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往小说网 > 古代言情 > 剑尊对他一往情深 > 【终章】
    第101章 问我何处归(二) 那心口开出……


    “……你不想活了?”乘岚咬牙切齿:“就算旁的都是他析辩诡辞, 可这句话他说得明明白白——你知不知道他若死了,你也没命!”


    他突然出声, 惊得师仰祯和素芸生面面相觑,不明白此言没头没尾,是在指谁。


    然而,乘岚早已顾不上为这姐弟二人解释,他聚精会神,细细听着心底响起红冲的声音。


    红冲竟然还在与他讲道理:“我压制不住他太久,他神通诡异, 眼前的不过是一道身外化身, 实则与你我脚下这座山丘相连。今日放虎归山,来日再想将他逼到这份境地就难了……若他不死,世间恐难有宁日。兄长,莫忘了你的道义。”


    乘岚冷冷道:“这世间谁都可以与我说‘道义’二字, 唯独你不行。”


    因为早在三百年前,红冲就以利用‘道义’二字, 逼他痛下杀手。


    红冲急促的话语微微一滞,道了一声:“那时是怪我。”


    再出声时,那声音已经很轻很弱, 似乎正在逐渐消散,话语却有力:“但这一次, 你相信我——我答应过你, 不会离开。”


    本以为这话该是慰藉乘岚的定心丸, 却没料到乘岚沉默片刻, 反而愈发忍无可忍:“……你们都当我是傻子吗?”


    “一个他,口口声声说会把你还给我;一个你,张口就用誓言来劝我动手——可你方才还与我说, 有的是办法钻誓言的空子撒谎。若我真的动手,天知道回来的究竟是谁!”


    一声怒吼,吐出乘岚心中积攒已久的郁气,也激得他眼眶中蓄满泪水。


    他低下头,捂住自己的脸,似乎是不想自己脆弱的模样露与人前,毕竟师仰祯和素芸生这两外人还在身侧。


    在自己湿漉漉的掌心里,乘岚终于颤声说:“凭什么每一回,都要我来决定,究竟是选你,还是选天下安宁,哪怕会死的人是我呢?”


    但凡被放在道义对立面的是自己的性命,乘岚大抵都不会如此痛苦。


    “我已经做过英雄了,也想做一回小人……”


    “我只要你,这一次我只要你……”


    “兄长……”红冲忍不住唤了一声。


    这似乎不是个谈话的好时机。


    过去的心结还未解开,虽然乘岚已敞开胸怀,伤痕却不是一朝一日能抚平的,更何况,他们一路匆匆忙忙,自坦诚至今,其实也不过一日而已。


    偏偏危机当前,他不能说,也不敢说。


    素旋绮与他心意相连,已隐隐察觉到他或许在与乘岚通风报信,只是素旋绮自觉胜券在握,又忙于以神通唤醒雪山本体,暂且没空与他计较这点小事。


    正因为素旋绮笃定他没有后手,所以,他不能叫素旋绮察觉到一丝端倪。


    “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乘岚突然问。


    “我还以为是他找到了你,但是,那句话其实是你说的——你早就知道,你有什么东西流落在外,却没有告诉我,而是偷偷地在寻找它。”乘岚越说,语气愈是笃定,心里亦愈是发苦,“你早有准备,一直在等待这一天……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红冲沉默片刻,突然道:“我是色鬼。”


    “?”乘岚的悲伤为之一滞,难以置信他在此时突然说一句这样莫名其妙的疯话,忍不住问:“什么?”


    他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却不料红冲字正腔圆地重复一遍:“我是色鬼!”


    这一声发自心底的怪话,震得乘岚泪也淌不出来了,眼眶干涩,吃力地眨了眨,好半天都回不过神来。


    他乱糟糟的脑袋里突然被扫得一片空白,只能像个呆子一样,怔怔地向红冲再次确认:“……你说什么?”


    “我说,我是色鬼!”红冲大吼一声:“你的胸很大,明白了吗!”


    好一声直冲云霄的吼!


