偏成熟了,翻领衬衫,灰西裤,可路灯打亮那一张脸,还是干净得过分。


    总让许汐言想起高三时,她倚在校史馆三楼栏角往下眺望,少女站在一片夕色中,清淡的面容透着不显山不露水的倔。


    她忽然问:“你和周贝贻,是打算在一起么?”


    闻染没回答她,望着她,沉默良久。


    她的心里漫开一片潮湿,像小时候一个人待在家里练琴,被牛奶泡软的饼干。


    闻染问:“你养什么猫?”


    她不说话。


    闻染快走两步上前来,逼到她身前:“许汐言你这人是不是有什么毛病啊?你忽然的要养什么猫?”


    许汐言轻轻的唤她:“闻染。”


    闻染木着张脸就往前走去。


    许汐言从身后追上她:“闻染。”


    闻染倏然顿住脚步。


    她现在剪短发了,让她后颈那一小块皮肤发烫的,不知是路灯,还是许汐言迫近的吐息。


    还好她背对许汐言,让许汐言看不到她不停翕动的睫毛。


    她低着头说:“许汐言你这人可能真有什么大病。”


    许汐言笑了笑:“可能是的。”


    闻染叹了口气:“我没有跟周贝贻在一起,我没有跟任何人在一起。”


    “我知道你这个人,从小赢惯了,你不喜欢输。你觉得上一次,是我先从这段感情里抽身的,剩你站在原处,你不习惯,因为你从来都是先走的那个人。”


    “你不习惯,你想赢回来,所以你来找我,你租房,你换了我门口那盏灯,你要养猫。”


    “那我让你赢好吗?”


    闻染一只手,搭上许汐言的后腰,微微用力将许汐言往前一带。


    许汐言感到一阵清软的香气忽然逼近。闻染的指尖总是微凉,即便她现在已不再穿蓝了,但就好像以前她穿过那么多那么多的蓝,那海水一般宁静又沁凉的感觉,染在了她的指尖上。


    她一碰,许汐言就觉得她指尖的蓝,染到了自己身上。


    她没放手,将许汐言柔软的腰肢半箍在自己怀里。


    她直视着许汐言的眼睛问:“你要跟我再来一次么?”


    “这一次,我让你先走好不好?”


    “别再说要养什么猫了许汐言,你不知道你说这样的话有多残忍。”闻染静静的望着她:“这一次我让你先走,你赢了,就真的放过我好不好?”


    “许汐言,我没你那么了不起。即便我们没有变成朋友,可你总是在我面前晃,又什么话都不说清楚,对我来说,真的……”闻染说着笑了笑:“是考验。”


    然后她修正了自己的说法:“不对,是折磨。”


    第73章  只有闻染会明白的名字


    闻染说那句话的时候, 两人是一个无比亲密的姿势。


    深秋了,夜风拂过枯黄的叶发出干燥宣纸一般的声响。闻染拥着许汐言纤柔的腰肢,指腹贴着她后腰最柔软的那一块。


    从前, 都是许汐言以这样的姿势搂着闻染的腰。


    闻染很怕痒。两人以前缠绵时,许汐言搂一搂她的腰,就要顺势往下滑,去吻她后腰最柔软的那一块, 她会飞快的一抿唇, 像在忍笑。


    许汐言就会故意多吻一吻, 蹭一蹭。


    听闻染用细而轻的声音质问她:“你干嘛啊许汐言?故意的吧。”


    可这时没人想笑,闻染只是沉沉的看着她。两人离得那样近, 连呼吸都交缠在一起,耳边是风吹叶片的声音, 哗啦啦的,像夏末的一阵骤雨,又或者什么人滂沱的眼泪。


    许汐言轻声问:“你是这么想的吗?”


    闻染是一点点放开许汐言的。


    先是指腹轻轻抬离了她后腰的那块皮肤。


    接着手臂放开了她的腰。


    接着往下垂落。


    整个人往后退开一步, 跟许汐言拉开一段距离, 站定,抿一抿唇角。


    许汐言的心脏忽然就扯了一下。


    告别一个很爱的人这件事,从来都不是一蹴而就的。许汐言蓦地觉得, 就像闻染方才放开的这个拥抱。


    是渐进式的。简直像把粘在你身上的某一块, 一点点的, 渐渐的撕扯开去。那一块在你身上粘得太久了,撕扯的时候,连每一个毛孔都在发痛。


    那个台风天后闻染从她的酒店离开, 便是这样的心情么?


    许汐言对闻染笑了笑,似是安抚。


    如果闻染不是这么了解她的话。


    那么闻染一定瞧不出她天生冷淡的眉眼, 在夜色中竟微微泛红。


    许汐言红了眼眶,不像泪,更像伤。


    像许汐言那些蓝调正红的唇膏,又或是暗红丝绒的礼服,像是在许汐言身上割开一道的伤口,许汐言用自己的鲜血滋养了它们,所以红得灼灼刺目。


    闻染不忍再看,又往后退了一步。


    许汐言就那样站着。闻染垂着眸,就能看见她黑色匡威的鞋尖。许汐言总是乱穿,一件T恤能抵闻染小半年的工资,偏又随性搭一双匡威帆布鞋。


    闻染觉得自己还是心软了。看着那鞋尖,她想起许汐言高中走过一排香樟树下的样子,想起许汐言在海洋乐园多媒体馆醒来的样子。


    蓝色屏幕的光映在脸上,许汐言带着刚刚睡醒的一点懵懂。那一刻,她显得很孤独。


    闻染叹了口气:“我不知道还能怎么想。”


    “不然你告诉我,我应该怎么想?”


    许汐言望着她,轻翕了翕唇。


    这一瞬的沉默,让闻染掉头就走。


    还在期待些什么呢?


    闻染快步走着,听着坠落的枯叶在自己脚下碎落。她不想再听这些细碎眼泪一般的声音了,台风天她从许汐言的酒店离开时,满街被卷落的叶由人踩着,也发出这样的碎响。好像她不肯哭,整个世界来替她哭。


    她站在路边打车,告诉自己:不要回头。


    不要再回头了闻染。


    可是。


    许汐言一个人站在树下,蓦然听见一阵匆忙的脚步声,她讶然抬头,看见闻染冲回她面前,拧着眉,脸上的神情几乎像在生气。将一包纸巾往她手里一塞。


    许汐言垂眸,看见手心里那包纸巾,最为常见的山茶花香型。看着它好似可以想见,闻染下班后钻进路边便利店,在一阵关东煮的香气中买它的模样。


    一个日常生活里的女孩。一个温暖的、柔软的、睡衣上会有一颗颗小毛球的女孩。


    闻染塞完纸巾,再次转身就走。


    这一次,是许汐言望着闻染的背影。


    闻染那样瘦,背影拉长在一片秋色里,纤而薄的一片,好像随时会消失一样。


    许汐言现在每每望着闻染的背影,心里都想:原来看一个人的背影,是这种感觉。


    原来闻染以前那么那么多次看她的背影,是这种感觉。


    她就那样静静站着,望着闻染站在路边打车。


    自私的想:要是出租车来得慢一点就好了,至少让她能多看一会儿闻染的背影。


    终于,出租车还是停在了闻染面前。


    闻染走了。


    ******


    两天以后,闻染下班,去了家附近的那家宠物医院,当班的刚巧就是她见过的那位护士。


    她上前打招呼:“你好。”


    护士认出她来:“你好。”


    “我想问问,那天晚上送来的猫,找到领养了么?”闻染心里还是过不去,不管工作多忙、房子多小,她想,要是猫还在的话,她就领养回去。


    许汐言不养猫。就像许汐言不敢爱人一样。


    护士讶异问:“怎么你不知道吗?”


    “你们送猫来的第二天,跟你一起来的那个朋友,就来把猫领养走了。”


    闻染不知许汐言是不是让陈曦帮忙办的手续。总之听护士的语气,并没有认出许汐言。


    她沉默良久。


    护士问:“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


    她摇摇头:“没有。”


    推开玻璃门走出宠物医院,她抬眸望一眼天。秋日的天是一种洗过很多次的灰蓝。


    她心想:养就养吧。


    就算养了,又能改变什么呢。


    再听到许汐言的名字是两周后。不是许汐言来找她,而是周贝贻等着她检查钢琴时,坐在一旁刷手机:“工作室的群里发布消息了。”


    闻染顺口问:“什么?”


    周贝贻一时没答话。


    闻染暂且停下手,去瞧她。


    她才道:“你应该已经知道了吧?汐言姐在巴黎有场小型演奏会,这一次她会带我一同去,一周后从海城出发。”


    “我不知道。”闻染淡淡的低下头去,继续检查钢琴:“我们只是高中同学。”


    只是十分钟后,她检查完钢琴,很平静的走到室外,把陈曦放出黑名单,给陈曦打了个电话:“我是闻染。”


    陈曦听出她声音:“我知道!”


    ……什么激动语气。


    那时许汐言就坐在陈曦附近化妆,陈曦一时拿不准是不是该让许汐言知道,这个电话是闻染打的。


    闻染很直接的说:“猫给我养。”


    陈曦愣了下:“啊?”


    这时许汐言放下手中正在翻的杂志,点了点她的胳膊,用嘴形问她:“谁?”


    陈曦心想,这两人之间是有感应还是怎么着。


    她又不好说假话,只好用嘴形答:“闻小姐。”


    许汐言便让化妆师先出去了,也用嘴形说:“打开扬声器。”


    陈曦打开扬声器的同时:“闻小姐我开扬声器了啊!”


    许汐言:……


    闻染在电话那端仍只对着陈曦说话:“猫给我养。她一个满世界乱飞的人,养什么猫呢?”


    陈曦觉得,闻染生气了。


    是许汐言养猫这件事……让闻染生气了?


    她悄悄去看许汐言,许汐言两只手臂架在化妆的圈椅扶手上,浓睫垂着,好似在思考。


    然后扬起面庞,对陈曦点了一下头。


    陈曦便对着手机答:“好的。”


    许汐言用嘴形对陈曦说:“暂时。”


    陈曦就对着手机说:“暂时。”


    心里那叫一个激动啊,她这次不止是一线吃瓜了,她是直接下到瓜田里参与种瓜了!


    闻染没理“暂时”的这一茬,只是问:“猫养在哪里?”


    “其实,就在你隔壁。”


    闻染又问:“她什么时候不在?我去带猫。”


    许汐言坐在一旁低低的笑了声。


    陈曦跟了许汐言好几年了,听过许汐言很多的笑声。恣意的,散漫的,风情四溢的。


    那是她第一次听许汐言那样笑。


    像一口气,被从身体很深很深的地方叹了出来。


    她接过陈曦手里的手机说:“你放心来吧,我什么时候都不在。”


    ******


    闻染本来是打定了主意,她不会跟许汐言当朋友,可若在任何社交场合相遇,她也不会回避许汐言,就把许汐言当成任何一个寻常的人去对待。


    可经过那个晚上之后,她一点也不想见许汐言了。


    心里烦躁躁的。


    这天工作结束得不算晚,她问过陈曦,想过去带猫,陈曦说可以,有些猫用的东西,她来帮闻染一起收拾。


    闻染?*? 坐地铁回家,走进小区,看到陈曦已等在楼下。


    同她打招呼:“闻小姐。”


    闻染很浅的笑了下。


    两人一同上楼,陈曦掏钥匙打开闻染隔壁的房门,悄悄瞥了闻染一眼。


    闻染隔开一步站在陈曦身后,脸上神色淡淡的,看上去没什么反应。


    陈曦拿拖鞋给闻染:“请进。”


    闻染扫视一眼……许汐言这人搞什么啊?


    这么小一间屋子,拿掉以前群租房那些床架子后,到处摆满了猫爬架,只在靠墙位置放一张小小的懒人沙发,如若许汐言这样的身高坐上去,一双大长腿还得委屈的曲着。


    目测了一下,这客厅的使用情况,许汐言就占了那么个小角落。


    闻染问:“这些猫爬架多少钱?”


    看起来过分奢华了点,居然还有树屋和别墅。


    陈曦报出个数字。


    闻染:……


    真·人不如猫系列。


    想想自己工作室苦哈哈赚那一点钱,闻染心里憋出一口恶气。


    陈曦又悄悄瞥闻染一眼,斟酌着说:“言言姐不是想随便养着玩玩,她是真对这猫挺上心的。这猫刚带回来的两天,也许在外面流浪太久了,一吃猫粮就拉肚子,言言姐带它去挂水,又守了它两个通宵。”


    闻染:“那她哪有时间练琴?”


    陈曦:“她就,不睡觉。”


    闻染又叹了口气。


    她其实知道,许汐言看起来恣意,一旦决定要做什么,又是个很认真的人。


    这从屋里堆放着精心筛选的猫粮和猫罐头,还有各种玩具都能看出来。


    但她说:“这不是一回事。”


    陈曦:“啊?”


    闻染摇摇头,问陈曦:“猫呢?”


    “它乱跑惯了,言言姐从来不把它关起来的。”陈曦巡视客厅一圈没瞧见猫,指指通往卧室的通道:“可能跑到那边去了。”


    闻染走过去。


    猫果然在走廊尽头。它曾是一只家猫,四处横行撒野,但流浪过一段时间,眼神警惕,不愿暴露自己的行踪,很少开口叫。


    所以闻染没听到过它。


    卧室房门却锁着。


    闻染瞥一眼那锁闭的房门,朝猫身边走去,轻声唤:“过来。”


    那扇紧锁的门里,传来“骨碌”一声。


    背倚抵在门上的许汐言阖了阖眼。


    她答应过闻染她不在的,但她食言了。赶过来的决定是临时下的,结束完时尚杂志封面拍摄,妆都来不及卸,穿一身探戈舞裙般的红色裹身裙,直接套了件风衣就匆匆往车上跑。


    陈曦追在她身后:“言言姐,你的耳环是杂志跟品牌借的!”


    上百万的珠宝!


    许汐言来不及回去还,跟陈曦说:“我买了。”


    陈曦:“……好、好的。”


    总算赶在闻染到以前回来了,许汐言知道闻染不想见她,把自己锁进卧室。听到陈曦迎闻染进门,她站起来,背抵倚住门。


    闻染跟陈曦在客厅里说话,她静静听着。这房子隔音并不好,她甚至能听清闻染的每一句话。


    然后听到闻染的脚步,往这边走来。


    她突然觉得耳垂上的耳环重得出奇,心里想:真不便宜,为了这样隔着门“见”一面,花了上百万。


    她抬手把耳环摘下来,拆掉左耳,又去拆右耳的时候,脱了手,耳环骨碌碌滚到木地板上。


    门外的闻染一定听到了。闻染停下了脚步。


    隔得更远些的陈曦不知这里发生了什么,扬声问闻染:“闻小姐,它听你招呼吗?要不你叫它的名字。”


    许汐言垂眸盯着地板上的高定珠宝耳环,也没弯腰去捡,听着闻染在门外问:“它叫什么?”


    陈曦扬声答:“f1,它跑得挺快的。”


    闻染没说话了。


    许汐言垂着浓睫。其他人听到f1这个名字,自然会想到世界顶级赛车,但许汐言知道闻染会明白。


    当年在高中校园的琴房,那个只有她们俩在的夜晚,闻染裸耳听出她弹的那架钢琴,有个琴键的音不准。


    钢琴的八十八个琴键其实都有音名,那个音不准的琴键,是升f1。


    于是许汐言降了半音来弹,用来替换的琴键,就是f1。


    许汐言不知她和闻染,就这样隔着一扇门站了多久。


    然后她听到闻染在门外,用那种轻而宁静的声音唤猫:“f1,过来。”


    许汐言勾了勾唇角。


    她不会哭,只会笑。可地板上耳环那硕大一颗的宝石太刺目了,刺得她眼底发酸。


    猫是听招呼的,走过来尾巴绕着闻染的脚踝,喵了一声。


    闻染问陈曦:“有猫包么?”这本来是只流浪猫,闻染生怕自己抱着它一出门,它顺着楼道跑了可怎么办。


    陈曦答:“有的。”


    闻染就勾下腰来抱猫:“你好重呀,是不是吃胖了。”


    猫流浪过一段时间,大抵怕又被遗弃,十分没有安全感。


    闻染忽然莫名的想:这猫就像许汐言。


    但她没再说什么,拎着猫包走了。


    许汐言依然抵门站着。深秋了,她的风衣脱了,就穿一件吊带舞裙,露出的蝴蝶骨贴着木门,其实挺凉,那股凉意一直往她心脏钻。


    直到陈曦送闻染出门以后返转回来,许汐言从卧室里走出来,跌坐在沙发上,扭头望着窗外的夜。


    其实灯光反射,瞧不清什么,只能看见许汐言的一张脸,孤零零的映在上面。


    陈曦:“言言姐。”


    许汐言低低的“嗯”一声。


    陈曦问:“为什么不告诉闻小姐其实你在?”


    许汐言还望着窗外:“她知道的。”


    陈曦:“那……为什么还要躲着?”


    许汐言笑了声:“她不想我这样在她面前晃。”


    “其实她说得对。”


    许汐言倚着沙发,反复捻摩着自己的指腹。


    闻染这人真挺决绝的。


    许汐言深知自己的劣根性,她对一切都干脆,唯独对投入真正厚重的感情这回事,她是真的不敢。她又放不下闻染,即便去劳特布龙嫩玩过翼装飞行、在生死边缘走过一遭了,仍是放不下。


    她不得不把自己放回闻染面前来。说实话,要是表面乖顺的闻染、实际的性子也软一点,许汐言说不定就会这么在她面前晃着,无需去定义二人的关系,就这么让她看见闻染就好。


    但闻染不要。


    闻染对她从来都是——要么就要全部,要么就什么都不要。


    许汐言跟陈曦说:“我还是应该先把自己理清楚,然后再来找她。”


    一周后,许汐言远赴法国。她在机场的那组街拍,直接被粉丝刷上了微博热搜第一。闻染站在地铁里,拉着吊环,沉默看身前两个女生握着手机,兴奋的讨论许汐言。


    再之后,许汐言消失了。


    就像她以往每一次成功演出后都会去尽情玩乐一样,她再一次出现,是在墨西哥的普奇图奥被拍到。这里最著名的冲浪点被称作波普特罗,会掀起世界级的巨浪。


    她被一位粉丝拍到,坐在海滩的沙砾中,穿一身素黑的冲浪服,头发湿漉漉披在脑后,不过她的冲浪板是火焰一般的红。


    她素颜全无妆容,架一副墨镜,掩去大半张面孔,没任何表情的望着远方墨蓝的海。


    她之前在巴黎弹奏贝多芬的《悲怆鸣奏曲》,这首奏鸣曲创作于狂风骤雨的欧洲动荡年代,被誉为光明与黑暗的对照,悲苦与欢乐的交替,一切矛盾的结合体。


    有幸亲临现场听许汐言弹奏的人,说许汐言以此重新定义了“美”和“悲怆”。


    人人都说,天才不可怕,可怕的是天才还在不断进步。许汐言的钢琴,好似又进阶到了一个新的境界。


    那场演奏会的观众谨守秩序,并没有任何录音录像流出,许汐言到底弹出了怎样的“绝唱”,成了一个迷人的谜。据说要出官方录制版的CD,无论是不是许汐言的粉丝,都疯了似的去询问购买渠道。


    她在波普特罗被拍到的这天,闻染正跟奚露和郑恋她们聚会。


    奚露握着手机感叹:“看看,什么叫天才,这就叫天才。尽情的弹琴,然后尽情的疯玩。”


    她把手机亮给闻染和郑恋看。


    闻染当时正因郑恋的上一个笑话而发笑,奚露这样说的时候,她有点没转过弯来,含着笑意一垂眸,许汐言那张照片就猝不及防撞进她眼底。


    她下意识闪躲了眼神。


    然后一点点的、慢慢的,较劲似的,把自己的眼神扯回来。


    先映入视线的是许汐言的冲浪板。


    接着是许汐言裹着冲浪服的纤长的腿。


    直角形状的肩。


    最后她的眼神,定在许汐言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上。


    闻染忽然想,从她十七岁遇见许汐言到现在,过去多久了呢。她的人生被一分为二,她认识许汐言的人生,都快和她不认识许汐言的人生一样长了。


    她真的可以告别许汐言吗?


    她没有办法控制自己,无论过去多久,再看到许汐言这张脸的时候,心脏还是竹简毛刺刮过一样的钝痛。


    她很能演的。


    但这一次奚露瞧出了她的异常:“你怎么了?”


