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况复此心同(九) 定是我以色鬼之心度……


    良久过去, 红冲怔怔地看着乘岚,竟然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只觉得一股火从心口里冒出来, 烧遍了五脏六腑,大抵五内俱焚便是如此。先是焚得他腹中空空,又沿着脊椎一路爬上了脖颈,灼得他喉咙肿痛,堵得气道都不通气了。


    到最后,那股火蔓延到他脸上,他张了张嘴, 舌尖便有一种烟熏火燎的咸涩。


    “兄长, 我……”沙哑的声音溢出来时,红冲已轻轻伸手,拥住了乘岚。


    他微微低着头,把眼窝紧紧贴在乘岚的脸颊, 让从眼眶里迸发出的热意抹了乘岚一脸。又靠近乘岚鬓边,低声道:“我不会再这样做了。”


    似乎乘岚想听的, 真的就只是这句话而已。


    或许是“夺舍”有违于乘岚一直以来的形象,以至于他起初不愿将此事畅快说出,他害怕被红冲知道, 自己居然动过这般心思。


    可如今说出口,他反而觉得爽快。


    大抵报复的火已在他心中烧了太多年。


    一个人孤独地走在这条漫漫登仙路上, 爱恨难解, 至宝难求, 却有苦难言——有时, 他真希望红冲也能尝尝这痛苦的滋味。


    可如今人在眼前,他又哪里舍得为了置这一口气,真的作出什么来?这份怨怼被按捺在心里, 硌得他一颗心七上八下,放在哪里都觉得难受。


    终于叫红冲也知晓了他扭曲的心、他恶毒的真面目……那口一直顶在心口的气,才终于顺了过来,让这颗心也得以落回原位。


    静了许久,乘岚终于闷闷地说:“我知道了。”


    慢慢地,乘岚也抬手回抱住红冲,双手贴在红冲后心上,温声道:“你已发过誓了,现在,我相信你。”


    他说着,无声地默念了一遍红冲的誓言,仿佛是提醒,又似呢喃一句十分动人的情话。


    此誓以乘岚的仙途而起,只有这样,乘岚才能相信,为了不背誓,红冲会争取一切可能。


    从前的种种隔阂,终于坦诚相待的这一刻焕然冰释。


    二人相拥良久,才渐渐各自平静下来。


    “那颗莲子……”红冲抬起头,顶着两只泪意朦胧的双眼,试探着问。


    “还在我心上,它生长得很慢,也不知什么时候能长大……”乘岚摸了摸他的脸颊,眼中缱绻似有千言万语,言语却洒脱:“但如今你来了,我把他拔了还给你便是。”


    莲子本非寻常凡物,一朝在乘岚心脉里生根、发芽,又被大乘期修士血肉与真气供养多年,若要硬生生拔去,定会让乘岚元气大伤。


    但真正的红冲既已回来,乘岚便不在意这株曾经被当做念想的小芽,甚至觉得它的存在有些许多余。


    他说着抬手抚上自己心口,真气涌动,正要动作,却见红冲摇了摇头,覆上他的手,低声道:“能让我看看吗?”


    乘岚没有拒绝,甚至玩笑道:“许些年不见,倒是见外了。”


    不仅是这一声问得见外,就连真气,也显得有些“见外”——毕竟红冲能够运转使用的,原本也是乘岚的真气,钻进乘岚的心脉,犹如游子归乡,实在没什么需要防备的。


    红冲闭上双眼,顺着真气,便见乘岚心口上,果然有一颗才勉强冒出个尖尖的小芽。


    莲花与寻常花朵有些不同,深深扎进乘岚心脉中的并非蔓延的根茎,而是团成一小段羊脂玉般的结。


    它看起来倒是和乘岚的心脉相处甚佳,不见丝毫水土不服,仿佛这里原本就为它准备了一个严丝合缝的位置,只待它有一日归来。


    但是,红冲记得,那似乎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久到那时他们尚且互相试探,乘岚从不曾与他讲起此事,却一直保留着这个痕迹。


    那时自然不曾料想,这小小的一个坑竟真有一日派上用场。


    红冲怔了片刻,退出乘岚的心脉。


    他眼神闪烁,颇有些忸怩地开口:“兄长……真的不成仙了吗?”


    这份情态于红冲实在罕见,乘岚顿时剑眉微蹙,生怕他又要安排自己仙途如何,语气顿时又沾染几分冷硬:“不成仙,又如何?”


    “我就是问问。”红冲摸了摸他心口,状似为难地试探道:“那这株芽,要不……你先养着?”


    做这动作之人毫无旖旎之心,但毕竟不再是探察心脉之时,红冲这样轻轻抚摸,难免显出几分令人无措的挑逗之意来。


    二人从前在私宅中曾度过半年多安宁日子,那时红冲就是花招极多的,乘岚虽然恪守礼法,但也仅限于白日不可宣淫、不可幕天席地此类——且后来这些规矩,照样在红冲的引诱下破了例。


    如今红冲露出这楚楚可怜的模样,乘岚一看便知,他这是以退为进,变相要挟自己答应这请求。


    只可惜,这招红冲用了不知多少次,仍然百试百灵,乘岚即便心知肚明,仍然忍不住怜惜地应下。


    但如今毕竟隔着三百年时光,于记忆复苏不久的红冲而言,提起此事,兴许没什么好尴尬的;于实实在在独自生活了三百年的乘岚而言,就难免有些生疏了。


    乘岚果然心思一乱,耳尖泛红,迟疑道:“继续养着……你想做什么?”


    红冲犹自不觉乘岚的异样,似乎有些走神地视线飘远,对此不置可否:“总之……应当是能派上用场的。”


    “什么用场?”


    “总归是不会令我背誓的用场……也并非是兄长想的那事。”红冲突然目光闪回,促狭地眨了眨眼睛,又装模作样地替乘岚解释起来:“不过兄长这般正人君子,一定不会在此时想那档子事,定是我以色鬼之心度君子之腹……”


    “好了,修口。”乘岚无奈地推开他。


    稍微拉开了距离,红冲才见乘岚掌心乌黑,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那是方才那捧木灰。


    那方才相拥之时……


    见他察觉,乘岚施了个净尘决,洗去手上参与的木灰,随口道:“你终于发现了,那是个阵法。”


    “什么阵?”红冲看不见自己后背。


    “没有名字,我自创的。”乘岚缓缓抬手,作出虚握空中的模样,红冲只觉识海一涨——就与乘岚神魂相连。


    真气用于困住他的身体,被不灭真火焚烧过的槐木灰,则成了困住他神魂的阵法。


    乘岚双管齐下,说到底,还是要在誓言之外,再上一道保险,才肯安心。


    之所以如此,无非是因为心中仍然惴惴不安,红冲晓得他心情,对此倒是并无抵抗,反而轻快地贴在乘岚的神魂上。


    久未神魂相贴,乘岚甚至觉得眼眶发热,他轻叹一声,勉强算是接受了这份“讨好”。


    这边事了,乘岚才顾得上处理那边的孔怜翠。


    红冲若有所觉,先一步道:“他们师兄弟总是遮遮掩掩,有话不说全,要想知道他究竟有什么事瞒着,还真是件难事。”


    乘岚却瞥他一眼,淡然道:“不难。”


    他取出藏官刀递给红冲,示意红冲按自己说的做:“凝神入刀,让它成为你的眼睛。”说着,他抬手轻点红冲眉心。


    红冲于是听话地顺着乘岚引导,将自己的神识分出一缕钻入藏官刀中。


    果然,藏官刀嗡鸣一声,仿佛成了他身体的延伸。


    这大抵是乘岚达到人剑合一之后,才悟出来的招式,但乘岚已能如此轻易地引导他也试着“人刀合一”,想来如今的境界又有攀升。


    兴许……也是乘岚对他留下的一切都是如此,无法定夺,才要将这神通存于刀中。


    不过旧事再如何纠葛,如今算是了了,多想也于事无补。


    红冲撇开心绪,用藏官刀在孔怜翠手臂上划出一道伤口。


    突如其来的痛楚孔怜翠闷哼一声,才意识到,不知何时自己的禁制已被解开,这两人甚至还用自己来试刀玩!


    他正欲逃跑,却发现自己怎么也无法离开——那刀像是粘住了他的血肉,想要逃开,非得断臂才行。


    红冲问:“说清楚,你还有什么事瞒着我们?”


    “你先告诉我——呃啊!”孔怜翠还想嘴硬,话还没说完,半道拐成了凄厉的惨叫声。


    乘岚传音指点:“无需开口,顺着他的心念去读便是。”


    红冲依言照做,果真如身临其境,脑海中不断略过缤纷的画面。


    有懵懂的山中岁月,那时孔怜翠尚为妖身,似乎尚未开智,远离族群,在山林中独自生活;也有他躲在林中,偷窥山谷里的修士们整日苦修,钻研丹道。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转眼间,迎来了转机。


    红冲只觉得眼前猛然一亮——他看到白孔雀某次落入陷阱,惨遭捕猎,一个不过总角之年的年轻修士用丹药,从猎人手中换来了白孔雀。


    一只成色上佳的白孔雀在陈始终足抵万金,但年轻修士的丹药似乎更加珍贵。


    猎人得到丹药喜不自胜,毫不犹豫地将白孔雀交换出去,忍不住好奇地问:这白孔雀十分罕见,小仙长,你要它来做什么?莫非能用它炼出什么灵丹法宝来?


    年轻修士笑了笑:还能是做什么?炖了吃啊。


    他不过刀子嘴豆腐心,把白孔雀带回自己的屋舍中,整日好吃好喝地供养着,丝毫没有杀鸡炖食之意。


    从惶惶不可终日,到懒散地混吃等死,这般富足又安生的日子,白孔雀度过了三十年。


    这期间,它开了灵智,却没有选择化形为人,而是仍然保持着妖形,被喂得浑圆,倒真像一只待产的白母鸡。


    而年轻修士容貌渐长,也成了一位形容端正的青年。他的外表停留在这个时期,心也仿佛永远停滞在这个青涩而又稚嫩的年纪。


    终于有一天,青年把白孔雀带到了山林里,走了很远。


    其实白孔雀也只在很短的一段时间内被圈禁在屋中,那时它伤势未愈,放出去也飞不走;但后来,白孔雀在偌大的院子里生长,也不曾飞走——这里好吃好喝的,还跑什么?


    但这一次,青年说:我知道你能听懂我说话,你走吧。


    他看着白孔雀,目光专注而认真:其实一开始我把你买回来,是想把你养成妖兽,替我被献祭。但是,一天天看着你生出灵智,我又舍不得真的把你献祭了。所以你走吧,不要再回来了,省得被师尊发现。


    白孔雀看他两眼,头也不回地飞走了。


    青年苦笑两声,独自下山,准备迎接翌日的仪式。


    但是……仪式取消了。


    师尊反而领来另一个年轻男孩,模样秀丽,只是年纪轻轻就一头发丝雪白。


    师尊说:三益,从今日起,你不必再呆在这里,你可以回到谷中修炼丹道——不过,这孩子是你的师弟,就交给你来抚养了——师尊的意思,你明白吗?


    方三益愣愣地看着那白发男孩,自然明白师尊的意思。


    白孔雀化形为人,替他作了师尊的人丹,他因此不必再困居山中。妖灵懵懂,也好在谷中驯养,无需与世隔绝,所以师尊命自己这个曾经的人丹来抚养他。


    可是,为什么呢?


    白孔雀说:还能是为什么?报恩而已。


    居心叵测的搭救,真的值得这样一场毫无保留的报恩吗?


    妖心赤忱无悔,人却不敢苟同。


    所以后来,方三益又付出了更多,才寻得邪术,用自己的魂魄补全了妖灵上的那道裂缝。


    他因此不能再炼丹,甚至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也不得不堕身于鬼道,遮遮掩掩,才能苟活于世。


    兜兜转转地,这两道魂纠缠一团,轮到妖悔不当初,鬼反而怡然自得。


    但如此到底不能长久,幸而他们在丹道上皆是惊才绝艳之辈,顺藤摸瓜地发现了不少秘密。


    人丹之法自引心丹而起,若想破解,窃回孔怜翠的那一缕妖灵,他们少不得要找到真正的根源,也就是引心丹的单方。


    方三益在暗地里四处搜罗,终于某一次,遇到一个神秘老人,交给他一样翡翠瓶装着的东西。


    老人说:此乃“钥”,若无此物,你无法潜入引心宗禁地,遑论窃取丹方?你我有缘,可以借予你暂用。


    方三益问:我该用什么来交换?又该怎样还给你?


    老人说:我要你将‘祂’带回家,待到命中注定之时,你会知道‘祂’是谁——至于还,待到事成,此物自然物归原主,无需你操心。


    老人从他身上牵走一线因果,此后多年,无事发生,方三益几乎要忘记这场相逢。


    直到在一次万仙会之前,在东海岸边的沙滩上,方三益带着师弟师妹准备乘仙舟启程时。


    那枚“钥”突然异动,引他发现了那线因果所牵之人。


    同样是一头白发,却蒙着眼睛,看起来倒像是个盲人,似乎是个孤身散修。


    竹林中,那处百年以来一直独属于无晨谷的寝庐,就这样住进来第一位散修客卿。


    原来,一切都早已被安排妥善。


    第92章 丹青两幻身(一) 让我生生世世都缠着……


    红冲从孔怜翠的记忆中抽身而出, 解开了与藏官刀相连的状态,脸色阴沉。


    袖袍遮掩下, 他食指捻过藏官刀,在无人注意之际,隐去了缠枝莲纹刀柄上,平白多出的两粒莹润珠玉。


    如今朱不秋神魂消散,方三益也死了三百多年了,这两人他是有火也无处发,便只能拎起孔怜翠的衣襟, 咬牙切齿道:“方三益有一半的魂在你身上, 这事你怎么不早说?”


    闻言,乘岚目光一凝,孔怜翠则惊呼出声:“你怎么知道!”


    看孔怜翠那模样,若非直接被红冲信誓旦旦地戳破此事, 恐怕他还会继续遮遮掩掩,瞒上不知多久。


    红冲见之, 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经此一遭,他对孔怜翠既没什么好脸,也说不出任何好话来, 只好转头看向乘岚,眉毛一耷, 委屈道:“兄长, 你快给我算算, 我身上是不是还有一根多余的因果?”