    乘岚耳朵一阵嗡鸣,便见一旁一直小心翼翼打量着自己的师仰祯与素芸生,俱是忽地皱眉环视周遭。


    “我刚刚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素芸生迟疑道。


    “我也听到了。”师仰祯冷着脸,试图回想:“好像是谁在说话,说‘你的心’……”


    “咳咳咳咳咳!”乘岚连忙用撕心裂肺的咳嗽打断二人讨论,顾不上悲痛,恼羞成怒瞬间占据了他的心,对红冲一顿劈头盖脸的教训:“修口!你是不是疯了?现在是说这话的时候吗!”


    是,也不是。


    然而,这一回,哪怕是惹人愠怒的回答,也没有了。


    红冲没有任何回音,仿佛从不曾在他心底存在过。


    究竟是什么意思?乘岚莫名心口一跳。


    师仰祯说:好像是说‘你的心’……?


    霎时间,乘岚的心口仿佛开出了一朵花,顺着经脉肺腑,酥酥麻麻地爬遍他全身,野得像是爬山虎,而非什么矜持的芙蕖。


    那攀咬的花并未吸干乘岚的真气心血,反而像是一口糖水,支起了原本无力的手脚,令乘岚拭了一把脸,缓缓起身。


    大地震颤,师仰祯隐隐察觉到什么,拂尘一伸,拦在乘岚面前,问道:“你要做什么?”


    “杀了他。”乘岚目不斜视,认真地看着远处那道颤抖着从地上爬起来的身影。


    他突然忆起什么,瞥了一眼师仰祯,缓缓道:“你不会要阻拦我吧?”


    “不会。”师仰祯道:“此地乃禁地,平日里少有弟子前来,我也会照拂下方,你只需应敌,万莫束手束脚。”


    “素旋绮修歪门邪道,是我作为师长引导不足。今日他犯下如此乱事,清理门户,本该是我分内职责,反而是我力有不逮,才不得不请照武真尊动手。此事了后,我自当辞去太上长老之位,负荆请罪。”她的话声一顿,又接了一句:“但他毕竟是我的徒弟,这些年我与他的师徒之恩不假……还请照武真尊替他留个全尸。”


    此言并无不合情理之处,唯一不合情理的便是,如此富有人情味的言语竟然出自于师仰祯之口,引得素芸生频频侧目。


    但见师仰祯似颦似叹状,素芸生撇开脸,心中五味杂陈。


    或许有不甘,可他总归记得方才师仰祯说过,自己这些年的安生日子,是师仰祯替自己承受了禁制的反噬。


    所以,不甘之余,也有一股泛苦又泛酸的感念、怅然,渐渐叫他品出一种诡异的满足。


    乘岚淡淡应下:“自然。”


    按红冲方才所言,他要杀素旋绮,也只能用幻术,再借不灭真火之力剿灭这道神魂,而非斩伤这具身躯。


    只不过,早先他就已掐断了素旋绮的脖子,虽然对素旋绮似乎影响不大,看着到底不美,倒是不知,这算不算“违约”了。


    他正要动手,就听师仰祯问:“……红冲确实还活着,是吗?”


    乘岚轻轻颔首。


    师仰祯沉吟片刻,便说:“清醒过来之后,我也看到了许多以前不曾知晓的旧事,我才知道,我误会了许多事,还望真尊与我向他带一声道歉。”


    她抬手抱拳,行了个正式的礼:“这些年多有怪罪,是凝魄识人不清。以后若有用得到的,还请红道友随意招使。”


    闻言,乘岚微微一怔。


    时隔多年,那些旧事,乘岚不知她知晓了几分,毕竟有许多秘密,连自己都还不清楚。


    他忍不住拂了拂自己心口的位置,低声道:“无妨,我想,他并不在意。”余光瞥见素芸生亦为此言而震惊得久久无言,便也顺便带了一句:“你也是。”


    素芸生颤声道:“师兄他……”


    “我是说,方才我一时上头,也对你道一声对不住。”乘岚道:“无论如何,你窃取那节藕,都算是阴差阳错救下红冲一命,这份恩情,我铭记在心。”


    了却二人心念,乘岚再次提起剑.


