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踏雪曾相过(五) 真是一对苦命鸳鸯。……
没有人会在已经得到了谈判的机会, 甚至已经隐隐占据上风的时候,又将铡刀拱手相让, 还轻轻低下自己的头颅,引颈就戮。
大抵,只有不通人性的妖会如此。
又或许,是他太通人性。
乘岚早已无法分辨。
放在从前,哪怕红冲喜欢促狭地戏弄他,他也不觉得有什么,甚至颇有几分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乐趣。可一朝知晓红冲妖的身份, 像一道无形的天堑落了下来, 横在二人之间,他再也没法只把这些都当作朋友、乃至于有情人间的玩乐情趣。
事到如今,比起质疑红冲,乘岚更不懂的, 竟然是自己的心意。
斩妖除魔,本该是他的修行, 可如今,他竟然动了心,想要离经叛道地去接纳一个妖物。
乘岚垂眸看着红冲, 神色淡淡,很久都没有回应。
直到红冲都觉得自己快睡着了, 才突然感觉到乘岚把手伸向他的脖颈, 指尖轻轻搭在他的喉结上。他微微一颤, 这是被扣住命门的本能反应, 但还是强自抑制住反抗的动作,任由乘岚按着他的廉泉穴。
乘岚缓缓开口:“我不想动手,但是自古以来人妖不两立, 修士之所以猎杀妖物,无非是因为过去有太多的妖物为祸人间的记载。哪怕你还不曾造下杀孽,我也不能放任你就这样继续混迹在人群里。”
“但是……”乘岚的声音也低了一线,夹杂着细不可闻的颤抖:“真心难得。”
话音刚落,他的指尖真气喷涌,悉数沿着廉泉穴灌进了红冲体内经脉。
真气在红冲体内仔细地盘桓了几个周天,丹田、经脉、识海都没放过,让这副真气枯竭的身体硬生生又恢复到了勉强筑基境界。
但红冲知道……这并不是一心在为自己恢复修为。
哪怕他不曾设防抵抗,外来真气的入侵毫不留情,还是绞得他经脉酸痛。
最终,真气汇聚回到了红冲颈间,乘岚闭上双眼,心中默念了一道无声的咒,一滴心头血被他从指尖逼出来,就这样随着真气渗进红冲肌肤。
顷刻间,仿佛有一根看不见的绳结,将二人捆在了一起。
再睁眼时,乘岚面色苍白,真气也几乎耗尽,幸而红冲目不能视,也无法感知到这一切。乘岚于是起身退后几步,松开了对红冲的钳制。
红冲兀自摸了摸自己的脖子,似乎想把那股异样感挥去,体内真气虽然不算是充盈,但至少足够他使用些净尘决、逼音成线此类的小术法,也足以他内视体内经脉。
这一内视,他便明白乘岚方才做了什么。
他的奇经八脉处都被乘岚用真气设下术法,一旦乘岚稍微驱动真气,就能操纵他的身体,更甚还能令他当场自绝经脉、身首分离。这一招倒是不可谓不狠,也几乎算是杜绝了若他存有异心的可能。
见他内视,乘岚也屏气凝神地观察着他的神色,心中既怕他生气,又觉得生气也好,至少生气便意味着还有转圜余地。
红冲却了然一笑,道:“这回你若想占便宜,可就信手拈来了。”
这话倒也不算谬误,但是重点分明不在这里。
乘岚哪料得红冲会是如此轻快的反应,脑中设想的情景、为之打好的腹稿都成了无用。他甚至不知道这是否是一种怒极反笑的表现,只能试探道:“你莫要生气,这只是一种契约的变种,我不会把你当傀儡,只不过……”
他看着红冲,缓缓道:“我虽不会操控你,但你若是想作奸犯科,那我就会催动真气,到时候……”
不等他说完,红冲打断他:“你会自杀,是不是?”他微微一笑:“真气催动,会把我的命也带走。”
乘岚道:“……没错。”
到底是谁在赌命,谁又是赢家?
事到如今,谁也分不清了。
红冲上前几步,主动靠近了乘岚。
“真是一对苦命鸳鸯。”红冲低声道:“但我不会让你输,兄长。”
一声“兄长”唤出,仿佛这一晚的势不两立,二人之间的针锋相对,都化成了一碗糖水。
乘岚深深看着红冲,也道:“我相信你,不要让我失望。”说着,他伸手,似乎想摸一摸那近在咫尺的脸庞。然而触及肌肤之际,他手指一动,转而捏住红冲的脸颊。
他揉捏着红冲的脸,兴师问罪道:“所以,游元尊者算不出你的命,这事你是不是早有预料?”
红冲舌头用力顶腮与他做对抗,鼓着嘴反问:“在兄长心里,我竟然神机妙算至此?”
乘岚心下暗道:谋算正事未必,拿捏人心确实。
疑虑搅弄得他心烦意乱,但乘岚终究没有问出口。
契约已成,今夜到此为止便好,无论是他还是红冲,或许都需要静下来好好想想。
但他还是不会轻易放走红冲,不管出于要亲眼看着这个妖的考虑,还是替红冲担心暴露身份,甚至是因为他花了不少功夫,才把红冲请到了自己院里——总而言之,红冲一定要在他眼前。
乘岚道:“今晚你和我回去。”
红冲笑道:“我也不曾说过要走,还是说……”话声一顿,他突然意识到乘岚的意思,作势四下环顾了一圈,压低声音,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子道:“兄长这是要与我抵足而眠了。”
见他一个瞎子还偏要做出左顾右盼的动作,乘岚正觉好笑,一时没留神,就叫他又说出来这般惊世骇俗的话,震得乘岚连忙伸手捂住他嘴,低声道:“你胡说什么!”
哪怕乘岚确实是有些旖旎的小九九,却也绝不至于突飞猛进到如此地步。
红冲却丝毫不在意地继续开口,声音闷闷:“兄长与我相识不过几日,就急着要与我互诉衷肠,我还以为,人生苦短,你们一向如此急性子。”
说话之间,吐息就这样击拂着乘岚的掌心,叫乘岚忆起昨夜红冲捂住他嘴时,他生怕失礼僭越,连呼吸都放轻了几分。哪料得他用同样的招数对付红冲,却还是他自讨苦吃,惹得心里好一番兵荒马乱。
红冲只是轻叹一声,乘岚就觉得他像是喷了一口火,烫得乘岚连忙抽开手背在身后,再也不敢强行逼他闭嘴。
乘岚只能咬牙切齿道:“别胡说,我……”
他想要解释,却觉无法解释,原因无他,他确实是情窦初开,上头得像喝醉了酒,红冲会有如此误解,似乎还真有几分道理。
“但兄长的心意,我又何尝不懂。”红冲善解人意地替他说:“只可惜,兄长现在才明白我的心意。”
他说,来日方长。
乘岚望着他,轻轻地握了握拳。
纵然人妖殊途……可如若时日够长,或许他们能走到一处去.
无论如何,二人还是一道回了湖心岛的那处寝庐,因着红冲修为退步,乘岚也不得不放慢速度。待得二人结伴到达时,天光已然大亮。
朱小草在屋里修炼着,听闻屋外传来动静,琢磨着兴许是红冲上岸了。他对身后道了一声:“你且稍等。”便推开门。
见来人果真是红冲与乘岚二人,他悄悄招了招手,问:“师兄,我能跟你说个事吗?”他看了一眼一旁的乘岚,语带歉意地补充了一句:“只跟你。”
他这般不见外,想来是白日里把红冲那三条规矩听到心里去了,红冲十分满意,只可惜他如今身不由己,转而作势看向乘岚。
于是,朱小草也顺着他的动作看向乘岚。
乘岚被两双满含着恳求与可怜的眼睛盯着,也不好再说什么反对的话来,微笑道:“自然可以,都看着我做什么?”
他心想,他与红冲之间的契约,到底只是二人之间的秘密,就像红冲的身份一般,既不应当四处张扬,也没必要叫人看出来二人之间有什么端倪,平白惹人多嘴。
然而,红冲不这么想。
红冲立刻掩唇一笑,故意对朱小草道:“小草,算你运气好,让师兄的主——”他还没来得及说完,乘岚猛地用肩膀撞了一下他,打断了红冲将要吐露出口的虎狼之辞。
红冲被他撞得踉跄,他顺手把红冲推进屋中,借机附耳低声道:“别乱说话!”
朱小草连忙扶住红冲,见乘岚已毫不拖泥带水地离开,二人这才进了屋中,朱小草小心翼翼地关上门,还设下了一层禁制术法。
他境界不高,若说这禁制真能拦住什么人?未必。
可他如今住在乘岚的院子里,乘岚是个绝不会窥探他人隐私之人,哪怕感知到了这层禁制,也只会出于礼数更加避让。
红冲起初还不大明白他多此一举是为了什么,乘岚的院子里又不会有什么危险。直到一盏茶被轻轻放在他的对面,递茶人故意让茶杯与桌面碰撞出声,他才反应过来,这屋里还有一个人。
也怪他如今只有筑基期的境界,感知比之从前迟钝了千百倍不止,反而递茶的人,又是个十分精于感知之人。
来人道:“让他也出去。”口中的“他”自然便是朱小草。
闻言,朱小草眼睛一瞪,反驳道:“我不走,除非师兄要我走。”又冲那人道:“你这人真是过河拆桥,要不是你求我留你在此等候,你哪有机会见到师兄?”
红冲安抚他:“小草,辛苦你了。”却还是冲他一笑,道:“你先进里屋吧。”
朱小草立刻态度大变,微笑着点点头进屋了。
这也算是二人各退一步,来人勉强接受了这个结果,抬手又在二人之间设下另一层禁制,两层禁制大肠包小肠,恐怕连口气都吹不过去。
红冲问:“你来找我做什么?孔道友。”
来人正是孔怜翠,他没回答红冲的问题,转而问起:“你这是怎么回事?”
红冲就知道,他额头上的妖纹都不曾隐去,真气也有异常,虽然足以瞒过朱小草,甚至若他肯作掩饰,兴许乘岚也无迹可寻,却唯独不可能瞒过同为妖物化人的孔怜翠。
他并不意外孔怜翠也察觉出了他的身份,却不意味着愿意与孔怜翠解释此事,重复了一遍:“你找我有什么事?”
他避而不谈,孔怜翠无意追问,转而道:“我师兄要你发誓了,对不对?”虽不曾明说是什么事,但二人心里都明白,为的还是不巧撞破孔怜翠身份一事。
红冲眉梢轻挑,不动声色道:“对。”
却没说,方三益确实曾出言要求,他也当场应下——但誓言到底还没成,就被乘岚打断了。
孔怜翠得到肯定的回答,果然安心下来,长舒出一口气道:“我也有件事求你。”话声一顿,很快补充道:“但你放心,我会给你报酬。”
红冲状似心动地点了点头:“这事和你师兄要做的事,有没有干系?”
他问得云淡风轻,孔怜翠却听得毛骨悚然,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
话音才落,无须红冲作出反应,孔怜翠已在心中又暗叫一声不好。
谈判时露怯乃是大忌,他连忙思考该如何遮掩:红冲只是知道了他与方三益各有谋划,为得是同一件事,却未必晓得这件事究竟是什么……
恰在此时,红冲轻飘飘道:“引心丹的丹方并未失窃吧?而你们,才是谋划着想要偷丹方的人。”他望着孔怜翠,一双连瞳仁都没有的眼睛,原本该是无法传递情绪的,如今却给孔怜翠带来莫大的压迫感,仿佛这双眼在无人知晓处,默默将一切秘密收入眼中。
“那准备许诺给我的报酬,也是引心丹的丹方,是不是?”
孔怜翠不答,但这反应已然是最直接的回答,红冲知道自己又说中了。
而现在,他只需要确认自己的最后一个猜测——
“那个惊动了整个枫灵岛的‘魔修’,恐怕就是方兄,是吗?”
孔怜翠一怔,却第一次正面回答了他的问题:“不是。”
“哦?”这倒有几分出乎红冲意料了。
见他若有所思,孔怜翠却没有继续说下去,反而问他:“是我师兄告诉你了?”他脸色黑沉,仿佛只要红冲说出一个“是”字,便会头也不回地立刻离开。
“那倒不是。”红冲摸了摸下巴,诚实道:“我只是随口诈一下你罢了。”
诚然,他对方三益提起“丹方失窃”一事稍有留意,却不曾深想探究,实在是因为这事与他无关,若非要牵扯上关系,那便是乘岚因此而被方岛主所拿捏。
然而,乘岚却说这事已经算是解决,可他提及此事时,乘岚对此不置可否,又三缄其口……这才叫红冲起了几分心思。
也不该说是巧也不巧,他在莲池里休憩时,无意又旁听了项盗茵来找乘岚说的一番话——或许内容已不重要,而是二人谈笑间的那份轻巧,已让他认为“丹方失窃”一事必有疑云。且事发至今已是数日过去,引心宗上下无人提审红冲;就连后来他暴露真身,乘岚虽然再三逼问,却也还是选择将此事轻轻揭过。
种种表现,足以可见魔修作乱是真,但绝对不曾造成什么真的损失。否则,无论是乘岚还是项盗茵,都脱不开干系,更别说红冲这个疑点重重的妖。
真心难得,他相信乘岚的真心,却也不认为乘岚会拘泥于儿女情长,而闭目塞听,连正事都不顾。
至于方三益才是意图窃丹之人……这就确实是他灵机乱动的猜测了。
谁料瞎猫撞上死耗子,但又并非全然叫他蒙对,魔修竟确实另有其人。
孔怜翠却是话锋一转,问道:“你不觉得,如今祸乱人间的邪魔外道中,鬼修愈发多了么?”
他与红冲俱是妖物出身,言语间自然不把妖当作外道,却不意味着他肯与魔修鬼道为伍,因而语气十分唾弃。
红冲但笑不语。
孔怜翠只得继续道:“不止仙门,哪怕是凡间,也总有鬼修作乱,我总觉着从前是没有这么多鬼修的。”
“人死却不肯往生,世间自然多了游荡的鬼魂。”红冲毫不意外,道:“这些年凡间战乱不断,天灾频发,人间生怨,也是难免。”
他所说的这些,孔怜翠从前是不大留意的,只是觉着无晨谷地界的凡间城镇中,近年来时常有鬼修作恶之事,以致于无晨谷时常接到凡人求助罢了。然而听红冲这般解释,他亦觉得似乎有几分道理,心中正犹豫着要不要继续说下去,却听红冲又淡淡开口:
“不过,若你认为此事背后有人操纵,我可不敢苟同。”
孔怜翠眼神一凝,低声道:“我不曾说过这话。”
“好吧,那就是我说的。”红冲也不在意,颔首道:“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凡间自有秩序,这也是天定的规矩。修士踏上仙途,就得斩断旧缘,从此不再过多沾染凡尘,或许我本不该关心凡间琐事——可战乱已经近百年未有一刻休止,除却受仙门豪族荫庇的地界,人们得以安然度日,凡间已是满目苍夷,实在可叹。”
譬如霜心派所荫庇的露州城,城中人安居乐业,却不知出了这地界,已是千里焦土,饿殍遍地。
孔怜翠却品出了他话中的言外之意,冷冷道:“你是怪我们没有帮助凡间平定战乱?你也说了,修士不该沾染凡尘。况且若是一家出手,便会引得各家声讨,届时凡人的斗争就成了修士的斗争,只会波及更多凡人。”
“呵呵,我可不曾说过这话,你为何如此敏感?”红冲微微一笑,嘴上毫不留情地讽刺起孔怜翠来。不待孔怜翠发火,他又接着道:“我是说天底下这些事没个定数,到底是没法探寻出个所以然来的。”
语罢,他轻叹一声:“果真是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这道理,孔怜翠并非全然不知,只是他心中更有另一层不敢宣之于口的猜测,叫他无法不在意。
默然少顷,他一咬牙,沉声道:“若我说,我有证据呢?”
“什么证据?”红冲对此倒是十分好奇,要知道,鬼修之所以难缠,就是因为成鬼修者其怨气愈深,修为愈高,既难以收服,更难以消灭。
一旦放任鬼修达到一定境界,寻常术法难以制约,唯有借天道之力才好对抗。因此,哪怕是境界再高的修士起了异心,最多能够养一二小鬼而已,还容易反噬自身,招至天道降罪,绝不可能轻易地影响整个凡间运势,却让天道无所察觉。
“我现在还不能告诉你,但是等你如约取得丹方,我一定对你全盘托出。”孔怜翠道。
无晨谷这师兄弟二人的作风实在是如出一辙,师兄说拿到丹药就告知用处,师弟则承诺拿到丹方就交换情报……红冲顿时了然,直接问他:“证据就是丹方?”
果然,孔怜翠脸色一变,嘴硬道:“我不曾说过这话。”
红冲心里一乐:你的反应早已不言而喻。
只是他此言实在石破天惊,红冲不敢全信,只能细细盘问他:“你先好好告诉我,方兄既然都要亲自上阵偷丹方了,为什么还要与我和乘岚定下约定,将丹药借给他——或者说,这一枚丹药,究竟怎样能‘借’用?”
孔怜翠自知已然暴露太多,两手交叉置于面前,深沉地掩住了自己的下半张脸,才敢回答:“引心丹自有玄机,待你拿到丹方,我自然会向你证明。”
红冲又问:“既然方兄已有计划窃取丹方,你又找我做同样的事,何必多此一举?”他话语一顿,似笑非笑道:“还是说,你就是找我来当这个事后替死鬼的?”
丹方一旦真的失窃,引心宗必得把整个枫灵岛推平了,这可不是好摆脱的。
谁知孔怜翠又将话题扯回初时,淡淡道:“那魔修确实不是我师兄,但如今……他就在我师兄的屋子里藏着。”
怪不得上一回引心宗彻夜搜查,都没翻出魔修的人来,果然是有人包庇。
“我师兄并非与他旧识,只不过是有同样的所求,所以见机行事罢了。”孔怜翠道:“但是……我师兄不能真的动手,所以,我希望你能与那魔修里应外合拿到丹方。事后,我有办法助你将此事尽数推到那魔修头上,没有人会因此被连累。”
“既然你有脱罪的办法,直接与你师兄通气便是了,把我掺和进来做什么?”红冲还是不理解。
孔怜翠接连深呼吸许久,平息着怦怦跳的心,良久,才沉声道:“我无晨谷绝不能掺和进此事当中,窃丹方一事中,绝不可留下一丝我师兄的痕迹,因为我怀疑背后操纵这些事的人……就是我的师尊。”
*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出自元末明初罗贯中所著的《三国演义》第一回。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出自春秋时期老子所著的《道德经》第五章。
第52章 踏雪曾相过(六) 你想囚禁我。……
无晨谷素来以丹修闻名, 有一种说法是丹修炼出顶级丹药时,丹药生灵, 有如修士境界突破,足以引来天雷淬炼,雷云密布,因而称“无晨”。
在过去的几百年前,引心宗不曾出世时,无晨谷一直被奉为丹修圣地,谷主往往也是公认的天下第一丹修。
而方三益、孔怜翠二人的师尊, 正是这一代谷主, 人称定寅真尊,名讳不详。
定寅真尊成名已逾四百年,不可谓不德高望重,哪怕是如今风头无两的方赭衣, 在他面前往往也要敬称一句前辈。
孔怜翠张口就将这顶黑锅往定寅真尊的头上扣,无论是否考虑师徒道义, 都可谓是十分大逆不道。
红冲笑意稍敛,也不再与他拉扯,直接道:“你说话太拐弯抹角, 实在叫人费解,我只问你三个问题。”他立指作出手势, 依次问:“第一, 引心丹乃是引心宗所出, 与定寅真尊有何干系?第二, 方兄打得是什么算盘?第三,这一切又与鬼修有何干系?”
这三个问题叫孔怜翠沉默良久,却还是支支吾吾不肯直言, 一口咬定:“我现在还不能说……但是只要丹方到手,一切自然见分晓!”
“那便请回吧。”红冲送客。
“你!”孔怜翠不想他如此硬气,不禁急道:“只需你稍作配合便好,不会有任何危险!”又改换口气,好声好气道:“那可是引心丹的丹方,天底下谁不想要,你就没有一点心动?”
“没有。”红冲神色淡淡:“我又不会炼丹。”
“不需要会炼丹!”孔怜翠脱口而出。
无需修习丹道,只要有丹方,就唾手可得的丹药,红冲还是闻所未闻,他轻笑一声,反问道:“依我看,即便丹方到手,你们也并没有十全的把握能一葫芦画瓢,否则,方兄就不会四处求‘借’一用——是想用来作对比?”
他看不到孔怜翠的神色变化,却能听到孔怜翠呼吸急促,显然是又被他一语道破了。
“我不会帮你。”红冲摇了摇头,转身便要唤朱小草来。
且不说这事原本就盘根错杂,扑朔迷离,涉事的一个方三益与虎谋皮,一个孔怜翠似乎也一知半解,红冲若是一头扎进去,几乎跟往火坑里跳无异——况且,他已答应过乘岚。
若他真的应下此事,帮孔怜翠窃丹方,那岂不真成了违背诺言的作恶之人?但凡孔怜翠早来几日,与他多周旋几个回合,兴许他还能多有几分意愿。
但如今,就是万万不可了。
对于孔怜翠来说,这几乎算得上是最坏的结果:他想掩饰的,都没能掩饰住,被红冲挖了个底朝天,把方三益和自己全都暴露了不说,目的还没能达到。
孔怜翠已是心急如焚,利诱不成,他也没有威逼的实力,只能强撑着道:“你不怕我将你的身份抖出去?你发了誓,不能将我的身份透出去,我却不受限制。”
红冲正等着这句话呢,抿唇一笑,开朗道:“谁发誓了?我可没有。”
孔怜翠拧眉道:“你想背誓?”
在他的虎视眈眈下,红冲迤迤然答:“你只问方兄是否要我发誓,可我没说过我真的发誓了。”
闻言,孔怜翠登时眼瞳一缩,心里像被万钧沉的流星锤砸了一般。他知道,恐怕自己前脚刚走,今日的话就会原封不动传到乘岚耳朵里,四舍五入,那便是把老底全都透给了项盗茵。
红冲又安慰道:“不过一码归一码,你不曾暴露我,我也会为你保守秘密——当然,仅限于我们的身份。”
想来孔怜翠也应当是此前就对红冲的身份有了猜测,今日一打照面方才确认罢了。也不知是因为欺上瞒下是无晨谷的一贯作风,还是孔怜翠对妖物同类毕竟有些恻隐,无论如何,他到底不曾将此事告诉方三益,而是自己独自一人偷摸来此商议。
虽然他这无法令人信服的行迹背后,必然还有其他未曾宣之于口的考虑,红冲只管结果如何。
可是……可是……
孔怜翠兀自不服,还想再强撑着放两句狠话,却被红冲再次狠狠戳破了他虚有其表:“上一回我就想说了,方兄做事不与你通气,你做事也不与他通气,你们师兄弟真是至亲至疏,才惹出这许多笑话来,我甚至有了一个猜测。”
红冲故意一顿,才继续道:“你是为了他不暴露才来找我,所以,他急着要引心丹和丹方,也是为了你,是么?”
没等他话音落下,孔怜翠已急得恼羞成怒,就要动手——
只道可惜,哪怕红冲如今境界跌落,这一掌到底没拍在红冲的脸上。
红冲只觉得体内真气微动,把这一掌轻轻弹开。
与此同时,禁制莫名散去,一道声音从门外传来:“住手。”
他的声音就像是定身决,将孔怜翠定在原地,保持着滑稽的姿势,却动弹不得。
门被拉开,乘岚迈步进屋,环顾一周,淡淡道:“无意冒犯,但是允许一位不速之客,在别人的房间里,对主人动手,实在不是我家的规矩。”他抬手一挥,风真气就把孔怜翠卷了出去,直接扔进了湖里,并送去一句:“慢走不送。”
办完了外人,他又转头看向里屋,语含指责:“朱小草,你就这样引狼入室?”