    她笑着指指桌上的薯条:“这烟熏风味的酱也太辣了吧。”


    郑恋附和:“就是的喔!刚才我吃了一口,呛得我直咳嗽。”


    闻染笑着望了眼窗外。


    她们这张餐桌靠一面巨大的落地玻璃,抬起视线望出去,能看见夜空的颜色很深,是一种海水尽头般的极黯的蓝。


    像许汐言以前给她买过的那瓶墨水,一样的颜色。


    其实跟许汐言真正分开这么段时间后,闻染终于敢去回忆思索,在她们顶着“合约情人”名号相处的那段时间,许汐言到底有没有爱过她。


    她可以捕捉到很多很多的细节,笑和眼神,与爱相像得一如孪生。


    可她到底不敢那么想。许汐言那样的人,真的敢去爱吗?


    直到一个聚会,闻染为了工作室的发展去了。她学会了递名片,学会了敬酒,学会了说一些有关工作室的漂亮话,但还是学不会虚与委蛇。


    当她的笑容未来得及褪去,端着杯琴酒从一位潜在合作伙伴身边走开的时候,瞧见了窦宸。


    她立即往人堆里钻。她现在都快应激了,别许汐言又跟窦宸在一起吧。


    窦宸却向她走来:“嗨。”


    她只得站定:“嗨,窦姐。”


    其实她现在成熟很多了,以她的资历,调律圈子里也开始渐渐有人唤她“闻染姐”了。她剪着利落的一刀切短发,穿白衬衫和灰西裤,见到窦宸时那微妙的一抿唇,好似体内最后残余的十七岁的她在作祟。


    窦宸说:“不用紧张,她不在国内。”


    闻染这时镇定下来,笑笑:“在也没什么。”


    窦宸问:“有空么?有些关于汐言的事,我想告诉你。”


    关于许汐言的什么事情,是需要窦姐来告诉她的?


    闻染犹豫片刻,到底是点了点头:“好啊。”


    第74章  “从来都有,一直都有。”


    两人一同走出酒吧, 窦宸问闻染:“赶时间么?不赶的话,我想先抽支烟。”


    闻染点点头:“可以啊。”


    窦宸抽一款国外的烟,问闻染要不要, 闻染浅笑一下掏出自己的烟盒:“我有。”


    窦宸瞥那烟盒一眼:“你一直都抽万宝路?”


    “是啊。”闻染不解,问道:“怎么?”


    窦宸笑了下:“没有怎么。”


    抽完烟她问闻染:“咱们不走远,就在附近随便找个小酒吧坐坐,怎么样?”


    “好啊。”


    窦宸挑了间, 她是很资深的经纪人了, 颇知道些避人的私人会所。这里老板是她朋友, 笑着跟她打招呼。


    她挑了张角落清静的桌子,带闻染过去坐下, 没再点酒,点两杯带那么点酒味儿的软饮。


    闻染问:“窦姐, 你要找我说什么?”


    她那张面孔太安静,无端令窦宸想起许汐言的那张脸,长得风情四溢, 天生冷淡, 人人都说许汐言长得讨巧,窦宸却不这么看。


    许汐言那张脸长的,跟天生就会欺负人似的。


    窦宸开口:“我想跟你说一件很久以前的事。一件汐言自己憋死都不会告诉你的事。”


    她讲起六岁的许汐言。讲起消失的保姆。讲起那场漫天的火。


    这些闻染是知道的。


    然而窦宸的讲述在继续。


    她讲起站在围观人群里的许汐言母亲, 那关切的语调, 冷漠的眼神, 和搭在许汐言肩头的手指、染着淡淡火石味道。


    闻染听得沉默下去。


    她转了下桌上的玻璃杯,看上去想端起来喝一口,却又没有, 指腹贴着杯壁沁出的水珠,牢牢握着, 又转了下。窦宸看见她始终低着头,睫毛不停的颤。


    嘴里说:“对不起,我是真的不知道。”


    窦宸顿了顿,问:“你是在跟谁说对不起?”


    闻染摇摇头。


    后来她想,或许把这句“对不起”,换成英语的“I’m sorry”更贴切些。她无措到完全不知该说些什么,她说“我很抱歉”的意思是——她很难过。


    她曾经说过,许汐言那样的人不会难过。


    到现在她才知道,为什么许汐言那样的人,连难过都不敢。


    许汐言根本就屏蔽了一切过分浓厚的情绪。一个连生命最初的爱都没有获得过的人,又谈何爱人。


    “爱”这件事对许汐言来说,根本就意味着危险,意味着摧毁。


    窦宸看着闻染:“我给你讲这件事,不是让你同情汐言。汐言这个人,最不需要的就是同情。”


    “你知道演艺圈压力大,我也给她介绍过一些学心理学的朋友,经过评估,她并没有什么心理疾病。也许她一开始就不对父母做什么指望,所以努力把自己长得完整而强大。”


    “你看过她弹琴,她是天才。你也看过她满世界的玩,她乐在其中。甚至她也有很多朋友,她身边的人来来去去,但总是花团锦簇。我曾经以为,汐言的人生就会这样过下去了。”


    窦宸没再喝软饮,又摸了支烟出来,夹在指间,没点:“如果,不是她爱上你的话。”


    闻染默然良久。


    然后她仰起一点下巴,问窦宸:“窦姐,你觉得她爱我么?”


    窦宸:“你别问我。你自己心里最清楚。”


    闻染低下头。


    也许窦宸这样的性格,也不习惯跟人谈感情。突然转了个话头问:“对了,你的工作室怎么样了?”


    “嗯?”闻染还沦陷在她方才一番话的震撼里,简略的答:“还过得去。”


    闻染的工作室现在渐渐有了些名气,也有了些主动找上门来的客户。


    她会挑,挑一些她真正有兴趣的古董钢琴,或和她投缘的钢琴家。


    窦宸:“听说王蓓蕾老师在你这里调律?”


    王蓓蕾不走流量路线,并不似许汐言一般为大众所知。但她一架古董钢琴弹得出神入化,技法惊人,很受圈内追捧。


    闻染望着窦宸。


    窦宸:“别紧张,汐言没有替你走任何关系,你知道她不会。只是有次遇到王蓓蕾老师,王老师聊起她最近遇到了很投缘的调律师,汐言听说是你,然后她说……”


    闻染贴着杯壁的手指蜷紧。


    她发现她无比在意许汐言的评价,并非因为许汐言享有举世瞩目的名望,甚至也不因为许汐言是她暗恋了十年的人,而是因为——


    除了许汐言,她再遇不到第二个对钢琴如此痴狂的人了。


    窦宸继续:“她说你很厉害。她说,你是她遇到过对钢琴最认真的人,和她自己一样。”


    闻染阖了阖眼。


    在她一次次觉得许汐言不够了解她的时候,可恰恰许汐言也是世界上最了解她的人。


    她问:“窦姐,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有关许汐言童年最大的秘密,窦宸没同任何人讲过,为什么独独告诉她。


    窦宸笑了笑,端起软饮杯,只是问:“你不知道吗?”


    闻染想起,上次窦宸告诉她、许汐言去劳特布龙嫩玩极为危险的翼装飞行后,她找过许汐言一次。


    那时聊起窦宸为什么要把这件事告诉闻染。


    许汐言也是笑一笑问:“你不知道?”


    闻染发现自己不是不知道。


    或许她只是装傻。


    在她俩顶着“情人”名号相处的那段时间,许汐言到底有没有付诸过真心,她是最能感受的人。只是许汐言不敢承认爱,她也跟着不敢承认自己的那些感受。


    明明觉得奋不顾身过了。


    明明觉得飞蛾扑火过了。


    明明为爱飞行过几万公里的航程了。


    但爱是如此复杂、幽微、难以量度的存在。


    她一边勇敢,一边胆怯。一边毫无保留,一边小心翼翼。一边伤人,一边自伤。


    闻染的表情素来恬静,窦宸并看不出她在想些什么。


    她又问:“那窦姐,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做?


    窦宸耸一下肩:“我不知道,没人可以告诉你们答案。”


    闻染垂下睫,良久,她扬起脸对窦宸笑笑:“今晚的饮品,我来请吧。”


    窦宸点点头:“嗯。”


    从头到尾她并未规劝过许汐言也并未规劝过闻染,她言尽于此。


    真正想要破局,闻染是一方面,许汐言自己是另一方面。


    许汐言忙着满世界飞的时候,时间总是过得很快。


    许汐言并未打扰闻染,倒是f1一直养在了闻染这里。陈曦时不时联系闻染,给她送很多的猫罐头和猫玩具,也不说是谁买的。


    闻染没有推拒。


    再之后不久,就要过春节了。


    闻染坚持让爸妈到她出租屋来过年,柏女士大呼小叫:“喔唷,哪能在出租屋里过年的啦?”


    闻染:“买下来不就好啦?”


    柏女士一拉她胳膊:“你有钱买房子啦?”


    “房东有跟我提过她想卖,我在攒首付啦,攒了一点,还差一点。”


    柏女士:“买房子哪能买在这里啦?又小又旧的。我看你那个工作室现在做得还可以嘛,你多拉点生意,买个好点的房子啦。”


    “有地方住就行了呀。”闻染半开玩笑:“我没什么财运的。怎么,又嫌弃你女儿不如别人家孩子有出息了?”


    “我什么时候嫌弃过你啦?诶说起来,苏阿姨家的女儿都要结婚了你晓得伐?从前我们都以为你和文远是一对,也没操心过你,你们怎么这么多年一点动静都没有啦?苏阿姨跟我说,她女婿有个表弟噢……”


    闻染有些无奈的唤了声:“妈。”


    “怎么了嘛?”


    “我已经过了在相亲市场受欢迎的年纪了,你放过我吧,我就想找个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


    柏女士一挑眉:“从小到大你喜欢过什么人啦?我后来想想,你对文远也一直都是淡淡的喔。别人家小孩都早恋,你是一点苗头都没有!”


    闻染沉默下去。


    柏女士一扭她肩:“怎么,你还真有过喜欢的人啊?谁呀?瞒得好哦,妈妈一点都不晓得的。”


    闻染:“妈妈,总之你别催我了。”


    柏女士:“受情伤啦?”


    闻染笑:“受什么情伤。就算真有喜欢的人,分手了,那也是我先走。”


    “喔唷,你以为自己多厉害。”柏女士白她一眼:“从小就会窝里横,还不就仗着我和你爸爸宠着你。”


    闻染咀嚼了遍柏惠珍说的这三个字——「窝里横」。


    她对许汐言也是这样么?


    当时不觉得,事后想来,或许是有一点的。她潜意识里也能感到许汐言对她不一样,所以她才敢那么逼许汐言。


    只不过,她没有赢,许汐言也输得彻彻底底。


    柏女士见她不讲话,没好气的问:“好啦好啦,你想买这老破小首付还差多少?我和你爸爸凑一凑拿给你啦。”


    “你都说是老破小了,你还让我买。”


    “那谁让我是你妈妈啦,哪有不爱自己女儿的妈妈啦,那你自己喜欢,只要你高兴,妈妈又没办法的咯。”


    闻染的心里忽然就被针扎了下,泛起绵绵密密的疼。


    柏惠珍说——“哪有不爱自己女儿的妈妈啦”。


    其实柏惠珍错了。


    天底下,是有完完全全不爱自己女儿的母亲的。


    柏惠珍又拍她一下:“走什么神啦,问你呢,差多少?”


    闻染不肯要:“那是你和爸爸的养老钱。”


    “我们和你舅舅住在一起,养老能花多少钱啦。”


    那是中国老一辈的亲情方式,互相嫌弃,又互相依赖,互相算计,又互相帮扶。闻染这种年轻人,已不能理解他们了。


    柏惠珍固执:“说呀,到底差多少?”


    闻染:“五万。”


    “喔唷,我还以为差多少,这地段虽然是老破小,也不算太便宜吧?那你工作室还是赚了一些嘛。”


    闻染差的,比五万更多一些,但她决定自己慢慢攒。


    跟柏惠珍要这五万,因为她知道,柏惠珍是那种很老式的母亲,女儿买房她一点不帮扶,心里会过意不去。


    知道闻染有心买下这房子后,柏女士终于肯来这里过年了,嘴里喜气洋洋跟舅妈说:“染染要买房啦,她那个老破小,我是看不上的。”


    一面又拎了老母鸡来炖汤,拎了黄鱼来烧年糕。


    在一座城市里买房,就有了自己的家,人的感觉是不一样的,像在海面漂流的人有了座孤岛,你知道海潮仍然湍急,但至少狂风骤雨间,你可以偏安一隅。


    闻染想,许汐言那么有钱,可许汐言从来不想买房。


    因为许汐言,从来不渴望回家。


    柏惠珍夫妇来了不过半天,就让屋里生出许多的烟火气。年夜饭烧得丰盛,一道黄鱼烧年糕是闻染一直爱吃的,还炸了闻染小时候喜欢的猪排。


    裹很多的面包糠,再挤上番茄酱。


    柏女士烧鱼的时候,f1一直围着她的腿喵喵叫。柏女士夸它:“这猫会吃!”


    香酥的炸春卷,添了肥嘟嘟香菇的四喜烤麸,红澄澄的油爆虾,浓油赤酱的摆了满桌。


    闻染爸爸今天不跑滴滴,给自己斟了杯老酒,柏女士和闻染喝红酒,全家人一起碰杯:“新年快乐!”


    他们家不怎么看春晚,闻染提前网购了只围炉煮茶的小炉子,烧一壶茶,边上围放下番薯栗子和砂糖橘。


    她和柏女士细细聊着闲话,闻爸爸吃多了老酒,在一旁打瞌睡。


    闻染叫柏女士:“你叫爸爸回房间去睡啦,今晚我睡沙发就可以了。”


    “还没有守岁呢。”


    闻染说:“不讲究这些。”


    柏女士不依:“那不行。”


    闻染弯唇:“那你们去睡,我来守。”


    她老实,说了要守,就真会守到底的。


    父母回卧室后,她剥了个砂糖橘吃,仍是抵不住困意,站起来踱到窗边,撩起窗帘一角。


    她这房子在老城区,巷弄幽深,有孩子在楼下偷着放烟花,很小筒的那种。


    放在地上,燃起喷泉一般的炽白星火,映亮周围的一片。


    闻染的眼神往旁边长椅望去,挑唇笑了下。


    那里分明空荡荡,她怎会有一闪而过的念头,疑心许汐言是不是坐在那里,正冲她扬唇而笑。


    是因为她想了一整晚的许汐言吗?


    许汐言又会怎么过年呢?


    闻染将手机握在手里,指腹在屏幕上反反复复的摩。想过要给许汐言发点什么,又觉得发什么都显得轻薄。


    在知道许汐言童年的真相后,仿若一块过于厚重的疤,反而不知如何去碰触。


    其实闻染不知道,许汐言的确回国了。


    从前许汐言是从不回国过年的。她知道中国人的春节是为了“团聚”。可她呢,她要跟谁团聚。


    今年仍然没有可团聚的人,她却回来了。


    陈曦陪她来了闻染隔壁的出租屋,提前安排人打扫过,空荡荡的屋内倒是干净。陈曦陪着许汐言转了一圈,问:“言言姐,还有什么要我做的吗?”


    许汐言:“没有了,你难得在国内过年,回去陪你爸妈吧。”


    她递上一只厚厚红包:“新年快乐。”


    “哇!”陈曦嘴里道:“使不得使不得!这也这太多了,我可不敢要。”一边伸手来接。


    陈曦一走,这房子里就只剩许汐言一个人了。


    她窝在小小的懒人沙发里,一手拨弄着沙发上被f1挠破的地方。明明房子这样小,那些猫爬架一旦搬空,为何还是显得空荡荡。


    她如此喜爱闻染的小屋,以至于动过念头也给自己买一间小小的房子,不要再每次都住酒店了。只是现在她发现,让屋子里充满烟火气的从来不是面积大小,而是闻染那些零散堆放的乐理书、养在窗台的多肉植物、吃了一半的青瓜口味薯片。


    而是……闻染本身。


    许汐言阖了阖眼,又张开,听着闻染在隔壁趿着拖鞋走来走去的动静,望着春节的烟花映在小小的窗玻璃上。


    然后她站起来离开,联系窦宸,找人送她去了衡山。


    她从除夕夜开始登山,一个人。


    刚开始山路寂寂,后来,她裹着羽绒服戴着帽子口罩站在山巅,望着眼前沉沉的云海,那会儿一点光线都没有,“云海”不再是一种描述,那样的云看起来,真的就像一片海。


    身后渐渐开始有人声传来,她把口罩拉得更往上了一点。


    除夕夜来登山的人,都为了看大年初一的日出。毕竟这座山风水极盛,道教佛教分别在这里筑观立寺,很多人相信,大年初一在这里看到朝阳初升,能讨一年的好彩头,实现心底最深切的愿望。


    有人走过来,奇怪的望她一眼。


    她遮得严实,倒没什么被认出来的风险。那些人是在看,怎么有人为了占个看日出的好位置,来得这样早,简直像午夜便开始登山。


    她双手插在羽绒服口袋里,长身而立。


    不知等了多久,山巅真冷,身后有孩子嚷嚷着鼻子都快冻掉,许汐言挤在前来观日出的人群里,她来得最早,所以站在最靠近云海的位置。


    这里没有舞台耀眼的射灯,她淹没在一众的人头里。


    望着,望着。


    直至一道金光射透了云层,似朝阳给海潮镶一层金边。


    身边人爆发出一阵欢呼,人声嘈杂间,许汐言双手合十,虔诚低头。


    她去过世界上很多很多地方,路过很多颇有名望的寺庙,从未想过进去拜一拜。她的天赋得来得太偶然,而从小的那一场火,让她知道求不到的永远求不到。


    她礼貌有教养,不代表她性子不傲。面对漫天神佛,她也从未想过低头。


    唯有此时。


    她对着金光灼耀的朝阳许愿:“希望我心里的姑娘,一切都好。”


    她在山顶站了很久,等观日出的人潮散去后,她独自下山。


    不远处有家卖牛肉汤的小店,她走进去,要了一碗汤,坐在逼仄油腻的小店里,老板娘呈上的一碗汤溢着浓香,她忽然想起这是在国内,她不该随便摘口罩。


    隔着口罩笑了下,扫码付款,现在她记得微信里让陈曦提前转给她一些零钱了,让老板娘把牛肉汤随便送给谁后,便走了。


    坐在公司载她回程的车上,陈曦给她打电话,敲定晚上到机场的时间。


    其实她们这一次从匈牙利回国,时间的确是挤出来的。


    许汐言飞离海城时是个夜晚,万家灯火凑出新春的热闹。


    她望着自己映在舷窗上的脸,忽然想,她爱闻染。


    她是在对着朝阳许愿时,发现这件事的。


    喜欢这回事,往往跟开心牵连,她以往满世界旅行,所求不过是开心。可是爱,她从没爱过什么人,或许她爱过的只有钢琴。


    钢琴带来的,从来不只有开心。她弹悲怆奏鸣曲的时候,是把一颗心捧出来摔在舞台上,看它血肉横溅,看它苦痛挣扎。


    许汐言发现爱这件事,其实没得选。


    爱一个人,是肯为她难过的。


    就算她不敢对自己承认她爱闻染。


    她总想把自己成长得完整而充盈,这世上能让她开心的,有许多的人许多的事。可这世上能让她难过的,只有闻染和钢琴。


    之前在衡山之巅,她想起闻染、又想起自己的过往,阳光耀熠的射过来,让她的肉身好似变作透明,一颗心脏赤裸裸暴露在阳光下,如遭火焚。


    可她发现,她仍然想念闻染。


    就算再多的不安和折磨,她仍愿望着闻染的背影,像过往的这么多年、闻染一次又一次的望着她背影一样。


    闻染的背影会像大年初一山巅朝阳般灼伤她眼膜,可她仍然会看着、望着。


    一直看着、望着。


    ******


    过完春节,闻染的工作室接了两笔大单,周贝贻跟她建议:“你该再招个调律师。”


    闻染笑笑:“我开工作室,本来也不是为了赚钱。”


    她就跟那些很难调准的古董钢琴较劲,一架一架的慢慢修。


    周贝贻有天晚上约她出去,她猜也许周贝贻是想告白。周贝贻现在也是小有名望了,出入有了助理相伴。


    许汐言工作室就是有这样的能力。


    闻染本打算想个办法,暗示周贝贻这些话还是不要说出口的好,毕竟她仍是周贝贻的调律师,相处起来难免尴尬。


    后来她想,还是让周贝贻说吧。


    有些话说开了也好。


    周贝贻果然对她表白,她很诚挚的答复:“我不能接受。”


    周贝贻:“你现在还有喜欢的人么?”