    俗话说医者不能自医, 命道也是如此,红冲虽于此道颇有学问,却不能用于自己身上。


    幸而这些年来, 乘岚四处游历行走时,也顺手把三百八十行行行学了个透。


    他立即郑重其事地掐指,在心中默算。


    摒弃了数不清条凌乱地挂在自己身上的命线,红冲如今身上另有两条因果,分别连向千里之外。


    乘岚略一感知,却是微微一怔。


    “如何?”红冲连忙问。


    “确有此事。”乘岚沉吟道:“如你所言,一道,似乎确实连向方三益的转世;但另一道……”


    另一道,却并非按照他所以为,连在假扮成红冲的朱小草身上,而是指向一个乘岚毫无印象的年轻修士。


    他欲言又止片刻,才将后话逼音成线传去红冲耳中:“我本以为,另一道会连在朱小草身上,但似乎并不是他。”


    红冲却回道:“是他。”


    他暂且将此事搁置,先与乘岚讲起方三益那事,从孔怜翠记忆中所见种种捡出重要的几件,尤其是方三益与朱不秋如何私相授受之事,长话短说,最后总结了一句:“你们一个个都揣着明白装糊涂,害得我都死了一回,竟然还能有没了干净的因果!”


    提起人丹,乘岚便无法避免地想起文含徵,哪怕文含徵如今已然转世,这事仍然算得他心中的一件憾事。


    他犹自沉下脸色,看得出来,不大情愿出手帮助二人,但碍于红冲身上还有一条因果,这也是他同样不愿接受之事,因而抿着嘴一言不发,只打算将此事交给红冲定夺。


    孔怜翠敏锐地察觉到乘岚气息不爽,而他最大的秘密也已被勘破,如今心如死灰,也不打算再隐瞒什么,低声道:“这些事我又怎么敢说?师兄一定要得到引心丹的丹方,其实是早就放弃了从中寻找方法窃回我的妖灵,而是想把他自己的残魂炼成引心丹给我服下,补全我的妖灵——可我又怎么能接受这样的结果!”


    他猛然抬起头,只见那两颗黑黝黝的眼洞里流不出泪,只滚出来血珠,在脸上留下两条狰狞的红印。


    “师兄死了,定寅那个狗贼四处搜罗我,我四处躲藏,抵抗人丹阵法已实属艰难,又怎么敢在你面前露面?”他冲着乘岚嘶吼道:“照武真尊,你从前与我师兄也算得上是朋友,如今却踩着红冲的尸骨做了人上人,仙中仙,你难道不晓得我的心情吗?”


    这话实在刺耳,莫说是乘岚,红冲听着已十分不满。


    但未及打断,乘岚淡然答道:“我不懂——方三益曾经也是逼死我师弟文含徵、害得红冲无端背上骂名的凶手之一。他已故去,我不会再追究,你还活着,却到底不曾掺和进来,我也只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你若还敢在我面前提起此事……”


    乘岚微微一顿,再开口时,声音已沉了一线:“他为了你,对红冲动手时,从未顾念与我的旧情,就莫怪我为师弟、道侣报仇,不顾你们背后有何苦衷。”


    一番狠话虽然说得毫不留情,却并无当真动手之意,反而将目光投向红冲,示意红冲定夺。


    闻言,红冲却轻叹一声,缓缓道:“这事怪我。”


    乘岚蹙眉道:“我不曾怪过你。”


    红冲轻轻摇头。


    他虽无意加害,卷入此事之时也确实一头雾水,但若要追根究底,这一切又确实因他而起——只不过,如今纠结此事并无意义,之所以这样说,其实是对方三益有些许无奈。


    若说对方三益全无怨怼,那是假的,毕竟枫灵山上的恩怨并非臆想,二人各有立场,出手时皆是不掩杀意。但无论如何,二人都已死过了一回,这些恩怨本该以命了结。


    况且,红冲如今细细回想,只觉得方三益在其中发挥的作用可大可小,若说他是导致此事的罪魁祸首之一,虽然夸大,却也不无道理;但若说没了他此难恐怕仍然会发生,红冲也不会反驳。


    枫灵山上的火山之难一事门道太多,时至今日,仍有不曾完全解开之处。红冲不会仅因此而为方三益“正名”,却也无心将一切都推到方三益头上。


    更不必说,二人之间还有一线未了结的因果,非得尽快解决才好。


    “求兄长怜惜。”红冲只低声道。


    他如此说,便是要乘岚随他走一趟,把此事先行了结。


    乘岚颔首应下,便用一道剑气将孔怜翠捆成了个粽子,再串在另一道剑气上。


    他转头问红冲:“你……”


    原本是想问一句:你可是要御刀而行?却不想迎面而来的就是红冲丢来的藏官刀。


    乘岚连忙接住,收好了刀,才发现一枚石镯已趁此机会,灵巧地攀上了他手腕。


    红冲轻快地在他手腕上转了两圈:“兄长带我去。”


    乘岚低眉敛目,隐去了面上泄出的一丝隐晦的满足。他状似无意地把石镯反着转回来三圈,只简短答了一个:“好。”


    于是,乘岚缩地成寸,直向方才掐算出的、红冲因果所连的其中一条而去。


    不过片刻功夫,他们就沿着命线到了目的地。


    那是一处山中乡村,乘岚带着孔怜翠隐去身形,在空中俯瞰,只见命线钻进了一个稍显破败的小院屋中。


    门户紧掩,破了洞的窗户里却传出来撕心裂肺的咳声。


    孔怜翠一听就急得血泪横流,立刻扑腾着要下去——那该是方三益的转世。


    他徒劳无功地挣扎了一番,却怎么也无力挣脱,气急败坏道:“他怎么会转世?为什么?不是说残魂不会转世,必然要等到魂魄齐聚的吗?为什么?为什么!”


    也不知他从哪里得知此事,倒是不假。可方三益确实转世了,而他魂魄有缺,恐怕这几世无论是否为人,都注定了痴傻早亡的命。


    而这也是红冲要解开的因果——方三益曾在朱不秋的授意下,成功做到了“带他回家”,无论后事如何发展,约定已成。


    因此,红冲也得了结方三益转世的缺魂少魄,把孔怜翠身上的那缕“残魂”也“带回家”才行。


    他又化出人形立于乘岚身侧,偏头问孔怜翠:“你想怎么办?现在自杀?还是……”


    孔怜翠剧烈地喘息了几声,似乎这个决定实在太过难以做出。


    “我不要死。”孔怜翠突然说:“尊上答应过我能让师兄死而复生,就一定可以——你为什么会不知道?”他转过头,脸上两个可怖的黑洞,仿佛眼珠尚在一般,死死盯向红冲的方向,声音亦如癫如狂:“你是红冲,对吧?你竟然能够死而复生,那就是尊上的计划成功了……既然如此,他一定能让师兄也活过来的,我要师兄永远陪在我身边!”


    他突然话锋一转,面目狰狞:“你还不知道吧?那个假扮你的‘尊上’就是你心心念念的师弟,他还活得好好地,而且,乘岚想要杀了他!”


    “……”


    谁料此言过后,二人确实面面相觑,一时无言。


    乘岚眼皮一跳,按捺许久的怒意隐隐有爆发之势。


    红冲拍拍他手臂以作安抚,转头对孔怜翠道:“我早就知道了。”


    且不说他早先化为石镯,早就听到了孔怜翠与乘岚的对话,若还猜不出二人话语何意,那实在是憨得有些不应当了。


    更何况,他早就有一句话想要也与乘岚说清:


    “那不是小草,你们都认错了。”


    他认真地看着乘岚,轻声道:“兄长,你算的不错,那另一个根命线确实连在小草身上——但你却误会了,假扮我的那个家伙,并非小草。”


    乘岚怔了片刻,不禁反问:“你怎么知道?”


    显然,乘岚就如孔怜翠一般,对朱小草假扮魔尊一事深信不疑,这也怪不得他们,那假魔尊同样身负神通,想要骗过几人,实在是轻而易举。


    譬如那由假魔尊亲手写下的《雪花闺》,连红冲都险些被误导,以为那是自己写下的旧事真相。而假魔尊也只需要稍稍再露出些许破绽,结合此事,乘岚也必然会以为那确实是朱小草,毕竟,书中的许多旧事,若说是朱小草亲眼所见,加之红冲将此事告知师弟,倒也有几分合理。


    但红冲之所以确信此事,是因为另一个暂且不可于外人前道也的秘密,眼下还是先处理完方三益的因果才好。


    于是,红冲只从另一个方向解释道:“因为我已晓得小草如今是何模样、人在何处,自然知道那打着我的名号招摇撞骗的家伙,并非小草。”


    然而,乘岚闻言,反而脸色一冷:“你倒是惦记他。”


    这话酸气扑鼻,红冲顿时明白,他这是回想起自己从前作为相蕖时,也被《雪花闺》所蒙骗,竟然问乘岚是不是为了文含徵而杀死魔尊,可见是未在第一时间就认出乘岚来。


    乘岚明知道红冲是在跃入火山时才恢复记忆,偏还是忍不住说出这话来,说完,自觉和小辈争一口气显得实在不得当,顿时耳尖一红,面上也露出几分赧然局促。


    红冲调笑道:“不是我惦记他,是他惦记我,只可惜——到底不如兄长那般惦记。”


    这边与乘岚说过,他又望向下方的屋舍,声音淡然:“你的‘尊上’是骗你的,方三益不可能永远陪在你身边,除非,你愿意接受一个傀儡。”


    他话语一顿,斜睨一眼孔怜翠:“在傀儡中,塞入缝合过的他人残魂,倒是他能做得出来的事,只看你愿不愿意上当受骗了。”


    孔怜翠脸色灰白,嘴唇颤抖了半天,才艰涩道:“你凭什么这么说……那你又能做什么……那我师兄,我师兄……”


    “他此世命数将尽。”红冲道:“你和他同死,便可将残魂还予他,自此,他魂魄完整,而你也无须担心你的残魂,你们各自往生便是。”


    任谁来听,恐怕都会觉得如今这局面,这也算是个“两全之策”了。


    唯有孔怜翠不肯接受。


    “各自往生?”他深深地喘了几回,攒够了气,终于怒吼出声:“我才不要什么各自往生!我宁可我们永远这样——不,师兄已经受不得了,便把我的魂也放在师兄身上,让我做个傻子、呆子,让我生生世世都缠着他!”


    第93章 丹青两幻身(二) “不答应就算了。”……


    “你……”红冲被他说得怔住。


    顿了片刻, 才忍不住说出真心话:“你在做什么白日梦?怎么可能?”


    他偏过脸背对着孔怜翠,向乘岚挤眉弄眼, 作出一个不可思议的表情。


    乘岚也微微睁大了眼睛,稍觉惊讶。


    但是,扪心自问,乘岚自己又何尝不曾动过这般扭曲的心思?见红冲那般惊讶,仿佛此事何等大逆不道、不可接受,他不动声色地移开目光,回避了对视。


    红冲没得到想要的支持, 仍然对孔怜翠道:“两个选择, 他命数将尽,要么你等着他死,你自杀,这样你们便能各自往生;要么……”


    在孔怜翠似乎暗含期冀的呼吸声中, 他斩钉截铁道:“要么我一会就杀了你,让你俩各自往生。等你来世降生, 我再琢磨怎么了结你我之间的恩怨因果。”


    乘岚、孔怜翠:“……”


    红冲冷笑一声:“呵呵,我就是这么铁石心肠。”


    “倒也不必如此,叫你又缠上因果。”乘岚插话:“他的主人可不是什么大善人, 不用你动手,把他送回去, 附上我的书信, 叫他主人以为他做了叛徒, 他大抵也难有活路。”


    若是寻常主仆, 如此确实是个良计。


    可红冲对那人的身份已有些猜测和把握,若真是如此,他也还未寻摸清楚对方的意图, 便说不准对方会否一定要和自己对着干了。他轻轻摇头:“不可。若兄长真的介怀,你来杀他便是。”


    这本该是个烂摊子,任谁来了,都不会愿意平白招惹上一段本该与自己毫无干系的因果。


    唯独乘岚,闻言,竟然眉目舒展地点点头:“也好。”


    乘岚不怕沾染因果,只要是与红冲相干的便好——他只怕红冲不肯将自己缠进来,又落得一个孤家寡人的下场。


    孔怜翠旁听着这两人就这样讨论起自己的下场,如在无人之境,又是气恼又是惧怕,连忙道:“让我想想!让我再想想……”


    他已辩解过、努力逃跑过、挣扎过,但终究不是乘岚的对手,只后悔自己为何要在玉滟那处留下信物,主动把自己放到了乘岚的掌控之中。


    他敢无愧于天地地说一声,他不怕死——若他真的怕死,早在方三益将他放飞时,他就不会回来。


    他只是不想一个人孤零零地死去。


    只可惜,他又哪有旁的选择。


    那位“尊上”吸干灵压后,就没了踪迹,孔怜翠几番寻找无果,才不得不出此下策,又转投回乘岚手下。


    这已不是第一回他自投罗网,兜兜转转地,似乎他的几百年来,都在不断地作出错的选择。


    “……让我再看看他。”孔怜翠低声说:“让我再见师兄一面。”


    转世之人的因果不能被乱,乘岚下意识便向制止,却听红冲道:“可以。”


    话音落下,只见孔怜翠化作妖形,展开双翼,飞进了那间院子里。


    他们身上都施下过匿影决,倒是不怕被一介凡人发现,而一道禁制也紧随其后,钻进了孔怜翠体内,叫他即便是临时起意又想作乱,也绝无可能。


    只是,二人看着那只白孔雀,不约而同地怔了片刻。


    乘岚虽早就知道了孔怜翠的妖修身份,却还是头一回见其妖形真身,只是有些惊叹,红冲却是久久无言。


    白孔雀形貌高雅圣洁,在尘世间往往是吉祥的象征,但这只白孔雀,却显得“不祥”至极。


    他还是很漂亮的,但说不上是油光水滑,因为那羽毛隐隐泛着令人不安的血光。尾部更是奇异,尾羽一丛一丛,仍然像一把毛茸茸的巨扇,却被血红色的眼睛纹样爬遍,叫人不敢直视。


    红冲喃喃道:“怎么把自己整成这样?还真秃了。”


    乘岚不明就里:“秃了吗?我看羽毛还很旺盛啊。”


    他心中暗道:孔怜翠的人身确实是毛发稀疏,倒不见红冲关心,莫非妖物当真分不清人面美丑,只欣赏得来妖形——可红冲一朵花,能懂一只鸟的审美,似乎也说不大通。


    “非也。”红冲轻叹一声,指向白孔雀尾羽的眼睛纹样,缓缓解释道:“就像我以花瓣莲子作为妖法神通,他便是用尾羽,就像兄长从玉滟的乾坤袋中所得那支一般。但此物并非无穷无尽,他恐怕早就拔光用尽,这只是障眼法而已。”


    话音才落下,他突然仰起脸,猝不及防地吻上乘岚眼皮,甚至轻轻舔了一下。


    乘岚顿时脚下一滑,险些从半空中掉下去,连忙正色道:“莫要胡来。”


    “呀,兄长误会我了。”红冲眨眨眼睛:“只是渡些妖气给兄长的眼睛而已。”


    渡妖气的方法千千万,缘何偏要在此关头突然用亲吻眼皮这般暧昧的方法,乘岚无需问出口,也晓得红冲必然会装傻到底。


    他只得咽下这哑巴亏,强自镇定,顺着红冲手指的方向看去。


    只见白孔雀摇身一变,再不复羽翼丰沛的模样,尾部更是可怜,孤零零地,就剩下最后一根飘长的尾羽了。


    红冲说:“难怪他要偷玉滟的燕窝,燕窝算是玉滟的神通,有美容之效,大抵是用于炼丹维持这完美的假象。我原本还以为,这只是你们私下通信的信号。”


    “……我在你心里是这种人吗?”乘岚有些无奈:“就是为了帮玉滟抓贼,我才会遇见他。只不过,我确实让他替我做事,这件事没法告诉玉滟。”


    提及此事,乘岚心下微动,便不由自主地想问起红冲:“他的主人……”


    红冲却打断他:“想来屋里人也就这一两日的光景了,待此事了结,我一并告诉兄长。”


    乘岚察觉到他的回避,背在身后的手捏了又捏,心中仿佛扬起吞噬一切的巨浪。然浪息风止不过片刻,他最终只是轻轻道了一声:“好。”.


