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岂是蓬蒿人(六) 这是贴贴,浅贴一下……


    坠兔收光, 远鸡戒晓。*


    乘岚还没进院,就向里望去一眼。


    只见早上他出门时就空无一人的房间, 如今仍然一览无遗,屋里院外的陈设没有一点改变,连桌上的点心也一口未动。


    这一整天,只有院里池塘中的一株荷花轻轻地随风摇摆。


    乘岚便自顾自地打理起院子来。


    其实这院子原本也没什么好打理的——因为陈设还很简单。


    那日乘岚带着不省人事地红冲离开翡翠林,兜兜转转地,还是回到了云观庭的地界。


    红冲身份特殊,乘岚不好贸然带他上山, 便在香兰山脉脚下寻了个隐蔽处住下。


    用术法搭建一间屋子, 再用真气维持结构,这对乘岚来说并不算什么难事。但他还是花钱请了城中的凡人工匠来,花了好些时日,才建起一间实实在在的小院。


    比之乘岚在云观庭的住处、抑或是在枫灵岛的寝庐, 这间小院实在是简陋得不够看。


    不过,这里位置更好。一处自山上蜿蜒而下的清溪路过, 乘岚便挖出一条水道引向院中,做了个池塘。


    没有任何阵法、幻术,或许红冲会更喜欢这个池塘——至少在凡人工匠施工的那些时日, 红冲一直化为原形,扎在池塘里。


    恰有一位工匠甚爱摆弄花草, 端详片刻, 说乘岚这株荷花看起来似乎有些萎靡, 说着就要伸手去摸摸花瓣。


    花朵是否新鲜健康, 大多摸摸花瓣便知,只可惜工匠的手才刚刚抬起半寸,连乘岚都没来得及张口婉拒, 荷花就猛地合上所有花瓣,“嗖”地一声整株躺倒到了水里。


    工匠:……不愧是仙人养的花,果然不一般。


    乘岚嘴上应付着,心里却松一口气,想着红冲如此活泼,想来应当是恢复了许多。


    没想到一转眼年过了,雪停了,院子修缮好了,工匠们也走光了,眼瞧着到了春分时节,花还呆在池塘里,连岸都不肯上。


    ……也有点过于喜欢这个池塘了吧。


    乘岚心中无奈,面上却是不动声色。他知道那个年夜一定是发生了什么,才叫红冲如今这般模样,红冲既然还不想说,他就暂且不问。


    他照例用术法清理院中那本就不多的灰尘雨水,又在桌上换了一份新的点心。原本的点心摆了一整天,乘岚不想浪费,可他自己辟谷多年,确实没有进食的习惯,于是随手倒进池塘中。


    没关系,红冲不吃,他也总有办法强行红冲与他每日进行一些“沟通”。毕竟点心泡化在水里,红冲想避开就只能上岸,若不上岸,就只能被迫“吃”下,还得自觉地把赖以生存的池水净化一通。


    家事毕,乘岚又绕着池塘转了两圈,左顾右盼,最终选择了一处角落停下。


    他对自己施了个净尘决,面貌一新,才认真地撤开一条腿,缓慢而正式地跪了下去。


    “扑通”一声,似乎激得池塘都泛起圈圈涟漪。


    乘岚用手挖开一层泥土,他没有用任何真气、术法作辅,因而挖得很慢。


    直到终于又另一双藕白的手进入他眼前,帮他一起挖起来。


    幸而他们原本也不需要挖一个很深的坑,因为并没有那么多、那么大的东西可以放进来。


    只有一件衣袍,和一枚络子而已。


    将遗物放进土坑后,泥土重新盖住了它们。他又取出一片已雕刻好的木牌,插在上面,木牌上书:师弟文氏含徵之墓。


    乘岚终于闭目念决,虔诚地施了一个保护性的法术。


    木牌旁边,被插入土中的,是一块竹片。


    正是那两块碎裂的青竹杖所制成。


    这是红冲的东西,哪怕再“大逆不道”,乘岚也无权置喙。乘岚只是好奇地看了一眼,见那时的两句话已于不知何时消失——他甚至不知道,那些字是自己消失了,还是被红冲偷偷磨去了。


    总之,如今它变成了两块竹片,一块没有任何刻印,被红冲对比一番,放回了怀中;而另一块刻着:思念吾弟小草,速归!


    乘岚难免有些哭笑不得:碑文也能这么写么?


    但是,罢了。


    乘岚只随口说了一句:“终于肯起来了。”


    而跪在他身边的人,不知道是因为太久没说话而不习惯,还是在水里呆了太久泡坏了嗓子,沙哑道:“清明要到了。”


    是了,春分过去不久,就是清明。


    距离那场灾难竟然已经过去四个月了……亡故之人没能留下尸骨,直到如今,才能为他们立其两个小小的衣冠冢。


    说到这里,乘岚指向那个不曾刻字的木牌,问:“这是?”


    红冲没有回答,顾左右而言他道:“我最近总是很害怕。”


    他不想说,乘岚也并不舍得步步紧逼,顺着他问:“怕什么?”


    沉默片刻,红冲缓缓吐出两个字:“怕鬼。”


    一个修士说自己怕鬼,这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更何况这个修士还是妖物出身,化形为人……乘岚不理解,便只能安慰他:“别怕。”


    似乎他也知道这简短两个字太过无力,转而摸了摸文含徵的墓碑,安慰道:“含徵如今也是鬼,若他回来看我,你也害怕么?”他话语一顿,声音低了几线:“……算了,还是别来了,早日投胎往生去吧。”


    二人又在墓前静静呆了片刻,子夜时终于回到屋里。


    乘岚甫一进屋,一回头就见方才还跟在自己身后的红冲站在池塘边,又要往里面跳,连忙道:“还要回去?”


    红冲还是那句话:“我害怕。”


    乘岚眉头一蹙,终于觉得实在异常,上前几步拉住红冲手腕,便是心中微讶。那截手腕分明不冰,温热如常,却一直在颤抖,若不是被冻成了这样,便是被吓得。


    可红冲为什么会怕成这样?真的是因为“怕鬼”?


    “究竟是怎么了?”乘岚沉声问:“你且好好与我说,是发生什么了?”


    红冲便说:“我好像总是能听到一些声嘶力竭的哭嚎,余音绕梁,哪怕把耳朵堵住也……还总是担心有什么要把我吃掉,我不知道。”他话语一顿,自言自语道:“是我太害怕了吗?可能……这也很正常。”


    乘岚叹了口气:“没关系的。”


    似乎肌肤相贴,才能让红冲勉强下来几分,他渐渐不再颤抖,回握住了乘岚的手。


    他任由乘岚轻轻牵着他走进屋中,按着他在榻上躺下,又为他盖上被子,只有一只手还在被窝里紧紧握着他的手。


    这一切仿佛一如湖心岛寝庐中的那些时日。


    就像莲花亲水,红冲总是惯于回到水中,乘岚也总是习惯性地把红冲当作人,于是把他安置在人会感到温暖、安全的被窝里,还专门留下一只手。


    屋里的烛火有术法加持,本该终日不灭,但红冲一进屋,眼神一动,便掐灭了所有亮光。


    乘岚只当他还是习惯目不能视时,眼前没有什么光亮的感觉。却不知屋中的光亮散去,一片漆黑中,红冲的眼中,却看到了另一番模样。


    仿佛乘岚的轮廓变得模糊,他看到乘岚的眉毛眼睛、也看到乘岚的骨血经络……他听到乘岚的心声。


    乘岚在想:外面发生的事,他已经知道了吗?


    红冲便静静地凝视着他,问:“最近发生什么了?”


    乘岚心说:果然。


    但乘岚似乎并不打算瞒着他,只是有些话大约是很难以启齿的,他张了张嘴,斟酌片刻,才缓缓说:“说有也有,说没有也没有,还是那些事罢了。”


    “万仙会潦草截止,各大仙门都在通缉、声讨;前些日子斗魁真尊离开枫灵岛,在各大仙门地界主张搜查你;云观庭无法独善其身,幸好此地偏远,斗魁真尊哪怕要来,也需要好些时日。”


    其实哪怕再远的距离,对项盗茵来说,都算不上什么。


    之所以项盗茵还需要“好些时日”才会到来,乘岚没说,红冲却知道了。


    主峰刑场上,项盗茵一时失手,中了乘岚的幻术——这不能怪他,乘岚蛰伏已久,只求这一击。在场几乎无人知晓乘岚修习幻道一事,他突然发难,连方赭衣都被蒙骗过去。


    这桩“失误”被推脱到了项盗茵头上,也不知他如何解释,才得到了此行离岛“戴罪立功”的机会。


    既然是“戴罪立功”,那便更不敢贸然行动,以免坏了什么旁的事,比如长辈间的恩怨,就轮不到项盗茵插嘴。


    他不敢来,也不会来,是顾忌着乘岚的师尊,云观庭掌门,善仪真尊。


    善仪真尊确实与方赭衣有些恩怨,火山之难令善仪真尊痛失亲子,毫无疑问,善仪真尊默许了在云观庭地界通缉恶妖一事,却仍然婉拒了方赭衣再次发出的邀请。


    两位大能之间具体如何商议尚且不知,也不知是否有乘岚在其中斡旋的缘故,总之,在善仪真尊首肯之前,项盗茵绝不会踏足香兰山脉。


    红冲只是暗自留意,原来项盗茵离开枫灵岛了。


    从前项盗茵富有一堆奢华仙舟,多得能用来掷着玩,却连贪图一口凡间的口腹之欲,也要乘岚千里迢迢为他带来,便知引心宗必然有些规定,不许项盗茵擅自离岛。


    而如今……


    红冲还没来得及多想,就见乘岚忽地贴近了他,认真道:“你的眼睛怎么了?”


    “怎么了?”红冲眨眨眼睛:“我不知道。”


    乘岚又瞧了片刻,迟疑道:“莫非是我看错了?方才总觉得你眼眸发红……还以为真的哭成兔子了。”


    他开了个玩笑,似乎是想转移红冲的注意力,也叫红冲放松些许。


    红冲却说:“兔子能吃荷叶。”


    乘岚一怔,忆起红冲近来正心思细腻,害怕要被“吃掉”,便突然觉得自己这玩笑开得不大好。他正欲补救两句,就见红冲脑袋一拱,把脸放进了他的掌心。他摸着红冲的脸颊,忍不住顺手捏了捏,却突然感觉到指尖仿佛短暂地被火灼了一下。


    无需乘岚再定睛细看——是红冲的眼睛亮了,他眼瞳像是两点燃烧的火,照亮了他的脸颊,在漆黑的屋里简直能当灯使。


    而从他眼眶中淌出的泪,也成了一小簇珊瑚珠般的火苗,从白皙的脸颊滚落,跌在乘岚指间,轻轻一烫,才消失于无形。


    乘岚不知道这又是什么妖物神通,更顾不上指尖的微痛,他只觉得心里怜爱得要满溢出来。他弯了腰,红冲也顺从地跟着他的手抬起上半身,然后将脸轻轻贴在他的脸侧。


    于是,那些火苗般的泪花便燎了乘岚耳鬓的发丝。


    耳鬓厮磨间,乘岚笑了一声:“可别把我头发燎光,烧成秃子了。”


    红冲便用鼻腔发出一声低不可闻的“嗯”。


    良久,红冲伏在乘岚肩头,突然说:“我不想就这样被鬼吃掉。”


    乘岚伸手覆在他背后,力道轻柔地拍着,不知道他是因方才那个开得不巧的玩笑而如此,还是因为回想起了文含徵。


    文含徵死时,也对乘岚说“好痛,有人在咬”,乘岚至今都不明白究竟是为什么……以至于红冲知晓此事,流露出害怕,乘岚竟然也不知该如何解释,才能安慰他。


    思前想后,乘岚只能说:“我会保护你。”


    “真的吗?”红冲忽地其身,眼睛亮亮地看着他:“那你飞升了怎么办?成仙了怎么办?”


    且不说便是飞升需要顿悟,若不顿悟,哪怕在大乘期修炼千万年也于事无补,关键是乘岚如今才不过是元婴期的境界,听闻此言,只觉得十分好笑,像是稚童恳求父母不要抛弃自己一般。


    乘岚便说:“飞升了我也带着你,成仙也与你一起……我不会抛弃你,永远都会保护你。”


    红冲听着,又缓缓靠回了他的肩头,喃喃道:“好吧……那或许,也没那么可怕了。”


    *逡巡间,坠兔收光.远鸡戒晓。出自明代李昌祺的《剪灯余话·武平灵怪录》。


    第62章 岂是蓬蒿人(七) 真是好黏糊的一对义……


    翌日东方欲晓, 乘岚要务缠身,不得不早早地出去。


    几个月以来, 红冲惧怕着那些若有若无的鬼哭狼嚎,一直化为原形躲在水中,哪怕他知道这一切于事无补,仍然不敢面对。


    这夜倒是头一回,乘岚在榻边打坐,他枕在乘岚腿上,竟然睡得安稳, 一夜无梦。


    直到乘岚小心翼翼地抽身离开, 他猝然醒来,却装作犹在酣梦中。


    待得乘岚的气息渐渐远了,直至无法探得,红冲倏地翻起身来, 对着眼前空无一人的院子命令:“有什么事出来说。”


    没有任何回音。


    真气爆发,只在眨眼之间——红冲伸手虚抓, 轻而易举地从百里开外的一处凡间枯井里,挖出来一个浑身灰泥的狼狈“旅人”。


    他把旅人扔进池塘中,一道火弹进水中, 顷刻间煮沸了整池水,“旅人”在塘中勉强呼喊:“住手!我说!我说——”


    于是, 红冲又用真气把他拎出来, 随手撂在地上。


    晨起春寒, 红冲合衣走出屋中, 站在池边,目光冰冷地看着那个“旅人”。


    沸水顺带洗去了他一路偷摸尾随至此沾染的尘土,和他故意为之的“伪装”, 他呛出好几口水来,勉强抬起头看了一眼红冲。


    红冲才认出来,这是把自己从海边捞出来,又自称是项盗茵师弟的那个魔修。


    他不肯说方赭衣赐给他的名字,也还没来得及拥有自己的尊号。按照镕国仅存的记录,他在民间时的名字叫程珞杉。


    红冲一边观察他,一边疑惑道:“你来做什么?”


    而在他细细打量程珞杉时,程珞杉也惊疑不定地暗自揣测着。


    程珞杉记得,火山之难前,自己曾在主峰与红冲有过一面之缘,那时红冲不过是筑基修为;待得他从海中将红冲捞出来时,红冲的境界就达到了元婴期;而现在不过又只是几个月过去,红冲的修为,竟然已能将化神境界的自己搓扁揉圆……为什么?不是说妖修本该修行远不如人类更快么?况且他还是修炼比寻常修士更快的魔修啊!


    那他的计划究竟还能不能成功——又或者,是成功率更高才对?


    红冲眼眸一亮,问他:“你想做什么?”


    程珞杉随口道:“我只是想看看你过得如何……呃啊啊——!”话没说完,他的心口猛地爆发出一阵烈火烹心般的剧痛,叫他痛呼出声。


    见他惨状,红冲甚觉满意:“果然如此。”


    果然……这双属于他自己的眼睛,能够勘破他人的谎言与伪装,只要维持注视而已。


    真气无形,钳制住了程珞杉的脖颈、眼皮,他痛得难以言语,却连移开眼睛都无法做到,也来不及想出来。


    因为红冲就这样直接说出了他的心声:“项盗茵离岛,你想趁这个机会报仇——哦,原来枫灵岛上处处是法阵,全是项盗茵的后手,在那里根本没法把他彻底杀死,呵呵,是你没那个本事吧……”红冲轻笑一声,不顾他试图反抗,继续说:“你想要我加入你们……等等,你们?”