    闻染静静顿了两秒。


    然后说:“有。从来都有,一直都有。”


    回家的地铁上,她起身给一位老人家让座,拉着吊环站定,身边两个女孩,恰好又在聊许汐言。


    忽然有人点点闻染的胳膊:“请问你是调律师么?”


    闻染有点讶异:“我是。”


    这女孩怎么知道的?


    女孩笑道:“我看过王蓓蕾老师的一张工作照,你在给钢琴调律,被拍在里面了。”


    王蓓蕾跟许汐言合作后,凭着那首屈一指的技法,也算是有点出圈了。


    闻染受宠若惊。身边人人说她工作室现在做得不错,其实她赚得不多,直到现在,才生出些实感。


    女孩满脸期待的问:“那,你认识许汐言么?”


    闻染的睫毛翕了下:“我……”


    女孩自己先笑了:“我随便问问的啦,哪会有人这么容易就认识许汐言啦?”


    回到家后,闻染检查信息,发现自己白日里漏看了一份电子邀请函,是个音乐圈的聚会。


    现在这种聚会,她都会去的,虽然工作室只有她一个人?*? ,但运营也要成本。她不想赚大钱,但也不想饿死自己。


    去聚会也没以前那么尴尬了,有了些认识的人。她会挑一杯度数不高的鸡尾酒,和熟人站在一起聊天。


    这天晚上,和她一起聊天的也是位钢琴家,正说着话,忽然低低叹一声:“不会吧!”


    然后扬起手来:“汐言!”


    闻染脑子没转过弯来,跟着她一起望向门口。


    走进来的人一件蝙蝠袖黑衬衫,配紧腿牛仔裤,浓密的长发蜷曲,复古得像上个世代的港星,一点妆容都没有,浓郁的五官已醇似红酒。


    而在这之前,许汐言已有许久没怎么回国内了。


    许汐言听到熟人招呼,脚步微顿了下,然后朝闻染她们这边走来。


    第75章  “要不要来我家吃饭?”


    闻染其实想过很多次她和许汐言再见的场景。


    许汐言不可能一直不回国, 而她是新崛起的调律师。两人身处同一个圈子,就算彼此没联系,总有一个聚会她们会偶遇。


    在她的设想中, 许汐言就像此时这样,一步步走向她,脸上的神情永远是慵妩的,让人瞧不清她的真实情绪。


    一路都有人同许汐言打招呼, 所以她走到闻染面前来的这个过程, 被无限拖长。


    直到她站定, 朋友笑问:“什么时候回国的?我一点也不知道。”


    “嗯,有工作, 和非遗传承的古埙吹奏艺术家合作。”


    朋友点点头:“你向来都喜欢这样有意思的工作。”


    许汐言勾一勾唇。


    “喔对了。”朋友指指身边的闻染:“这是闻染,调律师, 她工作室现在做得挺好的,圈子里不少钢琴师都用她。”


    又虚一指许汐言,笑道:“这位我不用介绍了吧?不可能有人不认识她的。”


    闻染也想过很多次, 许汐言再见到她会是什么样的反应。


    许汐言垂着眸子, 良久,才掀起沉沉的睫毛来。她没有笑,只是墨色的瞳在酒吧诡谲的灯光中显出一点柔和, 低低说一句:“好久不见。”


    闻染的心忽然一跳。


    朋友讶异道:“你俩认识啊?”


    “嗯。”许汐言忽地低笑了笑:“高中同学。”


    “这么巧。”


    这时有人在远处叫:“汐言, 什么时候回国的?”


    许汐言扭头应了声, 又转回头来道:“我过去打个招呼。”


    “去吧去吧,你这么久没回国,要找你的人可不少。”


    许汐言点点头, 目光又一次落到闻染身上。她同朋友说话时是正常语调,看向闻染时声调却压低, 说了句:“那,之后再见。”


    又冲朋友点点头,便先走了。


    许汐言所到之处,永远是人群的焦点。


    站在众星捧月的簇拥之下,拈一只细脚酒杯,笑得慵妩懒散,站得恣意风情。


    朋友并没听出“好久不见”和“之后再见”这两句的微妙,问闻染:“跟汐言不熟?”


    闻染:“……嗯。”


    “正常,汐言那样的人,有时候我觉得,好像没人真正跟她熟。”朋友道:“你看她身边永远围着挺多人的对吧,她对人也挺真诚的,可又永远都像跟她隔着一层。”


    “尤其她长那样一张脸。”朋友说着又笑:“你这样的性格,高中时肯定都不会去跟她搭话的吧。”


    闻染整场聚会都绷着精神。


    许汐言说的“之后再见”,是什么意思?


    去洗手间的时候,她总担心会不会里面推门出来的人就是许汐言。


    然而没有。


    没有洗手间的偶遇。她从聚会离开时,许汐言也没有跟出来。


    ******


    一场偶遇好像只是一场偶遇。


    闻染的工作室发展不错,她一双耳足够敏锐,一双眼也毒,她同周贝贻的合作,不仅让周贝贻被艺协看到,同时也带火了她自己的工作室。


    渐渐有了越来越多的钢琴家找她调律。


    有经纪公司的钢琴家会麻烦些,她需要去跟经纪公司谈合同。起先不懂,她向何于珈咨询,陶曼思又把报刊的法务介绍给她,她慢慢学了不少。


    坐在经纪公司的会议室里喝茶,等着人来谈合同的时候,也开始有了沉着稳静的模样。


    那是下午六点,一束浅金的夕阳光透过百叶帘照进来。


    有人推门进来的时候,闻染放下手里粗陶烤成的茶杯,抬头。


    她愣了下,来人也愣了下。


    竟是许汐言。


    先反应过来的是许汐言,垂缀的浓睫总让她看起来多几分松弛,站在门口对闻染道歉:“我约了王老师谈事,好像走错房间了,打扰你了。”


    “……没事。”


    这时口袋里手机震起来,闻染掏出来看一眼,是柏惠珍打来的。


    她下意识接起来:“喂,妈妈。”


    直到这时她才意识到,面对许汐言的时候她依然是紧张的。


    尤其在听窦宸讲完许汐言的往事后,她好像意识到,或许她从来没真正放下许汐言。


    不知该说什么,莫名其妙的就只好接电话。


    许汐言冲她礼貌笑笑,替她掩上门出去了。


    闻染也说不上为什么,看着许汐言笑起来的神情,心脏像被浸入琥珀色酒液的梅子,漤漤的。


    柏惠珍在电话里问她下班没有,她说还没,在等人开会。


    柏惠珍又说这周末用黄鱼烧年糕,喊她回家吃饭。她说不回,让柏惠珍拎着黄鱼到她这里来烧,柏惠珍笑着骂她。


    然后经纪公司的工作人员推门进来:“抱歉闻小姐,久等了。”


    她匆匆跟柏女士说了两句,挂了电话。


    跟人谈合同时,望一眼窗边,夕阳渐渐变作浓金,从百叶帘的缝隙里钻进来。


    她揣摩着方才许汐言推门进来时,她接起电话唤“妈妈”的语气。


    或许她不该接电话的。


    不知那时的许汐言,是何种心情。


    谈完合同,她收了包,工作人员送她往电梯走,又站在电梯外与她道别。电梯门正要缓缓闭阖时,有人在外面伸手挡了下门。


    门再度打开,闻染一瞬微微发愣。


    许汐言站在那里,大片的夕阳在她身后铺开。


    她一个人站着时总是没有任何笑意,这副模样被记者拍到,是无数粉丝路人说她天性冷淡的原因。


    她冲闻染点点头,走进电梯里来:“不好意思。”


    “没事。”


    她不喜摆架子。而她这样的性子,不让工作人员送,工作人员还真就不敢送。


    小小一方电梯轿厢,只剩她们二人。


    许汐言站在轿厢一角很低调,不过她周身的香气张扬,在小小的密闭空间里铺天盖地。


    先开口的是许汐言:“谈完合同了?”


    “嗯。”


    “顺利么?”


    “挺顺利的。”闻染也问了句:“你跟王老师的再度合作也谈好了?”


    “嗯,王老师是挺随和的性子。”


    两人之间就再无话了。


    只剩显示楼层下降的红色数字,不停跃动。


    两人一同走出电梯,许汐言问闻染:“你怎么走?”


    “坐地铁。”


    “陈曦让司机开车过来了,送你一段?”


    “不用。”


    “那好。”许汐言也没勉强,点点头便往前走去。


    “那个。”


    许汐言回眸。


    “你什么时候有空的话,要不要来我家吃饭?”闻染在身后悄悄掐住自己的手指:“柏女士烧的黄鱼年糕,很好吃。”


    许汐言明显怔了下。


    这时离走路都得用小跑的经纪公司下班还早,大堂里空荡荡的,只站着她们二人,门口驻守的保安离得很远。


    许汐言朝闻染走过来,看着闻染,问了一句话:“窦姐告诉你了?”


    数米挑高的大堂构筑尖尖穹顶,宛若恢弘教堂,是否能吸纳那些悲伤的往事。


    闻染:“嗯。”


    许汐言笑了笑:“窦姐真多事。”


    闻染:“这句话你敢在窦姐面前说么?”


    就像这样,闻染在心里告诉自己,随便跟许汐言开两句玩笑,好像也没有那么难,她可以做到。


    许汐言不答,反问:“你这是做什么?”


    “嗯?”


    “叫我去你家,吃你妈妈烧的饭什么的。”


    “就是,你鲍鱼海参吃得多……”


    许汐言纠正:“我什么时候爱吃鲍鱼海参。”


    “这是个比喻!意思就是,你米其林餐厅和高档菜吃得多,但你没地方吃家常菜的对吧。”


    “我不是问这个,我是问你为什么这么做。”许汐言唇角有隐隐的笑意。


    闻染垂着眸子,小声嘟哝一句:“你觉得为什么。”


    “我不去。”


    “……哈?”闻染抬起头来看着许汐言。


    许汐言今日穿西装配牛仔裤,肩头垂落的长卷发又带起吉普赛一般的风情,笑笑的问闻染:“不然这样相处下去,时间长了,变成朋友了怎么办?”


    闻染刚要说话。


    许汐言自己先开口:“我不想跟你做朋友。”


    闻染一怔。


    许汐言说这话的时候,口袋里手机震起来。她退开一步,并没有接:“应该是陈曦给我打电话,说车到了。”


    “那,我先走。”


    她离开后,闻染的心脏才后知后觉怦然一跳。


    对她而言,爱的人,才没有办法做朋友。


    那……对许汐言而言呢?


    闻染耳畔好似还有许汐言口袋里未接起的手机震动音,滋滋、滋滋——


    似电流,让人心脏发麻。


    许汐言刚才的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


    日子一天天照常的过。


    闻染知道许汐言留在海城。


    奚露和郑恋会在群里聊起许汐言,聊她在海城参加时尚活动,偶尔她也飞去国外工作,不过又很快飞回海城。最开心的是一众自媒体号,她那样自成一派的穿衣风格,在机场随意被拍到的照片,也够各大博主分析出七八九十条道理来。


    又有人在下面回复:【我缺的是那样一身穿搭么?我缺的是那样一张脸!】


    陶曼思经过漫长的加班后,打电话约闻染吃饭。


    闻染应下:“我请你吧。”


    陶曼思故意道:“听起来,这是赚了一笔?”


    闻染笑:“一点点啦。”


    她搜了搜最近的热门餐厅,订在商场里一家新开的法餐。


    陶曼思还和以前一样,拎着两杯奶茶在商场门口等她。


    两人吸着奶茶往商场里走,有人自身侧路过,又回眸:“请问……你是闻染吗?”


    闻染扭头,见女该满面笑容。


    闻染猜,这一定又是王蓓蕾的粉丝,看过那张工作照所以认出她。


    她好脾气的说:“我是。”


    女孩鼓励她一番,不过多打扰,和朋友一同离开了。


    陶曼思打趣她:“红了呀这是。”


    闻染故意挑挑眉毛:“那是的呀。”


    两个人都笑起来。


    陶曼思忽然道:“你一定要很成功很成功。”


    闻染一时感慨。


    她知道陶曼思什么意思。陶曼思看着她一路走来,那样孤注一掷过,那样奋不顾身过,却没得到回应。


    那么至少,要在事业上很成功很成功。


    最好是跟许汐言并驾齐驱的程度。


    但,闻染笑笑——那可是许汐言。


    她在心里暗暗的想骂脏话。


    这种又骄傲又不爽的情绪是怎么回事。


    工作室越做越好,她是有一点点小得意了。十岁以后天赋一点点从她指尖流失,她深知自己的平庸,一个平庸的人做出一点小小的成绩,经过多少的摔打,踩过多少的坑,无需赘言。


    如果是面对其他人,她也可以翘起尾巴说一句:“后悔去吧你!”


    可,那是许汐言。


    两人来到餐厅,新开业正值火的时候,预约后仍要现场排队。陶曼思揉了下胃:“好饿喔。”


    闻染看着老友近来加班倦怠的眉眼:“曼思,你眼下好像有了条细纹。”


    陶曼思惊恐的摘了眼镜去摸:“真的假的?哪里?”


    闻染笑,去拉她的手:“逗你的。”


    这时服务员出来叫号,闻染和陶曼思站起来,餐厅经理过来,低声对服务员耳语一句,服务员对她俩赔笑脸:“不好意思两位,能再多等一桌吗?今晚全单给你们打八折。”


    很明显——有人加塞。


    说话间,两个女人走过来,餐厅经理立即迎上去。


    “闻染,这么巧?”


    闻染回眸。


    真的巧。来加塞的这人她认识,邹娜,也是一名调律师。


    好家境下成长起来的孩子,总跋扈些,明里暗里抢了闻染不少单子。闻染不是喜欢和人起冲突的性格,也就作罢。


    这会儿邹娜和友人一道往里走,友人问:“你去给许汐言调律的事,谈的怎么样了?”


    “过了第一轮面试。你知道许汐言工作室筛一个岗位的人有多严吗?至少三轮面试。”邹娜谈及这事的语气,明显带着得意。


    “哇!一定很多人竞争吧?你过了第一轮面试也挺厉害啊。诶,见到许汐言了吗?”


    “见了啊。”邹娜翘起刚做完护理的一双手,故意用低调的语气:“也没聊很久啦,就是她夸我这双手挺巧的。”


    这时闻染突然叫:“邹娜。”


    邹娜扭头看着她。


    她很平静的走过去:“你这样,不合规吧?”又看向邹娜身边的经理:“我看了你们公众号上的排号规则,这样操作,的确不合规吧?”


    陶曼思在一边拉闻染,很低的声音说:“算了啦。”


    闻染暗地拍一拍老友的手。


    闻染跟经理说:“我看到你们公众号有投诉渠道。”


    经理为难了下。他们品牌总公司的管理,确实挺严的。


    于是跟邹娜商量:“邹小姐,要不麻烦您多等一桌?”


    又使眼色让服务员带闻染她们先进去。


    “闻染。”邹娜叫住她,走近压低声:“你今天什么意思,在朋友面前拂我面子?你不会是觉得你那工作室,真的做得很厉害了吧?”


    闻染语气平和:“不瞒你说,我还真是这么觉得的。”


    一拉陶曼思,进去了。


    直到落座,陶曼思“哇”了一声:“今天怎么回事啊你?”


    又抱起双臂模仿闻染刚才那一句:“不瞒你说,我还真是这么觉得的。”


    闻染笑出声。


    “气场够强的啊你!”陶曼思啧啧两声:“我都吓到了,还以为以你的性格,肯定就这么算了。”


    “为什么要算了?”


    闻染把手机掏出来,放到桌上。


    许汐言已被她从黑名单里放出来了,在听窦姐讲了许汐言的童年后。


    此刻她真的很想打电话去问许汐言:“邹娜那样的水平,你会让她过第一轮面试?”


    还跟邹娜聊了天?


    还夸邹娜手挺巧的?


    但只是想想而已,她又不可能真的这样做。


    法餐里要吃蜗牛,堵在她嗓子眼里,不上不下的。


    偏偏邹娜这人不消停,周一她给闻染打电话:“有个活儿,你接不接?”


    “什么活?”


    “牟素婷老师在找调律师,我给她推荐了你。”


    闻染就说邹娜怎会那么好心。


    牟素婷是圈里的大前辈,以严苛著称,跟她合作的人很难不被她骂的,年纪渐渐大了,隐退在即。闻染知道她有一架夏奈尔手工钢琴,上世纪的产物,音色暗而沉,极为少见。


    闻染道:“我接。”


    邹娜笑了一声。


    交手这么几次,她也算了解闻染的性子了,知道闻染对这种高难度的古董钢琴感兴趣,有这样的机会,估计不会拒绝。


    可闻染的工作室成立不久,一旦开罪了牟素婷,以后在圈里估计很难站稳脚跟。


    闻染还真就背着自己的工具箱,去找了牟素婷。


    牟素婷相熟的调律师退休了,她是在为国内连续三场的演奏会寻找新的调律师。闻染与她谈了许久,又试着调了调她的琴,她定下了闻染。


    邹娜得知这一消息时跟友人笑道:“等着瞧吧。”


    演奏会如期举行,牟素婷也是那种在圈外人气不算高,可在圈子里,她的演奏会是不可忽略的大事,精准的弹奏几乎可以被称作教科书级的表演。


    正在国外工作的许汐言,也听说了她这次的调律师是闻染。


    这事是陈曦告诉许汐言的,许汐言当时正在化妆,挑起眉毛来笑:“胆子真够大的。”


    陈曦在心里说:胆子能不大么。


    胆子不大的人,敢收拾你么。


    又看着许汐言的神情,心想:你挑什么眉,你还有点骄傲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人家现在可还没跟你有什么关系呢。


    许汐言好似听见她腹诽,瞥她一眼。


    她装个无辜笑脸,把腹诽咽下肚去。


    牟素婷连续两场的演奏会大获成功,难得传出来消息说,她对闻染亲口道:“干得不错。”


    如果周贝贻的成功只是让闻染被圈内更多的钢琴家看见。


    那么这次牟素婷的首肯,一夜之间,让圈内无数人开始真正关注成立不久的「闻染工作室」,纷纷开始打听闻染是什么来头。


    这让邹娜的脸色很不好看。


    直到最后一天的演奏,忽然爆出的新闻直接冲上了微博热搜——不是因为牟素婷多么有名,而是这样的事绝无仅有。


    牟素婷在演奏时,因为钢琴的音感不对,影响了她的手感,直接站起来离场,取消了当晚的演出。


    “闻染”这个名字,是以这样一种并不光彩的方式,被音乐圈以外的大众知道的。


    有人在微博评论区问:【调律师不是只要把音准调好就行了吗?这很难吗?】


    【这你就不懂了。】有业内人士跑去知乎写了篇长评,直接把链接甩过来:【首先专业钢琴家需要的音准,跟我们普通概念里认知的音准,完全不是一回事。很多时候我们听不出任何问题,在她们听来却是大相径庭。】


    【还有,调律师的工作不是校好了音准就可以。一首旋律的表达,跟钢琴的音质、音色、音高息息相关。比如秦琳前辈在演奏降E大调华丽的大波兰舞曲时,就特意请调律师把她的钢琴调高一度,来表达小舟滑行在如镜湖面上的轻快感。】


    这些评论在微博爆炸的时候,事实上,闻染还坐在后台休息室里。


    出事以后,她听到外间场面一片混乱,没有任何一个人来通知她。


    她也是从微博里得知牟素婷离场这个消息的。


    坐了很久,外间的喧嚷始终未停。她背着工具箱在人群中穿行,感受各路认识或不认识的眼神,箭一样扎在她身上。


    她终于找到牟素婷的助理:“牟老师她……”


    “牟老师已经回去了,现在大家都忙着应付媒体。”她神色有些复杂的看闻染一眼:“闻小姐,你先回去吧。”


    闻染背着工具箱出去,没坐地铁,打了辆车。


    陶曼思、何于珈还有奚露郑恋她们,都给她发信息,问她有没有事。


    许汐言以一己之力带火了整个钢琴圈,牟素婷离场的一幕又如此具有戏剧性,不知有没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居然挂上了微博热搜。热度始终不退,后面跟个明晃晃的“热”字。


    无数人涌到评论区来,热烈讨论着钢琴家呈现一场完美的演出有多难,许汐言的名字不断被提到。


    连柏女士都给闻染打来电话,没提当晚的事,只哇啦哇啦聊了通邻居的八卦,又问闻染明天要不要来烧饭给她吃。


    闻染勉强笑道:“好的呀。”


    直到第二天,一条新的热搜把「牟素婷演奏会离场」那条挤了下去。


    新的那条热搜是,一向低调的许汐言忽然在乌斯怀亚,远程接受国内媒体采访,谈及下季度的工作计划。


    许汐言的粉丝们像过年,不仅把许汐言之前的演奏会片段拉出来全轮一遍,就连许汐言接受采访时一身红色裙装,都被刷上了热搜第三。


    牟素婷离场那条新闻的位置越来越后,直到渐渐不起眼的位置。


    第76章  “你要……去我酒店房间?”