    山岳震颤,风雪之中,素旋绮再次抬起头时,便见乘岚已出现在眼前。


    他忍受着体内四处冲撞,总也没个安生的神魂斥力,强作出冷静自如的模样,笑着道:“看来真尊已作出决断。”


    “三百年了,真尊,难道每每午夜梦回,你的眼前不是映出那夜的场景?”他缓缓抬手,按在自己心脉之处,轻声道:“你刺穿了他的心脉,令他气绝于你怀中,可你不知道——原来,动了杀心的只有你而已。”


    他说着,缓缓抬手,隔空作出描摹乘岚眉心的动作,又恰到好处地松懈半分。


    于是,红冲的神魂立刻占据了上风,只见他眼神一闪,恢复清明时,又是故人神色。


    他似乎也有些惊讶,但看着乘岚,他还是忍不住唤了一声:“兄长……”


    如此熟悉,乘岚望着他,不忍地偏开脸去。


    他便拭了拭眼角并不存在的泪,缓缓道:“兄长,求你,求你杀了我……”


    素旋绮就知道他要这么说,心中反而安定下来。


    他暗自嘲讽道:越是这般说,恐怕乘岚越难下手!可叹乘岚痴心一片,却是两心有情但不相通,红冲还不如自己看透这份人性。


    谁知,乘岚却道:“好。”


    露杀剑就这样,刺穿了那只搭在心口的手,再挑开这颗心,一如三百年前的情景。


    素旋绮低下头,一时不敢相信发生了什么。


    他下意识地抵抗,便看到自己的另一只手直直握上剑刃,转眼间,就被削得骨肉分离,惨不忍睹。


    这怎么可能?


    但他的身体已不受控制地软到在地。


    “不对……”素旋绮连声道:“不对、不对!这是幻术!”


    话音落下,墨色晕散。


    待得素旋绮复又回神,什么露杀剑、什么伤口都不复存在,倒在地上的人换成了乘岚。


    而他手中握着的,正是藏官刀。


    几乎是瞬间,素旋绮不受控制地提起一口气,仿佛生怕惊动了什么脆弱的宝贝。


    这把刀里存着红冲那双独具神通的眼睛——早在将红冲的神魂引入体内时,素旋绮就发现,那双眼睛,竟然仍然不在红冲身上。


    法力、神通,就连功德似乎也唾手可得,一切都齐整了……


    素旋绮再也没有丝毫犹疑,用藏官刀划开乘岚脖颈。


    鲜血喷涌而出,溅了素旋绮一脸,下意识地,他闭上双眼。


    再次睁开双眼时,一片铺天盖地的血红之中……他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回到了‘熔炉’。


    这也是幻术吗?素旋绮却不敢信了。


    因为他所身处的,并非火山口,而是‘熔炉’之中。


    无形烈火之中,万魂的哭嚎声萦绕在他耳畔,刺进素旋绮耳中,令他头痛难忍。


    怎么会是熔炉?纵然素旋绮一直参不透这诡异幻术,可他知道,这是天地之间生死流转的规则,是任何术法都难以窥探的、天道的秘密。


    就算乘岚的幻术再高超,也绝无可能从自己的识海里,取出这段记忆为幻术所用。


    除非……


    除非有人早就将神魂拱手相让。


    只要一想到这种可能,素旋绮就忍不住怒吼出声:“红冲,你真是疯了!你宁可被他吞食,也不肯助我一臂之力?你我本为一体,同气连枝,我若能成仙,又怎会亏待你?”


    他微微一顿,换了个阴森的语气,又骂起来:“乘岚,你忘恩负义,卑鄙小人!”


    然而,没有人回应他。


    “幻术是吧?”素旋绮冷笑一声:“可笑!我已经等了一百多年,你以为我耗不起?”


