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水覆难再收(六) 我要登基。……


    不知过去了多久, 乘岚没有等到回复,屋外却传来传信燕的鸣声, 是云观庭有信来了,乘岚抹了把脸起身欲走。


    红冲忍不住伸手拉住他。


    乘岚步伐一顿,顿了片刻,才回过头来,他面无表情,不做言语,似乎还没想好该用什么态度来面对红冲。


    红冲轻轻挠了挠乘岚的掌心, 含笑道:“晚上……我也烧你的那份饭, 好不好?”


    乘岚想听的不是这个。


    最终,也没有人回应他,乘岚轻轻挣开他的手,离开屋中.


    红冲也掐了个缩地成寸, 赶到那处枯井里。


    程珞杉已在此等候许久,见他落入井中, 连声问:“怎么回事?那天乘岚把你捡走了,我不敢露面。”


    “没关系,不过计划有变。”红冲随意道:“准备集结, 建立魔教,我要登基。”


    “?”程珞杉愣了好半天, 才磕磕绊绊地“啊”出声来。


    别说计划有变了, 他连原本的计划是什么都全然不知, 之所以今日在此, 原本已做好了告别的准备。


    早前与一众魔修追随红冲之时,他便晓得红冲与自己并非同道中人,甚至颇能体会到红冲似有几分进退两难, 只不过是因为红冲确实也与项盗茵有些恩怨,他们才短暂地同路而行。


    哪怕不算项盗茵那条命,红冲也已帮了他们许多,如今项盗茵之事已了,他明白不该再多作打扰,本想留下传音信物,便就此离开。


    “怎么?你有异议?”红冲睨他一眼。


    “……”程珞杉没有也不敢有,只是不明白他这又是想到了哪一出,低声说:“可你又不曾走火入魔。”


    魔修又不是什么趋之若鹜的香饽饽,反而跟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无异,程珞杉实在不明白,红冲有康庄大道不走,为什么偏往这条死胡同里钻。


    红冲呵呵一笑,闭上双眼。


    不知他在琢磨些什么,只见他眉心微微蹙起,少顷,一股极具破坏力的魔气爆发而出,填满了整个枯井。


    霸道的魔气压得程珞杉喘不过气,却仍然吃力地开口:“你什么时候走火入魔了?不对……不对!”


    话音落下的瞬间,魔气又烟消云散,并非被收回到红冲体内,而是在一瞬间转化为真气。


    隔着厚实的泥土,甚至还有一层隐去踪迹的法阵,程珞杉仍然听到头顶上方传来闷雷作响。


    当年程珞杉走火入魔时,是实实在在挨过好几道天雷的,如今他一听到那声音,仍然感到浑身经脉隐隐作痛,下意识就像逃跑。


    红冲连忙按住他,“没事,散了。”


    候了片刻,程珞杉心有余悸道:“幸好没真落下来。你这是怎么回事?”


    “有个窝里横……别问。”红冲道。


    其实是因为他承熔炉天命,既然赐予了他权能,自然也要监管他的所作所为,若是滥用不灭真火,便会即刻降雷劈死他这个叛徒。


    然而,天道大抵比乘岚还怕他会走火入魔,竟然稍稍生出一点魔气来就雷鸣阵阵——大抵是想要他摒弃杂念,心绪淡泊,才愿意破开封印后自愿反哺世间;因而不愿他修魔道,在七情六欲中无法脱身,便不肯就死,完成使命。


    却不知道他已打起旁的算盘了。


    “那我们变动后的计划就是,扶持你登基?”程珞杉虽然无语,但还是从善如流地唤了一声:“尊上。”


    “大抵如此。”红冲沉吟道:“具体如何,我尚且未作决断。但有一件事,我只管告诉你,你若不肯,我们便一拍两散,你也大可以告诉大家。”他口中的‘大家’自然是程珞杉的那一伙魔修朋友,俱是与引心宗有些干系之人。


    红冲看着他,沉声道:“我要杀方赭衣。”


    “什么?”程珞杉惊呼出声:“你疯了!”


    在程珞杉心中,一切恩怨都因项盗茵的死而终结。而对方赭衣,哪怕程珞杉从前在引心宗并不受方赭衣重视,后来又远离正途修习魔道,但他从未对恩师方赭衣生出过怨怼,甚至深觉愧对师恩。


    “杀方赭衣”四个字就如此石破天惊地冲进他耳朵里,他本该立刻出手给眼前这个大言不惭之人一点教训,然而这个逆贼,也同样是他复仇之途的恩人,以至于他愣在原地,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取舍。


    “我知道你一时不能接受,但我有我的理由,暂且无法与你细说,而方赭衣必须死。”红冲淡淡道:“我无意挟恩图报,若你不肯,我们自此恩断义绝,你不必再惦记还我什么。”


    漫长的静默里,程珞杉终于意识到,红冲是认真的。


    也不知怎得,程珞杉下意识地想做点什么……他从怀里取出镕国丹药幽魂,又从乾坤袋中拿出礼国丹药幽魂,分别置于两手掌心中,看了许久,忽地开口:“你是不是早就有所怀疑了?”


    说早倒也未必,但如今也算为时未晚,红冲不置可否。


    “是岛主……是他派项盗茵做出这种伤天害理之事?”程珞杉声音颤抖:“可是为什么?”


    “……”红冲说:“那倒未必。”


    虽然项盗茵确实在方赭衣的指令下,干了不知道多少伤天害理的事——比如曾在熔炉边杀了还没来得及化形的红冲,但丹药幽魂一事,他认为应当并非方赭衣授意。


    寿非无极,哪怕修士都无法摆脱对死亡的恐惧,凡人不入仙途,更是珍惜生命。按此理来,杀人自然是最穷凶极恶的恶行。


    可如果生魂入了熔炉,就会从此成为他人的养料,功德也只能为他人做嫁衣,连往生都不可得,那恐怕死也算不得天底下最大的一桩惧事了。


    项盗茵应当深明此理,他将这些人的魂炼成丹药交给家族中人,一副恍然不觉此举丧心病狂的模样,他是真的不觉得吗?他为这句假话被不灭真火炙烤过的心,已足以作为回答。


    红冲唯独不明白,即便是为救人,自然也可待得人死灯灭再去收走魂魄,虽然是麻烦了许多,可项盗茵都能费劲心思如此布局,生怕人无法发现他的“恶行”,实在不至于只因麻烦而快刀斩乱麻。


    然而这一切内情,都无法与程珞杉言说。


    人言“天机不可泄露”并非妄语。从朱不秋拐弯抹角就是不肯直言,到项盗茵哪怕窥见天机也不敢宣之于口,如今轮到红冲,他终于明白原因:熔炉是不可被“言说”之物。


    至于强行言说的后果,会是被天道抹杀吗?


    项盗茵死前,似乎就对自己的神魂溃散早有预料。红冲曾以为他是自杀,如今想来,却品出许多微妙的异常来。


    如此说来,这对师徒的立场似乎也不那么简单。


    因为他最后所问的问题,似乎并非“熔炉”本身,而是关于红冲自己。


    项盗茵对熔炉真相有几分了结,从他记忆中,那大段的“方赭衣发迹史”便可窥见一斑——那处处诡异的故事,任谁都不会愣头愣脑地尽信,恐怕正是为了防止窃取了不灭真火方赭衣勘破,项盗茵才自己篡改了这段记忆。


    然而红冲所看到的记忆,仍然对熔炉天道暗含影射,这都没要项盗茵的命,又为什么,一切关于红冲的问题却被束之高阁,碰之即溃?


    如果以此反推,便也说明文含徵的死、朱小草的失踪,都与自己息息相关?


    红冲后知后觉地忆起,还有藏官刀。


    竟然连刀中的诡异,也是一个与红冲相连,却不能被尽数告知的秘密吗?


    他想回家了……


    这话总让红冲很熟悉,因为朱不秋也同样再三告诉他:回家去。


    如今红冲明白了,他的家就是熔炉,朱不秋的这句回家,也是在隐晦地提醒他速去就死。


    可是项盗茵的意思又该是如何?红冲很确定如今的这个自己就是自己,妖灵完整,并不曾被人像炼人丹那般抽走一缕分魂,也很确定藏官刀并非自熔炉而出的“老乡”


    ——那项盗茵的话中“他”,或者“它”又是谁?


    无缘无故地,红冲突然又想起他死前的另一句话。


    那是项盗茵死前的最后一句遗言:根被他弄丢了,但幸好总能找回来。


    莲藕莲藕,他阴差阳错地回到了熔炉没错,可项盗茵口中丢失的那个“根”,真的是自己吗?


    红冲一时怔住。


    程珞杉急得跳脚,连声问:“那你是什么意思?为什么岛主一定要死?他究竟做了什么?”


    “……天机不可泄露。”红冲回过神来,只能用这句话勉强敷衍他。但他思索片刻,缓缓开口:“但我且先问你一事,‘人丹’,你可有所耳闻?”


    这二字落入程珞杉耳中,他既不见大惊失色,也不似是一无所知,反而渐渐平静下来,皱眉问:“你从哪里听说的?”


    红冲但笑不语。


    程珞杉才反应过来,如今并没有人给他反问的机会。他咬咬牙,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才沉声道:“那日你曾见过的一位朋友,便是‘人丹’。”


    “我和他从前其实并不知道人丹具体如何,但见他饱受离魂之苦,想来不是什么好事。在枫灵岛见到方三益时,我怀疑他也是人丹,但是后来我发现他确实魂魄有缺,却和我那朋友不同。”程珞杉娓娓道来:“人丹在筑基之前就会被植下阵法,用于离魂之症发作时束缚游魂,但只是治标不治本。”


    “但方三益的体内没有阵法,也不知他从前是如何束住自己的游魂。”程珞杉话锋一转:“倒是体内有人丹阵法的另有其人,然而那人魂魄完整,并无缺失。”


    未曾道出那人名讳,红冲却仿佛心有灵犀,与他异口同声道:


    “是他心心念念的师弟,孔怜翠。”


    第72章 水覆难再收(七) 这才算是人间夫妻。……


    火山之难后, 孔怜翠也没了踪影,无晨谷弟子说他与方三益最是形影不离, 必然是与方三益一同殒命了。


    但既然没有亲眼见证,红冲就不信孔怜翠已死,就像他至今仍抱着一丝渺茫的希望,期待朱小草或许也还活着,只是因为某些原因而不得与他相见。


    无论这对假话连篇的师兄弟如何,程珞杉竟然还有一位魔修朋友也是人丹,都更印证了他的猜测。


    不过, 那位朋友既然已走火入魔, 那想来以后是不会有被吃的风险了,虽然时常受离魂之苦,也算是保住一命。


    红冲沉吟片刻,道:“你改日带他一起来看看。”


    程珞杉不曾忘记这话题因何而起, 问他:“你提起人丹,那就是人丹与岛主有关?”


    “没有能给你看的证据, 我也不好说。”红冲微微一笑:“但今日听你一言,我确定我们要杀的人又多了至少一个。”


    程珞杉听他没头没尾的这话,也不知信了几分, 阴沉着脸道:“还有谁?”


    “谁把你朋友炼成人丹,自然就是谁。”红冲便说:“与人丹有关的, 有一个算一个, 都逃不掉。”


    方赭衣、定寅真尊、还有引心宗弟子……或者说是与引心丹有关之人, 一个都不会被放过。


    但其他人尚且好说, 唯有善仪真尊,红冲投鼠忌器,竟然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动手。


    “其实时日长了, 迟早会有动静,但那或许还要几十年,上百年……我等不了了,所以我们建立魔教主动出击,便可快刀斩乱麻!”红冲仍是那副耐心稀缺的模样,转而道:“你若不肯,便说我欺师灭祖,屠杀师门的消息传出,叫他们主动出击,也是同样的效用。”


    “……”这番进可揭竿起义,退可成为公敌的说辞,叫程珞杉哑口无言,只能挣扎一句:“你是铁了心要把我蒙在鼓里,还要我为你做事?”


    “是。”红冲含笑道:“又如何?”


    程珞杉打量他片刻,肯定道:“你有线索,却不肯告诉我。”他微微一顿:“但我又怎么知道你这幅表现是不是虚张声势?”


    红冲从善如流:“我给你发个誓。”


    话音刚落,他就三指向天,语速飞快:“若我红冲今日对程珞杉有半句虚言,便叫我……”他本想说天打雷劈,永世不得超生,却忽地想到天雷原本就对自己时刻关注,若是哪一日被劈了还真不好说;而永世不得超生……他本来就不会有什么来世,所以才只想守住眼前。


    于是改口说:“便叫我被乘岚抛弃,沦为孤家寡人。”


    “……你——”程珞杉真想抽他。


    但思索良久,实在那他无法,只能勉强道:“岛主和你都于我有再造之恩,于情于理,我都不该违逆这份恩情,但是……”他一咬牙,道:“我也不能看着你因为刺杀岛主而死。”


    “你说错了。”红冲淡淡道:“我要杀方赭衣,就一定是他死我活,有没有你都一样。”


    程珞杉不知道他这份自信从何而来,反问道:“那你还将这些事告诉我?你自己慢慢修炼,然后去送死就好了!”


    “确实是,但我毕竟不好露面叫乘岚难做,有些事还是得交给你。”红冲倏地一笑,却又抬手覆上程珞杉肩头:“但你我的因果也已经缠作一团,我要送你一份造化,比如……”


    他手指轻点程珞杉肩胛,程珞杉便感觉到体内魔气随之涌动,竟然是强行调用了程珞杉的真气。


    不等程珞杉大惊失色,只见魔气捧着那两颗丹药幽魂,缓缓上浮至二人眼前。


    “我帮你送他们往生,解你心魔。”


    这一回,哪怕再如何压抑情绪,程珞杉仍然无法控制地颤声道:“你是认真的?”


    幽魂被制成了这丹药模样,哪怕并不曾完全炼化,程珞杉也早对往生不做希望了。


    大仇得报,心魔却难解,程珞杉也不曾惦记过继续修炼,只打算以后带着四处流浪,待得哪日不巧,便与家人一起丧命在哪个有志修士之手,为人送上一份功德也好。


    “我这人从不打诳语,除非有必要。”红冲正色道:“往生确实可以,但你总是优柔寡断——否则现在就不会被我拿捏。待得他们投胎之后,我可以让你远远看一眼以做确认,而你永远不可再入凡间,省得你又忍不住插手,乱了他们来世因果。”


    “……我明白。”程珞杉闭上眼睛:“我只是想让他们能好好生活,就像如果不曾有个我那般,来世如何早已与我无关……这就是我想要的。”


    “如果你真的可以做到的话,我程珞杉自此为奴为畜,再无他言。”程珞杉道。


    “真的?”见他一本正经,红冲忽地兴味盎然起来:“那我让你去刺杀方赭衣呢?”


