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难以掩藏的震惊。
劳伦佐定定看着她,宛如在注视什么从所未见的谜题,想要拆解的冲动与对未知的警惕对半,他也不知道怎么行动才好,面上罕见露出孩童般的迷茫。半晌,他嘴唇微分,伸手要替她捋开因为汗湿贴在鼻尖的一簇头发。
伊芙琳清醒过来,啪地拍走他的手,膝盖一顶一掀,轻松将虚弱的吸血鬼甩出去。
劳伦佐侧卧在地上,一时半会起不来,边咳嗽边笑:“对我温柔点……否则你就白救我了。”
伊芙琳态度冷淡:“如果你敢做小动作,我立刻杀了你。”
劳伦佐闭着眼睛答:“好的,好的,我知道了。”
见他没有揪着她救他的事探究原因,伊芙琳暗暗松了口气。
她坐起来擦了擦汗,用手电筒探照四周,发现他们再次置身于一个通道入口前。劳伦佐暂时一副不能动弹的死人样子,她摇摇晃晃起身,打算到洞口查看情况。
“你也需要休息。”吸血鬼突然睁开眼睛。
伊芙琳下意识想反驳。但他说得在理。刚才一连串折腾对体力和精力消耗极大,仓促前进可能反而丢掉小命。她寻找着适合休息的角落,一边对劳伦佐道:“你换个地方躺,这里离石壁缝隙太近。”
最后他们选择了通道正前方几步外的空地。这里离刚才石壁合拢的位置有些距离,又没有靠着岩壁,有机关的可能性最小。
摸出怀表,伊芙琳拧转闹钟发条,定下三十分钟倒计时,忽然想起来;“把你的剑给我。”哪怕劳伦佐眼下像头病猫,她也不敢在他拿着武器的情况下闭眼休息。
对方爽快地将短剑推过来,主动提议:“你可以把我的手脚也绑起来。”
伊芙琳差点同意了,想了想,直接躺下了:“我累了。”
她身上没有绳索形态的圣物,只有刚才攀登用的那两条,用来绑劳伦佐也就是做个样子谋求心理安慰。
“那我关灯了。”话说口,伊芙琳就懊恼地撇嘴,直接合上夜光石手电筒的盖子。
吸血鬼又不需要光照。
身侧黑暗中传来一声低低的笑。
伊芙琳不想正对他,也不愿意背对他,最后只能右手抓着短剑,仰卧在坚硬冰冷的石板地面上。身体每个部位都在因为疲倦酸痛尖叫,她反而毫无睡意。
忍耐了好一会儿,也许实际上只有数分钟,她冷不防问:“吸血鬼需要睡眠吗?”
劳伦佐没立刻搭话,她险些以为他睡着了。
“血族睡眠的定义和人类不太一样,”他终于开口,刚才似乎只是在组织语言,“白昼时我们会停止活动,但那种静止的状态恢复体力和精神效率很低。进食永远是最快最好的休息方法。只要有足够的新鲜血液,我完全不需要睡眠、躯体也能够自愈。”
那你现在这么躺着有什么意义?伊芙琳忍住没问。
“刚才那些机关是怎么辨识出你是吸血鬼,而我是人类的?”
劳伦佐这次回答得异常简洁:“炼金术。”
伊芙琳语塞。她当然知道这个世界上有炼金术,不止是点石成金的魔法,一切以难以用科学解释的神秘原理引发现象变化的都可以被称为炼金术。只是,这个名词很少出现在她的日常对话中。
炼金术师们颇为神秘,几乎不在公众面前露面。最其中有的完全改造了自己身体,有的研究出了将意识和灵魂转移到人造躯体中的禁忌术式,这使得最中的魔法师,容貌经年不改分毫。
另一方面,炼金制品与猎人们关系紧密。运用白银锻造的各类武器弹药之所以能克制吸血鬼,也是因为银金属在炼金术和神秘学中的意义。发布召集用的自动打字机、甚至包括她身上不需要能源运作的矿石手电筒,都出自炼金工房。
只是她没想到,炼金术能够构建出如此大规模而精巧的危险机关……不,应该说这座地下圣墓本身就是炼金术的产物。
对话中止。
伊芙琳的意识逐渐开始模糊,就在即将沉入梦乡的那一刻,劳伦佐忽然轻声说:
“我还是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救我。”
为好不容易聚积起来的睡意消散而恼火,她闷头装睡。
“我知道你还醒着。”
“我需要休息,”伊芙琳咬牙切齿,“等我起来再问。”
劳伦佐叹了口气:“好吧。我再自己想想。”
伊芙琳克制住拿短剑捅他的冲动:“把你我的位置调换一下,假如当时在夹缝里的人是我,你会伸手吗?”