    二人并未走远,只不过离开村落,在不远处的山上落脚。


    自山丘上远远眺望,尚且能够看见,夕阳西下,白孔雀在霞光中盘桓的雪影,优美而又神圣。


    乘岚低声说:“我还以为你不会答应他。”


    “为什么?”


    “此事恐乱因果,我……”


    话没说完,就听身后突然一声巨响!


    乘岚连忙回过头去,却见红冲一脸无辜,指了指旁边一颗碎了一地的巨石,可怜巴巴地说:“我只是想试一下,看看这具石身究竟够不够硬。”


    显然,石身的坚硬远超红冲想象,只不过是轻轻一碰,就把山上巨石挤了个粉碎。


    乘岚无意怪罪,只叮嘱了一句:“仔细莫伤着自己。”


    “兄长真是怜惜我。”红冲笑道:“也太怜惜他人,唯独不怜惜自己。”


    本以为此言意指乘岚将莲子种在心头一事,乘岚无意反驳,却听他说:“你待自己太过严苛。”


    “修行本就如此。”乘岚不以为然。


    “并非修行。”红冲上前几步,缓慢而又轻巧地钻进乘岚怀里,温声道:“是你对你的心,太过于严苛。”


    风把他垂落的发丝披在乘岚肩头,乘岚亦将他拥住,对这番话语却有些不得其意。


    “我将玉滟之事告诉你,原本是希望兄长能全一份同门之情,好好补偿一二。却没料到,兄长恪守道义,连对他也公事公办,丝毫不肯与他发展私交,生怕乱了他此世因果。”红冲道:“可既然如此,你只要默默照拂便是,又何必千里迢迢地,将他带到魔域来呢?”


    不等乘岚回答,红冲便伸手轻轻抵住乘岚的嘴唇,自顾自答道:“是为了让我也瞧上一眼故人如何,对不对?”


    乘岚便低眉敛目,稍稍颔首。


    “兄长,你太想周全这世间的所有事,就连你自己,也被困囿其中。可我求你之事,原本只是想让你心中多少圆满几分,并非要为你画地为牢。”


    红冲凝视着他微微蹙起的眉心,忍不住又抬手抚平,口中问道:“你一次又一次地为我破例,你坚守在心的道义规矩也为之让步,就不怕我真的是个天生恶妖吗?”


    乘岚默然良久,才终于颤声道:“怕,所以,我才……”


    所以,他才亲手刺开了红冲的心。


    可当这一切发生之后,他反而被更加汹涌滔天的悔恨吞没,溺于其中。


    “我知道你不是恶妖,”乘岚说:“既然你也知道,为什么还要……”


    问到一半,他倏地忆起红冲早就说过,此中秘密不可为人道也,并非红冲不肯说,实在是想说也说不出口。


    他的话语戛然而止。


    红冲用自己的鼻尖蹭了蹭他的鼻尖,呼吸交缠之间,红冲低声道:“你总想替我负起一切,但是,或许我也没有资格说你。”


    乘岚一怔,抬眼问他:“什么意思?”


    一抬眼,便望进一双火焰般炽亮的赤红眼眸中。


    是红冲对他使用了神通,可是,乘岚原本也不会怎样欺骗他,二人之间原本也甚少有用起神通的场合。


    却听红冲嗓音缥缈,仿佛响起于千里之外,又宛如近在他心底私语:“兄长,若我要你为我堕落成魔成鬼,此后永无在光明下行走的机会,你愿意吗?”


    乘岚亦凝视着那双眼睛,反问他:“如何,才算是堕落?”


    在那双不灭真火浸燃过的神通之下,他本不该有反问的机会,除非,红冲早已从他心中读到了真正的回答。


    是要杀人作恶,才算是堕落吗?


    乘岚觉得,那不是红冲的本意。


    但若只是成魔成鬼……早在许久以前,乘岚就已经堕落了。


    “多此一举。”乘岚评价。


    “并非,并非。”红冲的双眼并未熄灭,继续问道:“那兄长肯不肯再答应我一件事?”


    这话勾起了乘岚不太美妙的记忆,他下意识地眉头一抖,缓缓道:“不可作恶,不可为祸世间,还有……不可再骗我杀你伤你。”


    他虽如此设下限制,实则心中并不认为红冲当真会让他做什么穷凶极恶之事;而如今二人已然算是交心,红冲也晓得了他不愿成仙,没有什么那般两难的纠结,想来红冲也不会再提出那般要求。


    只是,旧事到底在他心里刻下一道无法愈合的疤,令他重获至宝也不能安寝,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地重复:不要再骗我,让过去重演。


    闻言,红冲“扑哧”地笑出声,气息拂在乘岚的脸颊上,吹起一片绯色。


    红冲笑道:“还说多此一举?换了你,不也是一遍又一遍提起此事?”


    乘岚被戳中,却也不恼,只让开脸,让肌肤离红冲稍远些,好尽快冷静下来。


    然而,他只不过是稍稍退让的动作,红冲却果断地离开怀抱,终止了这段暧昧的谈话。


    未及解释,就听红冲笑意吟吟道:“不答应就算了。”


    乘岚的动作猛然停滞,甚至连表情都僵在那个似乎有些赧然的瞬间。


    什么叫不答应,就算了?


    不答应作恶,还是不答应再一次杀死他?


    第94章 丹青两幻身(三) 下次一定。……


    原本暖意融融的氛围如悬河注火, 陡然被浇成了一摊萎靡的腐灰。


    好半天,乘岚才艰难地找回自己的声音:“你什么意思?”


    红冲轻叹一声, 无奈道:“兄长莫要担心,此事说来话长……”


    未及说完,乘岚已屈指轻弹,又将他化成了石镯的模样锁在手中,气息不稳道:“先回答我——先回答我的问题,你想要我做什么?”


    红冲才好继续道:“说来话长……但我少不得要从头说起。”


    “那就长话短说!”


    见乘岚急得堪称神智昏昏,红冲暗道自己这个话头开得不好, 但事到如今, 他仍然觉得或许化出人形来与乘岚细说,总是更好些,于是故作可怜道:“兄长,你捏疼我了, 能不能先放开我……”


    “快说!”乘岚忍无可忍。


    一声怒吼,吓得山下林中飞起群群候鸟, 红冲被震得石身都颤了三颤。


    巨大的威压下,他咬了咬牙,改口利诱:“你不看着我, 就不怕我又给你下套?”


    乘岚声如寒冰:“你发过誓——你敢。”


    但沉默片刻,乘岚也不知是否有察觉出他这话暗含的求和之意, 终于又令他恢复人形, 虽然动弹不得——他躺在乘岚怀里, 被乘岚薅着头发, 捏着脸。


    乘岚阴沉着脸地凑近他,似乎一言不合,就会从他脸上咬下一口肉来, 愠怒道:“好不容易才安生下来半天,你又想发什么疯?”


    红冲只好低眉顺眼地娓娓道来:“并非我要发疯,而是三百年前,枫灵山爆发火山之难那事,我一直在想,斗魁真尊在其中究竟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如今,总算有些眉目了。”


    听他提起项盗茵,乘岚难免气息一顿。


    红冲连忙道:“不是我想逼死他,是他被下了催眠禁制——就像兄长曾经发现,我识海中也有那般禁制,一旦触动,当即神魂溃散,难以转圜。”


    乘岚立刻问:“那你识海中如今……”


    “如今自然是安全了。”红冲道:“自记忆恢复起,那禁制就已消失不见,反而阴差阳错叫我猜到半分,究竟是何人在我与他的识海之中设下禁制。”


    他本以为乘岚会顺着他的思路问出“那是何人”,不料乘岚眼神一凝,质问他:“那我从前问你时,你为什么要应下此事?”


    红冲:“……”


    红冲只好诚实道:“当时……以为必死无疑,万念俱灰,便不想解释了。”


    “你胡说。”乘岚目光如炬:“你是觉得说了我也不会信。”


    这一回,红冲凝视着他,久久无言。


    此言不假,直揭开了红冲的伪装,叫红冲暗自苦笑。


    那时事发突然,该说是二人都不复冷静,失了分寸,言语之间,一来二去地,便生出许多没能解开的误会来。


    但即便如此,乘岚仍然细心听进去了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


    他曾指责乘岚对人与妖区别对待,乘岚便要他拿出项盗茵乃是鬼修的证据来,而他两手空空,于是,乘岚亲自踏上了寻找证据的路途。


    只可惜,得知此事时,已是多年之后,那时红冲已取回不灭真火的法力,更是无法回头。


    时过境迁,忆起这番旧事,红冲只能道一声:“怪我。”


    怪他不肯相信乘岚的真心。


    乘岚颔首:“继续说。”


    “兄长,从前触动我识海中禁制的那个问题,你可还记得?”红冲问。


    “你的身份。”乘岚记忆犹新:“是我问你‘你是谁’时。”


    “是。”红冲笑了:“斗魁真尊识海中的禁制,亦是如此。”


    他说得云里雾里,乘岚听着也觉毫无头绪,却无端有种心脏被系上了一根纤绳的不安感。


    只听红冲继续道:“他的记忆里有许多被更改的部分,都是为了避开这一道禁制,他想要隐藏的秘密,并非方赭衣的过去,而是……我。”


    他微微一顿,看着乘岚分明费解,却又作出努力理解的模样,却是话锋一转:“事到如今,有些事总得让兄长知道,可我说不出,便只有一个办法了。”


    乘岚迟疑道:“搜魂?”


    这是鬼修发明的术法,放在正道仙门中,多为处理极恶之徒的极刑,乘岚说出“搜魂”二字时,也有些拿不定主意。


    但若当真说不出口,要逃过天道,或许也只有这个办法,毕竟鬼修一贯躲着天道修行,其术法是最能避开天道惩治的邪法。


    而乘岚也有自信,若由自己施出此术,一应痛苦、反噬都由自己承担,必然不会伤及红冲神魂分毫。


    红冲却摇了摇头,话声轻轻:“不只是搜,将我吞了吧。”


    “你胡说什么!”


    “我是认真的。”红冲看着他,安慰道:“兄长莫担心,此举绝不会有损兄长的道行,只是,兄长少不得要小心些,避开天道一些时日……”


    话未说完,就被乘岚震声打断:“你怎么还敢这么说?难道要紧之处是我的道行吗?为这一点小事,至于做到这个地步吗?”


    “不……至于,至于的。”红冲还在执意劝说:“也不必担心我,我有法子寄生在兄长身上,想来应当能安然无恙。”


    “你疯了,你真是疯了!”乘岚斥道:“好端端地修行不成,非要做鬼?你究竟晓不晓得这意味着什么!”


    他说着,便要丢开红冲,自顾自恼道:“你那些秘密我也不再过问了,若我再问,不,若我再生出半分好奇之心,便叫我——”


    誓言未成,红冲偏冲开他的禁制,捂住他嘴巴,艰难道:“不许发誓!你若当真起誓,那我才是真真的死定了!”


    乘岚怔了片刻无言,少顷,眼神突然一亮,不问他何出此言,却道:“那你要我答应你的事,莫非也……”


    红冲眼神飘开,不置可否。


    “是谁会要你的命?天道?可是,为什么?”乘岚连忙追问。


    红冲迟疑着摇了摇头,低声道:“其实,我倒也并无什么切实证据。兴许只是我想多了,如此,只不过是为了有备无患——”


    然而这“想多”二字既出,乘岚立刻松下半口气,一口咬定:“既然如此,方才那些话我就当没听过,你以后也休要再提。”


    若依红冲所言,只能靠着吞食神魂才能解开谜题,这办法实在可怖,乘岚宁可摒弃从前刨根问底、雷厉风行的作风,做个得过且过的傻子。


    他说完这话,揉了揉自己的眉心,也不管红冲有什么反应,立刻将红冲又化为石镯套在腕上,又状似若无其事地拢了拢衣袖,平静道:“安寝。”


    红冲:“……”


    这番反应当真在他意料之外,细想又是情理之中。


    他心中却暗自无奈——他和乘岚之间似乎总是横着一道关窍,从前是乘岚再三追问,他受限于天道的规矩三缄其口;如今他想要乘岚知道,生死的顾虑又令乘岚投鼠忌器,甘愿做个胆小鬼了。


    可是,追根究底,他也无论如何都狠不下心去,逼乘岚再做什么。


    这夜过得很快。


    翌日东方既白,一声鸟鸣穿越屋舍山川,传入乘岚耳中。


    下个瞬间,乘岚就到了鸣声传来的源头,正是白孔雀久久盘桓的屋舍。


    一夜过去,白孔雀法力耗尽,伏在屋顶上。


    光华散去,它再也维持不住以灵丹妙药勉强维持的外貌,露出灰败而憔悴的本相。


    似乎察觉到有人来了,它睁着两只空空如也的眼睛,怎么不肯闭上。


    一条生命在眼前奄奄一息,任谁都无法不为之动容。


    哪怕乘岚修行三百余年,早已见惯了生离死别,亦难免为之面露肃然。


    “他在钻空子。”红冲不知何时又与他神魂相连,此刻低声为乘岚解释道:“孔雀盘桓乃是吉兆,他把自己的法力这样交出去,受运之人此世将尽,转世定然与他命运相连。”


    乘岚一怔,心中立即顾虑起此事是否会乱了因果,令红冲难做,便问他:“要我出手吗?”