    “……”程珞杉只好说:“我不是岛主的对手,但你让我去,我如今这样,也不怕再背上欺师灭祖的恶名,然后死在岛主手下了。”


    他如此说,显然还是不把杀方赭衣一事十分放在心上,既有不愿,也觉得不可能成功——既然注定失败,那哪怕背上恶名而死,确实也对他这个孤家寡人无甚所谓。


    红冲并不在意程珞杉的态度,随口道:“好,到时候让你打头阵。”


    既然如此,程珞杉也没什么好纠结的了,便将话题又牵会“魔教”那事,道:“你是想要支一道幌子出来,逼仙门正派向你出手?”


    “正是。”红冲可懒得如项盗茵那般依次拜访大小仙门,况且项盗茵有引心宗作为靠山,去哪里都是夹道欢迎,不像他一个通缉犯四处潜入,要检查其中是否有人丹的影子,花上千百倍的精力和时间也不为过。


    所以干脆将错就错,拉一道幌子出来,再作些无伤大雅的小乱,迟早引得仙门讨伐,届时这些人依次自己送上来,也省得他挨家挨户排查。


    “其实多此一举,”程珞杉却道:“你忘了项盗茵。”


    红冲沉默下来。


    他只管营造恶人恶行,引这些仙门正道争相讨伐,却忘了一介“恶妖”及其背后名不见经传的宗门,哪怕再犯些不痛不痒的事,扔进仙门中,其实激不起什么水花,如今的通缉也并非因火山之难确实波及甚广,而是仙门无论大小多少都看引心宗两分薄面。


    正因如此,若是以斗魁真尊之死大作文章,恐怕效果才会远比他想象得更好,不仅因为斗魁真尊久负盛名,更因为项盗茵死得彻底,死得惨烈,神魂溃散甚至无法往生,这结局放在哪里都太过罔顾人伦。


    只是,这就如善仪真尊一般……如果他真的这样做了,该怎样跟乘岚解释呢?


    杀人不过头点地,他甚至曾经这样劝解程珞杉,如此行事若是传入乘岚的耳中,他们无法说开的误会只会越来越深。


    程珞杉等了半天,不见红冲回应,待得他忍不住再问一遍时,红冲才轻声说:“算了,只管说我的不好就是了。”


    议过此事,程珞杉不再逗留。


    红冲返回家中时,天色还说不上晚,他一边收拾家事,一边兀自整理心绪。


    藏官刀还被撂在地上,那时他抹去了其中的同生共死契,气得乘岚一把将它挥开,后来又匆匆出门,二人都忘了要把这把刀挂起来。


    从前的青竹杖、蓑衣斗笠,如今便是这把藏官刀,似乎红冲的习惯一向如此,珍爱的物品不用时也要放在手边,明明有乾坤袋,却只随意装了些不大上心的杂物。


    而乘岚的那把露杀剑不同于此,认主之后常年被放在乾坤袋中,以便招之即用,挥之即去。


    红冲想,大抵就如乘岚这个人一般。


    本非仙门中人,但入道太早,又太“实在”,无异于修炼的琐事,乘岚一件都不会做:不贪图口腹之欲,不浪费时间睡觉,不骄奢淫逸……兴许正因如此心境,乘岚才于修行一途如此一日千里。


    相比起来,倒显得红冲这个妖,比他更有“人味”。


    可人与人之间的那些情谊道理,乘岚分明并非一窍不通,恰恰相反,他人情练达,又宽以待人,唯独严于律己,仿佛将身外之物看得很开。


    似乎唯一能叫乘岚也显出几分少年心性的,便是武道,他因此乐于切磋,更对一套刀剑露出罕见的势在必得。


    而如今一朝离经叛道,红冲知道,这份执着里又多了一个自己。


    仙途漫长,这份情谊究竟能维持多久,这些“杂念”又是不是登仙所必须摒弃的,红冲也不晓得。


    红冲只清楚一件事:自己是做不了仙人了。


    但这世间总有人能飞升成仙,他希望这个人是乘岚。


    他心里想到愉悦事,手上的动作也麻利起来,用术法把家里收拾地焕然一新,又按照约定,做了那道他拿手的红烧鲤鱼,又用荷叶焖了饭。


    菜上了桌,他又忙着在桌边布茶酒,乘岚的是茶,他的是酒。却发现家里其实没有多余的杯子,因为往日其实没有人会用,乘岚不喝水,而他平素通常会直接化为原形进入池塘中,连喝带泡,也不缺水。


    但这是个有仪式感的日子,因为红冲从前根本不记得自己几时诞生,朱不秋也没把捡到他那日作为什么重要的纪念——直到今日,他想清楚了很多事,便生出闲情来。


    “如果我要撇开一切,重新活下去的话……今日,就可以作为我的诞辰。”


    红冲心里暗道。


    等晚些乘岚来了,这件事也要告诉乘岚,此后不知多少年,每逢今日,乘岚都得与他说一句祝语,这才算是人间夫妻。


    虽然他们一个是妖,一个是修士,早就不算是在凡间了。


    于是,红冲翻箱倒柜许久,终于在里间博古格最众星捧月的位置,找到了从前他给乘岚雕的那个杯子。


    实在是因为他没料到,这么一个小小木杯,竟然被放在金镶玉嵌的锦盒中,甚至还上了几层术法以防窥探,以至于红冲三过博古格而不启盒,好半天才自觉冒犯地擅动了这个锦盒。


    红冲又用荷叶随手给自己掐了个杯子,布好茶酒,打算等乘岚回来再开饭。他倚在池塘边自己摆弄自己的麻雀牌,百无聊赖地自娱自乐了几把。


    也不知过去多久,竟然叫他打起哈欠来昏昏欲睡。饭菜都施了术法,足矣保鲜几月都不夸张——乘岚总不至于几个月后才能回来。因而他并不担心饭菜,便任由困意将自己吞没。


    可惜世事难料,直到旭日东升,也没有人回来。


    第73章 水覆难再收(八) 天道可宝贝我着呢!……


    红冲与梦中惊醒时, 早顾不上那备好的饭菜酒肴,因为他在程珞杉那里留下的法印传来消息, 程珞杉已急得双目喷火了。


    他还没来得及掐决到那处枯井中,程珞杉已急得从淤泥里冒出半个头来,一边吐泡泡,一边向他传声:“你怎么还敢呆在这里?”


    “这里是我家啊。”红冲茫然道。


    “恐怕很快就不是了!”程珞杉一把抓住他脚腕,将他拖入水中。


    红冲本想顺着河道遁走,却没想到程珞杉早有准备,掐碎法阵灵玉, 一时间魔气微动, 二人转眼间就到了一处静室中。


    他稍一感知,方才察觉到这阵法瞬息千里,已将他们带到了近万里之外的极北海岸,可谓是人迹罕至, 离哪个仙门都远得令人发指。


    虽然用缩地成寸想要回去,也不会花费太多时间, 红冲还是不满道:“你最好是有正事,不然万一乘岚先回来了,还是耽误了我的宴席, 你就等着吧。”


    “你还真以为乘岚会回去?”程珞杉不可置信,语气转而沾上一丝嘲讽:“是, 是会回去, 回去把你就地正法还差不多?”


    红冲便蹙眉问:“怎么了?”


    “昨日云观庭遭袭!”程珞杉道:“项盗茵的死讯也传开了, 甚至惊动了引心宗, 方岛主连夜去信,请各方仙门七日后至侍剑山庄共商讨伐你的事!”


    “云观庭?乘岚呢?”红冲立刻道:“我得回去问问他。”


    “你怎么敢的?听说善仪真尊也因此负伤,有人说也是你干的, 如今云观庭已闭锁山门,都乱成一锅粥了!”程珞杉连忙拦着他,又道:“你顾忌着情谊,觉得项盗茵死都死了便不再损伤尊荣,却不知道人家要杀你之心何其迫切,根本顾不上一个已经死了的人!”


    “人家?”红冲直视着他,缓缓道:“是方赭衣?”


    提起这个名字,程珞杉的气势顿时弱了半分,他叹口气,低声道:“是。信件皆是他亲笔,说你走火入魔兼修鬼道,项盗茵的神魂被你炼化吞食不说,肉身也被分尸,你还把项盗茵的人头送上枫灵岛挑衅,十分残忍、百分猖狂。”


    话音落下,二人面面相觑,一时失语。


    红冲突然道:“你现在相信方赭衣不是好人了吧?”


    “……”程珞杉撇开脸:“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这事几乎可以说是全为二人所为,程珞杉自然晓得,项盗茵是自毁神魂,并非红冲痛下杀手;事后二人匆匆离开,更没有什么红冲折返回去将项盗茵分尸的说法,程珞杉甚至在暗中跟随,亲眼所见乘岚替项盗茵收尸后,交给了引心宗弟子……至于递送人头,更是闻所未闻。


    既然不是红冲与自己所为,那就只能是引心宗人做下此事,但引心宗哪有弟子敢对项盗茵是尸身动什么手脚?哪怕动了,又如何能逃得过方赭衣发眼?


    此事实在不合情理,即便程珞杉不曾亲眼所见,也只能怀疑是方赭衣本人作下此事。


    纵然他从前对方赭衣并无怨怼,反而恨极了项盗茵,如此行径,也难免令他毛骨悚然——项盗茵与他确实有着血淋淋的恩怨,但项盗茵对方赭衣那可是敬若神明、唯命是从,况且二人已有二百余年的师徒恩情,何至于下此狠手?连他这个仇人都没做到如此地步。


    思及此处,程珞杉仍觉心有余悸,无奈道:“原本哪怕是用你做些文章,我们也大可以慢慢参谋,排兵布阵,如今这些反过来被人家利用,打了我们一个措手不及!如今哪还能有功夫给你徐徐图之?”


    “七日后……”红冲却自言自语道:“这么说,七日后方赭衣就会离开枫灵岛了……”


    “怎么?”程珞杉忽地想到一种可能,大惊失色道:“你现在就有把握动手?不会吧?”


    “……那倒也不全有。”红冲道:“我本想到方赭衣的老家动手,但那是最后一步。不过我想,这应该也是他的计划——他也不敢在枫灵岛之外的地界动手才对。”


    往前百年以来,方赭衣似乎确实已很久不曾离开枫灵岛四处游历,而是时常请各方友人至枫灵岛作客,连作为他口舌的项盗茵都甚少离开枫灵岛,如今细细想来,是有些异常。


    程珞杉不知其中是否有什么说法,只思索道:“你说的倒也并非全无道理。那你意下如何?”


    “如果他不露面,那更是机会了。”红冲眼神微动,低声道:“还得多谢他把愿意为伍的大小仙门集结起来,让我一锅端了。”


    闻言,程珞杉瞠目结舌:“你要向所有仙门宣战?”又上下打量了他片刻,不可置信道:“就凭我们现在这样?”


    红冲欲言又止片刻,只能道:“话也不能这么说……但与方赭衣关系愈近,愈可能有得到引心丹的门道,便愈可能与人丹相干。我这么说,你该明白其中关系了。”


    引心丹乃是方赭衣亲手所炼,而得到引心丹的人就可能与人丹相关……程珞杉只觉得脑中一团乱麻,似乎有什么愈来愈清晰,但他又不敢触碰,生怕揭开什么太可怕的结果。


    “既然如此,七日后,也是我们‘粉墨登场’的时候了。”红冲轻飘飘地瞥了一眼程珞杉,又补充道:“哦,不对,只有我。”


    这行动实在风险太大,不成功,便成仁。程珞杉心中天人交战,一时不知该不该就此与红冲分道扬镳。


    踌躇良久,他才说:“我与你一起!但我的朋友们,我只能把这些事原封不动地告诉他们,我不能强迫他们冒险。”


    红冲点点头,似乎程珞杉如此艰难做下的决定,并没有在红冲心中激起一丝波澜——倒也确实,以程珞杉的修为只可为他锦上添花,却做不到力挽狂澜。


    然而沉吟片刻,红冲又缓缓开口:“不过,有些事我做便是,你就不必了,魔修来日方长,不可在此断了以后的路。”


    程珞杉不明白他这话什么意思,没等他问出口,只听红冲先道:“现在说了你也未必信,等行动之后,你会明白我的意思。”


    吩咐完这些事,红冲又向他伸出手:“阵法还有没有?送我回去。”


    “?”程珞杉目瞪口呆:“你是不是疯了?你还想回去?”


    “当然要回去,饭还没吃呢。”红冲说:“袭击云观庭可不是我做的,乘岚不会冤枉我。”


    程珞杉恨铁不成钢,只觉得红冲平素还算神思敏捷,一遇到与乘岚有关的事,就成了天底下最不通人情、不懂规矩的蠢材。摊上这么个“尊上”他也没有办法,连忙动之以理:“这次不是,难道以后也不会是?你真以为乘岚能为了你背弃师门,和全天下为敌?他又不傻!”


    “谁说他要为我背弃师门?谁说他一定要和全天下为敌?”红冲冷笑一声:“你这话说得好像我是什么天道难容的恶徒一般,我告诉你——天道可宝贝我着呢!”


    程珞杉既不知他这份自信从何而来,更对这通本末倒置的诡辩无言以对,他干脆直接问:“善仪真尊一定也在你要杀的人中,是不是?”


    红冲偏过头去不说话了。


    这番表现与默认无异,程珞杉冷笑一声:“你要杀乘岚的授业恩师,你觉得他还能和弑师仇人继续称兄道弟?那他就不是乘岚了!”


    红冲沉默良久,竟然反问出声:“不能吗?”


    程珞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红冲又喃喃道:“或许不能吧。”话锋一转,接着说:“那我也要回去。”


    一番劝说既没能成功动之以情,也未顺利晓之以理,程珞杉也懒得再管他,自暴自弃道:“那随你!但是阵法只有一次,你想回去,就自己想办法吧!”


