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愁杀无枝客(三) “我最舍不得你。”……
幻术被勘破, 施术人遭术反噬,气血涌动, 险些喷出一口逆血来,但他硬生生地将这股冲动咽回腹中,深深地调息片刻,才终于说:“跟我回去吧。”
红冲以手掩目,忍着剧痛闭了闭双眼,心中无奈。
他迅速捏着鼻梁揉了揉眼睛,作出有些惊讶的模样看着他, 似乎方才陷入幻术当真令他十分意外。
渐渐地, 他眼神微动,萌生出久别重逢的欣喜,但那份喜似乎昙花一现,眼帘一敛, 就没了踪影。
他轻声开口:“好久不见,兄长。”
一从别后各天涯。欲寄梅花, 莫寄梅花。*
红冲在北地冰川忙着杀人、修炼,还有魔教的事务,却不知道乘岚去了哪里——乘岚被逐出师门的消息过了很久才传到魔教, 而那时,乘岚早就销声匿迹于仙门中, 许久不曾露面了。
相隔几十米, 乘岚踩在一处低坡上, 翘首凝望着红冲, 又重复了一遍:“跟我回去,好不好?”
红冲没回答他的问题,反而问道:“你不是来杀我的, 是吗?”火光似乎映进了他眼中。
这些年,他这双颇有神通的眼睛,在仙门之中流出的传说不可谓不多,有说他只要轻轻一眼,就能摧毁神魂的,也有说他所看之人皆会失去神智,成为傀儡为他所用的,总之传得神乎其神,乘岚哪怕不在仙门中时常冒头,也少不得要听到些添油加醋的片段。
然而,迎着这仿佛正在燃烧的目光,乘岚却丝毫不避讳,口中缓缓答道:“或许是吧。”
乘岚不想杀他。
“我确实想杀你,也应该杀了你。”乘岚说:“可你走到这一步,并不能全怪你,甚至或许……也有我的错处。”
决裂之前,在乘岚还是云观庭首席弟子时,就对项盗茵所谋之事心有怀疑。离开云观庭后,他也并未放弃追查与引心宗相关的一应事务,可他查得再快,却没有红冲杀得快,时至今日,多少仍觉得一知半解,多有不通。
但无论有再多的内情,如今红冲所做之事,也实在有些太过于罔顾人伦。
有恩报恩,有仇报仇,但一切的仇怨总有个终点。
杀人不过头点地,这是天下修士修行的准则,也是乘岚的道义。
无论出于何种原因,身负哪般苦衷,毁去这么多人的神魂,终究是罪孽滔天,无可辩驳。
可乘岚却说,也有他自己的错处。
红冲长久地凝视着他,没有问原因,二人各自心知肚明。
无非是为那一份情罢了。
乘岚是个固执的人,一次交集,就对他生出莫名的情愫来,从此哪怕被人若即若离地吊着,也甘愿咽下亏,作出让步。
没有人天生喜欢吃亏,只是乘岚动了心,就肯把一切都交付出去。
哪怕乘岚再舍不得,如今也不得不收回这一切。
这也怨不得他,毕竟从前,是红冲先决定要背弃他。
哪怕别无选择,哪怕命不由己,有些事做了就是做了,既然不得不做,又说不出口,分道扬镳已成必然,辩驳也没有太多的意义。
红冲几不可闻地吐出一口气,扯了扯嘴角。
一个稍显勉强的笑容出现在他脸上,红冲冷笑一声:“那你想怎样?杀了我?你以为你是我的对手?”
言语带刺,惹得乘岚不适应地微微蹙眉,却只有红冲自己心里清楚,这话他是虚张声势。
那些命丧于红冲刀下的亡魂,之所以遭屠杀时毫无还手之力,并非全然因为红冲的境界够高,至少如蕴凌真尊、定寅真尊那等几近大乘的大能,若真的全靠自身修为以命相搏,红冲未必是对手。
他所靠的其实是不灭真火,自从他决心吞下那颗莲子,熔炉所赐的不灭真火在他体内,自然对这些恶孽缠身的修士势如破竹。
但也仅是对那些修士有奇效而已,对一向束身自好、不违道义的乘岚,莫说红冲原本也不忍心,即便忍心,不灭真火其实派不上多大的用场。
幸而这些秘密天底下没有第二个人晓得,乘岚一上来就如临大敌地用出幻术,显然也是当真认为与他碰上有些棘手。
闻言,乘岚微微蹙眉道:“我不会让你再这样了。”
他想要困住红冲,或许,也确实能够做到,方才的幻境就是证明。
若非乘岚主动露陷,给了红冲破幻的机会,恐怕红冲到现在还会被困在幻术之中,与乘岚做一对隐居林中的契兄弟。
只可惜……只可惜他仍然于心不忍,教红冲察觉到了那丝破绽。
兴许他仍然期待能唤醒红冲,却不晓得这条路早就无法回头。
他困囿于梦中太久,熔炉早已迫不及待,又怎么能容忍红冲,在离自由只有一步之遥时,再次耽溺美梦,不愿醒来?
哪怕红冲甘心长梦不醒,把这双勘破虚妄的眼睛拱手相让……只要他不死,就没有这个机会。
熔炉总会替他作出选择。
红冲嗤笑了一声:“天真。”说着,缓缓抽出藏官刀。
乘岚注意到他的动作,哪怕早有预料,仍然感到心里发苦。
他们曾无数次出于切磋、教学、玩乐,甚至调情玩乐一般地兵刃相接,可这一回,是第一回,也大抵会是最后一回,互相之间,是真的要夺走彼此性命。
兜兜转转,终究还是走到了如今这一步。
而这份死亡,红冲已等了太久,太久。
藏官刀与露杀剑本为同根,如今因主人的反目而互相对抗,尖锐的金属声、蕴含真气的嗡鸣声,汇聚在一起,都像是一种呜咽的哭声。
乘岚稍有留手,以求循机施展幻术,反而被红冲刀势猛烈逼得几入险境,终于也不得不认真起来。当露杀剑再次光芒大放时,红冲连忙后退几步,闪身躲开。
“你这是……人剑合一了。”红冲说。
“你能破幻?”乘岚惊道。
没有人回答,一刀一剑又缠到了一起,只是这一回,软剑再不见丝毫颓势。
哪怕不灭真火并未对乘岚造成伤害,但地处熔炉,红冲的真气源源不断,只要乘岚做不到一击必杀,此消彼长,最终站住的,仍然只会是红冲。
但是,乘岚为什么做不到一击必杀呢?
红冲突然刀气一震,拧身退开几步。
真火喷涌,拦住了乘岚想要死咬不放的剑招。
隔着火光,红冲狠狠拍开那道火浪,怒声开口:“你到底想怎样?”
他明明已经问过一次,该明白了这个问题的答案,可这一回,乘岚也做不到冷静下来。
哪怕过去了八年,乘岚仍然有太多想要问清楚的地方。
他想复仇,要履行道义,所以想知道这一切真相——但也更想救红冲,所以一直想问一句:
“我也想知道,你到底想怎样。”乘岚握剑的手微微颤抖,软剑映着的火光便宛如一条红蛇,在他手中不断地挣扎。
“你绝非狼心狗肺之徒,可你还是犯下这些恶孽,过去之事已无回转之地,但你还可以有以后。”乘岚说:“我知道这些事有隐情!如果你真的有苦衷,不得不做,便交给我,我来替你做;如果你是一时冲动……也不必害怕,哪怕有天谴,我替你受着就是了。”
“所以,跟我走吧,好不好?”
乘岚说着,竟然手中一闪,将露杀剑收回体内。
这番话如此情真意切,确非冠冕堂皇。乘岚从不打诳语,哪怕是移山填海的重任,哪怕受尽天下骂名,哪怕被天雷劈得灰飞烟灭,乘岚既然说了,就一定会想办法做到。
但红冲明白他——这一切里,总是不包括杀人作恶的。
乘岚愿意替杀人的他背负、偿还恶果,是因为他仍然想把红冲拉回正道。
已酿成之事无法挽回,正因如此,如果他所给出的回答不能让乘岚满意,乘岚必然还有后手,即便不杀他,也定然能制住他,让他无法再出去造孽。
之前,那个后手或许是幻术。
可如今,乘岚还有什么算盘,红冲也不知道了。
八年在他们之间划下一道鸿沟,乘岚才终于展现出来他的真容:从前被红冲的那些把戏拿捏,是他愿者上钩;若他不肯,连一个眼神都不会多给。
一颗热烈真心,自然肯因情义徘徊。
但天道无心,不会给红冲留下一丝活路。
若非天机确实无法泄露,或许早在八年前,红冲就不会撇开乘岚行动,而是将一切告诉乘岚,共同面对总是好过孤军奋战。
可红冲说不出,在试图窥伺生机的途中,还是绕回了那条命中注定的死路。
该恨方赭衣丧尽天良吗?
红冲却觉得,是冥冥之中,天道早已摆好了棋盘。
从那朵妖物听取山下人言,对人间风光人情冷暖生了好奇时,他就注定会受赐真火,然后用自己的命来偿还。
如今,一切都已板上钉钉,不能回头,红冲的心里只是在盘算一件事。
乘岚不舍得对自己痛下杀手,是为情,只要斩断这份情,那乘岚动起手来不会有丝毫犹豫。
以后,乘岚还会有很漫长的生命,无论乘岚是否悟道飞升,也一定会在这漫长的生命中,渐渐从一段过去的感情中走出来的。
而且……
红冲其实,真的很怕死。
看到乘岚的那一刻,他的心里其实冒出来一丝窃喜——不只是久别重逢,还有一种找到了归宿的庆幸感。
如果一定要死的话,他可不想死在不灭真火里,死在熔炉中,哪怕这里是他的诞生之地。
落叶归根,花也不例外。
他只想死在乘岚剑下。
“你想多了。”红冲终于轻笑出声:“你以为我在这里,只是为了杀方赭衣复仇?哈哈哈哈,我与你说过,人妖殊途,这句话,你是真的全然不放在心上啊。”
乘岚面色微沉,凝视着他。
红冲转头看向山中熔岩,“你觉得我是妖中唯一例外,却不晓得妖就是妖,终究与人有天壤之别。”
“人杀妖杀了几十年,我还没做什么呢,就被你们当作恶妖。既然如此,我不做点什么,岂不是有愧于这‘恶妖’之名?”
这番话传入乘岚耳中,想来应当格外讽刺,因为哪怕误会再多,乘岚却是唯一一个不肯放弃他的人。
从起初知道红冲的身份起,乘岚选择信任他,到现在,乘岚仍然妄图拉他一把。
殊不知水中月镜中花,泥潭里的人无法自拔。
红冲话锋一转,突然说道:“这座火山如此庞然巨物,你说,一旦爆发,是不是足以荡平人间?”
十年前万仙会时,火山不过是小规模的爆发,更被迅速镇压,就已让主峰周围寸草不生,若非方赭衣及时赶来,恐怕当时就会让这座岛上无一活口。
而现在,乘岚丝毫不怀疑,但凡这座火山真的彻底爆发,哪怕隔着万里汪洋,也很难不被波及。
更何况,他方才也亲眼所见,熔岩吞噬了方赭衣的遗体,那可是大乘期修士的修为,乘岚虽不明就里,也多少猜到,这座山有不为人所知的邪性。
“你想做什么?”乘岚皱眉问。
“你说呢?”红冲笑了:“自然是做些符合我‘恶妖’之名的事了。”
他转身作势欲施法掐诀,熔岩喷涌,引得乘岚眼神一凛,飞身而上。
乘岚抬手掐诀,却无论如何拦不住他的架势。迫不得已,露杀剑再出,裹挟着凌厉至极的真气,这一回乘岚全力以赴,锋芒毕露,红冲提刀迎上,竟然隐隐显得无力招架。
几个回合下来,软剑抵住了红冲的下巴,更有百十把真气作剑,或是钉住了红冲的衣袖,或是封住了红冲的四角退路。
红冲不能寸动,心中也生出几分无奈。
他苦于乘岚太不冲动、太有耐心,也太倔强,以至于他求死竟也成了一件如此困难之事。
“一定要这样吗?”乘岚咬牙问:“一定要让天下人都跟你一起死?”
红冲静静地看着他,心道:正是因为我不想这样。
嘴上却说:“那又如何?”
“你已经杀了那么多人!”乘岚怒道:“再多的恩怨,还没有了清吗?难道这世间就没有一个无辜之人?更何况,你这样做,难道天底下其他的妖物就能活下来吗?大家都会死!”
一丝黑气,竟然缠入乘岚的真气之中。
红冲知道那意味着什么——乘岚心里情绪太烈,真气竟然隐隐化为魔气。
他钻研此道多年,如今早琢磨明白了其中玄机,能够将真气与魔气随意转换,只是触及那魔气的瞬间,红冲的颈侧就被擦出了一道伤痕。
顺着跳动的血管,魔气无意识地钻入红冲体内,竟然仿佛将那份复杂的情绪也送到了红冲心里。
红冲有些惊讶地看着乘岚,欲言又止片刻,才懵然低语:“你恨我。”
话出了口,红冲又觉得自己这份惊讶才不应当,乘岚似乎早就该对他恨之入骨了。
项盗茵因他而死,神魂溃散;仙门正道遭他屠杀无数;他还放下狂言说要杀善仪真尊,虽然,善仪真尊先走了一步;而乘岚为了他,就这样被云观庭放逐,在泯然众人里摸爬滚打了八年,才终于等到了这个机会抓住他。
于情于理,乘岚都该恨他才对。
倒是如今还惦记着那一份情,或许才是当真不合理之处。
乘岚缓缓重复着他的话:“我恨你……?”他自嘲地笑了一声,说:“恨不恨的,现在还重要吗?”
露杀剑下压,乘岚看着他脖子上被剌出一道血痕,眼里终究闪过一丝不忍,“别再发疯,求你……”
在乘岚眼中,或许他确实是突然就变了个模样,嗜杀成性。
可是事到如今,乘岚竟然还想给他一个机会——甚至是求他给一个机会。
把剑架在对方命门的人,却在求对方,不要让自己动手。
红冲有些嘲讽地垂眸睨着颈间的利刃,笑了一声。
他是笑自己,可乘岚早已摸不透他的心思,声音颤抖道:“别再逼我了!你明明就知道……”
明明就知道,乘岚不想下手。
闻言,红冲嘴角弯弯,笑得得意,话语却令人如坠冰窟:“痴心妄想。”
“你说人是不是都像你一样傻?”红冲无情道:“一段情,就让你仙途颓废,可对妖来说,不过是昙花一现——我怎么会想要知道你的心情,你还不明白吗?”
“你想不想杀我,你顾念的那些情,对我来说,根本就无足轻重。”他似笑非笑:“再不动手,我可就要动手了。”
话音落下,二人脚下火山竟然一震,熔岩翻滚,似乎火山马上就要爆发。
“你!”乘岚晓得这异动恐怕是他在捣鬼,可他已制住了红冲,红冲如今连根手指都动不了,究竟是为什么?
他还能做什么?他总不能看着火山再次爆发,让世间化为炼狱!
可是再进一步……红冲就真的活不了了。
又是一声大地震颤的轰鸣声。
红冲也猛然暴起发难,他抬起手,竟然丝毫不顾露杀剑可能会更快地割下自己的头颅。熔岩在他身后扬起千万道火浪,阵势之浩大前所未有,连天都被照成了令人心惊的赤红色,似乎要将乘岚也一并吞噬!