    第二天, 柏女士和闻染爸爸拎着大兜小兜的菜,赶来闻染的出租屋。


    闻染回家的时候,看到厨房里热火朝天。


    柏女士和油烟一起, 从厨房里探出头来:“喔唷,你今天下班蛮早,没有加班伐?”


    闻染放下包:“事情做完了呀。”又走进厨房:“在烧什么?”


    “烧你喜欢的油爆虾呀。黄鱼烧年糕最近做的太多了,给你换换口味咯。”


    刚刚出锅的油爆虾红澄澄的躺在盘里, 闻染伸手想去拈一只偷吃。


    柏女士一巴掌打在她手臂上:“也不怕烫!还有, 你洗手了吗你?”


    闻染走到一旁去洗手。


    吃饭时, 柏女士絮絮叨叨,说着闻染爸爸开滴滴时的琐事。


    闻染问爸爸:“你的老腰还好伐?给你买个按摩仪要伐?”


    爸爸拈颗花生米:“要的呀。”


    全程都没有提闻染昨晚出的事。


    直到她在厨房帮柏女士洗碗, 柏女士握着手机,一边跟她聊天一边在旁边躲清闲, 问她:“你看今天热搜没有啦?许汐言穿那条红裙子老好看的啦。”


    闻染洗着碗不说话。


    “说起来你们还是高中同学。我还叫她跟我回家吃过饭,你记得伐?当时你还说我,说我莫名其妙对人家太热情哇啦哇啦的。”


    闻染把一只碗上的洗洁精泡沫冲干净, 放进沥水槽里:“不说你了, 你当时做得对。”


    柏女士斜眼瞟她:“你现在回过味来啦?”


    “嗯。”闻染垂着眸:“她当时又没有地方吃饭的,你不叫她,她天天一个人吃外卖。”


    柏女士看闻染一阵, 过来搡搡她胳膊:“你看今天热搜上, 全是许汐言。我晓得你这小囡心重, 但你那件事,过了也就过了,没有人会再记得, 你自己不要想太多了晓得伐?”


    闻染抬头笑笑:“晓得的。”


    送走父母,闻染如常洗澡、睡觉。


    虽然工作室只有她一人, 她还是租了间很小的办公室,至少有人来找她谈合同时有地方坐。事情发生后的第三天,她照常上班,情况和昨天类似,电话响个不停,都是来退单。


    她平静接受,不收任何手续费。


    直到下班,这么久时间以来,这是她难得不需要加班的日子。她却习惯晚归,一个人在办公室点了支烟,默默坐了许久。


    这两天她不想坐地铁,不知怎么面对这个世界。就打车,稍微费钱一点也没办法。


    走到出租屋楼下的时候,天边一轮弯月如钩。月光很淡,而沐浴在那般光线下、坐在路边长椅的人,有张沉妩风情的脸。


    竟是许汐言,指间夹着支烟坐在那里。


    闻染怔了下,背着包走过去。


    许汐言站起来冲她笑笑:“下班了?”


    闻染点头:“你这是……”


    许汐言朝上边扬扬下巴:“我不是在你旁边租了间房子么?”


    无比自然的语气。


    “陈曦呢?”


    “她放假。”


    “那你坐在楼下干什么?”


    “嗯?”许汐言看向闻染,扬扬纤长的手:“喔,就,抽烟啊。”


    “你之前不是还在乌斯怀亚?”


    许汐言笑笑:“工作结束,就飞回来了。”


    “乌斯怀亚在哪啊?”闻染:“虽然我是文科生,但我地理实在很糟。”


    “在南美洲。”许汐言轻声道:“在阿根廷。”


    “那很远吧,飞回国要很久的时间吧?”


    许汐言顿了顿:“还好。”


    闻染又点一下头。


    她觉得现在和许汐言的关系微妙极了。


    说陌生,不可能。说亲近,也不是。


    总之不应该像现在这样,说着些不痛不痒的场面话。


    许汐言却忽然道:“要去散步么?”


    “嗯?”闻染有些意外,抬眸望了眼天:“好像快下雨了。”


    许汐言唇瓣翕了下,正要说什么,却听闻染又道:“不过,好啊。”


    ******


    两人一起往前走去,隔着半人开的距离。


    老房子就是这点好,附近不够繁华,到了这时间,又快落雨,已没什么人走动了。


    许汐言说了句什么,闻染没听清。


    朝许汐言走近半步:“什么?”


    许汐言重复一遍:“f1怎么样?”


    “喔,它挺好的。长大了不少,还长胖了。”


    闻染犹豫了半秒,要不要邀许汐言去她家看看猫。毕竟,那猫还是许汐言救下的。


    想想还是没底气。


    她不说话,许汐言也不再说话。两人默默走着,昨天刚下过雨,路面倒是被白天的阳光晒干了,但有些靠近泥土的叶片湿湿的,发出春日里独有的雨气。


    闻染开口:“我问你件事喔。”


    “嗯?”许汐言:“问啊。”


    “邹娜是怎么过你工作室第一轮面试的?”


    许汐言愣了下。


    她显然没想到闻染问的会是这个。


    许汐言反问:“谁?”


    “邹娜。”


    许汐言回忆了下,那微微蹙眉的神情昭显——她没想起来。


    闻染提醒:“栗色长卷发,她说去你工作室做第一轮面试的时候,见过你,你夸她双手很巧。”


    “喔。”许汐言终于想起来:“她叫邹娜是吧?不是我面试她,也不是我找她做调律师,而是最近工作室在考察招募年轻的钢琴家,窦姐也面试了一些调律师,打算建个资料库。面试她的那天,我刚好在公司,就去听了一耳朵。”


    “然后你夸她双手挺巧的。”


    “我可没有。”


    闻染问:“那你夸她什么?”


    “我没夸她啊。”


    “那你那天说什么了?”


    许汐言仔细忖了忖:“我那天真没说话。”


    闻染很浅的笑了下。


    两人继续往前走,又变得默默无话。


    直到“啪”——闻染低头瞧着自己手臂,天渐渐热了,她把衬衫袖子挽起来,露出雪白纤细的手臂,此时一颗圆圆的水珠滴落在上面。


    闻染这两天脑子其实有些迟滞,反应两秒才意识到,下雨了。


    她叫许汐言:“到屋檐下来躲躲。”


    小小一间报刊亭,早已打烊,只有在这样的老城区还能寻到。


    旁边堆着货架,让两人躲雨的空间变得很促狭。


    她俩并肩站在窄窄屋檐下,雨往里飘,好似沾在人的睫毛上。


    像两人十八岁站在琴房屋檐下躲过的那场太阳雨,她的小臂和许汐言的手臂贴在一起。


    唯有两个女人的皮肤才有那样的柔腻,细细的绒毛蹭在一起,像过电。


    闻染能感觉到,许汐言微妙的绷着肩。


    但这方空间实在太小,两人的手臂依然贴在一起。


    闻染望着眼前的雨幕开口:“许汐言。”


    许汐言“嗯”了声。


    “其实,我有点难过。”


    说出这句话后,她轻轻的吁出一口气。


    从出事到现在,她尽量装作谈笑如常。这样一句话,从陶曼思到她父母,她谁都没说过。


    许汐言这才问:“那天怎么回事?”


    “前两天演奏,牟老师对我调的琴都挺满意的。最后一天,她弹肖邦的《冬风》,跟我说希望琴音的质感稍微重一点,要弹出那种电闪雷鸣的气势。我太想表现好了,加上那天她临时加了个采访,没来得及仔细验琴,就直接上了台。”


    “接着她发现,对钢琴的效果不满意,直接取消了演出。”闻染反复摩挲着自己的手指:“所以,我很难过。”


    许汐言轻声说:“我明白。”


    闻染眼底瞬时酸涩起来。


    这话她无论对陶曼思还是父母,都没说过。一来怕她们担心,二来,她觉得如果不是信仰钢琴的人、其实很难明白她在难过什么。


    不是以后接不到单子。


    不是很难在圈子里立足。


    甚至也不是很多人骂她。


    许汐言站在她身边:“我在乌斯怀亚接受采访,说了我下半年的工作计划对吗?你知道我在国内有场演奏会的计划,有个特邀嘉宾的名额。”


    “我会邀请牟素婷老师,我会跟她说,想跟她合奏一曲《冬风》。”


    这时节的雨太密了,扑簌簌的往人睫毛上落。


    染湿了人的睫毛,让闻染一瞬几欲落泪。


    是,她真正难过的就是这个。


    以牟素婷的年纪,这三场演奏会,说不定就是职业生涯最后的大型公开演奏会了。牟素婷的弹奏风格尤为适合《冬风》,那样的庄重严谨,那样的沉郁肃穆。


    而因为她的失误,也许这个世界,就永远错失牟素婷最后演奏的《冬风》了。


    为什么普通人的生活这么难呢?


    在她的工作室刚做出一点小小的成绩的时候,在她刚刚放松了肩膀开始做自己喜欢的事的时候,在她的尾巴小小的翘起来的时候。上天不声不响,给了她一记无比响亮的耳光。


    事后她对谁都没谈起,但在自己心里默默复盘无数次。也许她做错了很多事,比如调律前应该把牟素婷的想法问得再清晰一点,比如无论时间多么紧也该让牟素婷在登台前验一次琴。


    可她也会想,就算她再怎么规避所有错误了,就算她再怎么谨小慎微了。也许,她还是达不到牟素婷的要求。


    她缓缓吐出一口气来。


    也许上天对普通人就是这样。


    时刻提醒你不要把尾巴骄傲的翘起来,在你放声欢笑时给你当头浇一盆冷水,提醒你快乐也要低调、不要被人发现端倪,提醒你再普通不过的人生里、永远会有那么多那么多的遗憾。


    你无可奈何的、无力挽救的,遗憾。


    可此时许汐言站在她身边,语调郑重又柔和,似某种承诺:“牟素婷老师还会再弹一次《冬风》,完美的、无暇的、几乎形成她职业生涯绝唱的。”


    “到时,我邀你到现场来听。”


    闻染死死咬住自己的下唇。


    「为什么只能是许汐言。」


    这样一句话在她脑子里倏然冒出来。


    为什么从十八岁到现在,靠一句话就直击她灵魂的人,永远是许汐言。


    许汐言说完这句不再言语,浓睫沉沉,贴着闻染的小臂,望着屋檐垂落的雨。


    近夏的雨,却总是下不长久。雨势渐收,只剩迷朦的雨气缭绕两人之间。


    许汐言迈出屋檐一步:“那,我先走了。”


    闻染提醒:“你不是来你租的房子住吗?”


    许汐言表情空白一瞬。


    “喔……”她说:“我临时想起,还有点其他的事。”


    “对了。”她离开之前问:“你不会想过要转行吧?”


    “我不知道。”闻染轻轻道。


    真正要放弃钢琴,对她来说是一件何等困难的事。


    可现下的处境的确艰难。


    许汐言:“真到了那一天,到你觉得在行业里无法立足、脑子里冒出转行这个念头的时候,请你一定来找我一次。”


    “为什么?”


    “我让你调我的琴,?*? 我给你最后一台钢琴的机会。”


    闻染鼻子猛然一酸,许汐言却以平缓语调朝她笑笑:“那我真的走了。”


    “拜。”


    ******


    闻染回到家,盘腿坐在沙发上,打开手机地图查乌斯怀亚的位置。


    乌斯怀亚,阿根廷南部小城,与南极洲相接,被称作世界尽头的城市,坐标南纬54°47′、西经68°20′。


    这样算起来,几乎是世界上离海城最远的城市之一。


    单程飞行的时间,超过三十小时。


    闻染收起手机,默默发了许久的呆。


    日子一天天过去,情况如闻染所料想的一样糟。


    大量的退单,没有新客户,许汐言的热搜帮她冲散了大众的关注,但她在圈子里的口碑,好似很难挽回。


    她陡然闲下来,便每天在工作室看大量的乐理书,自己做无数的练习,又翻出所有顶级钢琴家的演奏一遍遍去听,逐一分析那些钢琴的质感。


    除了周贝贻坚持用她。


    她知道周贝贻为难:“不如你……”


    “闻染姐。”周贝贻不许她说下去:“那时我在商场弹琴,根本没什么钱给你,是你一直帮我调琴。”


    周贝贻的事业一直在往上走。


    最新的突破,是她获邀参与今年的亚洲音乐大赏。


    亚洲音乐大赏每年一度,今年在海城举办。获邀的都是亚洲知名音乐人,钢琴方面除了一位日本钢琴家,便是许汐言和周贝贻两位。


    负责周贝贻的团队很重视,叫周贝贻过去开会定宣传策略,闻染作为调律师同往。


    “贝贻,这次的大赏可能要靠你挑大梁了。”


    “什么意思?”周贝贻问。


    “汐言的手,”那人委婉的说:“最近可能,嗯,出了点问题。”


    许汐言右手的神经炎,在工作室不是什么秘密。


    那人又冲周贝贻道:“这可是跟汐言同台啊,而且你还有机会表现得比她好,到那时,全世界都会记住你的名字。”


    “怎么样,你敢不敢?”


    会议室静默良久,似钢琴第一个音符落下前、所有黑白键肃穆以待的气氛。


    周贝贻这才道:“为什么不敢?”


    “那可是……许汐言啊。”


    她轻声说出这句话的语气,令所有人为之震撼。


    “那么,你这次想弹什么?”


    周贝贻:“如果可以的话,《悲怆奏鸣曲》。”


    话一出口,满座皆静。


    这首乐曲刚刚由许汐言在巴黎成功演奏过,被誉为重新定义了“美”和“悲怆”。


    对许汐言而言,不容易的地方在于——她要让世人记得她,要靠她自己去定义那个标准。


    对其他人而言,更容易也更不容易的地方在于——要让世人记得自己,必须做到超越许汐言。


    团队表示:“那好,我们会把你的选曲报上去,看看工作室会不会通过。”


    当天下午,闻染正给周贝贻调琴,周贝贻收到工作室的通知。


    “我的选曲通过了。”她告诉闻染:“并且,汐言姐在当天的大赏上,也会弹奏《悲怆奏鸣曲》。”


    闻染翕了翕唇,又合上,点头。


    好似意外,又好似不意外。


    这才是许汐言。


    许汐言的考量,从不是跟签在自己工作室的年轻钢琴家正面较量,会博取多少的眼球。


    她只是……


    闻染想,她只是在那里。就像太阳,就像山。


    她从不畏惧任何人的仰望和攀越。某种意义上,许汐言选择《悲怆奏鸣曲》,是在跟她自己较劲,跟在巴黎时状态完美的自己较劲。


    从周贝贻这里离开后,闻染忍不住给陈曦发信息:【她的手怎么样了?】


    陈曦:【谁?她是谁?谁是她?】


    闻染:……


    陈曦又发过来:【不如你自己去问她啦,这些话我们不好讲的。】


    心里揣度着,这把子将言言姐从“冷宫”里搭救出来了,年终奖不得翻三倍啊?


    闻染想了想,终于,还是发了将许汐言从黑名单放出来后的第一条信息:【手怎么样了?】


    许汐言只简单给她回了两个字:【放心。】


    ******


    大赏之前,闻染随周贝贻赶赴主办方指定的酒店。


    即便拥有了这样的名声和地位,许汐言在密集准备一场演出的时间里,从不接受任何采访或拍摄任何广告,全然不顾这样于经济有什么损失。


    闻染随周贝贻团队来到指定酒店时,人人关心的都是:“许汐言到了没有?”


    “到了,她是第一个到的。”


    闻染背着行李包往酒店走时,恰巧许汐言正往外走来。


    穿一件素黑宽松吊带衫,配印度沙丽一般的灯笼长裤,夕阳般氤氲旖旎的颜色,风一吹,好似一个夏天在她身上提前绽放。


    她扣着副墨镜,无甚架子,身边只跟着助理陈曦一人。


    周贝贻主动上前与她打招呼:“汐言姐。”


    许汐言瞧着冷傲,跟人说话时,却会很认真的摘下墨镜来。


    目光先是落在闻染身上,停了一停,才礼貌的同周贝贻打招呼。


    然后问周贝贻:“有没有压力?”


    周贝贻坦诚道:“有的。”


    “别担心。”她捏着墨镜勾勾唇:“我也有。”


    闻染站在周贝贻身边,瞧着许汐言垂落在身侧的手。


    看似不甚在意的捏着墨镜,或许只有闻染能看出,她的拇指和食指仍在不易察觉的微微的抖。


    放心个什么啊放心?


    闻染太熟悉那样的颤抖。


    因为上一次她把许汐言从摩洛哥“偷”回来时,许汐言窝在她小小出租屋的沙发上,她们俩一起看电影,有时她把许汐言的手握进手里。


    许汐言的手,就在她掌心里,这样不受控制的微微的抖。


    她才知道许汐言会有多疼,疼到整只手几近麻痹的地步。


    许汐言道声“再见”,冲周贝贻点点头,又看了闻染一眼,重新戴上墨镜,和陈曦一同离开。


    她好似从不肯暴露自己的伤痛和弱势。只要她出现,永远那样淡漠美丽,永远气定神闲。


    ******


    虽然团队里不少海城人,但筹备大赏期间,集中住在主办方指定的酒店比较方便。


    同时主办方也租用了练习室,供给每位莅临参与的音乐家练习。


    许汐言练完琴,回到酒店,陈曦去帮她买咖啡,她自己上楼,却瞧见等在电梯口的人,是闻染。


    闻染看着她向自己走来,也没闪避,反而揿开电梯门。


    自己走进去,站在电梯轿厢里。


    许汐言其实有点意外,随她步入进去,摘下墨镜,摁下自己的楼层数,又问闻染:“房间在几楼?”


    “二十七楼,谢谢。”闻染瞥一眼她先前摁亮的数字键,许汐言的房间在十五楼。


    许汐言也就不再说话了,一副墨镜被她拈在手里,来回来去的晃着镜腿。


    电梯里的空间太促狭,许汐言身上的香气铺天盖地,提示她们曾怎样连彼此皮肤纹理间的味道都熟悉。


    也正因为这样的熟悉,闻染能很清晰的闻出来——


    许汐言身上有药味,虽然很淡很淡。


    许汐言刻意支开陈曦去买咖啡,是要一个人回房间擦药。她这人挺傲的,不肯别人看见她的狼狈,连陈曦也不行。


    数字跃动到“十三”的时候,闻染开口:“要我帮你么?”


    “嗯?”


    许汐言反应过来,闻染是知道她要回房间擦药。她扭头,带着意外语气反问闻染:“你要……去我酒店房间?”


    “不可以么?”闻染看向她:“你自己给右手擦药,不是挺不方便的么。”


    许汐言笑了笑。


    然后她说:“不用了,谢谢你。”


    闻染吸了一口气,屏住:“哦。”


    好好好,她们现在一点不熟行了吧。


    电梯行到十五楼,门“叮”的一声打开,许汐言跟闻染说一声“再见”,自己往外走去。


    门缓缓再度闭阖,缝隙越来越窄。


    就在那缝隙快要消失的时候,闻染伸手,忽地一挡。


    快步走出电梯,踏过柔软的地毯,许汐言已走到房间门口了,正拿房卡开门,听到身后脚步,扭回头去看。


    看到步履匆匆的闻染,走到她面前压低声说:“进去。”


    许汐言进了房间,神情仍有一点懵。


    闻染随她进了房间关上门,一颗心仍在怦怦乱跳着。


    许汐言这人挺随性的,房间里随处搭着她轻薄的睡裙,还有内衣。许汐言瞥了闻染一眼,闻染好似面不改色的问她:“药呢?”


    许汐言走到桌边,把一件随意搭在那里的睡衣挪开,找出药瓶递给闻染。


    这药以前闻染帮许汐言擦过,挺熟练的,拉过许汐言的手,一气呵成的抹上去。


    然后把药瓶放回桌上,问:“许汐言,怎么了,你是很怕我来你房间么?”