    红冲瞥他一眼,也不与他再多废话,当场掐了个缩地成寸的决,消失在静室中。


    此地离香兰山脉同样相隔万里,但红冲花了些功夫绕开各大仙门,到了香兰山脉时,却被一道屏障挡住了。


    云观庭深夜遭袭,因此启动封宗大阵,只出不进。阵法将整个香兰山脉地界都覆盖其中,任谁都无法在不惊动斥候的情况下偷渡其中。


    红冲也知道自己身份敏感,乘岚私下包庇他,已经实属破例,如果今日他非要硬闯,引起风波来……这不是他想象的,该与乘岚相见的场面。


    他只能又打道回静室,一路上心里十分不是滋味,惦记着清早走得匆忙,居然忘了给乘岚留一道手信。


    却不晓得香兰山脉的雪山之巅,乘岚正在写另一封信。


    善仪真尊倚在岩榻上,面如金纸。他拭去唇边的血迹,看着面前踌躇不决的乘岚,缓缓道:“乘岚,你现在连师尊的命令也充耳不闻了,是不是?”


    “你是本尊的第一个徒弟,本尊原本对你寄予厚望,本不想过多苛责。”善仪真尊轻叹一声:“可你如今所做之事,对得起你云观庭首席弟子的名头吗?你巧言善辩,却又真的问心无愧、坦坦荡荡吗?”


    “师尊……”乘岚跪侍与案前,他手臂颤抖,手背上青筋暴起,可见用了多大的力气来握笔。即便如此,那笔如有千钧,又似乎轻如鸿毛,以至于乘岚握在手里,怎么也无法写下第一笔。


    那根白云笔没蘸墨,羊毫染上了鲜艳的颜色,是朱砂,也是心头血。


    方才善仪真尊一时情急,咳出一口心头血,溅进了朱砂池中。


    于是,他亲手把这只蘸了心头血的白云笔递到乘岚手里,让乘岚亲手写下一封告谕书。


    一封宣布将掌门首徒乘岚逐出师门,永世不得重返云观庭的告谕。


    第74章 水覆难再收(九) 永远做个庸人、痴人……


    善仪真尊已是病入膏肓, 他虚弱得不像个能够翻山倒海的合体期大能,倒像是凡间一位寻常的、缠绵病榻的老人。


    他和方赭衣的年龄其实只差不到百岁而已, 但方赭衣早已突破大乘,善仪真尊却迟迟迈不过那一道坎,因而愈发显得苍老——但无论如何,也不该显出如此行将就木的姿态。


    他默然等着乘岚挣扎、犹豫,无法动笔,不禁想要轻叹一声,这一口气就把他的气道搔得咳嗽不止, 鲜血又溢出唇边, 他毫不在意地用丝帕拭去,目光古井无波地看着乘岚。


    千百年来,善仪真尊的脾性如何,比之从前是否有变, 乘岚不知。


    但乘岚在他膝下成长的这数十年来,所见过的善仪真尊便是永远如此, 一心求仙,仿佛除了飞升再没有任何事物,能激起善仪真尊的一丝波澜。


    哪怕是因意外痛失亲子。


    哪怕是将徒弟逐出师门。


    乘岚抬头望向善仪真尊, 目光黯然,声音颤抖:“师尊, 请恕弟子犯下弥天大错, 但是——”


    “你不会杀那个妖物。”善仪真尊打断他, 淡淡道:“所以, 你这是明知故犯、知错不改、将错就错。”


    “是弟子不忠、不孝。”乘岚很想拜下身去,伏倒在地,然而手中握着师尊赐笔, 他抗命不书已是僭越,又怎么敢自作主张放下笔。


    而那羊毫上一滴血已如人眼中泪泫然欲泣,乘岚也不敢作出任何动作,生怕将那点血色甩到纸上。


    “但火山一事实有隐情,确非红冲所为!”乘岚两眼通红,“除却弟子已陈情之疑点,这些时日弟子四处查探,还收集到许多异常,近百年间有许多引心宗弟子一经拜入宗门,便在几十年内全家陆续暴毙,九族自此灭绝,哪怕是乱世中难以生存,这也太过于离奇;还有斗魁真尊,他本该受宗规所限,非方岛主命令不得离岛,但我查到几十年来他时有在民间行走,甚至还造下了杀孽,他甚至有可能是——个中内情尚未查清,但只要再给我一些时间……”


    “你从前被妖迷惑,不辨是非,为妖辩解,我已对你网开一面,却没想到你如今还在为他奔波,你真是……”善仪真尊的声音无奈而又失望。


    “斗魁啊,斗魁。”顿了片刻,善仪真尊又道:“方宗主来信说,那恶妖将斗魁神魂毁去,分尸送到枫灵岛上的消息,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


    “斗魁真尊的尸身乃弟子亲自收殓,弟子将其交予引心宗弟子手中时尸身尚且完好,此事实在疑点重重!”乘岚立刻反驳。


    “看来你已确认,斗魁的神魂确实是恶妖亲手毁掉了。”善仪真尊却说:“而你竟然还要包庇他。”


    乘岚的声势顿时萎靡下来,他低下头不敢直视善仪真尊,低声喃喃:“弟子知错……但是斗魁真尊污蔑动手在先,红冲他……”


    他微微一顿,终于忍不住闭上双眼,眼泪落下的瞬间就被一道风裹走,没有在脸上留下丝毫泪痕。


    “他一时冲动,酿下大祸,这份罪孽因我而起,自然要我替他承担。此后弟子会好好管教他,绝不让他再如此行事……还请师尊饶他一命。”


    善仪真尊静静听了这番话,道:“如此大逆不道之言,本尊只是将你逐出师门,已十分宽容。”


    “师尊……”乘岚已不知该说什么好,只能恳求道:“求师尊惩处。”


    惩处了,便还算将乘岚看作自己门下的弟子。


    然而他心里又仿佛很清楚地知道,善仪真尊所言非虚,如此行事,确实已算是法外开恩——毕竟所有人都已将火山之难这口黑锅牢牢扣在了红冲头上,而包庇他的自己,也绝对算得上是仙门叛徒。


    只不过,哪怕是徒劳无功,乘岚也还是想解释两句。


    他从有记忆起几乎就在这里长大,在他心里,云观庭这处师门,善仪真尊这个师尊,总归是不一样的。


    善仪真尊似有所觉,双眼微敛,似乎陷入了回忆:“乘岚,本尊与你二十余年师徒情分,于本尊近千年的寿命而言,不长,但却特殊,因为你是本尊收下的第一个徒弟。”


    忆起往昔,乘岚抿了抿唇。


    师尊于他而言有再造之恩——于乘岚而言,这份师徒恩情,总是更深一些。


    二十多年前,善仪真尊行走凡间,救下了当时年幼的乘岚。


    乱世之中,饿殍遍地,人们饿得同类相食,一个婴儿虽没有两口肉可分,但好在父母亲人早已不知身在何处,区区一个因而无力反抗,至少能让大伙嗅一丝肉香。


    在无数双麻木又疯狂的目光中,善仪真尊伸手从即将煮沸的大锅里,捞出了一个襁褓。


    这口锅浑浊得令人目不忍视,枯草、树皮,还有几根挂肉的股骨,和几颗干瘪发黄的“葡萄”……哪怕水开未开,也很难想象这锅里还能有一个活口。


    但也就是那么的巧——襁褓中的那个婴孩还活着,只是呛了热水,被熏得昏了过去。


    善仪真尊轻叹一声:冤孽啊。


    这个婴孩就是乘岚。


    该说是天将降任者理应如此,还是说他的命太硬,连天想收都收不走呢?


    善仪真尊并没有在教育这个孩子上花费精力,他甚至连说话都懒得教,只管有果子吃、有露水喝、有口气就好。


    但就是这样,在说话识字之前,在还只会“咿呀”喊叫的时候,在骨头都还软着几乎坐不稳的年纪,乘岚看着善仪真尊整日打坐,有样学样地开始练气了。


    善仪真尊一回头,竟然发现这个不会走路、不会说话的孩子,竟然已经领悟了如何吸纳天地灵气修炼,而且即将要筑基了。


    于是,乘岚成为了善仪真尊的第一个徒弟。


    在那之后,善仪真尊又陆续收下很多个徒弟,甚至还有了一个亲生儿子,但那些徒弟哪一个,都再也没有乘岚这样的天才了。


    云观庭热闹起来,但善仪真尊一心求仙,这些年来一应事务,都是乘岚和几位长老代管。而乘岚也不负众望地将一切都安排得很好,比修炼还要更加得心应手。


    善仪真尊想,或许有的人注定有成仙的命。


    而自己,就是一个用尽方法,哪怕用上歪门邪道,也终生不得突破的人。


    模范首席做了二十多年,如今这是头一回,乘岚离经叛道,与一个妖物称兄道弟,还包庇妖物的滔天罪孽,甚至事情败露都不知悔改。


    “乘岚,你不可再为云观庭弟子。”善仪真尊缓缓道:“若你还认这些年的师徒恩情,就自己把这告谕书写了,然后离开云观庭罢。”


    他如此说,是下了最后通牒。


    乘岚闭上眼睛,颤抖的手终于将一滴血抖落在雪白的宣纸上。


    似乎终于做了什么决定,乘岚从牙缝里艰难地挤出几个字:“如果我杀了他,我就还是云观庭弟子么?”


    善仪真尊几不可闻地眉毛一抖,话语模棱两可:“仙途漫漫,你本不该有这些杂念,更不该问出这个问题。”


    乘岚只管追问一个答案:“师尊,我只求您一个‘是’或者‘不是’。”


    善仪真尊却还是说:“这取决于你的觉悟。”


    “觉悟?”乘岚道:“我如果杀他,只能证明我有目无睹,猪油蒙心,才是……才是真的对不起含徵。”


    分明是善仪真尊的亲生孩子,听闻这个名字,善仪真尊却是心如止水,淡然开口:“斯人已逝,莫执着于那些无用之事。”


    “无用?”这两个字仿佛突然刺痛了乘岚,他猛地抬起头,稍显失礼地直视着善仪真尊,口中连珠炮似的问道:“师尊,您到底把含徵当什么?含徵是您的亲生儿子,自他死后,您对他不闻不问——斗魁真尊死去一日,您却已提他三回!您眼中的有用之事究竟是什么?”


    见善仪真尊不答,乘岚又问:“含徵死前亲口告诉我,方三益乃是鬼修,我欲去无晨谷求见定寅真尊,您却不让;红冲的师尊、师门惨遭引心宗灭口,还有斗魁真尊凄惨死亡,我本想追查,您却用一封急报将我召了回来发难……哪怕没有红冲的事,您就真的想要查清真相,替含徵报仇吗?”


    他气息不稳,接连喘息都顺不过来堵在胸中的一口气,终于忍不住道:“您在乎的到底是对错、正义、觉悟,还是您与方岛主的那些私人恩怨!”


    此言已是十分不敬,但善仪真尊仍然维持着一向以来的不为所动,也不知该说是意料之外,还是情理之中。


    善仪真尊甚至抬手扶额,虽然无奈,却也大方地直言道:“乘岚,既然你明白,就更该展现出你的觉悟。”


    善仪真尊的态度一如往常,可这句话却像是一把锤子,轻轻一敲,不费任何力气,就击碎了乘岚心中那尊神像的金身,让乘岚看清这金碧辉煌的表皮下其实空空如也,无论血肉还是蛀虫,什么都没有。


    “是吗?”乘岚喃喃自语:“好吧。”


    他缓缓提笔,在宣纸上一字一顿地写下告谕书。


    “那就当徒弟是个没有觉悟的恶人吧。”乘岚低声说:“我会继续查下去的,哪怕耽误再多时间,哪怕花费再多的精力,哪怕不成仙了,我也要一个真相。”


    闻言,善仪真尊摇了摇头,目光中满是不认可:“你本有登仙资质,却非要送死,真是蠢货。”


    告谕书写毕,乘岚双手高捧告谕书,对善仪真尊叩首。


    那薄薄的一张纸,字句寥寥,却承载了二十余年的情分。


    如今乘岚亲手将这份情谊斩断,一时间喉头发酸,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善仪真尊只觉得他不识趣,抬手轻挥,将乘岚拂出了阁中。


    一道苍老的声音传遍云观庭上下:


    “云观庭弟子乘岚,是非不分,执迷不返,命其于戒律碑前跪思,本尊死后,将其逐出云观庭,终生不可再登云观庭。”


    每一个听清了告谕书内容的云观庭弟子都惊愕失色,却只能看着善仪真尊的真气化为一道流光,将曾经众望所归的大师兄送到远入云间的戒律碑。


    放飞了传信燕回家,乘岚一掀衣袍,在戒律碑前端正地跪下。


    寒风呼啸,他认真地看着面前苍劲有力的四个大字:心不可得。


    人道,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是要认识到心念易变无法掌控,只好任其如流水自去,把握当下。


    释然二字,说来简单,可若当真做到心中释然,实在是难如登天。


    已故之人惨死的仇,他到底学不会像善仪真尊那样“放下”。


    而心爱之人犯下的孽……他也终究舍不得任其堕落。


    他突然“嗤”地笑了一声,也不知是在嘲讽谁,又像是在笑话自己。


    如果登仙一定要悟透这个道理,学会释然……那他愿永远做个庸人、痴人。


    *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出自佛教术语,来源网络。


    第75章 水覆难再收(十) 诛妖魔,灭邪道!……


    七日时间说长不长, 说短却也不短,对无家可归只能在冰川里睡觉的红冲来说, 便是转瞬即逝。


    大小仙门皆汇聚于侍剑山庄,气氛热烈中又夹杂着一丝紧张。


    红冲乔装改扮,混在一个人数不少,却实力平平的宗门队列中入席。


    他们的座次已经算得上是在这个大殿中最角落的位置,红冲眺望中央,下意识微微眯眼。


    许多小门小派还在落座,但席位在最中间一圈的几个豪族大派已尽数就位, 封宗不出的云观庭之外, 还未就位的就只有宴席的东道主——引心宗。


    人群中,朔明观的游元尊者眉心紧蹙,时常看向侍剑山庄的方向,似乎心绪不宁;而作为这里真正的主人, 侍剑山庄的席位中,不见江合心的身影。


    他顿时生出一个虽然没什么根据, 却很不妙的猜测:江合心也是人丹。


    侍剑山庄和引心宗的关系一项要好,就像引心丹与人丹这两套邪术的关系一样紧密。


    足足又候了半个时辰,座无虚席的殿中才逐渐安静下来, 因为一阵威压骤然降临了整座大殿,是引心宗终于姗姗来迟。


    红冲视线锁定在为首一人身上, 不敢相信方赭衣居然敢离开熔炉, 亲自出席这场宴席。


    大殿中央, 方赭衣先同各方仙门行礼, 又遥遥与远处的小门小派门作揖,寒暄片刻,给足了大小门派面子, 才终于提及正事:“今日邀请各方道友来此,究竟所为何事,想来各位已从信中知晓。”


    “这几日来,方某痛失爱徒,实在懊悔……”方赭衣抬手捂眼,作情难自抑状,他身后的引心宗弟子更是泪盈眼中,双手握拳。


    “恶妖为祸人间,如何能怪到方岛主呢?”有人劝慰。


    “不,到底怪我太过于宽容。”方赭衣颤声道:“那恶妖已走火入魔,又诡计多端,斗魁几次出言相求,可我却执意要斗魁抓到他的活口,再带到火山诛杀,没想到反而害得斗魁落入恶妖手中,落得如此下场……我这个为人师表的,若不为他报仇,实在有愧于徒弟啊!”