    红冲却道:“随他去吧。”


    恩怨如何,都是这对师兄弟之间的事,若天道不容,自然会在熔炉中将这份联系焚去;若真能逃脱熔炉的规矩……这也不过只是个“吉兆”而已,既然害不得什么人,红冲也无意插手。


    白孔雀终于闭上修长的眼睛,想来那眼皮下空空,睁开与否也并无差别,倒是闭上还能显得有仙气些。


    长喙颤抖着发出最后一声嘶哑的哀鸣,白孔雀的头低下去,就再也没有抬起来过。


    与此同时,屋里竟也传来一声喟然长叹,渐渐地,不复声响。


    自此,两道纠缠多年的魂终于要回到熔炉之中,这团乱线结也终于有了终点。


    乘岚寻了个僻静地,用术法将白孔雀的尸身埋葬。


    “去霜心派吧。”不等红冲发问,乘岚主动说起接下来的安排:“叫我也看看清楚,朱小草究竟是否当真如你所说,并不曾掺和进此事。”


    红冲却笑道:“兄长分明是怕我太挂念他,忧思过度。”


    话虽如此,他心中却明白,乘岚里外如一,向来不是嘴硬心软之人,而他之所以故意这般说,只是想故意逗弄乘岚一二。


    果然,乘岚沉吟片刻,诚实道:“你说的也对,你也该去看看他。”显然是未想到这一层。


    如今,朱小草在他心中是好是坏,尚且悬而未定,乘岚并不肯直接将他划入自己人,自然也不会从“情谊”的角度出发思考相关之事。


    红冲担心他心病难医,含笑问:“兄长此言当真?是真情实感、真心实意的那种?”


    乘岚听出他话中似有促狭,无奈道:“莫非我该是真刀真枪地去不成?”


    红冲一听便知,乘岚恐怕已息了要对朱小草下杀手的心思,但为求保险,去亲眼看看,也是必然。


    乘岚不像他,不是欲擒故纵爱拿乔的性子,但他每每见乘岚作出这幅拿自己无法的模样,就忍不住顺杆爬,丝毫没有见好就收的眼色。


    他软下语气,故作可怜道:“真尊不会一言不合就醋性大发,要对我使家法吧?在人家家的地盘,可不好像刚才那般。”


    这话是撒娇耍赖,谁知乘岚瞥他一眼,再开口时,言之凿凿:“这话说得……原来你早就见过他。”


    虽然红冲早先就已说过,是因确认了朱小草如今的身份,才知那假扮之人并非朱小草,乘岚却不大将此言放在心上。


    只不过,经过昨夜的“不欢而散”,乘岚再也不敢触碰红冲想要遮掩的秘密。


    不敢,而非不想——他心里不甘不服,甚至平白从角落里钻出一眼冒泡的泉水,悄无声息地把五脏六腑都泡在酸汁苦水里,叫他好不难受,好不……


    好不委屈。


    红冲从这话里已多少寻摸出些许不妙,更何况二人神魂相连。


    那一阵被压抑的波动传来,红冲连忙补救:“兄长当真误会我了,我见他时记忆全无,当真是一无所知——实在是恰好,恰好生在他家门口。”


    谁料此言反而惹得乘岚反问:“那你何不生在我们自家门口?你那塘子我几乎每日都在搭理。”


    红冲道:“……下次一定。”


    “你还敢说下次!”乘岚顿时怒从心头又起,当即拂了衣袖,顺手封了红冲的声音。


    第95章 丹青两幻身(四) 终于找到你了。……


    风过雾凇林, 叶声簌簌。


    无意湖边数百年如一日,总是那般银装素裹, 阴云密布。


    几日前,照武真尊大驾光临,很是惹出了一番惊天动地的大动静。


    幸而照武真尊来得突然,走得迅速——再来得更是频繁。


    循着命线所连的方向,朱小草应当正在此地。倒是不曾料想,兜兜转转三百年,他终究还是回到了生养自己的霜心派。


    站在无意湖百里之外的山峰上, 乘岚捞起一捧冰雪, 随手一捏,那雪便凝成一张拜帖,剑气涌动,串着拜帖化作一道流光, 飞入雾凇林中。


    这封帖子写给凝魄真尊,师仰祯。


    红冲正疑惑着, 乘岚已察觉到他欲言又止,解释道:“我每每来此拜访,师姑娘无不如临大敌, 还是递上一道帖子,知会一声。”


    红冲心道:正是呢——正因如此, 不才更该悄然无声地潜入派中, 看过朱小草无恙, 再偷摸离开吗?如此大张旗鼓, 岂不显得生怕师仰祯不严防死守。


    但这话他既不曾问出口,乘岚也仿佛不曾想到这一层。


    二人便在山头静立稍候。


    少顷,乘岚握着镯子缓缓敲击的手指突然一顿。


    红冲便问:“她应下了?”


    乘岚点点头:“她把帖子撕了。”


    红冲:“……”


    乘岚又道:“其实上一回我递帖子来, 也是如此。”


    他口中的上回,岂非红冲替人当值,在无意湖边迎接照武真尊那时?可红冲偏偏记得,师仰祯分明有将此事吩咐下来,虽然不大上心,以至于门下层层推诿,这顶大的事居然落到几个小辈头上。


    那时,红冲一无所知,还为此腹诽过一番这两位“真尊”的关系恐怕不佳。


    如今才知,原来这“撕了”竟然就是二人心照不宣的“知会”。


    记忆回笼,红冲也理解了师仰祯这微妙的态度——他与师仰祯之间恩怨未了,乘岚便是城门失火所殃及的那条“池鱼”。


    不过,红冲思索片刻,仍然忍不住道:“她变了很多。”


    又或许该说,时过境迁,物是人非,整个霜心派都不似从前。


    师仰祯的修行如日中天,霜心派却轮到了素姓做主,这背后秘密不可谓不复杂,若非红冲曾经作为派中弟子,恐怕也难知其中内情。


    按说自师仰祯突破至炼虚境界,她就该接任掌门之位,延续师姓辉煌。


    然而,谁也没能料及,她婉拒了师姓尊长的安排,一转头,便将好几位素姓弟子收入门下。前代掌门听闻此事时,恰值突破关头,竟被气得反噬自身,不久后便郁郁而终。


    但师仰祯于修行一道实在天赋异禀,即便如此,也没有人敢指摘她太多。


    此后,师仰祯代掌霜心派数年,却只以长老自居,任由掌门之位虚悬。直到她的其中一位徒弟显露出惊人的天赋,短短百年,就已突破化神。


    于是,师仰祯力排众议,破例将这位徒弟推上了掌门之位——也就是此代掌门,素旋绮。


    素旋绮同样是罕见的少年英才,接任掌门不过数年,又有突破之势,自此闭关,至今已是数年不出。


    乘岚上一次拜访时,便是将帖子递到了素旋绮处,但由师仰祯代接;而此行所为私事,帖子只管送达师仰祯,无需惊动他人。


    回想之际,乘岚已缩地成寸站在了雾凇林边,只差一步,便要迈入霜心派的界碑。


    “沙沙”声自林中传来,便有两人自雾凇林中匆匆走出,见乘岚在此,连忙行礼道:“见过照武真尊。”


    乘岚定睛细看,只见其中倒是有一位熟人,几日之前,似乎就是这少男在此等候迎接自己,那时,红冲正巧在骚扰这后生。


    “江珧。”红冲提醒他眼前人的名字,又随口道:“每回有这种杂事,似乎总是他自告奋勇。”


    没了无理师叔在旁胡闹,江珧年轻虽轻,确实恭而有礼,进退有度。这位“熟人”暂且按下不表,另一人也向乘岚抱拳行礼:“我姓素,名芸生,霜心派伺羽真人座下行七。”


    乘岚的目光落在素芸生身上时,红冲的声音低了几分,含着万千怅然道:“小七……唉,他还挺缠着我的,怪我那时不曾多想。”


    此言似乎意有所指,乘岚一惊:“这是小草?”


    不怪他如此讶异,实在此人无论从气息、修为、还是外貌上,都丝毫不见朱小草的痕迹,敏锐如乘岚已至大乘期,也只当他是个普通后生,并不觉丝毫异常。


    红冲的语气深信不疑:“是他。”


    乘岚顿时面色凛然。


    那边江珧与素芸生先后行过礼,却见乘岚脸色深沉,目光锐利地看着自己。二人皆不知,究竟是何事何人引起了照武真尊的注意,彼此对视一眼,俱是有些惶恐,直到江珧低唤了一声:“照武真尊?”


    乘岚仍冷着脸,微微颔首算是回过礼。


    江珧这才敢恭谨开口:“师祖命我接引真尊去寒玉窟,真尊这边请。”


    于是,三人不紧不慢地迈开步伐,绕过无意湖,向远方一座冰封雪盖的小山行去。


    乘岚跟在他二人身后,一直在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素芸生,心中暗自留意。


    人心总是难以公正,乘岚更不否认自己的偏心。


    他惦记着红冲在他怀中奄奄一息时,都还在恳求自己,替他继续寻找这个便宜师弟的踪迹,便不能接受,朱小草这些年竟敢苟且偷生,连只言片语都不肯递来。


    自“魔尊复生”的消息传入他耳中,自他以为朱小草假扮魔尊作乱起,他更是耿耿于怀,咽不下这口气。


    但眼下亲眼见过素芸生,这份疑虑被乘岚压在心底,一时无法吐露。


    素芸生改头换面,从里到外与朱小草无一处相似,既非转世,也不似夺舍,又非妖物能以重修之道重返人间,竟然连堪称半仙的乘岚,都完全看不透他的底细。


    与其说是介怀,倒不如说乘岚已暗自警惕,如临大敌。


    他摩挲着手腕上的石镯,红冲察觉到他心中波动难平,不免安慰他:“兄长莫担心,小草总不会害我的。”


    乘岚心中暗道:未必。


    但他到底不舍得将这话说与红冲听,省得伤了红冲一片热忱真心。


    思索之间,三人已在雪山脚下,一处冰洞口停下步伐。


    江珧与素芸生一同行礼:“师祖在寒玉窟中久候,还请照武真尊……”


    话音未落,只听冰洞里传出带着回声的一句:“芸生,你也进来。”


    素芸生一怔,抬起头,尽可能隐蔽地对江珧指了指自己,满面疑惑与无辜,低声问:“师兄,我是不是听错了?”


    乘岚凝视着他:“没错,是你。”


    这回,素芸生不敢挣扎了,连忙乖乖低下头,大气也不敢喘。


    而江珧则在二人身后,极细微地对素芸生摆了摆手。


    动作之间,他少不得要飞快地掀起眼皮瞟上一眼二人,似有一道红光隐隐闪烁。


    他的小动作逃不过乘岚的感知,乘岚步伐一顿,却不是为了他,而是握紧了手中石镯。


    “你做什么?”乘岚眼疾手快,掐住从石镯中偷摸钻出的一缕神识。


    红冲一边在他掌心盘绕、在他指根处打结,一边打趣道:“他也是我的小辈呢,许久不见,我跟他去叙叙旧,兄长总不能连这也不能容忍吧?”


    “许久?”乘岚拆穿他:“也就几日而已。”


    “好吧,好吧。”红冲只得明言:“他身上似乎沾了一股似曾相识的气息,从前,似乎是没有的……或许是我的错觉也说不准。”


    然而,他既如此说,乘岚更不肯令他涉身险地了,立刻道:“我去。”


    红冲耍赖:“那就一起。”


    一缕乘岚的剑气,被红冲的神识黏着尾巴,就这样掠出冰洞,无声无息地贴在江珧后背。


    二人在蜿蜒冰洞中复行片刻,直到抵达冰洞深处的开阔空间。


    巨大的寒玉台上,一身雪白的师仰祯正在打坐修炼。


    见二人来,师仰祯面不改色,一面继续运功,一面淡然开口:“照武真尊,几日不见,你容光焕发,看来是已经将那恶妖斩于剑下了。”


    闻言,乘岚剑眉一拧:“我此次并非为此事而来,而是……”他的目光落在一旁低着头,尽可能让自己显得不存在的素芸生身上,其意自明。


    也不知师仰祯是同样对此一无所知,还是铁了心的装作不知,只冷声问:“那又是所为何事?”


    乘岚静静地凝视她片刻,见她丝毫不为所动,于是直言道:“这位‘素道友’,似乎是你我的一位故人?”


    霜心派收外姓弟子,也不过是迄今几十年来的新鲜事,是以派中还是以师、素两姓子弟为主。


    在无意湖这地界,雾凇枝上的雪落下来,都能砸到十个姓素的。而这其中,能被照武真尊平辈唤上一声道友的,本该只有师仰祯,就连霜心派此代掌门素旋绮,都只能沾了门派的光,被他唤一声“掌门”而已。


    素芸生正因明白这个道理,自觉被这一声“素道友”拔高了不知多少辈,才吓得手足无措。


    他顾不上礼数,慌张地甚至不知该如何推脱。


    然而,他的头还未来得及诚惶诚恐地抬起来,视线还停留在眼前的冰面、鞋尖,就忽闻冰洞深处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


    下一刻,冰洞崩塌,素芸生被扑倒在地。


    眼前一片漆黑,耳边更是嘈杂,雪山崩塌的巨响令素芸生耳鸣不止,好在方才有人将他护入怀中,尚且无虞。


    他分不清到底是谁救了他,就被那人捞起扣在腋下,似乎正在他看不到的道路上不断奔行。


    可是,偏偏在这平日里他最依赖的视觉、听觉皆是失灵的状态下,仿佛有一段莫名的记忆窜进他脑海。


    好熟悉。


    但是……似乎又有什么其他的不同。


    素芸生想,到底是什么呢?


    直到他听到头顶上传来几近破碎,却又显出几分欣喜的声音:


    “终于找到你了……”


    啊……素芸生突然想起来了。


    这情景着实似曾相识,他怎会不熟悉?而那星点不同,他也终于明白了原因。


    是他们的“关系”。


    三百年前,素芸生才是那个在山上负宝奔逃的人。


    那时,他的名字还不是素芸生,他的身份也并非被寄在师尊伺羽真人名下养大的,霜心派掌门素旋绮之子。


    在无处可逃的岛上,他把一个被层层术法字诀束得严严实实,几乎看不出本来模样的包裹,紧紧扣在自己怀里,跑过一座又一座连绵起伏的山。


    雷法劈断他的前路,土法绊住他的步伐,还有从天而降的火法、冰法……五行术法追在他的身后,每一道,都想要他的命。


    素芸生几乎走不动了,每一步都是困难,可他知道自己不能休息。


    哪怕筋疲力尽,也不敢停下步伐,因为一旦停下,就会被接踵而至的各种术法绞成齑粉,连搓灰都未必能留下。


    他很困惑:到底为什么我要这么惨啊——到底为什么?