“当然会,但其中的意义和你所做的显然不同。”
她闭上眼,冷冷道:“你还有用,仅此而已。如果走到前面才发现有一个人无法解开的机关,后悔都来不及。”
劳伦佐不置可否。
伊芙琳决意不再说半个单词,将意识放到呼吸上,打算浅浅睡一会儿……
她感觉自己只睡过去一秒。脸颊上凉凉的触感将她惊醒。
睁开眼,她与吸血鬼赤红的双眸近距离对视,呆滞了半秒。她随即意识到他在碰她的脸。她腾地坐起,本能一抓,将睡梦中松开的短剑捏到掌心。
劳伦佐觉得她戒备的态势很有趣,很无辜地说:“你的怀表叫个不停,可你睡得太沉了,根本听不见。”
伊芙琳立刻按掉怀表,甩了甩头:“我现在醒了。”
她居然真的在吸血鬼面前睡得死死的。伊芙琳转向通道入口,背着劳伦佐摸了一下脖子。更匪夷所思的是,他没趁机袭击她。
※
通道两侧和之前的一样,依旧堆满了人骨。
伊芙琳对于狭窄的空间警惕加倍,每一步都很小心。劳伦佐不怎么咳嗽了,面色依旧惨白,沉默地走在她身侧。
这次的甬道很长,走了足有近二十分钟才看到出口。
有之前的经验,两人不约而同在洞口谨慎地驻足,唯恐走太快又触发什么炼金术机关。
通道外是一座迷宫。
眼前的光景宛如幻想小说插图成真。
与此前不同,这里的通道显然更为古老,以天然的空洞为基础修葺而成,基本只在重要的部分镶嵌石块加固,表面整体粗粝、凹凸不平。岩洞往往阴冷潮湿,但这里异常干燥,和他们坠落的那个空间一样,连苔藓都无法生长。
“把手电筒关上。”劳伦佐说。
伊芙琳照做,眼前立刻陷入一片漆黑。即便双眼逐渐适应,她也感觉不到任何一丝来自出口的光线。
“如果这座迷宫有出口,那也未必在地面。关不关灯都一样。”
劳伦佐摇头:“你没发现?刚才经过的那条通道坡度略微朝上,因为路程太长感觉不明显,但我们已经不在最深处了。黑暗中对脚下的感知会更敏锐。”
“你觉得只要往上坡走就能抵达出口?”
“有可能。”
伊芙琳沉默。
劳伦佐声音浮上恶劣的笑意:“你怕黑的话,可以拉着我的手。”
“闭嘴。”
最后折衷,伊芙琳和劳伦佐各拉攀登绳索的两头,他走在前面。为了提防黑暗中的响动,他们尽可能不说话,隔30个呼吸拉扯一次绳索确认另一头的状况。
劳伦佐走路悄无声息,如果不是绳索另一端定期传来的动静,伊芙琳几乎要感觉她是一个人走在全黑的岩洞中。
不知道过了多久,伊芙琳忽然一头撞上了劳伦佐。
他居然停下了。
“墙上有东西。”
伊芙琳打开手电筒。他们正站在一个三岔口,前方某个通道岩石与石砖间杂的通道墙壁上,赫然遗留着狂乱而深刻的划痕。
“击打碰擦的痕迹,有什么东西曾经快速经过这里……”伊芙琳看向另外两个洞口,很快发现其中一个稍深凸出的一块石头上也有类似的痕迹。
“按照划痕的走势看,不论留下痕迹的是什么东西,都是从前面这条路过来,而后折入右边这个。是顺着‘它’的足迹走,还是逆着方向追溯源头?”
对视一眼,他们当然都选择前者。
前方陆陆续续又发现了不少类似的痕迹。不知道是否是巧合,往划痕的来处走的路径逐渐朝上,伊芙琳也很快察觉到了足下坡度。两人都没说话,气氛却逐渐紧张起来。
这条路尽头等待他们的会是什么?
伊芙琳不觉想象出了巨型蜘蛛或是螳螂之类的怪物。圣瓦莉亚的陵寝按理不该成为怪物的巢穴。但这里真的是圣墓吗?她回想这一路所见:疫病时代的人骨教堂墓穴,对吸血鬼饱含杀意的炼金机关,现在又是岩穴迷宫。如果圣骸真的在这里,难道安置在迷宫的中心又或是出入口?
“说到地下迷宫与怪物,很难不想起牛头怪米诺陶。而这些痕迹,就相当于分辨路线的毛线。”
劳伦佐突然有了谈兴,伊芙琳愣了片刻,才确定她没有把内心的猜测自言自语说出来。只是此情此景恰好让她和劳伦佐想到了一处。
希腊神话中,克里特地下有座巨大的迷宫,人与牛交|媾生下的怪物米诺陶居住在深处,以供奉的童男童女为食物。英雄忒休斯获得公主阿里阿德涅帮助,靠毛线团辨明路径,找到米诺陶并杀死了怪物。
伊芙琳对他主动提及这故事感到意外:“你对人类的神话故事感兴趣?”