    斗魁真尊一向风评上佳,此言一出,顿时引得一片叹息声。


    良久,才有人出声:“可如今也不算晚!”


    “正是。”方赭衣叹息道:“斗魁死得如此惨烈,也叫方某明白,宋襄之仁不可取——因此今日召来各位道友,实在是为了请各位道友与方某结为盟友,一同将那恶妖赶尽杀绝、斩草除根!”


    话音一落,殿中顿时响起一片附和声、叫好声。


    红冲隐藏在人群中,却有些不明所以。


    这与从前那道通缉令实在是换汤不换药,又有什么再说一遍的必要?上一道通缉令传遍四海,所有门派的地界都不许他擅入,虽然于他而言是麻烦了许多,但也仅是麻烦而已,不曾因火山之难损失什么的门派,终究不会只为这声呼吁而集结人手,冒着风险与他交手。


    除非——


    “各位道友皆是碧血丹心,方某省得。”方赭衣又道:“但此事因引心宗、因斗魁而起,要方某就这样接受大家的无私帮助,方某也实在问心有愧。”


    红冲暗道果然,只是不知这将要拿出来的究竟是……一个更不妙的想法忽地萌生。


    只见方赭衣袖袍轻挥,便有成百上千道流光自他手中而出,掠过半个大殿,准确地到达了每个门派的席位前。


    无论门派大小,无论与会人数,真正做到了来者皆有份,且都只有一份,公平得让人无法指摘。


    红冲定睛看去,那果然是熟悉的赭山玉玉匣,而其中装着的,正是一枚引心丹。


    方赭衣也在此时悠然开口:“一枚引心丹,只作为大家从前对我引心宗多有支持的回报。恶妖老奸巨猾,只求各位道友尽力而为,无需强求。但若真能将那恶妖活捉,方某更有重谢!”


    这丹药从前在大小仙门中是何等的有价无市、一丹难求,几乎要成为一个传说。如今方赭衣如此大气,不问来处,便一视同仁地赠予每个门派一枚引心丹,又拿出这套说辞来,这些门派又怎么能拒绝的了?


    一时间,无数道惊呼声、赞叹声此起彼伏,又渐渐汇聚成一道异口同声的口号:


    “诛妖魔,灭邪道!”


    红冲还未有动静,呼声中,先响起一道格格不入的弦外之音:“方岛主,在下且有一事相问。”


    出言者竟是游元尊者,她缓缓起身,在方赭衣与侍剑山庄的席位中间停下脚步,开口质问:“隰光真人日前缠绵病榻,服用了斗魁真尊生前所赠的一枚引心丹,却反而因此功力尽失。如今斗魁真尊已死,在下无意伤其安宁,却不得不要替隰光真人问上一句——这是怎么回事?”


    她似乎意指引心丹有些不为人所知的弊病,甚至能叫人功力尽失。


    殿中那狂热的声浪顿时又安宁下来,无数双手仍然如获至宝地捧着引心丹,目光中却染上一丝犹疑。


    “游元尊者莫急,这事恐怕……”方赭衣欲言又止,视线飘向侍剑山庄。


    而侍剑山庄席位,一个面容枯瘦,但满面红光的老人缓缓起身,对游元尊者道:“此事乃我侍剑山庄家事,隰光之恙与引心丹无关,且她如今安好,还请游元尊者无需操心。”


    这人乃是蕴凌真尊,也是侍剑山庄庄主、江合心的师祖。


    若论修为,游元尊者并非蕴凌真尊的对手;若论辈分,蕴凌真尊比方赭衣还高半辈,几乎算得上是在场最有资历之人;若论关系,蕴凌真尊既是江合心的师祖,也是江合心未出五服的祖宗。似乎怎么看来,由他这份担保,游元尊者都不该继续发难。


    但游元尊者却面色一凛,也顾不得礼数周全了,她的声音传遍大殿:“如果她真的安好,又怎么会断了我与她之间的共命契?”


    殿中哗然,红冲亦忍不住侧目。


    共命契与同生共死契的结法倒是相差不多,效用也相仿,只不过更温和些,是将二人寿元共享,功力相连,如此,哪怕是修为相差较大的两人,也能长久相伴。


    只不过这契约就连道侣之间都堪称罕见,仙途漫长,寿元本就有限,又有几个人愿意将自己的寿元和功力匀借他人?从前倒是有修士豢养妖物,结下共命契以此借寿的记载,只不过,后果也已无处考证。


    蕴凌真尊亦是为之震惊,一连“你、你们”了好几声,都说不出话来。


    游元尊者步步紧逼:“还请蕴凌真尊给我一个交待!”


    这回,游元尊者的质问对象变成了侍剑山庄,方赭衣便没了压力,甚至还试图化解矛盾:“蕴凌真尊与后辈血浓于水,必然比你更疼惜……”


    却不知,这话反而刺到了游元尊者,她冷笑一声,打断了方赭衣的话,反问道:“血浓于水?如今这仙门之中,哪里还有什么亲缘、血肉?”


    “到底是舐犊情深,还是食犊求仙,你自己心里清楚!”


    她这话已不只是掷地金声,藉由她音修的深厚功力,传遍整个大殿,是真正的振聋发聩。


    只可惜这条求仙大道上,有人毛羽未丰,有人已是行尸走肉,终究听不出她的言外之意。


    谁知方赭衣听闻此言,却笑意更深,似乎有几分幸灾乐祸之意。


    莫非人丹之事确实与他无关?可人丹的残忍邪异与引心丹之法如出一辙,只是熔炉中有不灭真火,引心丹经此由世间万千生魂所炼,自然没了那妨碍修炼的怨气杂念。是以红冲从前以为,人丹之法应是方赭衣藉由引心丹之法,所传予交好之人的邪术。


    然而,项盗茵曾说,人丹乃是鬼修所钻研出来的法子,令红冲也甚觉莫名——鬼修修为愈高,愈难掩真身,又怎么可能不被天雷和身边弟子发现?而有炼人丹嫌疑的善仪真尊、定寅真尊,加上如今殿中的这一位蕴凌真尊,都是仙门中成名已久的正道修士。


    哪怕说是方三益、孔怜翠,甚至江合心都是睁眼瞎,看不出身边就有个鬼修,红冲却不信乘岚也会眼神不济至此。


    除非——他们并不是鬼修。


    又或者说,不全是。


    民间人言道:吃什么补什么,于鬼修便是食魂补魂。寻常鬼修便如方三益,莫不是魂魄出了什么问题,才不得不寻求旁门左道。然则食人生魂有伤天和,一旦堕入此道,就成了遭天谴的恶孽,再也无法靠吸纳天地灵气而修炼。


    因此,若能修成大鬼,必然是恶孽缠身……可红冲却忘了,如果他们不是以鬼道修炼至此,而是已成一方大能,才半只脚踏入了鬼道呢?


    是方赭衣以引心丹赠予或是大限将至,或是困于瓶颈不得突破的这些门派魁首,却又在引心丹中留下怨气,以至于他们不曾修习鬼道,还是成了半个鬼修,虽然迈过了当下的坎,却从此再也无法修炼,除非服用更多的引心丹。


    可此举无异于饮鸩止渴,想来他们心中也清楚,于是一边受方赭衣钳制,一边暗地里自己豢养人丹,寻求突破。


    该说是方赭衣太通人心,才能钻进这个空子,还是人们鼠目寸光,才酿下今日之祸?


    可惜红冲无法生出怜悯之心。


    误服引心丹之人或许有,可他想,一定不是每一个人,都会在这般境地下,选择豢养人丹,用别人的命,来补自己的命。


    殿中静了半晌,终于,蕴凌真尊沉声开口:“好吧!莫再多说,带隰光上来。”


    “庄主,可是……”侍剑山庄弟子迟疑道。


    “本尊有令,带她上来。”蕴凌真尊看向游元尊者:“就让游元尊者亲眼看看她,如今是什么模样!”


    侍剑山庄弟子只得唯唯诺诺地去了,场中仍是方赭衣、蕴凌真尊与游元尊者三人对峙。


    然而,待得镣铐声作响的沉重脚步声响起,游元尊者惊讶地回过头,终于忍不住干颤出声:“合心!你……”


    殿中回响起浪潮般的惊讶、议论声,但最终化为了鄙夷的指责:“真是自甘堕落!”


    江合心手脚被套在沉重的镣铐里,字决密密匝匝地覆了几圈不止,她形容憔悴,跟随着侍剑山庄弟子缓缓进殿。在抬眼看见游元尊者的那一刻,她终于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


    她想要走向游元尊者,游元尊者亦扑向她,却被一道沉重的字决阻挡。


    蕴凌真尊缓缓道:“游元尊者已看见了,此事与引心丹无关,更非本尊罔顾人伦,而是隰光——”


    “她已走火入魔!”


    喧嚣声中不乏惋惜之言,唯独红冲眼前一亮。


    第76章 水覆难再收(十一) 如今二人之间,除……


    游元尊者看着江合心, 怎么也说不出话来。


    走火入魔,自然功力全失, 而契约为何会被断开,似乎也有了理由。


    蕴凌真尊也向各方抱拳见礼:“侍剑山庄弟子走火入魔,使山庄弟子无不蒙羞。家丑不可外扬,之所以将隰光囚禁于山庄地牢中,本想将她暗中处死,以绝后患。不料为证清白,不得不向大家道明, 实在是令本尊愧对各位道友啊。”


    他当机立断, 又道:“侍剑山庄有错在先,不求各位道友原谅,只求今日让各位道友都做个见证!”言罢,他转过身, 对着押人上来的侍剑山庄弟子道:“行刑。”


    “不行!”游元尊者连忙挡在江合心身前。


    “自古仙魔两道,她已堕入魔道, 沦为我辈之敌,游元尊者这是要包庇魔修?”蕴凌真尊长眉一挑,反问道。


    局势逆转, 便轮到游元尊者张了张嘴,不知该如何辩解, 却怎么也不舍得让开身位。


    “……有误会, 此事或许有误会。”游元尊者心慌意乱, 几乎是胡言乱语:“好端端地, 怎么会莫名其妙就走火入魔?必然是发生了什么……”


    她不曾提及引心丹,可方赭衣偏在此时插话:“游元尊者慎言,走火入魔非同小可, 绝非引心丹所致。”又轻叹一声,故作无奈:“唉,这脏水泼得,也太荒谬了些。”


    他这副模样,果然引得殿中嘲笑声此起彼伏。走火入魔是怎么回事,修士无不心知肚明,如今江合心已走火入魔,自然不会有人再怀疑引心丹的功效——而游元尊者也早就顾不上关心那颗丹药,她心乱如麻,竟然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能做什么。


    “阿埙,算了……”江合心颤颤巍巍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


    不行……不行啊。游元尊者不知道该不该回过头去,却知道,这件事她绝对无法答应。


    角落里,红冲轻叹一声。


    他想,难怪项盗茵接连造下无数杀孽,却还能使用雷法,或许不只是因他亦造下不少善因,功过相抵。如今看来,分明是因为项盗茵比他更早地摸清了引心丹中的一切秘密。


    修行是要修去杂念偏心,悟得大爱无情,方可登仙,也难怪引心丹有那等至于百病、精益修为的奇效,因为那本就是世间万物最精纯的能量,经由熔炉中不灭真火炼去杂念,而反哺人间的灵力。


    而魔气中杂念深,魔修再强,也只会与登仙越来越远,所以人丹若是走火入魔,便难以再为人所食。


    所以项盗茵给江合心的那颗引心丹,或许从一开始就不是什么引心丹,而是什么能够引人走火入魔的怨气也好、魔气也罢。


    入魔便不能成仙,但不入魔,就只能被人拆吃入腹。


    似乎一切都已经明了,如今九连环只差最后一环。


    冷嘲热讽声中,蕴凌真尊与游元尊者对峙,方赭衣事不关己,面带微笑地欣赏着手足相残、水比血浓的一幕,却突然脸色一变。


    他隐隐察觉到了什么不对劲之处,又似乎是莫名生出一种不安,真气猛然爆发,席卷了整个大殿。


    突变只在一瞬之间,殿中一时人仰马翻,只有几位大能不受影响,却也将疑惑而警惕地目光投向方赭衣去。


    只见方赭衣的身形竟然渐渐抖动起来,宛如被火焰炙烤得扭曲了轮廓,甚至逐渐淡化。


    几人俱是惊讶万分,蕴凌真尊先是一怔,才面露懊悔,咬牙切齿道:“竟然是身外化身!”


    另有人奇道:“可身外化身怎会有如此功力?连你我也不曾看出丝毫端倪!”


    方赭衣并不回应几人,而是缓缓低下头。


    一只手从方赭衣的心口探出来,让这道身外化身的颤抖更加剧烈,紧接着,那只手的主人现出身形。


    “你果然还活着……”方赭衣说:“恶妖!”


    他话音才落,四面八方顿时涌来无数道各式各样的攻击,蕴凌真尊也顾不上就地执行家法了,游元尊者便趁机将江合心带到了角落中。


    然而,火环从天而降,套在了红冲周身,转眼间化为滔天火海,吞没了所有的真气术法,又分出千万道火苗弹入殿中每一个人的体内。也不知那火焰有什么神通,有人登时痛得满地打滚、哀嚎连连;有人却只是稍觉不适,不得不运功抵抗;甚至有人神色一如往常。


    无人可窥探的火海内部,只有红冲与方赭衣二人。


    方赭衣的身形一闪,就转过身来,与红冲面对面。


    那火环并非红冲所召,却是方赭衣所引来,可见红冲的出现全然在方赭衣意料之中——方赭衣竟然想要与他私下聊聊。


    两双冒着火光的眼睛对视,一双红得发亮,另一双却只是倒映出了火海,但红冲发现,自己竟然无法勘破方赭衣的心思。


    方赭衣摸了摸自己心口,似乎犹有几分残留的幻痛,他看着红冲,缓缓道:“没想到你居然真的还活着,也怪方某这些年疏于管教,竟然让斗魁都生出异心来,私藏了你,这才有你的今日……只可惜这不过是一道身外化身,还是你的神通,哪怕毁去,也不会伤方某分毫。”


    “胆小鬼。”红冲冷笑一声:“这‘身外化身’,也是我的神通,对不对?”