    说罢,他干脆闭紧双眼,捂住耳朵,盘腿打坐起来,看样子,是铁了心等着下一次幻境流转,以寻幻术的破绽。


    他还在做一个贪得无厌的梦,却不晓得,若他此时再睁开眼,便能看到——藏官刀挑着他的衣领,像对待一只猎来作为食物的野兔一般,将他虚悬在火山口炙烤。


    熔炉,是真正的熔炉。


    万魂的悲声、无形的不灭真火,亦是真实。


    火焰叫嚣着舔舐素旋绮,沿着怕飘逸的衣袂爬上素旋绮,渐渐地,吞没了素旋绮。


    扭曲的神魂被不灭真火抽离出来,渐渐落入熔炉中,融为万魂的一部分。但素旋绮的躯体并未似红冲过去那般,被熔炉所接纳。


    不灭真火转而涌向藏官刀,挟着风钻进乘岚怀中,卷走了石镯的残骸,才返回熔炉之中。


    光华飞散之间,却有一粒火苗逸散出来,轻而快地飞掠过乘岚心口,灼得乘岚痛弯了腰。


    无穷无尽驳杂的记忆涌入他脑海中,他眼前发花,目不暇接,又痛又晕,几乎想把脑子掏出来,把自己的心也生生吐出来才好!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花了多久功夫,才终于把自己从纷乱的画面中抽身而出,那时已是伏倒在地,冷汗淋漓,狼狈得叫人认不出来。


    乘岚却丝毫顾不上痛楚与仪容,他肝胆俱裂,连忙内视体内经脉,检查心口的那株小苗。


    然而,他的心脉空空如也,如此平滑,仿佛从未有什么莲子、幼生花芽曾扎根的痕迹。


    就仿佛,这三百年来的最后一个谬误,终于被纠正了。


    自此,世间万千错乱的命线,都回到了原本的位置上,再也没有一根格格不入的红线,能自由地游走其中,自作主张。


    这算什么?


    当乘岚这样问出声时,天地之间,偏有一道冥冥之中的指点,劝他:大道无情,放下执念,自得仙机。


    妖灵开智虽然难得,但只要他肯飞升成仙,与天地同寿,哪怕过去千百万年,总能等到转世再会之时。


    可是,若真能成仙,即便不曾忘却这段过去,又岂会执着于这份“再会”。


    ……这算什么。


    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两乡。*


    这是真仙的道理。


    却不是乘岚的道理。


    *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两乡。出自唐代王昌龄的《送柴侍御》。


    第102章 风系苦芳心(尾声) 要过千百……


    有道是“云坐香兰南有灵, 万剑敬立无意北”,只不过, 天地间的一场浩劫,实则只有无意湖边霜心派涉身其中而已。


    据说,某日地动山摇,晃倒了派中禁地的那座冰山,派中无数亭台楼阁都未能幸免。


    幸运的是,除了在冰山中闭关的当代掌门素旋绮,竟无一人死伤。


    之所以说是幸运, 自然也是因为冰山坍塌, 才误打误撞地暴露出这位掌门钻研邪道。


    真该说是善恶终有报,不信抬头看——苍天饶过谁?


    作为素旋绮的师尊,凝魄真尊自觉难辞其咎,安顿好派中事务后, 立即辞去太上长老的职位。


    然而,如今的霜心派中, 论修为,论辈分,除了凝魄真尊, 也没有其他可仰仗的大人物了。


    于是,派中事务交由他人搭理, 但凡是重要事务, 还是得送到凝魄真尊面前过目——只不过, 如今的凝魄真尊, 只自称是霜心派一位教习大课的普通长老罢了。


    这消息传到魔域时,已是好几个月后,霜心派新的山门, 已经在无意湖的另一岸重建完毕。


    程珞杉听玉滟讲过此事,当场拍手,叫了一声洪亮的“好!”


    “……人家这么惨了,你这个反应,这不太好吧,城主。”玉滟提醒他。


    “有什么不好的?”程珞杉抬手指向屋顶:“这几个字真该送给他们!”


    没了闲杂人等一次又一次地破坏,新的城主府已新建完毕,陈设和过去几乎无异,唯独正厅多了一道牌匾,上书龙飞凤舞的四个大字:改过自新。


    玉滟瞥了一眼,暗道:真尊手书亲赠,不喜欢,怎么不直说?