劳伦佐笑了:“你猎杀吸血鬼,却不相信米诺陶存在过?你怎么知道神话映照的并非隐秘的事实?”
伊芙琳哑然。在吸血鬼大肆横行之前,大多数人类都相信他们也只是想象力的又一产物。
她只能希望前方不会真的有牛头怪物。
又走了接近二十分钟,岩洞陡然到了尽头,他们踏入了一间地窖般的石室。
习惯了干燥的空气,伊芙琳立刻察觉到空气比岩洞中更潮湿,这里一定连通外界!
手电筒的光照从一个角落转向另一个,前方墙壁中央有个狭窄的门洞。然而洞口静默伫立着一座雕像,身披全套甲胄,手持长斧,像是中世纪挂毯中的骑士。石像体格魁梧,正好彻底挡住了去路。不把它挪开,就无法离开这里。
仿佛是错觉,头盔的深处有微光闪烁。
下一刻,石骑士动了!
恶寒蹿上后颈,伊芙琳身体本能做出反应,抽出短剑横在身前。
咣--!
骑士轻盈得不可思议,一个起跳,举斧从上重重砍下。
石斧与短剑相碰,激起的冲击重重锤在伊芙琳胸口,她后跌半步撞在劳伦佐身上,整条手臂瞬间发麻,几乎握不住剑柄。
“跑!”
劳伦佐拽住她手臂,拉着她就掉头重新向岩窟迷宫中狂奔。
哐当哐当,石骑士紧跟不放,追着他们在通道中奔跑,地面震颤,石头铠甲互相碰撞,发出巨响。
劳伦佐跑得极快,遇到岔路几乎想都不想就做出选择。伊芙琳被他拽着跑得跌跌撞撞,手很快松脱了,也不知道是他主动松手还是意外。
骑士的石斧时不时自后方携劲风袭来,伊芙琳不敢回身接招,只能提气狂奔。
无视仿佛要爆炸的胸口,她努力跑得更快更灵巧,侧身,下蹲前扑,借洞窟地势东躲西闪,勉强没把劳伦佐跟丢,却也完全没心思注意他带着她往哪里跑。
前路陡然穷尽。
他们奔进了一个圆形石室,出入口没有第二个。
被逼进死角了?!伊芙琳握紧短剑,转身准备迎战。
“别动。”劳伦佐步伐有些虚浮,往前半个身位,挡住她的动作。
紧追不舍的石骑士出现在石室外,狂暴挥舞的斧头卡顿似地在半空凝滞。而后,石骑士居然收起斧子,什么都没发生似地哐当哐当大步离开了。
发生了什么?
伊芙琳调整着呼吸,摘下别在胸前的手电筒,飞快扫视四周,目光一凝。
一整套衣物软软地倚靠在墙角,看式样像是一两个世纪前的古物,伊芙琳只在歌剧舞台上看见过类似的打扮。半步外,另一套女性裙装以相近的诡异姿态铺陈地面,就好像原本在里面的躯体就那么仰卧着化作幽灵消失了。这条长裙明显更古老华贵,袖子很长,布料早已干瘪褪色,宝石镶嵌腰带之类的装饰品却都保存得极为完好,与教堂彩窗和一些织毯里的贵妇装束很像。
在这两套无主衣物下方,隐约还压着更多的残破布料。
更奇怪的是,只是看着这些衣物,伊芙琳就止不住地想打寒颤。
劳伦佐一言不发地注视着这些幽灵般的衣袍,良久,才嘲弄地牵起唇角:“血族的尸体不止会在阳光下化作灰烬消散,在暗无天日的地下迎来终结,也是一样的。”
说着,他拎起面前的男士外套和衬衣一抖。
暗色的灰烬瞬间从内部滑落散逸。
伊芙琳捂着口鼻后退一步,心头骇然却明了:这都是被困在这里,一点点衰弱、直至消亡的吸血鬼!
再一想刚才奔逃至此的经过……通道内壁上那些划痕瞬间有了解释。那是曾经与他们一样被石骑士追杀的倒霉鬼曾经窜逃过的路线。
“看来我们扮演的并不是忒休斯,而是必须被监|禁在迷宫深处的怪物。”
而石骑士就是狱卒。
这神圣迷宫确实有进无出。
劳伦佐绕着石室走了一圈,发现了更多吸血鬼的遗骸和衣物,甚至还挑拣出了两把一看就极为锋锐强大的古老武器。他随意盘坐在地,似乎已经飞快接受现状适应了新环境。他拿起一把寒光凛凛的双手剑打量,问伊芙琳:“你刚才接了那大块头一招,感觉怎么样?”