    “呵呵,你说得没错。”方赭衣坦然道:“你这份机缘太过得天独厚,本不能现于世间,若非我替你使出来,恐怕到死也不能面世,岂不可惜?只是我没想到,这鸿门宴,你居然真的敢来,方某一边愤怒,一边也对你实在敬佩啊。”


    红冲知道,之所以这道身外化身能如此逼真,必然是因为法力源泉是自己的一颗莲子。


    方赭衣摆下这场鸿门宴,恐怕就是从项盗茵的死中察觉出些许异常,为了确认他是否真的没有死透,更为了确认他对自己的使命、权能了结几分——为此,方赭衣不惜又用出一颗莲子。


    思及此处,红冲看着方赭衣那强装出的镇定自若,似乎是拿不准自己的功力,而不知该更强硬些,还是遵循怀柔政策,就觉得十分好笑。


    如今二人之间,除了你死我活,还有别的选择吗?


    更何况,一个曾经敢于封印熔炉,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人,竟也沦落成了如今这副畏首畏尾,色厉内荏的模样,前后对比如此悬殊,亦让他心生嘲讽。


    “你一定很害怕吧。”红冲便从心所欲地笑出声:“你派项盗茵杀了我,偷走了我的权能,并藉此炼人生魂,成了仙门魁首,那时你虽离经叛道,倒是还有几分与天相抗之心。可是你在天下第一的宝座上坐了太久,贪恋起凡间的名利来,以至于如今还觉得你我之间,有什么商量的余地不成?”


    “这几百年来,你坐在熔炉边,就是这般犹疑不决,既贪图不灭真火的威仪,又担心浪费而不舍得用掉,日日捧着几颗莲子,痴痴看着,像个第一次得到蜜糖的稚儿,是不是?”红冲大笑出声。


    若说此前方赭衣的脸色只能算是隐有一份阴晴不定,听闻此言,便成了阴云密布无法掩饰了。


    但他握了握拳,还是强作出漫不经心地样子,辩解道:“你若这样想,方某也无法,只是方某今日在此,确实也有些苦衷,只是不知,你愿不愿意听方某一言。”


    红冲看着他,冷声问:“我只想问你个明白,你在引心丹中究竟动了什么手脚?自然,你若不说,待我细细将你切作臊子之后,也有的是功夫慢慢研究。”


    “方某要说的,正是此事。”方赭衣听他提及此事,顿时露出几分真心笑意:“只是此事说来实在话长……”


    这副似乎占了上风的模样只让红冲更觉不爽,却还是沉着脸色听着。


    在这处不灭真火之中,面对着一个由不灭真火而衍生出的身外化身,红冲双眼的神通虽然无法使用,但真火之下众生平等,想来方赭衣也同样无法弄虚作伪。


    “方某将灵山封印,又得获机缘,自此天下灵力尽在掌控之中,让方某终于触到了登仙的门扉。”这话中的“机缘”显然便是红冲,方赭衣微微一顿,轻叹一声:“只可惜,方某终究无法登仙。”


    “世人求仙问道千万载,可真仙的记载只不过寥寥,方某泯然于众人时,亦是心生仰慕,直到方某高处不胜寒,才终于明白,登仙,原本就是一个大家口口相传的谎言罢了。之所以真仙的记载只有只言片语,是因为一旦飞升成仙,便成了无心无形的化身!”


    方赭衣抬起双手,火焰在他掌心舞动,分别化作熔炉与火焰的模样,口中缓缓道:“修行只为摒弃杂念,悟得大道无情,可又有谁能真的做到大道无情?只有天道而已——灵山之火将这世间一切焚烧得干干净净,莫非世人求仙,都只是为了子虚乌有!”


    红冲眉头紧锁,倒不知他悟出来的,居然是这么个道理。


    真仙,本就不会是世间庸庸碌碌、熙来攘往的一份子,自然也视这繁华人间如沧海一粟。既然要求仙,那自然不再拘泥于为人、为妖的情义,无论好坏,无论深浅。


    仙途漫漫,悟不得大爱无情,便不算仙。有人在漫漫长路中知晓仙道如此,便半途改道;也有人在懵懂中向前,却迷失了本心……但若成真仙,必然是悟得其中真意,又心甘情愿投身此道。


    方赭衣生出如此执念,说来倒是与曾经造下这一切恶因的那个千年竹妖相仿——割舍不掉私心,哪怕修行再久,终究不得飞升。


    方赭衣正说到慷慨激昂处:“所以,方某觉得,倒不如这一切由方某所用,让方某来制定一个新的规则,为世间改天换日!”


    红冲无情道:“你的‘改天换日’,就是将生魂炼丹,断了这世间循环?你知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方赭衣面露恼怒,却还是道:“我开宗立派、广传道法,万仙会因我而起,不知有多少修士从中受益!我在引心丹中留下一丝怨念,也不过是为了让这些自视甚高的仙门放下身段——是他们自己动了歪心思,拿了我的好处,却又想要与我割席,才折腾出人丹这等邪法来!”


    他深深地呼出一口气,终于震声道:“我创下的功德,我身上所连着的因果,早已远甚于我身负的孽!”


    不灭真火熊熊燃烧,红冲明白,他是真的这么想的,没有半丝假意。


    只可惜,功德是真,错误也是真。


    万仙会百余年来确实为无数修士提供机缘,这份功德无人可否认,但他之所以能办起来万仙会,令各方仙门豪族参与其中,摆擂、开铺,堪称无私奉献,也同样是靠利益。


    这一切都建立在引心丹这个错误的源头上。


    而熔炉被封,灵气的循环被截断,仙门地界尚且能够维持原样,人间却已是乱世百年不得安宁,死伤无数。甚至时至今日,不知有多少该活的人无端丧命,又有多少该死之人本应往生,魂魄却挤不进熔炉,被强留世间——怨气与灵气都在熔炉中积攒,才生出红冲来。


    “你踩在凡间的尸山血海上,用凡人的气运哺育仙门修士、哺育你自己……”红冲轻声道:“你觉得自己与天下修士同甘共苦,可旁人不知真相,你却心知肚明,将他们都蒙在鼓中,在一无所知时,就成了你的共犯。”


    第77章 水覆难再收(十二) “到此为止吧。”……


    “你胡说!”方赭衣怒不可遏:“我自然有办法, 不会让大家受苦!”


    他看着红冲漠然的目光,强自按捺心潮澎湃, 强作镇定地扯出一个微笑:“所以我才说,若你肯听我一言,若你肯与我联手……”


    他只知眼前妖乃是天地灵气而生,朱不秋怨念撬开封印时,妖物自熔炉所出,带着世间不可得的天道神通。却不知这妖物原本带着使命,哪怕不能合理地接管熔炉, 解开封印, 也有自杀点燃熔炉的冲天之法。


    见红冲似乎愿闻其详,方赭衣畅快道:“引心丹中不止有我留下的一丝怨念,还有因果。这些年我所收之徒、所结之缘,无不是命中有大运者!我用引心丹, 将我与他们因果相连,只要这张网能布得越来越大, 我的法力就会越来越强,迟早有一天能将熔炉吞入腹中,改天换日——届时其中积攒几百年的灵气怨气, 还有不灭真火,皆归你我所有!”


    九连环的最后一环, 终于在此时被解开。


    上一次封印熔炉所献祭的, 是一个修为高深, 几近真仙, 却不得顿悟的千年大妖。


    而这一次,将熔炉炼化,便是要用世间所有服过引心丹的修士作为薪火。


    难怪方赭衣这一回如此大方, 哪怕还没能确认自己未死,却还是大方地散出无数引心丹来,原来这本就是他计划的一环。


    引心丹、万仙会,天下修士的因果几乎都被连在了方赭衣身上,无论红冲破开封印,还是自杀以重燃熔炉,都只会走向一个注定的结果:熔炉大开,不灭真火循着因果命数,将这些“谬误”全部焚烧。


    也就是说,除却那些隐居山中几百年,从不曾踏足尘世与仙门,就连因果也搭不上身的散修,天下修士,都将化为熔炉中的灵力。


    方赭衣看着他,幽幽道:“你早就没有选择了。”


    怪不得方赭衣如此有自信地将这一切尽数告知,正是因为看出了红冲耽于尘世人情,熔炉除去错误却没有私心。


    按方赭衣所言,服用过引心丹的修士无不是命中有大运者,因果的网就这样也同样与方赭衣连在一起,红冲若想与他作对,至少要杀光这些人。


    其中,原本也该有一个乘岚。


    而他若当真将一干人等屠杀殆尽,不留活口……哪怕乘岚不在此列,也注定无法苟同他如此暴行。


    怒极反笑,红冲如今算是明白这该是哪般心境了。


    他找回了自己的使命,也如朱不秋所说,在不知何时拾起了自己的权能。可他的妖身、妖力、修为,尽是在这世间所得,就连那两颗新生的莲子,也是他在这人间修炼而来——他掩耳盗铃般地不敢接受熔炉所赐,哪怕朱不秋死也要将一颗莲子奉还给他。


    他想:若我能清清白白地完成使命,将熔炉所赐的一切完璧归赵,或许能求得天道网开一面,给他一个重修的机会。


    可如今才晓得,原来这些都只不过是徒劳,但凡他想保护珍视之人,就只能走上命定的死路。


    可他也想问一声:凭什么?


    凭什么他想死时,偏叫人绊住了他赴死的脚步;而如今他勉力求活,又要他接受这个结果?


    天道无情,不会回应他的问题,就像天道也不不会细细甄别,这错乱人间,究竟有多少人都只是一无所知,就无辜成了他人手中衡权。


    红冲看着方赭衣,似乎突然想开了一切,笑得了然:“不灭真火非你所有,你虽然霸占了我的莲子,借真火来炼制引心丹,却到底无法彻底驾驭,所以你需要我。”


    “只要丹药由你所炼,你自然也能在其中系入你的因果。”方赭衣颔首笑答:“而真火本就属于你,你用起来得心应手,必然比我炼丹更快、更多。待得计划大成之时,说不得你的功力甚至能远甚于我!”


    他们就这样在不灭真火的包围里,谋划着如何将熔炉围而猎之、食之。


    红冲突然问:“这里也布下了一个大阵,阵眼同样是我的莲子。若是今日我不出现,你便会启动阵法,将在场的所有人都炼成引心丹,再把一切事都推到我的头上,对不对?”


    他突然提起此事,方赭衣微微皱眉,却碍于身处不灭真火之中,不得不承认下来:“正是。但以方某的口碑,只要你应下此事,来日为你平反昭雪,自然也不在话下。”


    红冲也晓得,这话确实并无半分夸大。


    以引心宗的吸引力,以方赭衣和引心宗这些年积攒下的名声,在这仙门之中想要颠倒黑白,确实不是难事。再不济,也大可营造一场假死,让红冲改头换面,粉墨登场。


    而这话几乎也在变相地提醒自己——方赭衣有的是后手,但今日二人相谈的内情,且不说红冲能不能顶着“天机不可泄露”地说出去,便是说出去,一个身败名裂的恶妖狂言,恐怕也没有人会信。


    如此集会,仙门之中稍有些脸面之人无不在场,若是死伤惨重,自然也无需担心大小仙门像从前那般置身事外,刀子落到了自己身上,又有哪一个会不全力以赴复仇的呢?


    明明在不灭真火之中,他们都使不出往日的那些神通,方赭衣脸上却露出了然的微笑,仿佛鬼使神差地猜到了,红冲已明白自己如今是什么境遇。


    可是身败名裂,本就是凡心所求。


    而让红冲没有退路的,原本也不是名利罢了。


    红冲摇了摇头,似乎玩笑道:“罢了、罢了,身外化身、大阵,几百年来你都舍不得用的莲子,今天就花费了两颗,你不痛心吗?”


    他话语中似有惋惜之意,又作出强弩之末不得不认命的样子,方赭衣忍不住心中狂喜,道:“只要能抓住你,一切都算不得可惜,就连剩下的那九颗莲子,我也……”方赭衣话语一顿,本想大方说一句尽可归还,显出慷慨大度的做派来,却因身在不灭真火之中,怎么也无法将这违心之言吐出口来,只得勉强道:“我也会好好使用,必不辜负你的神通。”


    “是吗?”红冲却轻笑一声:“不是十颗吗?”


    方赭衣笑意一僵,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他说不出假话,却心中一沉。


    原本应当是十颗,却在炼化朱不秋时,为求稳健,方赭衣狠心用了一颗。但莲子不可重复使用,若非如此,他也不会吝啬至此——可百年以前,他为得到不灭真火,也不免浪费了几颗,红冲不知具体数目,又怎么会知道,如今本该是十颗莲子?


    除非——红冲的掌心中,赫然出现了一颗玉般的莲子。


    除非那颗莲子竟然被回收了,而红冲拿到了它,如今,便只需要在他报出的数字上多加一颗而已。


    这十颗莲子,在百余年间,早就被方赭衣无数次地捧在手中,珍而重之,又如痴如醉地欣赏。如今他看到这颗莲子在红冲手中,顿时热血上涌,连眼睛都充了血,嘶声道:“还我——”


    “不。”红冲说:“是还我才对。”


    红冲握住了那颗莲子。


    这份权能终于回归他的手中,连同他那不愿接受的使命,和一个竹妖的悔恨真情。


    如果不与方赭衣联手炼化熔炉,便只能接受天下修士尽皆被熔炉所炼化。


    红冲不愿为伍。


    可他也舍不得。


    只要他先动手,把一切被引心丹错搭的因果都斩得干干净净……那对于如今的他而言,很难,甚至再苦修几十、几百年,也仍然无法做到。


    所以方赭衣才会如此得意。


    但这对于熔炉所赐的权能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


    只要红冲肯取舍。


    而他抽丝剥茧、想方设法才觅得的那一线生机,还没来得及印证真假,终究也不得不由他自己亲手掐断。


    红光一闪,莲子消失了。


    久违而陌生的力量,终于回到了原本主人的体内。


    红冲握了握手,感受着体内充盈的力量,只是随手一指,不灭真火就再也不受方赭衣所操控,倒戈地扑向那道身外化身。


    他又问了一句:“文含徵的残魂,是不是也在你那里?”


    火焰里,方赭衣的声音震惊而艰难,却还是在燃烧的噼啪声里传入红冲耳中:“……你怎么知道?我原本另有他用,可如今用不上了,你若肯来,自然也能还给你!”