终于,千钧一发之际,露杀剑下移,刺开了红冲的心。
可扑向乘岚的,竟然不是熔岩火海,也不是真气和藏官刀。
那只手只是抚上他的肩,轻轻捏住,似乎是怕他逃跑,拇指在他肩窝揉了揉,如有万千不舍。
然后红冲稍仰起脖颈,让一个吻落在他眉间。
“别皱眉,兄长……我最舍不得看你难过。”
*一从别后各天涯。欲寄梅花,莫寄梅花。出自宋代汪元量的《一剪梅·怀旧》。
第82章 愁杀无枝客(四) 愿兄千万岁,无岁不……
心脉破损, 红冲浑身真气尽散。
乘岚无需再用剑气束缚他,只是怔怔地看着眼前。
他的眼睛似乎不知道该往哪里看, 凌乱地勾勒着红冲下巴的线条,便看到红冲又轻轻吻上自己鼻尖、嘴唇。
只是唇瓣相贴,他却察觉到一丝灼热的血腥气,顺着鼻息一路向上窜,烧热了他的眼眶。
乘岚仿佛这才突然想起什么,连忙想要推开红冲,为他做些什么——是点穴止血, 还是再补两剑?他不知道……他真的不知道。
一触即分之后, 红冲终于抬起手捂住自己的心口。
露杀剑也划破了他的手指、虎口,鲜血淅淅沥沥地滴下,渐渐地,腿也没了力气, 无法支撑着他站住,他就这样摇摇晃晃地跌倒, 砸进乘岚的怀里。
剧痛让红冲的意识开始恍惚,红冲察觉到自己眼眶湿润——但他花了很长时间才反应过来,那不是他的眼泪, 而是乘岚的眼泪。
真要说起来,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乘岚哭。
从前偶尔有时, 乘岚也向他展露过脆弱, 但那时的乘岚只是脸色不佳、眼眶泛红, 但从未真的落下眼泪。
而现在, 乘岚眼泪一刻不停地涌出来,颤声道:“不……你……你是故意的?”
红冲眨了眨眼睛,睫毛把乘岚的眼泪带出去, 眼前终于恢复了些清明。
他想,乘岚一定很后悔曾与自己相识一场。
但乘岚的路还很长,更不必说,他还有事相求。
“兄长……”红冲一开口,喉头就有血冒出来,可他非要说话:“有些没做完的事,我只能求兄长替我去做了。”
就像他不曾回答乘岚的问题,乘岚的手指轻轻抚过他的脸,同样不置可否。
或许是他已罪行累累,乘岚怕他又会说出什么惊天之言,譬如杀人放火,所以乘岚不敢答应?红冲不知道,只是继续道:“我已寻到含徵的魂,方才,已送他去转世了。”
手指终于一顿。
“虽然我不知道他如今身在何方,又是哪般模样,但是我知道他会过得很好……兄长只要见了他,一定能一眼就认出他来。”红冲又道:“但是小草……或许他已神魂溃散,或许他已转生,但也或许他还活着,求兄长以后也要为我留意。”
“……你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乘岚死死地盯着他,也不知期冀从他脸上瞧出什么来。
闻言,终于忍不住打断他:“你让我做这些……不,如果你还挂念着他们,又为什么一定要做出这些事?到底为什么,如果不憎恶这世间,到底为什么要屡屡犯下恶孽?又为什么——”
又为什么,一定要逼自己动手。
只道无奈。
“咳咳。”红冲咳了一声,避而不答,继续说:“魔教的事,我已经都安排好了,兄长不必担心,就让他们呆在这里,我会看着他们。至于以后该如何……兄长替我决断便是了。”
他缓缓抬手,覆上乘岚的手,便把身上的血也污了自己一脸。
在血水里,他侧过脸,亲昵地蹭了蹭乘岚的掌心。
哪怕有再多怨言,乘岚又如何舍得将他推开。
“为什么……”乘岚却显得比他还要慌张,语无伦次道:“到底为什么要这样……你……你是故意的吗?用自己的命来捉弄我?你就有这么恨我吗?”
红冲轻轻摇头。
爱恨交缠,那是乘岚的心。
而他只是一介小妖,修行了这么多年,也没能学会人那般复杂心绪。
他的心里只装得下一种感情。
“对不住,兄长。”红冲感觉到有温热的水再次划过自己脸颊,只是他气息越来越微弱,渐渐觉得连眨眼都困难,也注定无法知道那是血、还是谁的眼泪。
“我自知犯下恶孽无数,但事到如今,我欠天的也算是还清了,唯独欠兄长的,恐怕再也没有机会还清。”
他说着,艰难地抬起一只手,乘岚连忙握住,顺着他的意,扶着那只摇摇欲坠的手,轻点在乘岚眼皮。
“兄长人剑合一,幻术也已臻于化境,我能送给兄长的,只有这双眼睛了……”
乘岚眼前恍惚一闪。
“究竟为什么要这样?”一时间他竟分辨不出,自己心中是悲愤交加,还是茫然更多。他无措地扶着红冲,感觉得到怀里的气息越来越微弱。
这句“为什么”他问了这么多遍,红冲总是不肯告诉他,他或许不该将最后的时间,也浪费在重复一个永远不会得到回答的问题——可是,除了“为什么”,他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也说不出任何其它的话。
红冲只是靠在他肩头,眯着眼睛,有些吃力地看着他。
眼前一阵恍惚,视线几近模糊,乘岚执意凝视着,分明不见红冲开口,却仿佛听到红冲的声音传入耳中:“八年不见……我只是很想你。”
他或许该惊讶,这是红冲的心声,还是自己的幻觉?又或许该起疑,那些传言竟然并非捕风捉影,红冲确实有如此神通……可不知为何,他心中生出一丝嘲讽。
也不知是嘲讽自己,还是嘲讽红冲。
想念自己,所以才一定要逼自己杀死他?
明明他们之间的“人妖殊途”,从一开始,就是红冲划下了楚河汉界。
从前在湖心岛寝庐,后来在香兰山脉脚下的那处死宅,再后来……到他们生出嫌隙,分道扬镳。
无论是一开始选择靠近他,还是这些年将他推得越来越远,红冲从来不曾给过一句解释。
情可以不知所起,可其他种种,又当如何?
红冲总能做出他意料之外的行为,无论好坏。他曾因这份无法摸透的特别而心神荡漾,也曾因无法理解红冲的行为而失魂落魄。
正是因为他自认曾经走进了红冲心里,所以他总是不曾过问红冲的私事,他想,总有一天红冲会把一切告诉他。
但是红冲什么也没有告诉他,所以他觉得红冲性情大变,是走火入魔,发了疯。
可是,他恍然惊觉——到如今,生死边缘,红冲不想告诉他的秘密,仍然永远是秘密,而他能够按图索骥,追本溯源所求得的那个真相,也一定是红冲想要让他知道的。
并非美人戴着面纱,如隔云端,而是欣赏的人,眼前早就被蒙上了一层纱。
哪怕给他一双能够勘破虚妄的双眼,他依然看不清红冲的真心。
被隐瞒,被算计,就连这份死亡……也要算计着他。
红冲嘴唇翕动,乘岚看着他,便听到他心中道:“杀了我,你便能功德加身,想来也算是对你稍作补偿……兄长仙途坦荡,定有一日飞升登仙,对不对?”
这话宛如一根冰做的钉子,钉进乘岚的心里,仿佛一瞬间从天灵盖到脚底都彻骨冰凉。
成仙,成仙……到底有什么好成仙的?事已至此,成仙又有何意义?
可偏偏总有人像是命里被黥面了一般,总也绕不开这个“仙”字。
乘岚突然笑了,笑着笑着,他的喉头发出干涩的声音,似乎是笑声,又似乎是呜咽。
“我是不是很像一个笑话?被你安排好了一切,就连现在,就连我想死都不行,你要我成仙,我就要成仙……”乘岚强行掰过红冲的肩膀,捏着红冲的脸,哪怕红冲已经气若游丝,他仍然执意问:“你怎么忍心这样对我?”
怎么忍心,让他心甘情愿交付真心,却要亲手杀死心爱之人。
“你到底把我当什么——”乘岚的声音一窒。
“原谅我吧,兄长……”红冲低声说:“我骗你太多,可我说不出……”
红冲吃力地抬了抬眼皮,不知何时,那双眼睛又恢复了十年前乘岚第一次见到时,那般灰蒙蒙且无神的模样,只有在这样咫尺之间的距离,才好像终于有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神采。
然而,随着生命的流逝,那份神采正在渐渐消退,眼皮也微微耷拉。
又一次,他心中的痛苦和愤怒几乎化作巨浪,险些扑倒一切,让最恶毒也最怜惜的话语溢出喉咙,让他想要毁灭一切——但最终,他再也问不下去了,一切求不得的质问都被咽回了腹中。
乘岚闭了闭眼睛,似乎答应了他的所恳求的“原谅”。
红冲说:“兄长,往后道路漫长,飞升之前,就用我的眼睛,替我多看看我没来得及看的风光……”
那句话后半句已低不可闻,红冲却没有机会再说一遍了。
这道妖灵已经脱出了躯壳,乘岚不修鬼道,看不见妖灵的模样,却觉如有暖风拂面。
又或许,那只不过是熔岩边的热气。
乘岚看着怀里的红冲,他像是瞌睡打了一半,连眼皮都来不及完全合上,半梦半醒的模样,仿佛从前无数次在榻上消磨时间。
那些画面在乘岚眼前浮现时,仍然恍如昨日之事。
他伸手,替红冲合上双目。
寸心如割,却也若释重负。
这副难以周全的枷锁,乘岚背了太多年,曾经觉得寸步难行,无法喘息。
可当他渐渐习惯了这一切,终于提剑作出选择,他才发现枷锁已长成他的骨头,要硬生生地剥出来,更让他痛苦难忍。
他凝视着那安详的面容,静坐了许久,突然反应过来,他该好好整理一下红冲,至少不是眼前这副被血和眼泪糊了满脸的模样。
可他才刚抱起红冲的尸身,准备离开这里,只觉得脚下的山又是一震。
下一刻,火焰像发了疯,带着滚烫的气息扑面而来!
乘岚转过身去用后背挡住,可那火焰仿佛有自己的意识,不为伤他,只为夺走他怀中的那具尸身。
火焰熔毁一切,乘岚无处可避,想要反抗,却摸不着、碰不到、伤不了它,真气、露杀剑、哪怕乘岚的身体都无法阻挡。
他紧绷的神经终于断裂,因为只是眨眼之间,烈焰声势狰狞而又灵巧地卷过他怀中,带走了那尸身。
乘岚目眦欲裂,再也顾不上旁的,旋身落入熔岩之中,想要把红冲捞出来。
连他自己也分辨不清,他心里怕的,究竟是红冲口中的“火山爆发”,难道这也是红冲的后手……还是他只不过单纯惦记着,将红冲好好下葬。
然而,无论他如何悍不畏死地冲入火海,皆是徒劳。
那阵若有若无的暖风化为一股无形的力量,温和地将他推出来,一次又一次,越来越远。
他被推下山,翻过山脉,一直推到了海滩上,甚至几乎快要被推到海里。
终于,他耳边传来撼天震地的一声巨响。
火山还是爆发了。
乘岚不明白,为什么自己都已经杀了红冲,还是会落到如今这个结果?是红冲又骗了他——这一次,又是为了什么呢?
远眺山顶,只见喷涌出来的不只是熔岩烈火,还有一朵雪白的花骨朵。
它伸得很高,几乎都快要够到了天上,长得也很大,几乎有整座山头那么大,大到这个岛,都几乎无法盛下它。
缓缓盛开时,雪白镶着红边的花瓣一片一片地舒展开,几乎盖住了整片天空。
花瓣垂落下来,就这样在海里勾勒出一道几近结界的印,拘住了海面上蔓延的烈火。
火势因此而收敛,但即便如此,乘岚仍然觉得,自己几乎身在沸水之中。
他仰头看着那朵莲花,一刻也舍不得移开眼。
那朵花和乘岚见过的所有莲花都不一样,格外漂亮,也格外亲切。
哪怕乘岚不知该如何形容,一朵花与另一朵花,该算是有什么不同。
但如若日日瞧着看着,时不时放在掌心怜爱地把玩,总能看出来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特别与可爱来。
曾经在私宅的池塘中,乘岚路过时,它会轻轻探出一片叶,绊住乘岚的脚步;还有时,它会故意使坏,把乘岚拖进水里,胡天胡地。
而这一次,莲花一点一点消散,最后只剩下花台化作一道流光,划过深红色的夜空,像一颗星星。
乘岚的目光紧紧追着那道流光,最终落进自己的手中。
光华散去,露出本相,原来是藏官刀,刀头还束着几缕白绢,和红冲从前用来束眼的绢布如出一辙。
乘岚总觉得白绢里面似乎还裹着什么,翻开一看,顿时怔得久久无言。
是那枚长命锁。
锁上刻下两行小字:愿兄千万岁,无岁不逢春。*
红冲是真心相信着他终有登仙之时。
却不晓得,他好像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春天了。接下来,大抵还有很多个再也分不清的春夏秋冬。
春花秋月,夏雨冬雪,再好的时节,再漫长的生命……
皆非乘岚所求。
*愿兄千万岁,无岁不逢春。化用“愿君千万岁,无岁不逢春。”出自唐朝李远的《翦彩》
第83章 况复此心同(一) 剜不清他心中爱恨几……
一位义士手刃魔头, 还将魔教中人尽数驱逐的消息,不知怎得, 在仙门与尘世中纷纷传开。
在曾经的枫灵岛,如今已更名为灵岛的地方,魔头布下天罗地网,却还是不是义士的对手,身死魂消之际,不惜引爆火山。
一场浩劫之后,引心宗自然覆灭, 仙门中人难免喟然叹息, 但尘世甚少受引心宗照拂,对此倒是没有什么感觉。
反倒是在那之后,持续多年的战乱总算停歇,人们安定下来, 又接连逢了几个风调雨顺的好年。
几代人过去了,日子过得逐渐好起来, 能够安居乐业,尘世自然对仙门中的那些瓜葛更不放在心上,最多只是当作个茶余饭后的故事, 说来求一乐。
譬如,街头起了争执的稚童们冲玩伴撒气:“你再这样, 晚上我要叫大魔头红冲来打你!”
玩伴做了个鬼脸:“那我就叫长生剑尊来!剑尊随随便便就把你叫的大魔头打跑了, 哈哈哈!”
几个孩子们便闹到一块去。
街边的茶馆里, 坐在二楼的青年男子听到了下面的玩闹之声, 眼神淡淡。
而他对面,一个衣裳雪白的少男坐立难安,见青年似乎面色不虞, 连忙询问:“仙长,是茶太苦了吗?都怪我手艺不好,也没什么好茶叶可以用来招待仙长……”
“无妨。”青年仙长将盏中茶一饮而尽,轻轻放在手边。
他心道:比这苦得多的茶,他也早就习惯了,只是如今想喝也喝不到。
“那我们之前商量的事……”少男搓了搓手,试探道:“我能不能,就不去魔域了啊?”
“不行。”青年仙长淡淡道:“先去一趟,不喜欢的话,再商量。”
少男顿时成了霜打了的茄子,低着头,再也不说话了。
青年仙长见他颓废的模样,出言开解:“你对魔域有误会。”
少男不愿承认那是误会,低声道:“大家都说那是犯了罪,被驱逐的家伙才会去的地方,我虽是妖,但什么也没做,真的好无辜啊……”
“并非如此。”青年仙长说:“究竟如何,你该去亲眼看看。”
少男忸怩着不肯答应,却又不敢一口回绝,生怕拂了眼前人的面子,但口中忍不住嘟囔了两句:“早知道就不告诉你我是妖了。”
如今这世道,妖物倒不似从前那般,总是需要隐居深山,或是夹着尾巴在仙门中“装人”了。
大魔头死后,斩杀大魔头,立下救世之功的那位修士“照武真尊”在仙门中大力为妖修平反,至今已近百年,无论仙门还是尘世,人们都知道妖物同人一般,有好有坏的道理。
但妖修毕竟数目少,大多也不那么习惯于总是被人当个珍奇物什那般打量,大多还是扮作人形行走,若有必要时,才会言明身份。
少男便是一位雨燕化形的妖,取名玉滟。
他修为不高,也不大乐于修炼,可以说是几乎都还没入门。
化形之后,玉滟整日混迹于尘世,做点杂货郎的小生意,倒也乐得逍遥。
他的运气说好也好,说不好,也不好。
这回卖货,他偶遇一位仙长,便是眼前这位青年。
仙长一眼就瞧出他的身份,问他愿不愿意跟随自己修炼。
玉滟还以为是天降师尊,正要答应,却发现仙长口中的跟随修炼,就只是字面意思上的跟随修炼,不收徒的那种。
这……玉滟刚露出一丝犹豫,仙长就改口说,不论玉滟答不答应,都得先跟他走一趟魔域。
魔域那是什么地方?魔教的老巢,离各大仙门都隔着万里汪洋,据说也是大魔头红冲的埋骨之地,正道中人若不是混不下去了,谁会主动往魔域跑?玉滟当然是一万个不肯答应的。
只可惜,在这位仙长面前,他实在无力反抗。
在茶楼喝过了茶,仙长带着玉滟,在县城里的客栈住下了。
玉滟从前都是化作原型在树上做窝睡觉,这还是头一回住店,见仙长叫了餐饭端上来准备吃,不禁疑惑:“仙长你不曾辟谷?”