    “我们……有很多人。”程珞杉勉强说。


    奇异的是,这话一出,那要命的痛苦陡然轻了几分,又渐渐趋于淡去。


    程珞杉沉浸在劫后余生般的庆幸感中,还未来得及细细回想,便见红冲微微蹙眉,问他:“很多人?多少?哪来的?”


    这一回,程珞杉不敢再隐瞒他,实话实说道:“三十余人,多数是魔修,或许曾是引心宗弟子,或许是引心宗弟子曾在凡间的亲眷。”


    “三十也叫很多?”红冲若有所思:“还或多或少都与引心宗有关。”


    不等红冲再问,程珞杉连忙主动解释:“便是项盗茵故技重施,试图灭族炼丹,但此举有伤天和,总有人逃出一命来,如我这般……我们结识之后,便决心一同复仇。”


    红冲微微颔首,却道:“可是那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程珞杉沉默下来。


    上回在海边洞窟时,程珞杉便再三暗示红冲与自己为伍。他几乎把所有罪责都归于项盗茵,可红冲当时不敢轻信,又惦记着要先回家找朱不秋,二人于是不欢而散。


    这一回,程珞杉又跟了他这么远,如果还是只有这些话,红冲哪怕已用双眼看到,确认他过去所言尽数属实,也仍然无意掺和进去。


    若说红冲如今和项盗茵全无怨怼,那也并非如此,只是这怨怼不足以排到两条人命之前。和项盗茵的那些恩怨,便是要清算,也是在找到幕后真凶,给文含徵和朱小草报仇之后。


    况且如今,红冲更有一份无法与任何人道出的疑问——他的眼睛、他的权能究竟从何而来?他的使命究竟是做什么?难道真的像朱不秋所说……


    既知身是梦,一任事如尘……*难道火山刑场那时,他就该任由项盗茵痛下杀手,不作反抗,乖乖赴死?


    可他不想死,更何况乘岚如此冒险相救,恕他实在无法婉拒。


    程珞杉不知他心中所想,却明白他此言为何——如果不能证明项盗茵是酿成火山之难的元凶,红冲绝不会襄助他们。


    可是,程珞杉自己对那火山一难同样一头雾水,更拿不出有力的证据来。


    他只有一个猜测而已……而他更怕这个猜测一旦说出来,只会更加触怒红冲。


    红冲若有所觉,沉声道:“说!”


    程珞杉只好缓缓开口:“万仙会期间,我曾不慎被俘,但我熟知引心宗布置,那里自然关不住我。潜伏在岛上时,我曾看到你的两个弟弟一道去侍剑山庄作客。我说的不错吧?”


    这倒并不是什么秘密,红冲攒眉听着,心中隐隐有些不安。


    只听程珞杉继续道:“我不知道你那两个弟弟为什么会上山、能上山,但是我却知道……他们离开侍剑山庄前,项盗茵正在那里作客。”


    红冲便回想起那日,文含徵曾说,是在二人结伴返回寝庐的路上,朱小草突然起意,接着就没了踪迹。


    莫非是项盗茵与他说了什么?可二人但凡曾与项盗茵打过照面,这可算不得件小事,文含徵应当会告诉自己才对。


    若说是项盗茵从中作梗,虽不能算是全无可能,却也实在有些牵强。


    红冲心中盘算,面上仍是不动声色,仿佛全然没有理解程珞杉的话外之音。


    见他不为所动,程珞杉只得一咬牙,又补充道:“况且……侍剑山庄擂台那日,也是你与文含徵擂台动手那日,我也潜伏在场,而我发现项盗茵也是同样——并非是你走后他才到来,他一直在场下,只是伪装成了不起眼的模样,若不是那术法还是他曾教给我的,我还真发现不了!”


    在红冲仿佛淌血的目光中,程珞杉低声道:“他甚至还动手了,你与文含徵比试时的那道雷和烟,就是他放的!”


    无形烈火不曾降下迟来的惩罚,足证程珞杉所言非虚。


    红冲定定地看着程珞杉,背在身后的手却忍不住握紧。


    “咻”地一声,那把被弃置的刀从屋里飞出来,悬在红冲面前。他垂眸欣赏这把刀,尽可能掩去心中的波涛汹涌。


    这一切兜兜转转,竟是又绕回了这把刀上。


    起初,是乘岚看上了这套刀剑,后来,江合心与游元尊者说这套刀剑的命格与乘岚不合,红冲亦帮衬了几句,才让江合心应下了按规矩办事。


    然而,一开始察觉“命格不合”的,是项盗茵。


    后来,这把刀作为彩头上了擂台,被红冲握在手里,注入真气的瞬间——落雷、哭嚎声、烟雾之中,刀脱了手,他骤然失去了真气和本就所剩无几的视力……却还是下意识地,击得文含徵飞出擂台。


    当时乘岚不知烟中情况,只顾着替文含徵顺气疗伤,红冲也方寸大失,一时急于离开校场。后来他们不约而同地将问题归结于这把刀,竟然忘了深想这件事。


    如果他早在落雷的瞬间就功力尽失,那又如何能用真气击飞文含徵?除非动手的另有其人。


    而究竟是什么人,能在不知不觉间夺走他的真气,还储存在这把刀里?


    ……这就好像,那个分明被放在乾坤袋中,却还是能够被人悄无声息取走的翡翠瓶一般。


    红冲只是想不通——那是他的真气、他的眼睛,为什么会如此轻易地被他人夺走?


    朱不秋说是因为他放弃了自己的权能,却也说,他早在不知何时就重新拾起……那便是擂台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让他“拾起”了自己的权能?


    是这把刀吗?


    擂台之后,项盗茵亲自把这套本该由侍剑山庄遣人送来的彩头交给乘岚,又几次三番暗示乘岚,将这把刀交给自己。甚至他看出乘岚出于安全上的顾虑,就这样大方地赠出一枚引心丹,似乎项盗茵比谁都要更希望他拿到这把刀。


    那项盗茵会知道真相吗?朱不秋不曾直说的一切,项盗茵会告诉他吗?又或许不需要项盗茵的首肯,红冲只需要一个对视的机会而已。


    他要问清楚这一切。


    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


    他眼中的那点红,便像是一粒化开的朱砂,丹色顺着氤氲水波晕染到了眼眶。


    真气陡然散去,那把刀就这样轻轻落入红冲手中。


    然而这一回,风平浪静,什么也没有发生。


    红冲与程珞杉都看着那把刀,只可惜一个怔在原地,另一个原本就是一头雾水。


    为什么会无事发生?


    来不及多想这一切,红冲遽然动手,一掌将程珞杉拍进了池塘中。


    塘底淤泥顿时像是活过来了一般,紧紧束缚着程珞杉,很快便将他吞没,只留下极细微的气孔。


    程珞杉猝不及防地又被制住,却无力反抗,甚至连张嘴求饶的机会都没有。幸而他修为不低,能够闭气很久,不至于就这样当场殒命。


    他正躺在淤泥里,思索着自己究竟是做了什么触怒了红冲,就听到塘外传来另一道声音:


    “我方才似乎察觉到有魔修的气息,你没事吧?”


    竟然是乘岚!


    程珞杉瞪大眼睛,登时安分下来不敢妄动。他不晓得二人有如何恩怨,只知道乘岚和项盗茵十分相熟,更何况乘岚一贯嫉魔如仇,对他来说,可不会像红冲这个妖一样好说话。而他虽然不惧乘岚,却怕红冲那诡异神通怕得要死!


    “哦……没有呢。”岸上,红冲含糊一声。


    他迟疑着不知是否该将一切告知乘岚。


    不等他作出决定,乘岚的感知检查过周遭无虞,放松下来随口道:“枫灵岛作乱的那魔修,也不知什么时候能抓到。”


    红冲试探道:“如果他也有苦衷呢?如果……”


    “莫说这些。”乘岚摇了摇头,声音低沉:“忤逆天道,走火入魔之徒,哪怕有再多苦衷,也不是他作乱的理由。”微微一顿,又似带几分怅然道:“如果不是他,兴许含徵……”


    如果不是魔修作乱让乘岚背上了质疑,如果不是为了围猎魔修和方三益,主峰便不会被布下大阵,乘岚也本可以守在他们身边……


    一切决策乃是项盗茵所定,天灾并非寻常人力可致,这些道理乘岚都懂,也因此与项盗茵生了隔阂,但到底也只是隔阂——他没法不因此恨上魔修和方三益。


    如今方三益已死,若说乘岚最想要谁的命,除却那不知身份为何的真凶,便是这个魔修了。


    红冲默默地将原本的话咽了回去。


    二人的视线转而落在红冲手中的刀上。


    乘岚静静凝视了片刻,将手亦搭在这把刀上。


    他的真气勾着红冲的真气一同注入刀中,认真地铭刻下一个阵法。


    “这是……”红冲微微抬眼。


    “同生共死契。”乘岚笑了一声,仿佛只是说出一件最普通不过的小事。


    可他所做的,分明不是一件小事。


    方才红冲是明知故问,同生共死契,顾名思义,无需赘述。红冲是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要这样做。


    殊不知,乘岚早有此意,只是从前那些时日红冲浑浑噩噩的,他不好占妖便宜罢了。


    “这把刀的邪异,至今都没解开,或许我本该将它束之高阁。但我有时也在想,如果我早些将它交给你,是否你就能早些恢复功力,而小草也不会……”乘岚苦笑一声:“我不知道。但是,或许它与你真的有什么缘法,我不懂,我只要你平安就好。”


    所以他在刀中刻下同生共死契,如果它真的反噬红冲,乘岚也将一同承担,从此他们的命魂相连,哪怕死亡也无法将一人一妖分隔。


    红冲亦一时无言。


    如果……如果……


    他们都沉浸在无尽的懊悔里,因为连恨都不知道该恨谁,最终只能含泪饮下一切痛苦。


    可如果酿成一切的人也是原本信任的人,就像乘岚所说的“识人不清”,乘岚又真的能够承受吗?


    红冲只知道自己几乎无法承受。


    “那把剑呢?一起拿出来,起个名字吧。”红冲撇开心绪,轻声说。


    闻言,乘岚便地将剑也从乾坤袋中取出,与刀放在一起。


    这套刀剑摆在一起时如此赏心悦目,漂亮精致得像是工艺品,而不是该用来饮血碎骨、沾染煞气的刀兵利器。


    “我不太会起名字啊。”乘岚求助地偷瞄红冲,见红冲亦专注地凝视着这套刀剑,模样是少见的一本正经。他不好再做推诿,只能勉强道:“就按照游元尊者所说的‘命道’来好了……不,或许按照我的命更吉利一些?但也未必……”


    于是,那两把刀剑便分别被刻上“露杀”、“藏官”二字。


    “会吉利的。”红冲认真道。


    乘岚命中已是官印高显,七杀又是主肃杀的将星,官纯杀正,是顶了天的命格——哪怕变成了凶……也总有同生共死契为乘岚兜底。


    曾经是乘岚把他支撑起来,牵住了他的魂——所以他笃定。


    笃定乘岚千仞无枝,必有悟道之时。


    哪怕那时乘岚孤家寡人,而他化作厉鬼,魂也会伴于乘岚身侧。


    这双眼中似乎盛了太多东西,无端叫乘岚觉察出一丝微妙的不安来,正欲询问,红冲先打岔道:“那兄长什么时候教我用刀?”


    他才恍然大悟,忆起自己确实曾许诺过十八般兵器样样精通,随红冲挑哪一般,他都能教。


    乘岚一贯爽利,沉吟片刻,说:“明日一早……不,今日也行。”


    这话有几分真假,红冲心知肚明。


    分明是一大清早就不得不匆匆出门,结果一缕魔修的气息,就把他从千里之外唤了回来,如今又说是“今日也行”。


    并非整日闲适无事要忙,而是他的心被留在家里,哪怕有再多的事,也都不算什么事了。


    可乘岚若是真的如此随心所欲,仅凭私心便将事情推诿,那就不是他了。今日原定要做的事被“教习刀法”挤开,乘岚少不得要用旁的休息时间去办。


    更何况……今日红冲不行。


    红冲可还没忘记,池塘的淤泥里还埋着一个不能被乘岚发现的魔修呢。


    他还有事与程珞杉相谈,既不想叫乘岚立刻发现程珞杉,引起大战——更不想叫程珞杉偷听二人墙角,偷学乘岚的心意招式。


    红冲便轻轻靠在他肩头,低声说:“明天吧?今日便让我再偷懒一日,而且……我想吃糖葫芦了。”


    这招由他使出,对于本就宽以待他,严于律己的乘岚而言,堪称是百试百灵。乘岚果然摸了摸他的脸,安抚道:“那就明日。”


    又嘱咐几句,乘岚才离开小院,继续去办云观庭的事务去了。


    红冲感知着他的气息渐渐远了,才敢把程珞杉从泥里翻出来,撂在地上。


    程珞杉古怪道:“你们俩……真是好黏糊的一对义兄弟。”


    红冲:……


    他懒得与程珞杉细细解释二人的关系,直入正题:“你有什么计划?”


    程珞杉见他颇有异动,便将谋算和盘拖出。


    项盗茵如今接连拜访大小仙门,虽然不曾将规划排班布告天下,但观其路径,也算是有迹可循。他作客与引心宗十分亲厚的大派时,程珞杉不敢妄动,但总有些小门小派,叫他能有些机会。


    “最快一年,最晚十年内……”程珞杉露出一个阴恻恻的笑。


    “十年?不行,太慢了。”红冲对此十分不满。


    程珞杉见他那不耐烦的模样,顿时暗生疑虑:竟然比他还恨项盗茵?可是为什么?


    红冲便说:“别误会,我虽然准备和你一道行动,但我还没说要杀他。”


    “……”程珞杉咬牙切齿道:“你诈我?”


    “那倒也不是。”红冲摇摇头:“我有事要问个清楚,在问清楚之前,我与他的恩怨……”


    “他可是毫不留情就想用你来顶罪!”程珞杉道:“究竟是不至于如此,还是你怕杀了他,会破坏你和乘岚的感情?”


    红冲看着他,倒不想他如此敏锐,全然不似方才那副任由拿捏的傻样。


    但他还是没有承认,反而故意说:“不,我是觉得,他的命如此‘金贵’,总要起到些特别的用处才好。”


    “什么用处?”程珞杉立即追问。


    红冲看着他,眼瞳发亮,终于缓缓抬起一只手。


    没有突如其来的攻击,也没有任何异动……那只手轻轻地搭在他的耳朵上。


    程珞杉只觉得耳边似乎有嘈杂的声音。


    随着那声音越来越吵,他眉头皱紧——却忽然从纷乱的噪音里听到一声呼唤:


    阿九……


    那声音分不清男女,甚至不像是一个人,更似是许多男女老少异口同声地说着同一句话。


    程珞杉瞳孔骤缩!


    阿九……你怎么回来了……


    声音一顿,猝不及防地变成充满厌恨的尖啸:为什么不早点回来啊!


    是他父母亲族的声音,程珞杉潸然泪下。


    他又取出那颗“引心丹”。


    这一回,丹药周身萦绕着的、撕咬魔气的那股力量似乎变得实在了几分,可见并非红冲眼花。程珞杉擦不尽泪,却仍然目不转睛地细细看着,终于明白那不是如有实质的丹香。


    分明是千百只细小的、残缺的手,在无力而又无意识地攀附着周边的一切。


    有的手指上戴着玉扳指,有的佩着金套镯,还依稀能看到有的指尖嫣红,是蔻丹的颜色。


    “他们并没有被完全炼化。”红冲低声说:“但是,恐怕也很难再……”


    程珞杉明白他的未尽之言。


    几十年前就已惨死的幽魂,以如今这副模样残存于世间,没有一日停止呼喊,无数次徒劳无功地伸出手来,是在求助吗?程珞杉不知道。


    如果不是红冲,他甚至不知道,这些残魂还在。


    那些可怕的悲号、痛骂声,竟然让他感觉到久违的温暖。


    程珞杉早已不妄求他们能复活于世间。


    他只是希望……


    “该怎么样才能让他们解脱?还能往生吗?求求你……”


    “所以我才说,项盗茵的命金贵着呢。”红冲说:“这诡异的丹药为他所炼,线索自然也只能从他那里下手。在我搞清楚这一切之前,他绝不能死,所以,你的人也不许动手。”


    虽然,红冲也不觉得,没有自己,程珞杉那伙人真的能杀死项盗茵就是了。


    程珞杉皱眉道:“你怎么知道他肯说?”