    见红冲不为所动,他又大吼道:“你难道不想救他吗?只要你救了他,你和乘岚之间也未必不能挽回!”


    那道身外化身红冲的意念微动之下痛苦地哀嚎,红冲默默地看着,终于低声说:“想。”


    可是,死了就是死了,木已成舟,他只想送文含徵好好往生而去。


    而和乘岚……


    或许曾经有挽回的机会,但如今,往后,不会有了。


    眼见二人各执一词,方赭衣干脆放弃了抵抗,质问道:“你如此行径,又与无情天道有和差别?可笑你……”


    仿佛他话中的字眼戳中了红冲的脊梁骨,惹得红冲气急败坏一般,还没等他说完话,火势猛然暴涨。


    这几乎算得上是两颗莲子的权能互相对抗,最终两败俱伤,一并化为飞灰。


    殿中的火海终于散去,却已将穹顶烧出来个巨大的窟窿,人们抬起头,察觉到脸上点点湿意。


    竟然是一场罕见的灵雨降下。


    人们惊叹着、欢呼着沐浴灵雨,而大殿中央,早已没了方赭衣的身外化身,只有一个恶名昭彰的“恶妖”独自站在殿中,灵雨浇湿了他全身,他的目光由近至远,扫过大殿中百态。


    蕴凌真尊沉声道:“恶妖!你竟敢来此,还毁了方岛主的身外化身!”


    红冲没有理会蕴凌真尊,以及与蕴凌真尊一同出言声讨自己的修士们。他细细看过殿中的每一个人,在角落里的游元尊者与江合心身上稍作停顿,又很快移开。


    他嘴唇翕动,口中无声地念叨着什么,终于待得他将每一张面孔都印入眼中之后,他喃喃道:“八百三十六……”


    “你说什么?”蕴凌真尊震声问。


    “上千枚引心丹,已有二百多颗被服用了,加上原本就服用过引心丹的人,一共是八百三十六。”红冲轻声说:“今天要死在这里的,就是这八百三十六个人。”


    话音落下的瞬间,殿中此起彼伏地爆发出无数声惊呼,竟然是那些才被方赭衣大方送出的引心丹,就这样被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火焚成一缕青烟,消失不见。


    “你!”便有痛失丹药之人怒气冲冲地质问:“你这是要做什么!”


    蕴凌真尊也被这大言不惭的话惊得一怔,他心中虽有不安,却是讽刺更多,忍不住道:“真是狂妄无知,就让本尊——”


    他说到一半的话,再也续不上了,因为喉头喷涌出鲜血,夹杂着灵雨,浇了面前那个他不当回事的“恶妖”满头满脸。


    江合心忍不住唤了一声:“叔祖!”


    红冲将藏官刀从这颗被砍断了一半的脖颈中抽出,摇摇欲坠的头颅上,两只含恨的眼睛死死瞪着红冲,似乎还想最后发出一道神魂冲击,重创红冲。


    但是,也不会有机会了。


    藏官刀嗡鸣一声,泛起不灭真火的红光,鲜血混合着灵雨从刀剑滑落,露出那沾染着血迹的莹润刃身。


    蕴凌真尊眼中的最后一丝神光,便就这样消失,他的神魂被吸入藏官刀中,受不灭真火惩戒。


    这一刀太突然,也太意外,哪怕许多人都听到了红冲方才的狂言,却并无几人放在心上,既是不信他真会动手,也是不觉得他真能成功。


    毕竟蕴凌真尊成名多年,境界颇高,莫说是真气磅礴、肉身坚韧、术法傍身,必然还有无数保命法宝在身,谁能想到蕴凌真尊就被这朴实无华的一刀如此了结?


    眼见着蕴凌真尊的神魂都没了痕迹,众人才反应过来,顿时信了方赭衣所言:必是这恶妖将斗魁真尊神魂毁去,还肢解分尸!


    一时间,无数道术法毫无保留地向红冲涌去,招招奔着夺妖性命,力求让红冲命殒当场,死得越惨越好!侍剑山庄弟子亦启动大阵,自然也有胆小者见之两股战战,顾不上礼数,只想御剑逃离此地。


    然而,侍剑山庄的大阵没有拦住他们,有些人一转眼就消失在了雨幕中,有些人却怎么也走不出这座大殿,仿佛有一道无形的屏障,阻挡了被筛选出来之人的步伐。


    而那个提着刀的恶妖,就这样走向每一个人。


    一刀,又一刀,刀刀封喉,刀法爽利,取人性命只在片刻之间。


    到最后,殿中活人越来越少,只有尸体堆成了山,就连定寅真尊,也倒在血泊之中。


    太多次沐浴在血中,哪怕有灵雨浇洗,也濯不去红冲身上的那份血腥气。他终于杀死最后一个人,一个只是服用了引心丹,却与人丹无关、又或许是尚未来得及动此歪心思的修士。


    透过眼前的不灭真火,他看到修士的神魂缓缓离体,向熔炉而去。


    红冲终于抖了抖藏官刀上的血水,缓缓将它放回腰间。


    好累,他甚至没力气将藏官刀放回乾坤袋了,好累……


    但这样赤裸裸地暴露着,似乎也不好——红冲这才意识到,藏官刀认主已久,他居然一直没有准备刀鞘和揩布。


    他迈着沉重的步伐,想要走出大殿,却被自己的屏障拦住——哦,他险些忘了,他动用私刑,如今的他,也已是需要被不灭真火清算的恶孽了。


    于是,他掐了个决,将那道真火屏障收回体内。


    而下一刻,音修的音法就形成监牢,将他困在其中,无数道音波打在他身上,却似乎没有起到任何作用,似乎他站在这里,只是因为他想起来,还有事没办完。


    游元尊者扶着已经喘不过气的江合心走来,远远地,在音法监牢之外停下脚步。


    方才那道屏障也单独将她二人困住,也不知该说是困住,还是保护,总之,她们无法插手方才的屠杀,直到一切结束之后。


    游元尊者冷冷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哪怕你与其中有些人有私仇,哪怕……有很多人,分明还是无辜的。”


    “一念嗔心起,百万障门开。*我不能再留下一根乱线。”红冲的视线掠过游元尊者,落到她身后被护着的江合心身上:“江姊,你是魔修,可以跟我走,我会帮你。”


    “别做梦了!”游元尊者连忙抬手,以身躯和袖袍挡住红冲的目光,咬牙切齿道:“你果然是个恶妖,亏我从前还信了乘岚的话……”


    她脑中回响起乘岚恳求她时的情真意切、肺腑之言,却又很快,化为方才一个朔明观师妹殒命刀下的惨状。


    “怪我识人不清……我要杀了你,为师妹报仇!”游元尊者怒喝一声,便有千万道音波向红冲涌去,直冲要害。


    红冲抬刀格挡,随手将这全力一击弹飞。


    “从前之恩,莫不敢忘,但是如今……还不到时候。”他又看了一眼两人,缓缓道:“只求二位帮我与乘岚捎一句口信……”


    “就说,到此为止吧。”


    *一念嗔心起,百万障门开。出自佛教经典《大方广佛华严经》。


    第78章 水覆难再收(十三) 一个孤家寡人,又……


    香兰山脉脚下, 红冲终于又回到那处小院。


    并非因为云观庭大阵已开,而是以他如今的修为, 强行破开阵法的一角实在轻而易举。


    他就这样堂而皇之地闯了进来——闯进自己的家。


    他本来该去北方,回到冰川里,程珞杉的那处地方,那是他们“魔教”的老巢……可不知怎的,他头脑昏昏,反应过来时,人已在此处。


    小阁枕清流, 一霎莲塘雨。*


    院里如此宁静。


    只可惜饭菜茶酒都在桌上, 术法完好,没有人动过的痕迹。


    乘岚还没回来。


    红冲却笑了笑,心道:不回来也好。


    他在原本属于乘岚的位置上坐下,酒液还未入腹, 他的动作却像是喝醉了酒,抬手之间, 便不小心碰到了酒杯。杯倾液洒,湿了他的衣襟,他却连个净尘决也懒得掐。


    他提起酒壶, 重新为自己倒了一杯。


    一杯连着一杯,不知不觉间, 酒壶已倒不出一滴酒了。


    酒意上涌, 红冲两颊酡红, 已有几分醉眼朦胧。他看着面前的红烧鱼、荷叶焖饭, 许久说不出话来。


    良久,他才憋出来一句:“不回来吃饭,你可不知道你错过了什么。”


    恍惚之间, 他仿佛真的听到耳边传来乘岚的声音,乘岚问:“什么?”


    红冲便支着下巴说:“我的诞辰……不过没关系,现在也不重要了。”


    “为什么?”


    “因为……”红冲呆呆地看着前方,蓦然展颜一笑:“因为我杀了很多人,就在刚刚。”


    他本就肤白,因醉酒而添了一抹绯色便格外明显,兼之方才自斟自饮时揉乱了头发,如今笑着说出这话时,仿若一只不通人事的艳鬼,貌美而狠毒。


    话音落下,他只觉得眼前骤然一花。


    乘岚就站在他面前,还是那副素色的衣裳,唯有束发的玉冠换成了一条白绫。他面容有些憔悴,双眼发红,不敢置信道:“你说什么?”


    原来是幻术……红冲低下头去,看到那红烧鱼和荷叶焖饭还是原样,便指着两道菜问:“怎么不吃?哦……兄长最在意规矩了,肯定是在等我回来……”


    乘岚扣住红冲的手,似乎想一把将他拉起来,却没料到眼前人早就醉得神志不清,哪怕被乘岚把一只手臂高高拎起,也无济于事。


    红冲只是抬着一只手臂看他,目光似乎十分困惑。


    乘岚心急如焚,连声问:“你又做了什么?杀了谁?”


    红冲便只好道:“一个老头……哦,是侍剑山庄的那个蕴凌真尊,还有……”


    一句话还没说完,乘岚已是目眦欲裂,失声质问:“蕴凌真尊?你怎么能……你?”他语无伦次,也不知是想劝慰谁,还是证明什么,连声道:“你怎么可能杀得了他,一定不会——你是发酒疯了,让我看看……”


    他捋开红冲额前的碎发,单手捧起这张脸,直直地看着红冲,终于意识到那双眼虽水光潋滟,实则清明一如往昔。


    这并非诳语玩笑,而是实话。


    意识到这一点时,乘岚颤声问:“为什么?他从不曾针对为难你,你与他又有什么仇怨?他可是江姊的师祖啊……”


    红冲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却说:“还要定寅真尊,还有,还有……”他又说出几个尊号人名,后来逐渐变成了形容外貌特征。但是人实在太多了,哪怕他清晰地记得每一张脸,却怎么也说不完,后来只能含糊道:“太多了,我记不清了。太多了。”


    起初,乘岚几乎又觉得这是胡话,毕竟怎么可能……但他眼睁睁看着、听着一个又一个名字被报出来、一张张面孔逐渐浮现,乘岚几乎能回忆起自己与这其中每一个人曾经的交集,而其中的很多人,都不是红冲原本该认识的。


    他的手缓缓松开,终于无法再欺骗自己。


    “一共是八百三十六人。”红冲最终说。


    乘岚看着他,眼中终于浮现出许多陌生的情绪,都是红冲从未在这双眼中看到过的。那些复杂的情绪终于酝酿成一场蓄势待发的风暴,乘岚微微张着嘴,好半天才发出沙哑的声音:“为什么?”


    八百三十六条命,但乘岚还是肯问他,为什么。


    红冲便微微一笑,仿佛又找回了本以为要失去的珍宝,他抬头看着乘岚,眼瞳发亮:“因为他们该死。”


    乘岚无法想象,他竟然能如此冷静地说出这样残忍而又无理的话。


    “你倒是说说,他们又做了什么!”乘岚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领,义愤填膺:“难道每一个人都与你有那么深的仇恨吗?这里面有许多人,你根本认都不认识——或许有人发过你的通缉令,可是并没有人真的对你做什么,你怨他们也罢,可这点恩怨,就值得让你把他们全都杀了吗?”


    到最后,乘岚的声音越来越高:“云观庭也发了你的通缉令,可我从没让一个人招惹到你面前来,甚至——”他话语一顿,似乎突然失去了全部的力气,气势也一泻千里。


    “难道你也要杀了我们吗?你……”


    他看着红冲,终于红了眼眶,那些原本险些要脱口而出的恶言,终究又被他咽回腹中,他艰难道:“我知道你与那个魔修有来往,甚至沾染了魔气,我以为你不过是利用他查明火山那时之事,可是……你怎么变成了这般模样。”


    红冲也定定地看着他。


    与程珞杉的来往,红冲许久之前,就故意露出马脚,不怕乘岚发现蛛丝马迹,就怕乘岚真的全无所觉。可他没想到,乘岚知道,也放在心里,却还是默许了他这堪称离经叛道的行为。


    而那时,他也不知道真相竟然如此。


    如果早知自己必然走到如今这步田地,红冲也不知道,自己还会不会那样做了。


    被搭上了错误因果的人,他舍不得失去。


    可这份情义,似乎早已剪不断,理还乱,再也无法□□干净净地拾出来了。


    见他默然无言,二人对视片刻,乘岚松开手,率先闭上了眼睛。


    乘岚长舒出一口气,终于下定决心:“我该杀了你。”


    露杀剑终于出现在乘岚手中,软剑的剑刃轻轻搭在红冲颈项,剑身与持剑的那只手一样,不住地颤抖着。


    乘岚又说了一遍:“我该杀了你,对不对?”


    红冲轻声道:“对。”


    轻如鸿毛的一个字,偏偏像万钧的雷霆劈了下来,叫乘岚心中无法抑制的情绪喷涌而出。


    他没有用剑,而是用另一只手拧住了红冲的脖颈,可他早已方寸大乱,浑身上下没有一处是能完美听他使唤的,又或许是他对手脚身体发出的号令也已章法全无。


    这个扭曲而又凌乱的动作,最终又让红冲倒在地上,上半身倚在他膝上。而他半跪于旁,也不知是想要用力拥抱,还是想要夺去怀中人的性命。


    “你怎么能这么说?”乘岚咬牙切齿:“我应该杀了你,但你怎么能这么说!”