两层禁制几乎是同时被破开,朱小草甚至不曾察觉外间动静,听了这声教训,才探出个脑袋来“啊”了一声。
红冲回来时不曾以弱示人,以朱小草对他的盲目信任,哪怕察觉到什么气息异常,也绝不会往修为跌落的事情上想,因而才放心将孔怜翠放进来与他独处。
这些心思红冲明白,连忙替朱小草说好话:“不怪他,是我故意的。”又转头道:“小草,我先回去了。”
朱小草应了声“好”又乖乖缩回里屋。
红冲于是起身要上外面去,乘岚问:“去哪?”
红冲便一副茫然无措的样子:“兄长不是来接我回去的?”
回哪里?自然是能“抵足而眠”的屋里了。
乘岚听了,顿时不敢再问,生怕他又要说出些什么太过火的话,连忙拉着他一道回了自己屋中。
二人进屋坐下,乘岚主动解释:“我既然在你体内设下禁制,让你做不了坏事,就也该相应地护你周全,省得你因此受了委屈,并非是暗中偷窥……”
话未说完,红冲低低“嗯”了一声,含笑道:“兄长怜爱我,我省得。”
投桃报李,不等乘岚问起孔怜翠为何在屋中,红冲主动提起:“方才孔怜翠来找我说了些惹人吃惊的消息,叫我不得不猜测,丹方恐怕并未失窃,反而是兄长和斗魁真尊以此为饵,意图钓出别有用心之人,是么?”
他忆起乘岚那时的未尽之言,又问:“兄长也想借此在方岛主那里洗脱冤屈,重获自由?”
乘岚看了他一眼,微微颔首,口中道:“守株待兔,这确实是项兄的计划。”他轻叹一声,无奈道:“但引心宗之事,没有我置喙的余地,我与项兄商量的只是小事一件,不过是演上一出苦肉计,叫方岛主肯放我自由罢了。”
他心知这寥寥数语难免令人一知半解,斟酌字句片刻,才缓缓解释道:“方岛主与我师尊算是故交,但这些年,长辈间生了些口角,已经多年不曾相会。方岛主几次邀约师尊,都被师尊婉拒了,这才想要用押住我,逼师尊来赎人。”
话虽说只是“口角”,却叫两位见多识广的一方大能数年不再相见,恐怕不是一般的嫌隙。
偏偏多年不肯详相会,又大方地肯把爱徒送到对方的掌心里,仿佛是生怕对方不威胁自己一般……红冲顿时又费解了。
但这话不好直说,红冲只能顺着问:“那你这是要演一出苦肉计,让你师尊来劈山救徒?”
“休得无礼。”乘岚温声批评过他的用词,这才继续道:“为人徒者怎可帮着外人要挟尊长?我是要演一出苦肉计好叫方岛主晓得,我在师尊心里无足轻重,用我做人质,根本威胁不到师尊。”
红冲顿时失语,既有十分困惑,亦有一分叫屈,他实在不知乘岚这等天赋卓绝又品行上佳的弟子,究竟在何其严苛的师尊眼中才会是“无足轻重”的?他心道或许乘岚的师尊是个重血脉传承多于道统之人,于是问:“那你师尊看重谁?文含徵么?”
谁知,乘岚仍是摇了摇头:“含徵是师尊的孩子,但是师尊并不看重含徵。”他沉吟片刻,声音中也多了一丝怅然:“师尊谁也不偏爱,他所求的,惟有得道登仙罢了。”
红冲却笑了一声,暗道未必,若真是如此心无旁骛之人,又为何要收下乘岚这个徒弟?又为何要建起云观庭这偌大的门派?但毕竟是乘岚的师尊,乘岚尊师重道,这些话他只能在心里想想,不好说出来,叫乘岚里外不是人。
这话题至此算是了了,乘岚再谈起‘丹方失窃’那事,他对此似乎并不大在意,叮嘱几句:“项兄早已知悉此事,无晨谷这几人翻不出什么浪花,你莫要掺和进去便好,有我在,也没有宵小之徒能伤到你。”
真气在红冲的体内,既是限制红冲胡来的禁制,也是遇到危险便会自发抵御的防护,且看方才孔怜翠那轻轻一掌,就让真气反弹破开了两层禁制,又引得乘岚立刻出现,便知道这层防护对危险的判定是如何敏感了。
红冲应下:“我不会去。”又转而提起另一事:“孔怜翠还说,正是方三益窝藏了那个魔修。”
他原本也并不打算与无晨谷那二人为伍,如今乘岚待项盗茵与方三益的亲疏远近可见一斑,他自然随风倒向乘岚在的那一边。他衡量一二,只觉得孔怜翠主动送来这么多情报,不用白不用,除了其妖物化人的身份之外,就没什么不可说的。
闻言,乘岚并不意外,他眉头轻挑,没做什么动作,神情却像是对此并不认同,状似随口道:“看来方三益也没对他说实话。”显然此事还有更多内情,但涉及更深,就不能开诚布公地尽数告知红冲了。
这师兄弟二人对外谎话连篇,对内也是互相隐瞒,显得真是好一对草台班子,对比之下,红冲自觉自己和朱小草都成了模范同门。
他思前想后实在忍俊不禁,便问乘岚:“那引心丹,你还会借给方三益么?”
乘岚沉默久久,才说:“他大抵活不到下一颗引心丹出世时了。”
这便是说,在来月引心宗摆擂前,项盗茵就会动手。
覆巢之下,岂有完卵,届时清算起来,魔修、方三益、孔怜翠,乃至于无晨谷那一众弟子,都不会有活路。
红冲心中难免生出几分兔死狐悲的怜悯,可是,道理他也明白——引心丹乃是引心宗的至高秘宝,既然想要偷挖人家的眼珠子,就怪不得被人家报复。
他轻叹一声,亦明白了乘岚长久的沉默。
乘岚与方三益可算是相识多年,不是他与无晨谷几人这做邻居的短短几日可以相比的,然而,乘岚与项盗茵更是有着“儿时抱过”的交情,如今两方暗地里打上了对方的算盘,乘岚既无法劝慰,也知道自己不该开这个口。
即便情谊的份量无法衡量,这事总归是方三益不占理。
而方三益其人又实在爱装神弄鬼,连带着师弟孔怜翠也惯爱拐弯抹角,哪怕背后有什么苦衷,二人硬是缝死了嘴巴不肯说,就这样一条路走到黑……连个让人替他悬崖勒马的机会都没有。
见乘岚神色恹恹,红冲善解人意地转移话题:“不过,我又想起,孔怜翠倒是提起另一件很有意思的事。近年来凡间灾祸不听,怨鬼横生,不知兄长可有所察觉?”
“确有此事。”乘岚沉吟片刻:“只可惜斩断凡缘者不可再涉尘间事。”这番说辞倒是与孔怜翠无异。
红冲道:“孔怜翠与我说,他认为鬼修一事,是定寅真尊的手笔。”
“真是荒唐!”乘岚果然眉头大皱,低声道:“且不说定寅真尊何许人也,他做徒弟的,怎能没有证据就如此妄加揣测尊长?”
红冲点点头,继续道:“但他说,证据就藏在引心丹的丹方中。”
乘岚摇了摇头:“他是为了证明此事才妄图偷窃丹方?真是可笑。”
引心丹已算得上有价无市,丹方更是令寻常人不敢肖想,以至于乘岚与项盗茵都不曾探究过这‘窃丹方’背后的原因——除了利欲熏心,还能是什么?却不想今日红冲给他讲了这么个令人匪夷所思的说法。
他也大概能猜到红冲为何会提起此事,毕竟无晨谷同样是丹修圣地,定寅真尊又是当世无双的丹修,偶然间被孔怜翠这么一忽悠,或许红冲也因此误以为丹方有定寅真尊的手笔。
乘岚无意责怪,伸手拍了拍他的手,示意他安心,口中解释:“绝无可能,每一颗引心丹都是方岛主亲自炼制,天底下不会有第二个人经手丹方,哪怕是定寅真尊也不得而知。”
这倒解开了红冲另一层好奇——怪不得引心丹数量那般稀少,一个月只有一颗,原来炼丹的只有方赭衣本人。
他又转念一想,这足矣证明丹方的珍贵还要比他想象更甚,只不过方赭衣倒是勤劳,都修炼到如此境界,还时不时亲自动手炼丹拿来做彩头。
窃丹方一事疑云密布,虽然项盗茵几人一早就锁定了目标,也准备了应对措施,然而今日孔怜翠一番不知几分真假的话,又将这一池浑水搅得更浊了些。
乘岚思索再三,终于忍不住缓缓开口:“你我已有契约,我是信任你的,但是如今局势……实在算不得明朗,有些话,我不得不说。”
他生怕这话语气太重,也觉得自己即将要提的要求有些过分,又忍不住先解释一番:“我并非怀疑你有异心,也绝不是对你控制欲太强,只是无晨谷这几人总是莫名其妙把主意打到你头上,虽然我知道你是清白的,但是旁人却不知道。人道‘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整冠’……”
乘岚一反常态地絮絮叨叨说了半天,说得自己脸都红了,就是不进入正题,红冲还是头一次见他露出如此明显的窘迫之态,原本是十分新奇,恨不得再多听几句。
然而,又等乘岚换了几十种含糊的说法,红冲都已完全猜到他想说什么,乘岚却还是闪烁其词,甚至愈发扯远了。
红冲终于忍不住打断他:“你想囚禁我。”
乘岚被他这话惊得猛咳一声——
“哎呀,兄长怎么被我戳破就吓成这样。”红冲连忙伸手放在他胸口,像对待幼童那般为他顺气。
乘岚把他的手放回桌上,用力按着,才能强自冷静下来,勉强狡辩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红冲轻笑一声,无论是论起巧舌如簧还是信口雌黄,乘岚都不是他的对手。他用手指轻轻捏了捏乘岚的手掌,故意道:“那我明天就回我那处了。”
“不行。”乘岚不假思索。
红冲笑意更甚,促狭道:“你不就是想要我这几日呆在院里,别再出去乱逛吗?”
“话虽如此,但我不是……”乘岚试图洗清冤屈,却仿佛被这话堵进了死胡同里。他僵持几息,只得勉强默认了这个说法,可他又怕红冲因此生气,张口还想解释。
红冲生怕他再开始念经,连忙打断:“我自愿被囚禁。”
乘岚一怔,心里稍稍放下心来,嘴上却还想再挣扎一下,声音微弱:“这不是囚禁……”
“是不是的,又有什么打紧?”红冲含笑道:“兄长无非是担心我又卷入争端,平白沾上污水,我都明白,不出门就是了。”
他答应得果断,盖因一早就觉得万仙会乏善可陈,除了来月引心宗的擂台,他原本也没什么旁的计划了。而且乘岚言之有理:他已知道了无晨谷师兄弟二人的谋划,又转头将秘密尽数告知了乘岚,那两人但凡有些脑子,都不会轻易放过他。
若是放在以前,红冲自然也不怕这两人骚扰,可他如今哪有回击之力,一旦受伤……一旦受伤,必然会叫乘岚知道,届时乘岚岂不得一天英雄救美十次?
这似乎也不全然是坏事,红冲的玩心死灰复燃,顿时又想反悔了。
乘岚看他默不作声,还当他为不能出门一事心里难过,安慰道:“委屈你了,但你放心,事毕我绝不再多纠缠。”
不再多纠缠?
红冲正欲开口,乘岚一看他唇边笑意,就知道他恐怕又要讲出什么虎狼之词,连忙也回应般地回捏了一下红冲的手。
他一向作风正经,对红冲的小动作照单全收,却从不会如此回应,像一块覆了层油膜的石头,毫无半点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叫红冲还以为他当真心性坚定至此——却不想到底还是耳濡目染了几分,只是不好意思罢了。
红冲便不说话了,只挤眉弄眼地等着他的下文。
哪怕明知红冲目不能视,乘岚还是下意识地偏开头,甚至为红冲看不见而萌生出一种含着罪恶的庆幸,无需动手,他也知道自己如今面皮发烫,耳朵着火。
偏偏他又觉得红冲为何如此命好,他方才想保持些距离好好琢磨些时日,就有人帮红冲递来了投名状。红冲对他坦诚相待,他又怎么忍心按照原计划那般将人先晾几天?刚下定的决心,还没出两个时辰,就又要反悔了。
他不敢再多想,视线乱飘,清咳一声:“自然……也不是始乱终弃的意思。”
第53章 踏雪曾相过(七) 这是啵眼皮,也算打……
一夜雨声凉到梦, 万荷叶上送秋来。*
秋老虎来了去,去又复返, 半月下来,枫灵岛已红了大半。
红冲自己打了把藤椅放在院中,每日午后都躺在上面晒太阳。
从前他还多少掩饰几分自己的陋习,如今时间长了,且又叫乘岚已见过了庐山真面目,他是愈发怠于伪装,时不时就要给乘岚个大惊喜。
譬如下旬某日, 正是云观庭摆擂, 乘岚去盯了一整日的擂台,一走进院中,就见红冲又从躺椅上滑进了莲池。
他上半身还趴在岸上,手搭在藤椅扶手上, 起到一个掩耳盗铃的作用,下半身却已进了水中——单纯这样倒是不打紧, 乘岚知道他是妖物,哪怕如今修为不济,也不会因此受寒受湿——可乘岚眼尖, 一眼就瞧见那池子里分明多了几片荷叶……从红冲的腿上长出来。
乘岚连忙手指一动,用真气扣上院门。
几个跟在他身后的云观庭同门险些被门打碎鼻子, 七嘴八舌问:“大师兄, 这是怎么了?”
“莫非是敌袭?”
“列阵, 快列阵!”
乘岚又打开门, 打马虎眼道:“没事,没事,手滑罢了。”
待得几人进院中时, 红冲已被他从莲池中拔了出来,脱了水便化回人身,此时伏在藤椅上打哈欠。见几人打招呼,红冲懒懒地应了一声。
这些时日,云观庭几人已逐渐习惯了主院里多出来两个人,虽然擂台上曾针锋相对,下了擂台又无仇怨,互相之间说不得熟悉,但也算是相处得不错。
不过他们今日是为其他事而来,匆匆打过照面便进了屋里——是原本属于文含徵的那一间。
前些夜里一场秋雨下来,文含徵感染风寒,而那边院子人多,到底不适合静养,文含徵就这样又搬回了乘岚这边的主院养病。
结丹修士还能因一场秋雨而病倒,这等奇闻红冲还是头一回听说,见之啧啧称奇。
乘岚却说,文含徵先天不足,自小体弱,幸而静养些时日总是能好些。
几人钻进了文含徵的屋里,乘岚才敢逼音成线给红冲递去一句:“你当心一点!”
红冲回道:“不是有兄长在么?”
乘岚瞥了一眼另一间屋子,蹙眉道:“我是说你师弟。”
方才幸亏乘岚动手及时,才免于被云观庭几人看出端倪来。可乘岚不能每日都呆在院中,时时刻刻都为他掩护,这院中却还住着另一个既能下地也不出门的人。
同为老派仙门所出,哪怕朱小草有时确实显得不大机灵,却也不是个瞎子,一次两次也罢,见多了难免怀疑。
红冲丝毫不在意地笑了一声:“本来也没打算瞒他。”
闻言,乘岚脸色一沉。
他把这当成了天大的事,谁也不敢透露半点,自以为彼此此心唯一,却没想到这份好意只被人家当作大惊小怪。
恰在此时,几人探病过,从文含徵的屋里纷纷出来,与二人打过招呼,又欢声笑语地回隔壁院去。
乘岚不得不拿出笑脸应付过了师弟师妹们,被这打断了一遍,再想挂脸教训人时,难免显得有些不自然。
红冲见之,顿时乐不可支。
乘岚无法,只能好声好气地与他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说了好半天,红冲一直应着,最后来了一句:“兄长这是吃味了。”
扪心自问,乘岚……乘岚承认这话确实说得他稍有几分心虚。
但他仍然自认站在有理方,训道:“即便如此,你也不该如此粗心大意,猖狂行事,可不是每个修士都如我一般好说话。”
红冲于是道:“我知道兄长对我心软,不过……”他故意拖长了调子,悠然道:“我也恰好有一双能看见心的火眼,小草就也有一颗如此软的心。”
乘岚:“……你有眼疾。”
“心眼也是眼。”说着,红冲便伸手拉着他的手,又要往自己心口贴。
乘岚连忙抽手回屋了。
不仅没能劝服,这话反而叫乘岚原本只是稍稍偏向郁闷的心更歪了点。
红冲原本要跟着进屋再好好说道说道此事,刚到门口,就见方才合上的门扉转眼间又被打开,乘岚将他拉到身后,皱眉看向院外。
远远地,一个白衣身影踏湖行来,走近方知,原来是她步之所及处皆凝成冰,一路在湖面上留下两排整齐的脚步。
到了院前,她遥遥与乘岚对望着,行了一个抱拳礼:“乘公子。”
乘岚也回礼:“师姑娘。”
来人原来是师仰祯,红冲这便明白乘岚为何如此紧张了——他拐走了师仰祯的弟弟,虽然人家也是自愿的,甚至是上赶着的,就像他被囚禁一样——可霜心派何等名门,他一芥无名草莽随手拉起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隐宗,二者之间毫无可比性,说是自愿,又有谁会信?
果不其然,师仰祯进院中来站定,便开门见山道:“舍弟叨扰多时,今日我来接他回去。”
乘岚还没来得及回话,红冲上前几步:“你弟弟,你是说师小祺?他不在这里。”
师仰祯定定地看了他两眼,仿佛才醍醐灌顶地忆起他身份,但她无意费工夫在无关人等身上,转头又对乘岚道:“乘公子,请让舍弟出来吧。”
“你这可找错了人。”红冲被她无视也不恼,笑意盈盈道:“这院子里有两个弟弟,一个是他师弟,想来你也认识。”他指了指乘岚,又指了指自己:“还有一个是我师弟,你还不认识。”
这一通话云里雾里,讲得师仰祯一头雾水,剑眉微蹙,问他:“什么意思?”
红冲正要再胡言乱语几句,一旁另一间屋门倏地打开,朱小草站在门口,低声道:“师……师兄,让我自己来吧。”
想来他应当已在自己屋中听了片刻,才终于鼓起勇气打开门来,就连这声‘师兄’都唤得颤颤巍巍,仿佛师仰祯只需要出现,然后站在那里,就能轻松抽走他所有的底气。
见他出现,师仰祯的目光毫无波动地打量了他几圈,既不问这句‘师兄’是怎么回事,也不问他离家出走的原因,冷冷道:“走吧。”说完,她便抬手准备与乘岚道别。
朱小草的头险些低到地里去,却道:“我不走。”
师仰祯这才放下手,侧眼看他,语气沉重了几分:“现在跟我回去。”
“你自己回去吧,我再也不回去了……不,”朱小草起初声音还低不可闻,说着说着,才能勉强找回来自己的嗓子,缓缓道:“不是‘回去’,是‘去’,我要‘回’的地方,是翡翠林才对。”
他说着,偷瞄了一眼红冲,只见红冲若有所觉地向他赞赏地点点头,顿时像是又被注入了力量,他才能稍稍挺起胸膛,又补充了一句:“我现在生是隐宗的人,死是隐宗的鬼。”
倒也大可不必如此惨烈。红冲逼音成线说。
闻言,师仰祯冰冷的目光在红冲与朱小草身上转了两圈,又似有似无地掠过乘岚,最终她仍然什么也没问,声音沉了一线,吩咐道:“师小祺,跟我回家。”
“回家”二字落在朱小草耳中,真是何其讽刺,他摇了摇头:“那不是我的家,那只是你的家。”
他三番两次不给面子,师仰祯也不是那般耐心之人,她直接对乘岚颔首致歉:“舍弟顽劣,失礼了。”话音未落,她真气涌动,竟然是准备动手。
察觉到她有此意,乘岚不得不出手,他的真气同样涌出,隐隐与师仰祯分庭抗礼,口中道:“师姑娘为何要强人所难?既然小草不愿意,那就算了吧。”
师仰祯念了一声“小草”,复又看向朱小草,语气中总算带了一丝惊讶:“你还改了名字?”
红冲仿佛全然不曾察觉到这庭中气氛如何剑拔弩张,面上一派忻忻得意,适时插嘴道:“我起的。”
虽然起名时,他不过是信口胡诌了一个,以便应付项盗茵。但后来见朱小草开开心心地接受了这个名字,红冲便当作自己这名字起得确实不错——在他心里,一个名字的好坏自然与什么心意、含义都不想干,只要用的人喜欢,那就是个顶了天的好名字。
然而,师仰祯显然对此不敢苟同,她脸色阴沉,眼含愠怒:“什么贱名!”又看向朱小草,训斥道:“名讳乃尊长所赐,谁许你擅自改名的?”
朱小草正要反驳,红冲却是个最听不得这话的,萝卜青菜各有所爱,不喜欢就不喜欢,诋毁人家“贱名”算什么?他冷哼一声,反驳道:“我现在是他师兄,这名字也得了我家师尊首肯,怎么不是尊长所赐?别说得好像平白矮你一头!”
他胡搅蛮缠,师仰祯不打算与他斗嘴,只对朱小草怒目而视:“你这是要叛出霜心派了?”
这话说得不可谓不重,但也是事实。
不等朱小草答话,师仰祯又斥一句:“霜心派待你不薄,师小祺,你怎能如此忘恩负义?”
哪怕是她指责些什么旁都罢了,可偏偏“待你不薄”此言一出,朱小草的眼眶霎时红了,颤声道:“待我不薄?姐姐,你是一个人登高太久,忘了回头了,竟然不知道山下的我们都活成了什么鬼样子!”
十数年来积压在他心里的怨怼一朝爆发,看着师仰祯仍然那副冷淡的模样,他更是情难自抑,大吼道:“你还记得大哥吗?还有二姐、三姐,还有其他弟弟妹妹们,你都不曾注意过他们如今在哪吗?”
“心智不坚,半途而废。”师仰祯淡淡评价:“庸才不过如此。”
她如此冷静,反而映衬得朱小草更像个疯子,失声道:“你根本不懂,却还能说出这么无情的话,我——”他话语一顿,声音沙哑:“我有时候想,你是不是很讨厌我们。”
师仰祯摇了摇头。
她看着朱小草,声音古井无波:“无用之人,谈不上讨厌与否。”
无用,这本不该是一个人对自己所疼爱的亲人所说出的话,哪怕对方真的一事无成。
正因为红冲一向善于嘴上下刀子,才知道这话是多么锋利而又淬毒的一把刀,就连乘岚闻言也暗自摇头,觉得这话不该出口。
朱小草愣愣地看着她,泪花在眼眶打转了半晌,他极力忍耐不想让眼泪流出来,微微扬起下巴,咬牙道:“没错,是我没用,是我没用……所以,为什么还不肯放我走呢?”
师仰祯便答:“虽然你一无是处……”
“慢着,话不能乱说,”红冲不等她说完,见缝插针:“说着说着,万一成真了怎么办?我就不觉得小草没用。”
他的补救也不见得令人暖心到哪里去,乘岚连忙暗地里想逼音成线嘱咐他两句,就见红冲一扬手,直接走到了师仰祯与朱小草中间。
也不见他如何对朱小草百般安抚,反倒像是和师仰祯较真上了,道:“我看你是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自己教不好小草,就说小草是庸才。”
巧也不巧,师仰祯也是个方头不劣的,认真回道:“我没教过他,他在你这里学了这么久,也没见得学出什么名堂来。而且,‘庸才’不是我说他的。”
红冲一向是最善于强词夺理,碰上师仰祯,这才头一回体会到了乘岚遇上自己的感觉。但他可不会因此让步,转而道:“对,你说‘无用’。就算小草确实无用,无用又怎么了?”