    “他没得选。”红冲眨眨眼睛:“就像你一样。”


    那果然是他的神通!项盗茵顿时心中震惊。


    红冲道:“听我安排,不可轻举妄动。”


    这草台班子原本就没几个人,还全是一旦暴露就会招至追杀的魔修——哦对,就连红冲自己,如今虽非魔修,却也是被大小仙门通缉的“恶妖”了。


    他们不能再浪费机会,无味牺牲。


    而他更要问清楚那把刀和人丹之事。


    如果文含徵也是人丹的话,如果也像程珞杉手中的这枚丹药一般的话——是不是意味着……含徵也还没能往生呢?


    又或者……是谁吃了他。


    *既知身是梦,一任事如尘。出自宋代范成大的《十月二十六日三偈》。


    第63章 岂是蓬蒿人(八) 云里的那位仙长被山……


    香兰山脉的春天来得很晚。


    一直到清明过后, 一场春雨落下来,才真正算是春意盎然。


    似乎春回大地, 也把红冲丢了的魂带了回来。


    乘岚还需时常返回山上的云观庭,宗门事务有许多亟需他这个大师兄处理,因而白日里时常不在山脚下的私宅中。


    而这一回,乘岚一连多日出去剿鬼,回家路上便看到私宅里多了一间伙房。


    他落进院中时,红冲正在灶前忙碌,锅里烧着一条红烧鱼。


    乘岚回头看了一眼池塘, 只见池塘里的锦鲤果然少了一条。


    他曾以为红冲从市集里买来这些锦鲤, 养在池塘里是为了和它们做朋友……


    乘岚沉默片刻,心道自己还是不够了解红冲。


    修行之人辟谷之后无需进食,像项盗茵那般偶尔贪图口腹之欲的都算罕见,他没想到红冲比之更甚——时不时在山下的凡间城镇买些食物, 竟然都无法满足红冲,如今甚至要搭一间伙房自己做饭。


    而且, 还把“朋友”烧熟了吃。


    红冲回头,正巧招呼乘岚落座,他转身把红烧鱼端上桌案, 自卖自夸起来:“是不是隔着几座山头就闻到香味了?尝尝我的手艺。”


    乘岚很想婉拒:他辟谷多年,没有进食的习惯, 如今闻到红烧鱼的香味, 心中毫无波动……但迎着红冲一双亮晶晶的眼睛, 他还是勉为其难吃了一口, 赞赏道:“好吃。”


    实际上味道如何,并非乘岚不肯细细品味,实在是舌头早已尝不出花样, 吃什么都味同嚼蜡。


    凡缘斩断,心境变了,自然品不出人间的味道。


    红冲似乎被他的伪装骗过去了,得意道:“那是。昨天我在水里睡觉,它竟然敢偷偷啃我手臂!今日就让你替我报仇。”


    乘岚:……


    乘岚摸了摸鼻子,多少有几分心虚——真是抱歉,他也啃过红冲的手臂,不过不是在水里啃藕,而是……便不是青天白日该想的了。


    他这小动作逃不开红冲的眼睛,红冲哼笑一声,促狭道:“想哪去了?”


    乘岚已自我反思了好几回,生怕他在朗朗乾坤之下吐出什么虎狼之辞,连忙糊弄道:“想到我不在家时,你也很充实,这便很好。”


    实则看到红冲如此活泼,全然不似月前那般整日萎靡,以泪洗面,他确实安心几分。然而安心之余,却又生出些莫名的愧疚来。


    既对红冲,也对文含徵,对朱小草。


    云观庭偏安一隅,仙门中再是风起云涌,余波总是要过去很久,才能渐渐传到香兰山脉来。而这片山脉又太过广阔,宗门庇护的地界每日都有数不清的事务等着他去做。


    以至于故人离去已快半年,乘岚仍然没能查清真相,不仅如此,似乎离真相越来越远。


    因为乘岚不肯低头。


    火山之难后,项盗茵代表着引心宗四处交际,让各大仙门之间多了许多避不开的事务。幸而善仪真尊无意与方赭衣重修旧好,才让乘岚也能借机回避许多项盗茵抛来的橄榄枝。


    然而,乘岚竟不知该不该为善仪真尊的这份“善解人意”而松一口气——死的人分明也有他的亲生儿子,而这一条命,激不起善仪真尊心中的一丝波澜,仿佛只是死了一株院子里不大受人关注的蒲草。


    那些烦扰的事务,和理不清的感情,千丝万缕缠上乘岚的手脚……他终于寸步难行。


    他才知道,原来“报仇”二字,远不只是“变强”而已。


    但幸好,还有一件事能令他稍微生出几分松快愉悦来。


    红冲指着那条红烧鱼:“我的刀法也练得很不错吧?”


    盘中鱼身被剞出利落的两种刀纹,交替出一片规律漂亮的菱形纹,经过热火烹饪更显得十分美观。乘岚亦点头赞许:“也很好。”


    比起方才对味道的夸赞,这句便明显更真诚许多,盖因他确实能够评判,也亲眼所见,这些时日红冲的刀法确实突飞猛进。


    红冲于是美滋滋地端出烧好的饭,坐在乘岚对面吃起来。


    乘岚不欲多吃,他也不再劝,二人一个吃,一个看着,也算各得其乐。


    倒是乘岚看了一会,不自觉地忆起今日在城中的听闻来。


    他忍不住笑了一声,见红冲抬头,目露疑惑,又说:“没什么。”


    饭后天色渐暗,牛毛细雨飘进院中,乘岚在檐下打坐,等着红冲收拾好了院子回屋里来,却见红冲披上蓑衣,拿着斗笠要出门去。


    乘岚眼皮一跳:“你要出去?”


    红冲没回头:“去买豆腐。”


    俗话说早不买猪肉,晚不买豆腐,这眼见着都快入夜了,谁会挑这会功夫去买豆腐?只有乘岚这个若非要事,从不在民间停留的“仙长”会不晓得这道理罢了。


    他叮嘱了一声:“早些回来。”似乎每每离家时,听到红冲如此叮嘱,让他十分受用,他便也将这凡间的习惯学了来。


    红冲扑哧一笑,戴上斗笠说:“早不了。骗你的,是去扈镇的阿树家打麻雀牌。”临走前,他又随手拎上檐下放着的一个提盒,晃了晃:“剩饭拿去喂阿树。”


    乘岚:……


    可能红冲的日子也有些过于充实滋润了点。


    他毫不怀疑地合上双眼,继续打坐修炼。


    却不知,绵绵雨丝中,一道蓑衣斗笠的身影走出人烟罕至的山林,却并没有去到扈镇,而是逐渐隐没在月色中.


    程珞杉在枯井里等到月上中天,终于等来了迟到的人。


    对方才落入井里,就抖了程珞杉一头一脸的水。还没等程珞杉擦拭干净,脱蓑衣、摘斗笠的动作,又甩得程珞杉浑身湿透。


    程珞杉无语:“雨没这么大吧?”


    “为了堵住你的嘴。”红冲随口说:“我的东西呢?”


    一转头,便看到枯井掩饰下被辟开的这处空间,角落里还蹲着几个新面孔,都是魔修。


    红冲失笑出声:“一副麻雀牌,用得着这么多人一起来送?”


    “不是。”程珞杉摇摇头:“是大家想见你。”


    这几个人都是魔修,便是程珞杉的那些同伙们。


    哦,现在应当也算是红冲的同伙了。


    红冲又抬头看了一眼近在眼前的“天花板”,问:“这是谁做的?”


    顺着枯井挖出来一个藏身之处容易,但此间竟然布置下隔绝感知的阵法,让红冲都险些没反应过来,这可不容易。


    他便想到,兴许程珞杉上次潜入枫灵岛,却能潜逃出狱,视枫灵岛大小阵法、监管于无物,恐怕除开他曾为引心宗弟子,熟知关窍之外,也有这阵法的功劳。


    一个魔修便主动道:“是我做的,恩人。”


    “?”红冲又看向程珞杉,问:“谁是恩人?”


    程珞杉也看着他,说:“恩人。”


    红冲:……


    程珞杉贴心地为他解释:“大家都很想念自己的亲人。”


    红冲便明白了,是他前些日子琢磨着,将这份耳边时时有哭喊的困扰分享给该分享的人,便把神通折腾到了饮食上。一锅他眼泪和面蒸的馒头分出去,现在无需借听力,吃了馒头的人都能天天倾听家人辱骂了。


    但红冲更关心:“好吃吗?是不是十分暄软香甜?”


    程珞杉和魔修都沉默了。


    吃的时候光顾着听,嘴巴里只有眼泪的咸涩,哪里晓得味道如何。


    见几人面面相觑,红冲便知道这几人也根本尝不出好坏来,冷笑一声:“没品的东西。”


    程珞杉把搜罗来的麻将牌交给红冲,随口提到:“你可要当心些,近日镇上有不少你和乘岚的流言。”


    “流言还能怎么流到我身上?”红冲并不在意自己,毕竟他都已经是被引心宗带头悬赏、大小仙门联合通缉的恶妖了,还有什么好怕的?不过若是与乘岚有关,他少不得有几分好奇。


    乘岚的心不好读,他这些日子悄悄试过太多回,竟然没能读出什么秘密来,要么是乘岚毫无城府,要么就是乘岚待他实在心口如一,一句隐瞒都没有。


    他直接忽略了前一种可能,便不得不承认对乘岚束手无策——但凡有任何与他有关的苦处,乘岚都不会带回家里来,且并非放在心里却不宣之于口,而是心里也真的不惦记。


    程珞杉却欲言又止片刻,委婉道:“镇里人说,‘云里的那位仙长’被山中精怪迷了魂,金屋藏娇,乐不思蜀了。”


    “金屋?叫镇上人来看看我家哪有一样金子做的东西。”红冲呵呵一声:“我在镇上买东西时,怎么大家对我都只是尊重、祝福?”


    程珞杉不知道他在镇上行走时是如何光景,却明白议论人不能当面的道理。他沉吟片刻,缓缓说:“兴许是因为仙门中的传言。”


    红冲才眉心一蹙,露出几分认真来。


    “那些道貌岸然的‘正派人士’,都信了项盗茵一面之词,包括善仪真尊,只有乘岚一直主张要调查真相。”程珞杉说:“可乘岚也拿不出证据来,渐渐地,就有参加过万仙会的人说,乘岚与‘恶妖’春风一度,一日夫妻百日恩……加上善仪真尊如今也与乘岚似乎不睦,这些说法流传到民间,就成了乘岚在万仙会时就贪图妖物美色,这回又被山里的狐狸精迷惑,背信弃义,大抵就成了这般模样。”


    其实仙门与民间的传言,还要更甚几分,诸如“师弟尸骨未寒,乘岚就与杀弟凶手苟且到了一起”、“乘岚贪欲忘本,连师门都抛到了脑后,整日只顾与妖寻欢作乐”此类。


    只是程珞杉打量着红冲的脸色比夜色还黑,已不敢再说了。


    程珞杉怕红冲当场发飙,安慰道:“闲言碎语总要编排些香艳桥段才能流传开,你别担心,其实大家也知道,你们的关系并不是……”


    “砰”地一声,红冲果然气得把麻雀牌摔了一地。


    “岂有此理!”红冲咬牙切齿:“谁说我是狐狸精?谁说的?而且我根本不是山里来的!”


    不等程珞杉动作,他又蹲下身,一颗一颗把麻雀牌捡回包裹中,抱在怀里。


    “等不了了。”红冲低声吩咐:“夏天我们就动手。”


    “会不会太快了?”程珞杉正欲询问,却只觉得眼前一花,下一刻,枯井中早没了红冲身影。


    第64章 岂是蓬蒿人(九) 良宵苦短这个那个一……


    红冲回到家里时, 乘岚还在原来的位置上打坐。


    他脱下蓑衣、摘下斗笠,不顾头发被扯得凌乱散开。又把麻雀牌随手一丢, 落了一地,也不收拾,自己直接豪横地钻进空处,躺到了乘岚腿上。


    噪音响声、外物干扰,都不足以扰乱乘岚修炼的状态,只是红冲这副情态罕见,乘岚便忍不住脱离入定, 缓缓睁开双眼。


    他见红冲眼眶泛红, 大抵没有十分生气,却装出了百分的委屈来,双手环抱着他的腰,鼻尖蹭了蹭他腰间的玉带钩。


    真是……婉伸郎膝上, 何处不可怜。*


    “怎么了?”乘岚撇开脑袋里无端冒出来的缱绻臆想。


    “那些流言,你怎么都不告诉我?”红冲问。


    “什么流言?”乘岚怔了片刻, 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轻轻摇了摇头:“我都没放在心上,又有什么值得告诉你, 叫你难过的。”


    不过,话说到这里, 他便知道, 红冲应当是今天去镇上打麻雀牌, 误打误撞听到了流言。至于为什么气成这样……


    “莲花比狐狸可爱多了。”乘岚伸手捏了捏红冲的鼻子。


    红冲便坐起身来, 靠在乘岚肩头,欲言又止:“可是……”


    他分明有话要说,乘岚的心思却不知该说是不合时宜, 还是太合时宜地飘去了别处。


    不知妖物是否天性如此,至少在一向克己守礼的乘岚眼中,红冲的生活习惯实在有些随性。


    比如此时,红冲原本穿衣服就有些不仔细,如今这番动作拉来扯去,胸口已然半敞开,乘岚目不斜视,也无法忽略这好大一片裸露的肌肤,很艰难才压抑出就要冒出喉头的那一声清咳——但还是没忍住。


    夜风以迅雷不及掩耳,迅咳不及侧目之势,合上了红冲的衣襟。


    红冲就知道他没在认真听,低头一看自己那严丝合缝的衣领,笑了一声:“都不是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了,也还是不行?”


    “行。”乘岚说:“怕你着凉。”


    且不说这妖物是何等体质,便说如今已近谷雨时节,怎么会着凉?红冲正要反驳,就见不知何时,雪花偏偏飘落,池塘水面已积了一层霜花。


    四月飞雪?


    不对……红冲才反应过来:“你作弊。”


    是幻术。


    “现在相信了?”乘岚微微一笑。


    幻术玄妙,是影响人心的术法,欲于此道有所进益,必须自身意志坚定、心如止水,但凡存了一丝杂念顾虑,都难免自伤。


    换句话说,他如今能用得出幻术逗红冲开心,足见他方才所言非虚,那些不堪入耳的流言,确实没在他心中激起丝毫波澜。


    只是这又难免叫红冲忆起朱不秋来。


    自从离开翡翠林,他也如朱不秋所说,再也没唤过一次“师尊”。


    朱不秋曾说他“长大了,不好骗了”,红冲曾因为这不过是敷衍之言,如今却大约琢磨出来些所以然来——他这双眼睛能勘破一切虚伪妄象,在他取回自己的眼睛之后,恐怕朱不秋是确实无法维持幻术了。


    而他因此更想问问过去。


    数十年如一日的幻术,朱不秋也心甘情愿地与鬼为伍,让这场专为他而编织的美梦显得如此“天衣无缝”……莫非这么多年来,朱不秋的心,真的就古井无波至此吗?


    被欺骗的愤怒,夹杂着被抛弃的委屈,曾让他萌生出千万句“凭什么”“为什么”——凭什么他这么好都不要他?为什么这么多年的感情,都能说抛弃就抛弃?哪怕是演的……这么多年来,都没有过哪怕一瞬间的假戏真做吗?