    红冲缓缓抬手,覆上颈间那只颤抖的手。


    这情景似曾相识,从前他也被方三益这样掐着脖颈威胁质问,可那时他确实弱小,被制得连说话都困难,又何谈反抗;而如今在乘岚的手中,他分明能将乘岚掀开,却又莫名不想这样做了。


    或许是因为掐着他的这只手,到底是不一样的。


    他读到了乘岚的心声——


    乘岚想:我要把他关起来,无论他悔改与否,只要我活着一天,就让他无法再离开这里去作乱、杀人!哪怕有再多的恶果、杀孽,哪怕我无法承担……便让我们一起遭天谴好了!


    道义让乘岚不能接受他如此造孽,可与他之间的情谊又让乘岚舍不得杀他——就像他舍不得乘岚会死那样。


    这份情曾绊住他赴死的脚步,如今,又挽住了乘岚的手指。


    但总要有人作出决断。


    “你确实该杀我。”红冲看着他,唇边竟然挽起一丝笑意:“蕴凌真尊、定寅真尊,还有那么多掌门我都杀了,你以为我会放过善仪真尊吗?你以为我们之间的这点感情就能阻挡我?”


    这话甫一出口,似乎院里的风都静止了,池塘中水平如镜,直到乘岚颤抖的声音,才激起又一圈几不可闻的波澜。


    “你……”乘岚明知自己这个问题会得到什么答案,却还是忍不住问:“为什么?”


    这个问题他已经问过太多次。


    红冲便也如他所想,坦然道:“他也该死。”


    一个人究竟该不该死,谁又有资格评判?哪怕天道觉得一个人该死,他就真的该死吗?天谴雷劫,依然有人从中幸存,便知这个问题永远不会有答案。


    所以,乘岚哪怕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为什么——为什么红冲能就这样轻飘飘地说出“该死”,然后造下那般杀孽。


    乘岚只是问:“那我呢?我也该死,天底下就没有不该死的人,是不是?”才问出口,他忍不住笑出声,只不过那笑实在僵硬得比哭还难看。


    他是嘲笑自己,真是不自量力,竟然对着一个发疯失智,灭绝人性的妖物问出这个问题。哪怕他是特例,又能怎样呢?


    不等红冲回答,乘岚便继续道:“你是想杀光这世间所有人吗?人妖殊途,这就是你说的人妖殊途?哈哈……你说得对,我们怎么可能是一条道的呢……”


    若要按熔炉的规则,哪怕不入仙门,不曾修行,不受任何与方赭衣相关的恩惠,乘岚也早就是个错误了——他本该化成锅中的一把骨头、一口烂肉——又或许在这一切之前,若非尘世因灵气匮乏而灾难横生,兴许他本不会诞生。


    可他已阅尽千帆,走到了自己的道上,就像修士万千,凡人泱泱,已经在迷茫中前行了这么久,在水深火热里艰难挣扎了这么久,哪怕一切苦难从开始就是错误,难道尽数化为飞灰,就真的是应得的解脱吗?


    往者不谏,来者可追。


    红冲只想强求一份将错就错。


    便让这朵熔炉溢出灵气而生的妖物,把所有的搭错的线,一并带回熔炉中去慢慢解开吧。


    红冲笑摇了摇头,答非所问道:“是我该死。”


    乘岚还没来得及再说什么,或许也说不出来任何话了,只觉得面前与怀中俱是一热。


    火焰吞食了红冲的身形,却亲吻过乘岚的眼睛,吮去了那滴多余的水。


    乘岚听到他留下最后一句话:“善自珍重。”


    火光散去,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谁也不曾来过。


    乘岚坐在地上,竟然忍不住笑出声来。


    笑着笑着,终于被泪水模糊了视线,他扶着桌案,踉踉跄跄地站起身,低头只见桌上还是那两道菜、两杯酒。


    他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恰巧落尽了红烧鱼的眼睛里——红冲爱吃鱼眼睛,往往鱼还没出锅,鱼眼睛就早被挑走吃了。


    偏偏桌上这条红烧鱼的眼睛,也不知道为什么,还能留到现在。


    红冲没说。


    他也没问。


    乘岚用手撕下鱼肉塞进自己嘴里,不顾鱼刺在舌尖刮擦的刺痛,只管行尸走肉般地咀嚼两口,然后囫囵吞下。


    似乎比上一回吃鱼,是多了几分味道。


    红烧鱼的味道,原来和血的味道这么像吗?


    “咳”地一声,像是被刺扎到了喉咙,乘岚猛地呛了一声。


    这还是乘岚人生中第一次接受真正意义上的“生离”,相反,“死别”倒是已经有很多次了,文含徵、项盗茵,如今还多了一个善仪真尊。


    他甚至忘了说——红冲不用为了善仪真尊,专门再来香兰山脉大开杀戒一回了。


    因为昨夜,善仪真尊已然羽化。


    而乘岚,也不再是云观庭弟子了。


    善自珍重,珍重……一个孤家寡人,又该如何珍重呢?


    *小阁枕清流,一霎莲塘雨。出自宋代蔡伸的《卜算子·小阁枕清流》。


    第79章 愁杀无枝客(一) 你开花了,不过,你……


    北地冰川人迹罕至, 荒芜了不知多少年,直到一个嗜杀成性的恶妖在此建立起魔教。


    他神出鬼没, 时常于烈火中现身,满足了杀戮的欲望之后,又降下灵雨抹去痕迹。其恶行吸引了许多曾经四处潜藏,不敢露面的邪道中人,他们千里迢迢前去北地投奔。


    后来,又传出新的传言:据说这个恶妖自有法门,能够操控人心, 因而驱役魔修为他所用。


    不过八年, 他已被魔修奉为“魔尊”。


    当然,在正道与民间,大家只管他叫“魔头”。


    幸好这个魔头虽然喜怒无常,但似乎是因为火山之难的旧恩怨, 他与引心宗较上了劲。


    引心宗与哪派交好,他就在哪里大开杀戒, 譬如侍剑山庄,如今已不得不启用大阵,封锁山庄;而引心宗以厚礼相请各方门派一同围剿魔教, 诛杀魔头,哪个门派敢接引心宗的礼, 魔头要么半路截杀, 要么事后血洗。


    后来, 魔头甚至在一次动手之后留下血字, 直言与引心宗同道者,便是与他作对,必遭肃清。


    消息传出来, 引心宗亦闭守枫灵岛,再不问世事。


    人们说,阎王打架,小鬼遭殃。


    没有人再敢与引心宗交往,魔头杀够了想杀的人,终于回到了冰川中的老巢。


    在那之后,魔教只做两件事:第一,针对引心宗;第二,强征天下邪魔歪道入教。


    倒也讽刺,魔头安分下来,那些正道仙门竟然也没有人再像引心宗那般,集结天下道友,对魔头复仇。


    而也就在世人以为魔头偃旗息鼓,从此正道与魔教各自盘据一方,继续相安无事下去时,魔头终于决定,该回家了。


    枫灵山……或者说是熔炉,这处世外之地实在难以寻得,以至于方赭衣将封印扩大之后,这个地方真正意义上做到了无迹可寻。


    只可惜,终究拦不住落叶归根。


    时隔八年再次踏上这片土地,红冲竟然说不出自己是什么心情。


    这八年来,除了杀人,便是修炼,终于剪除了每一根被搭错的因果。伴随着修为攀升,他终于能再次来到这里。


    不似那段珍贵的记忆中,这里本应水秀山明,钟灵毓秀,如今映入他眼中的,是实实在在的一片荒山。


    或许换做他人定会不明所以,但红冲熟悉这股力量,是方赭衣试图炼化熔炉,阵法被加固、扩大到了整个岛,花草树木、飞禽走兽、甚至是引心宗弟子,一应生灵皆成炉中飞灰——除了方赭衣自己。


    藏官刀颤抖着发出嗡鸣声,似乎能听到其中镇压的生魂若有所感,而发出悲鸣哭号。


    “安分点吧。”红冲摸了摸刀柄,低声说。


    而跟在他身后的程珞杉看着这个陌生的枫灵岛,情不自禁地红了眼眶,颤声问:“怎么会这样?”


    枫灵岛也曾是程珞杉居住几十年的家,哪怕后来有再多的不堪,他至少曾在这里度过过一段值得怀念的时光。


    “我哪知道。”红冲便说:“你也安分点。”


    他原本计划独自一人前来,是程珞杉死缠烂打非要跟上,他才勉为其难地捎上这个无关之人,实在懒得再关怀程珞杉的心情。


    程珞杉只好闭上嘴,把情绪全都吞在腹中,跟着红冲缓缓上山。


    拱卫在主峰周围的几座山峰,红冲依次登上山顶,意料之中地发现了阵法蔓延的痕迹。他默不作声地毁去阵法,直到最后一座山顶的阵法被毁,一声振聋发聩的轰鸣声传来。


    程珞杉连忙捂住耳朵,却还是被那声音震得耳中溢出两道血丝,紧接着,似乎有一道如有实质的热浪扑来,灼得程珞杉不得不全力抵挡,却仍觉力有不逮。


    好在,一道身影走到了他身前,替他承受了那几乎能翻山掀海,又似有若无的冲击波。


    他抬起头,看着红冲风轻云淡的模样,忍不住问:“就……就这样结束了?”


    天机不可泄露,熔炉的秘密他无从得知,但这些年来,他也渐渐寻摸出些许异常,一知半解地知道,红冲来到这里,是要破除方赭衣所设下的某种法术。


    红冲瞥了他一眼:“当然不是。”


    这只是一些边角料而已。


    而真正的阵眼——红冲望向主峰之巅,似乎看到了山顶上那个已不成人形的影子。


    侍剑山庄一场鸿门宴,两颗莲子都没能讨到好,险些吓破了方赭衣的胆,那之后,方赭衣更是一步不敢离开熔炉,也终于在惶惶不可终日里,将那九颗从前几百年都不舍得浪费的莲子炼化吞食。


    也是因此,方赭衣的法力才攀升到足以加固法阵的地步。


    然而熔炉所赐的权能,哪里是他所能够承受?


    红冲只觉得可笑。


    他没回头,口中吩咐道:“你就在这里等着吧,不要上主峰了。”


    程珞杉点点头,又问:“那我们的人……?”


    这些年来,魔教壮大,教中魔修多了很多,有慕名而来者,也有被“强行征召”来的不情不愿者,但无论如何,他们都被红冲或说服或强行镇压之后,被安排了各种各样的事务,又或是刑罚。


    但北地冰川终究不是个好地方,红冲便说要换个新的地方落脚,这个新地方,就是枫灵山。


    覆灭引心宗之后,占据此地让魔修在此休养生息,这本是红冲制定的计划。程珞杉曾不解这个“休养生息”是什么含义,因为他们原本在北地冰川,其实也很少有人敢不长眼地前来打扰。


    于是,红冲直说:离得太远,我死了看不见。


    这话温情中带着一丝荒谬,程珞杉不理解,但他在魔教为红冲做牛做马,意识到与红冲相处最重要的准则就是:放弃理解。


    所以他只是在红冲的命令之后询问一句:那我们什么时候搬家?


    红冲想了想,才说:“慢慢来吧……至少不急于今晚。”


    因为今晚,他会先让一切回到正轨.


    催促着程珞杉走远之后,红冲独自一人迈步攀上主峰。


    熔炉很难找到,不只是因为这座岛与世间相隔万里汪洋,这座山直冲云霄几乎无法登顶,最重要的是——熔炉口,看似火山口,实则是一个需要些特殊门道才能抵达的地方。


    就像书页的两面,即便贴合得再紧密,也终究不在同一面上。


    除非他原本就是页上的一个墨渍,自然能在其中穿行。


    而现在,他自己就是这世间最后的“钥”。


    红冲缩地成寸,没有花费太多功夫,就站在了火山口,眼前是熔岩喷吐,远处则有一个形态扭曲,已不知该说是人还是怪物的家伙。


    突然,无数道攻击毫无章法地扑向红冲,或是真气,或是威压,或是烈火,还有数不尽的兵器法宝,几乎能将任何一个修士在霎时间碎成齑粉,神魂俱灭。


    可红冲只是迈出一步又一步,攻击穿过他的身体,却丝毫无法对他造成伤害。而他只是轻轻抬手,就让一切攻击化为乌有。


    直到走到那滩肉岩之前。


    那是方赭衣。


    方赭衣注意到有人到来,早在红冲登岛时就有所察觉,只可惜他如今已有半身几乎融入山岩中,根本无法离开,哪怕他又急又惧,恨入骨髓,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红冲走到自己面前。


    强行吞食莲子的后果便是如此,他已说不出话,因为面皮和下巴熔化,肉挂在变形的骨架上,依稀能看出来雪白的骨头上冒出孔洞……但幸好,他还有保有一只勉强可以视物的眼珠。


    红冲看着他,轻笑出声。


    “你不是很羡慕我吗?”红冲说:“现在美梦成真了。”


    方赭衣颤抖着,红冲听到他的心声: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红冲大方地为他解惑:“你正在变成一株莲花——这难道不是你想要的吗?”说着,红冲的目光向下,扫到他融入山岩的下半身和沐浴在熔岩中的末梢肉芽,介绍道:“这里是根,要狠狠地扎紧在地里。”


    那目光又转向方赭衣扭曲变形的一只手,红冲说:“这是叶,可以再生,但是也会痛。”


    终于轮到了头,红冲看着这张狰狞的、不知还能不能被称为“人头”的异形肉块,缓缓说:“你开花了,不过,你有点丑。”


    方赭衣说:我恨你……


    他的攻击对红冲形同虚设,可红冲却能触及他的“身体”,嫉妒、费解、仇恨几乎要吞噬方赭衣。


    红冲伸手拍了拍那颗眼珠,说:“别恨。”


    拍过之后,他的手却并没有离开那颗眼珠,反而拈在指间随意把玩了片刻,方赭衣痛得想死,却连痛呼出声也做不到。


    红冲双眼微眯,以拇指食指作环,圈起骨肉粘连的眼珠,细细凝视。少顷,他的目光终于染上了一丝说不明道不清的复杂情绪,似乎是新奇,又似乎有一丝怀念,还有几分无语和恶心。


    红冲叹了口气,无奈道:“这是莲子……不过,是谁告诉你,把我的莲子皮剥了,又套上你的皮,就能成为你的东西了?”