他话锋一转,上一句还像是在为朱小草鸣冤叫屈,下一句又自相矛盾地仿佛肯定了朱小草确实无用。
乘岚和朱小草闻言,俱是瞪大了眼睛,乘岚连忙低声安慰朱小草:“他肯定是胡说八道,你别往心里去。”
谁知红冲专门转头反驳他:“谁说我胡说八道?我这都是肺腑之言!”
他这样胡作非为,不在乎乱拳打死自家人的作风,乘岚也算是勉强习惯了,朱小草却没法当作耳旁风。
师仰祯说他无用时,他对这份伤害早有预期,哪怕再难过,也是想要顶嘴的,只是自知实力不济,哪怕在言语上占了上风,对师仰祯这等冷心冷情的人,也毫无半点效用。
然而红冲也说他是无用庸才,杀伤力就大了好几倍——他一直以为,那夜红冲突然改主意肯将他收入门下,多少也有些看到了他的努力。
一句“肺腑之言”,才真的要把他的眼泪逼下来。
红冲却不管他,转而又看向师仰祯,语气凉凉:“你肯定觉得自己很有用,做着人手里的铡刀,专割自家人的命,也不知有用到了哪里去。”
他顾忌着霜心派的秘辛乃是乘岚、朱小草与他所说,不愿暴露二人,讲得隐晦,幸而这含沙射影总能叫有心人听明白。
闻言,师仰祯果然咬牙切齿,像是被他一句话戳碎了脊梁骨,又气又痛,叱道:“别人的家事,轮不到你来评判,真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她狠一转身,背对着三人,只给朱小草留了半个严厉的眼神,下了最后通牒:“师小祺,别让我觉得你真是个拖累!”
红冲却道:“你在喊谁?早就说了,这院里可没有一个叫师小祺的。”
师仰祯已不欲与他再做口舌之争,袖袍微动,一道寒冰真气冲向红冲面门。
乘岚在场,自然不会让红冲真的伤到,然而,却有一人比他反应更大。
朱小草惊呼一声:“师兄!”下意识地催动真气。
一根藤蔓不知从何处伸来,迎上寒冰真气的瞬间,就被绞碎成了齑粉,这抵抗有如螳臂挡车,师仰祯不曾放在眼里,然而一回头,就见一把藤椅冲她当头砸下。
幸而她反应快,这藤椅不至于真的将她如何,被她拂尘轻挥就震成了一地残枝败叶,唯有半片红叶被卷进了拂尘之中。
红冲却拊掌大笑:“瞧瞧我们小草,用处大了去了!”转头对朱小草笑道:“方才那机会,就把握得很不错。”
朱小草犹自怔住,连他自己都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他已知悉红冲如今真气有异,一时救人心切,方才急中生智的一招,催生了藤椅上的一根活藤,又误打误撞地借了寒冰真气的力,把整只椅子牵来,成了个后手。
然而,这两下连招虽然出乎师仰祯意料,却未能伤及她皮毛,她冷哼一声:“白费力气!”就听一声响指。
顷刻间,万叶丛生,绞住了拂尘前端的银丝,几乎只是瞬间就沿着把手攀上师仰祯的手臂,将她双手捆住无法寸动。而她惯常于以双手和拂尘发出真气,如今勉强算得上是受制于人。
红冲伸手揽住还愣着的朱小草,口中念叨起来:“白费力气?我们这是无用之用,方为大用*!”
朱小草被红冲拉着,才渐渐不再僵住,他很想笑一下,却在咧嘴时才察觉到唇边竟有一丝咸涩。
在他笑出来之前,眼泪先滑了出来。
师仰祯惊疑不定,回头飞快地瞥了他一眼。
若说她总是故意看扁他人,倒也未必,她并非有意贬低;但若说是她全然无意,那也不然,她一贯高傲不肯低头。
以至于这些年来,都没有几个人能真正叫她放在眼里。
如今这一眼,倒是她头一回微微含着下巴,目光和另一双泪光闪烁的眼,在同一高度短暂地交汇。
下个瞬间,姐弟二人不约而同地移开了视线,仿佛这短暂的默契只是一个双方都不愿承认的巧合。
朱小草偏开脸,叫人看不清他如何神色,只有水滴不断顺着低垂的下巴滚下来,他带着颤声道:“你们看不上我,我走就是了,以后就当我们从未做过……姐弟。”
说出“姐弟”二字时,他话声一顿,嗤笑了一声。
他们这些年来,又何曾像真姐弟一般相处过。
师仰祯也转过头去,冷冷道:“不知好歹。随你吧!”说着,她一咬牙,竟然不用真气,硬生生用蛮力扯开了手上的藤蔓,连衣袖都被划得乱七八糟。她全然不顾自己如今看起来何其狼狈,拎着藤蔓横生的拂尘,就这样气势汹汹地走了。
几人闹得不大愉快,她能这般离去,已然可以算是件好事。
她的身影渐渐远去,朱小草摸了一把脸,低声问:“师兄,你那话真的是肺腑之言吗?”
红冲轻拍他肩膀,一本正经道:“你认识我这么久了,就该知道我这个人很有原则——”他故意吊人胃口,顿了片刻才继续说:“我一向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
朱小草却执著要一个答案:“所以,你从不觉得我无用?”
红冲敛了笑意,正色道:“我哪知道。”
这话一出,朱小草笑意一僵,还未来得及难过,就听红冲又说:“我看不出人有用无用,只能看出有缘无缘。”
他用无神的双眼作势注视朱小草,手上用力,轻轻捏了捏朱小草的肩:“我与你结下缘,哪怕你真是一棵草,只能随风飘,也是我的师弟。”
见朱小草犹自愣神,乘岚善解人意道:“小草,你先进屋,我与你师兄有事要说。”
他是好心,知道朱小草心里不平静,更知道红冲少有这份细心,才以“有事相谈”为借口,叫朱小草可以自己回去静一会。
朱小草也明白这份好意,他笑了两声,笑着笑着,眼眶里又湿润了。但他不想再露出这副怯弱情态,叫人还得想办法安慰他,于是道:“我去看看含徵。”
文含徵卧病在床,他偶尔有时也去探望,一来二去的,关系倒是还算不错。
待得朱小草进了文含徵那屋,红冲指着庭中一地残枝败叶,道:“阎王打架,只有我的椅子遭了殃。”
乘岚心里觉得好笑,他又不常在椅子上呆,多是躺着躺着就淌进了水里,哪怕没了这椅子,他也会想出别的办法来消遣。但这些小事乘岚向来不与他言语相争,便大方接下他的暗示:“我给你做一把。”
“你会做吗?”红冲质疑。
上一把藤椅是红冲亲手所做,乘岚旁观了几眼,红冲明知这没什么难的,乘岚要学会实在是易如反掌,却还是忍不住想逗他两下。
乘岚照单全收:“你教我就是了。”
红冲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故弄玄虚道:“这可不简单,这里面有我们隐宗的不传之秘,想要学习,除非……”他本是想油嘴滑舌,叫乘岚也含一声“兄长”,将自己和乘岚这互为兄长的关系搅得更匪夷所思一些,却不料乘岚想到了另一处去。
乘岚先是一惊,他看着红冲,良久,目光才逐渐沉静下来,像一潭幽深的水,得一朝春暖花开,惠风吹拂,波光也染上了一抹含着笑的春色。
他缓缓道:“好。”
红冲不明白这个“好”字何意,待得他微微偏头,乘岚还是一声不吭,他却突然明白了这个“好”的心意。
他轻声问:“为什么?”
乘岚便答:“没有为什么……你是不一样的。”然后抬手捏了捏红冲的脸。
似乎乘岚总是如此,待他时总带着几分长辈对晚辈的看顾怜爱。他想,大抵是乘岚有太多个足以称之为兄姊弟妹的朋友,做弟弟时,乘岚向兄姊寻求帮助从不会忸怩作态——他习惯了这样的关系,所以他如此待人。
直到眼前人变成了一朵小花。
起初,乘岚不知道该怎样重新审视他和一朵花的关系。
如今,他把这朵花捧在手中,似乎终于明白了什么。
这朵花,与他从前见识过的任何人、花草树木都不一样。
乘岚便明白了。
花与人都没变,他的心也不想再变了。
一切尽在不言中。
红冲感觉到乘岚松开手,卸了指尖的力,却仍然轻轻覆在他脸颊。
手很稳,不曾有一丝颤抖,但薄薄的一层皮隔不住跳动,红冲仿佛能用皮肤“听”到乘岚的心跳声。
分明于他而言,闭眼与睁眼都是一片无边无际的漆黑,并无差别,而他一直睁着眼睛,只是因为近来不用白绫覆眼,便乐得挤眉弄眼地调笑乘岚罢了。
可他突然觉得,自己应该闭上眼睛。
大抵有一只蝴蝶轻轻落在他的眼皮上,他稍觉瘙痒,才忍不住合上双眼。
而那只蝴蝶轻轻扇了扇翅膀,鼓动起温热的风,将春光透过皮肉送进了他的世界,便有姹紫嫣红、花团锦簇从浓墨中绽出重彩。
本是金风玉露时,偏惹来满堂春颜色。
*无用之用,方为大用。出自战国时期庄子的《庄子·人间世》。
*一夜雨声凉到梦,万荷叶上送秋来。出自清代陈文述的《夏日杂诗》。
第54章 踏雪曾相过(八) 妖有这颗心就足够了……
“你们?你们在做什么?”
一声惊大于疑的质问像石子, 落入春水,激起圈圈涟漪。
乘岚偏头看去, 只见文含徵屋门大开,人还靠在榻上一脸虚弱,眼睛瞪得像铜铃。
朱小草开门时恰好回头与屋中的文含徵说话,不曾看见庭中景象,见文含徵大惊失色,才顺着文含徵的目光向庭中看去,口中问:“怎么了?”
只见乘岚与红冲站在一起, 靠得有些近, 大抵在说什么悄悄话。
文含徵已几近失语:“他、他们、他……这是……”
朱小草这些日子也晓得了文含徵从前针对红冲的缘由,他家里情况特殊,从来没什么手足温情,就格外羡慕这种亲密无间的兄弟感情, 更羡慕文含徵和红冲都能对兄长恃宠而骄。
他不想二人因争宠兄长一事又起争端,可他又不敢劝红冲少拱两把火, 就只能在文含徵这边和稀泥:“师兄与乘兄可能在讨论正事吧。”
“不是、他们——”文含徵瞠目结舌,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红冲抢话道:“对啊,我们在谈正事, ”他遥遥向朱小草招了招手,随口道:“正说起你的事呢。”
乘岚顺着他打马虎眼, 道:“对……我没想到你确实在木道上很有天分, 没想到还真是我从前说错了。”原本是信口胡诌一句应付的话, 说出时却带了几分真心, 乘岚偏头看向红冲,又忍不住很快移开视线,也不知是因为不服, 还是旁的什么。
朱小草顿时眉飞色舞道:“真的?谢谢乘兄!”
“真的。”红冲先认可一番,才用肩膀轻轻靠了一下乘岚,故意道:“之前是谁说我没道理的?”
二人又议论起来,朱小草把文含徵的屋门扣上,和同龄人聊天大约真的让他心情好了许多,于是兴高采烈地回自己屋里了。
乘岚一本正经地纠正他:“我的原话是‘言之有理’。”说着清咳一声,又逼音成线悄悄送去一句:“你这套理论里,最没道理的是你才对。”
他如此一说,无需解释,红冲自然明白他的意思。
一个水生草本妖物,无论属水、属木、抑或是属土,都有些道理,红冲的三灵根中有冰、木两条,冰算是水灵根变异而成,也算合理,但唯独千不该万不该冒出一条火灵根来。
乘岚冲红冲微微挑眉,想看他如何巧舌如簧地解释这一相悖之处。
却见红冲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附和道:“我也觉得你言之有理。”
乘岚一怔,便只能干巴巴地“啊”了一声。
红冲又道:“其实这些年,这个问题我也一直没想通,只能归结于有些人自有天命吧。”他眨了眨无神的双眼,低声道:“就像项兄一般。”
闻言,乘岚惊地又看了他好几眼,才迟疑道:“这你都能看得出来?”
“自然。”红冲笑了一声。
他看人灵根也是一种命道的修行,是有一些冥冥之中的依据,而非全靠“性格”二字评判,就如乘岚的真气锐意极强,却又轻灵毫无沉重之感,就能猜个大概了;而朱小草原本虽修习水土两道,真气却与其命格格不合,这才认定朱小草修错了道。
然而,第一回见项盗茵时,他竟然什么也没能看出来。
纵然项盗茵其人境界甚高,红冲的感知不敢太过放肆,却也只能依稀察觉出他的真气十分磅礴而又多变,无论从“量”还是从“质”,或者说是特性上,都毫无偏向,竟然叫人全无头绪。
可是全无头绪,几乎也算得是另一种最直白不过的答案了,只是因这答案实在罕见,叫人不敢相信——
项盗茵乃是全灵根。
灵根越是驳杂,越难有突破,否则朱小草从前也不至于为了个三灵根就心灰意冷至此了。到了四灵根,已几乎与仙途无缘,五灵根便也被称为“废灵根”。
但项盗茵却还要不止——甚至连五行灵根的变异方向,他也均有所涉猎,是实实在在的全灵根。
红冲不经琢磨起来,若是把自己那手指经脉测灵根的法子给项盗茵使用,不得整只手亮得五彩斑斓?
说笑也罢,能将全灵根修至炼虚期,确实是旷古绝今,无愧“斗魁”二字尊号。
他对项盗茵的本事十分钦佩,但也依稀盘出了些许异常,按说根骨与命数自有天定,非人力可轻易更改,哪怕确实有些邪术能够将他人灵根命数占为己有,却也绝不会有人闲得慌,像收藏一般把所有的灵根都往自己身上缝,这又不是什么多多益善的事。
且雷灵根一脉就十分特殊,这等意图蒙骗天道的血腥邪术,哪怕能够移植其它灵根,也绝不可能兼容雷灵根。
既然排除了人为的可能,红冲便自然而然想到天道——人难以有如此复杂的命数,除非天道对他自有安排。
这也是红冲对自己的猜测:天道将火灵根赐给自己,又是意欲何为?
乘岚看着他意有所指的笑,却没接话,摇了摇头,转而道:“不说这个了。你还记得那把刀么?”
红冲哪里会忘,正是那把疑云密布的刀,让他暴露真身,功力尽失,真是可恶至极——虽然,也有因祸得福就是了。
乘岚从乾坤袋中取出那套刀剑,将剑放在一旁,只握着刀道:“我又请江姊和项兄再三查看,实在没有发现任何异常,抱歉。”
他道歉的,或许不只是为这把刀的诡异之处无法水落石出,还有另一层缘故。
红冲身份敏感,如今乘岚不敢找朋友替他诊断,哪怕是项盗茵他也不敢全然交付信任,因而他只能从刀出发寻找异常,以期能方向解决问题,治愈红冲。
可至今已是半月有余,仍不得丝毫头绪,红冲在他的院子里呆了这好些日子没出门,他自觉办事不力,实在愧疚难当。
见红冲伸手向那把刀,乘岚连忙避让,叮嘱他:“此刀邪异,小心为上。”
红冲便问:“你们都试过了?”
乘岚点点头。
刀在他、项盗茵、江合心、游元尊者等人手里过了几个来回,后来又拿去给云观庭、引心宗几个弟子纷纷试过,连病榻上的文含徵也没能幸免——他当时还兴高采烈地,以为这刀是要赠给他呢——然而,没有人发现任何异状,仿佛那就只是一把最普通不过的法宝,在对修士认主,成为本命刀之前,任何真气注入都只会让它刀身发亮,附上一层灵力。
乘岚叹了口气,又补充一句:“甚至那玄乎的‘命格’也消失了,江姊还说,莫不是闹了乌龙。”
这样一说,二人心里几乎同时浮现了一个可能:莫非关键在于妖气?
可若是如此,那这件事在枫灵岛上,就万万没有解决的可能了。
为了防止红冲暴露,乘岚只将一切异样都描述为自己初次使用时所见,但随着后来四处求证时,他又试过几回却再无异常,终于也不得不在外装作洒脱,道一声“或许是误会”罢了。
红冲沉吟片刻,再次伸手:“我再试试?”他笑了笑,安抚道:“最差也不过就是功力尽失,无法修炼,我如今已是如此,且如今我体内都是你的真气,若是再被他吸干,你再给我传一些便是了。”
乘岚还是道:“莫要冒险。”
“并非冒险。”红冲摇了摇头,逼音成线:“若真是妖气所致,就只有我能试得出来。”
他真气尽失,妖气却不是一码事——就像人不会因为没了真气,就同时失去“人气”。
是不是妖气从中作祟,他只要一试便知。
乘岚明白这个道理,却仍不肯松手。
二人僵持了好些时候,终于被一声敲门打断了暗地里的对峙。
项盗茵合扇敲了敲院门,不等乘岚招呼,就很不见外地走进来,目光在二人之间转了几个来回,他突然打开扇子,十分欲盖弥彰地遮住自己的下半张脸,声音却丝毫不作掩饰,问:“吵架呢?”
乘岚无奈道:“没有。”
红冲立刻心生一计,立即煞有介事地哼了一声,生怕二人不注意到自己,才阴阳怪气地开口:“没有呢。”
果然,项盗茵立刻合上扇子,转而问红冲:“怎么了?我来主持公道。”
红冲于是指着那把刀:“我问兄长讨要这把刀,兄长却不肯给。”
他说谎完全不打草稿,且不说他从未真的讨过,便是他真的想要,虽然刀也是乘岚好不容易才得来的宝贝,可在乘岚的心里,宝贝的地位也有高低之分,哪里还会不答应他的要求?分明是因为妖气这事,也不好与项盗茵直说。
乘岚张口要解释,项盗茵却先当了判官:“乘岚,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我之前就劝过你,你答应得好好的,怎么转头就反悔呢?”他又看向红冲,解释道:“我一直觉得这一刀一剑十分适合你二人。”
只可惜,一开始暗示江合心这套刀剑不许给乘岚的也是他,虽说是顾及乘岚安危,二人却还没忘记这档子事,自然清楚他这不过是一句客气话。
不过,红冲也不纠结他几分真心假意,只管顺竿爬,故作委屈道:“项兄抬爱,兄长却不肯割爱。”
项盗茵于是安慰红冲:“你别多想,乘岚是担心这刀不对劲,恐伤及你,这几日找我们确认过无碍,才好交给你。”又转头看向乘岚:“是不是?”
红冲于是也只装作全然不知,感动道:“真的吗?兄长。”
这二人一唱一和,堵得乘岚无话可说,实在无法,只能勉强答应下来:“来月。待得来月引心宗擂台之后,我就让你一试。”
他如此说,为的无非是那枚引心丹,他想用一枚引心岛为红冲兜底。
这结果倒也并非不可,红冲偃旗息鼓,嘴也甜了:“兄长真是大方。”
项盗茵略一思索,也明白了他的意思,却微微摇头道:“来月不摆擂。”又补充一句:“这事我只告诉你们。”
万仙会已有百余年的历史,引心宗的擂台从未缺席过一个月,乘岚顿时震惊得偏头看去,但只在与项盗茵对视的瞬间,就明白了其中关窍。
百余年来,还能有什么事能与此事同等重要?自然是丹方失窃。
项盗茵一早就决定了要守株待兔对无晨谷动手,如今半月过去,还没有传来任何风声,想来是因为兔子还未主动撞上来。如今应当是得知了方三益与魔修计划趁引心宗擂台那日动手,这事便提上日程。
鬼头刀从夏末就高高扬起,终于要在深秋之际落下。
哪怕乘岚早有预料,仍然不欲多谈此事,轻叹一声移开视线。
他不能求情,却也不忍心落井下石。
项盗茵明白他夹在中间难做,轻轻拍了拍他肩膀,只谈丹药:“你若想打擂再得一枚引心丹,就只能等到下下个月。”
红冲倒是不急,乘岚对此事比红冲更消极,二人俱是点点头,并无异议。
“但是,”项盗茵又说:“我手里倒是恰好有一颗。”
作为方赭衣的亲传弟子,项盗茵手里哪怕有十颗多余的引心丹也不奇怪,只是乘岚一向按规矩办事,也不愿因二人私情提出请求,让项盗茵进退维谷。
但如今项盗茵主动释放了信号,乘岚也不会故作清高地婉拒,连忙正色请求:“若项兄信得过我,待得下次擂台,我必然赢回来一颗以作补偿。”
项盗茵嗤笑一声:“赢还不是从我们引心宗手里赢,左手倒右手的,有必要吗?”他从乾坤袋中取出玉匣,轻巧地丢给乘岚,随意道:“本来也是来月摆擂的彩头,如今擂不摆了,以后也还有新的,这颗倒也还不至于要收回去,我们引心宗也没有那么小气。”
红冲细心听着,心思微动,便问了一句:“这引心丹莫非还有时限?”
“丹药没有时限,玉匣却有。”项盗茵道:“引心丹自有玄妙,非寻常木石可以承载,这玉匣所用的玉乃是师尊辛苦寻来的赭石玉,才能勉强用来盛装引心丹,但也不能长久。所以每颗引心丹都是提前三日炼制,出炉后立刻放入玉匣,定要在玉匣崩溃之前尽快服用。”
红冲又问:“玉匣崩溃,对丹药又当如何?”
项盗茵微微一笑:“引心丹自出炉便孕生灵运,没了盛装它的玉匣,我也不知道它会怎样——有可能什么也不做,也有可能窜逃,还有可能自爆——总之,说不准。”
红冲道:“原来如此。”又与乘岚一道向项盗茵道谢,心里却暗自嘀咕:一套刀剑,一枚丹药,不是有命就是有灵,究竟是至宝本就如此,还是枫灵岛的风水实在太灵?
项盗茵不卑不亢受了二人的礼,便对乘岚道:“我原本也是来与你知会此事的,现下你明白了,我也不再叨扰,还有事要忙。”他招了招手,复又叮嘱一遍:“记得尽早服用。”就消失在院中。
乘岚将玉匣递给红冲,口中解释道:“照项兄的意思,来月初一,我得同他一道行动去。”他眉头紧蹙,认真道:“我会在此院中设下阵法,无论如何,那日你绝不要出门。”
这话全然好心,红冲没有不答应地道理,点点头:“自然。”
然而,红冲轻轻抬手,却将那枚引心丹推了回去。
迎着乘岚犹疑不解的目光,他抿唇一笑,道:“不是不急么?这颗给含徵吧。”
文含徵有金丹期的修为傍身,仍然缠绵病榻数日,足见他绝非只是“先天不足”而已,看着倒像是还有积年暗疾。作为他的师兄,乘岚也算得上是看着文含徵长大的,对此也早就心生疑窦,只是这些年来确实从未从文含徵的体内寻得任何端倪。
而引心丹的神效盛名天下皆知,红冲无需问,也在这些日子逐渐明白了乘岚,他那般急着早上才到枫灵岛,下午就在校场打擂,无非是不愿错过这个机会。
自然,乘岚顺利拿到了引心丹,却在第二天就拿来替他撑了场子,大抵也是计划着要再打许多场擂,直到拿到另一颗给文含徵服用。
如今文含徵的病症虽然算不上是迫在眉睫,红冲的问题也未必是一颗引心丹真能解决的。丹药只有一颗,需要的人却有两个,算不得千钧一发,却也是两难之境。
或许乘岚有过斟酌,又或许这只是从心的直觉——他选择将这枚丹药先交给红冲。
或许这份心意已比丹药更加令人心喜。
见乘岚不说话,红冲轻轻将手贴在了他的心口,附耳低声道:“引心丹能治愈人,未必能治愈妖,而妖有这颗心就足够了。”
良久,乘岚握住了红冲的手,侧脸答道:“我代含徵谢过你。待得下次开擂,我一定会再赢一颗回来,只为你。”
这一侧脸,便叫二人耳鬓厮磨,吐息也绕进了对方的发丝中。
红冲看不到,却几乎能感觉到自己颊边的那只耳朵开始升温、燃烧,火势蔓延,渐渐地,一颗炙热的火球搭在他肩头,险些焚了他的衣服。
乘岚闷闷道:“早知道,那时我就承认了。”
承认什么?