    渐渐地,他却明白了朱不秋的想法。


    如果一切恩怨情仇原本始于他的心愿,而非朱不秋悉心编织;如果这十余年对于朱不秋上千年的生命来说,不过是打个瞌睡的功夫……兴许他无法割舍的感情,他不肯从梦中醒来,对朱不秋来说,才是麻烦,是无事生非。


    见他若有所思,乘岚问:“怎么了?”


    “想起另一个会幻术的妖了。”红冲只能说。这些事他从前不曾与乘岚细说,如今事已经过去了这么久,想说些什么时,却已不知从何说起。


    乘岚若有所觉,安慰了一句:“人各有命,妖亦如是。”


    沉吟良久,红冲终于说:“我做了一个很真实的梦。”


    梦里有什么呢?他已不愿回想,他只是说:“梦为什么比幻术难以识破呢?大抵是因为梦是我心中所求,便不会怀疑这一切。你的幻术,或许也可以如此。”


    “可我怎么知道别人心中所求为何?”乘岚下意识道。


    “那重要吗?”


    乘岚一怔。


    是啊,或许不重要,毕竟他用幻术,更多的是起到牵制、迷惑的作用。就像刑场上他叫项盗茵一时错乱,误将自己与红冲混淆,于是项盗茵连忙出手,却一掌拍到了自己身上。


    如果他肯将幻术的主动权更加放开,任由项盗茵所梦,而自己顺梦而为,恐怕效果还能更好。


    只不过一旦让渡了术法的主动权,施术者又该如何保持清醒……他正想着,一只手就轻轻搭上他心口。


    顷刻间雪花消散,乘岚敛目看去,只见搭在他心口的分明是……露杀剑的剑柄。


    “这位仙长大人,修行不想,”红冲笑意盈盈地凑在他耳边,吐气如兰:“想缠绵。*”


    施术者让渡主动权,却没能维持本心,术法反叫对方钻了空子,反将一军,便是如此后果了。


    乘岚脸颊飞红,很想反驳一句:那分明是红冲用这招来勾引他,分明是红冲先用美色惑人……却不得不承认,也怪他居心不够纯良,这才中了再明显不过的计。


    他一时赧颜汗下,侧过头去。


    红冲又换了一边,贴上他耳畔,低声说:“仙长,再试试吧。”


    “恶妖”低语,落在乘岚耳中,就成了无法拒绝的温言软语。


    乘岚不曾回话,只自顾自地恢复打坐,似乎已然重新入定,唯有神识微动,在红冲察觉不及之际,悄悄地施开幻术。


    红冲不知他这反应究竟是答应还是无视,便提起十二分精神,却仍旧不曾察觉任何异常。


    他渐渐软了膝腿,趴在乘岚的背后打哈欠。


    乘岚拍了拍他的脑袋:“困了就去榻上。”


    “兄长的腿上不能卧?”红冲反驳。


    “能。”乘岚还是那句话:“怕你着凉。”


    这回没有降雪配合他的“诳语”,乘岚便偏过头去,在红冲脸上落下一个轻如雪花的吻。


    红冲眨了眨眼睛。


    这……对吗?


    可情不自禁也不过是这短短一瞬,便有绯色又爬上乘岚耳尖。


    乘岚清咳一声,合上双眼继续打坐,袖袍中的手却没忘记掐了一个决,将一层真气覆在红冲周身。


    真气阻隔了微凉的夜风,像披上了一件暖绒绒的斗篷,却又没有厚实的重量压在身上。


    似乎倒也是乘岚一贯的风格。


    红冲一时竟然无法分辨这究竟是不是幻术,是乘岚的幻术突飞猛进,且心智之坚更甚术法之高,还是这一切……真的就是自己认为会发生的。


    但打赤脚不怕穿鞋的,他总有办法。


    他披着那道真气,把乘岚和自己都裹在其中,捂成了一团。也不知他使了什么把戏,乘岚想散去那道真气竟然不成,反而叫那层披风里混入了一丝火真气,把两人包在其中,温度攀升。


    乘岚面红耳赤,也不知是热得还是窘得。在“作茧自缚”的真气包裹里,他一边与红冲斗法,又不好太过于认真动手;一边故作严肃斥道:“不许胡闹!这可是在外面,幕天席地……”


    “我们妖物一向如此,你第一天晓得吗?”红冲面颊也稍染一层绯色,他故意靠在乘岚颈间,将气息喷涂在乘岚下颌:“在化作人形之前,我一直是如此……”


    话及此处,却是戛然而止。


    一直如此吗?红冲试图回想,却发现自己对化形为人之前的记忆一片空白。一切记忆始于那个陌生的街头,不知过去了多少个日月,他捡到一个被“施舍”来的硬窝窝头,被硌下来好几颗牙……然后,朱不秋找到了他。


    那是他灵智诞生的伊始,妖物皆是如此,此前的岁月尽数沉沦在一片混沌中。若是飞禽走兽兴许能早些灵智觉醒,但他是一朵莲花,会灵智醒来得缓慢些,似乎也是必然。


    可是他又是怎样来到那个破物堆的呢?他为什么会懵懂至此?那些权能又是从何而来?又是谁赋予他的,还是……


    他没来得及想通这一切,乘岚终于无法忍耐。


    真气爆发,那层无形无实的斗篷被掀上了天,在半空中就失去掌控,消弭于无形之中。


    风荡开了斗篷,却不舍得把人也刮走,又一阵风被引来扫过两人,带走二人间多余的热度,吹得二人俱是耳目一新——红冲看着二人打结了的四肢、绞成一团的衣物发丝,才发现他们近得乘岚抿着嘴不敢说话,因为他眨眨眼,睫毛都会轻轻梳过乘岚鼻尖的小绒毛。


    他故意又动了动眼皮,果然感觉到乘岚的呼吸都停下了。


    “兄长还是这么见外。”红冲玩够了,才抬起头说。


    乘岚重获自由,艰难道:“是你太……”


    风又起,红冲眼前一花,再定睛时,只见乘岚早就换了一副模样,丝毫不见局促,甚至一只手正搭在他肩头,光明正大地把玩着二人混在一起的发丝。


    乘岚含笑看着他,终于忍俊不禁道:“我哪有那么古板?”


    还是幻术,这一回,是红冲陷在其中。


    “怎么没有?”红冲反应过来,自知落了下风,反而得寸进尺道:“你虽然没说,但我知道,你十分看不惯我这无法无天的做派,平日里我还没做什么,你就咳咳咳咳咳!方才还把我领口束得死紧!”


    “是怕你着凉。”乘岚一口咬定。


    “那现在不怕了?”


    乘岚点点头,指尖在他肩头轻敲,周身一切再次如烟如墨散去,原来幻术到此才算是结束。红冲定睛看去,二人早已不在檐下,而是在屋中,榻上。


    他们的位置也在这不知不觉中调换——乘岚反客为主骑在红冲身上,低垂着眉眼看他。


    屋里没有一点烛火,那双眼中,却映出两点火光。


    “我还以为你今晚不回来了,但是既然回来了,那……”乘岚说:“良宵苦短,且自顾惜。”


    于是,一个克制的吻落在红冲眉心,又逐渐游弋,吞下来不及吐露的字。


    烛不灭,罗衣偏敞,终于落进这桩风月事。只道身似琉璃,心却如酥,再也参不透如何淡泊,哪般求仙。


    万顷波光摇月碎,一天风露藕花香。*


    幻术的雪散去,后半夜又下起小雨来,可花不在塘中,人不在廊下。


    没有雨僝云僽惹人嫌,却是尤花殢雪至天明.


    *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出自魏晋佚名的《子夜歌四十二首·其三》。


    *修行不想想缠绵。化用“梁兄做文章要专心,你前程不想想钗裙。”出自黄梅戏《梁山伯与祝英台》。


    *万顷波光摇月碎,一天风露藕花香。出自宋代黄庚的《临平泊舟》。


    第65章 岂是蓬蒿人(十)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


    乘岚睡眼惺忪地从榻上起身时, 已是午后。


    他久违地撑了个懒腰,鼻尖嗅到院中空气清新, 是小雨停歇,风吹进屋中,带着新草的芬芳。


    这体验对乘岚而言有些陌生,他已许多年不曾好好睡上一觉了,并非繁忙至此不得安眠,反而是因为修士精力太过旺盛,无需长久地睡眠来恢复体力。而一旦习惯了修炼, 就再也不会将夜晚的时间浪费在睡觉上。


    只是昨夜胡闹到了乘岚口中的“青天白日、朗朗乾坤”……有如此浓情蜜意的前情, 乘岚倒也不至于一定要在事后,再不解风情地一定要套回衣服,正襟危坐地继续修炼。


    他侧头看了看榻上安枕无忧的红冲,怜爱之余, 也生出一丝羡慕来。


    红冲似乎很少专门静下心来入定修炼,从枫灵岛到香兰山脉脚下, 至少乘岚从未见过红冲打坐,倒是见红冲有事没事就泡在水里,兴许这便是花妖修炼的法门。


    这看起来不可谓不清闲, 但红冲的修为进益却丝毫没有停歇,到如今, 乘岚已看不透他的深浅。


    乘岚正欲下榻, 突然觉得脑后一股力拉住了他的动作, 他顺着坐回榻上, 道:“醒了?”


    “没有。”红冲闭着双眼,似乎犹在梦中,却飞快地将方才趁机捞住的一缕头发和自己的发丝绕成一股, 在指间套了几圈,又把手压在自己脸下。


    这回乘岚是真的下不了榻了,除非将这缕发丝割断。


    可见红冲是醒了许久,故意赖床,还笃定赖床这点小事,乘岚必然会纵容他。更何况乘岚一贯爱玩弄他的头发,他也乐于投其所好,用头发撩拨乘岚,自然觉得这没什么要紧——却不想发丝交缠在民间本就另有一番雅意。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利刃割断发丝的声音才把红冲惊醒。


    他迅速起身,果然见自己用来混淆视听的那缕发丝,果然已经与乘岚的发丝无法分辨,相亲相爱地一同被刈了下来。


    红冲的眼睛顿时红了:“你做什么!”


    乘岚正收了露杀剑,要将那段发丝接入手中,没想到他反应这么大,连忙道:“怎么了?”


    “至于吗?”红冲握紧了头发不给他,咬牙切齿道:“你知不知道我的头发很金贵的?”


    “金贵,自然金贵。”乘岚哄着他说:“你以前不也用来编绳子挂长命锁么?我刈下来这缕,也是有大用处的。”


    “那你也该先说一声!”红冲怒道:“我那缕头发是故意的,当然没什么关系。可你这样不打一声招呼就动刀子,你知不知道我现在什么样了?”


    乘岚疑惑的目光中,他在手上凝起一朵莲花的虚影,只不过——最中间的一瓣花瓣上,多了一个好引人注目的豁。


    乘岚大惊失色:“怎么会这样!对你有没有损伤?”


    “对我的美貌来说,简直是伤筋动骨!”红冲道。


    平日里倒不见他对自己人身的脸面身体如何保养,乘岚还不晓得他的臭美之心原来是全用到了原形上。如今发丝已然割了下来,乘岚满心歉意不知该如何补救,但割下来的发丝既然补不回去,也不好浪费,乘岚手指翻动,随手将混在一起的两缕发丝打了个结,口中问:“那该怎么办?”


    红冲便说:“我要吃糖葫芦。”


    他如此说,便是使性掼气,借题发挥,要乘岚专门去一趟露州城为他买的意思了。


    乘岚点点头:“那你再睡会,我现在去。”


    话音刚落,他就披上衣服,束好头发,御剑消失在红冲视野中。


    见他走了,红冲也从榻上爬起,却是坐在池塘边,从淤泥里拔出来一个泥头土脸的人,逼问道:“你怎么敢擅自来我家的?”


    程珞杉摸了一把眼鼻处的泥巴,闷闷道:“计划有变,急变。”


    “这话轮不到听命做事的小弟说。”红冲说:“你方才被乘岚发现了。”


    露杀剑出,可不只是刈一缕头发那么简单,自然还顺便清理了一下河道里的不速之客。若不是乘岚清早心情好,又被红冲悄悄挡住了这一剑,程珞杉必然当场暴露。


    闻言,程珞杉却不服道:“发现又如何?他未必是我的对手。”


    比起乘岚,本就是程珞杉的境界更高,又是魔修,理应杀伤力更强。


    红冲目光沉沉地看着他。


    自然不是杞人忧天,担心程珞杉命殒于此,而是他一旦暴露,红冲筹谋多日的绑架项盗茵计划又该如何实施?


    程珞杉只是被他盯了片刻,回想起那种烈火焚心的痛苦,就连忙低眉顺眼道:“我下次当心。”


    心里却暗自腹诽:嘴上说信任乘岚,其实也未必——若是真的信任乘岚,大可以将计划也对乘岚全盘托出。如果乘岚真如他所说那般通情达理,自然不会阻拦……不过这倒是于自己有利。


    虽然丹药一事另有隐秘,红冲不执着于取项盗茵的命,程珞杉却还打着问清楚再杀的算盘。


    红冲不置可否:“那是我的事。”


    不能将此事告知乘岚,不仅仅是因为乘岚和项盗茵之间的关系,远没有破裂到你死我活的地步,更是因为项盗茵恐怕知道他的秘密——那个关于“权能”的秘密。这才是真正的、他还不知道能不能让乘岚知道的事情。


    “急变到底是什么变?”忆起程珞杉的来意,红冲又问。


    “自然是项盗茵的计划。”程珞杉道:“他递了帖子,三个月内,他就要去霜心派了。”


    北地最大的仙门就是霜心派,引心宗与霜心派多年来未有深交,按照项盗茵原本的行动路径,似乎他应当在走遍南境仙门之后,才会前往北地,那将至少在一年之后。


    而红冲原本的计划,就是在项盗茵离开南境,前往北地的路上,途径几片并无仙门庇护的交界地时循机动手。


    如今项盗茵竟然意外决定要先去霜心派一行,这便打乱了他们原本的计划。


    项盗茵的境界不低,更难保有什么传信秘法,自杀式袭击与他同归于尽,远没有将他生擒要难,因此他们必须在不受仙门掌控的交界地动手。


    在各大仙门自己的地界,无论生出了什么乱子,只要凡人有心“请仙”,仙门行庇护之责,便是承天命动手维持秩序。只有在那片无主之地,他们才有机会带着一个四处躲藏——因为入了仙途的修士仙门不可再随意涉凡间事。


    红冲思索片刻,随口道:“这算什么急变?早走早动手。”


    “说得简单。”程珞杉无奈道:“你要的阵法、毒瘴都需要时间布置,哪里能有那么快?快就不知道功效如何了。”


    “没关系,按计划,尽快就是了。”红冲吩咐道:“你回去吧,这事我心里有数。”


    他一副无所谓的模样,程珞杉不知深浅,却也拿他无法,只得领了命令,灰溜溜地又从河道走了。


    红冲正打算回榻上再眯一会,路过中庭,见昨晚被他随手撂了一地的麻雀牌还一地狼藉,于是坐在地上,一个一个地收起麻雀牌来。


    他确实不大在意这件事,毕竟在他没告诉程珞杉的计划里,生擒程珞杉主要还是靠他自己,叫那些魔修布下各种阵法、毒瘴,无非是在安定军心的同时迷惑一下正道仙门罢了。


    平心而论,如果并无意外的话,红冲不打算杀项盗茵——却也不打算保护他。他知道待得自己逼问过后,如果把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项盗茵交到程珞杉和那伙魔修手中,项盗茵恐怕难有命在。


    既然如此,那便让他们各自仇怨两清,他只想问清楚该问的一切。


    所以,于红冲而言,其实早晚动手的差别不大——项盗茵只要离开仙门地界,就足够了。


    这几个月来,红冲修炼的同时,也花了不少功夫,来钻研自己这双眼睛的用法,算是小有进益。


    所以愈研究,他愈是好奇……最后一块麻雀牌落入手中,他没有翻面,指尖却摩挲出了牌面。


    一条,因为被刻成一只小鸟雀儿的样子,也被称为“小鸟”、“麻雀”、“小鸡”。


    他突然想起一只很久没见的“小鸡”来。


    孔怜翠也是如此,对引心丹讳莫如深,似乎知道得比方三益还多,却更不懂隐藏。


    他记得孔怜翠曾说过的一句话:丹方不需要会炼丹。


    如果是项盗茵炼出来的这些杂糅怨魂的“丹”,那确实该是鬼道衍生之法,而非丹道。


    可如果方赭衣的丹方也不需要会炼丹的话,那正宗的引心丹,又该是什么呢?