    那颗眼珠颤抖着,仿佛知道了他要做什么,红冲耳畔便传来撕心裂肺的咆哮:是我的——不,不要!不要——


    他毫不留情,轻轻摘下了那颗眼珠。


    顷刻之间,那堆扭曲的骨架与碎肉块落在地上,滚入熔岩中,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就没了痕迹,连一阵青烟都没能留下。


    解决一个自取灭亡的人,似乎比红冲想象的还要简单。


    八颗莲子回到了熔炉之中,火焰喷涌,似乎品尝到了无上美味。


    一簇不灭真火席卷而来,却没能近得红冲的身,红冲不避不让,只轻轻抬手,让烈火舔舐过那颗眼珠。


    待得他再次取出时,那已经是一颗莹润洁白,宛如羊脂玉一般的莲子了。


    他把那颗莲子在手中捻了捻,几次作势要将它抛入火中,引得熔岩若有所觉地疯狂扑咬而来,又轻巧地指尖一勾,将莲子盘回掌心。


    像是依依不舍,又像是在逗弄笼子里的野兽。


    重复了几遍,红冲终于轻笑一声,将莲子抛入火中。


    红光大放,熔炉躁动起来,似乎已经迫不及待地迎接久违的自由。


    现在,只差最后一颗莲子。


    也就是他自己。


    红冲解下藏官刀在腕间绕了两圈,似乎要走入火中。


    然而火焰噼啪作响声中,他竟然听到若有若无的脚步声。


    可是,这里怎么会有人?


    他回过头去,就这样望进一片春风翠叶里,槐花落下,迷了他的眼睛。


    茂林修竹,一个月白色衣袍的青年缓缓走来,站在他面前微微俯身,拾起了他眼皮上的一串白槐花,笑意盈盈:“怎么在这里偷懒?”


    第80章 愁杀无枝客(二) 是那种“契兄弟”吧……


    偷懒?


    那自己原本是要做什么来着?红冲竟然不记得了。


    青年伸手把他拉起来, 随口问:“今天的功课做了没有?”


    “什么功课?”红冲不明所以。


    青年捏了捏他的脸,无奈道:“罢了。”便拉着他迈步离开, 似乎并无兴师问罪之意。


    红冲懵懵懂懂地,也不大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于是遵从内心,跟着青年穿过树林。


    在林中的一片空地里,有一间朴素的小院。


    他们先后脚走进院中,不知怎得,红冲的手脚仿佛都有自己的意识, 自发地干起活来, 淘米、打水、煮茶,而青年则在一旁劈柴、看火。


    红冲莫名生出一丝怀念来——他的脑中朦胧,像蒙了一层纱,但这样闲适的日子他似乎很熟悉, 也很满足,仿佛他和青年已经这样共同度过了很多时日, 也将继续这样安宁地相伴下去。


    在灶前准备做饭的时候,青年也不知从哪里变出一条活蹦乱跳的鲤鱼来,放进了他方才准备好的水缸里。


    青年说:“做鱼吃吧。”


    红冲眨眨眼睛, 反问道:“你也吃?”


    说这句话时,青年正蹲在他腿边, 往灶下添柴, 闻言略显吃惊地抬起头, 疑惑道:“为什么不吃?”


    红冲也不晓得为什么自己会这么问, 见青年疑惑,便信口胡来道:“因为我小心眼,想吃独食。”说着, 他弯了膝盖,顺势靠坐在青年肩头,踹了两脚柴堆才走开。


    似乎他这耍赖的样子,青年早已习以为常,加完了柴也没站起来,保持着单膝着地的蹲姿,默默地继续收拾好了一切。


    本以为如此逆来顺受,二人便能和平相处,没想到待得菜烧好饭焖熟,盛饭摆盘一应事务都忙完后,青年起身,要替他把菜端上桌,红冲却轻轻拍开了那只手。


    “啪”地一声,青年回头看着他,眼中似乎有些茫然无措。


    “我自己来。”红冲说着,眼疾手快地抢过碗盘,转身去了院里。


    夕阳西下,若是寻常的农家院落,这会该有公鸡打鸣的声音,但这院子里十分宁静,鸡默不作声地叨米,人也一先一后坐下,相顾无言,只能沉默扒饭,仿佛严格遵守着“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


    终于,青年先忍不住了,放下饭碗,试探道:“你生气了?”


    “为什么这么问?”红冲夹了一块鱼进青年碗中。


    青年坦诚道:“我总觉得方才你那两句话有些深意。”他仔细打量着红冲的神色,不曾将注意力放在那块鱼肉上,顺手把鱼喂入口中嚼了两口,突然舌尖一痛。


    一条鲤鱼身上会有哪个地方,有这么密集的刺吗?但抬眼见红冲神色如常,青年实在寻摸不出这是故意戏弄还是无心之举,于是默默地嚼碎了鱼刺,又扒了口饭,硬生生地将那口仙人球一般的鱼肉咽了下去。


    这边喉咙滚动“咕噜”一声,那边便是“砰”地一声,一巴掌拍在饭桌上,摇晃了片刻,饭桌塌了。


    盘盏碎裂,没用完的饭菜汤汁淌了一地,只有青年手里还端着半碗饭,愣愣地看着红冲。


    “我不吃了。”红冲还没收回动作,顺势把木箸扔进那堆狼藉里,转身就要走。


    青年深呼吸了几口气,想要把手里的饭寻个地方好好放下,譬如自己的凳子上。可他才站起身,红冲蓦然回身,一脚踹烂了那把凳子。


    这一回,青年手边是确实没有一个可放置物品的地方了。


    见红冲还是一句解释没有,他也终于忍无可忍,把手中碗筷同样一丢,抬手按住红冲肩膀,声音中隐含愠怒与不解:“你到底怎么了?你要做什么?”


    谁知他一发怒,红冲就软下态度,转过来看着他,一双眼中竟然蓄起水气,低声道:“你生我气了。”


    真是恶人先告状!


    青年沉默片刻,终于承认:“对,我生气……生气你突然摔摔打打,连个理由都不告诉我。”


    “那你会原谅我吗?”红冲问。


    “……”又是长久的静默,青年的声音飘忽不定:“我不知道。”


    “嗯。”红冲应了一声,突然动了动肩膀,顺势上前半步,靠在青年身上,低声说:“别原谅我。”


    青年凝视着突然小鸟依人起来的红冲,终于忍不住问:“所以你到底是为什么生气?”


    然而一提此事,红冲就开始胡言乱语:“我有生气吗?我都忘了。”


    “……”哪怕早已料到结果不会顺利,青年仍感到一阵漫长的无言以对。


    二人对视片刻,不约而同地移开视线,仿佛无形之间达成了什么默契,红冲没说话,弯腰开始收拾方才争吵动手的残局。


    青年想要搭把手,却被红冲用手臂挡开,红冲说:“我弄的,我来吧。”


    于是青年默默收回手,却还是忍不住顺手捞起红冲耳边散下的一缕发丝别在耳后,省得那发丝沾了油汤。


    一场说不上风波的矛盾,似乎就这样平息。


    天色渐晚,二人一同卧在榻上,借着昏暗的油灯,青年正捧着一卷书细细阅读,而红冲在被窝里闭上眼睛,却怎么也睡不着。


    “我好像做了一个梦……但我忘了。”


    “是吗?”青年正读得入神,似乎没把太多精力放在红冲的话语上,随口安慰一句:“忘了就忘了吧。”


    “但我好像有什么事要做,怎么办?”红冲却说。


    “什么事?”青年还是那副漫不经心的模样,他换了一只手拿书,靠近红冲的那只手便拈起一缕发丝,有意无意地绕在指间把玩。这似乎是个习惯性的动作,青年绕了两圈,突然手腕一颤,意识到了什么——但他终究什么也没说,默许了自己的一时放肆。


    “都说了忘了。”红冲没睁眼,一翻身精准地环住青年的腰,他贴在青年腰侧,喃喃自语:“但是,好像是很重要的事。”


    “重要就不会忘了,随它去吧。”青年翻了一页,又道:“或者你告诉我是什么事,我去替你办了就是。”


    “替不了,只有我可以。”红冲说。


    青年却执意道:“你先说说看。”


    不过这一次,红冲没有回音了。青年垂眸看去,原来人已在梦中。


    他没说什么,把书放下,凝眸注视着红冲。


    就这样看了一整夜。


    直到院子里的公鸡打鸣,青年才起身,每日例行地去喂鸡、跳水、准备早饭,并打了一套新的桌凳。


    一切家事做完之后,他顺手拿起篱笆上立着的柴刀,迎着朝阳,在晨雾中练习刀法来。


    大约过了几炷香的功夫,红冲才衣冠不整地从床上爬起来,靠在门上欣赏片刻,赞了一声:“勤快。”


    青年本以为红冲会道一声“漂亮”,却没想到是“勤快”,他无奈地收了架势,随口道:“比不得你的天赋,自然只能将勤补拙。”


    红冲顿时笑出声来:“拙?哈哈……兄长真是谦虚。”


    话语出口,他才恍然意识到自己唤了一声什么。


    兄长?他们是兄弟关系吗?寻常人家,也会有这样成年了还睡在一张榻上的兄弟?是那种“契兄弟”吧?


    青年却并不奇怪,晨起练武似乎让他自在了许多,他朝红冲扬了扬下巴,将手中的柴刀向红冲丢了过去,不忘出声提醒:“接着。”


    红冲抬手,柴刀落入他的手中。


    “武课没好好练吧?”青年说:“我试试你。”


    红冲掂量了两下柴刀,故意道:“那你呢?空手接白刃不成?我可不爱占人便宜。”


    “放心。”青年便转身从草垛里拿出一把铲子,屈指轻弹,像捋毛笔那样轻松地撬下了头部的铲斗,只留下一根笔直的长木棍。


    他随手就挽了个让人目不暇接的四龙绕柱,口中道:“来。”


    见青年确实轻松写意,红冲也不多与他忸怩拉扯,直接握着柴刀就冲了上去。


    兵刃相接,却有一股巧劲在那棍上,以至于与银光锋锐的柴刀相对了几个回合,长棍总是能寻到机会避开刀刃。哪怕机会不来,持棍人又实在经验老道、棍法卓绝,且太过于熟悉红冲的一刀一式,总能创造出机会。


    哪怕红冲其实并未留手,在他手底下,也没走过太多回合。


    胜负虽还未见分晓,却也算得上是大局已定,红冲却罕见地并无不甘。


    而他只是霎那分神,就被青年抓住了破绽,一棍直冲心口而去,毫不留情——端看那棍侧击柴刀时,能把白亮的刃都敲出来一个分明的豁来,就知道这棍若是击在人身上,恐怕能把脏器捣成肉泥。


    红冲没有再作阻挡。


    但棍临击到时轻轻一偏,敲在他右肩时,竟轻如素手拂衣,在一瞬之间把力卸得干干净净。


    红冲低头看去,只见那棍头分寸不差,恰好抵着他衣衫上的莲花盘扣,让扣坨钻进了扣带里。


    “清早寒气重,把衣服穿好,省得着凉。”青年说。


    他移开长棍,用棍头挑走了红冲手里握着的柴刀,一并放在一旁,又脚踩铲斗,把它安回到长棍上。复原了农具,青年才转过身,看着犹自怔住的红冲,随口问:“怎么了?”


    红冲没说话。


    青年便越过他,转身进屋去,又拿上了那本昨夜没看完的书,在院中坐下继续品读。


    红冲瞥了一眼,察觉到一夜过去,这书竟然只比自己合眼时翻了两页,便知青年在装样子。


    只是他不懂,一本寻常的民间话本,若是乏味无趣,放下不看就是了,何必强迫自己硬要继续读下去?莫非就这么有始有终,哪怕再不堪的故事,也要硬生生读完才行吗?


    他便拖来凳子,在青年身侧坐下,靠在青年肩头,吐气如兰:“我也要看。”


    热气扑得青年脖颈发痒,他不自在的缩了缩,大方地摊开书,示意红冲想怎样都可以。


    “我不认字。”红冲闭眼说瞎话:“兄长讲给我听。”


    “我不擅长讲故事,”青年无奈地叹了一声,却还是道:“你就听个乐吧。”


    他翻回第一页,从头开始讲,虽然遣词造句和语气都甚为干瘪,红冲却不介意,时不时“嗯”、“哦”地出声捧场,如此竟然比竟然自己看得要入神许多。很快就赶上了青年阅读的进度,但他余光瞥到红冲全无所察的安然模样,便默不作声地一目十行,一边看,一边讲。


    待得故事到了尾声,红冲也有一会儿没应声了,青年甚至不知道红冲还是不是醒着,他看到结局,话声微微一顿。


    确实是个经典的故事,但经典,几乎也意味着老套——一书生进京赶考,路遇狐妖,与狐妖春风一度,事后念念不忘,因而放弃了科考寻找狐妖,但等书生寻得狐妖时,狐妖被道士所伤,奄奄一息,最终死在书生眼前,书生抱憾终身,自此隐居山中,不复出焉。


    类似桥段的话本在尘世间风靡了许多年,青年便读过不少相似的故事。但这一回,他看着这悲戚戚的结局,抿了抿嘴,讲道:“后来狐妖康复之后,和书生喜结连理,度过了幸福的一生,就是这样。”


    “真的?”红冲却说:“我还以为会有什么‘人妖殊途’的悲情结局呢。”


    “……”当然是有的,只是青年自作主张,篡改了这个结局。


    他不想露陷,正欲合上书,却见红冲伸手搭在了那卷书上。


    红冲仍然没有睁眼,轻声说道:“人妖寿命有别,书生死后,狐妖又当如何?”


    “那是后话的后话了,书里没写。”青年说。


    “那书生为什么肯相信狐妖?道士要杀狐妖,必是狐妖害了人,书生凭什么相信狐妖不会害自己?”红冲又问。


    青年也只管道:“书里没写,总之书生信了。”


    “哈哈。”红冲轻笑出声:“兄长你读话本囫囵吞枣,不沉浸在故事里,自然觉得无趣。”


    青年这才知道,自己读得味同嚼蜡却还非要继续下去的事,早就被红冲发现了。他心里微窘,却拿出理直气壮的态度来,辩解道:“那书生总有自己的眼睛,断然不能听风是风,听雨是雨。”


    “是吗?”红冲却道:“我倒觉得书生是被男女私情蒙蔽了双眼,不辨善恶,不分敌友。”


    青年沉默了片刻,最终只认真地说出两个字:“不是。”


    不是什么呢?一个话本子里的故事,又有谁说得准呢?指不定连创作出这话本子的作者,都不曾细想过其中究竟如何——总之,道士打伤狐妖,狐妖死了,书生大恸。


    红冲却较上了劲,直起身子看着青年的侧脸,依依不饶道:“你又不是狐妖,怎么知道狐妖是不是害过人?”


    青年偏过头,伸手捧起红冲的脸,深深地望着他道:“因为我也会用自己的眼睛去看。”


    红光轻闪,梨云梦远。


    一切幻象,便在这一眨眼中消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