仿佛近在咫尺真的能让人心有灵犀,红冲莫名猜到了他在说什么——是那枚绣球。
在东海岸边的小镇,红冲曾经并没有将那枚绣球放在心上,但如今回想起来,反而来了兴致:“哦……是含徵丢的那枚吧?这么说来,我和含徵倒是十分有缘——”
乘岚抬头,面染薄红,一双剑眉显得不知该蹙还是该舒,咬牙道:“是我丢的!”
红冲朝他眉心吹了口气,故意道:“原来是兄长,那就算不得十分有缘了。”
“怎么不算?”
“缘法乃是天定,自然不算。”红冲含笑道:“而我与兄长,自然不算有缘——这是有心。”
一个强求不舍,一个欲擒故纵,如此说来,还真是一条直钩抛入水中,偏有一条鱼硬生生吞了钩也要翻入篓中,还真不能算是顺其自然。
乘岚说不过他,心里也被捧得没了胜负欲,幸而手里还有一枚玉匣提醒他:“我去把丹药给含徵,你同我一起?”
“自然。”红冲点头:“我还要听他当面谢谢我呢。”
刀气锋锐不适合带进病人房中,乘岚随手要将它收回乾坤袋中,朱小草却又打开一道门缝,问:“师兄,乘兄,那把刀可否予我一试?”
乘岚这才想起,这把刀一直不曾交给朱小草试过。他不觉得朱小草能发现什么异常,但也无所谓朱小草好奇,便大方将刀递给朱小草,又叮嘱一句:“万事当心。”
“多谢乘兄。”朱小草接下。
二人转身进了文含徵屋中。
门一拉开,靠在榻上的文含徵闪电般地转过头,目光在二人身上反复扫视,直到乘岚清咳了一声,才勉强收回。
方才所见一定是他看错了,又兴许是角度问题,文含徵已安慰自己许久,才勉强冷静下来。
不料二人才落座,乘岚张口第一句便是:“含徵,从此你不可再口无遮拦,要注意礼数,首先,便是你需得改变待红冲的态度。”
除却修炼之外的琐事,他待文含徵一向是温和而又宽容的,哪怕这话语气不重,也是从前不曾有过的。话音落下,文含徵瞪大了眼睛,红冲也不明所以,二人异口同声道:“为什么?”
乘岚回头看了一眼红冲,大有几分“你怎么也不与我站在一边”的意思。
红冲却笑了一声:“含徵百折不挠,又十分活泼,我并无意见啊。”
文含徵亦冷笑一声,不甘示弱道:“师兄,我们又不会长久相处。”
“以后会了。”乘岚掩唇又咳一声,一本正经道:“以后会有很长时间相处。”
红冲这才明白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酒——敢情是一定情就恨不得昭告天下呢!红冲便没什么好拦的了,跷起二郎腿只管看热闹。
文含徵不明所以:“可是他有他的宗门。”
临到头了,乘岚反而有些不知该如何组织语言的尴尬,他沉声又咳了许多下,活像喉咙里卡了火折子在冒烟,半晌只挤出来一句:“不是宗门。”
红冲在后面踢了一脚他的椅子。
乘岚破罐子破摔:“你方才不是瞧见了?”
方才?瞧见——文含徵大惊失色,尖叫一声:“你还真给我找了个嫂子?”
红冲顿时笑出声来。
乘岚在他促狭的笑声中面色飞红,强自镇定道:“确实。”
“那你干嘛不早说?”文含徵恨不得翻身下床,他下意识伸手指向红冲,半途又想起如今关系不同以往了,又颤颤巍巍地收回手指,怪叫道:“你还看着我和他比武……师兄你、你居心何在啊!”
这事若要解释清楚,便难免涉及红冲的身份,乘岚必不能说。既然不能说,那就只能默默背上这口黑锅,乘岚捏了捏自己眉头,闭眼道:“从前……忘记了。”
“这么大的事你也能忘?你故意的吧!”文含徵不敢置信,又无处发泄,气得一翻身卧回被窝里,再也不肯回头了。
乘岚靠近两步,推了推他的被子,见人没反应也不再劝,只好道:“所以今日跟你说了,你别放在心上。”
文含徵心里还惦记着自己那“自以为是”的胜利,如今不仅化为泡影,反而显得他像是无理取闹,他又气又窘,狠狠地往榻里又滚了两圈。
他让出位置来,乘岚也不客气,顺水推舟在榻边坐下,道:“今日还有一桩正事要与你说,我与红冲得了一枚引心丹,红冲说,将这枚引心丹给你治病。”
这可是份不小的恩情,文含徵连忙又起身,目光又再二人身上依次停留片刻,他缓缓问:“多谢红兄。但是,师兄你呢?”
他望着乘岚,眼中写满了指控:别告诉我你还没他待我好。
乘岚还没答,红冲先顺着他说:“是你师兄求我的。”
文含徵顿时红了眼眶,呜呜哭道:“师兄,我原谅你了……”
屋中一片和乐融融,乘岚看着文含徵服下引心丹陷入沉睡,打算在床边坐下且守片刻。
丹药已用了,玉匣便没什么旁的用处,红冲好奇地拿起来感知片刻,随口道:“这个归我了。”
乘岚自然无甚不可。
见乘岚要在此守夜,红冲却没这个意思,只打算回莲池里再泡一会。他随手把玉匣放入乾坤袋中,以待来日细细研究,却在此时动作一顿。
乘岚余光瞥到他定在原地,问:“怎么了?”
红冲仍然静立片刻不动,半晌才缓缓开口:“我丢了一样东西——可我甚至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谁有这样的本事,在我都不知道的时候,隔空取走我乾坤袋中的物品。”
乾坤袋与神识相连,非主人不可随心取用,若要强行使用,就不得不抹去乾坤袋上属于原主人的神识,但这也意味着绝对不会令原主人无从察觉。
乘岚知晓其中诡异,皱眉问道:“是什么东西?”
红冲转过身,作势看他:“去露州城那时,杂货肆老板送我的一颗什么东西,用翡翠瓶装着的。”
乘岚也忆起那日,倏地目露震惊。他这才想起,那日他本以为红冲会因被自己哄骗而生气,可红冲并未提及此事,他一时忘了主动提起,后来也将此事一直抛之脑后,却不想这杂货肆竟然不曾想城中百姓所说早已关张,反而老板一清早就扫榻相迎?
他迟疑道:“杂货肆竟然还好好开着?”
红冲思索片刻,答道:“看起来也像是不大好的样子,很破败了,老板看起来也快要寿终正寝了。”
然而,无论从前这店铺、老板和其中的杂货是怎样的普通,如今也已发生了最反常不过的事情。
他们同时想到了唯一的可能——
瓶中之宝,遇到了它的主人。
若说有什么是装进乾坤袋中,也可被他人无声无息地夺回之物,普天之下只有一样,那便是已经认主了的本命法宝,且法宝的主人拥有远超乾坤袋主人的修为,这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隔空召回本命法宝。
可翡翠瓶不过巴掌大,瓶中的空间更小,老板又否决了绝不是一枚丹药,既然如此,又有什么一颗丸子大小的东西,既能救命,还能认主?
鬼使神差地,红冲眨了眨自己的眼睛。
他的眼睛还在眼眶里,可是,莫非有人将他人的眼睛生生挖出,又放在瓶中交给他,还说是“与他有缘”、“能够救命”?
而更惊人的是……
这双眼睛的主人,竟然还好好地活着,且就在这个枫灵岛上,不知何时,或许曾与红冲擦肩而过。
第55章 踏雪曾相过(九) 好像有人在咬我…………
又是几场阴雨连绵, 一连几日铅云密布,整个枫灵岛的红装迅速褪去。
到了辜月初一, 还不是立冬时节,天色看着却像是要落雪。
乘岚在廊下站了一夜不曾合眼,晨光熹微时,他才回屋中,换上一身制式与引心宗弟子相仿的衣装,又戴了一个银面具在脸上,遮掩住这张大名鼎鼎的脸。
红冲在榻上翻了个身, 听着乘岚推门的声音, 懒洋洋地道了一声:“早些回来。”
谁都知道几时回来并不取决于乘岚意愿,而是取决于今日事何时毕。然而这句话说出来,突然叫乘岚生出种牵肠挂肚感,连这趟行动, 仿佛也没有那么令人难过了。
乘岚心念一动,复又合上门, 脚步轻巧,悄无声息地回到榻边坐下,伸手捏了捏红冲的脸。
红冲全无所觉, 还当他已然离开,猝不及防地被捏了一把, 哼笑一声:“怎么?从此君王不……”
乘岚连忙拦打断他:“又胡说。”他看着红冲, 又贴心叮嘱一番:“我已在院中设下禁制, 外人不可入此庭中, 强行破阵必遭反噬。你安心呆着,无事莫乱走动,等我回来。”
“我还以为你会设下双向禁制, 也不许我出去。”红冲笑道。
“原本是这么想的……”乘岚却说:“只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若真出了什么意外,这禁制反而将你困住,就得不偿失了。”
红冲本想藉此机会再调笑两句,可乘岚如此披心相付,叫他那一箩筐俏皮话也倒不出来了。
他伸手想也捏捏乘岚的鼻子,却摸到坚硬而冰冷的银面具,转而屈指轻弹,金属声顿时震得乘岚精神一振。
“快去吧,别耽误了事。”红冲对他说:“早去早回。”
门开了又关,出门的人细心注意着,没叫寒风窜进来一缕,屋里还是暖融融的,却莫名显得冷清。
红冲便缩回被窝,打起瞌睡来。
前些日子他姑且能盯着朱小草和文含徵习剑招,前几日文含徵服了引心丹病症康复,恰巧红冲在侍剑山庄铺位排的号终于到了,文含徵就拉着朱小草一道出门去侍剑山庄那处作客,到今日还没回来,红冲连这点乐趣都没了,自然只能在屋里无所事事。
若说他当真是在睡觉,倒也不尽然,只是他如今无法修炼,又无事可做。入冬以来外间实在寒凉,在温暖的屋里子呆久了,自然而然就开始犯困。
他迷糊了不知多久,朦胧睡意被一声屋外传来的惊叫吵醒。
紧接着,来人顾不上礼数,一把推开屋门,狼狈地扑进屋中,话中已带了哭腔:“红冲,红冲,怎么办……”
竟然是文含徵——红冲连忙翻身下床扶他起来,问:“怎么了?”他下意识地回头去看,意识到这屋里如今只有一股气息,朱小草没与他一同回来。
“小草丢了!”文含徵抽噎道。
“丢了?”红冲心里一沉,皱眉道:“一个大活人怎么会平白丢了?你先冷静下来,喝口茶,好好说。”
待得一盏茶下去,红冲抬手覆在文含徵肩头,抽出一丝乘岚的真气为他平复呼吸。大抵因为是乘岚的真气,文含徵十分熟悉,并没有丝毫抗拒,休憩了片刻,便细细道来。
“今日一早,我和小草从侍剑山庄回来,都到湖边了,小草忽然跟我说叫我先回去,他临时想起来有事要做。我问他什么事,他一开始不肯说,最后才把师兄那把刀拿出来,说,他好像知道问题何在了。”文含徵眼眶通红:“然后,我见他将真气注入刀中——从前我也这样做过,他也这样做过,都没有任何异常的——谁知这回,我只听他惨叫一声,就没了影!”
“我在周边找了好几圈,怎么都找不见他人。”文含徵说着,伸手捏住了红冲的手臂,哭道:“都怪我没看好他,但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不怪你。”红冲亦是眉头紧锁,一头雾水,连忙问他:“你确定他确实是在湖边消失的?带我过去。”
“可是、可师兄说你不能出门,还让我保护你……”文含徵迟疑道。
红冲心里哭笑不得,也甚觉无奈,早上才答应了乘岚不出门,这就要破坏约定了。可如今朱小草莫名失踪,无论如何,他也不能置身事外。
他劝道:“无妨,我只上湖边去看上一眼,绝不会出事。”又拍了拍文含徵的肩膀,诱哄道:“况且,有你带我去,你会保护好我的,是不是?”
这师兄弟二人都是个十分好说话的性子,师兄还算有些原则,只为心中人而退让,师弟就是全然的不经世故了。文含徵被一通好话说下来,顿时抹了抹眼泪:“我们现在就去。”
因着红冲境界跌落,渡湖还少不得需要文含徵从旁辅助,二人一同到了湖边,文含徵指着一处毫无异常的空地,道:“就是这里。”他上前几步,抬手拂过树干,露出一个寒气四溢的剑印,应当是文含徵事发后留下的记号。
红冲也在此探查好几圈,又指点着文含徵再三感知,却仍然是劳而无功,连一丝阵法、偷袭的痕迹都无。
按说二人在此不得其果,该叫文含徵想办法去递些口信,将此事告知乘岚,抑或是求助他人,而红冲则回屋里好好呆着,毕竟如今他才是修为最低、感知最弱,最无能为力的人。
然而他心里,却生出一个猜测来。
大家都试过这把刀,除他之外,再也没有人遭逢异象,朱小草从前也是如此,缘何这次就生了意外?且他还曾说“似乎知道问题所在”。
方才将真气注入文含徵体内时,他醍醐灌顶地忆起一事——朱小草心脉中,也还有着一缕他的真气。
是那缕真气在作祟么?红冲无从得知,却也寻不出任何其它端倪来。
今日岛上若是有事,便该是项盗茵携引心宗弟子抓捕方三益一事,这究竟是巧合还是谁人作祟,红冲一概不知。
明智之举或许是将此事留心搁置,待得乘岚回来再细细盘算,但红冲不敢多等了。
朱小草心脉中的那缕真气,连红冲自己都束手无策,若要强行取出,就只能趁人金丹尚在、神识尚存时,将心脏生生剖出来。
若真是如此,这把刀中的玄机果然跟他息息相关,大抵也只有他能解决。
哪怕这真的是一场鸿门宴……他也不得不赴。
二人神色匆匆返回庭中,文含徵迟疑道:“我去侍剑山庄再问问罢。”
只不过,乘岚的面子在侍剑山庄处好使,他文含徵的名头抬出来,有没有同样的效用,却不好说了。
红冲从乾坤袋里翻找许久,才拿出一样曾经沾染过朱小草气息的物品,是朱小草从前使的那对双剑的其中一只剑袍,因络子编法不大寻常,红冲见了十分喜欢,才向他借了一支来学手艺,没料到如今能派上用场。
他将剑袍丢入莲池中,又探手入水,细细感知。
妖气便这样顺着水流,以剑袍上的气息为引,小心翼翼地探到了庭外湖中,又循河道流向远方。
随着剑袍漂去越来越远,直到爬上另一座山头的溪流中,红冲已是面色雪白,手臂一软,迎面跌进了莲池中。
这术法无需真气,是他作为妖的神通,却也并非无穷无极,他的妖气仅能支撑至此,只能看着剑袍越来越远,再也无法赶上。
但好在,这已为他指明大概的方向。
文含徵惊呼一声,连忙伏身在池边问他:“没事吧?”又伸手要拉他上来。
红冲浮出水面,问他:“你想办法把这消息告诉乘岚,你们云观庭总有些私下里传信的法子吧?”
谁知文含徵面露苦涩:“有是有的,只是……我还不会。”
“……”红冲无奈道:“那隔壁院中的同门,也没有一个会的?”
文含徵闻言,面色更是难上加难:“不是不会,只是传信燕是单向放飞的,大家都留了彼此之间的传信燕……唯独不曾有人留下师兄的。”他低下头,羞愧道:“师兄会用传信燕监督大家修炼,所以大家都不敢留下师兄的传信燕……只有师兄那里,有我们每个人的传信燕,以便随时有事能通知到我们。”
事到如今,红冲也不好再多苛责他,只能对他道:“那你便上侍剑山庄再去问问吧。”说完,他转身便要入水。
“你这是要做什么?”文含徵眼疾手快地伸手拉他,甚至不惜掉入池中,在水里冒头道:“师兄叮嘱我要保护好你的!”
红冲充耳不闻,只管循水离开罢了。
然而,他哪能想得文含徵拼命至此,当即闭气扑到了他身上——他的身躯已半化为妖形原身,怕文含徵发现,连忙又化回人形。
也就在这片刻之间,文含徵两手一搓,借池中水凝结成冰,就这样用身体和双手做成了个环扣,死死地锁住了红冲腰身。
红冲回过头去,就见文含徵一边吐泡泡,一边胡乱说些什么,大抵还是“我得保护你”此类。
他心下无奈,也实在不敢再多耽搁时间,生怕再晚一秒朱小草就被掏心掏肺,只得一咬牙,将文含徵一同卷入水流中。
待得他爬上岸,顺手把呛了好几口水的文含徵也丢上岸时,环顾四周,周遭已然变了一副光景。
四下尽是密密麻麻的枯木,枝桠横生,遮天蔽日——约莫一周前,这里应当还是漫山遍野的红枫,如今看去,不似叶落归尘,反而像是枯萎已有多年。
偌大的林子死气沉沉,毫无半点生机,偏偏林间淌过的这条涓流如此清澈,流水潺潺,灵活地绕行在林间,平白更添几分诡异。
此处乃是方才红冲追溯剑袍妖气耗尽耗尽之处,他依稀记得剑袍是向山上逆流而去,于是拍了拍文含徵的肩膀,打算拉着文含徵一道上山去。
文含徵被他一掌拍下来又咳出几口水,艰难道:“红兄……这又是什么术法,怎么没了真气也能用?”
“这些事回去再说。”红冲道:“你先跟我一起找到小草。”
二人循着溪流在林中穿梭,山坡陡峭,约莫过了一个时辰,才终于走出那片阴森的林中。
待得眼前豁然开朗,强光让红冲都不禁微微眯眼,文含徵回头望了一眼,惊呼出声:“这里竟然是主峰!”
只见二人所在的山腰位置已是高耸入云,放眼望去足矣将群山之顶一览无遗,在这整座枫灵岛上,唯有主峰能有如此光景。
主峰算得上是引心宗一处“禁地”,唯有每届万仙会即将结束时,引心宗在此举办祭山大礼时,才有极少数的修士有幸受邀上山观礼。除开祭山大礼,这百余年来不请自来登上主峰的,恐怕只有上个月闹出大乱的魔修。
哪怕再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文含徵也晓得此事非同小可,顿时握了握拳,诚惶诚恐道:“我们不该上山的,要不还是回去吧……”
“那我送你回去。”红冲道。
“等等,”文含徵拉住他问:“你不回去吗?这里可是主峰,擅登主峰者,被发现了,恐怕会……”
“我得找到小草。”红冲摇摇头:“放心,我会尽可能不被发现的。”
文含徵一咬牙,下定决心道:“那我也不走了!你没真气,我得保护你。”
红冲颔首,只希望文含徵莫要再反悔就是了,他虽有妖的神通,却于决斗上并无太多增益,若文含徵非要来硬的,动手强行将他掳走、抑或是赖在原地打死也不走,他还真是束手无策。
二人转身又逆着溪流的方向,一路登山。不知又过去多久,文含徵忽然伸手拉住红冲,逼音成线道:“小心!”
红冲便与他同时停下脚步,隐匿在一出巨石后,文含徵逼音成线说:“前面有人,是……”
他的未尽之言,红冲已知晓了,只因他抬手搭在文含徵脸侧,借了文含徵半只耳朵,便听到那人缓缓开口,声音实在熟悉:“我们躲不了多久了……项盗茵他是故意的。”
竟然是方三益,他气息不稳,真气亦有波动,想来是受伤不轻,也是因此才没能发现不远处隐匿身形的红冲和文含徵。
他们的运气实在不好,竟然就这样碰上了红冲如今最不想碰到的人——方三益出现在这里,不是正要行动,就是行动未遂,这也意味着引心宗人恐怕也将紧随其后。如果被引心宗人逮住,他和文含徵该如何将自己从此事中撇出?甚至可能还会殃及乘岚……大抵最糟的情况也不过如此。
而另一个人回答方三益:“我以为你早就知道了。”
方三益反问:“我看是你与他暗地里勾结,他才把你放了,不是么?”
那人语气冷了几分:“分明是你管不好自己人,把我们的计划全漏了出去——你竟然还敢冒险行事,活该你落到今日这番天地。”
方三益也怒道:“说什么风凉话,你又能好到哪里去?潜上岛的机会你等了三十年才抓住这一回,就算你有命苟活,你以为还能再有一次今日的机会?”
本以为二人就要如此内讧,进而一拍两散,被逐个击破,却不想这话出口,那人缓缓道:“你说得对,项盗茵太难杀了,或许我们都完了。”
沉默良久,方三益又道:“完了的是你,我不能死,我一定要活下去……我的命不只是我自己的。”
那人问:“你想怎么办?”
方三益咬牙道:“项盗茵方才莫名收手,应当是突然被什么事情绊住了,这世上竟然还有能将他绊住的事……真有意思,我们得抓住这个机会。”
“你还想让我和你一起去送死?”那人冷笑一声:“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我可不是为了那一纸丹方,要死,我也要拉着项盗茵一起死!”
方三益没再出声,周身波动的真气却渐渐汇成一股,施压向那人。
这是要动手了?
红冲一蹙眉梢,暗自对文含徵道:“我们得走。”
如果方三益与那魔修在这里动起手来,他们很难在如此距离内不被波及,必须要赶在二人动手之前走!
然而,情势还是没能如红冲所愿。
魔修的反应比红冲更快,不等红冲与文含徵潜逃,他便以一道魔气先手出击,将方三益掀了个人仰马翻——魔气所到之处一阵肆虐,红冲与文含徵难免现出身来。
“谁?”方三益立刻冲上前来,却又渐渐放慢了脚步,甚至笑出声来:“哈哈……这么巧啊,居然是红兄弟,还有乘岚的师弟。”
文含徵一把挡在红冲身前,不等他开口,红冲连忙道:“不巧,我们是专门来找你的。”
“专门来找我?”方三益挑眉看着二人的动作,手上一边挽着剑花,一边缓步靠近二人:“确实啊,你们来,对我的帮助会很大的。”
红冲蹙眉,虽不知他这话何意,正要周旋几句,那魔修恰在此时开口:“既然如此,那我先走了。”话音一落,魔修的身影就消失在阴影中。
见魔修一声不吭离开,方三益竟然也不恼——抑或许是他已发现了比起魔修而言,对他更有用的东西。
行至二人前约十步距离处,文含徵也拔出背后长剑,作出了迎战姿态,却听方三益突然对红冲抱拳道:“红兄弟,你信守诺言,没把小翠的身份说出去,这份恩情,我不能不感念。”
他态度莫测,红冲捉摸不透,只得顺着他说:“自然,我既应下此事,就绝不会反悔。”
方三益又道:“只可惜,小翠关心则乱,他行事还是稚嫩,这才坏了我的大事。”他沦落至此,竟然也对孔怜翠没有一字责备,言语之间反而颇有几分感动。
到底是真的兄弟情深还是甚么旁的,红冲已无意深究,他只管随便扯些有的没的拖延时间:“孔道友倒是还与我说起另一件事,我当时就想,这件事方兄你一定十分关心。”
“什么事?”方三益果然问。
“这事不好叫外人知道。”红冲指了指文含徵,又作势看向方三益身后的湖畔,故弄玄虚道:“兴许,我们俩私下说更合适。”他说着,不等方三益动手,就从文含徵身后走出,缓慢而平稳地像湖畔行去。
文含徵唤了一声,只见他的手背在身后,做了个“动手”的手势,步伐却不见丝毫停顿。
他就这样与方三益擦肩而过,甚至毫不在意地露出自己的背后破绽,似乎全然不觉得方三益会对他动手。
这副模样果然令方三益摸不着头脑,然而他不知红冲如今功力尽失,反而觉得红冲这副模样必有后招。柿子挑软的捏——他提剑指向文含徵,剑势凌厉,眼见着此剑若是落下,文含徵必然不是对手。
瞬息之间,他到了文含徵近前,剑架在了文含徵脖颈上,却再也不得寸动。
也在这个瞬间,红冲绕到了他的身后,按在他肩头的双手已化成莲花的茎叶,渗入血肉,将方三益的经脉绞得紧绷,几乎就要断裂。
这番变故叫文含徵与方三益俱是始料未及,红冲却撑不了太久,低喝一声:“动手!”