    “为什么?因为……”


    谁在说话?


    他根本顾不上寻找声音的来源,因为躲避攻击、持续前行,已经耗空了他的精力。


    直到他突然反应过来,那声音竟然是从自己的心里响起来的。


    “因为,你偷走了一样宝物。”


    素芸生吓得一个踉跄,被术法击中脚腕,栽倒在地上,滚了好几个跟头,怀里的包裹亦脱手而出,好不狼狈。


    又是数道术法毫无保留地砸了下来,他知道自己已无力躲开,绝望地望着前方,眼前的一切仿佛都变慢了。


    是临死前的走马灯吗?他仿佛察觉到一丝熟悉而亲切的气息。


    便在那心念一动,所有的术法竟然都在瞬间调转方向。


    素芸生没有等到意料之中的死亡。


    字诀散去,锦缎破碎,连其中的玉匣也渐渐化为飞灰,终于露出了匣中至宝的真容。


    一块似柱的雪白玉料从其中滚出来,端其色泽莹润,形状却不规则,侧面有许多大小不一的空隙不说,还有许多道伤痕和缺口,似乎被人生生挖去了些许部分。而挖玉之人大抵也无丝毫赏玉之心,事后也不曾为其打磨遮掩,就这样大刺刺地显出残缺模样。


    可是,为什么会有师兄的气息?


    他怔怔地望着那块玉,恍然大悟——


    那不是什么玉,而是一段藕节才对。


    那就是他的师兄啊。


    第96章 丹青两幻身(五) 你到底是谁?……


    冰洞轰然崩塌的瞬间, 乘岚的心底,也响起一道朦胧的声音:“终于找到你了……”


    那是红冲的声音, 他最熟悉不过,绝不会认错。


    可是,红冲为什么会这样说?


    他在找谁?还是……谁在找他?


    他来不及多问,扑向素芸生的动作终究比冰山塌下慢了一步,待得剑气除开冰雪,废墟里早已不见任何人影。


    狂风掀起冰雪,把这片山脚冰原扫得干干净净。


    无论是师仰祯、素芸生, 还是本该候在洞外的江珧, 甚至环顾四周,百里之内,乘岚竟不曾察觉到任何活人气息。


    但是,偏偏有令他迷惑之处。


    风暴散去, 一道身影静静立在他百米之外。


    乘岚只是一眼,就呆呆地怔在原地。


    那人用白绫束在双眼上, 又低垂着头,抬手作掩唇状。分明大半张白皙的脸都藏在袖侧,乘岚却莫名地想:他是在笑。


    果然, 寒风如刀,唯独带来这一声含着喜意的轻笑:


    “兄长, 怎么, 太久不见我这副模样, 认不出来了?”


    乘岚早在心里无数次地询问, 不知为何,没有丝毫回应。


    石镯仍然套在乘岚的手腕上,槐木灰画出的锁魂阵也并无被破开的痕迹, 但红冲竟然能够自主切开了与自己之间相连的神魂,又寻了一处旁的身体?


    白发,麻衣,又以白绫束眼,这是从前他们相识时红冲的模样。在火山之难后的很多年,红冲都不曾在作如此打扮,兴许也是因为没有必要。


    乘岚惊疑不定,问他:“怎么化出这幅模样?”


    话出口时,乘岚亦毫不掩饰自己的动作——他抬手作虚握状,露杀剑本相不现,千万道剑气却在他身后的云气里酝酿。


    若真是红冲,他向来明辨是非,自然不会为自己此时的谨慎动怒。


    若不是红冲,乘岚更无需解释自己的行为,直接杀了便是。


    那人见之,又是一声轻笑,竟然毫无半分担忧地走上前来,口中道:“兄长真是谨慎——谨慎得让我放心。”


    到了近前,他又在乘岚审视的目光中绕了绕自己的头发,含笑道:“我还以为兄长见我这般模样,只会欣喜。”


    这倒像是红冲会有的反应。


    乘岚手指轻颤,收了剑气,迟疑着道:“你这是……?”


    “有些缘法罢了,不是什么重要事,便不与兄长赘述了。”那人轻叹一声:“毕竟,现在又更重要的事要与兄长说。”


    “什么事?”乘岚果然问。


    ‘红冲’唇角一弯,轻声道:“兄长难道不想知道这些年的真相?如今,我总算是可以说了。”


    乘岚惊得双眼睁大,立刻道:“当真?”却又视线一偏,补上一句:“……小心为上,我倒不急于这一时半刻。”


    “呵呵,兄长总是如此小心。”‘红冲’笑着安慰:“莫担心,我倒觉得,是我从前想得太多,思虑过甚才对——其实有些事,原本也没有什么要瞒着兄长的必要。”


    见乘岚作出洗耳恭听状,他便缓缓开口:“三百年前,项盗茵,曾经杀过我。”


    时隔多年再次提起此人,乘岚仍然感觉五味杂陈,忍不住应了一声:“我知道,火山之难那时……唉。”


    一声叹气,似乎有关于这个名字的一应恩怨都在不言中。


    “并非那时——”‘红冲’却摇了摇头,微笑道:“是在那之前至少二百年,那时,项盗茵还只是个孩子,当然,那时我也尚且年幼。”


    他说着,用手比划起来,试图圈出约摸二尺来高的一个圈,口中道:“我尚未化形,只有这么高,什么事都不懂,何其柔弱无依,就这样被他斩落。”


    果然,“斩落”二字一出,乘岚顿时瞳孔骤缩,似有几分不敢置信。


    ‘红冲’并不放在心上,笑吟吟地继续讲道:“方赭衣命他来杀我,他遵循师命,倒是不能全然怪到他头上——可他贪欲妄生,动了私心,并未彻底将我斩杀,反而将我圈禁起来,随取随用。”


    乘岚颇有些艰难地问:“‘随取随用’……是什么意思?”


    “‘人丹’之事,兄长又不是不知,我虽只是小妖,也总有堪用之处。”‘红冲’苦笑道:“只可惜,后来,我好不容易才偷溜出来,这才流落尘世间,后来,便是阴差阳错地与兄长相识。”


    他话锋一转,又道:“但我逃时匆忙,不慎留下了一丝法力,我总归是惦记着要取回这份法力的——火山之难那时,倒是小草在山上误打误撞地发现了一处地方,放着我遗留的那丝法力。他偷走了那丝法力,又因自顾不暇而无力寻找到我,于是,这丝法力便被放在此地数年……”


    “直到今天,我随兄长回到霜心派,终于取回了这丝法力,也终于想起了一切。”他作出西子捧心的姿势,“还得感恩天道怜我漂泊多年,终于让我能够……完璧归赵。”


    乘岚听得一知半解,却又觉得这份神秘意外地符合红冲一贯的作风。


    但乘岚还是忍不住问出自己心中的疑惑:“那小草他现在为什么成了素芸生?”


    ‘红冲’似乎毫不意外乘岚会有此发问,无奈道:“他被项盗茵的追得遍体鳞伤,能逃出命来,已实属不易。后来,他的身躯不堪为用,所以……我用了些旁的办法,给小草换了一副躯体。”


    他微微一顿,又连忙解释:“兄长莫要担心,并非任何歪门邪道,只不过是我们妖修的一些神通罢了。”


    “只不过,他如今记忆全失,因果散去,与转世新生无异。我倒觉得,不如便将他当做‘素芸生’,不要将这些过去说与他听,平白惹得他横生苦恼,兄长意下如何?”


    转生不可再涉前世因果的道理,乘岚明白,正因明白,才因此心下更是震惊——究竟是何等的妖修神通,竟然能让生魂有如转世,这可真是“替天行道”啊!


    但‘红冲’既然不肯说,乘岚也不多逼问,只微微蹙眉,仿佛陷入思索之中:“如此说来,你与他们倒是原本就有诸多恩怨,新仇旧恨,无怪你追究至那般境地……”


    乘岚抬高了语气,不免又叮嘱一句:“不过,令人神魂溃散到底太过极端了些。”


    闻言,‘红冲’似乎气不打一处来,笑意亦收敛几分,语气也有些生硬:“好吧,兄长教训的是,我以后定不再犯。”


    乘岚又问:“那后来……”


    然而,‘红冲’再次摇头:“这便是当真不能与兄长说起之事了,若兄长当真想要知道,恐怕只能自己亲眼去看。”


    此言顿时刺到了乘岚的痛点,乘岚不免忆起上一次与红冲弹起此事之时,红冲竟然要自己吞食其生魂。哪怕是如今回想起来,乘岚仍觉心有余悸,立刻问:“怎么做?不会又是……”


    话没说完,却没有继续下去的意思了。


    ‘红冲’歪了歪头,似乎有些疑惑,却还是为乘岚解惑:“这说难也难,说不难,倒也不难,兄长恐怕还得带我走一趟灵山。”


    说着,他转过头,如有所感地望向灵山的方向,轻声道:“那火很有些妙处,兄长上一回从中找回了我和藏官刀,想来也晓得,那火并不会伤及兄长。”


    乘岚目光沉沉,答了一声:“是有此事。但早前我们在灵山时,你为何不提此事?”


    ‘红冲’不答反问:“兄长这是在怪我了?”


    不等乘岚反驳,他只管道:“兄长只需随我回到灵山,自然能够看到一切,包括我的记忆。”他轻飘飘的声音宛如鲛人吟唱,吐出缠绵的引诱:“届时,我的所有秘密都向兄长敞开,再无半分保留。”


    再无半分保留……这确实令乘岚无法拒绝。


    甚至,该说是梦寐以求——如果真有什么旁的办法,能够让乘岚把自己和红冲永远绑定,比绣娘纺出的丝线还要更为一体,拆都拆不开,却又不会伤及红冲,恐怕乘岚早就先斩后奏。


    这份有些阴暗的所思所想,就这样被‘红冲’促狭地笑着戳破,乘岚也并不介怀。


    乘岚眉毛一挑,直白地展现出自己颇有意动,却还是谨守原则,向他确认:“你确定,那火山真的不会伤及你我,火山……也不会再次爆发吧?”


    似乎是三百年前的旧事在乘岚心里留下太沉重的痕迹,他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地确认些什么。


    白绫后的那双眼睛似乎正看着乘岚,只听他轻松地开了个玩笑:“能有什么事?”


    “你从前就是这副云淡风轻的态度,做得事却险些改天换日,还逼我……”乘岚不忍再说。


    闻言,‘红冲’嘴角一撇:“火山爆发乃是天灾,岂是人力可为。兄长,从前这话可是你先说的,那时你也不曾如此怀疑我。”


    乘岚执拗地看着他,怎么也不肯让步。


    “好吧。”他只得道:“那火绝不会突然暴起伤及你我——况且,这三百年,兄长你多少次在山头为我扫墓,可曾被那火伤及分毫?但天灾之事,可不是我这个小妖能随意决定的。”


    话音落下,‘红冲’抿了抿嘴,似乎因乘岚不信任的态度而使起性来。


    乘岚长久地凝视着他,良久,终于开口:“这道白绫,能揭下吗?让我看看你。”


    “自然,兄长真是见外。”他说着,便把白绫一抽。


    云雾散去,露出那双熟悉而水灵的眼,正认真地看着乘岚。


    乘岚从他眼中,看到了倒映出的自己。


    原来,早在不知何时,自己又红了眼眶。


    可为什么呢?乘岚并不执意于这张脸,只要红冲在身边,无论变成什么模样,是美是丑,是花是石,乘岚都不在乎。


    之所以会心情波动至此……


    乘岚缓缓抬手,似乎想捧起他的脸,却临到要触及肌肤时,手腕突然沉下去,扣住了他的脖颈。


    没有留手,几乎是瞬间,那巨大的力就捏断了他的脖子。


    清脆的骨头碎裂声、气道被捏紧,以至于无法呼吸的抽气声、还有……


    还有一声嘶哑质问:


    “你到底是谁?”


    第97章 丹青两幻身(六) 红冲也会死。……


    那段被捏碎的脖子仍然被乘岚握在手中, 只是因为筋骨断裂,整个人都软了下去, 全靠乘岚不松手,才飘一样地立在地上。


    他艰难地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说点什么,但如此处境,实在是难以发出声音。


    幸好,乘岚会读唇语。


    他说:兄长,好痛。


    还在装。


    “别再装了。”乘岚沉声道:“他是爱笑, 但也不会一直挂着笑!你们除了脸……一点都不像。”


    闻言, ‘红冲’又挣扎了少顷,才终于停下动作。


    像是死透了。


    但下一刻,他的身体又有了支撑,不似骨骼关节那般硬质而灵活, 反而柔软得像是面条。


    那诡异的力支起已经青紫黑红一片好不精彩的脖颈,让头颅抬起, 两只泛红的眼珠凝视着乘岚。


    这一次,他不再模仿红冲的神态,虽然还是那张脸, 唇边含笑,却无端没了红冲的感觉, 像是有人夺舍了红冲的躯体。


    乘岚感受着掌心这柔软而诡异的手感, 罕见地感到后背发凉。


    事到如今, 红冲仍然毫无回音, 乘岚晓得他必是有什么难处,却不知这会不会真的是红冲“机缘”所得的新躯体,因遭贼人反噬, 才会如此。


    他心中堪称方寸大乱,但乘岚清楚,眼下更不能露怯。


    而那个‘红冲’饶有兴味地欣赏着乘岚的每一寸,似乎期冀于从眉梢眼角捕捉到慌张,终究还是失望了。


    他叹了一声,道:“红冲……确实不是我的名字。”


    “但我的名字,照武真尊,岂会不知?”他笑着反问。


    不等乘岚再问,猝然间一阵冷意沿着他那形态扭曲的颈部,蔓延到乘岚的手臂。


    像是藤蔓绕着肌肤攀爬,又像是钻进了体内经脉,且无形无质,连一丝真气的波动也无。寒意未消,紧接着就是炙热的火烤,在筋骨之间上演一出冰火两重天。


    诡异至此,饶是乘岚早有防备,也不免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几乎只是刹那间,乘岚的手臂一颤,只觉得这只手痛得麻木,几乎有些不听自己使唤了。


    若是换做他人,此时必然下意识松开手,也会因此落入后招。


    但实在不巧,他面对的是乘岚。


    罡风猛烈,夹着千万道真气一并袭来,顺着二人相接之处,发了疯地往那脆弱的脖颈里灌,竟然想要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一只手而已,又不是戴着石镯的那一只,以乘岚的境界和人脉,想要治愈并非什么难事,哪怕生生断去一臂,于乘岚,也算不得什么大碍。


    所以,乘岚绝不会放开手——


    这发了疯的后手也骇得对面之人一惊,若要继续硬碰硬,乘岚只是损失一只手,可他……


    ‘红冲’终于稍稍放开禁制,抬手握住乘岚手臂,似作抵抗,口中却又轻声唤道:“兄长……”


    方才二人言语之间,数不清多少声有意无意的呼唤,乘岚都不曾放在心上,然而这一声传入耳中,乘岚陡然将术法散去,怔怔地松了手。


    乘岚修习幻道多年,最擅辨真伪守定心,眼前之人到底是不是红冲,他从一开始就分得清。


    而现在,正是因为分得太清,所以才不敢置信。


    那语气、吐字,就连钻进自己手腕的术法也莫名沾染了一丝红冲的气息。


    怎么会真的是红冲……莫非真的是夺舍?还是什么……


    一声轰然炸响的冰爆之声,激得霜雪扬起汹涌的白雾,乘岚只不过是片刻的失神,就失了对那人的掌控。


    待得狂风扫去白雾,那人又到了百米之外,遥遥望着乘岚,再也不敢上前了。


    “天道当真偏心,我苦修三百余年,竟然还不是你的对手。”‘红冲’不得不服输。


    乘岚试图虚握那只犹觉剧痛的手,却有心无力,只能抑制着颤抖任其垂落身侧。


    经此一遭,乘岚对眼前之人疑心愈深,却因投鼠忌器反而不敢妄动。


    而‘红冲’吃了更大的亏,自然比乘岚更加警惕。


    他好半天不再言语,乘岚耐心等了许久,都没等到下文,终于迈出一步。


    果然,他立刻道:“其实,你不该把我当敌人。”


    乘岚不欲与他周旋,更不想顺着他的话接,让自己立于被动之地,于是直接问:“你到底是谁?和红冲什么关系?”