如果不曾辟谷的话,说明修为其实也没比他高多少……玉滟顿时觉得之前几次开溜被抓包,莫非是巧合?
他逃跑之心方才死灰复燃了个苗头,就听仙长说:“辟谷已近百年。”
玉滟惊讶道:“那仙长你还这么爱吃饭?早上见你,你买了我的燕窝;中午带我去茶楼吃饭喝茶;晚上在客栈也要用饭,顿顿不缺席啊!”
仙长听着,毫不在意地塞了一口白米饭进嘴里,又配上客栈的烧肉、毛豆,和一小盏淡酒。
用过餐饭之后,他才淡然回应玉滟的话:“人间百味,是我贪嘴,想尝尝。”
玉滟注意到这位仙长喝酒时候,用的又是中午喝茶的那个朴素木杯,喝完用术法清洗后,再一次放回了乾坤袋中。
这个杯子,莫非是什么法宝?玉滟心里琢磨。
待得仙长酒足饭饱,玉滟在榻上合衣准备入睡,却见一转头,那位仙长撩开对床的帘子,竟然也打算就寝。
“仙长,你不修炼吗?”玉滟奇道。
“不差晚上睡觉这一会。”仙长钻进被窝。
玉滟总觉得这位仙长竟毫无想象中的仙气飘飘、不食人间烟火,反而接地气得有点过分了,真的是个修士吗?
一夜好梦,翌日,一人一妖整理行装,准备去魔域了。
见仙长丝毫没有召唤出宝剑的意思,玉滟沉默片刻,突然问:“仙长,我们不会要走过去吧?”
这位仙长太过于不同,玉滟实在担心,毕竟他们现在可是离魔域足有十万八千里啊!
“太慢了,你很想走过去?”仙长问。
玉滟立刻把头摇得像拨浪鼓。
“我听说金丹修士都会御剑而行。”玉滟期待地暗示。
仙长明白他的意思,于是手指一点,玉滟就上了天。
玉滟作为一只雨燕,其实并不理解行于空中对人们来说,是一种怎样具有新奇感和成就感的事情,他只是以为修士的御剑该有什么特别之处——但观眼前这位仙长的御剑,那真是毫无特别之处。
既没有灵光闪动的宝剑、也没有炫目的术法流光,玉滟低头看去,甚至连一把有形的“剑”都没看到。
而那位仙长也在他身侧,向他微微点头示意,似乎准备启程。
玉滟眼尖地发现,他原本以为仙长御剑要使用的那把刀,分明还虚悬在仙长腰间、被仙长握在手里。
“仙长,你不用本命法器也能御剑?”
“这并非难事,你想学,很快就能学会。”仙长说。
“原来如此,我还以为能看到仙长用你那把刀了。”
顺着玉滟的目光,仙长偏过头去,看到手里的那把刀,沉默下来。
“这不是我的刀。”仙长低声说。
“那你为什么拿着它?还那么爱惜,一刻都不肯离手。”玉滟嘿嘿一笑:“而且,我都看出来了,仙长你发呆的时候总是摩挲那把刀,莫非……”
玉滟心想:莫非那些话本子说刀剑有灵,器修与自己的本命法器所生之灵结缘相爱,竟然就这样发生在自己眼前?
仙长却道:“这是……故人遗物。”
暧昧臆想顿时成了悲凄小传,玉滟立刻闭上嘴巴,不再说话了。
仙长御剑所行极快,玉滟不知过去多久,大约是午后的功夫,就已经带着玉滟到了魔域。
玉滟一边惊叹,一边难免生出些焦虑害怕来。
仙长拍了拍玉滟的头,安慰道:“没事,跟在我身后就是。”
他带着玉滟走进岛上的城里,来往皆是魔修,但并不如玉滟想象那般凶神恶煞,反而有许多人看起来更像是玉滟想象中的那种“仙长”。
路过仙长时,有许多人都专门向他微笑点头示意,眼中有尊敬、感谢,也有人好奇地看向玉滟。
玉滟也很好奇:这副样子,似乎这位仙长时常来往魔域啊,难道他便是被正道放逐的修士?那自己岂不是上了贼船?
还没来得及反悔,他们已经到了这城里最繁华的一处空中悬宅。
仙长与门口的石狮子说:“请城主出来一趟。”
不一会儿,宅门大开,一个身着玄色锦袍的男人沉着脸走出来,问:“什么事?”
“这是玉滟,我在外面遇到了他。”仙长指了指玉滟,“这事还得交给你来安排。”
又转过头为玉滟介绍:“这是魔域的城主,有他照顾你,你在魔域一定能玩得很开心。如果你还是觉得这里不好,下个月,我再来把你接走。”
玉滟委屈道:“不能你陪我吗?你还说要带我修炼。”
“抱歉,但我还有些事要做,不能长久地呆在这里。”仙长说:“但我闲暇时,会抽空指点你修行。”
玉滟只好答应了。
那位城主看着对仙长不冷不热,待玉滟的态度倒是好很多,堪称是阴阳脸。
玉滟被城主安排着进了悬宅,由城主的手下带着逛宅子去了。
城主看着仙长,冷声道:“照武真尊大驾光临,原来是终于找到师弟了。”
原来这位行事作风毫无仙风道骨的青年,居然就是那个传说中手刃魔尊、驱逐魔教的仙门传说,照武真尊——当然,尘世间,总是更多称他为“长生剑尊”。
“玉滟不是我的师弟,我也不希望有人把无关前尘告诉他。”照武真尊说:“我这次回来,除了把玉滟带来叫他看看,还有一件事要通知你。”
城主还是那样阴恻恻地看着他。
“魔修并非不可重走正道,这件事,我已有了眉目,也该是向大家透露些风声的时候了。”
“重走正道?”城主冷笑一声:“有意思,你以为你们正道是什么光明坦荡的香饽饽?不会真以为自己能成仙吧?我们魔修仰仗尊上,在这里过得好好的,不需要你这个外人来操心。”
照武真尊却还是那副淡然模样,“你是不想,但你不知道旁人想不想。况且魔教从何而来,你心里也有数。”
如今人未必晓得,但眼前的城主绝对是魔教建立起的心腹骨干,那时魔教名声比现在还要差得多,因此吸引来的大多也是穷凶极恶之徒,于是城主在魔尊的指导下完美地执行了仙人跳计划——什么吞人生魂的鬼修啊、罪孽滔天的魔修啊、食人为生的妖修啊,全部骗进来杀了。
与此同时,程珞杉四处搜查,也捡来了不少造化弄人才行差错路,不得不苟且偷生的魔修,壮大势力。
后来,这些魔修作为手下,四处搜罗隐藏的魔修,一经确认,当即掳回魔教,接受魔尊梳理心法,以防害人害己……
不过如今魔尊已殒没近百年,魔教闭锁魔域,与世隔绝,原本这些事,就只有照武真尊独自一人在做了。
而照武真尊这话便是说,有些魔修未必不想回头,从前不能逆转也就罢了,如今有法子了,总要给想回头的人一个机会。
然而,这番有理有据之言,却并没有得到城主的支持,城主反而咬牙切齿:“你的‘眉目’还不是从尊上之处得来,你心里难道没数?尊上没嘱咐过的事,我一件也不会答应。”
照武真尊静静地看着他,叹息一声:“我从未否认过。”
“只是他藏起来的秘密太多,时至今日……我也不明白。”
“说得好听!”城主怒道:“外面这些传言,也不见你替他澄清一二,倒是踩着他的尸骨成就了你的好名声啊!”
提及此事,照武真尊终于偏过头去,目光中同样闪过一丝茫然和痛苦。
“那不是我做的。”照武真尊说:“我也不想解释给你听。”
魔尊死后,照武真尊离开灵岛,婉拒了一切慕名而来之徒的盛情相邀,只是留在一处海边渔村浑噩度日。
那些风光无限的传言,传到他耳中时,他比所有人都惊讶,也更愤怒。
他不顾一切追查源头,却竟然追到了朔明观,他的旧友,游元尊者那处。
那时,在仙门中销声匿迹多年的隰光真人也在游元尊者身侧,她们说:这是魔尊的意思。
隰光真人曾走火入魔,后来辗转躲藏,终究没能躲魔教的搜查,而魔尊气势汹汹地出现,却只是帮隰光真人将魔气散尽……从此,她可以继续修行。
承受这份恩情,因此,魔尊死后,她们按照魔尊生前留下的手信,将这故事传了出去。
照武真尊想了很久,也想不明白,魔尊为什么要这样做。
又或许他早已清楚了,不惜将自己贬到泥里来为他昭雪,甚至将他奉上高位,这一切或许还是为了还他一份坦荡仙途。
……可这一切,又怎堪相比.
后来的时日里,照武真尊常常在仙门、魔域中往返,试图做些什么,譬如将这一切真相告诉世人,又譬如从蛛丝马迹中,试图解开数不尽有始无终的谜。
他不断地重复着水中捞月的动作,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手刃魔尊,驱逐魔教的这份不世之功,让他本该在仙门中地位超然。
可他又与妖魔为伍,因而受仙门正道所不齿。
妖修稀少,与其说是对立,倒不如说是罕见所以陌生。
照武真尊想要为他们正名,仙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觉也罢。
可魔修与正道修士的对立千万年来亘古不变,无论哪一方,都不肯接受与对方和解。
仙门无法拒绝他的荫蔽照拂,也不敢在明面上与他作对,却会在暗地里抹去有关他的记载。
以至于不出几代,尘世中的凡人靠着口口相传,反而保留了更多“长生剑尊屠魔救世”的传说。
哪怕他匡扶正义、斩奸除恶的事迹从未有假,可他想要寻求的真相,想要化解的心中执念,似乎也无论如何,都无法说清道明。
甚至连他自己,都被打为“叛徒”。
就这样,几孤风月,屡变星霜。*
当照武真尊又一次坐在火山边,将一杯酒撒入熔岩中,他似乎终于明白了。
人无完人,若想做个完人,就成了被猎的妖魔。
魔尊如是。
剑尊……亦如是.
于是,照武真尊不再过问仙门,整日混迹于尘世凡人之间。
凡人无需大张旗鼓地仪式来“请仙”,但凡有缘之人,定能遇到游历途径此地的照武真尊。
他总是以平平无奇的面貌出现,不吝于接受每一个苦命人的恳求,却不盲目,既斩邪道,也惩恶人。
涉身尘世,有违仙门规矩;因果缠身,也令他修行愈发困难。
哪怕是仙门中暗自景仰他的修士,大多也认为他终其一生无法飞升。
但他早已不在乎:做人、做妖、做魔,似乎也没什么太大的差别。
到底什么才是对的,什么才是错的,仙门如何规矩,他早已抛之脑后,他只管用自己的眼睛去看,用自己手中的剑来决断。
久而久之,比起仙门中的“照武真尊”,反而尘世凡人,更多地记住了这个似乎长生不老,永远拿着一把刀,却说自己是剑士的仙长。
他好像一个凡人。
他做了很多事,在一条孤身一人的道上独自走了许多年,无论旁人如何质疑诋毁,也不曾有过半分犹疑。
但这条路太长,长到那早已无处可求的情,再也支撑不住他的脚步。
他终于饮鸩止渴,让恨长成新的骨头,迈出更沉重也更执着的步。
从此,他再也分不清自己的心。
只道是从来夸有龙泉剑,试割相思得断无。*
露杀剑再锋利,剑意再卓绝,剜不清他心中爱恨几何。
*几孤风月,屡变星霜。出自宋代柳永的《玉蝴蝶·望处雨收云断》。
*从来夸有龙泉剑,试割相思得断无。出自唐朝张氏的《寄夫(贞元中伉登第辟江西幕不归张以诗寄之)》。
第84章 况复此心同(二) “别来无恙,兄长。……
还是那座火山, 熔岩数百年如一日地涌动,世间大抵只有一处地方, 千百年来始终如一,没有任何变化。
就连人,仿佛也和从前那时相仿。
乘岚跪坐在地上许久。
那几片花瓣就像曾经红冲的尸身一样,被熔岩舔舐着消失得无影无踪。和花瓣一起的,还有相蕖。
任凭他如何阻拦,都只是徒劳。
三百年前,他一次又一次试图冲进火里, 哪怕能留下红冲的一丝一毫也好。
三百年后, 他却不知道,是不是他真的该任由这几片花瓣随火去吧。
相蕖说,若要重陷混沌之中,妖物宁可死, 也不肯重修。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乘岚如梦方醒, 才晓得原来他那般癫狂地祈求一个几乎毫无希望的可能,于妖而言,真的只是折磨、是累赘而已。
人妖殊途, 早在三百年前,他曾强求, 结果是失去了一切。
或许他该放手。
但他又怎么舍得。
他舍不得。
所以……
去他爹的道义, 三百年前他想强求的没能留住, 三百年后他只要几片花瓣, 那它们必须永远呆在自己手里,天道来了也不顶用!
乘岚以真气覆于体表,再次钻进熔岩之中。
这一次, 没有无形的力量推拒他,只是真气消耗的速度惊人,叫乘岚不得不抓紧时间。
虽然难以招架,但并非束手无策,似乎这一次,连烈火都为他让开了道。
幸而乘岚真气磅礴,感知更是敏锐过人,很快发现了熔岩中漂着的一道熟悉身影。
他迅速出手,提遛着相蕖飞身上岸,检查相蕖的状况时,也顺便恢复自己的体力和真气。
那几片花瓣包裹在相蕖周身,乘岚小心翼翼地揭开它们,想要把它们拢入怀中,突然间流光一闪——花瓣钻进相蕖的体内,消失不见。
乘岚动作一顿,登时顾不上旁的了,抬手覆在相蕖的心口,一道真气顺着心脉打入相蕖体内,乘岚低喝一声:“醒!”
这一掌,哪怕是神识濒临溃散的,都得被真气窜得回魂片刻。
相蕖果然闷哼一声,渐渐苏醒。
而在他睁眼之前,乘岚先用两道真气封住了相蕖的眼睛。
那双眼睛的神通,乘岚使了三百年,对其弱点,恐怕比它原本的主人,摸得还要更加清楚透彻。若非方才没料到这双眼睛竟去了相蕖身上,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乘岚本不会中招。
见相蕖迷茫地揉了揉眼睛,乘岚声如寒冰,质问道:“你终于醒了,现在告诉我,你对我的东西做了什么?”
相蕖怔了片刻,却冒出一声:“兄长?”