    许汐言轻转了下右手,垂着浓睫,顿了顿,用很低的声音说:“怕啊。”


    这次轮到闻染一滞。


    她满心以为许汐言会故意说——“有什么好怕的。”


    她抬眸盯了许汐言一眼:“你还知道怕。”


    转身,拉开许汐言房间的门出去了。整套动作一气呵成,就像她方才给许汐言擦药那样。


    第77章  那是闻染第二次说起“永远”。


    闻染埋头匆匆走到电梯口, 抬手猛揿上行键。


    一路上到二十七楼,她匆匆拉开房门进去,回身, 上锁。工具箱放到一边,把自己扔到床上,枕头蒙住头。


    这时她扔在床头的手机,“滋——”的震了下。她仍用枕头蒙着头, 只伸出一只手去摸索。


    手机握到掌心, 她往边上挪了挪枕头, 露出一只眼睛来。


    是许汐言发来的:【谢谢。】


    闻染把手机扔到一边。


    谢个头啊谢。


    ******


    另一边,许汐言在房间稍作休息, 又回到了练习室。


    陈曦买完咖啡后,许汐言让她直接到练习室, 这会儿匆匆迎上来:“言言姐,没遇到什么事吧?”


    许汐言这人和其他明星不一样,倒不是说她不养尊处优, 很长一段时间她都不知道自己有多少钱, 并且出门从不带钱。但她喜欢满世界飞,各种生活琐事倒不依赖助理。


    并且她傲,擦药这种事, 她不肯让陈曦帮忙。


    许汐言坐回钢琴前:“能遇到什么事。”


    “可……”可你看上去就像遇到什么事了。


    许汐言掀起眼皮瞧她一眼。


    她摆摆手:“没什么没什么。”


    闻染洗了澡, 睡不着, 便从床上爬起来翻乐理书。看了会儿有点走神,便把柏女士的微信对话框点开,看柏女士给她发的f1小视频。


    她偶尔短途出差, 舍不得把f1送去宠物店寄养,就让柏女士上门帮她喂猫。


    这时又进来一条信息。


    贝贻:【闻染姐休息了吗?】


    闻染:【还没。】


    贝贻:【上次有张曲谱, 讨论完后好像被你收走了。】


    闻染:【我找找。】


    过了两分钟:【找到了。】


    贝贻:【我来找你拿。】


    闻染:【不用,我给你送下来。】


    随行工作人员和音乐家的房间楼层不同,周贝贻住十八楼。


    闻染换了衣服匆匆下楼,周贝贻站在门外等她,看上去有些倦。


    看到闻染,冲她笑了笑。


    闻染递上曲谱,也没问她琴练得如何,只叮嘱她好好休息。


    周贝贻点点头:“我走的时候,听见汐言姐还在隔壁练习,真是厉害,不知道累似的。”


    闻染意外:“她又回练习室了?”


    还有两天就要演奏,大多数音乐家不会选择在此时过度练习消耗自己的精力。


    许汐言这样,是因为右手的情况严重么?


    闻染回房,有些睡不着。


    于是从床上爬起来,独自往练习室的方向走去。


    夜色里,凤凰花在路口的枝头灼灼,空气里有了初夏的意味。


    闻染一路走到练习室,其他人都已回酒店休息了,这里沉静出一种肃穆的气氛,空气里的尘埃在月光下舞动。


    闻染犹豫了下,推门进去。


    要一路走到走廊最深处,才听到隐约的乐声传来。


    只有许汐言那间练习室还有人,从清晨到午夜。


    闻染走过去。


    隔音门有厚重的软包,高高耸立,让人仰视。闻染站在门外,窗口透进的月光是一种冷调的白,尖锐的,从窗口透进来,针一样扎在她心上。


    她垂着眼眸,隔着一扇门,听练习室里的许汐言不停重复同一小节旋律。


    其他人听不出什么异常吧。


    闻染一双耳太敏感,却能听出里面的瑕疵。


    有那么几个音符,好似许汐言的右手脱离了控制,让那些音符飘过去。


    闻染站在尘埃舞动的月光下,心中无比难过。


    许汐言是多骄傲的一个人呢。


    上次右手神经炎发作时,许汐言甚至碰都不肯再碰一下钢琴,她不愿忍受那些不完美的音符从她指尖流出。


    这次的情况更严重了,许汐言却坐在练习室里,一遍遍忍受着这样的折磨,只为了把那些失控的不完美,从自己的旋律里剔出去。


    因为她做到过,一边与病痛较量、一边弹出完美的旋律。


    她便不允许自己做不到了。


    许汐言便是这样的人。


    闻染不忍再听,转身离去。


    一夜没怎么睡好,第二天一早,闻染顶着两只黑眼圈,到酒店自助餐厅吃早餐。


    其他音乐家也在,和自己的团队絮絮聊着些琐事。


    大约吃到一半,许汐言带着陈曦走进来。


    许汐言这人没什么架子,陈曦去端早餐,她就自己去取咖啡。


    闻染望着她背影,放下手中切松饼的刀叉,站起来走过去。


    她也不跟许汐言说话,端着自己的咖啡杯,看起来只是来给自己的咖啡续杯的。


    一张咖啡台就那么大,许汐言站在她身边,穿一件深v领的素黑T恤,搭一条工装裤,这时节她已开始穿一双草编的夹趾拖,时髦又好看。


    戴着副墨镜,身上有清新的牙膏味道。


    闻染心想:她练到了几点?又睡了多久?


    一个小时?两个小时?


    见闻染在她身边操作咖啡机,许汐言还是很礼貌的摘下墨镜来,勾在领口,问闻染:“你喝的什么?”


    餐厅准备了数种咖啡,从哥伦比亚到夏乐。


    咖啡液滴滴答答落入咖啡杯,闻染扭头去看许汐言。


    许汐言唇边缀着浅浅的笑,沐浴在清晨的阳光里,看起来永远那么强大,那么美丽,一张脸永远那样妩媚风情,甚至捕捉不到她眼下青黑的眼圈。


    她永远不给人抓自己的任何破绽,永远不让人看自己的任何破碎。


    包括闻染。


    闻染深吸一口气,扭头去看自己的咖啡杯,垂着眼睫答她:“哥伦比亚。”


    许汐言犹豫了下,压低声问她:“怎么生气了?”


    闻染看着咖啡液一滴滴装满瓷白小杯,一手摁在咖啡台边沿:“我没有生气。”


    其实她是生气了。


    她这人看起来不声不响,但她挺爱生气的。


    她想说许汐言,你怎么那么能装啊。


    你总说我能装,你比我还能装。


    总装得自己没有任何问题,你是觉得自己很酷还是怎么着?


    就好像童年那些伤痛的往事,你为什么从没想着告诉我最深的真相?


    闻染发现自己生气的最底层逻辑是——她心疼了。


    所以她很生气,但她甚至发不出脾气。


    想着午夜时分,她悄悄站在练习室外听许汐言弹那些破碎的旋律,她就更发不出脾气。


    她叹了口气,跟许汐言说:“哥伦比亚不怎么好喝,你还是喝夏乐吧。”


    端着自己的咖啡走了。


    ******


    闻染再没去过走廊尽头许汐言的练习室。


    她发现自己是不敢去,不敢听那些许汐言的耳朵一定忍受不了的旋律。


    她都不敢听,许汐言又是怎样一遍遍忍受的?


    闻染希望这两天赶紧过去。


    无论许汐言最终在台上的表现如何,她只希望这种折磨早些结束。


    终于,大赏演奏夜。


    闻染最后帮周贝贻校了一遍琴,吸取上次牟素婷演奏会的教训,又拉着周贝贻仔仔细细验了一遍。


    跟周贝贻说:“你好好准备,我先出去。”


    她打算先去观众席落座,偏偏这时手机震动起来。


    掏出来一看,是柏惠珍。她接起,柏女士的声音大呼小叫传来:“染染,不得了呀!f1吐了!”


    “什么?”


    f1从被闻染带回家后,一直都是只健康的小猫。能吃能喝,能跑能跳,就是不会后空翻。


    “这怎么办?喔唷你快回来快回来,看它吐得好造孽!”


    闻染看了眼时间:“你等等,我这就回来。”


    f1平时都是闻染在养,柏惠珍搞不清宠物医院的那些流程。闻染怕堵车没敢打车,坐地铁匆匆赶回家。


    柏惠珍守着f1团团转,怕闻染不了解情况,f1的那些呕吐物她也没敢收拾。


    闻染找猫包出来,把f1装进去。柏女士赶紧拿上自己的包:“我陪你一起去。”


    常去的宠物医院倒是不远,走路也能到,这边不堵,闻染为赶时间打了辆车。


    下车后医生给f1做了检查,出来问闻染:“它之前肠胃是不是也出过问题?”


    “对。”


    “你把当时的病历给我。电脑系统里记录得不完全,我需要更详细的指标。”


    闻染走到角落去给陈曦打电话。


    陈曦正帮许汐言做演出前的准备,琐事一堆,忙得焦头烂额。看到闻染的来电显示,还是接了:“喂,闻染。”


    忙得都忘了客客气气唤她一声“闻小姐”。


    闻染问:“你不是说,f1刚被带回家的时候肠胃出过问题?”


    “是,言言姐守了它两个通宵。”


    “当时的病历还在么?”


    “在,在言言姐租的房子里,你隔壁。”陈曦问:“f1怎么了?要不要我过去?”


    闻染权衡了下,许汐言那边正是忙的时候:“你能找人把钥匙送来给我么?方便的话我自己进去拿病历?”


    “方便方便。”陈曦忙道:“我这就找人给你送来。”


    闻染应下:“那你先忙,有什么情况我再通知你。”


    陈曦说“好”,又交代:“病历在卧室左手第二个抽屉。”


    闻染挂了电话,让柏女士守在宠物医院,自己匆匆赶回去取病历。


    她拿到陈曦找人送来的钥匙,开门进去。


    脱了鞋扔在门口,来不及找拖鞋,仓促便往卧室跑。她太急,以至于第二个抽屉抽出来时,手一抖,连带着微敞的第三个抽屉也打翻在地。


    里面的东西散落一地。


    闯入眼帘的——是满目的蓝。


    是很多张的明信片,很多片的海。


    其中翻过来的一张,地址栏写着闻染的地址和闻染的名字,但没邮戳。


    那是许汐言的字,遒劲恣意,从高中给闻染留下一张字条开始,就从没变过。


    闻染来不及细看,索性把那些明信片匆匆扫进包里,拿了同样掉落在地的f1病历,又赶紧穿了鞋跑出去。


    赶回宠物医院,把资料交给医生。


    医生看了,又结合f1这次的检查结果,配药给f1输液。


    闻染和柏惠珍暂且吁出一口气。柏惠珍一拍闻染的肩:“贝贻的演出是不是要开始啦?我陪f1,你赶紧过去啦,不然来不及了。”


    闻染又往外跑。


    跑了两步又停下,回头看了柏惠珍一眼:“妈妈,你怎么从来没请贝贻回家吃饭呢?”


    柏女士一怔。


    闻染已跑走了。


    依旧怕堵不敢打车,坐地铁赶回演艺厅。观众已入场完毕,其他音乐家演奏的乐声传来。


    好在周贝贻和许汐言演奏的次序都比较靠后,还来得及。


    她没有票,持工作人员通行证,绕到后面去走工作人员通道。


    脚步急促的往里走,倏然望见凤凰木下立着一个人。


    每个人的团队都在忙着作准备,谁会在这里?


    竟是许汐言。


    她上了全妆,但还没换装,穿条长及脚踝的宽松裙衫,其他人穿来估计像睡衣,罩在她身上,却被她婀娜曲线勾勒得风情四溢,夜风一吹,开衩处露出一截莹白小腿。


    她站在凤凰木下,指间夹着支烟,没抽,花粉落在长长的睫毛上。


    闻染匀了呼吸走过去:“怎么在这里?”


    “还没到我,放松下。”许汐言冲她笑了笑:“你怎么从外面来的?”


    f1没什么事,闻染就不想现在说出来扰她心神,只说:“我妈妈找我有点事。”


    许汐言压压下颌:“进去吧,应该快到我们的顺序了。”


    闻染也冲她一点头,两人一前一后,往演艺厅里走去。


    许汐言走在闻染身后,压低的暗沉声线传来:“闻染。”


    “你会听我弹钢琴的吧?”


    她那样的语调,让闻染想起她方才站在凤凰木下,指间夹着支烟,仰着后颈,说不上是在看凤凰花开还是看天边一轮弯月,银晖落了她满身。


    闻染抿了下唇,回头:“许汐言。”


    许汐言眸眼望过来。


    闻染:“无论如何,我永远都会听你弹钢琴。”


    这是许汐言第二次听闻染说起“永远”。


    她说“永远”的语调不迫切,很平静。让人想起一片蔚蓝的海,你沉浸在那片海里,其实无需去想“永远”,只是往更深处游、往更远处游,游到沧海桑田、时光已过千年。


    下一次扬起手臂的时候,一抬眸,才发现自己已游到海水尽头。


    那便是“永远”。


    许汐言翕着浓厚的睫,发现闻染很知道她在说什么。


    所以闻染告诉给她听——


    即便她的伤势颓重,即便全世界已没有任何一个人愿意再去膜拜许汐言的钢琴。


    她会一直在这里。


    静静的、安宁的,听许汐言弹琴。


    ******


    趁着音乐家演奏完的间隙,闻染猫着腰回到自己座位。


    她赶来得巧,再有一个人演奏后,就轮到周贝贻。


    周贝贻穿一身月白礼服,似曾落满俄国那片广袤土地悲凉的雪。


    她在琴凳上落座,扬起手臂。


    她一度被人建言,既然她和许汐言都弹《悲怆奏鸣曲》,许汐言的演奏风格大气磅礴,那么她不如剑走偏锋,以细腻入微取胜。


    周贝贻否决了这一提议。


    她正面向许汐言发起冲击,没有改变自己与许汐言相似的弹奏风格。她以自己二十四年人生的全部见解,去演绎那些睡不着的夜晚,笑着落泪的时刻。


    一曲终了,她坐在琴凳上阖了阖眼,舞台射灯落在她薄而软的眼皮上。


    没什么遗憾了吧,她想。


    站起来对着观众席鞠躬时,眼神很容易锁定闻染的所在,闻染正在认真的鼓掌。


    她深深鞠躬,走下舞台去。


    许汐言的顺序在后一个。


    在她登台以前,刚好轮到休息间歇。身后观众翻着节目单:“下一个终于轮到许汐言。”


    “她在巴黎弹《悲怆奏鸣曲》被吹神了好么,又没发官方刻录版的CD,完全不知她是怎么弹的。”


    “要是能被想象到的话,她就不是许汐言啦。”


    闻染坐在前排,背打得笔直。


    休息间歇还有两分钟的时候,无需现场工作人员提示秩序,所有人提前回座,齐齐安静下来。


    整座演艺厅第一次的,没有乐声,没有人声,出现了某种真空。


    闻染心想,这就是许汐言。


    这就是许汐言存在的意义。


    灯光洒落,在舞台形成一束半椭圆的光柱,将那架流光的夏奈尔钢琴和暂时空无一人的琴凳笼在里面,竟生出一种神圣之感。


    到演出时间了,演艺厅里静外更生出一种寂静。


    光束静静的。


    钢琴静静的。


    闻染听到身后有人低声议论:“许汐言怎么还没出场?”


    “不会出什么状况了吧?”


    灯光笼罩的舞台似一方寂静神域,等待着众人翘首以盼的神祇。


    直到轻盈的脚步声响起。


    有人撞一下身边人的胳膊肘:“来了来了。”


    其实许汐言并未迟到,只是人们期待得太久,让这种等待显得漫长。


    映入众人眼帘的,先是裙摆一角,被许汐言轻抬的小腿撩动。


    像星点的火,瞬间烫上人的视网膜。


    许汐言走到台上来,她行走的姿态总是这样,云淡风轻的,微扬着头,似一只傲雅的天鹅。


    走到台前鞠躬的姿态,却总是认真。


    她直起纤妩的腰肢,眸光一寸一寸,扫过台下的观众席。


    闻染有时觉得,许汐言是在以这样的方式对每一位到场的观众说感谢,无声的,郑重的,说感谢你们用自己的双耳,和我一起成就今天这场演出。


    这就是钢琴的魅力了。


    不似雕塑,不似绘画,创作出来就永恒的存在于那里。


    钢琴家与每一位观众,都是一期一会的缘分。


    闻染听着身后无数观众发出低低“哗”的赞叹音。


    许汐言今日的丝绒礼服款式特别,相较于她常穿的暗红,今日的颜色稍亮一度,似一团火在她身上灼灼燃烧。


    一边无袖,另一边则是长袖,顺着她纤细修长的手臂裹下来,一直到手腕位置。


    许汐言站在台上,没有笑。


    那让她显得又美丽,又肃穆。


    闻染坐在台下,舞台射灯就像那天她站在练习室外的月光,细细密密的,扎出心脏上的疼。


    全场观众或许只有她一个人知道,许汐言从未穿过的长袖礼服包裹下,是怎样的伤痛。


    许汐言的神色永远那么淡然,一抚裙摆,在琴凳落座。


    她的视线垂落于钢琴,像是在与一位相伴已久的老友打招呼,又像在与一位交手无数的对手惺惺相惜。


    接着她高高扬起手臂,以许汐言招牌的动作,以那出现于无数海报上的经典动作。


    闻染垂头摁了摁自己的眼角。


    指尖触到一抹温热。


    怎么许汐言还没开始弹之前,她就已经哭了。


    为什么许汐言非要面对这样的折磨。


    跟自己较劲的。跟钢琴较劲的。


    接着,“嘣——”


    许汐言弹响了第一个音符。


    之后旋律行云流水的,自那全世界最矜贵的指尖流淌。闻染阖眸听着,所有的音符在耳畔汇聚成极端的冲撞。


    这首奏鸣曲就像矛盾体本身。


    它是动荡里的抗争。是暴雨中的火焰。是沉思者的呐喊。是疲惫生活里的英雄主义。


    所有观众坐在初夏的演艺厅里,被许汐言用八十八个黑白琴键唤来的一场狂风暴雨,淋了满身。


    文化或许是有国界的,但情感没有。


    这是贝多芬对十八世纪欧洲文化巨变和生活重压的感悟,但许汐言靠自己的演绎,把它变成了每一个人自己的故事。


    许汐言的弹奏,完整得像是从地壳深处刚刚挖掘出的净透水晶。


    只有闻染知道,许汐言是怎样把那块水晶高高举起,亲手砸得粉碎,然后指尖染血的把其中的杂质剔除出来,再一片片的拼凑完整。


    直到最后一个音符尘埃落定。


    剧场里静得宛若方才期待许汐言出场的时候。


    没有人鼓掌,所有人呆呆坐着,甚至听不到什么呼吸的声音。


    早有人说,许汐言的一首《悲怆奏鸣曲》,是来为人间重新定义美和悲怆。


    可只有身临其境沐浴在这样一场“暴雨”之下,才能真正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许汐言饱满的胸腔微微起伏,比平时多坐了半分钟,起身,走到舞台边沿,扫视过整个观众席。


    然后深深的鞠躬致意。


    掌声并不热烈,先是稀稀落落的,接着越来越多的人加入进来,最终也并未形成雷鸣之势。


    所有人都沦陷在那样的震撼里,久久回不过神,连双手都不听使唤。


    许汐言直起腰来,望见闻染,唇边勾出一抹笑,退下舞台去了。


    整场大赏演奏顺利完成。


    闻染发现,她其实又完全能明白许汐言为什么要经受这样的折磨——


    因为钢琴就在那里。


    因为许汐言还活着。


    那么许汐言,注定就是要弹奏钢琴的。


    ******


    所有音乐家要集体谢幕,闻染先去周贝贻的休息室,等周贝贻给她这次调律的反馈。


    这里空无一人,她把自己的包放在腿上,终于有机会把里面的明信片掏出来看。


    那些从许汐言抽屉里拿来的明信片,一张张,全是世界各地的海。


    蔚蓝的。湛蓝的。黯蓝的。墨蓝的。


    有大半年的时间,许汐言没有回国工作,国外工作之余,她去了世界各处旅行,微博上时而流传出她被粉丝拍到的照片。


    她在波普特罗冲浪。在开普敦坐缆车。在尼斯逛有着黄赭色外墙的工匠商店。在塞舌尔看史前森林的巨型椰子树。


    闻染看着那一张张明信片,印着各种不同的坐标,后知后觉发现许汐言所去的那些地方,都有一个共同点——


    都有一片美丽而宁静的海。


    那些明信片一张张都写着闻染的地址,却没有邮戳。许汐言从不曾把它们寄出,而是自己从世界各处带回国来,塞进抽屉深处,然后走到闻染面前云淡风轻说一声:


    “闻染,好久不见。”


    第78章  “至少这句话,让我先说。”


    休息室门被推开的时候, 闻染正把那些明信片收进包里。


    跟着周贝贻一同走进来的,还有工作室负责周贝贻的团队。大家都在鼓励她:“跟汐言同台又弹同样的曲子正面较量,发挥成这样很不错啦!谁会在面对许汐言时没有遗憾呢?”