    不过,量玉滟十个胆子,也不敢真的将这话问出来。就像他也心知肚明,给程珞杉一百个胆子,程珞杉也不敢真把牌匾拆了,送到旁人处去。


    程珞杉端庄地抿了口茶,随口问道:“乘岚倒是好些时日没再来魔域了。”


    玉滟觉得他这话问得仿佛没事找事:“真尊一来,就要给你立规矩,你明明巴不得他再也不来,还要故意问我。你可真是……”得了便宜还卖乖。


    灵压消散,幸而不灭真火仍然安分,反而因为这世间最后的“钥”也回到熔炉中,再也没人能够抵达那处世外之地。


    就连乘岚,也只能站在山脚,仰望着永远也攀不到的山巅。


    不过,这便带来了另一团官司——魔域的事务,也该换个处理的办法了。


    这事到底还是归程珞杉管,可乘岚一改过去态度,大手一挥,直接越过程珞杉把一应事务都安排完了。


    程珞杉这时才知道,原来乘岚从前的态度已算得“和颜悦色”。


    如今,乘岚非要对程珞杉发号施令,令他着手安排分批将部分魔修放离魔域一事,程珞杉只得照做,否则……他可不想像上一次反抗那样,被乘岚揍得玉滟都不敢认。


    话虽如此,乘岚几月不来,程珞杉一边自我唾弃,一边也生出几分好奇:为什么不来?照武真尊,不是每隔些时日,都要上灵山祭奠尊上吗?.


    春深无客到,一路落松花。*


    香兰山脉脚下,潺潺流水流入一间被结界庇护的院中。


    比起初建成时,这里的水木屋舍几乎没什么变化,变的只是人。


    乘岚给自己做了丰盛的三菜一汤,迅速吃完,收拾好残局,才发现这家里竟没什么旁的家事可做。


    他把春凳拖到廊下塘边,躺在上面,看着天发呆。


    有许多人够在挂念他的行踪,他对此心知肚明。


    霜心派经历如此大事,仙门中人无不觉得,这总能请得照武真尊出山了吧?却没料到,仍然不见照武真尊的影子。


    师仰祯和素芸生也递了帖子邀他参与霜心派的“乔迁宴”,他不曾亲临,只送了一句祝福。


    将魔域事务安排妥善后,除却回复必要的信笺,这些时日,他便是整日呆在家中发呆,未曾迈出家门一步。


    并非因为有事要忙,反而是因为太闲了。


    闲得乘岚心慌。


    他不像红冲,品不出呆在家里,究竟有何意趣。


    过去的三百年间,他也很少独自呆在这个家里。


    长生剑尊在尘世间的传说并非空穴来风,他总是在尘世中走走停停,还要定期到魔域去……很忙碌,但他不觉得疲惫。


    或许是这些凡俗琐事对于一个半仙而言,确实无法致其“案牍劳形”。


    又或许,是他不敢停下来。


    因为一旦停下来,乘岚才恍然觉得,原来一个人呆在家里,和一个人行走世间,有这么多的不同。


    即便他一向独来独往,可天大地大,哪里没有个人呢?便是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也有妖、有修士、有恶鬼……总能遇到人。


    只有这个被乘岚珍藏起来的小院,是真的不会有除了他自己之外的人出现。


    呆在这里,他便止不住地心慌:如果这样的日子,我还要过千百年呢?


    乘岚不敢深想。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又被红冲骗了。


    明明天道为证,红冲一旦背誓,自己此生不可飞升,而乘岚曾在熔炉再次触及仙机,可见誓言未破。


    可是……他的花呢?


    他翻了个身,面向空空如也的池塘。


    三百年未经启用,塘里没有一点污秽,反而洁净得令人不敢相信。


    乘岚屈指轻弹,风便在水面上吹出几条小鱼的波纹,在澄澈的水中皆若空游无所依。


    几朵真气而生的小鱼苗,终究无法为孤单的院子添加一丝生气。


    兴许人闲着,就少不得胡思乱想,即便是道心坚如磐石的乘岚。


    一个莫名的念头又窜进他脑中:熔炉之中,是不是会更热闹些呢?至少那里有红冲。


    即便万魂都在其中,乘岚却一反一贯谦虚之态,自言自语道:“我能找到你。”


    哪怕有万魂阻挡在他们之间,乘岚也相信,他一定能在被不灭真火燃烧殆尽之前找到红冲——只要红冲真的在熔炉中。


    一别如雨,他只求这苍天大地,能给他一个准话。


    “你的诡计实在太多了……”乘岚敛目呢喃:“我悟不透啊。”