“轰”地一声,不是地动,是乘岚的心塌了。
他二话不说,双指并贴相蕖眉心,选择直接入侵识海。
倒也有趣,不似从前那般阳奉阴违,这一回相蕖的识海对他毫不设防,他轻而易举地看到了相蕖的全部……而其中,竟然有几个属于红冲的记忆片段。
从识海中抽离的瞬间,乘岚已飞快地封住了相蕖周身的所有命门死穴,堪称是把他变成了个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植物人。
哪怕是对待穷凶极恶之徒,乘岚也通常秉承着快刀斩乱麻的原则,甚少下如此狠手,仿佛故意玩弄人一般。
但此次非同小可,相蕖身上有那几片花瓣,乘岚不怕他耍花招,更怕他带着那几片花瓣一起死。
看着相蕖茫然地软倒在面前,乘岚沉声问:“怎么回事?在熔岩里,你都看到了什么?全都告诉我。”
“还有……”乘岚目光锐利,仿佛要用眼风割开相蕖的喉咙一般,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别学他说话。”
说着,他解开了相蕖嘴上的封印。
相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欲言又止好几个来回,惹得乘岚心生不耐,恨不得抽得他再也不敢装模做样。
谁知等了半天,相蕖还是把原本的话咽了回去,诱哄道:“你先把我的眼睛解开。”
“做梦!”乘岚咬牙切齿:“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是什么算盘?”
他自然以为是相蕖想要故技重施,再用这双眼的神通将自己放倒。
殊不知,如今眼前人,是全无此意的一刻赤诚之心,只是想看看他而已.
从混沌之中被乘岚唤醒,起初,红冲是有几分茫然的。
他依稀记得,似乎是在混沌中度过了很多迷蒙而又痛苦的时日,就像化形之前那般,如此说来,他该是自己是功力尽失,重修了一回。
可他怎么会有重修的机会?
寻常妖物濒死之际,自然可以选择重修,可他乃是点燃熔炉的最后一颗莲子,最后的法力也分散开来,各作他用。
那真是死得干干净净,没有一丝残留,既无重修之根本,熔炉想来也不会给他重修的机会。
但无论如何,他总不会觉得死了更好。
这意外的死而复生,叫他剧烈跳动的心头,竟然涌上一丝丝不安的窃喜。
自然,也有懊悔。
他很想念,却也一时间茫然起来,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乘岚。
方才唤出一声“兄长”,就被乘岚制成了这副模样,也叫他的心也一起泡进了沼泽里。
“抱歉……”他沉默许久,终于道出一声:“是我对不住你。”
但这话落在乘岚耳中,反而激怒了乘岚。
“……你到底想怎样。”乘岚咬牙切齿道:“是我从前待你还是太宽容?你怎么还敢学他说话!”
这一声怒吼震得红冲头晕脑胀,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现在的身份,是化名为相蕖的小妖。
这名字起得真是不用心,也难怪乘岚甚至怀疑自己不是莲花妖,毕竟,人起名时总不会如此直白——但乘岚还是不懂妖,他们妖物一向如此,乘岚竟然也没从另外两个曾经的妖物身上,汲取一丝经验。
就在之前,他与乘岚一同拉扯,不欢而散,又凑到一起,再不欢而散,再凑到一起,如此循环几个来回之后……
为了证明自己就是自己,红冲一怒之下跳进火山。
但乘岚还是不信。
红冲明白为什么。
他曾经做得那么决绝,乘岚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亲手刺出一剑,碎了他的心脉。
而他功力尽散,气绝于乘岚怀中,连尸身也没能留下,掐断了乘岚的所有念想。
那时,他亦是真心赴死,从不敢想还能有今日。
如果他早知道自己能重修一次……
那他一定不舍得这样逼乘岚。
哪怕重归混沌再痛苦难挨,只要有一线生机,他都不会放弃,也不舍得放弃。
时过境迁,物是人非,漫长的岁月刻在乘岚心里,对于他来说,却只是迷蒙之中的一个眨眼。甚至初醒来时,他记忆全无,还过了一段很是无忧无虑的日子。
苦楚无法衡量,可他们之间横亘着三百年的岁月,还有那么多的恩怨,哪怕他活过来了,终究还是不一样了。
而他带给乘岚的痛苦——他本以为漫长的时日里,乘岚总能慢慢想开,却至今放不下的心结,就更成了一道疤。
百转千回,最终从红冲喉头溢出的,还是只有一声很轻的:“我想你了。”
果然,乘岚气得又是一掌拍在红冲心口,捶得红冲经脉闷痛,口中怒道:“你还敢学?”
“……”红冲无言片刻,只好循循善诱:“那我不学了,你能解开我眼睛上的……”
“你到底做了什么?把花瓣还给我。”乘岚毫不关心,打断了他的话。
那几片花瓣化作流光融入红冲体内之后,他稍一感知,发现那几朵雪白的瓣如今正插在自己妖形本体的花台上。
一朵血红的莲花,平白多出几瓣素色,显得十分违和。
但更违和的是,为什么是他的本体如今是红色的?
红冲沉吟片刻,只好使出缓兵之计:“你不解开我的禁制,我就做不到。”他微微一顿,十分了解乘岚心意地又补上一句:“不然……你拦不住我毁掉它。”
乘岚甚少遭人如此威胁拿捏,偏偏被用来作为筹码的花瓣,确实是他无论如何都不得不让步的珍宝。
他脸色阴沉如墨,不得不答应红冲,嘴上又训斥一句:“别再耍花招。”
他再一次入侵了红冲的识海,这一回又有不同,一道神魂反应飞快,迅速地缠了上来,任乘岚如何躲避,都仍然没能逃过那道神魂温柔却又不容抗拒的围追堵截。
神魂轻轻萦绕在乘岚一缕神识周边,好温暖,又好陌生。
……真的陌生吗?
又或许,是他太久不曾见了,才会觉得陌生。
不知不觉间,已是泪落千行。
乘岚屏住呼吸,心跳狂跳乱了节奏,也把这毫无章法的颤动顺着经脉传递到了他全身,尤其是指尖。
他颤抖着手拂在身下人的眼前,似乎想要化去那两道真气,但动作僵在半途好半天,也没有真的挥开。
他分明是如此迫不及待地想要看到,想要确认,这个荒谬至极的猜测并非虚妄,却又生出几分近乡情怯的惧意。
连他自己也参不透,自己究竟在怕些什么。
三百年来,日升月落,回想每一个“昨日”,爱和恨都越来越多,最终拧成了一根连他自己也解不开的绳结。
以至于如今一个活生生的红冲就在眼前,乘岚却不知道,这到底是不是他梦寐以求想要得到的。
他既怕这是个梦,又怕这不是梦。
是梦,则终有醒来之时,一切美好皆化为虚无。
是真……那他在痛苦中无法自拔的这三百年,又算什么呢?
哪怕给他留个念想,也不肯吗?
“死而复生,非我所愿。”
恰在此时,红冲轻声开口。
“但是……”
那句话没来得及说完。
风散去了红冲周身的一切禁制。
乘岚终于俯下身,在咫尺之间,看清了那双眼睛。
一双故人之眼,哪怕并非生长在故人之面,仍然轻而易举地摇动了乘岚的心幡。
红的火光,白的月光,都映在那双眼中,渐渐地,又泛起一波盈盈的秋水。
又一回,乘岚看到有水滴入那双眼眸,顺着眼角滚落出星火点点,也留下一条蜿蜒的湿径,叫人分辨不出,淌出来的到底是谁的泪。
后来,这一颗颗咸涩的水珠,又被不知是谁的舌尖卷入喉中,沿着肺腑,一路苦到了心里。
偏偏苦劲过去,又生出一丝丝密密麻麻,针扎一样的甜。
便有人附在他耳边缱绻说:
“别来无恙,兄长。”
第85章 况复此心同(三) 这份委屈,实在太陌……
含情脉脉相对之际, 红冲突然气息一窒。
他垂眸看去,乘岚抬手, 扣紧了他的喉头。
“你是怎么……活过来的?”乘岚问。
没给红冲回答的机会,他又连珠炮似的抛出数不清的问题:
“什么时候?在哪里?为什么不来找我?哦——你或许忘了。那你又为什么要活过来?”
“为什么?”乘岚看着他,似笑非笑:“我本以为有时我不懂你的心意,可是后来我明白,是你从来不肯让我懂得。”
“既然不肯,又为什么……”乘岚声音颤抖,似乎再也说不下去。
既然不肯交付真心, 为了将他也算计进来, 让他狠心动手,又为什么要用那么惨烈的方法,在他心里留下一个参不透的血印记。
如若一切尽在掌控之中,能够死而复生, 却又为什么连蛛丝马迹都不肯露出一点,留他一人彷徨了三百年。
他看不透, 红冲到底有没有一丝真心。
“……”红冲轻轻看着他,还是那句话:“对不住。”
话音落下,乘岚面色雪白, 却听红冲又道:“是我自私,所以, 如果一定要死, 我只想死在兄长手里。我本以为我们已经决裂, 可我舍不得兄长难过, 不曾料想……”
不曾料想他临死之前,这权当作告别的话语,反而沉甸甸地压在乘岚心头, 从此困住了乘岚,一刻不能释怀。
红冲伸手轻揉乘岚眉心,指尖顺着毛流勾勒乘岚的眉眼。
故人本该如旧,可眉心多了一道痕迹,眼眸也比从前更加深沉,三百年光景到底在他脸上留下痕迹,再不见从前的意气风发。
“兄长恨我也好,憎我也罢。”他又拈着乘岚的手,按在自己心口,缓缓说:“我只想要兄长知道,我待兄长之心,始终如旧。”
乘岚能感觉到掌心那颗怦怦跳动的心。
可这话落入他耳中,他觉得惶然无措,又唯独不想叫红冲看出他如今的狼狈。他心中甚至生出一丝莫名的嘲讽,也不知从何而起,也不知是对谁更多。
始终如旧,旧,该是哪般?是他一厢情愿,执意雾里看花?
怨怼万千,乘岚终究不忍宣之于口,于是只能撇开脸去,沉默下来。
红冲一向敏锐,若有所觉地坐起身,似乎想要靠在乘岚肩头,但乘岚等了很久,也没有等到他的靠近。
从前,红冲总是无法无天的,哪怕在走火入魔之前,也从来不曾把什么寻常的规矩礼法放在眼里。他想要勾引人时,自然也对肢体接触毫不避讳——既不吝啬自己,也不在意他人。
这倒是头一回他做出这般欲靠又止的模样,乘岚觉得有些想笑,却又笑不出来。
他似乎也下定了什么决心,缓缓开口:“你如今……倒是不似从前了。”
究竟是哪般与从前有了差别,乘岚不曾细说,或许,也早就无需细说。
红冲还没来得及从此言中琢磨出,乘岚意在何事,自己又该如何解释,倏然觉得周身威压暴涨!
甚至说不上有什么“一言不合”,乘岚就这样动手了。
大乘期的磅礴真气,夹杂着丝丝缕缕的魔气,渐渐尽数化为魔气,窜进了红冲体内。
既不似从前那几回投鼠忌器,有所保留;亦非红冲走入熔岩之前那时想要斩尽杀绝一般,这一回真是狠而利落……又有几分莫名。
红冲只觉得浑身经脉无不酸痛,尤以心脉为甚。
突然,他闷哼一声,察觉到那真气直接绞碎了自己的元婴,却又在散功之前,迅速地拢住了他的法力,但渐渐地在他体内,形成了一个新的元婴。
这手段像是夺舍,但到底不曾将神魂也一并掠夺,故而比寻常遭人夺舍者更加自由。红冲莫名忆起了乘岚曾趁他功力尽失时,在他体内种下一个以自杀催动的禁制之事。
本该是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的情景,红冲没想到乘岚会如此——但细细想来,这份心思似乎从未变过。
他自以为参透了乘岚心意,便适时地做势靠向乘岚,正要十分楚楚可怜地讲两句软话讨乘岚欢心,张了张嘴,却发觉自己发不出来声音了。
人心或许不变,但三百年足以让乘岚对真气的掌控登峰造极,能把他当个皮影人随意把玩。
见他怔在原地,乘岚终于露出一个久违而又陌生的微笑。
“你有苦衷,我明白。”乘岚语气轻柔:“既然你不肯与我说,就……闭上这张嘴,继续叫大家都蒙在鼓里好了。”
追寻了三百年的谜,如今谜底近在眼前,乘岚反而不想揭开那层纱幕。
又或许,他只是害怕再次失去,所以宁可继续被蒙在鼓里。
但红冲却品味出,这话似乎睚眦必报,实则隐约冒出一丝若有若无的酸味来。
他醍醐灌顶,仿佛突然明白过来了什么——但如今,却是想说也说不出来了。
“你从前叮嘱过的那些事,我都上心了,你也无需担忧。”乘岚缓缓道:“至于现在,你就乖乖呆着吧。”
连元婴都换成了乘岚捏造的,自然,这具身躯现下只会更听乘岚的话。
话音刚落,乘岚虚点红冲眉心,红冲顿时不受控制地化为缩小了许多倍的妖形。
莲花落在乘岚掌心,乘岚见之一怔,蹙眉道:“怎么是红的?”
他不曾解开红冲的禁言禁制,红冲被迫沉默,心中却悄悄附和了一声:他也想问问怎么回事。
乘岚的目光落在那几抹违和的白色上,手指缱绻怀念地捻了许久,好几次,他似乎微微用力,想要干脆将它们从花台上扯下,但最终还是没能狠下心来。
哪怕那几瓣雪白在红冲的授意下,早已百依百顺地贴着乘岚掌心,绕上了他指间。
“罢了。”乘岚突然撇开视线,随手将他放在肩头,拎起一旁的藏官刀,似乎准备离开熔炉口。
这刀方才一直跟随在红冲身侧,乘岚从熔岩中捞出红冲时,自然顺手把刀也一并捎上了岸。
但乘岚细细端详了藏官刀许久,隐约觉出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奇怪。
又或许这不是奇怪,而是正常,反而是因为他已习惯了这刀的邪性,一朝改邪归正了,他才觉得处处异常。
“这刀里的那股怨气,似乎消失了。”乘岚解释道。
怨气确实已尽数散去,因为刀中原本留了一道不灭真火,长久以来,默默地灼烧着刀里受刑的那些魂魄——那些将他人作人丹吞食的生魂,在刀中受刑百年,自然怨气横生。
而方才刀随红冲一并落入熔炉,真火与冤魂自然回到了熔炉中,藏官刀上自然不再怨气缠绕……红冲反而奇怪,他自己从三百年前循机偷生至此,已算幸运,却不知为何还能落入熔炉之中仍然全身而退?