话音未落,文含徵手起剑落,鲜血喷涌。
一颗人头就这样咕噜噜地滚落地上,被红冲化出一半的妖形身体所遏制住动作的身躯也逐渐瘫软下来,紧随着人头,顺坡翻下山去。
文含徵犹有几分惊魂未定,他看着那具无头尸,又看着红冲袖袍里的茎叶缓缓化回人手,一时间神思恍惚,想问的太多,竟然不知该从何问起。
这一下叫红冲几乎用尽了体内乘岚的真气,他也坐倒在地上,不住喘息着,从喉头逼出一句:“回去……回去再说。”
文含徵下意识地想要伸手去扶他,动作却顿了又顿,一句话卡在舌间,不知该怎样问出。
——“你是妖?”
一道熟悉的声音突然响起。
但是,并不是文含徵的声音。
他们都向声音的源头处望去,红冲比文含徵还要更吃惊——因为他意识到,说话的竟然是自己的左手。
“哈哈哈哈,原来你的真气全都消失了!”那只左手冒着黑烟,红冲看不到,却能感觉到一阵被入侵的剧痛,干脆将左臂又化回原形,另一只手抢过文含徵的长剑,一把砍下了左臂处丛生的乌黑茎叶。
残枝落地,竟然生了根,黑烟从中冒出来,渐渐化成了一个模糊而又残缺的人形——
居然还是方三益。
“你怎么……”文含徵忽地反应过来,惊呼出声:“你是鬼修!”
方三益笑道:“是啊,你很有眼光,其实我原本计划不杀你的。”他作势轻嗅此间气息,也不知他如此形态是否真的嗅觉尚存,端其模样,应当是嗅到了什么令他十分不喜的味道,于是改口道:“但我现在想,你们俩一个都逃不了。”
他的话几分真假,无人知晓,也无人愿意探究。只是他这番现身,倒是叫原本因红冲暴露妖身而隐有隔阂的文含徵立刻坚定了本心,真气猛然爆发,抄起站都站不起来的红冲就跑。
“去湖里,去水边——”红冲连忙道。
文含徵甚至顾不上转头,大声喊:“你变回原形能不能轻一点?能就快变!”
只可惜,终究还是在距离湖畔只有一步之遥的地方,被方三益化作的黑烟所笼罩。
文含徵栽倒在地,用最后的力气把红冲抛得更远了些,只可惜到底没能落入湖中,亦被方三益在空中截住。
如此一来,方三益作为一派大师兄,为何修为低微,全然不似同等资历备份的江合心、乘岚诸人,就已有了解释——他是鬼修,平时不敢暴露,能展现出的实力不过十之一二。如今失了肉身,徒留魂体,方三益破罐子破摔,彻底不在乎如何掩饰身份,境界跌落的红冲和文含徵,自然不是他的对手。
方三益又化黑烟为一道影影绰绰的人形,他一只脚踩在文含徵的背上,一只手拧着红冲的脖颈,似乎还保留着一些人才该有的动作习惯,歪了歪脖子,冷冷道:“我说了,你们俩一个都逃不了。”
红冲只能勉强道:“这些事和含徵无关,你杀了他,焉知乘岚会怎么报复你?哪怕乘岚打不过你,你难道不知道以乘岚的人脉,哪尊佛他求不来帮手?”他又一咬牙,转而道:“有我一个就够了,你是鬼修,就该知道人魂远不如妖魂有用!”
人生来为人,自有三魂七魄,各司其能;妖却是经由数年方才有机会开智,再修炼数年,才能化为人形,甫一开灵智时,妖只有一道灵,在修行的途中才能渐渐修出三魂七魄该有的心绪。然而无论是人是妖,得道登仙的路子大抵相仿,都是要将这万千心绪化为一道神心,修得大爱无情,才算是圆满。
人大多天生懂得小爱,只需悟出大爱,便是得道;妖却要先习得小情,再知大爱,因而拥有了比人更长的寿数——只因懂情者学习无情,到底不如无情者先习得情,又抛弃情,要困难许多。
不过,对于吞噬灵魂、拘役灵魂的鬼修而言,愈是无情无心魂,愈是易于驯服和吞食。
方三益那张黑烟化成的脸上,渐渐空出两个孔洞和一条线,像是双眼和嘴,似乎作出一个认真地凝视着红冲、渐渐露出微笑的表情,缓缓道:“可是,他的魂,也并不完整——正适宜我吞服啊。”
“你说什么?”
红冲与文含徵异口同声。
“哈哈哈!”方三益大笑出声:“那就要问问你们云观庭的人了!”
二人俱是半信半疑,红冲道:“可你方才分明说,原本不杀他?”
“是啊,原本,”方三益眼睛位置的两个洞像是盛了重物,从黑烟里缓缓滑下来两道空来,他或许是想要摆出流泪的神情,也不知这泪是因愤怒而淌下,还是因为悲伤,只听他阴沉道:“如果不是我发现他吃了那颗引心丹的话——红冲,你和乘岚都答应过我,这枚引心丹要先借给我用!”
他原本正是打着趁引心宗外边摆擂时潜入主峰,偷盗丹方的算盘,如今似乎还不知道项盗茵为了抓捕他,连这月的擂台也不办了。
那文含徵服下的这颗引心丹又从哪里来?自然被他当作是今日打擂刚赢下来的。
见方三益如此理直气壮地问罪,红冲心里不服,却知道眼下不是讲道理的时候,只能顺着解释:“这颗引心丹不属于我……”他不敢提起项盗茵的大名,生怕因此又引得方三益震怒,急中生智道:“是乘岚的师尊拿来给含徵治病的。”
这话有九分胡言乱语,夹了一分若有若无的试探,幸而文含徵虽然不解,却只管把脸埋在地里,既不否认也不肯定,让红冲能够随意发挥。
红冲便继续胡编乱造:“虽然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说含徵魂魄不全,但你恐怕不知,含徵的师尊也是他的亲爹——这颗丹药,就是他专门向引心宗求来为含徵治病的。”
他又灵机一动,顺水推舟道:“引心丹不能久置,你应该明白我这话的意思,现下他师尊也在岛上,你杀我没什么,可你敢杀他亲儿子,不怕他追杀你一辈子?”见方三益似有意动,又趁热添柴:“你自己一个孤魂野鬼无所谓,也不怕他追杀孔道友?”
方三益默然片刻,仍是那副挂着两条泪的模样,幽幽道:“你把他的命看得比你自己的命还重?你倒真是很想救他一命……你们妖,都是如此么?”
“都是如此”的另一个妖,除了孔怜翠,还能是谁?
红冲不知道方三益口中的“如此”乃是何意,但他知道,方三益这片刻触动的机会,他必须抓住。他故作惆怅而又深情地望向文含徵的方向,意有所指道:“大抵我们妖就是如此,我的心意,想来孔道友也是明白的。”
也不知这话落入方三益耳中成了何意,只见那两道泪痕剧烈地波动起来,似乎方三益心中也是思绪万千。
就这样又僵持许久,红冲从眼中又逼出几滴泪来,这几颗实质的泪珠滴在方三益黑烟形成的手爪上,仿佛真的灼伤了那并无实体的手。
方三益把一缕冒着黑烟的鬼气弹入文含徵体内,缓缓抬起腿,声音低沉:“我会放他走……但不是现在。”
话音落下,文含徵便生龙活虎地翻身起立,一把扔了自己的长剑,乖巧地站在方三益身后,面上却是神情狰狞,咬牙切齿地从喉头呜咽出声:“你……对我……做了什么……”
“放心,不会让他死的。”方三益并不回头,对仍在手中的红冲道:“我们处境一样,你早些叫我知道这些,兴许我们早就成了一伙。”他看着红冲面露不解,转而问:“你可知道他师尊的尊号名讳?”
红冲:……
他还真不知道——如果早知今日用得上,他一定提前把全云观庭的八字都抄下来诵得倒背如流!
而了如指掌的文含徵很想提示,却连个唇形都做不出来,还没等他强行逼出声,方三益已明白自己猜对了,嗤笑道:“我就知道。方才你说的那些话,我一个字都没信。”
方三益说着,便化作一道黑烟遁离水边,只留下半只似有似无的手爪仍然掐着红冲。他在枯木林中高速穿梭,文含徵便也受他操控紧随其后,没了肉身限制,他的速度太快,不出几息,红冲和文含徵已然失去方向,不知身在何处了。
冷风如罡刮在红冲脸上,活生生要剜下他的皮肉,痛得他龇牙咧嘴,偏偏又有一只无形的手还箍着他脖颈,叫他低不下头,他只能勉强抬起手臂挡在脸前,才能稍微挡一挡刀子般的寒风。
而就是这掩头之际,隐隐约约地,他仿佛看到远处有一点闪光——是的,看到。
恰在此时,方三益的声音传入耳中:“红冲,你不明白,想救他,更该与我一伙。”
红冲哪里能想到,都这时候了,方三益还在试图撺掇他入伙,他既不解,也顾不上细心琢磨方三益的意思,如今他全心全意都放到了眼前,他眯起眼睛,视野中的那点闪光反而越来越清晰,似乎并不是他的错觉。
方三益又道:“你就像以前的我,天真又愚蠢……我是好心,才不想看你落到我这步田地。”
红冲心里嘲笑:好心?话语出口却不露一丝嘲讽,反而十分真诚认真:“好心?”
“我欲救小翠之心,与你欲救他之心无异。”方三益絮絮叨叨:“哪怕我魂飞魄散,也一定要救下小翠……”
倏地,红冲闷哼一声,似乎是呛了寒风,一口气卡不上来。
方三益并不在意,自顾自道:“引心丹救不了他们……不,是寻常的引心丹救不了他们,但如果有了丹方,如果由我亲自炼制,就一定可以——”手爪神经质地晃了晃红冲,“你明白我意思么?只有我们自己可以,只有我才不舍得伤害小翠……你不该让他服下那颗引心丹的。”
他语无伦次,话语也颠三倒四,莫说红冲如今脑中剧痛难忍,被他又摇来晃去搅成了一滩浆糊,根本撇不出心思来听。哪怕是全盛状态的红冲,听了这番话,也只会觉得莫名其妙,甚至笑一声莫非无晨谷的作风一向如此。
终于,在离那点闪光很近的地方,方三益放缓速度,似乎在寻找一个合适的地方。
一处平坦的山崖边,一个几乎能够看到通向山巅之路的地方。
方三益把那只捏着红冲的手爪丢到一旁,黑烟稍稍散去,他放松了对红冲的钳制,挂泪的黑脸望向山巅,缓缓说:“上山的路就在这里……我们还有机会。”
他竟然还想再去偷一次丹方!
红冲早已放弃理解这个疯子了,但他绞尽脑汁和疯子周旋这半天,为的可不是最终被迫成为疯子的共犯!
他伏在地上,头痛得几乎直不起腰来,眼前却开始有光怪陆离的画面飞掠。伴随着漫长的痛楚,他的视力似乎正在逐渐恢复,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其中缘由。
能够视物的感觉对他来说如此陌生,他瞪大了眼睛,终于看到自己的手,按在地上沾染了许多土灰石砾;他微微侧脸,又看到了身旁不远处站着的文含徵。
文含徵看起来,竟然比他自己还要狼狈,方三益的血把他浑身染成了红褐色,又在湖畔摔了个脸着地,接着在枯木林中被枝桠反复抽打,如今满头满脸没有一处干净地方。
但最奇怪的是他的眼睛——那两只眼睛似乎分开值守,分别看向不同的方向,其中一只,正在望着红冲。
视线交汇不过片刻,红冲看到那只眼中蓄起泪水,但文含徵努力没有让眼泪流出来。
大抵这只眼睛已是他能和方三益对抗的极限,他逼回眼泪,向红冲连续眨那一只眼。
红冲也几不可闻地向文含徵眨了眨眼。
这就算是信号了,红冲也顾不上自己恢复视力让文含徵如何大吃一惊,方三益终于若有所觉,回头道:“你得帮我。”
“帮。但是,怎么帮?”红冲作出力竭得坐倒在地的假象,暗地里眼珠一转,偏头寻找着方才的那一点闪光,口中糊弄道:“你答应我要放过含徵,但是我如今这副摸样,能怎么帮得到你?”
方三益诚实道:“我原本打算用文含徵,威胁你自愿献出灵魂,被我吞食。但如今,你与我处境相仿,我于心不忍……”他叹出一口黑烟,道:“那就只能让你把灵魂借给我了,但你放心,待丹方到手,我会放你们团圆,还会帮你的。”
就像红冲信口胡言时,方三益一个字也不曾听信一般,方三益这番冠冕堂皇的话,红冲也不会真的傻到相信:‘借’之一字说得好听,实则就是要拘他的魂为役使罢了。
然而如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轮不到红冲信任与否,方三益轻飘飘对他说:“你好好想想吧,我们的时间不多了。”就又转过身去。
无论是吞食还是拘役,方三益想要他自愿将灵魂奉上,自然,这也是能够最大程度发挥鬼修力量的方法。
形势比人强,方三益也真心认为他会相通,会低头。
却不知,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红冲不敢说能够做到,死了也要拉个垫背的,绝对是红冲的唯一原则。
幸而就在搜肠刮肚时,红冲终于寻到了那一点闪光,就在方三益身侧百余步的一处枯枝丛中。
他定睛望去,才发现居然是那把刀的光泽——那把在擂台上令他功力尽失,又在今天害得朱小草下落不明的刀。
然而如今刀在丛中静静放着,朱小草却不知人在何方,只可惜红冲如今自己也身陷囹圄,哪怕再想关心朱小草,也得让自己先脱离险境。
刀中诡异太多,眼下情况又实在危机,按说他更该明哲保身,远离这把刀。
可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这把刀似乎也是唯一的变数。
他和文含徵已经失手过两次了,就算方三益如此神经错乱,也不见得会给他们第三次机会。
所以,这一次他们必须成功。
红冲便给文含徵又递去一个眼神。
随着他的目光看去,文含徵也发现了那把刀,接着同样是单眼环顾,却没能找到朱小草的影子。
红冲便向他稍稍摇头。他不敢逼音成线,因为文含徵能控制的,只有这一只眼睛而已。
接着,他不动声色地将一只腿压在身下,悄悄化为原形,茎叶艰难地钻进了干枯的土地中,探向枯枝丛的方向。
纵然几近油尽灯枯,但他还是勉强捞住了那把刀——奇异的是,接触到那把刀的瞬间,竟然仿佛忽地触摸到一个灵气四溢的宝物,他竟然感觉有源源不断的真气涌入体内。
不仅如此,那真气顺着茎叶滋润了经脉,返回他的体内,轻而易举地填满了心脉,甚至在他被匆匆砍下的左臂断肢处打转,似乎只要红冲不再约束,就能立刻生出一只新的手臂来。
如此亲切……那是红冲自己的真气!
他的真气竟然是被这把刀吸了个干净,还囤积至今——可如今怎么又愿意将真气还给他了?
只是,红冲已顾不上那些了。
他贪婪地吸收着从刀中反哺回来的真气,直到体内真气充盈,他忍不住用右手轻轻握拳。
眼前一片清明,他很陌生;可这种势不可挡的力量感,他最熟悉不过!
红冲突然开口,语气怅然:“我借……但是,你得先让我看到你放过含徵,不然连我自己也不敢保证,我是真的情愿。”他低垂着头,仍然留着一只空荡荡的左臂,看起来倒像是认了命。
方三益看了他一眼,便将手伸向文含徵,口中道:“我明白,你这份心,我都明白。”
随着他话音落下,一股黑烟从文含徵口鼻中钻出,引得文含徵闷哼一声,几道血丝从七窍蜿蜒淌下。
似乎是怕红冲担心,方三益解释道:“不会伤到他,只是有些痛而已……但比起他从前被割裂灵魂的痛,这又算得了什么呢?”
文含徵已卷着身体伏倒在地上,看起来痛苦得实在不像是“有些而已”。
红冲低垂着头,却一直用余光注视着文含徵,终于见文含徵从怀里艰难地伸出一只手,隐晦地向自己竖起大拇指。
既然如此,就没什么后顾之忧了。
火光乍现,涌向方三益,只是眨眼的瞬间,这里的温度就仿佛从寒冬到了盛夏。
察觉到变故,方三益当即将黑烟化成的身形散开,他是肉身已毁的鬼修,寻常的刀剑利器对他毫无作用,真气术法的威力在他身上也大打折扣,大约只有自带灭邪正气的雷灵根修士,对他能造成有效的创伤——至少在被火焰禁锢住的前一刻,他还是这样想的。
然而,那道看起来并无异常的火真气,在沾上一缕黑烟的瞬间,就烧得方三益痛嚎一声!就像附骨之疽,那火焰居然渗入黑烟,方三益无法摆脱,痛苦又让他心生怯惧,在铺天盖地袭来的火海里只能逃窜。
一个身影从火中猝不及防地冒出来,挟着百千道红线闪身冲入黑烟——是红冲,他精准地拧住了黑烟中的其中一缕,那缕烟在他掌心被灼得惨叫,眼看着又要逃跑,他周身红线一闪,就像是为绳子浸了油,为熊熊燃烧的火海指明了方向。
顷刻间,狰狞的火焰顺着红线疯狂地爬来,火线穿透了那缕黑烟,像锁链一般,将一缕有形的黑烟钉在空中。
那是方三益的的魂体,方三益不知道这火焰究竟有什么神通,竟然能直接烧到他的魂!他思绪纷杂,却也顾不上深究这个问题,他更不明白的是,红冲本已功力尽失,如今的真气又从哪里来?而且……他看到红冲的眼睛。
因为,那双仿佛能穿透所有阻隔,勘破一切障眼法的眼睛,正死死地盯着他,冒着令人鬼我不心悸的血光。
红冲缓缓开口:“你说含徵灵魂有缺、被割裂,究竟是怎么回事?”
方三益不敢不答,却仍有保留:“灵魂残缺,自然是被人割走了一部分才会缺,不然还能如何?至于其它的,我也不……啊啊啊!”话未说完,方三益只觉得火势猛涨,简直要生生把他的魂焚成了灰!
他痛得说不出完整的字句,可红冲莫名读到了他心中的未尽之言——他确实不知道,可他有猜测,文含徵的处境应当与自己类似。
红冲忆起方三益那些神神叨叨的胡言乱语,暗自吃惊,便问:“什么意思?你是什么处境?你……”
在撕心裂肺的嚎叫声中,红冲再一次听到了方三益的心声。
方三益说:他是“人丹”。
天底下丹药千万种,所用药材更是数不胜数,红冲不修丹道,并不知道“人丹”究竟是什么丹药。但他却明白,丹药要么为治愈伤病,便要用些生骨肉、补气血的药材;要么为修为进益,就需些自含奇效的灵宝。
然而,方三益的心声却偏偏说……他自己,既是这枚“人丹”的药材,亦是“人丹”的成品。
究竟是为了什么,要把一个人活生生地做成丹药?红冲不明白,连方三益自己,似乎也一知半解。
虽然红冲无法杀灭方三益这缕魂,却能把方三益制在此地无法逃窜,他只需要把方三益留在这里,再销毁痕迹,届时引心宗的人来了,自然有处置方三益的办法。
这勘破心声的状态玄妙,红冲也不知是什么神通,他还想趁此机会再问两句,却倏地感知到,远处有人正在朝自己的方向赶来,恐怕几息之内,就会到他眼前。
那几股气息都很陌生,唯独有一道他最熟悉不过,应当是乘岚带着几个引心宗弟子正在赶来。
红冲甚至不知道该说幸好,还是糟糕。
乘岚来得巧也不巧,若再早片刻,便能将受制于人的他们从方三益手中救下;若能再晚些时候,他大约也能先把文含徵循水送回去。
偏偏是现在,偏偏他方才大发神威闹出来这些动静,偏偏方三益已成了他掌心中不能寸动的一缕黑烟,偏偏文含徵也跟着他一起上了山……偏偏乘岚不是一个人来的!
他该怎么解释?他还没找到朱小草,却意外找回了他失去的真气,这本该是他的底气,什么方三益、魔修一干人等再也不会是他的对手,可是,他该怎么解释这一切?
乘岚还会相信他吗?哪怕乘岚会信……不,越是乘岚相信他,他才担心这件事又会把乘岚卷进来。
但也幸好,这几个人里,没有项盗茵的气息,还是给了他瞒天过海的机会。
几乎只是眨眼之际,红冲就做出了决定。
他抬手轻挥,火海消弭,真气却化成一道无形的波,扫向来人的方向。
枯枝林中飞掠的几人突然被弹开,就像是突然撞上了一堵看不见的墙,因为速度太快,撞得格外生猛,几人眼冒金星,在半空中就失去了意识。
只有一个人躲过了这堵墙,又或许,是墙唯独为他留了一道门。
乘岚先是一惊,幸而他感知到身后几人虽然已经昏倒,却并未受任何内外伤。他用风真气在空中接住几人,轻轻就地安置,步伐不停地向方才火光乍现的方位赶去。
原因无他,他也隐隐察觉到,那股气息似乎不大陌生。
红冲不再在方三益身上浪费时间,他转身几步到了文含徵处,扶起文含徵道:“还有没有事?乘岚来了,接下来你听他的就好……抱歉,我不知该如何清除鬼气。”
文含徵的喉咙与经脉都被鬼气腐蚀得疼痛难忍,他张了张嘴,只能发出沙哑而不规律的声音,于是抬手握住红冲的手臂。
那只手臂是红冲方才恢复修为后新长出来的,衣袖早已随着上一只被砍断的茎叶而化成飞灰,只有一只手臂裸露在外,像一段嫩生生的藕。
文含徵在红冲手臂上飞快地写下几个潦草的字:怪我没保护好你。
“没事了。”红冲安抚道:“等乘岚来了,你把今日之事全部如实告诉他就是了,之后都按他说得做……”他叮嘱着,蓦地想起文含徵原本就十分依赖乘岚,这些话无需他唠叨,文含徵也会这般做。
他又连忙道:“对了,你记得告诉乘岚,那些人是我打晕的,只是晕倒,并无大碍……测灵根之法,控制住力道,真气反冲心脉即可。你不用明白,告诉乘岚就行。”
文含徵艰难点头,又写:你呢?