    到底是人吃丹,还是丹吃人——又或许,是人在吃人?


    然而,修行一途漫长,与其说是锻体,不如说是修心,摒弃杂念,悟得大爱无情,方得大道登仙。是以愈是当代大能,往往愈是心境淡泊。


    若引心丹真是为生魂所炼,又该如何化去其中杂念?生魂残念难消,若是知道自己要被炼成丹药,只会反噬更重,又如何能有益于修炼呢?


    正巧那座火山里喷涌而出的火焰,不伤活物,只伤幽魂?


    红冲怎么也想不通。


    冷不丁地,他突然想到魔气——程珞杉走火入魔之后,项盗茵却、并没有追杀他,反而任程珞杉躲躲藏藏地又过了许多年;而火山上,方三益甚至说程珞杉是被项盗茵“放”了的,哪怕程珞杉并不承认。


    难道秘密就藏在魔气之中?


    其实魔气与真气本为同源,皆是修士吸纳天地灵气而炼得。


    肉眼看来,魔气与真气皆是无形无色,只不过魔修为图造势,时常以幽怨的墨色渲染魔气,自然也有修士为求美观,将真气以不同灵根属性的颜色表现出来——若非如此,魔气与真气的区别其实在于心绪。


    真气纯净,是修士沉心静气,在体内提炼所得,因而可以作为攻击手段、威压,也可以注入刀剑兵器,更可用于为人梳理经脉、调理气血;而魔气则是修士走火入魔后所产生,因含着如极怒、极恨、极惧此类心绪,往往令他人心生抗拒,所以破坏力更强,却不如真气泛用性广。


    古往今来入魔修士多为造孽后生出心魔,才走火入魔。因造下恶孽,往往又招至天道谴责,几道天雷下去,多数命殒当场,少数幸存的也大多将这份痛苦铭记于心,每每运功时难免忆起此事。因此修士一旦走火入魔,便再也无法修出真气,与其说是经脉逆行,倒不如说是心魔难消,心境难平。


    人道魔修难得大道,不可登仙,也因如此。魔修受心魔困扰愈烈,修为愈高,破坏力愈强;然而仙路正途却是摒弃杂念,可以说是南辕北辙的两条路。


    但红冲灵机一动……如果他不造孽,只是试着逆向运功放出魔气,又该是如何?


    他正要细细感知,不巧那半成品的魔气卡在心脉里还没放出来,就突然察觉到乘岚的气息正在靠近,又着急忙慌地想要散去。


    屋漏偏逢连夜雨,他越是心里慌张,反而促生魔气攀升。


    乘岚风尘仆仆地赶回院中,甫一落地,这股异样的气息就让他微微蹙眉:“有魔气。”


    或许他本不该感觉到这股异常的气息,方才他以露杀剑荡清河道时,是红冲替程珞杉挡住了这一剑。他和程珞杉并无交集,也不会察觉到这个院里并不存在的、属于程珞杉的魔气。


    因为那魔气分明来源于……


    乘岚看着一股一股如有实质的魔气扭曲那个他最熟悉不过的背影,一时间僵在原地,连思维都停了一瞬。


    可是怎么会?他只是出去买了几串冰糖葫芦而已啊。


    在这个念头萦绕在脑中时,乘岚只知道他的身体自己动了,先于他的思考、判断,仿佛斩妖除魔早已刻入他的本能——他几乎想砍断自己的手,以阻拦自己的动作。


    但是最终,他并没有直接割下魔物的头,只是用膝腿押住红冲的双臂,又抬掌按在红冲的眉心,低喝道:“定神!”


    有希望……一定有希望,哪怕散功也好,大不了再修炼一回,又不是第一遭功力尽失了,总不至于走火入魔的,还有救——他怎么忍心看着红冲走火入魔!


    可魔气越来越重,直到一只魔气四溢的手,轻轻搭在了乘岚手腕。


    “没事的,兄长。”妖纹浮现,烫得乘岚掌心滚烫,红冲的动作如此举重若轻,却如有千钧之力,平稳地移开了乘岚的手。


    “我没事。”红冲笑了笑,双眼红亮,望进了乘岚心里。


    魔气就在他这轻笑之间涣然散去。


    乘岚惊魂未定,连声问:“没事吗?怎么回事——不,先检查体内,把魔气逼干净……究竟是谁影响了你……”


    关心则乱,他几乎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哦,大概只是一点小意外。”红冲引着他的真气在自己体内绕了几圈,他稍蹙眉梢,忍耐着真气入侵体内的经脉酸痛。


    这一回,乘岚不敢与他客气,细致地又检查了好几圈,尤其是心脉。确定红冲体内并无一丝魔气后,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方才自己竟然紧张得屏住呼吸。


    宛如死里逃生,他喘息着将头埋入红冲颈间,“别吓我……”


    红冲“嗯”了一声。


    然而,在乘岚所无法察觉的地方,红冲微微蹙眉,眉心的妖纹染上一丝魔气的乌黑。


    但只在一瞬——阴云翻滚,呜咽出一道嘶哑的鸣声,似乎风雨欲来——魔气便随着妖纹一同淡去了。


    那道轰鸣声撼天震地的雷,最终没有真的落下来,只低沉的响过一声,又很快地挟着乌云不知何处去了。


    红冲心下无奈:怎么只是试试入魔都要劈雷?真是不给妖留活路。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出自西汉苏武的《留别妻》


    第66章 水覆难再收(一) “好久不见。”……


    红冲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似乎很长, 又似乎很短。


    梦里他曾奔赴在一条很漫长的道路上,而路途的终点, 是命中注定的死亡。


    如何才能逃脱?他不知道。


    但他知道,如果程珞杉把牛车赶得再颠簸些,他就真的要吐出来了。


    他没睁眼,还是盖着麻布作假寐状,只悄悄伸出一只脚,踹在程珞杉背上。


    没等他开尊口,程珞杉连忙道:“知道了知道了。”


    老牛放慢了速度, 车上不如方才那般颠簸了, 红冲盖住脑袋,还想再睡一个回笼觉,最好能回到那个朦胧的梦里,却怎么也睡不着了。


    他叹口气, 坐起身问:“怎么还不来?”


    这是他们在南北交界地蹲守项盗茵的第八天了,按照程珞杉所得到的消息, 项盗茵本该在这几天内途径此地。


    “会来的,会来的。”程珞杉说。


    “再不来我等不了了。”红冲又蹬了程珞杉一脚,“今夜再不来, 明早我们直接杀到他在的那个……什么门派来着,忘了。”


    程珞杉劝道:“还是别了吧。”


    红冲说:“你不懂。”


    有家室的人到底是不一样的, 有了牵挂, 就想要早些完事, 也能早些回家。


    更何况他这趟出门, 是以“替镇上要走商的阿树家押镖”为借口——这还要幸亏程珞杉的魔修难友们见多识广,其中恰好有个会易容的,他每日在枯井里跟人学习易容, 也算是学出来了点名堂,这才在乘岚那里获了批准。


    只不过乘岚以为,走商也不过就在香兰山脉这几百里地界,哪怕红冲露了什么马脚,乘岚也总能替他兜住。他自然不知道,红冲已来到了千里之外的南北交界地。


    程珞杉见他那模样,就知道他定然又是编了个十分拙略的谎言来糊弄乘岚,冷不飕地评价:“你还不如直接说‘有事出门’,难道你就不能有些什么自己的事么?”


    “说了你不懂就别问。”红冲懒得理他。


    他自然可以说“有事出门”,乘岚虽然不会太过支持,却也绝不会极力反对,因为乘岚只是在乎他安危,尤其怕他落入敌手、更怕他走火入魔。但是如果他真说是“有事”让乘岚把他放出门去……那太正经了,以乘岚的坦荡,一定也不会对这趟出远门产生任何质疑与探究。


    反而说是“帮阿树家走商押镖”,看似合理,却又很不合理……等乘岚发现镇上根本没有一个整夜打麻将的阿树家,这种不合理就会攀升到顶点——进而怀疑到一些令人深觉不妙的可能。


    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乘岚的事,就只能靠乘岚自己顺藤摸瓜来查——这是红冲的生活情趣。


    对于这对黏糊的义兄弟之间有什么苟且,程珞杉既不理解,也不想理解,他只关心:“你故意把线索透给乘岚,别坏了我们的正事就好。”


    显然他曾极力反对,最终未遂,于是只能嘴上说说,毕竟绑架项盗茵的关键不在于他,所以他也没有什么话语权。


    一想到他们的计划,一想到报仇雪恨的机会就在眼前,程珞杉忍不住探手入怀,搓了搓那枚诡异的丹药。


    丹药幽魂把他的手抓挠得鲜血淋漓,这份疼痛和鲜血却又令他甘之如饴,他忍不住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这个自虐的动作,并把源源不断的魔气喂给幽魂。


    隐晦的小动作逃不过红冲的眼睛,红冲不禁微微蹙眉,提醒他:“我们是在找办法送他们去往生,而不是……”


    “我知道。”程珞杉应着,却没停下动作,“这也是他们最后陪我的时日了。”


    一时激动过后,其实程珞杉也很快明白,要送这些状态特殊的幽魂往生,恐怕无异于痴人说梦。而无论魔气还是血肉,都并不能令幽魂饱腹,真气亦然。


    究竟什么能让他们满足,二人既无意追究,也不知该如何追究。


    正如红冲所言,这些幽魂唯一该做的事,就是去往生。


    他们本该在几十年前就投胎往生,被以这种病态手段强留在人间几十年,已经不知道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


    而如今尘世战乱不断,他游历时甚少见新生幼儿,原本以为是民不聊生,逃难、活命尚且艰难,又哪里有孕育的余裕呢?可这些时日在香兰山脉的城镇中行走,倒叫他发现仙门庇护下安居乐业的城中,也少有新生命诞生。


    放在从前,红冲或许不把这事放在心上,但如今窥见项盗茵以生魂所炼的丹中诡异,他难免又联想起孔怜翠所言:鬼修愈来愈多了。


    究竟会不会也是如项盗茵之徒将生魂炼丹,这才断了生死循环,致使愈来愈多的幽魂游荡人间,终于化为鬼修?而孔怜翠认为,定寅真尊也是如此行事?


    生老病死,循环往复,自有定数。


    至于打破这个定数,会招至天道如何惩戒,红冲尚且不知。


    他却莫名忆起枫灵岛的那场火——兴许那只烧鬼魂的火,大抵就是天道用来清除这些被搅乱的因果的。


    红冲越思索越觉不妙,不得不排开杂念,心道一声:罢了。


    待得抓住项盗茵,想来一切自会见分晓。


    恰在此时,远处传来一声号哭。


    红冲与程珞杉对视一眼,程珞杉不情不愿地驾着牛车去了。


    荒郊野岭的,一个破得已叫人几乎不敢往里钻,生怕风吹过来就能压塌的老庙里,是逃难的一家四口——或者说,只剩下三口了。


    三人一尸,俱是面黄肌瘦,形销骨立。父母二人靠在断壁残垣,两个孩子中的妹妹抱着尸体都快没了余温的哥哥,发出麻木又嘶哑的干嚎。


    他们分明是被不愿曝尸荒野的意志支撑,才会寻找到这处遮风避雨的破庙勉强度日,但几双浑浊的眼珠里没有任何生机与活力,只有淡淡的死意。仿佛灵魂早已丧失生的欲望,身体却还徒留求生的本能。


    程珞杉看了一眼便知,剩下三人气数已衰,恐怕也时日无多了。


    他瞥了一眼看着破庙中几人,目光平静的红冲,嗤笑了一声,故意道:“你不帮把手?”


    帮?能怎么帮?人的命数将尽,这个时辰帮着渡了过去,下个时辰也有新的坎等着。


    天要收走一条命,不是人力可以阻挡。


    红冲说:“见过太多了,帮不了。”


    他不该擅动人的命数,可每每耳闻目睹,终究于心不忍。


    话语之间,程珞杉只见几道无声决自他指尖飞出,飘入尚存生机的那三人体内。


    虽然不至于叫三人顷刻间活力四射,但到底脸色好了几分,眼中也隐约有了光彩,女孩哭着哭着,甚至打了个嗝。


    尘世苦难太多,修士不该过多插手,但至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人因为没饭吃,饿死在自己脸上——不过,这也就意味着他又背上三线因果,若还想来日悟道飞升,都是要还了的。


    程珞杉驾着牛车又要远去了,却听庙里又传来一声惊呼:“哥哥醒了!”


    这一回,程珞杉是彻底瞪大了眼睛,回头看向红冲。


    红冲亦大惊失色:“与我无关。”


    他又不是民间传说里的地府“阎王”,肉白骨或许有戏,生死人却是万万不能的。掐一道决确实还能给一息尚存之人续上一口气,可已死之人的魂魄都该走了,他又能有什么通天之能,足以让其复生?


    不过,他们都没来得及多想。


    阴云翻涌,红冲猝然抬手,真气化作屏障盖在破庙上,挡住了从天而降的一道雷。


    是项盗茵来了,他竟然发现了红冲和程珞杉,且不仅不避,还主动找了上来。


    红冲实在没想到这人如今是装也不装了,猖狂得发了癫,一出手就打算把破庙轰个粉碎,丝毫不顾庙里那几条人命。


    一击不成,又是接连几道雷劈下来,雷道蕴含天道之力,几击下来,连红冲的真气都有些无法抵抗——只不过他更是费解,哪怕雷灵根只是项盗茵繁多灵根中的其中一条,但正因为其浩然正气,所以格外排斥奸佞之人,项盗茵如此行迹,不遭雷道反噬已是难得,究竟为何还能布雷布得如此举重若轻?