    他便合上眼眸,静静地在煦色韶光中,度过这个漫长的午后。


    至霞光掀开乘岚眼皮,他突然想到一件八竿子打不着的琐事:他已很久不曾吃鱼了。


    红冲很爱吃鱼,尤爱吃鱼眼睛,乘岚其实不大能体会。


    从前,是心离尘世太远,尝不出饮食酸甜苦辣;后来,便对此更是心生敬畏——他总觉得无论是什么鱼,都带着一股若有若无的泥水腥味,无异于干啃臭泥。


    故此,乘岚甚少吃鱼。


    即便尝遍人间百味是修行,但他从不强迫自己适应尝试过却真心厌恶的食物,修行虽苦,却也没有没苦硬吃的必要。


    但不知为何,今日这念头忽地死灰复燃,竟然令他口舌生津,迫切地想吃鱼。


    他于是立刻整理行装,到海边镇上买了一条新鲜的鲤鱼,拜托渔家削净了鳞,掏干净了内脏,瞥见那只鱼眼睛时,竟莫名心中一悸。


    “砰”地一生,渔家顺手帮他把鱼头剁了下来,分开放进乘岚的提篮中。


    “客官,下次再来啊!”


    乘岚挥了挥手,算是应答。


    到家之后,他按照记忆里红冲那条红烧鱼的成色,辅以自己的经验,试图还原出记忆里没来得及好好品味的那条红烧鱼。


    他的厨艺不错,更何况,三百年的光景,即便再不擅长烹饪的人,也该学出点门道了。


    所以,他也确实模仿成功了至少一半,至少这鱼上桌时,色香俱全,唯独不知味道如何。


    布好茶酒,乘岚郑重其事地夹起鱼肉——但想了想,竹箸一转,又挑上了红冲最爱吃的鱼眼睛。


    乘岚将鱼眼睛置于鼻下闻了又闻,除了酱料的浓香,确实不曾闻到一丝腥味,才小心翼翼地放入口中。


    他是同时怀着很高的期待,和更高的忐忑之情,试图虔诚地品味这看似美味的鱼目。


    然而,牙齿咬过那弹软的触感,一阵猛烈的腥气还是在他舌尖爆发。


    好腥!


    将咀嚼过的食物吐出口实在不雅,乘岚捂住嘴,试图强行咽下。


    但不知为何,那鱼眼睛在他舌尖,居然又泛出一丝诡异的香味,让乘岚感觉更难以忍受了。


    连刀斧碎骨之痛都能受之面不改色的乘岚,竟怎么也压抑不住呕吐的欲望。


    他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终于再也无法忍耐,扑倒塘边:


    “呕——”


    他吐得撕心裂肺,仿佛五脏六腑翻江倒海,争先恐后地想从喉咙逃跑;吐得眼前都模糊了,却眼尖察觉到,剔透的塘中多了一抹渐渐晕开的血色。


    一条鲤鱼的眼睛,又不是什么妖兽的爪牙,竟能刺破照武真尊的舌头?不仅如此,端看那出血量,简直是内伤严重。


    乘岚莫名心里一空


    他正要定睛细看,就见那血色落到塘底,生了根。


    他突然再也说不出话了。


    茎叶从塘底伸出水面,攀上乘岚的肩头,化为一节藕白的手臂。


    紧接着,那手勾住乘岚的脖颈,将他半张脸凑近了水面。


    一个湿漉漉的吻,从泥里冒出来,沾着塘中的水,却意外的清新,带着莲子的淡淡苦涩与回甘。


    仿佛乘岚今时今日才倏然得知——原来那腥味原本也与水、与鱼都不想干,是从他心底泛出来的。


    而现在,他空落落的胸膛里,只能淌出蜜来。


    有人一边吐泡泡,一边笑道:“有这么难吃吗?我倒觉得,格外好吃呢。”


    多情帘燕独徘徊,依旧满身花雨、又归来。*


    ===正文完结===


    *春深无客到,一路落松花。出自清代施闰章的《山行·野寺分晴树》。


    *多情帘燕独徘徊,依旧满身花雨、又归来。出自宋代田为的《南柯子·春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