吊诡,实在吊诡。
而除此之外,藏官刀中的那道真火,原本也该承担职责,将“人丹”的残魂剥离,让其死后能够顺利转生才对。
但如今看来,似乎这计划也不大成功,因为随着记忆复苏,红冲已猜到了那偷燕窝的碧衣贼该是何人。
自然,思及此事,便难以避免地忆起玉滟来。
他想,原来文含徵若无离魂之症所扰,若非身份所困,原来该是这般模样。
可他更在意,原来乘岚真的能放下。
二十多年相伴的师弟,在年少轻狂的乘岚生命中,堪称是最重要的几个人之一。但随着仇人们死的死,恩怨也已渐渐淡去,乘岚没有辜负他临死前的冒险托付,转世之后的玉滟过得很好,却不曾与乘岚牵上太多因果。
乘岚关照他,可为妖修正名一事,并非全为玉滟——力排众议推行此计时,大抵乘岚甚至还不知道他转世成了妖物。
三百年来,乘岚与程珞杉的矛盾越来越激化,如今几乎已无法心平气和地坐下好好聊两句,玉滟便成了其中的“传信燕”。乘岚用他时,似乎也是如此公事公办。
可是,乘岚却放不下那段如此短暂的情。
比之与师弟的二十年,比之他死后的三百年,那短暂的时日本该如过眼云烟。
正因如此,红冲才会想要任性地让乘岚杀了自己。
人的心本就比妖复杂,情于人心,本该是来得莫名,走得迅速……可这份纠缠作一团的情,就像一坛糯米酒,从此在乘岚心里封坛,酿了三百年,反而愈演愈烈,辣得人难以呼吸。
红冲便作出娇弱的姿态依在乘岚耳畔,趁机悄悄将神魂探入乘岚识海之中。
片刻的抗拒之后,乘岚拧着眉毛将他放了进来。
神魂相连,红冲向他也敞开了自己的识海。
于是,徜徉在竹林般的识海中,他终于捕捉到许多光华流转的碎片,每一片,大约都是红冲的记忆。
有很多记忆就像是尘封已久的古籍,字迹朦胧,只能窥见没头没尾的片段。
也有很多记忆同样珍藏在乘岚的识海中,这三百年来被无数次回想。
直到他翻到一页,在香兰山脉脚下的那处宅院,红冲悉心烹制了红烧鱼和荷叶焖饭,又布好茶酒,满心期待地等着他回来。
乘岚知道,自己终究没有回来,因为收到了宗门急信,说师尊遭袭,重伤卧床。他匆匆赶回云观庭侍奉,却就这样步入了一个精心编织的“陷阱”。
没有袭击,没有重伤,一切的一切,都只是善仪真尊的计划罢了。
将他召回宗门,以师命困在戒律碑前,叫他错过了那场“鸿门宴”,错过了最后能拦住红冲酿下大错的机会。
后来,他们终于不欢而散,分道扬镳。
陷于困境中时,乘岚试图追查真相,却四处碰壁,自顾不暇,顾不上深想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
可后来,当他终于成为了大名鼎鼎的照武真尊,他终于有很漫长的闲暇去做任何他从前没有试过的事情,无论那事究竟是他想做的,还是不想做的;也终于能在许多个无眠的长夜不再修炼,只是静静地小憩片刻,回想自己没能挽回的一切遗憾。
而在他修习命道大成后,又亲眼见到玉滟的那一刻,乘岚也终于明白了——他的师尊,善仪真尊,才是真正注定了师弟文含徵会死的罪魁祸首。
善仪真尊给了文含徵生命,却只是意图将文含徵作为人丹供自己吞食。但文含徵命丧火山,魂却并没有通过阵法回到善仪真尊体内,反而覆盖了那道人丹的阵法,让善仪真尊遭此反噬,才重伤不愈,危在旦夕。
而有谁能在无人察觉之地,在文含徵的体内铺下一个如此霸道的阵法?似乎除了炼制出那颗引心丹的方赭衣之外,也很难有其他人能做到了。
相干之人如今已死得干干净净,乘岚哪怕想要求证,也无处可求。
他曾经困囿于其中,可在这条寻求真相的路上越走越远,情义反而让他陷入更深的漩涡里,无法自拔。
倘若红冲是因此复仇,如果红冲也是迫不得已,如果……越来越多的如果,最终刻在乘岚心里的,只有无尽的质问:
为什么你不肯告诉我这一切呢?是因为你觉得,我不会理解你吗?
难道情分至此,都不足以让你相信,我一定会站在你身后吗?
于是,他便看到记忆里,红冲百无聊赖地摆弄着麻雀牌,看似自得其乐,心里却默默打着算盘。
他似乎听到了红冲的心声。
“兄长总是不肯为难我的……从今往后,我只要能与兄长把这些事说清就好……”
所以,是因为他没有回去吗?因为他失约,所以错过了原本能够挽回这一切的机会?
乘岚几乎迫不及待地想要一个回答——紧密相连的神魂便传来一丝亲切的暖意。
红冲的神魂凝出一道虚影来,“那些事也并非我不肯说,实在是后来才晓得,根本说不出口。”他指了指头顶青天,其意不言自明。
修士不会不明白天道规则何其玄妙而又严苛,乘岚闻言,虽仍余几分半信半疑,但心中也算是稍稍开解几分。
就听红冲继续道:“自然,追根究底,也是怪我……怪我鲁莽行事,不顾兄长难做;也怪我太想当然,连个选择的机会,都没有给兄长,就自作主张。”
乘岚看着他,终于红了眼眶。
“怪我自以为是,以为兄长仙途路远,我只不过是你命中过客,便不把自己当回事,反而成了兄长心魔。”红冲亦望着他,抬手虚按在乘岚心口。
他分明什么都没做,乘岚也不怕他还能做些什么,可这轻飘飘的一句话,竟然拨开了一层又一层的质疑、愤怒、懊悔、怨恨……渐渐地,才知道他心里那不断叫嚣的,分明是委屈。
这感觉实在太陌生了。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出自宋代李清照的《武陵春·春晚》。
第86章 况复此心同(四) 我真想杀了你,把你……
这三百年来, 乘岚明白了很多事。
包括善仪真尊如此待他,于善仪真尊而言, 反而是真心看重他的证明。
亲生儿子作为登仙之路的养分,都没能把善仪真尊扶持飞升,想来善仪真遵心中多有不甘,才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在他眼中最有飞升资质的乘岚,因无法斩断闲杂因果,半途而废。
在他眼中, 大抵也没有什么正缘、孽缘之分, 红冲是该快刀斩去的乱麻,就连云观庭,就连乘岚的师徒之情、与文含徵的同门之情,也并非例外。
仙人总是孤家寡人。
可乘岚不想。
似乎“放弃”二字, 曾是乘岚唯独学不会的一件事。
曾经,是无法放弃红冲, 更无法放下道义,进退维艰。
但后来,乘岚终于学会了人生中的第一个“放弃”——放弃求仙。
一旦做出了这般决定, 乘岚便一直在想:凭什么呢。
凭什么善仪真尊不甘而生的夙愿,就这样成了斩断自己情谊的导火索, 而这份心竟然还是全然出于“为自己好”, 叫他想怨, 都不知该从何而起。
而这一刻, 乘岚如梦方醒,原来他对红冲也是如此。
这三百年来,他困惑、懊悔, 分不清爱恨几何,可他也想问红冲一句:凭什么——凭什么一直将他蒙在鼓里,难道这也是为他好吗?
那些盘绕在他心里,压得他喘不过气的心绪,到底都能化成这一句“凭什么”。
凭什么善仪真尊与红冲都是如此,就这样打上“为他好”的名号,替他安排好了一切呢?
善仪真尊也罢,可红冲,唯独红冲……是这世间唯一一个,哪怕再有不堪,他也想求一个长久的人。
但是,就连红冲自作主张时,也没有问问他,究竟想要的是什么。
乘岚忽然将红冲的神魂踢出识海。
肩头的花顺应他心意化作人形,还没来得及作出任何反应,就被乘岚紧紧地扣在怀里。
他微微弓了腰,把头埋进红冲肩窝,许久都没有出声。
但红冲能感觉到他的颤抖,以及锁骨处逐渐湮开的湿漉。
三百年来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直到这一刻,乘岚才姗姗来迟地觉出一丝终于能够悟得明白的释然。
过了不知多久,乘岚终于闷闷地道了一句:“鱼很好吃,我都吃了,以后也……”
“兄长总是怜爱我的。”红冲轻轻蹭了蹭他的头发。
苦楚无法因这一句软话而一笔勾销,却能解开乘岚心口的一道枷,时隔三百年,他亦如获新生。
良久过去,待得乘岚抬起头时,已是一副云淡风轻,仿佛无事发生,他正色问:“你这回回来,可还有什么事要做?”
过去的事,似乎他已不想追究,省得平白又牵出一堆伤心来;但往后,他绝不会再允许旧事重演。而这一回,他绝不会再给红冲脱离自己掌控的机会。
红冲知晓他的态度,熔炉天机不可为人道也,幸而红冲从前总算已完成了一切使命,如今既然熔炉都肯将他“放”出来,想来也不会还有什么危险。
只是死而复生一事其中还有诸多玄机,不琢磨个清楚,他到底不能安心。
他思索片刻,缓缓开口:“我想搞清楚,我如今为什么会在这里,我本该死得干干净净才对……”他软下语气,恳求道:“如今世殊时异,我也只有兄长能依靠一二。”
乘岚疑道:“你不明白……?”他突然面色一变,重复了一遍:“你不明白?”
不等红冲作答,他语速飞快,连声质问:“你怎么会不明白?你说妖物宁可死也不肯重修,难不成还有人能强迫你重修不成?难不成你就那么——”
那么想死?
未尽之言终究没能出口,红冲截住了话头,垂眸道:“我不想死。”
“这火有灵性,想来兄长你也早已看出。”红冲指了指翻滚的熔岩,“那时我葬身火海,实在是迫不得已,但凡有一线生机,我都不舍得放下,所以如今,我也是真真好奇,究竟是什么神通,能让我有重修一次的机会。”
他微微一顿,真心实意道:“我从前不知此法,若我能早些知道……必然不会走到如今这般田地。”
乘岚望着他,突然问:“这三百年,你便是如此在混沌之中挣扎不肯就死,一定要重活一回?”
他如此迫切地想要通过这个问题证明些什么,却无论如何都不肯直接问出来,遮遮掩掩,全然不似从前意气风发时的那般坦诚直言。
红冲静静地望着他,目中似有千般万般言语,反问道:“兄长难道不想知道为什么吗?”
他没有正面回答,但言语之间,似乎算是承认了乘岚的疑问。
这是乘岚想要的回答,可谈及缘故,乘岚却偏开了视线。
或许是人心早变,又或许,是前缘近在眼前,只要能抓住,他宁可做个糊涂人。
“是为私心。”红冲也不逼他,温声道:“从前尚未相认时,我总记得要做什么事,却不晓得是什么,如今我想起来了……是要见到兄长。”
“我重活一次,就是为了……”
“嗯。”乘岚轻声打断了他的话。
也不知这话乘岚信了几分,乘岚抬手抚上他脸颊,像从前抚摸花瓣那般搓了搓,又似乎是因为太多年不曾做过这个动作,他也疏于练习,控制不住手上的力道,捏得红冲脸颊微痛。
“是不是很痛苦?”乘岚目露怜爱。
红冲眨了眨眼睛,诚实道:“说实话,我已记不大清了。”
“记不清也好,总归不是什么舒服事。”乘岚目露怜惜,嘴角却一弯,“你说得对,既然此事非你所为,确实也该把幕后之人查个清楚。”
心中却暗道:若是真有什么百试百灵的复生法门,哪怕是偷、是抢,他都要学来,以备不时之需。
红冲若有所觉,却主动撇开话题道:“从前的事……”
“你不想说就不说了。”乘岚打断他。
红冲微微一怔,迟疑地看着乘岚。
即便已死之人说不定投胎都转了两轮了,乘岚仍然定期往返魔域、行走尘世、逢“魔尊”之事必出,所作所为种种,早已昭示了,这些年他从未放下调查旧事真相。
可如今,乘岚却说:不想说就不说了。
原本乘岚不问,红冲便无需想方设法地避开天机道明旧事,倒是省了一番功夫,可红冲更希望他问出来。
“可我如今想说。”红冲缓缓道:“那引心丹……”
“引心丹的事,我也多少明白了。”乘岚再次截住了他的话头:“我早就说了,我晓得你有苦衷。”
红冲一时无言,沉默下来。
少顷,他似乎终于想通了什么,话锋一转道:“我倒有个猜测,说不得也与旧事相干。”
乘岚拍拍自己肩头,示意他上来,口中却道:“我也有些想法,边走边说。”
话是说开了,可乘岚对红冲那夺舍般的操控并未休止,如今他作出如此邀请,看似寻求红冲的建议,实则只是走个过场。
幸而红冲并不在意,他自觉地化为花形,再次攀在乘岚肩头,趁乘岚缩地成寸寻路之际,附耳继续说道:“那个叫‘雪花闺’的话本子,兄长可还记得?”
从前他记忆全无,初读《雪花闺》时大受震撼,还以为自己是个混蛋,见了乘岚那对此微妙的态度,更是深觉其中果然有秘密。
如今记忆恢复,红冲顿时晓得了乘岚为何那般不爽——乘岚行走尘世多年,剑尊和魔头恩怨来去的话本子早就被传得五花八门,洗白魔头也好、污蔑剑尊也罢,不过是求个乐儿,乘岚早就不会放在心上,也不会与凡人计较——除了《雪花闺》,并非因为将文含徵平白扯进了这不相干的故事里,而是因为张冠李戴。
《雪花闺》前篇中,有不少兄弟二人相恋的描述,虽还不至于将那闺中之事都细细描述,但也颇有些香艳的隐喻,绝对不负这旖旎的书名。
关键便是,书中这桩桩件件,竟然大多确有其事。
譬如书中说那师弟因体弱不可时常出门,乍一看倒似文含徵,实则全然不是文含徵那般卧床不起,倒是整日在院中休憩,一见师兄回来就发懒撒娇……诸如此类,数不胜数,叫红冲也察觉出不对来。
乘岚听他提及此事,瞥了他一眼,淡淡道:“记得。”
书中甜蜜桥段尽皆二人过去,也难怪那师弟要早早地死去,毕竟他们的安宁日子也不过是昙花一现。
可旁人看来,只当做个算不得真的话本子,乘岚看了,又该是什么心情?
那些本该只在二人之间的过去都被翻开,安置在了他人化名头上,还被传得到处都是。于旁人看来,只当做个算不得真的话本子,可乘岚看了,又该是什么心情?
红冲也蓦然意识到另一件事,他确实曾在纷乱的记忆碎片中,看到“自己”亲手写下了这话本子。
但无论如何,红冲绝不信自己会做出如此下贱之事——一定是那记忆也被人动了手脚!
怕就怕乘岚信了。
红冲立刻澄清:“不是我说的。”
果然,乘岚顿时气息一顿,默然片刻才道:“我现在晓得了。”
现在晓得了,便是从前当真误会了。
乘岚既然能够确定,自己不曾将这些过去讲与他人,岂能不怀疑是红冲把记忆都给了他人肆意糟践——毕竟,困顿的许多年里,乘岚只觉得从未真的靠近过红冲。
“你不信我?”红冲佯装嗔怒:“要真是我找人写这话本子,岂会是如今这般清汤寡水?定要大大地增添——”
“好了,我信!”乘岚连忙止住这虎狼之词的话头。
他一副正气凛然的模样,似乎丝毫不为之所动,偏偏红冲正巧趴在他耳朵上,便看到那只耳朵红得几乎能融入自己的花瓣中。
乘岚轻咳一声,找补道:“再说了,那也算不得‘清汤寡水’。”
“不是吗?”红冲轻轻蹭着那只耳朵,低声说:“我说的是饭菜,兄长想到哪里去了?”
“那整个故事,主角最多只饮过两盏清茶淡酒,兄长你知道我的口味,怎么受得了这般清淡。”
乘岚:“……”
倒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明明早就没有人敢在他面前耍赖卖乖,只为讨些言语上的便宜,他本该习惯这种清净,可如今有了,乘岚反而觉得自在。
似乎在独自行走的很多年,他都在想象一个“如果”——如果他不是一个人的话……这时候,另一个人会说些什么呢?
容不得乘岚细想,以他如今的修为,几步之间就已看到了魔域的点点灯火,他撇开琐碎的心绪,正思考着该如何叫红冲出现在人前。
恰在此时,红冲趁他走神,卷起一瓣钻进他耳道,低声回答了他没问出口的心事:“说‘夫君英明’。”
那声音近得像是从自己的脑子里响起,却又舔舐着乘岚的耳膜。
“轰”地一声,乘岚脚下不稳,一头撞进了一片废墟里,砸出一个好分明的人形大洞。
石灰烟尘里,他坐起身,一只手把红冲从自己耳朵里毫不留情地拔出来,咬牙切齿道:“别做这种危险的事!”
而红冲还犹自伸着两片花瓣扒着他耳朵,扯得那皮肉通红发烫,一副完全不肯离开的模样,“兄长已经好多年不曾对我生气了。”
“……是你突然钻进来,很痒。”乘岚连忙收敛怒容,尽可能平静地解释。
“耳朵痒?”红冲问:“还是心痒?”