    周贝贻:“谢谢。”一个人坐到化妆镜前去卸妆。


    团队在一旁商议接下来的宣传策略, 闻染背包过去坐在周贝贻身边,轻声说:“恭喜。”


    周贝贻咧嘴:“还真是……只有你一个人会跟我这么说。”


    “为什么不该恭喜?”闻染一张面孔总是静定:“你已经发挥到自己的极致了,没有任何遗憾了。”


    “可是你呢?”


    “我怎么?”


    周贝贻微一扬唇,用很低的声音问她:“你在面对许汐言的时候, 又有没有遗憾?”


    闻染紧紧攥着自己的包带。


    周贝贻垂眸看一眼她的小动作, 重新抬起化妆棉摁在自己眼上, 唇角仍是笑笑的:“我知道你要去找她了。”


    “贝贻。”


    “闻染姐,你现在可别说什么安慰我的话啊。”


    就像你也不会愿意跟许汐言做朋友一样。


    闻染这才站起来:“那, 我先去了。”


    周贝贻:“嗯。”


    闻染背着包转身离去。


    周贝贻将摁在眼上的卸妆棉片拿下来,默默望着闻染的背影。


    卸妆液浅浅的沁进眼底?*? , 原来看一个人的背影,是这种感觉。


    她在心里默默的想:为什么这个世界要有许汐言呢。


    可是,也还好这个世界有许汐言呐。


    ******


    主办方为了便于管理, 在每间休息室门前贴了音乐家的名字。


    闻染背着包往里走, 走到走廊最尽头,望见那好似天生自带光芒的三个字——「许汐言」。


    她敲了敲门。


    来应门的是陈曦,见是闻染, 先是唤了声:“闻小姐。”


    又用嘴形问她:“f1有没有事?”


    闻染摇摇头。


    陈曦又用嘴形问她:“你找言言姐?”


    闻染点点头。


    陈曦于是掌着门, 扭回头用尽量不显得吃瓜的语气说:“言言姐, 闻小姐找你。”


    语调明显扬着。


    门里面没有动静。


    闻染自己拉开门,走进去。


    陈曦讶异了下,许汐言坐在沙发前, 面前茶几上放着一杯热水,抬起眼来瞧着闻染。


    然后跟陈曦说:“你先出去吧。”


    陈曦:“啊?我先出去啊?”


    许汐言看着她。


    陈曦:“哦……那我先出去吧。”


    一步三回头的往外走, 替她们关上了休息室的门。


    许汐言演出后喜欢清静,休息室里本就只有陈曦一人。这时,便只剩下闻染和许汐言。


    闻染走到许汐言斜对面的单人沙发,坐下。


    许汐言的右手一直搭在膝头,冲她笑了笑:“现在够厉害的啊。”


    上次冲进她房间就是。


    这次冲进她休息室也是。


    进来坐下了,又还是那样安安静静、乖乖顺顺的脸。


    对她说:“恭喜。”


    许汐言压压下颌:“谢谢。”


    闻染问:“怎么做到的?”


    许汐言这次神经炎的发作,明显比上次在摩洛哥更严重。


    许汐言并不对她隐瞒:“练习。”


    “有了上次的经验,之后就是大量的枯燥的乏味的练习,听到自己有弹错的音,就剔除出去,直到弹对为止,再记住那时肌肉的感觉,反反复复的练。”


    “直到形成肌肉记忆,无论大脑怎么受疼痛影响,我让我的双手……”她抬了抬自己的手,又扬唇而笑:“形成自己的意志。”


    闻染看着许汐言。


    许汐言勾了勾唇:“很变态是吧?”


    闻染问:“只是这样吗?”


    许汐言:“不然呢?”


    闻染站起来,走到许汐言面前。她的影子和她的人一样纤薄,可她正正好好站在许汐言的面前,影子就把许汐言整个笼进去。


    许汐言的呼吸顿了顿。


    闻染倾身,越来越靠近,许汐言已可感受到她皮肤微热的温度:“闻染,你……”


    闻染并没有吻她或落下一个拥抱。


    而是伸手到她灼灼焰色礼服的袖口,裹住她手腕的位置,轻轻一拔。


    指间多了根银色细长的针。


    许汐言抿了下唇。


    闻染站在她面前说:“你以为我不知道么?你的右手痛起来,会痛到整只手都麻木的地步。”


    “其他人不知道,难道我会不知道么?许汐言,你上次神经炎发作的时候,是我去摩洛哥把你带回来,让你住在我家白吃白喝还不给我钱!我和你朝夕相处!”


    许汐言低低笑了声。


    闻染没笑,许汐言知道她真的又生气了。


    轻轻唤她的名字:“闻染。”


    闻染拈着银针问许汐言:“这是什么?”


    许汐言不说话。


    “你够绝的啊许汐言。上次用手套蒙住眼弹琴根本不算什么,这次情况更严重了,你就在袖口别一根针,反反复复刺激你自己的右手,你还知道痛,右手就不会彻底失去感觉,你就还能弹琴!”


    她把针丢到茶几上,攥起许汐言的手腕,把她的长袖往上推,露出她纤长的手臂。


    许汐言皮肤太白了,白而柔腻,针尖刺出的伤痕铺开在上面,显得触目惊心。


    却也美得触目惊心。


    许汐言不知闻染要做什么,闻染深吸一口气,抬起另只手,落下,微凉的指腹贴着那些伤痕,极轻极轻的抚过。


    像一片羽毛。


    许汐言几乎是下意识的阖眼,电流的感觉一路直窜进心里,她用暗哑的声音又一次唤她:“闻染。”


    闻染瞥见一旁桌上的医药箱,简单帮她处理了那些伤痕。


    这才放开她的手,回到原处坐下:“你真行,可以做到这样的地步。”


    所以许汐言没像巴黎那场穿一身黑,而穿红,像湖畔染血的天鹅。


    就算手臂真有血迹沁出来,染在她红色的礼服上,也不会有任何人看出来。


    许汐言瞧了她良久,靠回沙发椅背,拉回礼服袖子遮住手臂,双臂抱起来:“闻染,其实我很怕。”


    闻染垂眸望着茶几上的那杯热水,渐渐凉了,氤氲的蒸汽散去:“你怕什么?”


    “钢琴不能没有观众,我清楚演奏厅暗下来、静下来后是什么模样。可你知道我,如果有一天我真的不能再弹出完美的旋律,我一定不会允许自己再登台了。”


    闻染把胸腔里的那口气放出来:“我不是说过要永远听你弹琴吗?”


    “等真到了那一天,你来找我。”


    她望向许汐言:“你说过我有双敏感的好耳朵,对吗?”


    “你来找我的时候,我这双耳朵会把你旋律里的瑕疵过滤出来,会把剩余的部分拼凑起来,会还原你完美的一段旋律。”


    许汐言曾对闻染说:“我会给你最后一台钢琴的机会。”


    闻染此刻用同样的语气对许汐言说:“我会做你最后的一名听众。”


    “到了那时候,你打给我,无论我在地球的哪个角落,无论我是不是老成了一个弯着腰不能坐飞机的八十岁老太太,我都会来。可是在这之前,请你一次都不要联系我!”


    闻染说完拎起包就走。


    许汐言怔了下,站起来追过去。


    闻染走得快极了,许汐言追上她的时候,她已经走到门口了。


    许汐言索性背脊抵住门拦在她面前。


    闻染猛然停下脚步,瞪着她。


    许汐言问:“你在生什么气?”


    闻染不说话。


    许汐言轻轻道:“怎么这么容易生气啊?”


    闻染的心情绷到极致,从包里掏出那一叠明信片,摔在许汐言身上。


    明信片掉落在两人脚边,像铺开一片湛蓝的海。


    许汐言一抿唇。


    闻染:“今天演出开始前,f1吐了,我和我妈把它送去宠物医院,医生管我要它以前的病历。我怕影响你演出,打给陈曦,她把钥匙送来给我,我自己去卧室找。”


    “那时候我太着急了,不小心把抽屉打翻在地上,所以看到了这些明信片。”闻染的胸口微微起伏着:“许汐言你怎么回事啊?你看那么多海什么意思啊?你写那么多明信片什么意思啊?你默默做了这些又什么都不说是什么意思啊?”


    “闻染……”


    “你倒是给我说清楚啊!”


    许汐言先是蹲下身去,去捡被闻染砸落的那些明信片。闻染不知自己为什么又哭了,心里深觉这毛病挺不好的,一碰上许汐言的事就哭,气势上先就落了下风。


    她蹲下和许汐言一起去捡,低着头,一颗硕大的眼泪滴在许汐言的手背上。


    许汐言好似被烫了下,手一顿。


    闻染趁机抢过她手里的明信片,和自己手里的理成一摞。


    她站起来,许汐言也跟着站起来,她将明信片一把塞到许汐言手里:“还你!既然你不愿意寄给我的话。”


    许汐言拿着那叠明信片,却没从门口退开:“闻染。”


    她长长的、长长的叹了口气:“你说,爱是什么呢?”


    闻染简直要被她气死了:“你到现在还要问我这种问题么?”


    “那我告诉你,爱的本质,根本就是折磨!”


    “爱从来不是你想象中只有轻盈的浪漫的部分,爱是求不得,爱是放不下,爱是求不得依然放不下。就像你的右手为钢琴受尽了病痛,就像我到了现在仍然站在你面前!”


    “许汐言,”闻染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真正的爱是有厚度的,所以它不轻盈,有时甚至重得让人难过。我不知道在你心里,想要获得什么有分量的东西的话,是不是一定要拿出什么东西来交换。”


    “你六岁时获得了钢琴天赋,你用一场大火来交换。你在摩洛哥右手神经炎发作,你用一双眼睛来交换。这一次你右手的情况更严重了,你用疼痛和心血来交换。”


    “不是这样的许汐言。”闻染抽噎着:“至少在我这里,我不需要你拿出任何东西来交换。”


    “无论是你六岁时的那场火,还是观众全都离席后的舞台,只要我在这里,你一眼就会认出我的。因为我会一直看着你,只看着你……”


    闻染的胸腔起伏越来越剧烈。她从未说得这么激动,也从未哭得这么汹涌,说到某些音节时甚至有些破音。


    可是她的话没说完。


    因为许汐言无限柔和的看着她,抬起一只手,捂住了她的嘴。


    她倏然睁了睁眼,方才眼眶里努力蓄积的泪,随着她这个睁眼的动作扑簌簌的落下来,她的吐息喷在许汐言半曲的掌心,连同她微热的眼泪。


    许汐言:“闻染,我爱你。”


    闻染的眼神顿住。


    许汐言看到她阖上眼,更多的眼泪落下来,在许汐言掌心里汇成纵横交布的海,又从许汐言的指缝淌下。


    许汐言:“至少这句话,让我先说。”


    闻染阖着眼,不知怎么才能停止落泪。


    她喜欢许汐言太久太久了。从十七岁的青春开始,无望的,沮丧的,挣扎的,好似永远看不到尽头的。


    她从来不敢对许汐言说“我爱你”。她有种直觉,“爱”这个字太重了,会把许汐言吓走。


    后来听窦宸说了许汐言的往事,她才知道自己的直觉是对的。


    可现在许汐言站在她面前说:“闻染,我爱你。”


    “从前我不敢说,因为我知道自己不会一夜之间变成另外的人,我性子独,我不敢在一个地方长久的停留,我心里当然明白我对你的感觉,我一直都明白,可我不敢面对,因为越是这样,我越怕搞砸。”


    “可是,我去南极观过罗斯海豹了,我去劳特布龙嫩玩过翼装飞行了,我去看过全世界很多很多的海了。”


    她抬起手指,轻轻拭着闻染的泪:“我还是放不下你。”


    “闻染,我不能假装我不害怕,我还是很害怕,或者说我更害怕了。”她的指尖被闻染的泪染热:“可我做不到等你八十岁的时候再给你打电话,我也想一直看着你。”


    “我本想等这场演出结束后来找你。我爱你,至少这句话,让我先说给你听。”


    她望着闻染,带着笑,但眼眶同样泛红。


    “你爱我什么?”闻染忽然问。


    “嗯?”许汐言望着她。


    “我其实很普通对吗。”闻染问:“你爱我什么?”


    许汐言轻轻的扬唇:“我说不清楚。我脑子里有很多关于你的碎片,时不时就会在我没防备的时候蹦出来。”


    “你穿着校服总喜欢低头走路。你经常在吃一种豆沙面包。你站在夕阳里的校史馆楼下跟我说话,脸上的表情有一点倔。你在海洋乐园的多媒体馆里背着手仰着头,看头顶身长五米的鲸鱼慢慢游过。”


    “你很安静,又很安宁,可在你这样的外表下,有比我还要极致的灵魂。”


    “我说不清一个人是怎样爱上另一个人的。可是闻染,你觉得自己很普通吗?我去过全世界很多很多的地方,见过很多很多的人,不会再有任何一个人像你了。”


    闻染的眼泪太汹涌了,以至于一缕碎发粘在侧颊,许汐言伸手帮她拨开:“如果你愿意原谅我过去是那样一个胆小鬼,那,要试试跟我在一起么?永远在一起。”


    闻染立即摇头:“不要。”


    “闻染……”


    “许汐言你在说什么啊?什么叫‘试试永远在一起啊’?你的中文到底怎么回事啊?”


    她又要哭了,背着包就想绕开许汐言往外走。


    许汐言攥住她手腕:“你跑什么?”


    “我生气了不行吗?”


    许汐言叹口气:“你这么急做什么?你听我说完啊。”


    闻染顿了下,摇摇头:“我不算急了。真的,许汐言,我真的一点也不算急了。”


    她不知为何,说着话眼泪又止不住的往下落。


    可她真的不算急了。


    在望着许汐言背影的日子,她数过校园里一片片的香樟叶。


    在为许汐言失眠的那些夜里,她用脚步丈量过城市街道一块块铺陈的砖。


    她就那样走过了十年。


    从校服到衬衫。从长发到短发。从陶曼思跟暗恋的男生交往又分手,她还望着许汐言一人。


    她哪里急呢?她所有的青春和时光,都这样耗尽了。


    许汐言抱住她,一手轻轻拍着她的背:“不是试试。”


    “不是试试,是我的表达问题。闻染,我跟你说这句话的意思是,我们在一起,永远在一起。”


    带着决心。带着笃定。带着不回头和没有退路的勇气。


    闻染哭得停不下来。


    许汐言擦拭着她的眼泪:“你如果觉得委屈,你就先不要答应。”


    “你追着我这么久,现在换我追你,你考验考验我怎么样?”


    闻染哭着问:“我考验你多久啊?”


    许汐言柔声答:“多久都可以。”


    那把暗沉如黑胶唱片的嗓音里藏过很多的情绪,淡漠的,傲慢的,认真的,或者很少见的沮丧的。


    但这是闻染第一次听她的声音里,藏进这样的温柔。


    真正的温柔。


    这时陈曦在外面试探性敲门:“言言姐,窦姐说她要带医生过来了。”


    许汐言扬声答:“让她等十分钟再过来。”


    闻染很警惕:“十分钟?你要做什么?”


    许汐言瞥她一眼:“你在想什么?”


    闻染的耳朵红了。


    许汐言:“你应该不想被其他人看出你哭过吧,让其他人过十分钟再进来。”


    闻染:“我可以出去等你。”


    许汐言:“不可以。”


    闻染就不再说话了,背着包退回方才许汐言坐过的沙发,坐下。


    许汐言走到她面前,把闻染塞到她手里的明信片递过去:“给你。”


    “给我做什么?”


    “本来就是寄给你的。”


    “可你没有寄给我啊。”


    许汐言笑了笑,走回化妆台边去。她有只流浪者包放在那里,她打开来,暂且把明信片收进去。


    然后把化妆椅转了个方向,面朝闻染,坐下。


    许汐言这间休息室面积不小,化妆椅和沙发隔着十步开外的距离。许汐言就那样坐着,也没再走近。


    闻染坐在沙发上,身子微向前倾,一手托着腮。


    她方才哭得眼睛都红了,这会儿等着那红肿慢慢褪去。


    她没想过许汐言会跟她表白。


    更没想过表白之后的情景是这样的。


    没有拥抱,没有接吻。可两人这样隔着距离坐着,任那暧昧又旖旎的空气在沉默间漫延,闻染一颗心却跳得比拥抱和接吻时更厉害。


    她是十七岁遇见许汐言的。在喜欢许汐言这件事上,她大抵总怀着一份青春时的心思。


    托着腮,悄悄瞟许汐言一眼。


    许汐言分明没看她的,在她偷看许汐言的时候,许汐言刚巧也看向她,两人眼神砰地一撞。


    闻染唰一下移开眼神去,耳朵红了。


    听见许汐言低低的笑,她就再不肯看许汐言了。


    就这样坐了十分钟,听见陈曦在外面敲门:“言言姐,窦姐带着郭医生到了。”


    “来了。”许汐言站起来,却先走到闻染身边来,抬手,指尖探进她发里,先是拧了下她的耳朵。


    才往门口走去,拉开门。


    窦宸和郭医生站在那里,窦宸先往房间里扫了眼。


    沙发边,闻染规规矩矩垂手站着。


    窦宸和郭医生走进来,许汐言跟郭医生打招呼:“麻烦您了。”


    郭医生是宾夕法尼亚大学医院著名的神经科医生,华裔,许汐言右手的情况她最了解。这次在国内发作,窦宸立即请她飞了过来。


    医学虽然昌明,却不是对所有的病痛都有办法,在发作期,只能帮忙努力控制。


    郭医生委婉的提醒:“汐言,我现在要帮你做检查。”


    许汐言右手情况不佳,做检查时会露出狼狈情态,她知道许汐言不会乐于外人看见。


    许汐言却道:“好,您做吧。”


    郭医生看了闻染一眼。


    窦宸走到闻染身边:“站着干什么,坐啊。”


    自己率先在沙发上坐下。


    闻染跟着窦宸坐下。窦宸雷厉风行,一双眼洞若观火,虽然她进房间后什么都没说,许汐言听上去也什么都没说,闻染却觉得窦宸把一切都看透了。


    她坐在窦宸身边,莫名的耳朵又红了。


    许汐言坐在郭医生对面,看着她笑。


    她微微瞪许汐言一眼,心想:笑什么?


    难道许汐言隔着她的短发,还能瞧见她耳朵红了。


    郭医生对许汐言道:“那我开始了。”


    “好。”


    她瞧着许汐言小臂上的伤痕,先就啧了一声。


    窦宸却神色如常。闻染想,窦宸是真正了解许汐言的人。


    郭医生带了专业的仪器来,闻染想不到就连检查的过程也这样疼,她盯着许汐言的右手,许汐言却望着她。


    她感受到许汐言视线,抬眸,许汐言便冲她眨眨眼,露出狡黠的笑。


    可那明艳若蔷薇瓣的面颊,此时尽是苍白,额角沁出细细的汗。


    闻染顾不得害羞了,站起来走到许汐言身边,紧紧握住她的另一只手。


    郭医生收起仪器:“好在没有恶化,但也没好转。我很早以前就跟你说过吧,要治愈你的神经炎,非得用麻痹神经的药物。”


    许汐言淡定缩回手:“我明白。”


    闻染这才知道,原来许汐言右手的情况并非无可救药。


    只不过麻痹神经的药物,对正常生活没影响,对一位顶级钢琴家的手却是致命的。


    是许汐言主动选择了放弃。


    窦宸站起来:“郭医生,麻烦了,我先送您回酒店休息。”


    许汐言跟着送郭医生到门口。


    郭医生叮嘱着许汐言一些注意事项,说话间又往闻染望去。


    闻染耳尖的绯色开始一路往面颊漫延。


    许汐言笑着挡住郭医生的视线:“明天我请您吃饭,您祖母是海城人,我知道有家本帮菜相当不错。”


    “好,那我先回去了。”


    窦宸陪郭医生出去之前,瞥了许汐言一眼。


    许汐言低声问:“这就看出来了啊?”