“我还不能走。”红冲说:“小草还没找到,刀在这里,小草却还没找到,我得找到他。”
他知道,等乘岚到了,无论如何,都一定不会让他继续呆在山上了。
他们已莫名掺和进了这等大事,也不知为何,方三益和魔修竟然不曾一早就被抓住,项盗茵也不知如今人在何处,他又是个妖修……想要清清白白地把自己摘出去,实在是难上加难。
在乘岚心里,文含徵是一定会救的师弟,而红冲……
红冲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被乘岚相信,可他知道,乘岚或许会直接抓住他,又或许乘岚会想再一次包庇他——可无论如何,乘岚一定会立刻将他和文含徵一起送下山去。
在这等大事面前,抑或是看在他们的情谊上,乘岚哪怕不视他为“险”,也绝不会允许他再以身返险,继续留在山上找朱小草。
人的心里各有高低贵贱,红冲不怪乘岚的心有偏向,可他自己却不能就这样轻轻放手。
他放下文含徵,文含徵拉了拉他的手臂,手指划来划去,没来得及写下什么,就被红冲轻轻拿开了。
红冲道:“别怕,乘岚马上就到……所以我必须要走了。”
他转身看向枯枝林,一道真气将那把诸多诡异的刀带向他的手中。
就在弹指轻挥间,文含徵嗓音破碎道:“小……心……”
那把刀,也就在他话音之间,落入红冲手中。
——他的身影就这样消失了。
文含徵不曾眨眼,可是,他确信自己不曾看到、察觉到任何真气法术痕迹,哪怕是红冲作为妖的神通,他也见识过一二,知道眼前绝无任何异动。
可他突然想起,这景象,他其实不是第一次见。
在擂台上,红冲第一次借用这把刀时,也是如此。
风声呼啸,一个戴着银面具的身影骤然落地,一把抱起了文含徵,他一边用真气检查着文含徵的伤势,一边问道:“含徵?你怎么也在这里……没事,幸好你没事……”
余光瞥到远处被火线钉在半空中,仍然哀嚎不停的那缕黑烟,他感知许久,才不得不接受这个让他不敢置信的结果:“方兄,你……”
文含徵摇晃着他的手,指了指自己的喉咙,“嗬”、“啊”作声,他反应过来,连忙从乾坤袋中翻找出一瓶丹药,喂入文含徵口中。
鬼气渐消,文含徵仍然喉头剧痛,却终于能勉强言语。他捂着喉咙,沙哑道:“小草丢了,红兄和我来找他,结果撞到了方兄,他想杀了我们……”
文含徵说得缓慢,听得人已是心急如焚,指着方三益周身的火线,问:“这也是他做的?他的真气——不,算了,他现在在哪?”
文含徵点点头:“不知道……他要去找小草,然后就消失了。”
“找小草怎么会找到这里来!”乘岚低斥一声,却知道眼下并非追问的好时机。他把文含徵抱起来,正要先带文含徵下山去,文含徵伸手抓住了他的衣襟。
“他还说,那些人是他打晕的,没有大碍,测灵根之法,真气反冲心脉,要小心……”文含徵说。
“都什么时候了,还说这个——”乘岚下意识道。
可话出口之际,他忽地明白了红冲的意思。
红冲给他留了一线——这招自红冲自创的测灵根之法而衍生出的反冲心脉之法,知道的人只有他们几个而已,如果他想,大可以用同样的方法在文含徵和自己的身上作下伪装,如此,便可以说是红冲胁迫了文含徵上山,事后又将几人打晕,他和文含徵就能够脱罪了。
可是这不是乘岚想要的结果。
他咬牙切齿,更是恨恨地重复了一遍:“都什么时候了,还要胡来!”
他们如何至于走到如今这个地步?红冲如此贴心,连路都给他铺好了,却为什么不能再贴心一点,干脆不要上山,不是更贴心么?他气红冲不相信自己,更气自己,是他曾在红冲体内设下禁制,才让红冲如今无法相信自己。
隐约之间,他似乎听到一声清脆的银铃声自山巅传来,响彻天地。
下意识地,乘岚回头望了一眼山巅方向。
他其实并不知道红冲如今身在何方,可不知为何,他的眼睛自顾自地飘向了那个方向……似乎真的依稀看到了山巅的一点红影。
那是红冲么?他记得红冲其实并不爱着红衫。
但是,他脚步只是顿了很短暂的一个瞬间,下一刻,他瞳孔骤缩,仿佛意识到了什么——
哪里是什么红衣人影!那道红光一闪,转眼间染红了整片天。
是火山爆发!
乘岚一刻也不敢逗留,便毫无保留地爆发所有真气,抱着文含徵化作一道流光向山下遁去。
他速度太快,本该感到寒风如刀,可整座山都似乎在瞬间被点燃了,温度急剧攀升,乘岚几乎在转瞬间就汗如雨下,炙得他经脉酸痛,头脑昏沉。他也无暇分出真气来作一道屏障为文含徵隔热,便听到怀中传来痛苦的呜咽声。
“先下山,含徵,我们得先下山!”乘岚顾不上低头,为了今日的围猎,主峰已设下阵法,无法御剑起飞,他得跑得比熔岩更快才可以,要更快才可以……
人的步伐怎么能快得过自然?
可以的,一定可以的……他已经看到山底的那颗巨石了,那是阵法的界石,只要过了那里,只要过了那里就好,他带了剑,只要能御剑就可以跑掉……
可是,哪怕真的有那么快,似乎也成了徒劳。
在越过界石之前,乘岚就拔出了剑,可阵法压着他无法御剑,顶着巨大的压力,乘岚硬生生踩上了剑——熔岩漫过他脚下,险些燎了他的鞋子。
阵法没来得及反噬乘岚,因为熔岩已吞没了界石,这数天才辛苦布下的大阵,就这样被毁于一旦,而这对于一座火山而言,似乎如此轻描淡写。
乘岚心中萌生了一丝劫后余生的庆幸,但现在还不能停下,火山灰蔓延了天空,这里还是很危险。
但他终于有机会低头看一眼。
文含徵已经许久不曾发出声音了,乘岚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他竟然觉得怀里一轻。
这一低头,就看到了如此令人目眦欲裂的一从灰。
文含徵颤抖着呼出夹杂着火星和黑灰的气,他握着自己的一只手,然而,光秃秃的手臂上,哪里还有一只手?骨血肉都被熔化,落在胸口的衣服上,留下一小捧灰。
被火山灰击中了吗?乘岚来不及多想,一只手而已,没关系的,只要有药可以再生,没关系——
可是风吹开了文含徵的衣襟。
或许那衣襟已无需风撩开,因为衣服里也早已没了支撑的血肉,徒留下另一捧灰,乘岚想将真气注入文含徵体内,却没想到,他轻轻搭上一只手去,衣服就这样塌陷下去。
“怎么回事!文含徵,说话!”乘岚口不择言,想为他注入真气,都不知道该从哪里下手,他能感觉到,自己手里的重量越来越轻。
乘岚看到自己的汗从额头、下巴流下,还有的从他又涩又痛的眼睛里涌出来,打湿了文含徵。
“坚持一下!你能坚持住对吧?”乘岚御剑疾行:“没事的含徵,别怕,我们去找方岛主……”
就只是眨眼之间……他的怀里就只剩下半张脸,连着一只颤抖的手了。
“师兄……好痛啊……”
“别说话了!”乘岚语不成调:“师兄知道你从小就是最优秀最能坚持的,你——给我撑住!文含徵!”
“好痛……”文含徵的声音越来越碎,连嘴到喉咙都开了天窗,或许他还能发出声音才令人匪夷所思。
“别说话了,求求你坚持一下……”
“好像有人在咬我……师兄……”
终于,一阵炽热的风将这捧灰卷回了天地之间。
乘岚伸手去捞,哪怕失衡,哪怕从剑上翻倒下来,在疾速下坠的半空中,他伸手想留下一粒粒飞灰,甚至用真气对抗,却终究什么也没能留住。
他似乎听到最后一声懵懂而又委屈,带着哭腔的声音。
“师兄……怎么不给我抹点药呢……”
第56章 岂是蓬蒿人(一) 让他戴罪立功,亲手……
“带上来!”
一道凌厉的声音传来。
几个身着素服的引心宗弟子合力押着一个踉跄的身影进殿。
被押着的人被裹在黑色麻布里, 尤其是脸,麻布上甚至被施下术法, 叫人无从窥探他的面容。只有到膝盖以下才露出些许,他赤裸的脚上戴着的脚铐上,同样是层层术法密布,行走之间,留下一路血迹。
殿外旁观的各路修士看着那道蜿蜒血迹,不由得向他投去目光——或是憎恶、或是惧怕。
就连议论声也十分小心翼翼,生怕传入殿中, 扰了正在盛怒中的大人物。
“真是可怕……”
“怎么能做出那样的事啊?”
“妖物果然居心叵测。”
殿中走出来一个同样白衣素服之人, 腰间别着的一把扇子昭示了他的身份。他的视线环顾一圈,目光所及之处,所有人都闭上了嘴,恨不得连呼吸声都咽回去。
几个押送黑布人引心宗弟子腾不开手, 只好向他点头行礼:“大师兄。”
项盗茵也向他们点点头,不做言语, 默默地跟在几人身后——他专程出来,只为一道押此人进殿。
大殿中也同样是一片死寂。
一眼望去,偌大的殿中, 几乎所有人都是一袭素服,满脸悲戚。殿中从前放着的屏风也换成了一道道雪白的帘幕, 夹道摆着不知多少盏莲灯。
这地方不像是典礼殿堂, 倒像是灵堂, 站满了服丧的人, 地上摆着祭奠往生者的灯。
一个中年男人端坐于主位,同样是一身白衣,神色肃穆。
见项盗茵盯着人被押上来了, 他缓缓抬手,唤了一声:“斗魁。”
项盗茵连忙上前,毕恭毕敬道:“师尊。”
方赭衣伸手指向那人:“让我看看它的真容。”
项盗茵迟疑道:“师尊,这妖物十分莫测,有迷惑人心之能,在刑房这些时日也不得安生,弟子这才命人将他遮掩。”
“无妨。”方赭衣漠然道:“什么妖法,还能翻出本尊的手掌心不成?”
项盗茵无法,只得一道真气挥去,绞碎了麻布及其上的术法。
因为面对的是整个引心宗的仇人,更是犯下弥天大罪的恶妖,项盗茵出手时毫不留情,真气又狠狠抽在那人的脸上,留下一道鲜血淋漓的伤痕。
麻布粉碎,露出一张因苍白憔悴,反而显得格外楚楚可怜的美人面,颊上一道淌血的新伤,反而为他增添一抹艳色。
这张脸甫一显出真容,殿中便响起声声惊呼,更有两人从人群中不约而同地走出,当场跪在了方赭衣面前。
一女一男,正是师仰祯与乘岚。
师仰祯不等大礼行毕,立刻抱拳道:“方岛主,不情之请,还望岛主莫望!”
她这话说得不大尊敬,方赭衣却并未露出不悦,反而轻叹一声,劝慰道:“本尊与你同为丧失亲友之人,此请合乎情理,你无需担心。”说着,方赭衣向她轻轻抬手,用真气隔空扶她到了一旁。
待得看向乘岚,那方才还慈爱的目光就多了两份冷意。
项盗茵一直关切着场中情势,见方赭衣神色不虞,立即求情道:“师尊,文师弟故去,乘岚伤心过度失去理智,也是人之常情。”话音未落,他也是一道真气挥出,将乘岚拉回自己身后,并封住了乘岚的嘴。
“扑通”一声,乘岚在他的身后再次跪下。
方赭衣瞥了一眼项盗茵,勉强忽略了这道十分拂他面子的不谐之音。他转头看向站在庭中的那个“恶妖”,面无表情道:“这恶妖居心叵测,趁万仙会混入枫灵岛,意图窃取引心丹丹方,不成便引燃主峰,酿成惨祸,害得我引心宗死伤惨重,更有无辜道友丧命,实在可恶。”
“恶妖”的嘴角抖了一下,似乎想发出一声不屑的嗤笑,可余光扫到项盗茵身后,触及那个长跪不起的身影时,又默不作声地扯平了嘴角。
他低垂眉眼,先是后撤了一只腿,脚铐上沉重的锁链作响,他闭了闭眼睛,终于十分缓慢地曲了膝盖——然后,缓缓地跪在了那利刺密布的锁链上。
鲜血顿时从他被扎破的膝头溢出,淌了满地,殿中诸人见之,难免有人面露不忍,师仰祯恰在此时道:“惺惺作态。”
这一声仿佛又唤起了许多人的记忆,他们今日之所以能站在殿中,无不是痛失亲朋好友,而今幕后真凶就在眼前,哪怕他看起来再可怜,只要想想自己无辜丧命的亲朋好友,那份不忍便又成了憎恶。
见他跪下,项盗茵满意地点点头,看向方赭衣,适时道:“师尊,他似乎是认罪了。”
方赭衣亦微微颔首。
于是,项盗茵又挥出一道真气,解开了缩住“恶妖”喉头的封声镣铐。
谁知,“恶妖”开口第一句便是:“我不认罪。”
“冥顽不灵!”项盗茵怒斥一声,正要狠狠教训他,就见方赭衣抬手,这才收了架势。
方赭衣声音低沉:“也好,你既然不服,便把你想说的,今日都说出来,也好叫今日在场的诸位道友也从旁听审,本尊、引心宗是不是冤枉了你。”
话音一落,殿中便有人道:“我等相信方岛主绝不会冤枉他人。”正是无晨谷几人,眼下唯独少了一个孔怜翠不知身在何处,余下人等俱是满目愤恨地看着殿中“恶妖”。
方赭衣向无晨谷几人遥遥示意,道:“方师侄、孔师侄尸骨无存,无晨谷损伤惨重,本尊亦十分心痛,竟然不知该如何向定寅真尊交待。”他长叹一声,又道:“今日,便听听这恶妖还能如何狡辩吧。”
他话里话外不是‘恶妖’就是‘狡辩’,似乎早已经定好了罪,却偏要走这一场形式。
“恶妖”仍然安静地看着自己面前的那处空地,仿佛什么也没听到,待得殿中静得落针可闻,才轻声开口:“火山爆发不是我造成的,我没想杀任何人,除了方三益,他是鬼修,要偷引心丹的丹方,还想杀——”
“你胡说!”无晨谷人含泪怒斥:“大师兄都死了,你还要将这一口黑锅硬生生扣在他头上!你真是卑鄙无耻!”
方赭衣又出言安抚几人一二,这才又对“恶妖”道:“为何撒谎污蔑已故之人?”
“我没撒谎。”那“恶妖”仍然毫无波动,大约这些时日遭受的谩骂刑法早已叫他麻木习惯了,可他无论如何也不肯松口,执拗道:“我敢发誓,今日之言句句属实,并无一字虚言。”
可是,没有人愿意给他发誓的机会。师仰祯再次出言:“那我弟弟呢?”她泛红的双眼死死盯着“恶妖”,仿佛只有生啖其肉才能解她心中恨意。她悲愤交加,咬牙道:“你害得我弟弟也命丧火海,这是不是实话?”
这一回,沉默良久,“恶妖”没再反驳,轻声认下:“是我的错。”
“他认罪了。”项盗茵立刻指着“恶妖”,冷哼一声,抬手立即又锁住了“恶妖”喉头的封声镣铐。
“还有我引心宗三百余弟子,皆丧命于你所引发的火海之中。”谈及此事,方赭衣似乎情难自已,微微偏过头去,抬手覆在眼前,不作言语。
自然,没人敢催他的下文,几息过去,方赭衣才长舒出一口气,勉强扯起一个难看的笑,对殿中诸人道:“抱歉,方某实在心痛,让诸位道友看笑话了。”
没人会觉得这是笑话,只觉得他实在怜爱弟子,更理解他痛失三百弟子的悲愤心痛。
方赭衣调节好了情绪,看着“恶妖”,复又沉声开口:“斗魁说得不错,妖物果然冥顽不灵。你勾结魔修,犯下如此滔天大罪,直接将你处死,都难解本尊心中悲愤,更难化诸道友丧亲之痛。”
项盗茵闻弦音而知雅意,立即接道:“师尊,弟子请求,该活生生剔出他的骨头、剥出他的经脉、挖出他的眼珠、逼出他的原形,再将原形拿去喂狗才好——只是不知,究竟要委屈哪一条可怜的狗!”
“这也太过残忍,将他杀了便是。”方赭衣摇摇头,道:“只是妖物诡异,不同于人,它的原形、尸身都一定要被妥善处理,千万不可再给它留下可乘之机。”说着,方赭衣轻轻抬指虚敲空中。
刹那之间,天旋地转。
殿中诸人还没来得及眨眼,只见所有人都已经到了主峰的一处山崖上。
一个多月前,主峰才遭遇了一场险些毁天灭地的浩劫,幸而方赭衣及时出手,才避免了整个枫灵岛化为人间炼狱的惨剧。如今主峰仍然是放眼望去满目苍夷,脚下踩着被烧得乌黑的焦土——今日不巧,雪下得很大,将漆黑的大地妆点成了晃眼的白色。
方赭衣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传进了每一个人耳中:“斗魁,由你来亲自行刑。”
竟然是要当场动手,而此地就是方赭衣为“恶妖”所选中的刑场。
项盗茵领命:“弟子遵命。”
他正要上前,却听身后又传来“砰”的一声。
是额头砸在地上的声音。
在松软的雪地里,究竟要花多大的力,才能嗑出如此响亮的一个头?没人知道,可每个人都能看到,那个长跪不起的人不曾起身,鲜血就这样从他埋在雪里的额头处,缓缓流淌开来。
这天地间除了焦黑与素白,竟然就只剩下两点鲜红——一点在“恶妖”的膝下,一点在他的额前。
“罢了。”方赭衣无奈道:“且让我听听,乘岚还想说些什么吧。”
项盗茵只好解开了乘岚的嘴上的封印,咬牙叮嘱了一句:“乘岚,师尊如此抬爱,别再说不该说的浑话!”
乘岚道:“谢方岛主抬爱,谢斗魁真尊指点。”才缓缓抬起头。他仍然跪在地上,血从他的额头流了满头满脸,连眼眶里都盛满了这颜色,显得比“恶妖”更像是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他看着跪在不远处的那个身影,鲜血模糊了他的视线,终于他的眼眶再也盛不住那么多的血……热流争先恐后地从他眼角涌出,滑落脸颊。
可有他额头的血迹做对比,这两行血的颜色却是如此寡淡。
仿佛有谁注意到了这一点,“恶妖”终于敢回应他的目光了。
“恶妖”有着一头乌黑的长发,红得发黑的一双眼眸,额头上还有一朵邪异的妖纹,他处处看起来不像是一个“良善之人”。
然而,“恶妖”看着乘岚时,却如此不像是那个被认定为“勾结魔修、点燃火山,害死无数修士”的那个“恶妖”。“恶妖”就像是还不大习惯使用自己的眼睛,他的目光一粘在乘岚的身上……就再也移不开了。
项盗茵打断了这场无声而又短暂的对视:“乘岚,师尊在问你话。”
“乘岚有罪。”乘岚听到自己说:
“求岛主……让乘岚戴罪立功,亲手行刑。”
第57章 岂是蓬蒿人(二) 你要杀我的话,我就……
天空中鹅毛大雪纷飞, 却飘得轻柔和缓,因为并没有狂风呼啸——哪怕是山顶, 也宁静得像是在一处静室中。
因而,这声出人意料的请求,传遍了所有人的耳朵。
包括“恶妖”红冲。
项盗茵有几分意外,方赭衣却了然道:“乘岚,本尊果然没有看错你,你是个好孩子。”他的真气不动声色地扶起乘岚,只听他缓缓道:“既然如此, 便交给你罢。”
待得乘岚缓步上前, 方赭衣又低声道:“斗魁,你盯着。”
这便是要项盗茵兜底,一旦生变,立即动手, 以防节外生枝了——只是不知道,他担心的“枝”究竟是那“恶妖, 还是乘岚。
迎着雪,乘岚终于走到了红冲身前。
他走得很慢,也不知是雪地里跪久了, 冻麻了他的腿,还是有什么旁的缘故。站在红冲面前时, 他一低头, 就能看到红冲的发顶、肩头都已积了一层雪, 如果远远望去, 大约就像红冲从前白发时的模样。
乘岚缓缓抽出一把苗刀。
火山爆发时,方赭衣与项盗茵先后赶来,局势稳定后, 项盗茵从伏法的红冲手里拿回这把刀,还给了乘岚。
乘岚知道项盗茵的意思——他不该卷入这件事里。
可有时候,哪怕明知道自己做的事情未必有利,人还是会忍不住往火坑里冲,因为那火坑里也有他绝不能失去的至宝。
所以,他曾经向项盗茵陈情辩解许多次。
封山大阵,分明是项盗茵为围猎方三益与魔修而设下,并非红冲所为;红冲擅自潜入主峰有错,可并未与魔修勾结,更绝无如此燃山杀人的恶行;更何况,方三益偷窃丹方未遂,明明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实,红冲实在是无辜卷入此事受了牵连!
哪怕有错……也罪不至此。
项盗茵却冷冷地看着他,问:什么围猎?什么窃丹方?他怎么不知道有这回事?
是了,引心宗参与此事的弟子,除了项盗茵与乘岚二人,尽皆亡于此难,况且他们唯项盗茵马首是瞻,哪怕他们都还活着,也会说一句:大师兄说得对。
他又费尽心思求到了方赭衣那里去,没能见到方赭衣,只得到一句:
乘岚,被害死的人里,可是也有你的师弟文含徵,他尸骨无存,别说令人寒心的话。
是啊……乘岚怎么能忘得了呢。
他从小疼爱到大的师弟,是在他怀里化成一捧灰的啊。
可是越是如此,他才越是知道这其中有鬼——他分明护着文含徵离开主峰了,可为什么,为什么……是因为方三益那个鬼修在文含徵身上动了什么手脚?他不明白,所以才更想要揭开真相,他要找到真正害死文含徵的仇人啊!
怎么能让红冲,就这样成了一个替罪羔羊呢。
然而,乘岚也是直到这几日,才终于真正意识到自己是如何的渺小。
火山之难中,他留不住自己怀里的师弟。
欲加之罪下,他也保不住那个被冤枉的心上人。
他能拿起来的,似乎只有这把引起诸多事端、令他厌弃不已、甚至悔不当初,责怪自己为何要执意得到的刀——或许他们真的命格不合,是不是如果他不执意如此,朱小草不会失踪,文含徵不会死,红冲也不会落得如今这个地步?
是不是,这一切原本该怪他强求呢。
这只十八般兵器样样精通,无论是什么都能舞出一朵花来的手,如今握着一把并不沉重的刀,却在缓缓颤抖。
终于,刀映着雪光,搭在红冲肩头。
红冲抬起头去,雪花落进他眼睛,融化成了眼眶里的一滴泪,他眼睫一颤,却还是不肯闭上双眼。
时至今日,能够视物的感觉对他来说,仍然算不上是熟悉,而更陌生的是,在这个距离,这样用双眼静静地看着乘岚——不是咫尺之间,也不是感知。
他突然微笑了一下,无声地张嘴:你头发上沾了雪。
“我知道。”乘岚冷冷回道。
红冲又笑了一下,心说:也是。
他用目光一次又一次描摹、勾勒乘岚的轮廓,用口型轻轻说:我对不起含徵、小草,还有你。
但也只有你们三个人而已。
后半句话被他咽了回去。
乘岚还是冷冷道:“我知道。”仿佛除了这三个字,他拿不出任何别的话来回应了。
又一片雪花落在了红冲眉心的妖纹上,冰得他微微眯眼。
你要杀我的话,我就不反抗了。红冲说。
闭嘴的同时,他终于缓缓合上双眼——似乎还是不太舍得,忍不住又睁开其中一只眼睛,可怜巴巴地望着乘岚。
他没再说话,乘岚看着那只水光盈盈的眼眸中,倒映出自己的身影,却突然明白了这句未尽之言。
“就让我再看看你吧。”
终于,乘岚手上用力,刀斜斜割进了红冲肩头。
痛得厉害,红冲亦是这时恍然意识到,如今嵌在他肩头的这把刀,方才是刀背向着他脖子的。
还没等他回过神来,他突然听到一声低不可闻的话:
“北行有河。”
下一刻,那把刀一沉,刃就这样敲碎红冲的肩胛骨,然后骤然抽出。
血花四溅,妖物痛呼着化回原形,飞舞的血在半空中化为点点火苗,转眼间燃成了冲天之势!