乘岚绷着脸移开视线,没有回应他的调戏。
红冲便软下语气说:“我只是相信,兄长总会保护好我,有兄长在,自然不会有什么危险——”
本是充满讨好的甜言蜜语,偏偏有人心结难解,闻言心中更不是滋味。
盖因他口中会保护他的人,曾经亲手杀死他,何其讽刺。
乘岚凝视红冲片刻,突然心意一动,让红冲化回了人形。他的动作也从握着花茎,变成了隔空虚捏着红冲脖颈,神色有些恍然。
他痴痴道:“有时候,我真想杀了你,把你的魂,也缝到我身上来。”
这样,就永远不会害怕失去了。
*唯见日寒月暖,来煎人寿。出自唐代李贺的《苦昼短》。
第87章 况复此心同(五) “糊涂蛋。”……
红冲本想顺着他道一句“好”, 可当他真的看到乘岚的模样,这话便如何也说不出口了。
他怔在原地, 脑中灵光一闪,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口中说“保护”,实则曾经逼着乘岚对自己痛下杀手,有这般前情在,乘岚又怎能把这只当一句寻常玩笑。
“我有时候真的不晓得,你究竟是怎么想的。”乘岚说:“一条命, 哪怕是你自己的, 你也不放在心上,是吗?”
他没来得及等到红冲的回答,已有一声饱含愤怒的声音传来,几乎震散了烟尘:“怎么又塌了, 这是谁干的?!”
乘岚眼疾手快,把红冲捏成一朵巴掌大的小花塞进袖中, 状似无事发生地拍着自己的袖袍站起身,淡然道:“是我。”
而来人也现出真容,正是肩头蹲着一只雪白雨燕的魔域城主程珞杉。
乘岚突然反应过来, 他并不是撞进了一处废墟,而应该是……正在紧锣密鼓地进行重建的城主府。
难怪程珞杉脸色铁青, 比上次见面时还要不爽更甚。
乘岚自知理亏, 虽然心中并无丝毫歉意, 但还是道:“对不住, 没注意看路。”
“没注意?”程珞杉冷笑一声,反唇相讥:“呵呵,连尊上的眼睛都要挖来自己装上, 却又‘不注意看路’,你可真是懂得珍惜啊!”
这般阴阳怪气的话,放在以前,乘岚自然会直接用幻术抽他大耳刮子,但如今红冲死而复生还是一个只有他晓得的秘密,那双有大神通的眼睛也已被还给红冲,红冲又被他藏在袖中。
在这般情景下见程珞杉发疯,他莫名地生不出一丝火气,甚至稍觉想笑。
乘岚干脆无视程珞杉,心念一动,用真气将玉滟捞到自己面前,语气肯定:“玉滟,那碧衣贼方才来找你了。”
“找我?”玉滟疑惑地指了指自己,“可是,从火山上下来之后,我一直和城主在一起,不曾见到任何人啊。”
乘岚指了指他的乾坤袋,说:“检查你的杂货。”
说是“杂货”,其实玉滟卖的货物品类根本说不上杂,基本上都是自产燕窝。
玉滟听话地检查自己的乾坤袋,紧接着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声:“什么?全没了!”
乘岚掩唇轻咳一声,清了清嗓子,正要开口叮嘱,就听到自己的声音从手腕边传出来:“糊涂蛋。”
闻言,乘岚与玉滟俱是一惊。
那话自然不是乘岚说的,只是他立刻反应过来,是袖中的红冲又在耍花把戏。
玉滟则是惊于这份态度——照武真尊对他是有些照顾,二人之间看似旧识,实则公事公办,并算不上十分亲近,至少,不是能亲昵地调侃他一句“糊涂蛋”的关系。
可他对真尊景仰非常,被这么说一声,不仅不觉得尴尬羞耻,反而有些荣幸和害羞。
他扑腾了两下,正要开口说些什么,就听乘岚立刻改口:“不是说你。”
顺着乘岚的目光看去,只见乘岚看着程珞杉,咬牙切齿地挤出来三个字:“说你呢。”
顿时,废墟里静得像是死了。
得有好半天功夫,程珞杉才反应过来,不敢置信道:“你癔症了?发什么癫!”
乘岚也抿着唇,暗地里对红冲逼音成线道:“别乱来!”
也不知红冲听进去了几分,至少不再乱说话捣鬼了,乘岚这才松了半口气。
他全然不在意程珞杉眼下该是如何天崩地裂,只管对玉滟道:“他应当也在你乾坤袋中留下了什么东西,若你不介意的话,可否将它借我一用。”
这话说得礼貌,实则以玉滟对他的仰慕之情,绝无介意的可能。
况且,此物确有用处,就算玉滟真的介意,他也会强行拿到手。
玉滟微微一怔,果然沉思着检查了片刻,从乾坤袋里竟然翻出一养被术法困住的、毛茸茸的东西,一边递给乘岚,一边好奇道:“真尊真是料事如神,这也能料得到?”
“什么料事如神!”程珞杉冷笑着反驳:“分明是他们早就暗通款曲,把你骗得团团转,被卖了还要替他数钱!”他骂过玉滟,又转头对乘岚也毫不客气地质问:“乘岚,你串通一个没出息的贼,又是想做什么?”
乘岚直接无视他,接过玉滟递来的信物,道了一声:“多谢。”就消失在二人眼前。
程珞杉气得跳脚,怒骂声直穿透了万里云霄。
但乘岚并不放在心上,他早已到了几百里外的海面上,浮空而立,似乎自言自语:“你别乱来。”
他晓得红冲能听到自己说的话,然而红冲没有给出任何回应,看来是铁了心地准备装作没听到。于是,他便伸手从袖子里想把红冲拔出来,强迫红冲面对自己。
谁知指间方才探进袖笼,就被几片叶片缠住,花瓣顺着手指从袖笼里探出来,以一个奇形怪状的姿态,在乘岚的手腕上缠了几圈。
光华流转,花瓣成了一枚乌黑而光泽莹润的石镯。
石镯发出红冲的声音:“这样是不是更好?”
乘岚沉默片刻,才莫名其妙地问出口:“你还能化形成……石头?”
若是修士,以红冲的境界,自然可以随手掐个诀就变成飞禽走兽、山石草木,可如今红冲体内真气都成了他的掌中之物,他既不曾发号施令,红冲本该做不了任何事。
所以,眼前这从花变成玉镯的本事,自然只能是妖物的化形妖法了。
乘岚心中微动,还不等他套话,红冲主动道:“其实……或许这才是我现在的本体。”
三百年前,他落入熔炉中后,法力形成新的结界,防止不灭真火与怨气席卷而出。这道覆盖了整个岛屿的结界,因其内不可催动真气,违者将被真火烧成飞灰,渐渐地,就被魔域中的妖修魔修们称为“灵压”。
这也在红冲的计划之内,他将魔教集结在这里,自然也要承担监管和保护的责任,哪怕身死魂消,他的法力总会在这里庇护着魔域,给魔修留下一个容身之地。
但也正因如此,他的法力本该永存于此,直到千年之后法力耗尽,才渐渐消散,却没想到居然短短三百年就意外消失。
恰巧,那时他受莫名蛊惑,伸手触摸了灵山上的熔岩悬河,却被吸入记忆碎片中。如今他自然明白,那条熔岩悬河,其实就是他所留下,几近实质的法力。
在他醒来之后再登山上寻找乘岚,果然,这道悬河也同样消弭于无形。
如此庞大的法力怎会凭空消失?自然是有谁取走了它。
可是,除了自己,又有谁能取走原本属于自己的法力?
而那条熔岩悬河中,居然也存在不属于自己的记忆,比如撰写《雪花闺》的那部分。
谁会把自己的缱绻往事张冠李戴,捏造到他人头上,还用来误导自己?其心何其险恶!
红冲对此也并无头绪,只好委婉道:“可能我现在确实是个石妖呢?”
果然,乘岚眉心紧蹙,问他:“那你上辈子也骗了我?”
乘岚不信妖物重修就能换个种族,这是自然——如果连种族都能更改,那与转世又有何差?
他顿时心如擂鼓,仿佛坠入万里深渊,几乎无法思考。
来世今生,若是转世,又怎么还能算是从前的那个红冲呢?
他怕红冲是真的死了——哪怕三百年来,他都对此深信不疑。可一朝重逢春光,他似乎比从前更脆弱,不愿接受这个残酷的结果——如果眼前的这个红冲,原本也只是一个因机缘巧合,抑或是阴谋诡计,而获得了红冲的记忆与神通的别人。
“兄长,莫要多想。”红冲无奈开口:“我的神魂骗不了你。”
闻言,乘岚才找回了自己的呼吸。
是了,是了,早在山上那时,头一回让他相信了红冲身份的,就是神魂。
哪怕转世,神魂终究是会有变化的,就像文含徵和玉滟,所以乘岚从来不曾把玉滟当做自己的师弟去看。
但红冲的神魂,他永远也不会认错。
见他冷静下来,红冲才好解释:“我的本体本该消亡,法力也被束缚在灵山结界之中,本不该有重修的机会……”他刻意隐去了熔炉的存在,才能堪堪将这番话说出口,“但妖物重修,至少要保有些从前的‘遗物’才对,我的遗物,除却你们口中的‘灵压’,就都在兄长那里了。所以,我从前才十分好奇,究竟是有什么法门,竟然让我重新修出一道身体,且我确信,我是红冲无疑,并非旁人。”
提及‘遗物’二字,乘岚不免捻了捻右手。
他并无把藏官刀交回红冲的打算,而是放回了他自己的乾坤袋中,可习惯使然,每当思考时、想念时,他还是下意思地重复抚摸刀柄的动作。
毕竟这是唯一一样实体尚存的遗物。
红冲瞥见他的小动作,继续道:“但如今我想到了些许可能,或许这并非我重修出的身体,而是他人专门捏造出来,叫我以为这是自己修炼出的本体。要做这事,只能用我熟悉的东西,便是灵山的火山岩。”
因他身殒于此,整片灵山皆沐浴在其法力之中,虽说不能算作他的尸骨,但也勉强足以做些手脚。
说着,他故意在乘岚腕间晃了两圈,尽情展示自己这副石头身体。
“那方才花的模样……”乘岚迟疑道。
“那原本也不是我所化出。”红冲幽幽道:“那是兄长你将我化成的……不过你我神魂相连,这幅模样,也确实是我本该有的妖形真身。”
乘岚只好不说话了。
他思索片刻,虽然仍觉有颇多费解之处,但也接受了红冲的说辞。
红冲故意问:“兄长总不曾将我的遗物交予他人吧?”
乘岚抿了抿嘴:“自然不会。”
“那便是了。”红冲原本也对此并无质疑,不过是故意一问——可乘岚答得过段,神情却似有隐藏,反而叫他心中暗自留意。
他话锋一转:“不过,灵压如今消失了,也不知是谁竟能取走我的法力,我想他应当与捏造石身令我重修之人是同一人。”
“那是你的法力?”乘岚惊道。
“是。”红冲道:“所以我有些猜测,或许是有人同样用灵山土石草木捏出一副身体,这才能投机取巧窃走我的法力。”
他话音刚落下,又忍不住补充了一句:“说不定也是这样,他才能偷偷看到我的记忆,然后……写出了《雪花闺》这种东西。”
乘岚没想到他兜兜转转,最后落到了这事上,顿时无言以对。
“没做的事就是没做,唯独你不能冤枉我。”红冲哼了一声:“肯定是有贼人故意离间我们,真是居心叵测!”
有谁会费尽心思离间两个生死相隔之人?
除非那人一早就确信,红冲一定会死而复生。
乘岚偏开脸,低声道:“我信你就是了。”复又垂眸看着腕上的石镯片刻,眼中似有阴云涌动:“所以,那人就是导致流言四起的根源。”
红冲道:“正是!而那碧衣贼是他的手下,一定晓得他的身份。只不过我倒不知,你如何晓得他在玉滟那里留下了信物?”
乘岚定定地看着他许久,才说:“因为程珞杉说得没错。”
程珞杉说过什么?红冲微微一怔——他说乘岚与碧衣贼分明是互相串通。
可他们串通又是为了什么?碧衣贼的修为,并不能对乘岚起到什么助力,如若他们早有勾结,乘岚又怎会对假魔尊一事毫无头绪?
又或者……乘岚原本也不是毫无头绪。
乘岚从乾坤袋中取出碧衣贼那团毛茸茸的信物,屈指轻弹将它抖开。绒毛舒展,伸到乘岚手边时,红冲也认出了那是什么。
雪白之中一底血般的殷红,远远一看,倒像一只可怖的血眼,偏偏眼尾处又连着一根修长的白线,方才就是这条线将血眼捆成了一团白绒球。
原来是一支孔雀尾羽。
第88章 况复此心同(六) 未必天底下的每一个……
“是他?”红冲惊呼出声。
乘岚没有解释, 他展开尾羽叫红冲看清之后,就把红冲往里一推, 隐进袖中,并将红冲的气息也一并封住。
以他如今的修为,哪怕不这样做,也能心念一动就将红冲踪迹隐藏,任谁来都难以察觉。
但他似乎犹有后顾之忧,转眼间,又在自己的手臂上了数道无形术法, 既有结界, 亦有禁制。
如此,不仅无人能发现他腕上异常,红冲也宛如被关到了牢里。
虽然……红冲原本的生杀予夺也只在他一念之间罢了。
而他做完这一切不久,一道气息就出现在他的身后, 羽毛从乘岚手中钻出来,回到了来人的身上。
那支尾羽, 居然是个千里传信符。
“你终于来了。”来人说。
乘岚握着手腕回过身去,静静地看着来人,一言不发。
而他眼前那人, 还是一身几乎看不出色彩的旧衣,仍然顶着两只黑黢黢的眼洞, 形容枯槁, 一如红冲化名相蕖时, 在灵山上见到的那个他那般, 狼狈而又邋遢。
叫人不敢相信,与曾经灵山还叫做枫灵山时,此人就是红冲在竹林寝庐打过照面的, 那个高傲的孔怜翠。
他果然还活着,不仅活着,还把自己打理成了这副糟糕的模样。
他问乘岚:“藏官刀呢?”
乘岚不答反问:“你答应我的事呢?”
他们竟然真的早就暗自达成了什么交易——既然如此,玉滟被偷的燕窝恐怕是要不回来了。
孔怜翠早不复灵山上面对红冲时,那副谨小慎微、卑躬屈膝的模样,似乎他也晓得是自己违约在先,无颜要求更多,干脆破罐子破摔道:“我尽力了,但是做不到。”
乘岚便说:“那就死。”
闻言,孔怜翠又急又气,忍不住为自己辩解一番:“我根本不是他的对手!你到底晓不晓得他的底细?他现在把整座灵山的灵压都吸干了,我更是没有半点法子!”
果然,红冲提起十二分精神,细细听着二人对话,心中却也不免疑惑。
对这借红冲身份招摇撞骗的“假魔尊”,也就是写下《雪花闺》,又捏造红冲石身、窃取红冲遗留法力的贼人,乘岚果真早有计划——只是那时,此人犯下之事,不过只有前两件而已。
但后来,灵压消失,恐怕乘岚才动了真怒。
红冲突然忆起,自己失明后,乘岚在灵山上四处搜寻。那时究竟是真的如乘岚所说,在寻找那贼人踪迹,还是他原本就不打算动手?
又或者说,是不打算亲自动手,因为孔怜翠才是他的刽子手。
可是,以乘岚如今的境界,这天底下怎会还有能让他束手无策之人?以至于竟然要拐弯抹角地与孔怜翠达成协议,实在不像是乘岚一贯直来直往的风格。
除非,此人身份敏感,竟然让乘岚投鼠忌器,不好直接下手。
几乎是瞬间,红冲就有了猜测,却不知是该喜还是该悲,更生出几分茫然来。
怎么会这样?
不,不对。
只是如此心神摇曳的微动,乘岚便若有所觉,隔着袖袍屈指轻敲石镯以作安抚。
终于,孔怜翠被乘岚不为所动的态度激得一时上头,似乎是觉得自己逃不出活路,忍不住骂道:“你在装什么清高?不觉得自己可笑吗?你连红冲本人都痛快杀了,却不敢对他师弟下手?”