    “照武真尊真是贵人多忘事。”他轻笑着摇摇头,从袖中弹出一道雪白的光,刺向乘岚。


    乘岚接过,竟是上一回作客霜心派时,自己提前递去的拜帖。


    如此,若非此人临到此时还要在细枝末节上故弄玄虚,其身份便该是霜心派掌门素旋绮。


    乘岚瞥过一眼,随手丢了拜帖,神色阴晴不定:“素掌门?”


    “真尊客气了。”素旋绮仿佛方才无事发生,随意地行了个抱拳礼。


    他身为师仰祯的徒弟,如此说来,也算乘岚的后辈,因此这礼行得倒也合理。


    表明身份之后,他又优哉游哉地回答乘岚的第二个问题:“和红冲的关系么……这倒不好说清了。”


    这话说得云里雾里,乘岚却是个眼里揉不进沙子的,咄咄逼人道:“红冲死时,你尚未出世,你们能有什么不好道明的关系?”


    素旋绮不恼,却也不答乘岚的问题,只道:“我想,真尊只需知道,我其实也是想帮他一把。”


    “帮他?”乘岚冷笑一声:“那你跟我在这装什么呢?”


    “真尊此言,实在是误会了我的苦心。”素旋绮无奈地指了指上天:“正是因为此事不可为人道也,我才出此下策,想省去些功夫,与真尊直接把此事办成,却不想真尊如此执拗……”


    “你借他身份作出不少乱子,这账我还未与你清算。”乘岚打断他。


    光是冒名顶替,李代桃僵一事,已足以乘岚对他心生不满,更不必还有《雪花闺》、窃藏官刀未遂、吸干灵压等多重大罪。


    乘岚想要他的命是真,对红冲无法坦然说出的真相求知若渴亦是真。


    幸而素旋绮也是个聪明人,闻言,苦笑着解释道:“是我频出昏招,其实,我只是想要一个合适的时机,与真尊探讨这件事而已。”


    仿佛他作出种种,都只不过是为了引得乘岚瞩目——他也确实成功了,这几桩与红冲相干之事,叫多年不问仙门之事,行踪不定的乘岚,立刻涉身其中。


    言及关键之处,乘岚本以为终于要进入正题,却听素旋绮话锋又转:“这事说大也大,说小也小,但实在与真尊有莫大的联系。”


    “少废话,有事直说。”乘岚已是忍无可忍,却察觉出自己似乎十分重要,于是故意道:“不说,我就不多叨扰了。”


    语毕,他竟然当真转身离开,全无一丝纠结。


    千里迢迢来到霜心派,把正在闭关的掌门一顿狠抽,还掐断了人家的脖子,事后毫不逗留,像极了畏罪潜逃。


    只可惜,乘岚这样做,没人能拦住,也没人有本事报复回来。


    素旋绮连忙出声阻止:“真尊留步!”


    见乘岚的步伐丝毫不停,素旋绮一咬牙,终于下定决心,轻声问道:“真尊,就这样把红冲弄丢了,真的可以吗?”


    话音落下,乘岚终于站在原地,缓缓转过身。


    他的眉心简直拧成了个鲁班锁,目光沉沉地盯着素旋绮,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弄丢了?”


    原来,是红冲真的不在自己身上了——乘岚心中又是怒意滔天,又是匪夷所思,甚至还有几分不知该不该相信素旋绮的犹疑。


    但无论此言是否为激将法,到底成功地留住了乘岚。


    素旋绮长舒出一口气,终于能够娓娓道来。


    “我不骗真尊,红冲如今,确实在我的身上。”他说着缓缓抬手,向乘岚挥出一道并无杀意的真气。


    炽热,却又温柔,乘岚最熟悉不过。


    “他既然在我身上,我便是一句假话都不敢多说,毕竟,他曾与你发誓永不相欺,否则必遭天道惩戒——那誓灵验在真尊身上,真尊定然立刻有所察觉。如此,真尊总该相信我所言非虚。”素旋绮缓缓说道。


    可此言反而在乘岚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起誓之时,虽有孔怜翠在场,但那时红冲与乘岚神魂相连,誓言从不曾宣之于口,孔怜翠有哪般能耐,竟然能窥探乘岚的心声于无形?


    即便是却有此神通的红冲,使用时也不免受限多多,既然如此,素旋绮又是从何处得知?


    难道,素旋绮真的与红冲心意相连?


    不,不对。


    乘岚的脑中迅速掠过那时种种,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是在他与红冲说开之后,他曾默念过一回红冲的誓言。


    因着孔怜翠在场,乘岚自然有所顾忌,不曾说出声来,但孔怜翠目不能视,除非……


    素旋绮若有所觉,掩唇一笑道:“我不好擅入魔域,因此,自然需要另一双能够行走魔域的眼睛。”


    说着,他向乘岚眨了眨眼睛,红光闪烁。


    似乎江珧方才便是如此,原来,这便是素旋绮默默地看到了一切。


    而乘岚甚至想到了更早之前——几日前他拜访霜心派时,师仰祯似乎也有如此红光闪动。


    这份神通实在诡异莫测,究竟只是能够看到,还是更有其他用处?


    乘岚不说全信,但也不敢说全然不信。他暗自回想着,揭穿素旋绮伪装之前,素旋绮所说的,那些红冲和项盗茵的旧恨,一时间也不知自己该信几分。


    鬼使神差地,他瞥了一眼素旋绮犹泛青紫的脖颈,忆起那时诡异的手感,心口一颤,莫名地蹦出三个字:“并蒂莲?”


    但是,素旋绮就是素旋绮,在霜心派有亲族同门,亲缘关系良多,过往多年的事迹也皆有记录,又怎么可能真与红冲乃是同类。


    素旋绮被逗笑了:“真尊真是善于想象。”算是否认了乘岚的猜测,却也不再多说。


    素旋绮本觉得话到此时,局势总该调转,叫乘岚不得不承认自己棋差一招。


    却不料乘岚点点头,仿佛就这样将此事轻轻揭过,向他伸出手:“把红冲还给我。”


    素旋绮僵了片刻,不免觉得眼前这个乘岚和自己所想象去之甚远,他微微皱眉,颇有些为难道:“恕难从命,我和他……”


    话未说完,已见乘岚召出剑气,气势汹汹。


    “我暂时无法和他分开。”素旋绮连忙说。


    “哦?”乘岚却道:“那我只能与师姑娘再道一声抱歉了。”


    三百年前,师仰祯将亲人的死怪罪到了红冲头上,乘岚虽不敢苟同,但碍于红冲的心意,兼之火山之难迷影重重,乘岚终究默许师仰祯的怨气。


    而现在,乘岚又要提剑斩杀她的爱徒,其中仍然有诸多难以解释之处,却拦不住乘岚动手。


    剑气锋锐,压得云层翻涌,天地昏沉,任谁都能看出乘岚动了杀心。


    素旋绮心中暗叹,还是走到这步田地,真是一步错步步错,若早些知道乘岚这般不好相与……


    还不如直接逼乘岚就范。


    “你不能动手,也不会动手。”素旋绮看着乘岚,脸上绽放出一个灿烂而又得意的笑:“因为我死了,红冲也会死。”


    第98章 丹青两幻身(七) 我们总算合为一体了……


    剑起星奔万里诛, 风雷时逐雨声粗。*


    偏偏如此声势浩大的剑气,被轻飘飘的一句话恫吓住, 在素旋绮面前不过半尺堪堪停下。


    “你什么意思?”乘岚冷声质问。


    “真尊岂会不懂?”素旋绮仍轻松地笑着:“我与他如今命魂相连,说是一体也不为过。”


    可那石镯还戴在乘岚腕上,阵法也并无损伤,究竟为什么——乘岚死死盯着素旋绮,怎么也想不通其中关窍。


    他分明知道自己不该听信素旋绮一面之言,可红冲一刻没有回声,他的心便越来越沉。


    银光一闪, 露杀剑现出本相, 搭在素旋绮颈间,终究不舍得划开素旋绮的喉咙。


    时隔三百年,软剑罕见地颤抖起来,刃身映着雪地银光, 照得素旋绮脸上光影翩跹。


    素旋绮则只是带着微笑,愉快地说:“真尊修习幻道, 对神魂素来深有研究,否则,也不能在无意湖边稳住‘他’的神魂——只是如今, 恐怕不能了。”


    他直白地戳破乘岚的伪装:“因为你自己的心,也乱了。”


    心意不定, 便难以成为支撑他人神魂的依靠。


    也是因此, 乘岚空有一身奇绝幻术, 却不敢贸然施展, 生怕被素旋绮钻了空子,反客为主。


    他需要一个素旋绮放松警惕的机会。


    “其实他对你来说,全然是成仙之路的阻碍。”素旋绮淡然道:“他死的这三百年, 你接连顿悟,修为飞涨,还功德加身,离登仙只有一步之遥,进可谓无坚不摧,退亦是稳如泰山。”说到这里,他忍不住轻笑了一声:“自然,真尊锐意进取,往往是不会退的。”


    过刚则易折,剑修无不通晓此理。


    乘岚的剑意就有些太锐了。


    然而,他恰好是风灵根,使一把灵巧的软剑,意外地弥合了这唯一的弱点。


    素旋绮每每思及此,总是不住叹息:“天道偏心啊。”


    这话,倒是从前乘岚也从相蕖口中所听到过的。


    乘岚忍不住讽刺他:“你又不是妖,不如就是不如,说什么天道偏心!”


    闻言,素旋绮挑了挑眉:“你怎知我不是?”


    人妖有别,乘岚花了三百年的功夫,至今才终于敢说对此有了几分眉目。


    行走尘世这些年,是人是妖,他大多只需一眼就能辨出,譬如在街头发现卖杂货的玉滟。


    唯独只有面对红冲的那两回,他跌了跟头——一次,是三百年前,他不懂妖物;一次,是在几日之前,他靠红冲所留的神通,才勘破相蕖试图隐藏的真实身份。


    而眼前这个素旋绮,确实就只是个人而已,若非要论起,也不过是沾染了几分红冲的妖气。


    乘岚目光审视,沉声道:“你自己心里清楚。”


    这话竟让素旋绮笑容一僵,渐渐地,嘴角便换了个方向弯。


    他似乎还想说什么,但突然间,只见乘岚眼神一斜。


    有一股很弱小的气息正在靠近这里。


    风云涌动,剑气从雪原里揪着一个人迅速到了二人身侧,在距离约摸十米开外出丢下。


    乘岚说:“他才是妖。”


    素旋绮顺着他目光看去,倒栽葱似的半截身子埋在雪里的不是别人,正是素芸生。


    “……你倒真是敏锐。”素旋绮垂在身侧的双手握紧成拳,气息也有些许不稳,似乎是十分恼火,口中讽刺:“这些年,你花了多少功夫来研究我们妖修?若你肯将这份心思放在修炼上,恐怕早就登仙了吧?”


    话里话外,显然,他还是认为自己是个“妖”。


    但是,这话却实在令人摸不着头脑,他的怒火从何而来?是因为乘岚对妖修上心?还是因为乘岚修炼进度太慢?


    乘岚深觉莫名,只回了一句:“轮不到你来教育我。”


    这厢二人拌嘴的功夫,那边素芸生终于把自己从雪里拔出来,乘岚便问:“你来做什么?”


    素旋绮看了看二人剑拔弩张的对峙模样,又或许该说是乘岚单方面要斩首素旋绮,开口时声音已带了颤:“乘兄,我……”


    如此称呼,可不是师仰祯的徒子徒孙敢说出口的,想来是记忆已然恢复。


    乘岚余光瞥了他一眼,就继续盯着素旋绮,口中直接问:“朱小草,三百年前,你人在哪?”


    他不问眼前,叫素芸生涌上喉头的话语顿时窒住,干干地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没能发出声音。


    素旋绮亦斜眼睨素芸生片刻,良久,收回视线,似有似无地叹了一声。


    他们本该是父子,但又哪里像一对父子。


    素芸生咬咬牙,低声道:“……那时,我在灵山上找到了一样东西,本想带回去给师兄瞧瞧,却被项盗茵发现了,他要灭口,我一路逃窜,最后……还是死了。”


    “那你是如何活过来的,如今又为何成了妖修?”乘岚问。


    “我……我也不知道。”素芸生偷瞄了一眼素旋绮,终究还是忍不住说:“乘兄,掌门于我有恩,你们……你们有话好好说,如何就要动刀动剑的了……”


    话未说完,一道剑气同样架在了素芸生颈间,乘岚冷声道:“好好说?你知不知道,他方才拿谁的命来要挟我!”


    闻言,素芸生脸色一白,似乎知道自己不该多言,却还是忍不住道:“这……掌门确实有些苦衷,我、我……”他看向素旋绮,眼泪盈了满眶,“掌门,那不是你的本意,对不对?”