    程珞杉也对此十分不齿,只不过他的反应是一边用魔气抵挡,一边啐了一声:“真是天道不公,人心不古。”


    “少废话,你动手。”红冲从乾坤袋中取出藏官刀,又叮嘱了一句:“你护着下面。”


    程珞杉连忙按他吩咐,阵法、毒瘴接连铺开,但顾忌着庙里还有几条活口,难免投鼠忌器。


    而红冲已御刀登天。


    果不其然,项盗茵正悠闲地乘着仙舟,随手向着地上已几乎无法看清的渺小破庙轻轻弹指,便降下数道雷霆。


    风卷云涌,刀尖倏地刺破雷云。项盗茵侧目看去,只见红冲气势汹汹地破开云层而来,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被突如其来的一刀劈碎了仙舟。


    法阵溃散,仙舟崩坏,被真气爆成无数碎片,洋洋洒洒地落下来,又在高空中被点燃,火光在天空划出漂亮的曲线,像放烟花一样绚烂。


    变数太快,项盗茵骤然失衡坠落,抬手正要反击,却只来得及感到肩胛一痛,莹润的刀光穿透了他的肩膀,巨大的冲击力爆发,一瞬间,自高空中将他狠狠地钉在了地上,在焦土上砸出一个尘烟四起的大坑。


    烟尘还未消散,项盗茵剧烈地咳嗽着,直到有人落在他胸口,一脚碾出了他没能顺过来的一口气。


    红冲抬手按在刀柄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程珞杉紧随其后,杀气腾腾的目光如有实质,穿透了烟尘。


    他们都沉默了片刻,也不知是在等烟尘消散,还是在等作为障眼法的阵法和毒瘴蔓延开来。


    项盗茵的目光依次掠过两人,颇有几分了然之色,仿佛他眼下被藏官刀钉在这里,并非是马有失蹄,反而是意料之中,甚至期待已久。


    他最终闭上眼睛,叹息道:“唉……好久不见。”


    无论是红冲,还是程珞杉,和他上一次见面,应当都是火山之难那时。迄今不到一年,于凡人而言或许算久,于修士而言,却仿如白驹过隙,实在说不上“好久”。


    但若不论那一回,项盗茵在尘世兴风作浪时,与程珞杉的那一回见面,倒是确实有些年月了。


    这声“好久不见”,究竟是说与谁听,到底只有他自己清楚。


    第67章 水覆难再收(二) 那分明是他通天路上……


    藉由阵法潜入深山里的一处洞窟后, 红冲用真气撬开了项盗茵的眼皮。


    实在不是他想如此残忍,而是项盗茵的嘴比骨头硬、骨头又比石头还硬。项盗茵宁可自掘双目, 都不肯睁开眼睛。


    幸亏红冲眼疾手快,保住了这对眼珠,但眼皮就无法保证完好了。


    程珞杉恨声道:“你真是个疯子。”


    “彼此彼此吧。”项盗茵轻快道:“一双眼睛而已,师尊想赐我多少就有多少,但走火入魔可无法逆转——相比起来,还是你更疯些。”


    “别把我与你相提并论!”程珞杉咆哮如雷。


    在程珞杉心中,自己是因痛失家国, 悲恸万分, 这才道心不稳,走火入魔,和项盗茵这种心术不正之人乃是云泥之别。


    项盗茵却觉得未必,他闭不上眼睛, 就只能一边流血泪一边扯起微笑,模样简直不是狰狞二字可以言说, 他嘲讽道:“那是,我没你那么天真。”


    不等程珞杉大发雷霆,红冲按住他肩膀, 沉声吩咐:“你先出去。”


    程珞杉一见项盗茵就控制不住情绪,呆在这里, 除了添乱别无他用。红冲只能说:“你放风, 等我审问完再回来。”


    待得程珞杉咬牙切齿地走远了, 项盗茵嗤笑一声:“蠢驴。”


    红冲开门见山:“引心丹是怎么回事?‘人丹’是不是你炼的?”说着, 红冲屈指轻弹刀柄。


    刃身颤动,在项盗茵肩头豁出一个血肉淋漓的窟窿,真气亦顺着藏官刀钻入项盗茵经脉骨血中肆虐, 项盗茵闷哼一声,鲜血无法控制地从口鼻溢出。


    即便如此,项盗茵却执拗地一定要自己点点头,又摇摇头,艰难道:“谁知道是不是呢……”


    又在含糊其辞。


    红冲懒得与他多费口舌,眼瞳一亮,神通发动,痛得项盗茵几乎是本能地想要屈身,却因为肩膀被钉死在地上而不得擅动。


    他的模样如此痛苦,似乎烈火焚心之刑一刻未停,可见他心有保留——可恰恰相反的是,他似乎对红冲能够勘破他的心中真言一事了然于心,丝毫不作抵抗之态,全然不复方才恨不得自掘双目的烈性,却还是痛得几乎涣散。


    为什么会这样?这般情景,红冲也是第一次见,顿觉大惑不解。


    “你自己看吧,”他艰难道:“别告诉大家……”


    别告诉大家什么?红冲无暇深思。


    这是头一回,他使用这招神通,得到的却不是最直截了当的回答真相,而是浮现了无数的画面,他很想一目十行地看过去,却目不暇接——他探入了项盗茵的识海,眼前的是项盗茵两百年的人生,如今像一本书,就这样铺开在他眼前。


    或许项盗茵已经试图将一切关键的记忆提炼出来,雕刻成一道漫长的壁画呈现给他,即便如此,那还是太多、太复杂了,纷乱的画面涌入红冲的脑海时不过一瞬,但犹如百年,他似乎花了很长时间,才阅读过所有项盗茵珍藏于心的秘密。


    一个人究竟要怎样,才能将自己的心操控到如此地步?竟然让这份勘破谎言的神通,反而成了晃得红冲神识一怔的双刃剑。


    除非二百年来,他的每分每秒,甚至每一次眨眼,都是为了等到对视的这一刻.


    五百年前,因一场意外的火山爆发,覆灭了避世不出的岛上家族,只有一个因故被放逐的后裔躲过一劫。


    时过境迁,当他修得化神,返回岛上家族,却发现家族已然覆灭,这世间唯一活着的后裔,就是他自己。


    他痛不欲生,既为痛失家人亲友……也为自己再也无法获得的想要的道歉和认可。


    因此,他施展招魂邪术,召来了亡故之人的魂魄,却又不舍得他们化为厉鬼。他挖出家族中的每一具尸骨,将魂魄放回体内,就这样让这些“活死人”又在世间徒留百年。


    他的离经叛道令天为之侧目,但他的诚心感动上苍。


    终于,“活死人”们顺应规律而消散于世间;而他得窥天机,获得了天道的恩赐:能够焚尽世间怨孽虚妄,却不伤功德良善的不灭真火。


    他带着不灭真火再次行走世间。经过不灭真火的洗练,怨魂放下了仇怨,鬼修灰飞烟灭,妖物化为原形,走火入魔的魔修也幡然醒悟……而求仙大道的无数修士,也能从中获得启悟。


    这份“启悟”吸纳天地灵力,被凝练成实体后,是既能治愈疾病,也可辅助修炼的万应灵丹,如今被修士们称为“引心丹”。


    这是如今已不为人知的,引心宗宗主方赭衣的过去,也是引心丹的来源。


    至于人丹,项盗茵的回答只有简简单单的四个字:非他所愿。


    但项盗茵似乎知道、他或许是将程珞杉手中的那枚丹药幽魂当成了人丹,于是,更多的记忆向红冲徐徐展开。


    项盗茵终于出现在他自己的记忆里,是在日复一日的枯燥生活中,方赭衣意外捡到了一个因海难而成为孤儿的稚童。


    他将这个孩子悉心培养长大,终于在这个孩子第一次领受师命,斩杀妖物,堪称可以独当一面时,方赭衣功德加身,当场顿悟——他突破到大乘境界,很快又达大圆满之境,是千百年来这世间最接近真仙的修士。


    而作为方赭衣的大徒弟,随着引心宗如日中天,项盗茵同样名声大噪。他学着方赭衣的样子广结好友,尤其多了很多很多的后辈。他欣赏每一个师弟师妹,对他们寄予厚望,哪怕并非同门的江合心、乘岚也深得他青睐。


    没有厚此薄彼,更没有谎言。


    项盗茵确实屠遍亲近的师弟师妹满门,程珞杉只是其中之一。


    但他也同时真心疼爱自己的每一个后辈,程珞杉也并非例外。


    红冲回过神来,竟然不知该作出哪般表情。


    究竟是出于什么样的考量,会费尽心思害得师弟孤家寡人,逼得师弟走火入魔,却又真心认为自己这份心意全然出于“怜爱”?


    要么是他催眠了自己,要么是他对师弟的占有欲已然扭曲,认为这世上师弟只要有自己便足够……这还是红冲近日从话本子里看来的。


    红冲实在无法理解他疯癫至此的原因,问:“你既然不曾完全炼化镕国王室,程珞杉的父母亲族,是想留着他们做什么?他们还有的救?”


    项盗茵气喘吁吁,仿佛知道他心中疑惑,一边咳血一边道:“大道无情,若想飞升,本就该摒弃那些多余的感情……”


    话没说完,心火复燃,顿时将他灼得无法言语。


    他的心却说:没救了,但是这般模样——也总好过死去。


    在他心里,变成丹药幽魂这副鬼模样,竟然比死了更好?


    红冲静静凝视他片刻,才沉声开口:“那这把刀,你又在其中捣了什么鬼?你还偷了我的眼睛,是不是?就连火山爆发,是不是也是你设下的局?”


    项盗茵似乎想转动眼珠,瞥一眼贯穿了自己血肉的藏官刀,但他的眼珠动弹不得,只能看着红冲,缓缓道:“他只是想回家了……你应该比我清楚才对。”


    红冲眉心紧锁:“我怎么会知道?”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这云里雾里的话,竟然真的不曾激发心火焚烧,给了项盗茵几分喘息之机。


    “我说不了。”项盗茵说:“你已经看到一切了,我说不出来的……就是连我自己都已忘了。”


    话音刚落,他又痛得弯下身去,红冲读到他的心说:并非忘却,而是不能记得、不敢记得。


    他能将意识控制到这等地步,可见神识如何强大,几乎可以说是无坚不摧。可铜墙铁壁如他,竟然也会说,有连记都不敢记得的事情——红冲只能想到一种可能,那便是项盗茵曾经遇到过类似的人,也拥有过自己如今的这般神通,能够勘破一切谎言与虚伪。


    而他的神通,分明就来源于不灭真火,朱不秋却说,这是被自己抛弃的“权能”——可这双眼睛分明是被朱不秋所夺去,又怎么能算是他自己抛弃?


    究竟是天道将这份启悟先后赐给了方赭衣和他,还是就像朱不秋曾夺走他的双眼一般,也有人偷走了本该属于他的权能?


    “我知道,你问起‘人丹’,不是为了程珞杉,就是为了文含徵。”项盗茵又说:“人丹并非我所造就,但你确实该问问我,‘人丹’究竟是什么。”


    红冲不喜欢这种被人牵着鼻子走的感觉,但这个问题他无法拒绝,于是顺水推舟问:“有关于‘人丹’,你都知道什么?”


    “鬼修靠吞食生魂修炼,最偏爱妖灵,我想这你是知道的。”项盗茵道:“但妖灵难得,且鬼修境界越高,越难突破。”


    这话说得倒不错。


    大道并非无情,而是大爱,人要登仙,便是摒弃小爱,顿悟大爱的修行;妖也同样,只是若不先学会七情六欲,那便是纯粹的无情。


    对于鬼修来说,确实是修行不久的妖灵为佳,因为人魂哪怕是无知稚子,也大多比妖有更多复杂的情绪与杂念,既不利于修行,更易遭反噬。但这其中也有个矛盾在,便是鬼修所吞食的妖灵修为愈高,自己所能得到的进益越多;可妖灵本就罕见,若要修行久,难免沾染七情六欲,便有了如人生魂的缺点。


    吞食生魂有伤天和,这条登仙路困难重重,也算是天道的惩罚。


    “所以他们想出来一个办法——自己养一个心地至纯至净的人做‘人丹’,一点一点培育长大,从小就抽走一缕魂去,‘人丹’缺魂少魄,往往痴傻固执,自然比常人心思纯净;而由自己亲自教养,取用时哪怕亲自动手,‘人丹’也难有太多怨念。虽然比不得妖灵,但到底好过寻常的生魂。你说是不是?”


    项盗茵声音温柔:“善仪真尊寿逾五百,你觉得以他的境界,究竟什么人值得他老树开花,亲自孕育一个孩子?却又这些年,从来不曾听闻他有一个爱重的道侣?”


    “那分明是他通天路上的储备粮啊。”


    第68章 水覆难再收(三) 是故意的吗?……


    红冲握在藏官刀上的手微微颤抖, 却最终没有狠下心来,将刀从项盗茵肩头抽出。


    “所以他灰飞烟灭……是被善仪真尊吃了。”他的双眼死死盯着项盗茵, 而项盗茵除了因失血导致的面色稍显苍白外,并无异常,足以见得他并未说谎。


    如果文含徵是善仪真尊所圈养的‘人丹’,方三益便是定寅真尊所圈养的‘人丹’?也难怪孔怜翠无法信任定寅真尊,生怕窃丹方一事稍有波及方三益。


    可是妖灵罕见,难道孔怜翠就真的逃过了定寅真尊毒手吗?


    无晨谷之事如今实难考证,如今面对着项盗茵, 红冲只能挤出一句:“那引心丹为什么不能救他……”


    话音未落, 红冲自己已有了答案。


    失魂少魄,说是不人不鬼也不为过,哪里是一枚丹药能救得了的?


    谁知项盗茵却是一怔,反问道:“他吃了引心丹?哪里来的——是我给你的那枚?”他很快反应过来, 恍然大悟:“怪不得你没有被发现,说不定你真可以做到……还得多谢他啊!”


    “你什么意思?”红冲真气涌动, 目光沉沉。


    项盗茵原本想用这颗引心丹来让自己暴露?可是按照他的记忆,引心丹分明该是天地灵力与方赭衣从不灭真火中所得的顿悟而成——也正是因为不灭真火仅在方赭衣手中,才只有方赭衣能炼出引心丹来。


    如果现在的项盗茵没有在说谎, 那就是刚才,红冲所读到的记忆并非真相。


    难怪项盗茵明明都已将记忆放开, 却还是被心火烧得疼痛难忍。


    不仅如此, 似乎项盗茵自己对此也并非全无所知, 恰恰相反, 项盗茵甚至早有预料。


    “哈哈哈哈哈哈,果真是天无绝人之路……”项盗茵狂笑得几乎上气不接下气,断断续续道:“既然你没吃, 那我也没什么好怕的了,就告诉你吧。”


    “等等,”红冲莫名有种不祥的预感,抢先道:“我还没问完,还有小草呢?你在主峰见过他,对不对?”


    “是程珞杉告诉你的。”项盗茵了然道:“师小祺啊……一开始,我还以为他是你派来的。”他倒是也丝毫不掩饰自己早就认出了朱小草的身份,声音低了几分:“但是文含徵到底死于谁手,朱小草如今又是如何,这两个问题,我只能告诉你其中一个。”


    他仿佛完全不知道自己眼下是何等的狼狈,还想拿出在枫灵岛上那个风光无限的斗魁真尊的气度,作出游刃有余的姿态来:“毕竟我说了,我忘了,至于能想起来哪一个,你来决定。”


    红冲威胁:“你以为你有得选?你猜猜我问了一个之后,再把你揍得半死不活,你还能不能想起来其它的?”


    “想不起来。”项盗茵微微一笑:“因为那时候,乘岚就来了。”


    哪怕明知感知范围内并无那股熟悉的气息,红冲仍然在听到“乘岚”二字时心口一窒,这把软肋拿捏得很巧妙,但他面上并不露怯,冷笑一声:“我又没把你怎么样,哪怕他来了又能如何?”


    他耍起赖来,也是全然不顾如今二人姿态如何——他用剑把无力反抗的项盗茵钉在地上,还用一只脚踩着项盗茵的胸口,真是十分凶神恶煞的做派。


    “哈哈哈哈。”项盗茵又笑了两声,说:“时间不多了,你快选择吧。”


    也不知项盗茵究竟如何做到,红冲在心中连连默问,却不曾读到任何答案,无论是“文含徵死于谁手”还是“朱小草如今怎样”,仿佛真的如项盗茵所说,这一切项盗茵想忘就能忘得一干二净,但要想起,也能随时想起。


    他又细细思索这两个问题。文含徵的死因原本已经说开,该是因为身为善仪真尊圈养的人丹而魂魄有缺,因此在火山之难中,善仪真尊吞食了他的魂魄。可项盗茵一听他曾服过引心丹,也态度大改,似乎和方三益不约而同地将凶手归结于引心丹……又或是方赭衣。


    而朱小草如今怎样,红冲更是一头雾水,他期冀于项盗茵能给出一个他从未设想过的回答,又怕这也是项盗茵的文字陷阱——如果先到一就这样告诉他,朱小草已命丧火山,又该如何呢。


    似乎两个问题都有迹可循,又似乎尽是项盗茵的陷阱,红冲心里的那股不安愈演愈烈,电光石火之间,他仿佛察觉到冥冥之中,有另一双手,将所有人推向该去的位置上。


    可他唯独不想任人当剑使。


    他望着项盗茵,终于拧着眉毛沉声开口:“我问你,那个你第一次挥刀杀死的妖物,那个令方赭衣‘功德加身’的妖物,你把他……我的尸身给了方赭衣,是不是?”