伊芙琳坦白:“我承受不住他的石斧,你的剑没被砍断已经是奇迹。”
黑发红眸的吸血鬼露出奇异的微笑,像在调侃她不识货:“如果它折断了,那才是奇迹。”
她翻来覆去地看,觉得他的银色短剑除了手感平衡上颇为奇妙外,并没什么特别之处。
“来,砍它。”劳伦佐指着身侧一个石墩。那似乎是某个吸血鬼就地取材磨出来充当椅子的。
伊芙琳宁可坐在那上面,转而挥剑朝石壁上随意一划。
银刃的尖端深深切入岩面,像割开柔软的奶酪般轻松。
她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随即果断远离劳伦佐一步,提防他把爱剑抢回去用来切她。刚才这一通疾奔,劳伦佐也没衰弱到倒地不起,她怀疑他已经开始适应这片土地对他的诅咒。
劳伦佐端坐不动,只是笑笑地看着她:“现在有三个选择。第一,原路返回,寻找迷宫别的出口。第二,干掉那个大块头出去。第三,在这等死。只不过……看我这些同族的样子,估计已经把这座迷宫摸了个遍,实在找不到别的出口,又无法与那大块头抗衡,才不得不在这化作尘土。”
伊芙琳下巴一收,目光锐利:“我身上还有一把枪,但我不觉得银弹会对岩石有用。但你有击败石骑士的把握?”
“目前没有。”
劳伦佐显然在故意营造悬念,她无言地催促他说下去。
“你发现了吗?和最开始的地方不同,这里没有人类的骸骨。虽然不知道什么原因,但曾经肯定有人类被扔进这里。他们到哪里去了?是被来到这里的我的可怜同胞们当作食粮,吃得不剩一点渣滓?那么为什么这些血族还是被困住了?我很想相信他们没有那么弱。”
“第二种假设,那些人类没有你那么强大,没能力通过前面的机关,直接掉队了。又或者他们原路返回、直到回到那深井底部,企盼着奇迹发生、能够从最初的入口离开?”
伊芙琳眯起眼睛。
“只要不和血族一起行动,人类就能安全通过前面两道机关。而那石头疙瘩对你并没有特殊对待,好像任何生物靠近就会暴起攻击。所以我猜最接近真相的假设是第三种。人类无法对抗石头骑士,但可以寄希望于有人打开入口。否则没法解释深井那里散落的大量人骨。”
“但我们的状况和他们都不同。”吸血鬼向亡者的衣冠示意,“首先,他们的武器都比不上我的剑。”
他拿起一柄古剑往石壁斩落。
火花四溅,但只留下一道刻痕。
劳伦佐的视线随即露骨地下移,在她的咽喉上停留。他灼热的目光仿佛拥有实体,像是真的黏连住她的肌肤,刺痛发热。
“吃饱肚子才能干活,不是么?”
他的话语轻柔、如蜜糖包裹的麻药甜蜜而充满诱哄。
“伊芙琳,给我一点血,我就去把那坚硬笨重的大块头切成碎片。”
作者有话说:
明后天都是零点左右更新。
炼金术相关原本是放同世界观长篇《骗婚骗到吸血鬼》展开的,故事主要舞台就是首都贤者院,但是这篇存稿过程中发生了一些问题,目前还在等待推翻重写……
文案如下,感兴趣可以收一个:
佐伊今年23岁,特长假扮脑袋空空的花瓶美人,爱好结识适龄男士,绝技是一旦被求婚就会失去兴趣、光速跑路后还能和对方继续做朋友。
新同事基兰美貌惊人,从西服袖扣到皮鞋全是高级货,谈吐和善文雅,却又意外缺乏生活常识,活脱脱一个涉世未深的贵族少爷。
佐伊立刻盯上了他。
但那时佐伊还没意识到,她盯上的“猎物”并非人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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始祖基兰是血族中远近闻名的怪胎:他喜爱人类,对人类世界的一切充满好奇心。
但这不妨碍他将人类视作食粮。
基兰爱人类这个弱小的种群,但对人类个体漠不关心。对他而言,没有哪一个人类不能被另一个替代。
——直至基兰遇见佐伊。
基兰爱得不得其法、小心翼翼,并非佐伊太脆弱,只因他是不自知的怪物。
他想将她变为同类,占有到时间尽头。但玫瑰会在放入真空管成为永生花的瞬间死去,永远得到她时,他可能也会永远失去她。
隐藏身份的始祖吸血鬼vs.隐藏本性的爱情欺诈犯,王者对线,先掉马者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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