    素旋绮十分上道,立刻接话:“是啊——真尊,我早就说了,我并非你的敌人,方才也与你好话说尽,可你不听。”


    他心中暗道:本以为乘岚是个吃软不吃硬的,如今看来,他软硬兼施,也没拿到什么好处……真是油盐不进。


    乘岚冷笑一声,丝毫不为之所动:“先把红冲还给我。”


    素旋绮闭了闭眼睛,无奈道:“不是我不想,实在是若真尊不助我一臂之力,我是想还也难啊。”


    乘岚眼神一厉,眼看着,就要催动剑气——虽不至于要素旋绮的命,也能叫素旋绮好好吃一番苦头,兼之再试探几分素旋绮的神通。


    然则他只不过是稍有意动,素芸生却是惊呼一声:“师兄!不要——”便不顾一切地扑了上来。


    纵然乘岚立即收了剑气,却还是无意之间擦过素芸生的肩头。


    剑气太锐,伤口深可见骨,素芸生的一条胳膊登时抬不起来了,挂在身侧,仿佛是个摇摇欲坠的大包袱。


    但他根本顾不上自己,而是执意扑到了二人脚下,抬起头时涕泪横流,大哭道:“乘兄,你不知道,他其实就是我师兄啊!”


    他不提此事还好,一提此事,反而令乘岚更是怒不可遏。


    乘岚斥道:“师兄?小草,不对,我看你还是叫素芸生吧!你真是瞎了眼,他哪里是你师兄?”


    若是寻常恩怨也便罢了,但素芸生把素旋绮当成红冲,这实在触及乘岚底线。


    他见不得红冲爱护的师弟跪在地上,管旁人叫师兄,于是伸手想把素芸生提溜起来,却在稍探出动作的瞬间滞住,仿佛被上了定身术。


    只见素芸生的手臂不堪重负,重重地坠在地上,却不见鲜血如注,反而传来一阵熟悉而又诡异的香气。


    那只手臂在雪里缓缓缩小,渐渐地,化成一节青白的茎,顶端连着一片圆而扁的小叶。


    乘岚再也说不出话了——这世间,他最明白,那是一片荷叶。


    素芸生也成了莲花妖?


    可是,怎么可能?怎么回事?莫非这与红冲也有干系?又是为什么——


    直到乘岚的耳畔,传来素旋绮那一贯轻快的笑声。


    “呵呵……真尊为什么这般惊讶?难道真尊认不出,这是谁的本相么?”素芸生温柔地说:“是不是很漂亮、很可爱?真尊啊真尊,你与‘它’曾相伴那么多年,又怎么会认不出自家的花呢?”


    剑气又一次指向了素芸生,乘岚肝胆俱颤,哪怕真相似乎近在眼前,仍然不敢相信素旋绮的话。


    这是红冲的尸身?可是,那具身体,难道不是早就被火山口的熔岩所吞食?连自己都没能好好安置,却被眼前这两人用来……用来夺舍?


    一刹那,魔气冲天,荡清了这片冰原上的雪水。


    乘岚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心绪,任由魔气占领了自己的通体经脉,连识海都被魔气挤得剧痛——可他不敢有下一步动作。


    若素旋绮所言非虚,在他眼前的,一个是红冲的肉身,一个则承载着红冲的神魂。


    他竟然真的左右为难,无论对谁,都不敢动手。


    素芸生被异变吓得六神无主,至此,仿佛才回过神来,艰难地说:“乘兄,求你听师兄解释,他这些年也有苦衷……”


    “素芸生,你现在的身体珍贵,我不想动手,但你别逼我扇你。”乘岚咬牙切齿:“你睁开眼睛看看清楚,这个人根本不是红冲!”


    素芸生怔在原地,目光在二人之间反复来回,好半天,才低声道:“怎么可能?这是师兄,这就是我师兄啊!”


    乘岚懒得与这有眼无珠之人废话,却听素旋绮突然也道:“是啊。”


    “我曾说,红冲,确实不是我的名字。却没说……”素旋绮看着乘岚,微笑道:“却没说,我不是红冲。”


    话音落下,素芸生便哭着道:“是啊,乘兄,他就是我师兄——三百年前,我从火山上偷走、引起项盗茵追杀的,就是师兄的根骨啊!”


    “花藕本为一体,被小人设计,遭遇不测,才分离了这三百年。”素旋绮淡笑着说:“如今,我们总算合为一体了。”


    花藕本为一体……


    誓言未破,足见素旋绮并未撒谎。而乘岚只需稍稍回想早先素旋绮讲起的过去,便能将一切尽数连上。


    他该明白素旋绮的意思。


    可他居然有些不敢触碰近在眼前的真相。


    是莲花妖上岸时遭人捕杀,项盗茵因私心而有所留手,于是,莲花妖的本体自此窜逃,遗留的一丝法力仍存项盗茵手中,直到火山之难前……


    那红冲,到底是那个窜逃的本体,还是遗留的一丝法力?


    *剑起星奔万里诛,风雷时逐雨声粗。出自唐代吕岩的《绝句》。


    第99章 丹青两幻身(八) 兄长,动手吧。……


    乘岚看着眼前明明模样如旧, 却何其陌生的素旋绮,不知何时已是手脚冰凉。


    眼前正在说话的这个人, 不是红冲,他确信。


    如果这不是红冲,岂非意味着,红冲便是那被取回的一丝法力?


    可是……那明明是他的心爱之人。


    他犹想强作镇定,却心乱如麻,理不清脑中纷杂心绪,更怕自己万一真的理清, 会得到那个自己不愿接受的结果。


    但他终究颤抖着收了剑。


    “那红冲呢?”乘岚问:“你们还能分开吗?我只要他……”


    “真尊至情至性, 却总是不听我说话。”素旋绮面不改色:“他虽是我,但如今千百年过去,早就生出了自己的心思,自然可以剥离。而我也早就与真尊说过, 若想得偿所愿,只能帮我。”


    看着乘岚失魂落魄的模样, 素旋绮似乎终于迎来了久违的“局势逆转”,他品味着终于占与上风的愉悦,抬手轻拍乘岚的肩, 似乎是劝乘岚要“明事理”些。


    这轻轻一拍,乘岚仿佛如梦初醒, 才忽然能好好回想素旋绮方才所言。


    他急促地喘息两声, 便道:“去火山?好, 去, 现在就去。”


    话音未落,他已伸手搭上素旋绮、素芸生二人的肩头。


    他全然不在乎耗尽魔气地使用缩地成寸,不过几次眨眼之间, 就将二人带到了东海岸边。


    临到东海岸边,他下意识地仍然想着至此要切换御剑,不可缩地成寸,却猝不及防地忆起如今灵压已消失,魔域早没了不能催动真气、使用术法的限制。


    然而一旦忆起此事,他忍不住又看了一眼素旋绮。


    素旋绮若有所觉,含笑颔首,应道:“本末倒置,那本就是我的法力才对。”


    乘岚无心反驳,只管将二人一并带着掠过魔域,几息之间,已站在火山口。


    “跳进火山,就只是如此?”乘岚回头问素旋绮。


    事到如今,那从前令他心动难捺的“真相”,反而像是一个噩梦,令他不敢触及,却又不得不触及。


    纵有誓言在,乘岚该知道素旋绮之前并无半句诳语,乘岚还是忍不住又确认了一遍:“跳进火山,什么都不会发生——除了他会回来,对不对?”


    素旋绮自顾自打量着火山口的一土一石,目光中似有几分怀念。


    他瞥了一眼乘岚,却是又莫名说起早先的未尽之言:“照武真尊,你执念太过,本该是成仙的命,却因此孽缘缠身。若你肯抛弃他,恐怕早就得以登仙。”


    乘岚不明白,事到如今,这番劝离之言又是为何,他只想要一个保证:“先回答我的问题。”


    素旋绮只得轻叹一声,道:“是。”


    他回头望了一眼战战兢兢,不敢插嘴的素芸生,眉心一蹙,竟然解释起来:“芸生,你也莫担心,我与真尊此去,只为取回法力。待得事成之后……你便可安心了。”


    乘岚冷眼看着,却突然问道:“你倒是很在乎他?他是红冲的师弟,不是你的。”


    素旋绮被这话逗得莞尔一笑:“你想诈我?”他并不直白回答乘岚的问题,只缓缓开口:“三百年前,芸生为从项盗茵手中,窃回我的一丝法力而死,这份恩情,我感念至今。”


    他瞥了一眼闻言同样瞪大双眼,面露震惊的素芸生本人,继续道:“我不是有恩不报的小人,所以,我把自己的身体给了芸生,令他如今以莲花妖的身份继续活下去——倒也还需多谢照武真尊为妖修正名,让芸生在仙门的日子也好过许多。”


    原是将自己的本体给了素芸生,大抵便是如此,霜心派中人,才大多以为这二人乃是父子。


    素旋绮长叹一声,又道:“事到如今,我也不怕告诉真尊——其实红冲之所以能死而复生,原本也是我所为之。”


    哪怕乘岚和红冲之前都对此有些猜测,却不明就里,乘岚冷冷道:“还请……明示。”


    “我有一丝法力遗落在外,自然要拿回来。”素旋绮状似无奈:“三百年前,他为了你,非要死上一场,岂非平白将我的法力拱手相让?”


    乘岚心神一颤,忍不住问:“……为了我?”


    为什么一定要死,这是乘岚最迫切想要解开的一个谜,也是红冲最严防死守,三缄其口的秘密。


    素旋绮道:“是了,他怕你一旦知道,涉身其中,便免不了被天道清算——可这实在多此一举。”他指了指乘岚心口,“他早已留下法力保你无虞,只不过被你吃了,不是么?”


    靠着孔怜翠的那双眼睛,他果然对二人自以为避开旁人的私语了然于心。


    “若我现在说与你听,他必定恨我入骨——可我只管问你,想不想听?”素旋绮笑道。


    乘岚的心仿佛都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捏住,酸得他手脚发软,眼前恍惚。


    仿佛有一道熟悉的声音不断在他脑中回响:不要、别听、莫信!


    乘岚第一次忤逆了这份心意:“请告诉我。”


    “你们倒是很像。”素旋绮笑了:“动了凡心,便自甘堕落,连仙也不做了。”


    他并不接着这话头继续,反而从最开始讲起:“这世间生死自有规律,非人力可更改,我生来,就是为了维持这份秩序的。自然,有人贪欲横生,要篡天夺位,又怕被我清剿,所以先下手为强,将我打伤。”虽未言明其人姓名,听者却是心知肚明。


    “那之后的琐事,倒是没什么好说的。”素旋绮微微一顿,“他本该行份内事,完成拨乱反正的使命即可,顺理成章地回到这里之后,自然有天道恩赐的缘法。可他却昏了头,硬要把自己也搅入其中。非要说的话……”


    他瞥了一眼乘岚,淡淡道:“他有了牵挂,就只能自己去死了。”


    至于这牵挂究竟是谁,是万千无辜修士,是红冲为数不多的“友人”,还是那孤零零的一个人……究竟谁占得更多,便是红冲自己,恐怕都无法回答。


    乘岚已是眼眶发红,浑身颤抖,艰难地吐出几个字:“所以他本不必死……”


    闻言,素旋绮哼笑一声,意有所指道:“那原本就不是什么‘死’,但换了他,被私情蒙蔽双眼,才会觉得那是死。”他补充一句:“不过,这也不能怪他,他只是一丝法力而已,分不清孰轻孰重,也很正常。”


    “但我还活着,我一日不死,这份法力又怎会消散于天地之间。”素旋绮话锋一转,继续道:“我将他置于石中温养,却不料他竟肯走重修之路,一不留神,就逃出我的掌控,真是……”


    只道说来也巧,重修之后的红冲化名为相蕖,隐藏妖修身份,又成了霜心派弟子,却没被素旋绮发现。


    “直到他在灵山上骗白孔雀,我才知道,原来他在这里。”说到这里,素旋绮微微皱眉,似几分被戏耍的不爽,又如掌心之物脱离掌控的恼火。


    “至于真尊,”素旋绮复又看向乘岚,“我对他无所不知,利用你们之间的旧事作了文章,其实只是为了将你引来火山,将一切化解——毕竟,照武真尊,你实在是很神秘。而这些事背后渊源颇多,我不想闹得人尽皆知,只要你肯按我说的做,让我取回法力飞升,我自然也会将红冲剥离出来,完璧归赵。”


    他未明说,乘岚脑中的迷雾却如被风吹散,迟疑着道:“你是为了藏官刀?”


    “非刀也。”素旋绮虚指乘岚双眼:“是我的眼睛,还有你心口的那根苗,它们可都是我的东西。”


    “可那双眼睛,已经还给红冲了。”乘岚不自觉地握住了腕上石镯,似有几分惴惴不安,“若红冲当真已与你融合,那双眼睛,也该在你身上。”


    “不。”素旋绮摇了摇头:“他把那双眼睛藏起来了,照武真尊,你觉得,他会放在谁的身上?”


    即便不谈感情,自乘岚从熔岩中捞出红冲那时起,红冲也根本没有机会与他人接触。


    乘岚抬手轻轻捂住自己心口,似乎有些惶然。


    “别担心,这火伤不了你。”素旋绮道:“我能让你重新见到红冲,只要你把我的法力、神通尽数归还。”


    “你们本为一体……”乘岚怔怔地呢喃自语。


    他似乎仍然想说什么,却突然偏过头,皱眉看向远处。


    素旋绮好奇地顺着他目光望去,只见寸碧遥岑连着汪洋万里,并无任何异常。


    他正心生疑惑,忽觉眼前白光大放——有什么东西缠住了他的头!


    “乘岚,别被他骗了!”一声冰冷的呵斥声响起,甚至撕裂了整片火山。


    素旋绮摆脱眼前白光,闪身退开,见周遭风景如在墨迹未干的画上泼了水般渐渐晕开,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又惊又怒道:“幻术?可是,你怎么——”


    怎么有能力做到这一切?又是从何而起?


    然而,他的话没能说完,因为有另一股力量竟然自体内而生,正勉力与他对抗,硬生生让他咬紧牙关,抿着嘴唇,哼哼着说不出一句清楚的话来。


    而破开幻术之人也已现出真容。


    她一甩拂尘,便将不远处的素芸生拢到自己身后,扫视雪原片刻,回想起素旋绮方才所言,不禁向乘岚道:“……我是不是坏事了?”


    乘岚不置可否:“师姑娘,莫非你也知道他的身份?”


    师仰祯冷冷反问:“我的徒弟,我怎么可能不知道?”


    “不,姐姐,他是——”素芸生反驳。


    “他是素旋绮。”师仰祯语气肯定,又重复了一遍:“他是素旋绮!”


    不等乘岚和素芸生再开口,她眼中染上几分痛惜,沉声道:“但他鬼迷心窍,如今人不人、妖不妖,早已不堪为正道,我作为师尊,合该替天行道,将他——”


    “人不人、妖不妖”几字听得乘岚眼皮狂跳,心头突然涌上个很可怕的猜测。


    而他心底,竟也浮现一声:正是。


    唯有素芸生一头雾水,连声追问:“可我偷了那节藕,那是师兄,不是吗?”