    窦姐轻轻的呵一声:“你知道中文里有个成语,叫‘眉来眼去’。以你的中文造诣明白这个词吗?不明白的话让闻小姐教你。”


    又提醒许汐言一句:“出去的时候小心记者。”便陪着郭医生走了。


    许汐言关上门,照例在她的化妆椅上坐下。


    闻染背上自己的包:“我得先走。”


    “去哪?”


    “宠物医院。我妈妈还在那儿陪f1输液呢。”


    许汐言慢条斯理拽着自己袖口:“哦。”


    闻染背着包路过她身边,她也没抬眸。


    闻染却一个转身,把她拥进怀里。


    许汐言双手环着闻染的腰,将脸埋在她身前。


    闻染从头到尾没问过许汐言一句疼不疼。可她分明是害羞的姑娘,到现在脸上的烧灼感还未退,却主动拥住许汐言,就那样抱着,不撒手。


    许汐言由得她抱了一会儿,问她:“你去看f1,不带我啊?”


    闻染顿了顿,细声说:“我妈妈在呢。”


    第79章  “许汐言,我们回家啦。”


    许汐言笑了。


    她双手环着闻染的腰, 脸埋在闻染身前,所以那声笑是轻轻的,带着一些鼻音。


    尔后她仰起面孔来, 下巴贴着闻染,尖尖的:“我记得,你妈妈挺喜欢我的?”


    闻染:“没有的事。我妈妈对所有人都一视同仁的。”


    话虽这样讲,许汐言还是和闻染一道出发。


    先把陈曦唤来问了问情况, 等在演艺厅外无数的媒体和粉丝都还未散去。陈曦便另调了辆车, 引着她俩从后门走。


    许汐言换了身衣服, 穿V领黑T和直腿牛仔裤。她的曲线太婀娜,穿礼服长裙时有种艳光四射的妩意, 可一旦换上那些随性的衣饰,她的曲线变作犹抱琵琶半遮面, 不显山不露水的勾人。


    她那头浓密的长卷发太标志,扣上顶鸭舌帽,把发尾尽数塞进帽沿里去, 又戴上口罩, 分给闻染一只。


    直至上了车,她勾下口罩,又把帽子摘下来, 手指插进发间, 随意的拨弄着。车渐渐驶离热闹的演艺厅, 她把车窗降下一点来,夜风钻进来缭绕着她的长发,一同钻进来的还有昏黄氤氲的光。


    闻染第一次觉得, 夏天真的来了。


    因为许汐言的皮肤散出一种暧昧的热意。还有许汐言在夜风中飞扬的发丝,散发出一种椰子洗发水的味道, 暖暖的。


    许汐言的洗发水常换,根据她代言的产品线而决定。但所有陌生的味道又落进许汐言周身复合的香气里,变得熟悉。


    闻染正襟危坐,看着许汐言拨散自己的头发。


    那发丝她也拨弄过的,在她四十平出租屋的窄窄单人床上。许汐言俯在她身上,呼吸和她的汗交缠在一起,她望着许汐言,心里很多的话说不出来,就把手指插进许汐言浓密的发间。


    车一直开到宠物医院,陈曦把她俩放下。


    许汐言跟陈曦说:“你先下班吧。”


    陈曦吓一跳:“言言姐,我还是等你吧。”


    这可真不是她想吃瓜!


    今晚这场音乐大赏无疑会将许汐言的人气推至一个新的高度,她和司机先下班,让许汐言一个人待在外面?疯了吧!


    许汐言解释:“f1输液还要输很久。”


    “可……”


    许汐言瞥她一眼,用不容置疑的语气又说一遍:“你先下班。”


    陈曦一口气堵在胸口。好好好,她是电灯泡好了吧!


    现在不是许汐言靠在车后排,一双沉妩的眼望向窗外寥落的灯火、自嘲说自己这样的人不懂什么叫难过的时候了。


    她千叮咛万嘱咐:“言言姐,帽子戴好,口罩戴好。”


    “知道了。”


    陈曦扒在副驾车窗边,以一直望着她们的姿态由司机载走了。


    许汐言转过身来,看向闻染。


    闻染轻轻的咳一声。


    她紧张的时候就习惯低头。从前青春期,她面对这世界就挺紧张的,所以总习惯低着头。现在她面对许汐言,也低着头。


    十多岁时喜欢的人就在身边,对着她,好似总还会生出十多岁时的心情。


    青涩的。雀跃的。不知所措的。


    老城区安静得好似整条街道都在沉睡。这是许汐言告白后,两人真正意义上的独处。


    没有陈曦。没有窦宸和医生。没有等在外的粉丝和媒体。


    闻染多站了一会儿,听着头顶的梧桐树叶哗啦啦的摇。许汐言也没催促她,好像两人有一份默契,都想让这独处的时光再拉长一点。


    然后许汐言才说:“我们进去吧。”


    闻染:“去哪啊?我妈妈还在里面呢。”


    “不是你带我过来的吗?”


    “那我也没说让你去见我妈妈呀。”闻染自己背着包往里走,手指虚虚的一点她:“你在外面等着,等我把她送走了,你再进来。”


    许汐言笑了笑:“喔,现在还不能见。”


    她平平常常一句话,闻染耳朵又红了。


    什么叫“还”不能见?


    好像以后一定有机会见似的。


    闻染像陈曦一样叮嘱她:“帽子戴好,口罩戴好。”


    许汐言鼻音懒懒的:“知道啦。”


    闻染背着包匆匆往里进。


    柏惠珍正陪着f1输液。闻染本以为她年纪大了熬不得夜,没想到她刷抖音刷得正精神,怕吵到f1音量调得很低,又不敢笑出声,满脸堆出褶子,肩膀一耸一耸的。


    时不时又去抚抚f1的头,“乖囡”、“乖囡”的叫。


    闻染轻手轻脚的走过去:“妈,它是公的。”


    柏女士人傻了:“啊?”


    闻染坐到柏女士身边:“逗你的。”


    柏女士拍拍胸口:“吓我一跳,我就说我看过的嘛,难道这还能看错。”


    闻染:“妈妈你好流氓,看人家小猫那种地方。”


    柏女士瞥女儿一眼:“怎么,你今晚心情很好呀?”


    闻染轻触一下f1的耳朵:“没有呀。”


    “我都刷到新闻了呀,贝贻今晚弹得很好的对吧?可惜还有许汐言,那句老话怎么说来着,既生瑜何生亮……”


    “妈妈。”闻染打断她:“贝贻今晚的发挥没有任何遗憾。有……”顿了顿才说出那个名字:“有许汐言在,未来贝贻会弹得更好。”


    因为山就在那里。人人都想攀越。


    “这我还是明白的呀。”柏女士点点头:“那么许汐言呢?那还是你高中同学,我看网上把她吹得跟神仙一样,怎么样,你在现场听着,弹得好伐?”


    闻染停了停,才轻声道:“很好。”


    柏惠珍不算那种神经细腻的类型。这会儿听女儿说“很好”二字,总觉得语调怪怪的跟平时有些不一样。


    又说不出哪儿不一样,多看女儿一眼。


    闻染咳了声:“妈妈,这里我来守就好,你回家休息吧。”


    “那哪能行,f1还要输液输那么久,长夜漫漫,你一个人在这里多无聊。”


    闻染欲言又止:“你不困吗?”


    柏女士精神的说:“不困呀!我天天跳广场舞,精神头好着呢。”


    闻染傻了:不是都说人年纪大了精力不济吗?


    她妈怎么不按套路出牌呢?


    她往外面望了眼。


    宠物输液区这会儿只有f1一只小猫,从她坐的位置,能窥到一点医院外墙的落地玻璃,能望见外面的街道、树和灯影。


    但看不到许汐言站在哪里。


    她斟酌着跟柏女士说:“那你不困,总也要早点睡呀,年纪大了熬夜不好的。”


    “没关系的呀。”


    闻染没招了,拿手机搜了篇科普文章出来给她妈看:“晓得伐?年纪大了熬夜影响内分泌,要长眼袋掉头发的。”


    柏女士这才大惊小怪起来:“喔唷,这哪能行!”


    闻染趁势拿起柏女士的包:“走吧走吧,我先送你回去。”


    她陪柏女士去路边打车,装得一本正经目不斜视,匆匆在门口扫了眼,没瞧见许汐言,也不敢再多看。


    柏女士跟她絮絮叨叨:“f1的医疗费我拿给你呀?”


    “怎么可能要你的钱。”


    “那你现在总归生意不好的嘛。”


    “我有钱。”闻染道:“还有以前的存款。”


    柏女士伸手在她手上猛地拍了下:“你怎么心不在焉的啦?”


    闻染揉着手背:“我哪有?”


    好不容易把柏女士送上出租车,她立即转过身。


    这才瞧见,许汐言站得很靠边,倚着医院的外墙,正望着她。


    扣着顶鸭舌帽,根本没戴口罩。见她转身,还把帽子也摘了,露出昏黄灯光下的笑意。


    闻染吓一跳,赶紧走过去:“你也不怕人看见!”


    许汐言左右各扫一眼马路:“哪里有人?”


    的确没人。只有夜风、开出一树树灼灼的凤凰木、镶一只铁锈蓝色灯罩的路灯。


    还有四目相对的她们。


    闻染说不上自己的心跳是终于放松了些,还是更快了些。


    许汐言抬手,堪堪掠过她唇角。她下意识想躲,又绷紧了肩膀站住。许汐言却并没碰到她的唇,只是把她被风吹进唇缝的一缕发丝,勾回她侧颊边去。


    指尖刮过脸上细细的绒毛,痒痒的。


    闻染问:“你进不进去?”


    许汐言:“要进去呀。”


    “帽子戴好,口罩戴好。”


    许汐言全副武装的跟着她往里走,前台只有一名护士在值班,微笑着冲她点点头,视线又落在许汐言身上。


    许汐言即便挡住了整张脸,但她蜂腰鹤腿,气质又出挑,单看背影也知是位大美女。


    闻染用自己身形挡住许汐言,食指轻轻点在她肩胛骨上:“走快点。”


    许汐言低低的笑。


    一直走到输液区,这里没人了,许汐言摘了帽子口罩,先去看f1的情况:“它要不要紧?”


    闻染:“没什么大问题,结合以前的病历看了,是比较严重的肠胃炎,不过输完液就好了。”


    f1输着液也睡不着,整只猫蔫蔫的。许汐言坐到输液台边,用食指去挠它下巴:“小可怜,想我没有?”


    f1瞥她一眼,张嘴,小尖牙咬在她食指上。


    许汐言“啊”了声。


    闻染放下包,淡定在她身边坐下:“哪有那么疼,你装的。”


    f1躺无聊了,小尖牙没用力,反复轻摩着许汐言的指尖跟她玩。许汐言逗它:“生我气了?”


    “当然生你气了。”闻染说。


    “这可真的不怪我。”许汐言挠挠f1:“是你妈妈把你抢走了,不让你养在我那边。”


    诶……等等。


    这是什么称呼?


    闻染瞥许汐言一眼。许汐言不看她,只轻挠着f1的耳朵笑。


    闻染莫名感慨的想:际遇真正神奇。


    从十七岁遇见许汐言开始,她就清晰的知道两人之间的距离。


    可到头来,兜兜转转。


    她惊艳过、暗恋过、无措过、想要忘记过的人,就坐在她身边,膝盖抵着她膝盖。


    她跟许汐言说:“输完液还早呢,你趴这儿睡会吧。”


    许汐言为了今天这场音乐大赏,几乎是一个通宵一个通宵的熬。


    许汐言:“喔,好。”


    她也不拘着什么,双手在输液台上交叠,整个人俯身趴在手臂上。


    卷发毛茸茸的蓬开,像美丽的海藻,f1觉得有趣,张嘴去咬。


    闻染把许汐言的卷发从猫嘴里解救出来,食指在f1鼻尖上点一点,又眼神警戒的摇了摇手指,告诫它不可以吃。


    自己坐得端端正正的,眼尾瞥许汐言趴着的背影一眼。


    这人有没有搞错啊?


    在刚刚告白完的夜晚,让她睡,她还真睡啊?


    如果是闻染的话,不管前几天睡了几个小时,不管再困,她也会撑着绝对不睡的。


    闻染就这么带着点情绪睨着许汐言,没想到许汐言忽然转过头来,趴在臂弯里笑望着她,一双眸子亮亮的,根本没打算睡。


    狡黠的捕捉到闻染的眼神,冲她眨眨眼。


    闻染在输液台下轻轻踢她一脚。


    她问闻染:“又生气了?”


    闻染不说话。


    她说:?*? “很痛哎。”


    闻染:“怎么可能?”明明踢得那么轻,就是足尖碰了碰她小腿。


    许汐言笑,伸手过来拉她的手。


    两人握在一起的手放在输液台上,f1看了眼,不知这是什么意思,又见这两只手一动不动的,觉得无聊,自己去打瞌睡了。


    许汐言一手牵着闻染的手,枕在自己臂弯里望着闻染。


    她的眼神很温柔,像这静谧的夜色一般温柔。


    除此之外,她什么都没有做,没有过来拥抱,又或是接吻。闻染不知是因为她说可以“考验考验”,还是两人之间纠葛得实在太久,现在把话挑明,反而生出一种细水长流之感。


    闻染的视线落在她手臂。


    她穿一件宽松的素黑长袖T恤衫,看着款式简单,料子却似香云纱。闻染伸过另只手去,把她的袖子一点点往上推。


    手臂上的伤痕处理过,被细长银针扎出的那些。


    闻染眸光定定的瞧了会儿。


    许汐言晃了晃她的手:“不疼的。”


    她想许汐言这个人真奇怪,她方才轻轻踢许汐言一脚,许汐言就说疼。可这些细针扎出的伤口,许汐言又说不疼。


    闻染微微倾身,许汐言的呼吸滞了滞。


    f1来了些精神,扬起头盯着她俩。


    闻染的鼻尖离许汐言白皙柔腻的手臂越来越近,看上去像是要对着那些细小的伤痕吻下去。


    可她没有。


    她只是用鼻尖轻轻的蹭了蹭。


    许汐言躺在自己臂弯里下意识的阖眼,闻染的吐息那样湿而软,像闻染的眼神一样湿而软,扫着她手臂上细小的绒毛。


    她张开眼,看到闻染也阖着眼,输液台边一盏轻黄的壁灯洒落,被闻染的睫毛滤过,这一刻的神情,又安恬,又宁静。


    许汐言望着光影在闻染面颊打落的效果,莫名觉得这一刻会维系很久很久。


    闻染也把另只手臂在输液台上圈折,头枕上去,与许汐言面对面躺着。她的头发细软些,随着她动作垂落,f1凑过来又想咬。


    她叫了声:“f1。”


    f1浅粉的猫鼻子里哼了声。


    许汐言没有笑,但她望着闻染,眼里盛满笑意。


    闻染问:“你困吗?”


    这次许汐言笑了。


    闻染反应过来:“我不是钓鱼你,我是说,你困的话,真的就睡会儿吧。”


    夜还长,陪伴还长。


    她可以就这样让许汐言牵着她的手,看许汐言静静睡去。


    许汐言摇摇头,那摇头的动作不分明,只是瑰丽的侧颊在臂弯里轻蹭:“我不睡。”


    闻染“唔”了声,也不再催促许汐言了。


    两人就这样枕着自己手臂对望,牵着一只手,昏黄的壁灯燃在她们头顶,远处墨蓝的夜空上亮着点不甚分明的星。


    闻染十七岁的时候想过这一幕吗?并没有,那时她是想也不敢这样想的。


    「许汐言」三个字是她的禁忌,也是她的秘密。


    这会儿看着许汐言,仍觉得害羞。对视了会儿,就转向前方去,下巴戳着自己的手臂,望着终于不堪药效睡过去的小猫。


    她能感到许汐言还在看她,所以她左边耳朵沐浴着许汐言的视线,总比右边耳朵要灼烫些。


    不知这样趴了多久,连闻染都酝出了微微的困意,耳边忽然听到脚步声响。


    应该是护士来看f1输液输得怎么样了。


    闻染一下爬起来,抓过自己包上的一件针织衫冲着许汐言的头丢过去。


    还好她怕冷,初夏时节总备着这样一件薄款针织衫。


    许汐言那会儿也困得有些迷蒙,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劈头盖脸往她头上一罩,刚要伸手扯下来,闻染一手隔着针织衫摁住她头,跟护士说:“我刚要去叫你,快输完了。”


    “我就是看时间差不多了。”护士说话间看一眼许汐言。


    闻染解释道:“她过敏。”


    “过敏?”护士等着帮f1拔针:“我可以帮着看看。”


    “不用了。”闻染连忙谢绝:“她又不是猫。”


    总算护士拔了针,闻染道了谢,她先走了。闻染去让f1钻进猫包,许汐言终于得以把针织衫扯下来:“你做什么?”


    她一头卷发蓬蓬的,有种别样生动的美。


    要是陈曦在这里一定会被吓死,就算许汐言看起来没架子,可谁敢对许汐言做这样的事?


    闻染慢条斯理的说:“那刚才戴帽子口罩也来不及了呀,总不能让护士看到你是许汐言。”


    她说普通话时也带一些海城口音,软糯糯的。


    许汐言:“看到又怎么了?”


    闻染睁了睁眼:“看到你,许汐言,深夜和我,在这么一个老城区的普通小诊所里?你让人家怎么想?”


    许汐言气定神闲的说:“都可以。”


    “我不要。”闻染总算把f1塞进猫包,拉上拉索:“你不是说要考验考验,那现在我和你又没有什么关系的。”


    许汐言点点头:“你的意思是,等有什么关系的时候,就可以被人看到了。”


    闻染一噎。


    许汐言这人脑子转得太快了,她怎么觉得她未来的生活里,处处都会是套路。


    拎着猫包去前台扫码付款,走出宠物医院,许汐言戴好帽子口罩跟在她身后。


    她问许汐言:“你怎么走?”


    “不知道。”


    “什么叫不知道?”


    “你也听到了,我让陈曦她们下班了。”


    又是套路。


    闻染没好气的说:“那你自己打车,回你这次的酒店去。”


    许汐言瞧了她一会儿,慢吞吞的:“喔。”


    又慢吞吞的往路边走,望着凌晨三点起了雾的灰色马路,等一辆亮着“空车”灯的出租车像船一样破开雾驶来。


    闻染拎着猫包也走往路边,跟她隔了段距离站着。


    她的视线扫过来,闻染就假意专注看着路面,不看她。


    直到她慢条斯理的走过来,唤她:“闻小姐。”


    闻染还望着马路。


    许汐言说:“我没有钱。”


    闻染掏出手机:“我转给你。”


    她在装模作样,许汐言也知道她在。


    可她们就站在一盏路灯下,看着闻染点开许汐言的微信对话框,看着闻染点开「转账」,看着闻染在金额输入框里摁下「50」。


    许汐言一直不说话,幽香的影子笼罩着她。


    她心想,好好好,那我就真把钱转给你,你自己打车去吧,司机认出你我也不管了。


    就在她要点击「确认」的最后一秒,许汐言伸手,把手机从她手里抽走了。


    她瞪她:“你干嘛?”


    许汐言垂眸去看微信对话框:“你都没有备注我的微信?”


    许汐言的微信名就是“S”,她挺懒的,连“Shine”这个英文名都懒得打全。她就是有这种不招人厌的霸道,她用“S”,就不会有其他人再用,从此在所有人心中,“S”变成“Shine”的专属简称。


    此时在闻染的手机上,她的微信名也就一个光秃秃的“S”。


    “我把你从黑名单里放出来就不错了。”闻染对她伸出手:“手机还我。”


    许汐言把手机锁屏了递还给她,在她重新解锁之前,压低声说:“你也不怕我被司机认出来。”


    她瞥许汐言一眼,终于把手机塞回口袋里去。


    两人静静站在路边,许汐言伸手接过她手里的猫包。


    此时夜也安宁,城市也安宁。晚归的人们都已回到自己的巢穴,而还要再过一个小时,料理花市的人、运送蔬菜的人、蒸饭团磨豆浆的人,才会再度唤醒这座城市。


    那么这是只属于她们的时分,她们好像是全世界唯二醒着的两个人。


    终于一辆空车开过来,闻染伸手拦下,许汐言戴着帽子口罩钻入车内,把猫包靠窗放着。闻染坐到她身边,对司机说了自己的地址。


    车静静驶出去。


    许汐言真的太困了,此时在出租车上,终于忍不住睡着了。


    她靠着椅背,头一点点往闻染这边滑落,直至最终落到闻染的肩上,形成沉甸甸的重量。


    闻染先是越过她望了眼猫包里的f1,视线又掷向窗外,望着满街寂寂的灯火。


    听着许汐言和缓的呼吸,在心里说:许汐言,我们回家啦。


    第80章  “不然我怎么知道你身体退步没有。”


    车停在闻染出租屋楼下, 闻染跟司机细声交接扫码付款事宜时,许汐言醒了过来。


    她先是懒倦倦靠在闻染肩头,然后倏然坐直了身子。


    闻染问她:“醒啦?”