项盗茵眼神一凝,闪身就到了乘岚对面,向着那火苗中拍出一掌——不知为何,仿佛他眼花了一般,这一掌竟然拍到了乘岚胸口。
乘岚喷出一口鲜血,连刀也握不住了,就这样被他拍得退出好远,捂着胸口单膝跪在地上,不住地咳嗽着。
“乘岚!”项盗茵惊呼一声,却顾不上关心他的健康。他抬手唤雨,竟然也扑不灭那团冲天之火。
直到方赭衣向那方向遥遥抬手,才让那团火焰萎靡下来,渐渐熄灭。
然而,待得火势停歇,场中徒留雪地上的一片焦黑,和一个狼狈不堪的斗魁真尊。
“恶妖”红冲,连同那把刀,俱已不知何处去。
方赭衣脸色一沉,没等他开口,场中就有人不敢置信道:“他竟然逃了?可我明明都看见乘岚把他砍成两半了!”
有了第一声,就有人附和道:“是啊!从肩头砍下去的,这也能跑得了?”
“好像是斗魁真尊突然动手引火……”
项盗茵锐利的目光扫过人群,众人立刻安静下来。
乘岚轻轻擦拭了唇边的血迹,脸色雪白,却还是勉强开口:“项兄……你为何……”
“我?”项盗茵自己也是一头雾水——方才明明是乘岚抽刀,紧接着突然燃起火来起来,为防生变,他才贸然出手,想替乘岚了结了那妖。他怕乘岚恻隐之心,下不去手,且火起在先,他出手在后,究竟为什么这一掌拍到了乘岚身上?就连火也成了他点的?
真是颠倒黑白!项盗茵正要反问乘岚,方赭衣先唤了一声:“斗魁。”
项盗茵连忙收势,恭敬道:“师尊。”
方赭衣看着地上焦黑的痕迹,沉默片刻,才说:“你办事不大得当了。”
什么?项盗茵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抬起头,看着方赭衣,迟疑道:“师尊,方才……”哪怕旁人眼力不佳、哪怕乘岚使了些小聪明,可又如何能蒙混得过方赭衣的眼睛?他相信方赭衣一定清清楚楚看到了一切!
却听方赭衣淡淡道:“本尊没想到,连你也被那恶妖蒙骗了。”
说着,他手指轻动,用真气扶起了乘岚,却任由项盗茵躬着身子行礼。
“实在是叫诸位看笑话了。”方赭衣无奈摇头,却缓缓站起身,走到了那处焦黑的痕迹处。
“本该今日以恶妖之血,报我引心宗痛失弟子的仇,更是给诸位一个交待。不料愚徒办事不力,竟然闹出这等笑话来,实在令方某无颜面对诸位道友。”
站在这个“刑场”的最中央,方赭衣缓缓作揖,向四方行了一个礼。
可旁观诸人谁敢生生受下他的礼?所有人都回以更大的礼,以至于片刻功夫,四周便跪下去几片人,像一层新的雪皮,覆盖了乌黑的山头。
除了方赭衣本人,就只剩下乘岚和项盗茵还能够站着,却也是因为方赭衣施加在二人身上的真气并未散去。
礼毕,方赭衣挺直了腰板,四周的人却还有大半不敢起身,方赭衣也不在意,朗声道:“但诸位道友莫担心,此事,我方赭衣绝不会任由恶妖逍遥法外。”
他缓缓抬手,作势在空中虚写,指尖被逼出的一滴鲜血记录了他的字迹。
待得写完,他手指轻弹,那几行血字便飞上天去,所有人都看到了那是什么——
“恶妖红冲,罪孽滔天,触怒天道,我方赭衣誓将要其灰飞烟灭,永世不得超生,以告慰亡灵。此誓以日月为证,天地共鉴,诚请天下道友襄助!”
既是血誓,也是通缉令。
血字在天上停驻片刻,似乎是专门为了要在场中人得以看清,才化为数道红光掠去各方。
方赭衣道:“方某已将此信传递给各派旧友,还请各位道友安心,此事,方某必然追究到底!”
他如此这番行事,哪怕是原本最恨得咬牙切齿的无晨谷诸人与师仰祯,也接受了这个结果。毕竟这次行刑是方赭衣命乘岚行刑,项盗茵偏要出手,才出了意外;而通缉令传出去,以方赭衣的号召力,那几乎是仙门中人无不为襄助,如何还能再叫恶妖逃跑一次?
见众人面露满意,方赭衣又道:“今日便叨扰各位道友了,恕方某还要管教劣徒,失陪。”
话音一落,施加在项盗茵身上,叫他保持着躬身行礼姿势的压力骤然消失。项盗茵却不敢抬头,他百思不解,却不敢在此表露任何不满,又是怯又是恼地走向方赭衣身后。
而在方赭衣不远处,乘岚也对方赭衣行礼道:“岛主,乘岚办事不力,求岛主责罚。”
方赭衣长叹一声,竟道:“不怪你,乘岚,本尊亲眼所见,是斗魁……唉。”
项盗茵将一切纳入耳中,路过乘岚时,忍不住沉着脸色盯了乘岚许久,期冀于从乘岚脸上发现任何端倪。
然而,让他失望了。
乘岚也只是回望着他,那目光里有关切、困惑、无奈……似乎乘岚比他更要一头雾水。
直到与乘岚擦肩而过,直到被传送走的前一霎——
他忽地醍醐灌顶,想起一个可能,于是不可置信地看向乘岚。
他看到乘岚做了一个口型:别忘了,你不知道。
第58章 岂是蓬蒿人(三) 你怎么能忘了呢?……
枫灵岛主峰向北数百里, 确有一条入海河。
只不过,这数百里的距离, 哪怕红冲逃得再快,也不如方赭衣的感知蔓延得快。
在入水的前一秒,他还是被发现了。
被感知击中的瞬间,他只觉得仿佛浑身上下的每一根骨头、每一条经脉都被敲成齑粉,连神识都几乎要涣散,痛得他无法呼吸。
幸运的是,嵌在红冲体内的这把刀饮血自发认主, 它突然发威, 将红冲狠狠摔进了水中。
浮冰划破他的皮肤,碎冰末从伤口钻进他身体,实在是很痛苦——但也成了迷惑方赭衣感知的助力。他扎在冰上,没入水中, 任由冰屑将全身血液换了个透,浑身上下再无半点原本的模样, 方赭衣的感知只顾巡扫他原本的气息,竟然真叫他成了漏网之鱼。
顺着湍急的水流,他很快进入海中。
莲花亲水, 哪怕是寒冬腊月的海水,又咸又冰, 也不会要他的命。
只可惜, 他已经没有半点力气寻找上岸的方向了。
所以后来, 他是被别人捞起来的。
红冲睁开双眼, 眼前是一个漆黑的洞中,壁上掏了一个空,用贝壳盛着一点烛光。他偏头看去, 嗅到冷得令人鼻腔发酸的腥咸气息,耳边尽是浪花拍打的声音,夹杂着稀疏的海鸥鸣叫声。
他坐起身来,发现自己被人放在藤编席子上,身上盖着、颈下枕着编起来的晒干海草,也不知道拿海草来做被子,究竟能不能保暖,但红冲觉得,方才闻到的腥气或许有一大半来源于此。
这是一处海边的洞窟,简陋得不像话,但洞窟主人执意用海产制作了各种陈设,让一切都有了一种诡异的温馨。
而他的手边还放着一把刀,就是那把邪异的刀。
刀身并无半点血迹,也不知是海水所为,还是捞他上来的人细心濯洗。红冲看了两眼,最终没再拿起那把刀,任由它与晒干海草为伍。
他循着光,走到洞窟门口,终于豁然开朗。
这个严冬的清晨阳光很好,放眼望去水天一色,烟波浩渺,虽然冷清,但也安逸。
红冲抬头看向上方,目露警惕。
果然,一道声音传来:“你终于醒了。”
一个披着黑色斗篷的人从洞窟山顶跃下,落在红冲身侧,缓缓开口:“你一定想问,我为什么要救你。”
那是个穿得很潦草的年轻男人,眉眼端正俊逸,分明是贵气的面相,也不知究竟是经历了什么,如今却显得如此憔悴萎靡,仿佛已经被磨灭了所有的心气,再也提不起半丝干劲来。
红冲看着他,却道:“我见过你……你还是引心宗的人。”
他用的是肯定的语气,那人也并不反驳,只是原本就蹙起的眉心沟壑拧得更深,补充了两个字:“曾是。”
他周身上下并无引心宗的任何标志,可红冲察觉到一丝很新奇的熟悉感。
熟悉是因为他曾在枫灵岛上察觉到过许多类似情况,新奇则是因为,这份感知,也是在他成为“阶下囚”的这月余功夫,才逐渐出现的。
不仅如此,他的嗓音也说不上陌生,红冲确信自己曾经在主峰上与此人打过照面,但不是被引心宗关紧闭期间——而是在他视力还未恢复的时候,因而,他更相信自己的耳朵不会认错人。
眼前人,分明就是那个与方三益临时搭伙的魔修。
火山一难,方三益似乎也殒魂于此,而这个走火入魔的引心宗弟子窃丹方不成,本已早早溜走,又将自己捡回来,意欲何为?
红冲心中好奇,却偏偏不想遂他的意,问一句“为什么救我”,平白显得自己被人拿捏——况且,这对他来说确实不算是“救命之恩”,只能算是加快了他的恢复。他一朵水生妖物,哪怕失去意识,在海里漂个那么三五十年的,总能自己修复好,无需他人操心。
于是,红冲故意道:“没想到引心宗也有叛出门派的弟子。”
魔修看他一眼,反唇相讥:“我也没想到引心宗还能有逃出升天的罪囚。”
“谢谢夸奖。”红冲点点头。
默然片刻,魔修越过红冲,走入洞窟的阴影中,在草席旁盘腿坐下,缓缓道:“我已经‘死’了很多年,没人记得我,也很正常。”
他说这种丧气话,也不知是等着谁来安慰他,还是单纯说说,红冲便当作是后者,继续站在洞口呼吸新鲜且咸腥的海风。
终于,魔修忍不住道:“进来坐下,我有话跟你说。”
颐指气使的态度,红冲并不满意,只管当作是耳旁风。
魔修只好说:“我们有同样的仇人,项盗茵。”
红冲淡淡道:“你怎么知道我的仇人是谁?连我自己都不知道。”
“你不在乎旁人,却不能不在乎乘岚的师弟。”魔修说:“还有,那个拿着刀的年轻人。”
红冲猛地回过头去。
拿着刀的年轻人……他希望魔修说的是朱小草。
“你见过他?在哪里?”红冲连忙凑上前问:“他……”声音渐渐低不可闻,似乎想要问的话,他心中早已不敢再抱有奢望。
“我跟踪了他一会,但是他后来去了哪里,我也不知道。”魔修看着他,认真道:“他一定做了什么——虽然我不知道具体如何,但如果不是他惹出来的乱子,项盗茵根本不会在关键时刻离开主峰,我和方三益也逃不了……虽然最后只有我成功逃掉了。”
“在哪见的?”红冲又问。
“山腰。”魔修道:“火山爆发之后,他也消失了。”
究竟为什么会消失?除了命丧火海,似乎也没有别的答案了。
这并不令红冲甚觉意料之外,只是他总在期待一个奇迹,而这一次,又让他失望了。
红冲低声喃喃:“怪我。”
作为师兄长辈,他没照顾好朱小草和文含徵不说,甚至或多或少,两个人的死都与他脱不开干系……他甚至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乘岚。
可是他又能怎样解释呢?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拿起刀的瞬间,红冲眼前一花,就到了山巅。也是那时,他才知道枫灵岛上这座高耸入云的主峰,竟然是一座半死不活的火山。
他本该立刻离开,却鬼迷心窍地伸手去捞那喷涌的熔岩,甚至化出了原形——不知为何,他竟然觉得此地比水中更令他觉得亲近,仿佛原本他就诞生于此……可是,又怎么会呢?他分明自小化为人形流浪人间,被师尊捡到,这才随师尊在翡翠林住下了,又怎么会与千里之外的这处火山扯上关系呢?
偏偏也就在他被蛊惑的片刻,火山爆发了。
无论草木鸟兽,还是各怀鬼胎的人鬼妖魔,岩浆所过之处,一切都被摧毁了。
唯独留下一个他。
方赭衣赶来镇压火山时,没有漏下他这个整座山头唯一的活物,于是,伪装身份的妖物红冲,就这样自然而然地被迫背上所有罪名。
他不是没想过解释,可是没有人相信……到后来,或许也无所谓了,连他自己都在想——是不是真的是我的错?
如果我不上山?如果我不拿那把刀?如果我不要去摸岩浆……如果我什么都不做,是不是火山就不会爆发?大家就不会死?
这注定是一个没有人能回答的问题。
红冲缓缓抬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他和魔修不过一面之缘,如今两个人阴差阳错坐在一起,只是因为魔修说他们有着相同的“仇人”,他并不想把自己的痛苦愧疚都展现给魔修看。
静了片刻,红冲才长舒出一口气,抬头问他:“你是说,火山爆发,是项盗茵所为?”他虽然如此发问,实则并不真心相信几分。
这等天灾,绝非寻常人力可致,项盗茵便是有这等贼心,也未必能作出这等恶行。
“不,”魔修却摇摇头:“枫灵岛主峰并非寻常火山,那火并不会烧死人。”说到这里,他看了一眼红冲,补充一句:“妖魔也是同样。”
人、妖、魔都被排除,那还能有什么?
自然是鬼。
“什么意思?”红冲惊得失声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嗓音,艰难道:“可是死的不只是方三益,还有含徵——”他忽地忆起方三益曾说文含徵魂魄有缺,更是心神震颤,“还有引心宗弟子……”
是啊,三百引心宗弟子,怎么会全都魂魄有缺、抑或是鬼修呢?
魔修却看着他,从怀里拿出一样东西。
那成色看起来像是一枚引心丹,却又有些不同。
魔修手中的这枚,没有那赭山玉所雕琢的玉匣盛放,只被一股魔气裹着,丹药的淡香形成了一股具有实质的力量,不断地撕咬、啃噬着包裹在外的魔气。
而魔修神色如常,大约早已习惯了这份痛苦。他用魔气将引心丹捧着,虚置于红冲眼前,轻声道:“你看看这是什么。”
“引心丹。”红冲将信将疑:“……但我仿佛听到了什么声音。”
“是什么声音?”魔修立刻问。
“男女老少都有,很多人的声音,在嚎哭、辱骂……总之不是什么好话。”红冲下意识地闭上眼睛细听,然而,本该因视觉被剥夺而更加敏锐的听觉,却并未像想象中那般发挥作用,隐约的杂音反而消失了。
他不得不再次睁眼,奇异的是,这声音竟然必须要他睁眼看着,才能堪堪听到,越是看得入神,就越是听得清晰,甚至逐渐吵得他难以忍受。
很不合时宜地,红冲忽然忆起这种令人无法忍耐的噪音,并不是他第一次听到。
被引心宗关押的这些时日,他时常从引心宗弟子周身听到细微的声响,就类似眼前的噪音。而在此之前,他第一次听到这种噪音,是在火山口,他试图触摸熔岩的时候。
那时,在这样凌乱嘈杂的噪音里,似乎有一道呼唤声破开万重,钻进了他的识海中。
是什么呢?那话声在耳历历……竟然像是他自己的声音。
他听到自己说:你怎么能忘了呢?
第59章 岂是蓬蒿人(四) 他不能善罢甘休。……
“还有么?”迫不及待的追问声, 打断了红冲的回忆。
红冲将视线转向魔修,耳边的杂音骤然消失, 恢复一片清静。他定定地看了魔修几秒,缓缓道:“听不清了。”
这倒也并不算假话,他就算再努力努力,真的听清了,也会发现这纷乱扰人的声音里,其实并没有什么太有效的内容,不过是重复的、无意义的噪音罢了。
“为什么会这样?”红冲瞟了一眼魔修的那枚引心丹, 不动声色地移开视线, 状似随口道:“你这枚引心丹,倒是与我从前见过的不大一样。”
“那是自然,因为这并不是引心丹。”魔修冷笑一声:“天底下只有岛主亲手炼的才算是引心丹,而引心宗弟子所得的, 是项盗茵以假乱真所制,自然有天壤之别!”
按他所说, 他这枚看起来不大寻常的丹药,就出自项盗茵之手。
只是这实在罕见,天底下哪有人把好东西紧着外人, 反而委屈自己人的?红冲便了然道:“往年从来无人打擂成功,那些作为彩头的引心丹还不是分给了你们引心宗弟子?我怎么知道你确实是被蒙骗, 而非心知肚明, 却退而求其次?”
魔修面沉如水, 却并不反驳:“你说得不全是错, 但我不曾‘求’过。”
不等红冲反问,魔修忽地话锋一转,问他:“你可曾行走尘世?可曾听闻过尘世有一个‘镕国’?”
红冲十分莫名, 却还是点点头:“五十年前,在战乱中被邻国礼国所灭。”
“那是我的家。”魔修道:“我是镕国九皇子,也是这世间最后的镕朝人。我出生时,镕国如日中天,我的父皇母后恩爱非常,我只有兄姐,没有弟妹,兄姐们互相关心……自然,大家也都最疼爱我。”说到这里,他嘴角一弯,看着那枚引心丹,露出十分怀念的微笑。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修士一入仙途,就该斩断前缘,前尘往事都不可再放在心上……可惜,我做不到,就是因为做不到,才会沦落到今日这步田地。”魔修继续道:“我十二岁才得机缘,被一位途径此地的仙长看中,成为了他的弟子……后来,随着万仙会的举办,我的师尊也带领着引心宗登上了仙门魁首的宝座——”他话语一顿,忽地苦笑一声:“只可惜,那时我早已‘死’了。”
方赭衣收徒不少,引心宗弟子尽可说是方赭衣的徒弟,但普遍被认为得其真传的,只有项盗茵这个大弟子罢了。这对师徒之名传遍天下,确实甚少有人关注方赭衣的其他弟子如何。
他不顾红冲侧目,自顾自讲述起来:“我开蒙虽晚,但天赋异禀,很快就在年轻一辈中脱颖而出,哪怕是项盗茵,也不得不承认他的天赋远不如我。”谈及项盗茵,他便眉头紧锁,忍不住泄出一声不知是嘲讽还是憎恶的嗤笑,又或许二者皆有。
“所以后来,他就动手了。”魔修冷冷道:“当然,引心宗有规定,不可同门相伤、兄弟阋墙,他不会直接对我怎样——也怪我太信任他,我的过去,我尘世的家人,我抛却不了的思念,我都毫无保留地告诉了他。”
“我年纪轻轻就突破元婴,方岛主亲自为我赐下尊号。典礼前夕,项盗茵对我说,几十年的分离都没能让我‘长大’,或许我该回家去,看看我的父母亲族,或许他们的苍老、死去,能让我彻底割舍这些不该有的旧情。于是,我按他所说,趁夜回到镕国国都。”
“但我没见到任何人。”魔修转头看着红冲,一字一顿道:“因为,那里已经是被礼国铁骑踏平的荒土了。”
“世事难料,这个道理我明白,我既入仙途,哪怕我的国灭了、家没了,也不该再插手凡间事。这些我都知道……我只是忍不住多算了那么一下、多瞧了那么一眼。”魔修似乎忍无可忍,咬牙切齿道:“礼国国君,他把我的父母家人、把镕国宗室的人头全都割了下来,挂在礼国都城的城墙上。我的兄姐们他们的血和眼泪,在城墙上留下一道伤疤,几十年过去了,风吹雨打都洗不掉!而镕国人在战争中尽数被屠杀,一个曾经鼎盛一时的王朝,竟然真的,就这样消失得干干净净。”
“所以我忍不住潜入梦中,问礼国国君,为什么残忍至此,可他却说,这是梦中仙人的指点,要他将镕国灭国、将镕国人赶尽杀绝,就能保礼国千秋万代。”魔修恨恨道:“可笑!只是一个虚无缥缈的梦而已,就让他如此泯灭人性!我恨得控制不住自己,恨得想要报复礼国所有人!而我也确实那么做了……所以,我走火入魔,成了仙门人人喊打的魔修。”
历史上,礼国确实也如他所说,在踏平镕国后十余年的某个夜晚,王宫惨遭血洗,王室无人幸存,自此覆灭。因为此事实在离奇,人们都说,是因为礼国王室踏平镕国之举太过丧失人性,这才招至天谴,却没想到,是镕国末裔的复仇。
这故事确实令人动容,可真假未知,且这一切又与项盗茵又有什么关系?莫非只是一个回家看看的“建议”,就该招得如此憎恨么?又或许,魔修的意思是明知镕国已灭,项盗茵才故意将此事告诉魔修,引他入魔?红冲听得入神,却也并未全然被他的情绪带跑,静静地看着魔修。
只是短暂的对视,魔修一怔,似乎是明白了他眼中疑惑,冷笑一声:“自然不是仅此而已。”
“入魔后,我自知无言再面对师门,本打算寻找一个无人知晓的地方,自我了结罢了。可是,项盗茵却出现在了礼国王都,他并不是来找我的,而是收走了礼国王室之人的魂——我听到,那个礼国国君的鬼魂对他说:‘仙人,我明明照您说的做了,为何招来如此灭顶之灾?’”
红冲顿时惊得眼瞳骤缩。
只听魔修继续道:“是啊,我本以为只是虚无缥缈的一个梦而已,却忘了我既然能入梦,自然他也可以……他是故意的吗?当时我不知道,我只是突然想起,我的父母亲族,他们的魂魄呢?他们已经死了几十年,如今也该转世投生了吧?我只想再看一眼转世之后的他们,就一眼。”魔修摇摇头:“却怎么也找不到他们的转世。”
然而,红冲听到这“找不到”三个字,却生出一种实在怵目惊心的猜测。
魔修的下一句话,就这样验证了他的猜测:“所以后来,我似乎明白了项盗茵为什么这么做,因为我发现,我的父母亲族,他们的魂魄,原来也一早就被项盗茵也收走了。我终于再也无法忍耐,我质问他为什么,他却说……他是为了我。”
“你知道他为什么这么说么?”魔修眼眶通红,他专注地看着眼前的引心丹,颤抖道:“他说我们斩断尘缘,这些魂魄一旦炼化,对我们来说,是修炼的大补之物……所以这里的,就是我的父母亲族啊……”
“所以他专程入梦,对礼国国君降下指示,害得镕国覆灭……他专程让我知道这一切,所以就能轻而易举地让我入魔,不费吹灰之力。还能借我的手铲除礼国——哦对,你还不知道,”言及此处,魔修的嘴角一拧,掀起一个扭曲的笑:“我杀死的那个礼国国君也姓项……按照辈分,他应当是项盗茵的侄子呢。”
一番令人编都不敢这么编的故事讲完,大约魔修也知道这太过石破天惊,便沉默下来,让红冲好好消化。
约莫半炷香的功夫过去,他才继续说:“这些年,但凡得以结丹、被赐尊号的引心宗弟子,多少都被项盗茵用此举笼络过。但食人魂魄以求进益有伤天和,自然,火山爆发,寻常修士都能抵挡,这些食了自己亲族之魂所炼之丹的人,却会即刻灰飞烟灭——也是活该!”
这便是在解释,为何引心宗弟子不可能尽是鬼修,更不可能皆魂魄缺损,却尽数丧身火海,无一幸存。
红冲确实被他此番惊得半天说不出话来,哪怕他是个妖,都被这罔顾人伦的行迹吓得背后发凉。
可更令他心里难安的是……他想起方三益曾说过的“人丹”。
原来人的魂魄真的能被炼成丹,且真的有人会这么做,那方三益又是什么?人丹人丹,听起来他不像是食丹之人,却是被炼成的丹?但是,在他与文含徵合力毁去方三益的肉身之前,方三益分明还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啊。
他终于忍不住问:“那你与方三益联手,是因为他的处境与你有何相似?”