话音落下,乘岚提起一口气,紧紧地捏住了石镯。
似乎是担心红冲生气、愤怒、悲伤,又或许是什么旁的冲动,他心神一动,就把腕间的术法又加固了数遍,生怕红冲有所异动。
然而,让他意外的是,石镯微微一颤,再没有什么旁的动静了。
乘岚也不知道,究竟是因为红冲想做什么也做不了,还是真的不打算做什么。
他暗自提起的一口气不曾松开,幸而孔怜翠眼珠都没了,也根本察觉不到这微小的异常。
“我从来没说要杀他。”乘岚缓缓道。
“是,你没说过。”孔怜翠冷笑一声,讥讽道:“但你我同路之人,你怎么想,我还不知道?你恨不得扒了他的皮,敲碎他的骨头吧!”
“同路之人”四个字,似乎又刺痛了乘岚,若他问心无愧,本该在此劝诫一句。可眼下当着红冲的面,他无论如何,也无法讲这违心之言宣之于口。
痛斥过乘岚一番,却见乘岚并无要动手之意,孔怜翠渐渐冷静下来,才生出后怕来,复又软下语气恭维道:“真尊,我明白你的心情,你助妖修引为正道,我也感念在心,这些年你找我办事,我没有不从的……可你已功德加身,恐怕不日就能飞升,我只求你,我只求你这一件事……”
他话音未落,膝盖一弯,就想要跪下去,恨不得给乘岚行几个五体投地的大礼,幸而被真气拦住了手脚。
“你先把话说清楚。”乘岚皱眉道:“什么‘这些年我找你办事’,我与你有多少交集,你一清二楚,此处唯你我二人,莫要胡言乱语!”
他这话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了,若真的唯彼此二人,哪怕有几分夸大,又有什么所谓?之所以一定要孔怜翠自己解释,无非是为了叫红冲听个明白。
孔怜翠亦十分莫名,只得服从命令,陈述起过往来:“这些年我东躲西藏,一直替他做事,直到前些年遇到你……你要我假装领命,实则与你暗中通信,后发制人,最好能让他……”
未尽之言,几人心中自明。
“可你做了什么?”乘岚冷声道:“他将灵压吸干,你就眼睁睁地看着?不——若我所料不差,你在山上见到相蕖那时,以为藏官刀已在他手中,就当场倒戈了吧!”
“相蕖?什么相蕖?藏官刀在谁手中……”孔怜翠猛地抬头,半晌,才回过味来,怒道:“你是故意拿藏官刀来钓我?”
实则是藏官刀甫一落入红冲手中,就施展缩地成寸,将红冲带到了灵山上,这般突变令乘岚也深感措手不及。
幸而后来阴差阳错,藏官刀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了乘岚手中,没有惹出什么旁的乱子来。
但个中内情,乘岚显然无意与孔怜翠细说,只颔首无言,算是背上了这口锅。
“好!好!不愧是连道侣都能痛下杀手的照武真尊!真是算无遗策!”孔怜翠恼得险些没把一口牙咬碎,然而见乘岚脸色一沉,剑光闪烁,他深呼吸两口气,又低下头,声音闷闷:“我首鼠两端,我背信弃义,你骂我什么都好,我都认!要杀要剐也悉听尊便!但是,在那之前,求真尊先把藏官刀借给我……”
他如此能屈能伸,几乎要卑微到坟里去,只为得到藏官刀,究竟是为了什么?
红冲忆起无晨谷这师兄弟二人疑影重重,其中,方三益本该是定寅真尊的人丹,却不曾见其残魂,反而如红冲所猜测,从定影真尊的魂魄中,有属于孔怜翠的一缕妖灵。
眼下孔怜翠如此执着,莫非是为了藏官刀中自己的一缕妖灵?
人丹被吞食后,魂魄自然会成为食魂者修为的一部分,但这是甚伤阴德的鬼修之法,瞒不过不灭真火的惩戒,在熔炉中,这缕不属于食魂者的残魂,自然会被剥离出来。
往生投胎也讲求一个魂魄完整,譬如文含徵死后,残魂一部分在善仪真尊处,一部分被方赭衣拘了去。善仪真尊死后,文含徵的一缕残魂徘徊在熔炉中,一直等到了红冲杀死方赭衣,解放熔炉之后,才终于完完整整地往生转世。
若善仪真尊不死,抑或是方赭衣不死,残魂差了一缕,往往会在熔炉中徘徊许多年,实在等不到差的那一缕,才终于往生去。
若是残魂提前往生,通常会投为蝼蚁蜉蝣一类,生命短暂,几乎活不到开智的一刻;偶有投胎为人者,也因魂魄不全而痴傻残疾,总归不是好命。
但无论如何,藏官刀封锁了所有食人丹者的魂,早在熔炉解放之前,就已被剥离出了所有人丹的残魂。
那些残魂尽数在三百年前随红冲一道进了熔炉,待人丹死后,才会一道转生。
这是红冲一早就计划好的,其中自然也包括从定寅真尊魂魄里剥离出的,那一缕孔怜翠的妖灵。
只不过,这些秘密本不该叫孔怜翠窥见半分。
毕竟他当年行事猖狂,从未与人讲起自己所作所为的缘由,哪怕乘岚也只晓得藏官刀邪异,却不知究竟如何。
既然如此,孔怜翠又是从何处得知,他将食人丹者的魂魄拘在藏官刀中受刑,而非如旁人那般以为他血洗仙门后,残忍地毁灭了那些修士的神魂?
他心中起疑,便向乘岚递话:“他拿藏官刀想要做什么?又是如何得知了藏官刀的秘密?”
乘岚于是问:“藏官刀的事,你究竟知道多少?从何而知?”
孔怜翠沉默了片刻,终于语无伦次起来:“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但我有感应,我知道师兄他还在等我,只有我先完整了才行……他还在等我救他啊!”
“……”红冲说:“他是认真的还是疯了?”
方三益本就成了鬼修,魂魄又进入熔炉中,是断然没有丝毫死而复生的机会。
如今方三益恐怕早已投胎,以他修鬼道的功德与罪孽……运气不好的话,说不定已经过了十世有余。
莫说能玄之又玄的“等”着孔怜翠了,更不必说什么“挽救”。
乘岚也微微睁大眼睛,有些惊讶于孔怜翠的精神状态,却又莫名生出几分兔死狐悲的怅然来,对红冲暗地里说:“他们师兄弟两人,或许……”
话没说完,就听红冲无奈道:“若他还想求往后,还不如早些死去投胎……毕竟他们已不能成仙,苦苦纠缠此世,实在无益。”
闻言,乘岚沉默下来。
从前摆在他面前的,似乎同样也是这个道理。
他也想过死。
并非他轻言生死,实在是那时茕茕孑立,无牵无挂,乘岚确实不明白,自己活在这个世间究竟是为了什么。
可他偏偏不能死。
虽然他也根本不晓得,该怎样活。
可是,痛失所爱的孤家寡人,连该怎么活下去都不知道;仙门与尘世诸人眼中的救世半仙,却是做什么都有意义的。
所以后来,他想,如果人妖殊途乃是世间道理,那他就偏要把这两条“殊途”合为同一条康庄大道。
如今看来,乘岚也确实做到了。
这份功德,似乎早已足够他飞升。
可他想不开,悟不透,甚至走上了一条与登仙南辕北辙的路,不肯回头。
这是违背修行道义的吗?乘岚也说不清。
苦苦纠缠,就真的毫无意义吗?乘岚更不晓得。
但现在,他能问心无愧地说一句:“未必天底下的每一个人都想成仙。”
“为什么?”红冲果然问:“兄长难道不想成仙?”
“我执念太重。”乘岚淡淡回答。
这份执念因何而起,红冲心知肚明,自觉地闭上了罪魁祸首那张多事的嘴。
但他终究忍不住,才静了眨眼的功夫,还是忍不住道:“这事也怪我……我以前以为,你一定会成仙的。”
乘岚也问:“为什么?”
“你根骨上佳,心境超然,原本就有登仙的资质。”红冲的声音突然低了一线:“所以……我才以为,你一定能放下。”
修士寿命漫长,妖物的生命维度更是宽广,红冲原本就明白这个道理,自然而然地相信,乘岚一定能够登仙。
既然能够登仙,便终有一日能摒弃这些繁杂心绪。
可如今,他也只能腆着脸说一句:“但如今我回来了,兄长必然……”
“别再替我安排。”乘岚冷冷道:“你如今这副模样,还是多操心操心自己吧。”
他捏着手腕上的石镯,目光平静,冷漠而又郑重地说:“我不成仙。”
第89章 况复此心同(七) 明明方才还发誓说什……
如此冷脸, 分明是动了火气,却又不肯叫红冲察觉到, 偏生装作若无其事。
红冲有些为这分火气而感到困惑。
他并不怕乘岚生气,也不怕乘岚冷脸,只是不理解为什么——若说这怒因自己而起,他自然不会再多嘴。
偏偏他了解乘岚。
这其中分明还有乘岚自己的心事,也是因此,引得乘岚如此紧绷。
但乘岚既然说“不许替他安排”,红冲便听话地安静下来, 沉默地在他手心闪了闪。
乘岚看他安生下来, 反而心中更生出一种没由来的恼火。
连他自己也不懂,自己究竟想要哪般回应,才能畅快几分。
他突然像是被点燃了的炮仗,怒不可遏地对红冲道:“你凭什么替我安排?你以为你自己如今身陷囹圄, 还能掀起什么风浪来?我肯让你看这些事,也是叫你歇了再折腾什么事的心思!朱小草折腾出这些事来, 就算不杀他,我也不会放过他——就像不会放过你一样!”
一番话在心里吼得骇龙走蛇,唯独逼不开一粒石花。
便传来红冲的和声细语:“兄长早就放过我了。”
世事如云, 兴风作浪已是旧事,如今, 红冲早就没有再涉身其中的想法。
但这轻飘飘的一句, 才叫乘岚醍醐灌顶——
三百年过去了, 无论红冲是死是活, 修为境界如何,身份容貌如何,哪怕他什么都不做, 甚至只是有关于他的无端流言,都能摇动乘岚的心幡。
就像现在……他害怕红冲会怪他要杀那个朱小草假扮的假魔尊,更怕红冲一声不吭地,又将他算计其中。
他又忍不住叫红冲知道,毕竟寻找朱小草的踪迹,那是三百年前,红冲临死前还牵肠挂肚的事情。
他仿佛扭曲起来,一边希望红冲能够因此事有着落而愉悦,一边又担心红冲怪他没能照料好朱小草……种种情绪如浪来了又走,最后余下来的,竟然是嫉妒。
是啊,嫉妒。
他简直因嫉生憎,对朱小草,对程珞杉,甚至对玉滟,对每一个被红冲安排好的人,甚至酝酿出恶毒的报复欲——为什么红冲惦记着他们每一个人今后的路,却唯独不挂念自己?
虽然答案,早在三百年前就出现在乘岚心中,也在方才,再一次印证。
因为红冲其实最挂念他,才会一心一意地认为他仙途坦荡,为他造圣名,累功德,愿他成仙。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而乘岚生出无穷无尽,却也无源无始的恨。
“我放过你?”乘岚扯起嘴角:“你以为我有一天消了气,就会放你自由?真是痴心妄想,从今往后,你都只能在我掌心就这样活着,永远别想离开……”
“哦……”红冲却笑了一声:“那很好啊。”
乘岚怔住。
“能就这样永远呆在兄长身边,是我梦寐以求才对。”红冲的声音含着笑:“我只求兄长说到做到,永远都不要把我从手上摘下。”
便轮到乘岚不知所措起来,支支吾吾地,却语不成调,最终也没有回应。
红冲轻叹一声。
“我欠了兄长这样多。”他轻声说:“怨我也好,恨我也罢,兄长想要怎样待我,我都不在意,更无需因我顾虑,为我操心。我只求兄长——”
“要放过自己,别再那般苛待自己。”
他所说的,无非是乘岚待玉滟太过疏远一事。
同样是至亲转世投胎,红冲便不曾给程珞杉留下后路,为防程珞杉优柔寡断,心念又起,他命程珞杉看过至亲转世后,便回到魔域,自此永不可离开。
因此,这灵压既是监管魔修、照拂魔域,更有一层限制程珞杉行动的囚牢之意。
然而,换了乘岚,他将玉滟之事大方告知,却不曾有丝毫叮嘱,正是因为知道乘岚品性如何,若是此事,哪怕心中再放不下,也得放下,绝不会乱后世因果。
可他终究还是没能把乘岚看透。
一没料到他这份心照不宣的“放纵”,叫乘岚因噎废食,敛手束脚,连再正常不过的交往,都不敢有。
二不曾料想……乘岚竟然不愿成仙。
到底是为了什么?兴许乘岚苦等至今的,从来都不是道歉。
就像他曾经想:往者不谏,来者可追——乘岚如今亦然。
再开口时,红冲的声音飘渺得像一粒沙滚进了乘岚耳朵,一路滑落五脏六腑,似乎瘙痒,又宛如烈火般滚烫。
“兄长,我能从这三百年的混沌中挣扎至今,之所以重活这一回……就是为你而来。”
那句在火山口没能说完的话,这一次,乘岚没有再打断。
乘岚屏住了呼吸,却什么也没说。
顿了片刻,见乘岚并无反应,红冲又好声好气道:“我知道,兄长兴许已不信任我了,只是从前之事,我确实有不能说与你听的苦衷。你会因那些闲杂人等而乱了道心,也怪我安排不得当……”
石镯散发出温热的气息,红冲讨好的声音传来:“我不懂事,就再怜惜我一回吧,兄长。”
“我再也不会欺骗你,再也不与你分离,哪怕是死,我也一定跟你死在一起,好不好?”
乘岚拧着自己的手腕,直到眼泪模糊了视线,一滴泪湮在袖袍,渗入石镯中。
他说:“你发誓。”
红冲立刻道:“我发誓,从此再也不欺骗乘岚、离开乘岚,若有违背,就叫我——”
“不。”乘岚说:“用我来起誓。”
发誓却不以自己而起,显得像是推卸责任一般,若旁人听来,必然觉得此心十分不诚。
可乘岚此言一出,红冲才莫名哑了声音。
乘岚迫不及待地催促他:“就说我当场暴毙。”
他把如此暴烈的字眼说得轻巧,红冲却没法真的按他所言起誓。
再次开口时,红冲的声音也沉了几分:“我发誓,从此与乘岚以诚相待,永不分离,若有违背,就叫乘岚……”他话语一顿,在乘岚眼泪的压力下,不得不继续,却终究于心不忍,道:“就叫乘岚自此再无寸进,此生不得登仙。”
石镯一闪,此誓已成。
红冲难免有些萎靡,石镯都因此失了几分光彩。
乘岚抹开热泪,终于能畅快地笑出声来:“瞧瞧,你心里分明也晓得,成仙也没有那么重要。”
红冲还担心他因此杀个回马枪来,说些什么“若你当真有信心能完成誓言,又为什么舍不得发那等毒誓”,却没想到乘岚说:成仙也没有那么重要。
成仙不重要吗?他们修行多年,难道不就是为得道飞升那一日?
难道对于修士来说,还有比成仙更重要的事情吗?就连活着,似乎也没有成仙重要,否则,又怎么会有人死了也不肯放弃,硬要另辟邪路,修习鬼道。
从前,被挂在权衡上的是乘岚的仙途,和一条必死的性命。
或许是红冲没得选,或许是他心中早有偏重,他选择让乘岚成仙,有过犹疑,却不曾后悔。
一朝将乘岚的命与仙途同样置于秤上,终于将他诈出来——原来他也不过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骗得过自己的心,却骗不过另一双并无神通的双眼。
这誓言大抵令得乘岚陡然安心下来,尽管眼中氤氲未散,唇边的笑意却再也没有淡去。
隔着衣袖,他摩挲着石镯,终于抽出心思来,留红冲独自怔忪。
而这边撇开心事,乘岚才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二人方才在识海中交流,一刻未有出声。虽然时间过去并不算太久,但孔怜翠还一直在面前被晾着呢。
方才乘岚先是气势阴沉,又莫名其妙地突然露出微笑,孔怜翠看不见,却能敏锐地感知到乘岚未加掩饰的情绪几经变化,以为乘岚不是终于无法忍耐,就要立刻对自己出手,便是想出了什么更折磨的毒计。
孔怜翠冷汗岑岑,赶在乘岚开口之前抢先道:“我说!我说还不行吗!”