    项盗茵怔了片刻,似乎没想到他兜兜转转,竟然回到了一开始从自己记忆中看到的那段过去。他大笑出声,忍不住道:“你果真敏锐……不灭真火,果然什么都逃不过不灭真火啊……”


    喃喃自语声中,鲜血源源不断地从项盗茵的七窍迸出,红冲连忙将真气注入他体内,却意识到这与他的伤势无关,也并非真气,而是他的识海濒临涣散。


    可是好端端地,怎么会识海涣散?红冲忽地反应过来,是他自毁神识了!他学着乘岚误以为自己入魔时,为自己梳理识海的模样,当机立断抬手按住项盗茵额头,神识主动探出,试图稳住项盗茵的神识,却是蜉蝣撼树,螳臂挡车。


    “其实在乘岚院里见到你时,我并不知道那是你,如果知道的话……我一定及时插手,棒打鸳鸯。”项盗茵合上双眼,但嘴巴甚至煞有闲情地悠然感概。


    “少废话,谁许你自毁了?先回答我的问题!”红冲急不暇择,明知徒劳无功,他还是毫无保留地释放释放真气和神识,试图做些什么能吊住项盗茵的一口气。


    哪怕他们的角色早已在不知不觉间调换,轮到曾经受审的“恶妖”来审判高高在上的斗魁真尊,终究无法做到将一条性命在掌心把玩——假若一个人死志已绝,即便真仙在此,也留不住他的魂。


    神识自毁,识海涣散,那可是死得干干净净,连条残魂都不剩了……文含徵灰飞烟灭,至今死得不明不白,如今又要重演一回,红冲简直要恨死项盗茵了:为什么呢?就因为乘岚要来了吗?是故意的吗?


    他该怎么跟乘岚交待啊。


    就在识海的最后一片从他指间如沙般流散之际,红冲终于又听到项盗茵的声音:


    “你说得没错,莲子给了师尊,残根……被我弄丢了。”项盗茵遗言飘渺:“但是幸好……幸好你总能找回来……”


    他的神识就这样消弭于天地之间。


    程珞杉若有所觉,冲进山洞中,步伐逐渐缓慢,最终停在那具尸体旁。


    这人活着时在凡间与仙门翻云覆雨,造下不知多少杀孽,天道却不曾收回他修习雷道的机会;这具尸身死得狰狞,肩头一处血肉模糊的伤,体内的血几乎尽数从七窍中涌出,以至于这张脸现在白的地方白得像纸,可被血染得殷红的嘴,居然僵在一个似乎满足的微笑里。


    真是爽快,也很可惜——程珞杉多想亲手杀死他。


    红冲有些恍惚地起身,那股不安愈演愈烈,让他心口发烫,几乎无法思考,语无伦次道:“我们走,快走,别让乘岚发现……”


    “乘岚怎么会发现?”程珞杉莫名其妙。余光瞥见地上那具尸身的手紧紧握拳,似乎攥着一样什么东西,他毫不留情地伸手掰开,发现那是一个锦囊。


    织银锦缎,裹着一圈又一圈密密麻麻的字决,也不知原本就是殷红颜色,还是沾上了项盗茵的血才变成这副血腥模样。


    程珞杉破开字决,发现那里面盛放着一团丹药幽魂,和他的那颗别无二致。


    五十多年前,程珞杉在激愤之中走火入魔,亲手夺走了这近百条鲜活的生命。他因此承受天谴,被天雷劈得奄奄一息,生死关头,是前来收走礼国王室生魂的项盗茵,顺手替他挡下了天雷的最后一击。


    程珞杉因此逃出一命,却在之后流亡的很多年一直在想,为什么不叫那道天雷劈死他好,为什么要留着他一个人人喊打的魔修苟活于世。


    后来,他终于为自己找到了一个目标:他是为了报仇才活下去的。


    既然已经堕于魔道,程珞杉早就无所谓什么堂堂正正、亲手行刑的追求,他要的只有一个——让项盗茵死,死得越惨越好!


    而今就在他眼前,项盗茵自毁神魂,消弭于天地之间,还大大方方地将礼国王室的丹药幽魂握在手中,生怕他看不到一般。


    他心脏狂跳,既有费解,也有激动,费解的是项盗茵竟然不曾如那时所说,将这枚以宗族生魂炼制的丹药吞服,助长修为;又激动和庆幸于这是礼国王室,覆灭镕国、杀尽镕国人的仇人,他报仇的机会近在眼前……


    那团丹药幽魂被程珞杉捏得惨嚎连连,眼见着就要烟消云散,却有另一只手轻轻搭上。


    红冲说:“杀人不过头点地。”


    仇怨只在生命之间,哪怕涉及妖物、魔修,也不追究魂灵,任其往生,罪孽自有天道惩戒。


    正因仙门大多以此为铭,鬼修才格外不受人待见,杀了人还要折磨魂灵,断往生循环之规律的,皆为下下等。


    这也是程珞杉在引心宗时,所习得的道义。


    可他如今已堕入魔道,又有什么好在乎的呢?


    红冲又低声补充一句:“丹中确实有玄机,留着它细细研究也好——莫再多言,我们快走!”


    程珞杉咬咬牙,只得将这团礼国丹药幽魂放入乾坤袋中,与红冲一道从阵法离开。


    他们绑架项盗茵时,是从交界地那片无主之地而来,走时却将阵法转向另一个方向,约莫离霜心派的地界不算远。


    红冲心神不定地靠在牛车上,很想静下心来细细琢磨一番从项盗茵这里得来的线索,却不知为何,那股焦虑不安的感觉越来越强,几乎搅得他连呼吸都不顺畅了。


    程珞杉察觉到他的异常,回头问了一声:“怎么回事?受伤了?”不料一瞥到红冲,就被吓了一跳,惊呼出声:“这又是什么意思!”


    红冲顺着程珞杉的目光低头看去,才发现牛车上的麻布正在熊熊燃烧,而火源来自于……自己的脸。


    他抬手摸了一把脸颊,才发现又是那火苗般的眼泪滚了一脸,该说是泪如火雨,兴许才恰当些。他用真气拍灭了火焰,手掌贴在发烫的心口,只觉得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向他发送信号。


    究竟是什么?他不知道。


    红冲喃喃自语:“快走,早点回去……不能让乘岚发现。”


    “乘岚怎么可能发现。”程珞杉无语。


    红冲也无法道明,诚然乘岚此时应当在香兰山脉,根本不会出现在交界地,他却还是无法控制地局促不安,活像是被抽了一根脊骨,坐都坐不住。


    他总觉得,似乎有个噩耗离他越来越近,仿佛正追在牛车后面,甚至马上就要啃上牛车的木板了——“砰”地一声,一个石子卡了车轮,咯得板车有一瞬间稍微离地。


    红冲忽然翻身下车,不顾程珞杉的呼喊,向着反方向御刀行去。


    他知道了,不是有谁在追他,不是乘岚正在赶来,移动的是他,是他在远离……在远离他曾经的家,那块分明是乱葬岗,却叫“翡翠林”的荒地。


    是那块由青竹杖打磨后,没有刻字的竹片,那片本来他想用来做成自己墓碑的竹牌,那片被放在他怀里的竹碑,正贴着他心口发烫。


    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因为他已经历过一次,却将这一切抛之脑后,直到今时今日才如梦方醒。


    百年之前,一个青涩的少年修士抬手挥剑,在海边砍下一朵莲花,取走了莲子。


    那时的莲花,也是如此感受。


    第69章 水覆难再收(四) 好像没有人问问他,……


    乱葬岗早已沦为火海。


    若有人从高空看去, 大抵会觉得四周的山峰成了炉鼎,将火焰限制在这片谷地中。


    这火实在不寻常, 雨雪扑不灭,真气无法运转,似乎能将世间万物焚成灰烬。


    但红冲行走其中,却毫发无伤,只觉得胸口又闷又痛,也不知道是火海导致如此,还是因为胸口的那块发烫竹碑。


    是否会造成什么损伤, 他早已顾不上了, 凭借着冥冥之中的感应,他闷头向着本该是茅屋的方向奔行而去。


    不知过去多久,红冲只觉得这条道路仿佛被延申得无限漫长,仿佛自己变成了一粒沙, 痴人说梦地想要渡过万里汪洋,被浪拍得寸步难行。


    他终于支撑不住, 瘫坐在原地,迷蒙之际,他竟然想要化为原形, 亲切地拥抱这片火海。


    但是为什么呢?为什么一朵莲花,会对火感到比水更汹涌的亲切感?


    除非……他原本就是从火中诞生而出的。


    当他遵循妖物本能, 扎入火中, 终于找回了他还没有化为人形之前的记忆.


    山不是山, 而是熔炉。


    它与人间界离得那么远, 千万年来,原本没有人能到达这里,只有万物死后的魂魄, 会进入熔炉。


    又或许,是“回”到这个万魂往生之所。


    熔炉中,永远不会熄灭的真火穿透一切谎言与伪装,功德与恶孽都将在火中被清算,于是,清白的魂魄再次往生,肮脏的恶物在此受焚烧之刑,直到洗清罪孽,或是被生生焚化,反哺人间。


    世间循环更迭大抵如此。


    直到一个千年竹妖,几近真仙,却无论怎样都无法顿悟飞升。


    在漫长的游历中,他窥见天机,发现了熔炉所在。


    而当竹妖再次因故结下因果,需要偿还时,他动了私心——他将结缘的凡人带到熔炉,因为天道不会在此赐福落雷,这里是一切因果命数的终点,是真正的“世外之地”。


    然后,竹妖回到属于自己的山头继续修炼。他想,一介凡人无法离开熔炉,就只能在那里安度余生,再也无法牵上更多的因果,如此就能干干净净地了结身上唯一一条与竹妖相连的因果,却不料自己反而因此背上千万倍的孽。


    凡人在此悟道,开始修行,得以自行离开熔炉,再返回此地摆脱因果,尔后建立起一个家族,将熔炉当作世外桃源。


    终于,熔炉自净反哺人间,不灭真火喷涌而出,也将这个逃脱因果、错误建立的家族命丧火海。


    但是,唯独有一个漏网之鱼。


    一个年轻人因为擅自动用秘法“请妖”,虽然未遂,却还是破坏了族中规矩,因此被放逐离开熔炉。当年轻人返回熔炉时,家族覆灭,怨魂因果皆断,而徘徊在熔炉之外不得往生……年轻人心想,既然家族怨魂已不能进入熔炉的循环,便成为自己的养分也好,才不算是浪费。于是,他将家族重的活死人炼化成丹药吞食,就这样躲开了雷劫,境界攀升。


    斗转星移,熔炉即将再次自净,他不想离开这个能够躲过天谴的风水宝地,可他曾经游历人间,已经结下因果。


    离开熔炉,他必遭天谴;留在熔炉,又将被不灭真火清算。


    年轻人突然想到,其实还有另一种办法——只要封住熔炉,让不灭真火无法出来,不也可以令他躲过清算吗?


    而一具几近真仙的千年大妖尸骨,用来作为阵眼,刚刚好。


    他再次动用秘法“请妖”,而这一次,术法成功了。


    大妖姗姗来迟,重返熔炉,却因恻隐之心被反将一军,替他背负了一切杀孽,尸骨成了炉盖,妖灵被封入熔炉,受无尽焚刑。


    自此,他可以安坐在熔炉边,无所顾忌地“炼丹”了。


    每天都有人死去,但熔炉无法运行往生,积攒在熔炉中的怨气越来越深重,甚至连熔炉中的不灭真火隐隐式微。


    时日渐长,他甚至有余裕离开熔炉游历人间,他救人、收徒、广交好友、广结善缘……甚至凭借着他用熔炉生魂所炼丹药,他已桃李满门,功德加身。


    而吞服过他用熔炉生魂所炼丹药的修士不知凡几,他们同样富有功德,且因果缠身,以至于仅凭雷劫早已无法清扫这乱作一团的人间因果。


    他的名字传遍天下:引心宗宗主、枫灵岛岛主方赭衣。


    几百年来,过多的灵气积压在熔炉中,一朵妖物应运而生。


    它生长在熔炉边,沾染了不灭真火,本不该、也不能涉身人间。偏偏在又一次熔炉试图自净不成时,千年大妖无法消解的怨念撬开了一条缝。


    一切因妖而起,熔炉最终选择让妖来了结。


    于是,这朵小妖受熔炉恩赐,也带着熔炉的使命,他该在离开熔炉之后破开封印,让熔炉重新运转,让生魂得以往生……只可惜他还没来得及破开封印,就忘记了一切。


    一个在凡间因果缠身,出身于功德圆满之家,却还不曾造下杀孽的孩子,他挥刀向妖物,妖物懵懂不知还手,只知道熔炉的规则,终究无法对一个“无辜之人”动手。


    但这个孩子尚存一丝恻隐,他也在想:我这么做,是对的吗?


    他将莲花的莲子剖走——那是熔炉所赐的权能,不灭真火——他按照要求,将莲子交给方赭衣,这份权能便让方赭衣突破大乘,修至半仙。


    但他也手下留情,给这朵莲花留下一线生机.


    红冲便明白了。


    所以在记忆伊始,他流落人间——因为他忘记了自己的使命,也失去了熔炉所赐的权能,只有一双原本就属于他、在熔炉中沾染真火而生出来的眼睛。


    他本可以重新修出来新的莲子,随着修为攀升,再次完成开启熔炉的使命——可是,只因为人间闲适,他就抛弃了新修炼出来的莲子。


    所以朱不秋斥责他——因为这个厉鬼执念之深,几百年的焚刑都无法消解其怨愤,他修出一道新的灵体离开熔炉,却发现寄予一切希望的自己,竟然抛弃权能,贪恋人虚伪的情谊。


    十几年漫长的幻术,只是为了让他开心而已,朱不秋只是希望他玩够了、梦够了,就快点回到熔炉而已。


    所以当他第一次踏足枫灵岛,又返回露州城之后,朱不秋将他的眼睛物归原主。


    而那一次火山爆发的意外,该是熔炉中万魂的震怒——他承熔炉天命而出,却背信弃义,在人间享乐。


    他的诞生原本就是因果之外的一个谬误。


    如果不是熔炉被封印,就不会积压太多怨气无法消解,也不会有洗练过的多余灵气溢出。所以他就是为了破开熔炉封印,然后再回到熔炉,安分地等着被不灭真火化成灵力,反哺世间。


    原来他本不会有机会与人结下因果,更不该贪恋人情……因为他生来,就是为了革邪反正,自然也要将自己这个谬误同样“革”去。


    可是,好像没有人问问他,问问这一切因错而生的生灵,愿不愿意就这样去死.