魔修沉吟片刻,缓缓道:“我虽不知原因,却能察觉到,他魂魄有缺,本应时常遭受离魂之苦,引心丹——我是说方岛主所炼制的引心丹,能治愈他的离魂之症。”
他话语一顿,又问“你应当见过方岛主所炼制的引心丹?”见红冲颔首默认,便松口气,继续道:“那你应当知道了,方岛主所炼的引心丹并非如此邪异,盖因项盗茵不得丹方,又学艺不精,炼不出灵丹妙药,才动了歪心思。因此,我欲从丹方中寻找线索,以期来日解放我的父母亲族,送去往生;方三益则是得不到丹药,便想自己炼来救命。”
是为了救自己吗?真的能救自己吗?
红冲却记得,方三益那时分明说,哪怕魂飞魄散,也要救的人,是孔怜翠。
况且无晨谷那二人若只为求一颗方赭衣所炼制的引心丹,为何不直接向自己求丹?他们分明已经手过一颗引心丹,便是乘岚拿出来,替红冲撑场子的那一枚。
都是人命关天的时候了,他们既不出言相求,借丹一事亦是事后才提起。不仅如此,他们分明已打定了注意,既要丹方,更要多多益善的引心丹,还必须是方岛主所炼制的——究竟是为什么?
红冲甚至忆起,方三益还曾神神叨叨地说‘只有他亲自炼制才可以’、‘不该让文含徵服下引心丹’……可见方三益认为,引心丹并不能治愈他的离魂之症。
方三益想要的,分明不是仅此而已,但这些秘密,并不曾被告知眼前这个与他同谋的魔修。
这倒也是方三益的作风,他从前跟谁都没两句真话,连孔怜翠都要瞒着的事,自然不会与一个共同利益驱使同行的魔修交心。
只是苦了他波及的所有人。
如今火山爆发,一场难叫方三益灰飞烟灭,孔怜翠也不知所踪,那些遮遮掩掩不肯宣之于口的内情,就这样随着他一起埋入火山。
红冲无意探究方三益的秘密,可却有另一个已故之人,又或是两个,叫他再也无法一身轻地道一声:罢了。
他不能善罢甘休。
只道如今真的深涉其中,他似乎也突然理解了方三益为何要满口谎言,欺上瞒下。当刀落到了重要之人的身上,连自己也被卷入风波,哪怕眼前魔修似乎已经和盘托出,他仍然不敢将自己心中的疑问表露一二。
纵有万千思绪,他只能任凭它们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人丹”究竟是什么?文含徵也是“人丹”么?这与他的魂魄有缺是否有关?
他想,文含徵葬身火海,究竟是不是因为魂魄有缺所致,如果是,又是谁割走了他的魂?如果不是……是不是就意味着,像方三益说的‘不该让他服下引心丹’,这一切,是因为他提议将引心丹给了文含徵?
可是他想不通,引心丹在仙门中如此受人追捧,是有百年前方赭衣历练行走时赠予有缘修士,而这些人大多如今成为一方大能,且无不对此赞不绝口,这才打下了口碑。哪怕引心丹不能治愈离魂之症,哪怕文含徵服用丹药后逐渐康健的表现不过是巧合,引心丹也不该对他造成任何伤害才是。
就连眼前这位曾为引心宗弟子的魔修,也对引心丹并无怀疑。似乎有邪异的,分明是项盗茵走了歪门邪道,以生魂所炼的那枚丹药才对。
莫非,项盗茵鱼目混珍,那颗引心丹其实并不是方赭衣所炼制?
又或者……
方赭衣所炼制的引心丹,就一定是真的‘灵丹妙药’吗?
第60章 岂是蓬蒿人(五) 你长大了,骗不过了……
自海岸线至翡翠林不过千里, 红冲堪堪抵达时,民间已近年关。
通缉令早已传遍大小仙门, 凡是受仙门所庇护的太平地界,都将他视为洪水猛兽,他不得不绕行。且绕行还不够,仙门虽不曾庇护界外之地,通缉令却还是传了出来。又似乎是因为年关将至,连乱世都短暂地安歇几日,大街小巷里也多少张贴着他的通缉令。
虽然此地的凡人心绪并无闲心关注一个无关之人, 红冲却不敢贸然行事, 因而只敢趁夜深人静时过城镇。
他所傍身的,只有一把莫名认主的邪异长刀,不敢丢,也不敢用。
就这样, 终于在一个爆竹作响的雪夜,红冲翻过山丘, 知道那片槐树林应当近在眼前。
应当——因为映入眼帘的,也只是一片焦土而已。
没有槐树林,没有一个隐居在此的小村庄, 更没有一间被槐树拱卫在最中间的茅屋。
放眼望去,谷地被雪染得一片白茫茫, 除却几棵焦黑的枯树探出枝桠, 再无它物。
仿佛曾有一场大火将这里也烧了个干干净净, 就像如今的枫灵岛主峰。
又似乎, 早在不知多久以前,这里就已付之一炬。
红冲甚至以为是自己走错了路,他此行不易, 不敢与人打交道问路,只能凭藉着自己记忆中的方位前行,这一月下来,若说是他早就偏移了正确方向,也并非全无道理。
或许他真的找错了地方,这里并不是他的家。
可红冲还是走进那处谷地。
寒风呼啸,唯独不曾肆虐这片寸草不生的荒土,鹅毛大雪飘得温柔。
路过一颗枯树时,蜿蜒的枯枝轻轻摇晃,松软的新雪就这样落在红冲肩头。
红冲倏地停下脚步。
他的手隔着麻布握在刀柄,手背上青筋暴起,刀身如有所觉地颤抖着。
树上有一个等了他很久的人,也是他日思夜想的人。
偏偏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
直到踏雪声响起,是那人从树上落下,缓缓走来,停在他的身后,轻声开口:“我等你很久了。”
红冲才敢回过头去。
刑台一别,已有两月。
凡间喜庆的年节里,来人仍然一袭朴素的白衣,一如二人上次潦草相见时。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红冲初得双眼,眼力不佳,红冲似乎看出他瘦了些,眉宇之间,也多了几分若隐若现的愁绪。
红冲定定地看着他,终于看到他手指轻弹,是施术的动作。
在术法落到身上之前,红冲伸手拥他入怀。
“兄长……”
净尘决迟来一刹,洗去了红冲肩头雪水,却扫不去连月赶夜路的疲惫。
一双手轻轻搭上红冲的肩膀,回抱住他。
似乎靠在彼此怀中,才终于让他们有了一个真正的心安之地。
良久,乘岚才说:“含徵的死,不怪你。”
红冲偏头看着他,泪眼汪汪。
若要论清此事怪谁,红冲自己都是一头雾水,只能责怪自己将文含徵带上了山,却没保护好。而魔修所言太过惊世骇俗,饶是红冲自己都不敢全信,更不曾把从魔修那里得知的消息告诉乘岚。
以至于这句话,他竟然不敢全信——他相信这份情谊,却不敢相信这份情谊中是否掺杂几分试探。
乘岚并非卖关子的性格,便直说道:“那日我已带含徵逃离火海,却没想到他还是莫名其妙地……在我眼前灰飞烟灭。”时至今日,提及此事,乘岚仍然眼眶微红,面露沉痛。但他还是咬牙执意将‘灰飞烟灭’四字吐出口来,才继续道:“必是有人从中做鬼,甚至在含徵身上动了什么手脚,才会酿成如此。只是我还不知道,究竟是谁,又是为什么……”
原来他们那日已成功下山了。
红冲的心情却并无一丝松快。
愈是如此,似乎愈是印证了魔修的话。
乘岚直视着他的眼睛,又道:“事发至今,我不敢说不曾有一刻对你心生怨怼,可是……”他苦笑一声,却是笑得比哭还难看,声音亦低了几分:“火山天灾,哪里是你能够随意操控的,若你真有这等本事,事后又如何不能逃之夭夭,怎么会留下破绽任凭处置?况且项兄他——不说也罢。”
“与其责怪你,倒不如说……”乘岚垂下眼眸:“知人知面不知心,怪是我识人不清,才叫你们都无辜受累。”
他对项盗茵如此态度大变,叫红冲忆起魔修所言,更是心里凉了半截。
“项盗茵他怎么了?”红冲问。
“围猎方三益与作乱魔修一事,他不知为何,临到关头没了人影。火山爆发后,方岛主追问起来,他玩忽职守不敢坦言,便需要一个替罪羊。”乘岚看着他,目露歉意:“或许方岛主原本有意追查此事的,只是项……他把所有的矛头都指向唯一幸存下来的你,方岛主作风老派,原本并不全信他一派之言,一见你是妖物,便信了十分。”
也是因此,连被当作困兽犹斗的方三益,都一改面貌,再也不是“居心叵测意图偷盗丹方的鬼修”,反而成了被“恶妖”威胁,最终殒命的志士。
除了无晨谷,还有霜心派,以及当时正在主峰周边几处山峰,被无辜波及的个别修士。妖物的身份暴露之后,项盗茵把所有的仇恨都引到了红冲头上,人们同仇敌忾,自然一时顾不上追究项盗茵的失职。
毕竟,如此惨剧,要怪也该怪作奸犯科、酿成大祸的“恶妖”,而不是名誉甚佳,却一时失察的斗魁真尊。
只可惜,正因为乘岚也明白这个道理,才会如此愤怒失望。
他要报仇,要将一切奉还给真正造成这一切的幕后元凶——所以,他才接受不了这样的结果。
说出这些话来,乘岚的心中也并不平静,他抬手拈起一缕红冲的长发,似乎因这墨迹般乌黑的颜色而甚觉陌生,直到指尖轻轻捋过发丝,手感丝滑柔软依旧,才叫他渐渐安心。
乘岚便忽地忆起二人今夜在此相会的缘由,视线从手中发丝移向红冲身后,漫无目的地落在这篇苍茫荒土上,问:“我半月前来到这里,就已是这般情形,这里是怎么了?”
红冲也默默看着眼前陌生的景象,缓缓说:“我不知道。”顿了片刻,才又道:“发现你之前……我本以为是我走错了。”
他会忘记他的家在哪里吗?或许。
可如果这里只是一个错误的地方,乘岚就不会在这里等他了。
见红冲面露茫然,乘岚不动声色,心中却微微一沉。
就如红冲一般,他初临此地,便觉得此地与枫灵岛主峰的情形如出一辙。
那时,他的心也罕见地乱了起来,他怕红冲已经来过这里,如果这是红冲做的,那枫灵岛的一切,莫非真是红冲所为?而他就这样亲手放走了真正的仇人?
幸而他在此等了足足半个月,终于看到了红冲——看起来比他更狼狈,更茫然,更手足无措。
他本该因此安心,可如今一想便知,既然不是红冲自己所为,那便是幕后真凶故技重施,用同样的手法,也毁了红冲的家。
乘岚便说:“你不是说你师尊时常出门么?想来应当不在家中,不曾卷入此难。”
“不,我已与他传信,我知道他没事,这一路上我都知道,可他不回应我……”红冲忽然问:“竹子,还有没有竹子?我再试试。”
他的师尊朱不秋,确实如乘岚所猜测,是一位竹妖化形为人。
就像红冲在乘岚寝庐的那处莲池中能够操纵整池的莲花与水,也能无需真气循水,这是红冲作为妖的神通。朱不秋修为高深,其神通虽不至于天下之竹皆可听其号令,但只要有一寸竹片,哪怕天涯海角,都能作为与朱不秋联络的工具。
乘岚与他心意相通,自然也回想起他那奇异非凡的竹简燃灰通信法。只可惜红冲的乾坤袋在枫灵岛被引心宗人拿走搜查后,再也没有还回来,而乘岚也没有随身携带竹简的习惯。
然而,乘岚在乾坤袋中翻找片刻,却拿出了另一件物品——是红冲曾时常握在手中的青竹杖。
蓑衣、斗笠、青竹杖,这三样东西,哪怕用不上时,红冲也甚少将它们收入乾坤袋中,于是后来,乘岚将它们收了起来,让它们幸运地逃过了引心宗的搜查。
“此物不知是否可用?”乘岚把青竹杖递给他。
红冲接过青竹杖瞧了瞧,似乎有些哭笑不得:“这其实是我师尊的……罢了,兴许有些大逆不道,但也不是不行。”
他如此一说,乘岚便知道这根青竹杖果然并不普通。他不敢细想究竟是如何的“大逆不道”,只认真地看着红冲动作。
只见红冲立掌作刀,削下一片细长的竹皮,指尖划过,便灼出三个最直白的小字:何方?
未及最后一笔收指,竹皮倏地裂开,没等落在地上,就已经化成了灰,形成两个字:莫问。
红冲:……
乘岚松了口气,劝慰道:“至少确认了尊师安健无虞。”
“不,”红冲却迟疑道:“这股波动,我好像感知到他在哪里了,但是……”
但是,为什么呢?
红冲甚至顾不上避开地上的竹灰,匆忙的脚步踩花灰烬字迹,渐渐奔跑起来,直到在这片荒地的中间,才停下脚步。
如若此地不曾遭逢突变,他停下脚步的这个地方,原本就该是那间茅屋的门口了。
而方才回应他的朱不秋,应当就在这道看不见的门里、屋中。
但是,为什么明明近在眼前,他却看不到呢?为什么明明相距不过百米,朱不秋却让他“莫问”呢?
似乎红冲只要轻轻伸手推开它,就能戳破这个故弄玄虚的玩笑。
但是,这真的只是个不合时宜的玩笑吗?
红冲闭了闭眼睛,终于下定决心抬起一只手。
然而,也就在他本该触及“门”的瞬间,眼前的一切天旋地转——不只是对红冲一人而已,默默跟在他身后的乘岚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搅得眼前一花,他看到红冲摇摇晃晃,连忙伸手去扶。
红冲却还是跌倒在地。
他们分明近在眼前,又仿佛成了书卷中错开的两页,哪怕贴得再近,终究无法合成一面.
红冲的眼前光怪陆离,不知过了多久,朱不秋的身影终于出现了。
还是那副红冲记忆中的模样——清癯、高挑,须发皆白,满目慈爱。
朱不秋站在他面前,他才忽地意识到,师尊有这么高吗?是自己跌倒了罢……他想要爬起来,才发现并不是他跌坐在地上,而是他原本就只有这么高。
他的手、脚、身体,都变成四五岁时的模样,嘴巴里还有奇怪的东西。他“呸”地吐出在小小的掌心,才发现那是几颗乳牙,其中有两颗竟然都是右侧上虎牙——而他的嘴巴里,现在并没有任何空缺。
“师尊?”他懵懂开口,童音稚嫩。
“我们的师徒缘份到此为止。”朱不秋道:“回家,去做你该做的事。”
“为什么尽了?我又该做什么?”红冲一头雾水,迟疑道:“小草生死不知,还有含徵……我要替他们报仇。”
朱不秋却说:“你忘了,但你迟早会想起来。哪怕你想不起来也没关系,这一切都已注定。”
“什么注定?难道小草和含徵就该死吗?”红冲急道:“别卖关子了,到底是怎么回事啊!还有,这里不就是我家吗?为什么翡翠林变成了这样?槐树呢?我走之前还记得有好几棵分明有灵智渐生的苗头……还有村子呢?袁家村的大家都去哪里了?”
朱不秋淡淡道:“这些都不是你该操心的。”
“那我该操心什么?你倒是说啊!还有大家……我的弟弟们没了,还有这些槐树、袁家村,还有师尊你,”红冲眼眶里终于积蓄起水光,话中也带了哭腔:“为什么不给我开家门啊,师尊……”
“我不是你的师尊。”朱不秋重复一遍。
他苍老却不浑浊的眼中映出幼年红冲的身影,似乎终究心有不忍,他长叹一声,道:“罢了,便当作告别吧。”
说着,他衣袖轻挥,槐树林、茅屋的虚影便渐渐浮现。
红冲痴痴地看着——这片槐树林还是像他记忆中那般,一年四季常有雪白的花团挂在枝头,茅屋也如从前每一次朱不秋来时那般,门大大敞着,忘记合上。
树林里又传来儿童嬉闹声,是袁家村的几个妇人带着孩子,因为相距不远,村人与红冲时常来往,这些孩子在红冲屁股后面追着喊“哥哥”喊了十几年,都是红冲看着长大……不,他突然意识到,他们没有长大。
为什么没有长大呢?人寿命短暂,生老病死无法逆转,十多年本该足够一个牙牙学语的黄口小儿,成长为风华正茂的少年人。
而如此令人在意的异常,在过去的十余年间,他竟然不曾有一刻留意。
为什么?
就在这个疑问浮现的瞬间,仿佛剥下了画卷上的一层皮,眼前的一切骤变。
槐树还在那里,树上的花却不再像是一丛丛饱满清香的槐花,而是大把大把的纸钱,黄白相间,压弯了枯萎的枝桠。远处宁静祥和的袁家村,原本像是“桃花源”一般的小村落,也变成了一片密密麻麻的墓碑。
红冲最后看清那间茅屋。
那确实是一间茅屋,但并不是他记忆中的那间虽然狭小简朴,却并不破败的小屋,分明是一间灵棚。
而灵棚,是没有门的。
不知这间灵棚被设在此地已有多久,经历了多少年月的风吹雨打,经幡、挽联都已不知何处去,更不必说贡品,如今棚中尚且完好的,只有一盏摇曳的长明灯,灯火静静地燃烧,隐隐散发着竹子的清香。
“……什么?”红冲惊怔在原地。
是死人吗?
大家都是鬼魂?
不,怎么会呢……
他几乎反应不过来,又望向朱不秋,祈求一个梦中的答案:“假的吧?师尊,刚才给我看的这些,都是假的!”
他情绪激动,那盏长明灯若有所觉,灯火也剧烈地颤抖起来。
朱不秋并不理会他,却回过身去,用手轻轻护住了灯火。
火舌舔舐朱不秋掌心,烧得那只不堪一击的手,宛如纸片一般破开孔洞,朱不秋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淡然道:“你从前看到的那些,才是假的,是你心中的妄念。”
火势渐渐蔓延,红冲扑过去想扑灭朱不秋手上的火,却穿过了那道虚影。
只有长明灯,没了烛与灯架,孤零零的一点星火,停留在红冲的手中,依附在那几颗乳牙上,火苗猛然一跳,就再不见那几颗乳牙形状。
虚影如沙散去,又在红冲身后凝出一道新的身影,朱不秋缓缓道:“你权能太烈,会伤及我们,所以我不得不取走你的眼睛——如今,已还给你了。”
露州城杂货肆所得的那个翡翠瓶中装着的,果然是他的眼睛。红冲从前有所猜测,然而赶来翡翠林的这一路上,他终究不愿相信这一切,更期冀于朱不秋能给他另一个解释。
如今他仍然试图反驳,仿佛只要辩赢了朱不秋,一切变故都会化为泡影。他咬牙道:“我不是它的主人,有别人能从我的乾坤袋里拿走它,那人才是它的主人!”
“那是因为你贪图享乐,忘记使命,抛弃了你的权能,你的眼睛自然成为无主之物。”朱不秋指了指他掌心的那点灯火:“而如今,你终于又将它拾起。”
红冲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顿时吓得连忙甩手,大喊道:“我扔了!我不要它了!不是我——”
只可惜,灯火在灵棚中时看起来岌岌可危,在朱不秋的庇护下又显得那般无情、不分敌我,唯独到了红冲手中,就化成了一簇乖巧的小火苗,甚至粘在他身上,哪怕他又是扔又是跑,也再也无法逃开。
“你已经拾起了,早在你真正触摸到它之前。”朱不秋却说。
“快拿走——求求你了师尊,我不要这些!告诉我这些都是假的、是我在做梦好不好?”
声泪俱下,却怎么也吹不灭、浇不熄那点火苗。红冲眼前模糊,看到那火苗如有意识,正舞动着接住他的涕泪,不知是在安慰他,还是单纯碰巧。
他看这点灯火,觉得实在可恶——它看起来亲近自己,红冲却越看越觉得,它分明是要将自己生吞活剥!
朱不秋说:“走罢。”
“我不走!我不走!”红冲抬起一张泫然欲泣的脸,满目恳求看向朱不秋:“师尊,求求你告诉我,从前的一切才是真的,现在的才是梦境,是幻术对吧?我知道幻术……”
“幻术”二字一出,无需朱不秋再多做赘述,他又醍醐灌顶地,明白了更令他不愿接受的现实——从前那些,才是幻术。
有时施术者编织幻境,中术者察觉端倪,便能从中勘破。但这个梦,似乎朱不秋只开了一个头,就让他流连忘返,痴痴地自己续了十余年之久。
之所以这些年来能将他骗成这般模样,从未有一刻质疑,是因为这一切都是他想要的,是他心中的梦寐以求,而非朱不秋悉心捏造,朱不秋只是顺着他、哄着他罢了。
他美梦成真,又怎么舍得怀疑?
红冲忍不住又唤了一声:“师尊……这声师尊,也是我求来的吗?”
他终于回想起来了。
这场幻术开始得太早,怎么会那么早呢?竟然从他懵懵懂懂地吐出那几颗多余的乳牙时,就已心甘情愿地陷入其中?所以朱不秋似乎并不喜欢常常与他相伴,所以没有人会愿意为他起名,也没有人能为他起名——谁能知道,哪一个名字才是令他满意的呢?
朱不秋没有回头,只传来他古井无波的声音:“都是。”
槐木鬼木,阴气甚重,那支槐木所制的簪子,后来乘岚替红冲打的长命锁,不是用来保护红冲的,而是用来让红冲能与“袁家村”的鬼玩到一处去的。
一切的一切,都只为了令红冲满足罢了。
可是他究竟又有什么重要的使命,就值得朱不秋这样做?
疑问到了嘴边,红冲却不敢问出,执迷不悟道:“既然都已经骗了我这么多年,为什么不继续下去?为什么不骗到我死呢……”
“你长大了。”朱不秋说:“骗不过了。”
“你胡说。”红冲潸然泪下:“我真希望不要知道这一切……”
他没能等到朱不秋的回音.
幻术消退,红冲的身体又化回了成人的模样,意识却还停留在幻境里捧着火的幼童时。
而在乘岚眼中,宛如风沙迷了眼睛,这几乎只是眨眼的一瞬。他仍然伸出手去,扶住眼看着就要跌倒在地的红冲。
然而,红冲就这样软倒在他臂弯,乘岚低头看去,发现红冲满脸泪痕,昏迷不醒。
他又用真气探查红冲的体内,却发现红冲不像是因什么外力而失去意识,反而像是酣然入梦,睡得正香。
顾不上苛责红冲为何在如此关头也能睡得着,乘岚只觉得好笑中又有一丝怜惜——究竟是做了什么梦,能哭成这样?难道不知道,梦中皆是虚妄,无需为此费心?
罢了,罢了。
他扶着红冲靠在自己身上,转身准备离开,却听到“通”地一声响,那支青竹杖残余的部分从红冲的手中脱落,摔在地上,裂成两半。
毕竟是与长辈有关的物什,乘岚不敢冒犯,连忙用真气将其捞起。
只是他难免有些苦恼,这青竹杖方才还好好的,怎么轻轻一摔就成了两半?哪怕竹子空心,也不该如此脆弱吧?等红冲醒过来,会不会不好交待?
就是在手中的潦草一瞥,乘岚看到竹杖的两半各刻着一行字:
“既知身是梦,一任事如尘。*”
*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出自唐代宋之问的《渡汉江》。
*既知身是梦,一任事如尘。出自宋代范成大的《十月二十六日三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