    她“嗯”一声, 还要开口说什么,闻染轻撞了撞她的膝盖。


    许汐言那把音色太特别,闻染总担心被司机听出来。


    两人一道下车,许汐言拎着猫包走在闻染身后。月亮方才深深藏进云层里, 此时露了头, 洒下银白的月晖仿若白昼。


    闻染掏出钥匙来开略生锈的单元门, 许汐言和她一同走进去。


    大约上到二楼转角的时候,许汐言伸手拖住她手腕。


    她回头, 许汐言却没说话。


    她不解:“怎么了?”


    许汐言暂且放开她,勾下自己的口罩挂在下巴上, 又把帽檐往上推了推,借着昏黄的声控灯,视线凝在她脸上。


    她以为脸上沾了东西, 刚要抬手, 许汐言握着她腕子:“我是看看,你生气没有。”


    “啊?”


    “毕竟刚才在出租车上,我睡着了。”


    她笑:“我真有那么容易生气吗?”


    “你看看, 皮笑肉不笑了。”


    “喂许汐言, 你不要乱用成语。”


    闻染转过身继续爬楼, 许汐言在她身后低低的笑。


    然后说:“闻染,你知道我以前真的很好奇。”


    “你面对我时淡得好像没有任何情绪,我总是想, 当你真正喜欢一个人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


    “原来, 是这样的。”


    闻染脚步不停,心里却颇有些感慨。


    好奇,彷徨,失落,这样的心情不止她有,许汐言也有。


    现在说来,都有些过尽千帆的意味。


    她拿着钥匙打开门,许汐言拎着猫包跟在她身后。


    她回头,故意问:“你不回你自己那边吗?不就在隔壁。”


    许汐言对着她眨眨眼:“这里不是我的家吗?”


    闻染进屋,换鞋,许汐言跟着进来,第一件事,是环视闻染的这间小屋。


    闻染趁这时把一个纸袋从鞋柜边上拿出来,却刚好被许汐言垂落回来的视线捕捉到。


    “我以前穿过的拖鞋,你收这么好啊。”


    闻染把拖鞋放到地上:“那我也不能扔了吧,多浪费,以后有别人来做客的时候,还可以穿。”


    “谁穿?”


    “谁爱穿谁穿。”闻染说话间往里走去。


    许汐言伸手拦在她腰际,没有环抱过来,就是拦着:“你打算给谁穿?”


    闻染柔软的腰撞在许汐言纤细却有力的小臂上。


    许汐言放下猫包,倚住身后的墙,就那样伸手拦着她。玄关太窄,她被许汐言堵在里面。


    她家的灯选得便宜,不是什么柔和的护眼款,许汐言在略刺眼的灯光中微眯着眼。


    若以动物来比拟的话,许汐言似那种华丽的花豹,又或是原始丛林里未经驯服过的猫,平时懒洋洋卧在树上,尾巴一扫一扫,可当她眯起眼来,里面闪动的是占有欲的本能。


    有点危险,又……有点性感。


    闻染隔着薄薄的衬衫,感受着许汐言皮肤的热度。


    故意停了一会儿,方道:“没打算给谁穿,又不想扔掉,就用纸袋装好了收起来。”


    许汐言问:“那到底有没有人穿过?”


    闻染:“没有。”


    许汐言的手还拦在她腰际,她能感到自己软软的肌肤和许汐言的手臂互相抵触。f1方才输液时睡了一觉,此时在猫包里躁动不安。窗外月光倾泻,她的呼吸略一重,许汐言的呼吸就无限放轻。


    暧昧的气氛在无限蔓延。


    不知过了多久,许汐言抽回手去,低头换鞋。


    她站在许汐言身边,看着那海藻般的长卷发从肩头垂落:“许汐言,你也挺容易生气的嘛。”


    许汐言没言语。


    直到换好鞋挺起腰来,眼尾扫到她脸上:“我一点也不容易生气。”


    “但对着你,我会生气。”


    闻染的心怦怦跳了两下。


    许汐言身上的香气勾着夜色,她假装若无其事问:“谁先去洗澡?”


    “你先去吧,我先把f1安顿好。”


    “你会吗?”


    “拜托,闻小姐,在你把f1抢走以前,一直是我在养它好不好?”


    “是你助理养的。”


    “不。”许汐言肯定的说:“都是我在养。”


    闻染取了浴巾和睡衣先去洗澡。


    这时已凌晨四点了,热水氤氲下,她眼皮有些打架,洗得有些潦草。可想到外面的许汐言,她把刚刚放回架子上的沐浴露又拿起来,重新把周身上下都抹了遍。


    揉着头发走出去,看到许汐言坐在地毯上,f1在它自己的猫窝里,一切都已料理好了。


    她叫许汐言:“你快去洗澡了。”


    许汐言抬眸,目光落在她身上。她已换了夏天的睡衣,尽管还是棉质,但格外轻薄,洗得软软旧旧的贴在她身上。


    许汐言的目光点在哪里,哪里就形变一点。


    比如许汐言此时目光点在她胸前。


    她一下转身往卧室里走,佯作急着去吹头发:“你赶紧去洗啦,这都几点了。”


    许汐言站起来,竟跟着她走到卧室门口。


    她举着吹风呜呜呜吹着头发,在心里说:要死。


    结果许汐言开口叫她:“你还没给我拿睡衣。”


    “喔。”她放下吹风,走到衣柜前取出衣物,塞给许汐言。


    又拿起吹风,背对着许汐言,继续呜呜呜的吹头发。


    许汐言洗完进卧室的时候,她正曲膝靠在床头,翻着今晚的微博。


    她把「许汐言」从屏蔽词里放出来了,所以这会儿屏幕上,铺天盖地都是许汐言。


    观众很有素质,没人录今晚的演出。但有不少前排观众拍舞台上鞠躬致意的许汐言。


    一点点仰拍镜头,拍许汐言那一身焰色灼灼的礼服,一边白皙的手臂露着,一边长袖裹住纤长的手臂一直到腕口。


    那让许汐言显得又撩人,又禁欲。又妩媚,又肃穆。


    她鞠完躬直起腰来扫视观众席,漏斗状的腰臀比太过出彩,但她脸上没笑意的神情让任何人都不敢往那方面联想,唯恐亵渎神女。


    她是钢琴世界里的神,来巡视她的神域。


    这会儿许汐言穿着闻染拿给她的白T恤,因为她个子比闻染略高一些,闻染的睡衣穿她身上总显得有那么点小。


    闻染还给她拿了条运动裤,但她没穿,露着一双纤细笔直的双腿。


    举着吹风问闻染:“你现在要睡了么?要睡的话,我就拿出去吹。”


    “没事,你吹吧。”


    闻染靠在床头,眼神在微博上的许汐言和吹头发的许汐言之间来回切换。


    许汐言侧对着她,她的视线落在许汐言牛乳色的腿,和大腿内侧那颗浅浅的棕色小痣。


    许汐言放下吹风,她又一下把视线抽走。


    许汐言走过来:“在看什么?”


    “微博。”她对许汐言晃晃屏幕:“你红了。”


    “我有不红的时候么?”


    天才说起这样的话来真讨厌,语调顺理成章的连一点显摆的感觉都没有。


    许汐言问她:“我睡哪里?”


    “沙发。”


    许汐言点一下头:“床单被子是在衣柜里么?我自己去拿。”


    闻染怔了下,见许汐言当真往衣柜边走去,不像装样子。


    她情急之下伸脚拦了下,脚趾扫过许汐言的膝盖。


    许汐言回眸瞧着她。


    她在心里说:这人莫不是有什么毛病吧,死乞白赖跟到她家来睡沙发。


    她问许汐言:“你看我家沙发能睡人吗?”


    许汐言站在床畔,一双什么都没穿的长腿就在她眼前。


    她把自己的双脚往里缩了缩,给许汐言让出一条上床的通道:“你靠里睡,我靠外睡。”


    许汐言先是看了她眼,目光又落在她胸前。


    她心想,许汐言这人长一张倾国倾城的脸,眼神怎么这么流氓。


    她问许汐言:“你上不上床?”


    许汐言就爬到床里侧去躺下。


    面向她侧躺,问:“你不睡么?”


    “要睡啊。”她也不知自己在紧张什么,虽然这种事以前不是没有过,但两人挑明心迹后,总归是不一样的。


    她把手机插到床头充电,关了灯,又躺下。


    她的窗帘太软薄,一旦拉不好,两帘之间总留一隙细缝,月光透进来,她想起身去拉好,许汐言拽她一下:“算了。”


    她复又躺下。月光是牛乳色的,像许汐言大腿的颜色,像两人用的同一款牛乳沐浴露的颜色。


    不知谁轻轻在枕头上蹭了下,发丝擦过棉质枕套,沙沙的声音似落雨。


    “闻染。”许汐言的声音很沉,带一些暗色。


    “嗯?”闻染仰躺着,听见自己心跳那样剧烈,好似一下下砸在背脊。


    因为许汐言说闻染可以考验考验她,所以没有唤“阿染”。可许汐言唤她“闻染”的语调,一样带着不可说的旖旎占有欲。


    许汐言问:“或许我能破戒一点点、吻你一下么?”


    闻染阖上眼:“不可以。”


    许汐言低低的笑了声。她听见许汐言抬起手来,轻轻的,蹭过她鼻尖,她嗅见许汐言皮肤纹理里好闻的味道。


    许汐言指腹落在她耳垂,带着些力度,揉弄了下。


    让人想起许汐言的吻,并非总是轻柔,有时吮着她的唇,几近红肿。


    她的耳垂几乎是灼烧了起来,听许汐言问:“那,睡了?”


    她不说话。


    许汐言缩回手去。


    她静静仰躺着,拽着被角,指尖绕一个圈,望着外面的幢幢树影映在墙上,暧昧的轻晃。


    直至身边的许汐言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闻染:???


    许汐言这是睡着了?


    闻染不知自己感觉错没有,还是规规矩矩仰躺着,又过了会儿,她躺累了,扭过头去借着月光去看许汐言。


    许汐言居然真的睡着了。


    闻染:!!!


    她想了想,佯作自己也睡着了,脚朝着许汐言那边伸过去,脚趾贴住许汐言小腿,轻轻一蹬。


    许汐言真的累极了,还在睡!


    闻染深吸一口气屏住,捶了捶自己的心口。


    天哪,她不会气出乳腺增生来吧?


    睡就睡,她闭上眼赌气的想,睡觉谁不会啊!


    她也累了,这会儿天都快亮了,终于她也沉沉睡了过去。


    再次睁眼的时候,她透过窗帘一隙发现外面天光大亮,完全不知现在是几点,只觉得自己根本没睡够。


    然后她发现自己醒过来,是因为手机在床头“滋滋”、“滋滋”的震着。


    她发现此刻她和许汐言的姿势是:她仰躺着,许汐言侧过身来面对着她,一只纤细的手臂搭在她腰上。


    但许汐言,还在睡!


    她实在没忍住,一脚轻轻蹬在许汐言小腿上。


    然后起身拿起手机,一看,是柏女士打来的。


    她到底心软,没舍得真吵醒许汐言,拿了手机到客厅去接,声音哑着:“妈妈,你知道现在才几点吗?”


    柏女士的声音永远那么昂扬:“八点了呀!”


    闻染揉着眼,又在写字桌上趴下:“f1输液输到半夜三点。”


    “喔唷,那你没睡多久喔?可你不是要起来上班的吗?”


    闻染无奈:“我跟你说过了,音乐大赏结束后我打算给自己放两天假,不然撑不住。”


    “我给忘啦!我就是问问,f1怎么样啦?”


    “没什么事了。”


    “那就好呀,那你赶紧补觉去吧。”


    闻染叹了口气,挂断电话。


    本想回床上接着睡,但她不是说睡就能睡着的年纪了,脑子还是木的,却又缺乏睡意,懒得动弹,就趴在写字桌上阖着眼。


    迷迷糊糊之间,感觉有人在往她身上搭毯子。


    她坐起来,见是许汐言起来了。


    “我接电话吵醒你了?”


    “谁来的电话?”


    “我妈妈,问f1怎么样了。”


    许汐言叫她:“趴这儿做什么,接完电话就回床上睡去。”


    “你呢?”


    “我不睡了,我睡够了。”


    闻染瞥她一眼,心想:你当然是睡够了。


    许汐言:“你怎么这样看着我?”


    闻染堆起笑容:“我怎么看着你了?”


    许汐言看着她神色,到底也没再敢说出“皮笑肉不笑”这个成语。


    两人依次去洗漱,许汐言问:“我做早饭给你吃好吗?”


    “做什么?”


    “法式吐司,在牛奶和蛋液里浸得湿湿的,用平底锅煎,很香。”


    许汐言偶尔去露营,会做这种让人顿生幸福感的早餐。


    闻染:“嗯,好呀。”


    许汐言便往厨房里走去。


    闻染:???


    怎么回事?也没有早安吻?


    她不松口,许汐言真就这么老实啊?


    以前顶着“合约情人”的幌子那么不纯情,现在怎么回事,玩纯素的啊?


    厨房里传来许汐言拉开冰箱的声音,扬声跟她说:“鸡蛋没有了。”


    闻染心想:鸡什么蛋,滚蛋!


    走进厨房回答许汐言:“前阵子陪贝贻准备大赏,太忙了,家里忘了补充食材。”


    许汐言就点点头重复一遍:“喔,贝贻。”


    闻染不理她。


    她问:“现在怎么办?”


    闻染:“叫外卖吧。”


    牛奶也不够新鲜了,她一并叫回来。


    两人先给f1备了猫粮,铲了猫砂,许汐言坐在地板上逗猫玩,闻染一个人坐在写字桌前,对着笔记本电脑发呆。


    许汐言站起来,走到她身边,一手搭在她肩上。


    她直挺挺坐着,许汐言的手就在她侧颊轻轻一拨,让她靠在自己身上:“我从以前开始,就很喜欢你的小屋子。”


    “为什么?”


    “很温馨。小时候翻童话书,老鼠一家就住这样小小的房子。”


    “你也会看童话吗?”


    许汐言顿了顿说:“不看。”


    就那么一本,保姆买给她女儿的。许汐言从小对家没什么憧憬,因为她根本无从想象,唯独在那本书里,手绘出老鼠一家的房子。


    小小的,挤挤的,就像闻染的房间。


    闻染嘴里说:“你才是老鼠。”


    却伸手握住许汐言的手。


    这时门口传来响动,闻染道:“应该是外卖到了,他们都是这样的,放门口就走。”


    许汐言:“那我去拿进来吧。”


    说话间便往门口走去。


    这时门口传来一声昂扬的:“啊,来看我女儿,这大包小包的,我放下才好找钥匙。”


    闻染忽然反应过来,从椅子上跳起来,三两步追上许汐言,一扯她手腕把她攥进房间,砰一声关上门,又叮嘱:“别出声,别出来。”


    又匆匆理了理自己的头发,走到玄关,把许汐言的鞋藏进鞋柜。


    一把拉开门,与门口正在包里找钥匙的柏惠珍大眼瞪小眼。


    柏惠珍:“你不是在补觉吗?”


    闻染:“睡不着了呀。”


    柏惠珍指指脚边的大包小包:“你不是说前段时间累吗?我买点菜来给你补补身体呀。”


    这时外卖刚巧送了上来,闻染接过牛奶和鸡蛋:“谢谢。”


    “喔,你自己也知道买呀,蛮好蛮好。”柏女士拎起脚边的菜:“你让我进去呀,堵在门口做什么?”


    闻染思忖着说:“妈妈,要不你把菜给我,我自己烧……”


    “那哪能行。”柏惠珍挤开她:“你哪里烧的出我这个味道啦?”


    风风火火就换了鞋往里走。


    走了一半,把菜放到茶几上,反应过来什么一般,冲过来手掌贴着闻染额头:“你发烧啦?”


    闻染拉开她的手:“发什么烧。”


    “那你脸红什么?”


    “我哪里有脸红,你看错了。”闻染躲开她往厨房走:“不是要烧菜吗?那赶紧来烧嘛。”


    “不是还早吗,急什么?我先帮你把卧室收拾一下啦。”


    “妈!”


    柏女士捂着胸口:“你这孩子这么大声干什么!吓死我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在卧室里藏人了,做了什么了不得的事。”


    闻染忽地冷笑一声。


    人是藏了。


    事是一点没做。


    她破罐子破摔的说:“就是藏人了好了吧。”


    “你?”柏女士轻蔑的笑一声:“你能藏谁啦?从小到大那是乖得不得了,还以为你会跟文远有什么,结果喔唷,纯情得不得了,现在人家都结婚了啦。”


    柏女士问闻染:“有时我都怀疑,你会不会谈恋爱啦?”


    “不会不会。”


    “好了嘛知道你们年轻人,最不喜欢别人动你们卧室,我不动就是了嘛。”柏女士转道往厨房走:“是先烧早饭,还是直接给你烧午饭啦?”


    “直接烧午饭吧。”


    趁着柏女士在厨房锅气四溢的时候,闻染悄悄扭开卧室门,溜进去,端来一碗洗好的提子放在床头柜上:“你先吃点,垫垫肚子,我妈妈估计还要烧蛮久的,你先偷偷溜走好了。”


    许汐言坐在床边,一手掌根撑在床沿,望着她散漫的笑。


    她被许汐言笑得心猿意马的:“你笑什么?”


    “我是笑,明明什么坏事都没做,家长来了,我为什么要躲。”


    “那我们现在,总归……嗯还没到时候。你一大清早穿着睡衣在我家里,我妈妈知道连曼思都很少在我这里过夜的,她会多想的。”


    许汐言点点头:“喔。”


    站起来,走到闻染面前,微微垂头看她。闻染似一张海报贴在门背后:“你干嘛?”


    许汐言伸手从床头柜上拈一颗青提,递到自己唇边,她离得这样近,贝齿叩开青提的甜蜜气味都能被闻染嗅到。汁液沾上她的唇,饱满,妩媚,散发着丝丝香甜。


    闻染咽了咽喉咙。


    这时柏女士在厨房里喊:“染染,你的老抽呢?”


    闻染扬声应一句:“来了。”


    但许汐言没让开,就那样堵在她面前。她一脸紧张,但也没推开许汐言,视线落在许汐言咀嚼青提的唇间。


    柏女士又在厨房里扬声喊:“染染!”


    许汐言说:“你再不去,你妈妈可能要找过来了。”


    在这样琴弦绷到快要断掉的氛围里,闻染轻轻的问:“许汐言,你怎么不干坏事呢?反正你都要躲,这样不是亏了吗?”


    许汐言:“我能做什么坏事?你又还不是我女朋友,不是还要考验我吗?”


    还真就因为这个原因啊?


    闻染涨红着脸说:“那身体交流也是考验的一部分呀,不然我怎么知道你身体素质退步了没有!”


    说完拉开门就钻出去了,砰一下关上门把许汐言锁在房内。


    自己冲进厨房,取了老抽递给柏女士:“老抽在这里呀。”


    柏女士瞥她一眼,又伸手一触她的脸:“你绝对发烧了!脸怎么这么烫!”


    她拉开柏女士的手:“天气热了呀!”


    这时口袋里手机震了下。


    她掏出来一看。


    柏女士的头凑过来:“是不是曼思叫你出去玩啦?”


    闻染把手机往胸前一扣。


    “你紧张什么啦!”


    “我哪有紧张?是广告啦,又没有什么好看的。”闻染匆匆把手机塞回口袋。


    不是陶曼思发来的,是许汐言发来的。


    S:【照片.jpg】


    许汐言拍照极有天赋,就连自拍也是。


    她拍自己雪白的颈项,不露脸,只有俏丽的下巴连接到嘴唇那一块。


    她显然又刚刚吃过一颗青提,甜蜜的汁液未干透,粘在饱满丰腴的唇上。唇微微张着,露出一点点舌尖,欲拒还迎,欲语还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