    想清这一切之后,红冲终于又化为人身。


    恰在此时,竹碑化成黑灰,从他怀中洒出来,转眼间被火海舔得干干净净,连一粒渣滓都没有留下。


    厉鬼魂灭,神通自然化灰。


    虽然是千年竹妖化成的厉鬼,但他唯一的弱点尸骨还在熔炉大阵中,方赭衣想要凭借尸骨寻到朱不秋的踪迹,自然算不得什么难事。


    只是朱不秋幻术高超,又栖身于这片鬼气森森的乱葬岗多年,若他不肯主动现身,方赭衣哪怕知道他在这里,也无法奈他如何。


    ……这才有了这片不灭真火所成的火海。


    这世间只有不灭真火能杀伤他,但真火栖身于熔炉,唯有红冲受赐权能,哪怕方赭衣霸占了莲子,也终究无法将这神通参透,更无法手到擒来,所以这莲子在方赭衣手中,其实更接近于一样法宝。


    方赭衣遍寻不得朱不秋真身,于是破釜沉舟,哪怕损失一颗莲子,也誓要让朱不秋今日灰飞烟灭。


    不仅如此,以这山为炉鼎,恐怕朱不秋的残魂也早已被他炼化成丹……也不知这颗引心丹,方赭衣还舍不舍得赐予他人。


    红冲缓缓起身,火海仿佛与他心意相通,似乎也随着他的动作静止。


    如今,他找回了自己的眼睛,能以这双眼睛发动神通,勘破虚妄。但朱不秋说他已拾起的权能,他却不知在何处。


    或许,这也不重要了。


    因为他已知晓,利用不灭真火的权能破开封印是一种办法,但也还有另一种办法。


    莲子是权能,而他自己,才是真正关籥。


    他可以破开封印,再自己步入火中死亡,也可以在熔炉自爆,真火降下,熔炉封印自解。


    只是无论他如何选择,天道似乎都已规定好了他的死亡。


    既然受赐离开熔炉,就终有还恩之时。


    心念既起,周身的不灭真火似乎轻轻摇摆着,向红冲指明一个方向。


    那是一道在火海中徘徊的身影。


    那道影子跌跌撞撞地,像是身受重创,步伐如此凌乱,却怎么也不肯停下脚步,漫无方向地在火海中横冲直撞。


    火海为他辟开一条道路,他也看到了红冲,向红冲奔来。


    在还没有近前时,他就迫不及待地扑来抱紧红冲,口中不断道:“红冲!你怎么在这里?我还以为……”


    红冲不言不语,只执意看着他的眼睛。


    哪怕话还没说出口,红冲已勘破他为何在此的缘由。


    “无妨,”红冲说:“我有点累。”


    火海随着他的心意,先是趋于平缓,又猝不及防地冲上云霄,几乎要燎了整片天。


    乘岚下意识抬手阻挡,哪怕真气无法运转,哪怕知道自己的□□凡躯根本做不了什么,却还是连忙地将红冲揽入怀中。


    然而冲天之势不过一瞬,下一刻,不灭真火烟消云散,没有在这片荒土上留下一丝痕迹。


    而乘岚怀中一沉,低头望去,只见又一次地,红冲在他臂弯闭上双眸,如在酣梦。


    第70章 水覆难再收(五) 倘若我一定要强求呢……


    这一回, 红冲从沉睡中醒来时,是在自家榻上。


    他起身的动作惊扰了榻边打坐的乘岚, 似乎乘岚已经将打坐时握住他的手养成了习惯。


    见他醒来,乘岚也脱出入定,看着他:“你醒了。”


    目光中有担忧,有关切,却不复从前的平静澄澈,而是夹杂了很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乘岚抬起另一只手,便从红冲身上抽出丝丝缕缕的魔气。


    “斗魁真尊死了, 被魔修所杀, 神魂溃散。”乘岚缓缓问:“这件事和你有没有关系。”


    红冲并不奇怪他会如此发问,他奇异般地心如止水,即便昨日他还因为怕乘岚发现项盗茵已死而焦躁地呼吸不顺,如今这个问题已无法让他生出一丝波澜。


    他毫不掩饰, 点点头,随口道:“我做的。”


    与他交握的那只手骤然发力, 捏得红冲生疼,抬眼只见乘岚眉心紧蹙,眼眶发红地凝视着他, 深呼吸了片刻,才沉声说:“我知道你与魔修私下有来往, 但你都险些走火入魔, 我以为你该知道轻重——此事事关重大, 我再问你一遍, 是那些魔修,还是你。”


    “我。”红冲眨眨眼:“我动的手。”


    “你——”乘岚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你为什么要……不,他冤枉过你, 你想报复他无可厚非,可是何至于此?何至于要让他魂飞魄散,就这样连道残魂都没有?”


    红冲“哦”了一声,道:“我说是他自取灭亡,你信不信?”


    他直视乘岚双眼,毫不躲闪,便无需乘岚开口,听到了乘岚的心里话。


    “不信就算了。”红冲作势要往乘岚肩头靠,却被轻轻按住了动作。


    乘岚缓缓松开捏紧的手,将红冲扶正,看着他说:“我本来是想告诉你,你师尊的事……抱歉。”


    “这样啊。”红冲不以为意:“你害死朱不秋,我杀了项盗茵,我们扯平了。”


    话音落下许久,乘岚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不可置信道:“你说什么?”


    他伸手贴在红冲眉心,探出神识来,几乎以为红冲是被夺舍了,可结果却令他失望,红冲的神识欢快地与他神识相贴。他们曾经水乳交融,灵肉相合,他自然知道这个人就是红冲,没有任何其他可能。


    “我们扯平了,这不好吗?”红冲笑了笑:“晚上我教你打麻雀牌,好不好?”


    乘岚的目光终于变得不可置信,甚至颤抖,他不舍得移开眼睛,却又不知该如何反应,无措良久,终于艰难开口:“你怎么能这么说,那是一条人命,再有什么恩怨,如何就能这样说‘扯平’了……你究竟是怎么了……”


    “只是一条人命吗?”红冲反问他:“那朱不秋呢?”


    乘岚沉默几息,低声问:“你知不知道他其实……”


    “他是鬼修。”红冲打断他:“我早就知道了。”


    顿时,二人之间又陷入一片死寂。


    “你觉得我该做什么?大义灭亲,弑师证道?”红冲开口。


    没等乘岚回答,他又继续道:“你们人的道义还真是无情,项盗茵也是这样。”


    乘岚极不喜欢他此时的口吻,人妖确实有别,可他这话仿佛是要在二人之间划出一道楚河汉界,皱眉问:“这事又与项兄何干?这两件事不可以‘扯平’。”


    “项盗茵杀了多少人,你数都数不清。”红冲微微一笑:“我说他是鬼修,你信不信?”


    乘岚脱口而出:“怎么可能!哪怕他确实亏欠于你,你也不可如此污他清白!”


    “那为什么他说朱不秋是鬼修,你就信了呢?”红冲幽幽开口。


    这话实在一语中的,乘岚沉默下来。


    叹了口气,红冲又软下语气,温声道:“我也不是在怪你,其实朱不秋的死与你无关,我知道……更何况他本来就是鬼,已经死过一次了。”


    乘岚却问:“证据呢?”他看着红冲,面无表情地重复了一遍:“你说项盗茵是鬼修,给我看证据。”


    红冲没想到他认真了,干巴巴道:“没有。”


    又是面面相觑半晌,乘岚率先偏过头去,低声喃喃:“我真希望你是真的怪我……也好过如今这般模样。”


    红冲看着乘岚的侧脸,心中轻叹一声。


    且不说他知道朱不秋的尸骨在熔炉大阵,方赭衣想要动手不是难事,便是不知道这件事,他也明白这事必然与乘岚并无太大干系。


    熔炉真相不会被广而告之,在引心宗弟子眼中,要对红冲这个潦草起名的“隐宗”和神秘师尊动手,无非是为了逼出红冲。莫说项盗茵与乘岚自刑场一别已然离心,兴许项盗茵已猜到红冲潜藏在香兰山脉受乘岚包庇,便知乘岚如今与妖为伍,必定不会将任何行动信息透露给乘岚。


    乘岚之所以会赶到乱葬岗,确实就是为了确认项盗茵去信所说的鬼修一事。


    红冲读过乘岚的心,自然晓得,乘岚隐瞒此事独自前去,甚至是因为担心自己不知道朱不秋乃是鬼修。


    上一回红冲从乱葬岗回来,一连自闭了几个月,后来又险些“走火入魔”,吓得乘岚是真的不敢将这些事情随意说与他听。乘岚只想确认鬼修一事实属项盗茵捏造,然后再将此事告知朱不秋,希望能提醒朱不秋避开祸端。


    然而,乘岚没料到,这一趟实在令他大失所望——项盗茵没有说谎,朱不秋确实是鬼修,而他赶到时,引心宗已将乱葬岗变为火海,他只来得及拾起朱不秋最后的遗物……而后来,他意外捡到红冲,却又在回行途中,看到了项盗茵作下的记号,进而发现了那具尸身。


    他替项盗茵收了尸。


    乘岚不明白,他实在很想要一个回答——为什么?


    为什么每一次只是在他不留神之际,事情总是急转直下,落到如今这步田地。


    上一次,是他还不够快,爱重多年的师弟文含徵就在他怀中灰飞烟灭;这一回,他又慢了一步,于是只能为朱不秋带回遗物、替项盗茵收尸。


    可是,乘岚已经不知道该怎样,才能快一步、来得及、赶得上了。


    红冲见他神伤,想安慰两句,却又不知有什么可说的。


    自从在乱葬岗的火海中想起一切,他仿佛被蒙进了一层纱幕里,看什么都不真切,亦提不起兴致来。


    早死晚死都是死,他盘算着几时去熔炉自杀,便只想将仅剩的不知多少时日凑合度过,甚至懊悔起来——他似乎突然明白了为什么大道无情,想要登仙,也需要摒弃这些多余的牵扯,小情小爱……都不该让他驻足停留。


    修行之途漫长,总能想开的,他如今就已经想得很开,哪怕现在和乘岚分开——


    他便说:“要不你赶我走吧。”


    这话可谓雪上加霜,乘岚更是红了眼睛,颤声道:“你……”


    “人妖殊途,我们本来不在一条道上。”红冲心道:更何况,他走在一条命定的死路,如今更是连回头的机会都没有了。


    他却又是一怔。


    为什么会没有呢?他虽然有使命在身,可是如果他偏要做一个胆小鬼,似乎也不会损失什么……熔炉已积压了几百年的怨气和灵气,如今人间民不聊生。如果不尽快解开封印,释放熔炉,要么方赭衣彻底将世间的生死把持操控;要么便是熔炉极则必反,怨气席卷世间,而不灭真火也将把一切焚成灰烬,无论对错,无论生死。


    但是,这又与他何干呢?无论如何,他都没有一条活路。


    他还没来得及反应,却忽然觉得脸颊一烫,是火苗般的泪像断了线的珊瑚串一样滚下来。


    乘岚抬手擦净了他脸颊的泪,动作温柔,面上却没有任何表情,声音更是咬牙切齿,恨不得将他生吞活剥一般:“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


    红冲看着他,眨了眨眼睛:“你不是也觉得我妖性大发,就不怕我现在要杀你?”


    “嗡”地一声,挂在墙上的藏官刀落在二人之间,似乎在提醒他们之间的“同生共死契”。


    红冲垂眸看着,忽然轻笑出声。


    他差点忘了,还有这回事,幸好如今这已不足为惧。


    这份契约立时诚挚,但在不灭真火之前,都算不得什么。红冲静静地凝视片刻,抬眼之际,乘岚只来得及看到红冲眼中尚未全然消散的火光,他猝不及防地闷咳一声。


    同生共死契被抹去了。


    乘岚不动声色地咽下喉头涌上的一口逆气,只觉得呼吸之间多了一丝细微的铁锈味。他能感知到抹除契约的手法十分高明,并不曾在他神识、躯体留下任何创伤,所以这全是他被一口气顶得顺不过来,甚至险些吐出一口血来。


    他握紧了拳头,几乎听不到自己的心跳声:“究竟是怎么了?”


    红冲淡淡道:“只是提醒你莫要执迷不悟。”


    这话实在伤人。


    他眼睁睁看着乘岚将脸埋入掌心,似乎是一时间不知道该用怎样的表情,面对这个“性情大变”的自己,却又用真气将一旁放着的一个焦黑竹篮,放在自己手边。


    “这是你师尊的遗物。”乘岚闷闷的声音传来:“我赶到时,他还有犹有一丝残念,他跟我说……‘带红冲回家’。”


    红冲瞥了一眼,便愣住了。


    那竹篮里放着的不是什么流光溢彩的宝物,而是一个……活像是块奇形怪状的石头,黄灰两色,缝隙里夹杂着草屑、灰土和石砾,边缘极不规律。


    但红冲认得,那是一个被啃了一半的窝窝头,在术法作用下维持原样十几年,裂缝里还夹着一颗乳白色的小丸。


    像是一颗残缺的乳牙,也像一颗莲子。


    是方赭衣在乱葬岗用来灭杀、炼化朱不秋所用出的那颗莲子——这颗本该因此损失的莲子如今安然无恙,定是朱不秋没有任何抵抗,反而主动接受了一切……可是,为什么呢?


    他已有两颗新的莲子,哪怕不是方赭衣的对手,却也不妨碍他点燃熔炉。


    这颗莲子于他有什么益处呢……朱不秋想要的只是他完成使命,偿还因果,自然知道他只要点燃自己,也能解放熔炉,不是吗?


    可他看着是那个窝窝头,无端地红了眼眶。


    他在街坊的破物堆里呆了很久,他身形小又默不作声,一直没有人注意到他.那个窝窝头,是有一天被人落在地上沾了灰,又遭来往行人踢来踏去,最终被一个乞丐捡到的。


    乞丐搓了搓窝窝头,本想独吞,似乎是因为他好奇的目光追随着窝窝头,如有实质,叫乞丐无法忽略,于是成为了第一个注意到他的人。


    乞丐说:这里怎么有个小孩啊,真是。


    乞丐说:喂,别盯着看啊,再看我打你了。


    但是最后,乞丐把窝窝头掰成两半,又比对半天,把比较大的那一半塞进他怀里。


    乞丐说:真晦气。省着点吃啊,我懒得管你了。


    乞丐走了,但他看得到,乞丐在街角试图把“破物堆里有个小孩”这件事告诉很多人,只是没有人停下来听,更没有人愿意相信。


    直到一个须发皆白的高瘦老头,他听完这些,送给了乞丐一盏竹叶盛着的琼浆玉酿。


    “百病康健,人生顺遂。”老头嘴唇翕动,无声念过,乞丐就像是喝醉了酒,晕乎乎地离开了街角。


    他似乎知道老人会向自己的方向走来,不知为何,手忙脚乱地将窝窝头塞入口中,却第一口就被咯的口唇生痛……然后,他就被那个老人从杂物堆里抱了出来。


    明明那时他什么都不记得,这段记忆后来也渐渐淡去,以至于在乱葬岗捧着那两颗新生的莲子时,他甚至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放弃”它们。


    直到看到这块姗姗来迟的窝窝头,似乎终于唤开了他眼前的迷雾。


    就像厉鬼厌憎人的虚伪,却还是掐诀令人康健顺遂;就像朱不秋恨极他抛弃使命,说他贪图享乐,却又将这块窝窝头悄悄保存了十几年,因为知道这是引他入世的源头,如今又不惜残魂被方赭衣炼做丹丸,也要换回这一颗莲子。


    究竟是全然只为偿还因果,还是私心作祟,哪怕终将死去,多少想让他这一路走得容易些……如今早已说不清了。


    而他似乎也是如此,身为妖物,却贪恋世间人情,辨不清、放不下。


    所以曾有人在东海岸关卡想要英雄救美时,就已经在他的心里留下印记,哪怕他曾经不以为意。


    他便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这条回头的路,是他不舍得走。


    如果他真的回头,眼前身边的一切都会消失,在院里的那两座衣冠冢也没有机会往生了,大家都会成为熔炉爆发之后的一场雨雪,一阵清风……就连乘岚也不例外。


    就连乘岚,也不例外。


    他看着乘岚,二人俱是默然良久,才终于等到乘岚又抬起头,两眼通红,不做言语。


    但他听到了乘岚心里的那句话:“倘若我一定要强求呢?”


    话声轻轻,却仿佛敲碎了红冲脑中的一根筋。


    他曾经不甘赴死,却不得不接受因果使命,而就在他破罐子破摔,决心沉沦……又有人用一段情,轻轻绊住了他的脚步。


    背弃使命、抛却权能才偷来的这些岁月,让红冲既因此而愤懑叫屈,也因此自己斩断了自己的退路。


    正因为他不舍得珍贵的人,所以他一定要去死。


    也因为他不舍得珍贵的人……


    所以他想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