    “那节藕的身体已给了你!”师仰祯对他道:“它本就残缺,好不容易重修出的身体也给了你,早就修炼不得了!”


    “而他……”师仰祯锐利的目光望向素旋绮,声音冰冷:“是我贪欲横生的徒弟,将那节半生不活的藕吞食之后,神魂与其中怨念相融,生出来的邪道。”


    乘岚偏开头,不敢提自己也曾动过类似的心思。


    见素旋绮那边竟然诡异地安静下来,机会难得,师仰祯连忙竹筒倒豆子般将诸多内情尽数说来:“他身负诡异神通,在芸生脑中种下催眠禁制,以防芸生误将那节藕的秘密泄露出去。可这事关芸生的来处,但凡修行,怎能不对此求索?因此,我费尽心思,才封印芸生的识海与记忆,这禁制反噬我身,叫我这些年也混混沌沌,记不清太多事。”


    “直到方才,冰洞崩塌之时,我似乎听到有人在我耳畔说‘终于找到你了’,我才如梦方醒……”


    师仰祯话音未落,素芸生也惊呼出声:“我也听见了!”


    乘岚面色苍白,一时间不知该不该搭上一句:他也听见了。


    那声音分明就是红冲的。


    若是再早些时候,他或许不知那会不会是素旋绮伪装红冲所说,如今,却有了答案。


    因为那道声音从幻境破碎至今,就常常在他心头响起。


    就在几人谈话之间,那道声音还在他心底叮嘱道:“素旋绮不能活。”


    乘岚垂下眼眸,在心里道:“他方才所言,是真的?”


    “真话能说成假的,诳语也能编排成真。”


    说者巧舌如簧,将真事因果倒置,听者自然以为是非颠倒。


    巧也不巧,红冲自己,恰好也深谙此道。


    他无奈承认:“换了我,我也能讲出另一个新的故事,同样不会违背誓言,触及天道。”


    然而,此言反而点燃了乘岚的怒火。


    “那你为什么不讲?”乘岚在心中怒不可遏:“方才我呼唤你时,你为什么不应声?那些过去,他既然能讲给我听,你为什么要一直瞒着我?即便你确实只是一道分身,即便你当真背誓令我承担后果,即便天道要谴责你我——难道你还以为我不会与你共同承担吗?”


    “……他确实与我同源,但是,就像他自以为是‘真身’一般,我也从不认为我便是‘分身’了。”红冲轻叹一声:“我以为,这件事,起码兄长会信我。”


    此言颇有倒打一耙之嫌。


    可乘岚的心,反而因这口“不信任”的黑锅而安定几分。


    他深呼吸几息,终于沉下心问:“所以你是想要我……”


    不知为何,乘岚隐隐有了一个可怕的答案。


    只见他腕上的石镯“咔”地一声,裂成两半,化为飞灰。


    他听到红冲的声音轻声说:“正是。”


    似乎比起真正命魂相连、本为一体的红冲和素旋绮,反倒是他在这一刻与红冲心有灵犀。


    “兄长,动手吧。”


    第100章 问我何处归(一) 这一次,我想活。……


    眼见着对面三人又是高声声讨, 又是窃窃私语,不过相距百米, 素旋绮对此并非全无所觉。


    奈何他身体不听使唤,想要辩解也是有心无力,只能眼睁睁看着。


    他没能料及,红冲的神魂已在不知何时苏醒过来,正在体内与自己对抗,试图夺取这具身躯。


    是自幻术起?可幻术又是从何而起?


    真是好一桩配合……


    尽管如此,这场拉锯仍然不会维持太久。


    数百年来, 那节被遗失的藕被项盗茵割下一片又一片, 用来作为登上熔炉的“钥”,也被项盗茵切下小块,分予所器重的师弟师妹分食,以促进修炼。


    素旋绮的神魂与那节藕的怨气相融, 邪得吓人,神通也颇有些门道, 红冲如今只是重修回来的小妖而已,与他相抗,实在颇为艰难。


    纵然素旋绮张不开嘴, 神魂却占据上风,在心里嘲讽道:“你毁了自己的身体, 那可是我精心为你寻来的, 没了它, 你以为还有什么能承载你的神魂?”


    红冲却没头没尾地道了一句:“是我想岔了。”


    是他想岔了——那石头并非灵山的土石, 因勉强可算是他的“尸骨”而能够承载自己的神魂;而是数百年来项盗茵用来盛放藕节的玉匣,与盛放引心丹的玉匣同为赭山玉所制。


    说是“赭山玉”,实为三百年前, 方赭衣炼化莲子未遂的废料,有抑制神魂之力,因而能够困住魂魄所炼制的引心丹,也能困住红冲的神魂。


    难怪他的真身成了红莲,因这原本也是遗落在世间的熔炉产物,其中同样蕴含一丝不灭真火,对神魂有着特殊的压制力。


    如若乘岚长久佩戴,又时常与他神魂相连,总有一日,也会被困进这块赭山玉中。


    届时,乘岚这副身体就成了行尸走肉。


    这也是素旋绮未曾言明的企图。


    灵压中剩下的法力、红冲这一道被悉心保存的妖灵、不灭真火所浸燃的双眼,和乘岚这具资质绝佳的大乘期修士之躯,都被他视为囊中之物。


    但最重要的是——功德。


    素旋绮突然笑道:“红冲,我真不懂你,既然你不想成仙,那就换我来,不行吗?”


    红冲道:“成仙与否,不是你说了算的。”


    “我说了如何不算?”素旋绮道:“我与你最大的区别就是,我从不为你所操心的那些杂事烦忧。”


    他忽然语气一沉,连声音都仿佛淬了毒般变得沙哑:“可天道唯独偏爱你,哪怕你弃之如敝履,天道偏将成仙的机缘给你!”


    “你究竟知不知道你放弃了什么?解放熔炉,替天行道,改换世间,这是何等功德!天道自有恩赏,只要你肯回到熔炉,甘心归于不灭真火的怀抱,自然能在死后飞升为仙!”素旋绮恨得牙痒痒,“可你自作主张,坏了天道轮回——天道竟然还是肯将这份成仙的机缘留给你,我只想问你一句,凭什么?”


    凭什么?


    这个问题,红冲也曾问过无数次。


    但他知道,或许此时此刻,素旋绮更想问的,并非“凭什么,天道让你成仙”。


    而是“凭什么,当年逃出毒手的是你”。


    一剑斩下,莲花自此花藕分离。


    任谁来,恐怕都会觉得藕比已经掏空了莲子的枯花更有用,也更有活路。


    却未料及,这朵花竟然被人捡走插瓶,悉心呵护,奄奄一息地活了好些时日……后来,甚至勉强化形为人。


    如今细细回想,若红冲早些知道这节藕落在项盗茵手中,在无尽的苦难中生出自己的灵智,却因还恩而落得如此下场,他又当如何?


    世间“如若”难成真。


    这个问题,红冲也终究无法回答。


    他们心意相通,就像从前,藕与花相隔千里,素旋绮却继承了他的所有记忆那般,此时此刻,素旋绮也能隐隐察觉到他心里在想什么。


    素旋绮恨声道:“别以为你很了解我,我最恨的还是那个人!”


    那个人——那个利用藕的人。


    他最恨项盗茵,因为项盗茵对他犯下如此恶孽,可天道对项盗茵实在宽容,莫说惩戒,连项盗茵的雷灵根也未曾收去。


    凭什么呢?凭什么。


    红冲轻叹一声:“我还以为你会说‘天道不公’。”


    “开什么玩笑!”素旋绮却毫不犹豫地反驳了。


    天道非人,全无半点私心。


    功德若成,这条命线上连着的每一线因,都受其果荫蔽,论迹不论心。


    而项盗茵就这样阴差阳错地牵进了因中——即便认知已近扭曲,项盗茵似乎仍然有几分缥缈的“良心”。


    火山之难,想来项盗茵原本是窃来眼珠,欲要配合藕一同投入熔炉,以期解开封印——自然,在这途中顺手排除异己,诸如方三益、红冲,也不过是顺手的事。


    引心丹交予红冲,为令红冲背上怨气。


    藏官刀中也被放入一丝藕的妖力,一旦注入红冲的妖力,自然触发缩地成寸,将持刀人送至熔炉。


    难怪项盗茵会那般恰到好处地,将此事提点朱小草,他是为了让朱小草转达红冲,引红冲上山。


    他大抵唯独没能料到,朱小草体内也有一丝红冲的妖力,所以,被藏官刀送至熔炉的人,成了朱小草。


    一切变数自此而始。


    朱小草在茫然之中,窃走了那节藕。项盗茵期盼了多少年的解开封印良机,怎么舍得放弃?他因此擅离职守,追杀朱小草,是为了夺回那节藕。


    却不晓得,反而阴差阳错地,酿成了这一切。


    纵然项盗茵的心未必全然是好,可他确实深深地纠缠入这份因果之中。


    但事到如今,回想此事,兴许已没什么太大的意义。


    红冲道:“你要乘岚与你跃入熔炉,所为并非取回法力,而是重燃熔炉的功德——你不能活。”


    灵压既是法力,是魔域的庇护、监管,也是熔炉的一层新结界。


    但不似方赭衣那般截断世间生死,红冲留下这道灵压,于熔炉而言,只为限制不灭真火在错乱因果彻底解清之前肆虐世间,也为防止再有人心生歹意,故技重施。


    不过如今灵压已被素旋绮吸干,素旋绮对成仙又如此偏执,他执意要取回所有法力、神通,是为了将“钥”掌握在手中,从而能够让熔炉大开,让不灭真火肆虐世间,得这一份熔炉原本为红冲安排好的功德。


    如此,红冲三百年前,就真的白白枉死了。


    素旋绮却突然道:“那倒也未必。”


    功德清算,是万魂后回归熔炉之后的事。


    所以,哪怕偷走乘岚的躯体,这份功德却窃不走。


    只是,红冲的功德,却不一样了。


    莫说他们本就勉强可算作“同源”,以至于素旋绮能够绕开乘岚的阵法,将红冲的神魂直接抽入体内。


    如若素旋绮当真能够吞食红冲的魂,那大抵也能顺理成章地披上这份功德,也不再需要利用熔炉。


    “不如,我再为你加码些什么好了。”素旋绮思索片刻,缓缓道:“若你肯放弃抵抗,助我一臂之力,我便再寻他法,绝不对乘岚下手。如此,你那无处发散的便宜善心,和你自以为是的私心,就都能够保全了。”


    话音落下,良久不闻红冲答复,他只当作红冲心中动摇,难以抉择。


    隐隐之间,红冲的神魂似乎越来越弱,让素旋绮渐渐重新能够掌控这具身躯。这更令他深觉有戏,继续劝道:“你上一次,不也是这么做的吗?这实在是个两全其美之策,只要——你肯低头。”


    说着,他终于艰难地抬起手,用指甲割开了自己的手腕。


    鲜血从中流淌而出,却不知是鲜血,还有些粘稠的异物,像是淤泥。他俯下身去,让手臂里流出来的泥和血落在冻土上,转眼间,就踪迹全无。


    取而代之的是——山岳的颤抖和咆哮声。


    诚如素旋绮所言,他一心求仙,所作所为,都只是为了得道升仙。


    哪怕如今似乎自投罗网,他自认这步险棋走得确实不妙,却仍然算不得绝境。


    他还有后手。


    三百年时光太长,足够乘岚习得无数从前一窍不通的道法,也足够素旋绮办成一件大事。


    无意湖依山而建,这整座雪山,如今都成了他“身躯”的一部分,反而这具原本的肉身凡躯,才更似一道身外化身。


    “其实,这还是从你那里学来的神通。”素旋绮抚摸着地面,亲切得像是爱抚自己的孩子,又宛如顾影自怜:“凭依人形,想要超越乘岚,不知还要多少年……但有这份神通,乘岚想要杀我,也成了痴人说梦。”


    这座冰雪封冻的小山,在霜心派禁地静静挺立上千年有余,早就生出灵气,已算是大地的一部分。


    即便大乘期修士有翻山倒海之能,却也大多不会那样做——山只是在那里,人妖草木,飞禽走兽,无不依山傍水而生。


    雨雪风霜可以磨平它的沟壑,天可以花几百上千年令它消弭,人却不好抬手之间,就将它硬生生推平。


    更何况,山可平,岩土砂石却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清扫干净的。


    可是,只要这座山还有一粒沙在,素旋绮的这具肉身就不会彻底死去。


    身与山为一体,而魂……则与红冲相连。


    所以他说乘岚“痴人说梦”——因为他笃定,乘岚即便有用幻术灭人神魂于无形的本事,却不会舍得再杀红冲一次。


    又或许,是他心知肚明,只要将这两难之境与红冲道明,红冲便会做出选择。


    “我对乘岚,确实屡屡失策。”素旋绮道:“但也并不算是全无收获,至少如今我确认了,只要有你在,他永远都没法对我痛下杀手。而我也不会算错你——你就是我,我就是你,我岂能不懂你?”


    “你舍不得再让乘岚痛苦,不忍心让乘岚身陷两难,抑或是为你背负骂名。你更怕乘岚当真因你折腰,被我拿捏……所以,你会心甘情愿地被我吞食。”素旋绮缓缓道:“真是可惜,若三百年前你就顺应天道,乖乖成仙,多少也能救我于水火之中,又怎会让我困于人的泥潭里沦落多年,更不至于今时今日,反而成了我盘中之餐。”


    可是,成仙与否,原本也不是这样轻巧的一句后悔,就能说清的。


    就像素旋绮梦寐以求地回到熔炉,陷于熔炉万魂之中,对于红冲而言,并非登仙之道。


    放不下牵挂,悟不透生死,注定无法飞升成仙。


    况且,他也并非“算无遗策”。


    “你说错了。”红冲声音再响起时,已是轻如落雪,似乎是太过虚弱,中气不足,又仿佛离素旋绮距离太远——可他的神魂明明还被素旋绮缝在自己的识海中。


    “哦?”素旋绮只当他在嘴硬。


    “三百年前,我确实做了错事,但不是对你我,而是对乘岚。”红冲道:“而你也不是我,我的藕身,早在许久之前,为了还素芸生的恩情,就法力消散了。”


    “你是素旋绮,一个有亲族的人,在师门的照拂中成长,执念唯有成仙。而我天生地养……你永远都不会明白我。”


    一声叹息,缥缈得像是香炉中燃尽的香,在余温的热度下最后冒出的一缕青烟。


    “这一次,我想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