乘岚不料还有意外收获,原本的动作一滞。
只听孔怜翠终于咬牙切齿地开口:“他答应我令师兄复生,并非什么鬼修邪道,而是真正的死而复生,所以我才……”他的声音低了许多:“我才会按他所言,引你上山,窃藏官刀。”
但他微微一顿,连忙仰起头道:“但为什么要你呆在山上,我也不明白——甚至这与你的计划也相符合,这又有什么不好的?”
计划相同,若非二人当真心有灵犀至此,安排了完全对应的后手,便是对方早已尽在掌控,让乘岚在毫无察觉的情况下,踏进了陷阱。
被孔怜翠这么胡搅蛮缠的一番疯言疯语,这竟然还能被说成一件两全其美的好事。
乘岚心里恼火得紧,沉声道:“懒得与你废话!你要说的就只是这个?死而复生,这种虚妄之言你也会信?真是愚蠢至极!”
遭乘岚如此痛骂不打紧,可“虚妄之言”四个字着实刺痛了孔怜翠的耳朵,登时怒火上涌得又顾不上害怕了,张口就是回嘴:“死而复生?虚妄之言?真尊真是五十步笑百步!好像从前与我请教夺舍邪道的,竟然是他人不成!”
“夺舍”二字一出,登时比方才更是石破天惊,红冲急切道:“夺舍?怎么回事?”
乘岚不作回应,抬手一掌挥出,竟然像是像直接解决说话的人。
即便他有所留手,孔怜翠亦早有防备,躲开了招式,仍然被带起的掌风掀得滚了好几个跟头,好不狼狈。
未及那边踉跄地爬起来,考虑清楚接下来是变脸讨好还是逃跑,红冲早已无法忍耐:“住手!”
乘岚不过因方才立誓而稍稍放开对他的限制,他就毫不顾忌地立刻顺杆爬,甚至变本加厉。
这一声并非只乘岚心底响起,而是同样传入孔怜翠耳中。
三百年未见,孔怜翠本不会将他的声音记得如此清楚,闻声却是微微蹙眉,似乎有些疑惑。
但很快,他的目光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向乘岚背在后腰那只手的方向。
乘岚冷着脸,心里对红冲道:“别再乱来,你答应过我了。”
可这不是“乱来”与否的小事了。
红冲一边说:“你不告诉我,就让我与他问清楚。”一边试着运转乘岚在他体内凝结的元婴。
他不安分起来,乘岚才晓得,红冲只是看起来像被他拿捏在掌心,实则同过去那些时日一般,红冲有的是能在他手心偷天换日的后手花招!
明明方才还发誓说什么“永不欺骗”!
思及此处,乘岚更是不爽,既不肯开口,也不肯收力,专门与他作对。
瞬息之间,二人斗法了好些个来回,可乘岚真气磅礴,哪里是一枚小小石镯能够承载?只听一声极细微的“咔嚓”声响,乘岚脸色骤变!
失而复得已是乘岚求不来的欣喜,为此,哪怕红冲还是对许多秘密三缄其口,质疑、不安、费解、愤懑、委屈……乘岚都能忍下。
他唯独害怕再次失去。
很不合时宜地,‘相蕖’在幻术中那不顾死活,宁可神魂溃散,也绝不低头的倔样,恰在此时,声势浩大地闯进乘岚脑海中。
那时他只当相蕖是个烈性小妖,见此情景,尚且觉得心痛可惜,遑论如今晓得那就是红冲?
乘岚脸色煞白,立刻收了所有的力,禁制全开,任由红冲凝聚真气,形成一道人形。
不是魔尊红冲,而是那个小妖相蕖的模样,也是在乘岚记忆里,宁可硬生生撕下一只手臂,也梗着脖子,不肯说一句软话的那张面孔。
这两张脸,乘岚都曾将他们拢入怀中,眼睁睁地看着生机从他们眼中消失。
如今,乘岚只不过瞥了一眼,就仿佛被眼眸被灼痛一般,飞快地侧开脸,视线也避让开。
他阴着脸色偏开头,叫人看不清心中所想,红冲也暂且顾不上此事,连忙抓住孔怜翠问:“你方才说他夺舍?怎么回事?说清楚!”
谁料孔怜翠急促地喘了两口气,却是不敢置信地问出声:“尊上?怎么回事……等等,你们、你们真是一伙的?”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出自于佛学著作《妙色王求法偈》。
第90章 况复此心同(八) 长命锁也好,偿命锁……
闻言, 二人的动作俱是一滞。
红冲怔愣片刻,才忽然忆起, 在恢复记忆之前,他曾在灵山上假装成那个“假魔尊”,骗孔怜翠吐了不少情报——虽然如今看来,似乎没什么有用的。
那时,孔怜翠对他的试探因藏官刀而起,也因此而止。
红冲甚至猜测过,莫非其实是孔怜翠将计就计, 装作被自己蒙骗?
后来, 他认为孔怜翠之所以会上自己如此拙劣的当,该是因为藏官刀久负盛名,更有不为人所知的“邪性”,兴许在孔怜翠的认知中, 能拿得起这把刀的人,除了乘岚, 便只有那位“尊上”。
但如今,孔怜翠却还认为他是“尊上”,且毫无怀疑……可见孔怜翠判断身份另有他法。
而遵循孔怜翠的方法, 定是红冲身上当真有什么与那位“尊上”类似之处——究竟是什么?
红冲下意识地望向乘岚,发现乘岚亦面露沉思地看着自己。
电光石火之间, 乘岚显然也与他想到了一块去, 不动声色地移开目光, 装作惊讶道:“你就是……”
见乘岚开了个头, 红冲一向是个蹬鼻子上脸的脾气,立刻顺水推舟地发挥起来:“呵呵,你做得很好!照武真尊, 多年未见,竟然识不得故人了不成?我就是红冲!”
不知为何,乘岚见他故意阴阳怪气地这样自我介绍,心中郁闷如潮水般褪去,徒留一丝莫名的无奈,实在是哭笑不得。
孔怜翠却疑惑道:“尊上,为什么这般说话?”
这下三个人都沉默下来,红冲思索着,莫非是自己的语气不对?可自己又怎么知道那假魔尊会用什么语气……况且,上一回见面时,不也是这般态度如出一辙,就这样骗过了孔怜翠吗?
也就在这迟疑的片刻,孔怜翠眉头一沉,终于回过味来:“不对……你们是装的!”。
他望着红冲,若眼珠尚在,想来他应当是瞪大了眼睛,充满了好奇:“但是,你的气息……确实是尊上无疑,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红冲还想再挣扎一下,仍旧学着以前的语气,冷声道:“你倒是大胆,竟然还敢怀疑起本尊来。”
这份高傲又令孔怜翠稍觉熟悉了,他左右互搏,无法抉择,险些要被这个问题逼疯,最终还是选择相信自己的判断——不是。
“怎么回事?你的气息,究竟是为什么……”孔怜翠喃喃自语:“我不会认错——但是,怎么会有另一个尊上?难道我在灵山上遇到的那个,拿着藏官刀的尊上,就是你?”
说着,孔怜翠似乎伸手,想要摸一摸红冲的脸庞。
他看不见,会想到用手来探个究竟,倒也正常。
自然,乘岚是绝对见不得他对红冲动手动脚的。
风真气裹住了孔怜翠的手,后招还未现出,红冲怕乘岚发难,立刻截住孔怜翠要栽倒的身子,趁机低声问他:“夺舍是怎么回事?告诉我!”
只道可惜,孔怜翠双眼空空,红冲身怀勘破人心的神通,面对着他,到底无处发挥。
然而思及此处,一个猜想莫名在红冲心头发了芽——孔怜翠为什么会失去自己的眼睛?是遭人所伤,还是……还是他自己选择了挖掉眼睛,以防被人窥探到真心所想?
不知为何,这狠厉而又防备的行为,让他的记忆突然闪回到三百年前。
交界地的那个山洞里,还有另一个人也是如此,为了防止被这双不灭真火浸燃过的双眼窥探,因而早就做好了敞开记忆的准备,并且,还将记忆中的诸多真相粉饰。
那个人,就是项盗茵。
红冲曾以为,项盗茵篡改记忆,隐藏了方赭衣如何发迹的真相,或许是知道的秘密太多,若不自己主动抹去一部分阴私,便无法逃过方赭衣的毒手。
唯独项盗茵为何突然就要神魂溃散,红冲至死也未能参透——那也是他和乘岚产生隔阂的伊始。
天道非人,不会斤斤计较,也不会于心不忍,若是天道要抹杀项盗茵,不会令他神魂溃散却又留下尸身。
而项盗茵那副模样,与其说是自杀,倒不如说是明知如此会死,仍要撑着在死前最后告诉他什么。
只不过从前萌生如此猜想时,红冲并没有证据。
直到现在……
他发现了另一个似乎与项盗茵的情况如出一辙的人——相蕖,他自己。
同样是触及一个关键的问题,顷刻间便开始神魂溃散。
第一次在霜心派,幸而乘岚反应及时,定住了他的神魂。
第二次则是在灵山下,倒也有趣,红冲利用幻术反将一军,叫乘岚陷入其中。
乘岚曾说那是催眠禁制,而解开禁制的,竟然是藏官刀。
可红冲如今心知肚明,藏官刀中并无神通——他的禁制,真的解开了吗?
他脑中千帆过尽,眼前却只是一瞬,孔怜翠支支吾吾答道:“夺舍……就是夺舍啊。”
方才,孔怜翠是一时冲动才口不择言,眼下热血褪去,哪里敢当着乘岚的面把这话说清楚。
但立于面前的,又是个神秘非常,似乎与那位“尊上”气息相同的妖物,孔怜翠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
“别为难他了。”乘岚突然出声:“你若真想知道,我告诉你便是。”
只见乘岚从怀里掏出一枚手帕,展开后,里面只有一团漆黑的渣滓粉末,像是什么东西被烈火炙烤至碳化后破碎的遗骸。
乘岚伸手捻了捻粉末,轻声问:“你还认得这是什么吗?三百年前,你把它给了我,却没告诉我该如何使用。”
红冲的遗物无非眼睛、藏官刀、花瓣三样,若非要说的话,还得加上那枚木锁。
此物原本就是乘岚相赠,二人决裂之后,就像乘岚悉心保留着木酒杯一般,红冲也摘下了这枚锁,悉心保管多年。
被交还给乘岚时,上面多了一句他的寄语,看起来似乎就只是还给乘岚一份聊做安慰的念想罢了。
但乘岚既然说“如何使用”,红冲便知,他定然发现了其中的关窍,想来是已经使用过,如此,也难怪那枚木锁会化为焦黑的木灰。
“为什么不告诉我?”乘岚执意问。
红冲便说:“得用之时,自有神通。”又忍不住稍稍蹙眉,低声道:“自然,我宁可永远不会有这一刻。”
话语间,孔怜翠却听出来几分不对,见缝插针地叫道:“什么意思?你、你真的是——”
未及话音落下,乘岚瞥他一眼,便用幻术封住了他五感其四,又以露杀剑将他捆成了个粽子堆在一旁。
处理了贸然打扰的人,乘岚才继续道:“你真的够狠毒。”
红冲摇摇头:“随你怎么说。”
旁的事他对乘岚确实多有亏欠,乘岚一难过,他就自觉地收了花招,无论怎样都肯顺着乘岚。
唯独这件事,再给他一次机会,他还是会这样做。
见他不为所动,乘岚却是莞尔一笑:“但你到底棋差一着……它根本没能留到你想象中的‘得用之时’。”
“怎会?”红冲的目光落在那捧木灰上,迟疑道:“那它又是如何变成这幅模样?”
“你还不肯说,那就我来说。”乘岚上前几步,将木灰送到了红冲眼前,若非二者皆呼吸轻慢,恐怕气息吹拂下,早就被木灰扑得灰头土脸。
“你刻上那行字,是为了掩饰其中的术法,而我倒不知,你是在什么时候与江姊私下来往,学了这一手字诀来,叫我都懵懂无知许多年。”乘岚笑道:“若非我阴差阳错地入了魔,还真的能叫你逃过去……逃过这里面,你的‘苦心’!”
他所言尽皆属实,红冲无法反驳。
作为魔尊的那八年,红冲私下与游元尊者、江合心二人确实有些来往,血海深仇隔在中间,也是花了好些年的功夫,又派出程珞杉从中斡旋,才勉强算是达成了这道交易——红冲助江合心重修正道,江合心则将这道字诀秘法传予红冲。
之所以在这枚木锁上如此费尽心思,不过是为了保护木锁中藏着的神通不被人发现,能够发挥应有的作用。
“那是你的莲子。”乘岚颤声道:“你之所以说你从没想过竟能重修,便是因为你将仅剩的法力与一丝神识都凝结在其中,什么都不剩下了,所以才绝无重修的可能,是不是?”
“……是。”
而这枚莲子如一枚“丹书铁券”,危急关头,可保乘岚一命。
自然,红冲身殒那时,乘岚早不是任人拿捏的弱小修士了,这世间可堪作为他对手的修士少之又少。
所以这道神通是为了在天道之下,护乘岚无虞。
哪怕异变突生,或是结界受损,抑或是因果命数……甚至是境界突破的一道天雷——凡是与天道相干之难,带着这颗莲子的乘岚,定能逃过天罚。
即便是红冲并没能平息熔炉众魂的怨气,没能控制住不灭真火逸散世间,让错乱世间被尽数清洗,乘岚也不会被卷入其中。
长命锁也好,偿命锁也罢,戴在红冲自己身上时发挥不了作用,轮到乘岚戴着,红冲非要它名副其实。
“你真的够狠毒……”乘岚又重复了一遍。
红冲便垂下眼眸,不敢再直视他。
良久,他仿佛突然想起什么,低声问:“那夺舍又是怎么回事?”
乘岚轻笑一声,似乎终于轮到了他的主场。
“我走火入魔,天道遣雷,要劈散我这一身修为,可到底没能劈下来,并非因为你的莲子,而是我功德加身。”说出‘功德加身’四个字时,他的语气中平添一丝若有若无的嘲讽,“但也是借此机会,我发现了其中异常,于是假作自杀,强行破开了木锁。”
说的人话声平平,听得人却惊心裂胆。
“自杀”二字,听得红冲脸色微变:“为什么?你答应过我——”
“没有人答应你!”积压多年的怨恨终于爆发,乘岚情难自抑,说出了这些年不曾宣之于口的真心话:“你只管自说自话,就把眼睛给了我,替我安排好了一切。你怎么知道我究竟愿不愿意?我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你就——”
他话语骤停,面对着死而复生的红冲,终究不肯将“死”再次与此人相连。
急促地喘息一声,跳过了这个乘岚不忍吐露的字眼,乘岚气息渐平,缓缓道:“所以,我得到了那颗莲子,拿着它去问孔怜翠,有没有什么办法?他告诉我,这颗莲子已无生机,哪怕存有法力和一丝神识,也无法再次生长,除非能够获得与其中法力相等的生机。”
言及此处,他挑了挑眉毛,露出一个报复意味的微笑。
“所以……我想出了另一个办法。”
“我将它吃下,用血肉和真气供养,令它在我心口生了根、发了芽。我期待着它茁壮成长,总有一天能够将我吞食,待得那时……”他看着红冲,语气和煦如春风:“新生的你,就能夺舍我的身体,你也可以亲自去看你想看的风光了,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