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月攀至苍穹天顶,闪耀着,默默注视着,充当今夜剧目忠实的观众。
银白色的光华悄然洒在图宾老城中心某座旅馆三楼房间的窗棂上。几不可闻的一声吱呀,从内侧上锁的窗户缓缓地打开了,修长的暗影像凝聚的雾气,穿过窗户落地时没有声响。不速之客身着遮掩面容的黑色长袍,毫不犹豫,直接向放置在壁龛的单人床靠近。
墙壁凹陷处营造出的安全空间被夜色笼罩。防虫的麻纱床帐内,夏季轻薄被褥下,隐约可见住客侧卧安睡的轮廓。
闯入者脚步停顿了一下,倾听生者的呼吸,也在环视四周。
熄火的壁炉上方有一把生锈的餐刀,尖头锯齿,适合切肉,大概是之前哪位邋遢的住客叫客房服务后随手扔下的。
黑袍袖子里伸出一只苍白而骨节分明的手。
餐刀消失,手起刀落,利器刺破布料,皮肉被穿透发出闷响。
杀手的动作却一顿,果断掀开被褥。
床上躺着一个女人,翻过来一看,双目紧闭,脸色惨白,肢体僵硬,餐刀贯穿的胸口创口泛白,渗出淡黄色的液体,其中混杂的少量血液早就结块。
这原本就是一具尸体。
壁龛的阴影里忽然动了。银光乍现,从斜后方疾刺,哧地撕裂黑袍。杀手回臂阻挡,银刃偏离后心,只扎入肩膀。
杀手冷哼,拔出肩头刀片反手投掷。第二人已然后撤,灵巧地跳上窗台,钩锁挂住窗棂,一荡一跃,直接脱离!
当--!银刀没入墙壁。
杀手也跳窗而出,不需要绳索,宽袖舒展如羽翼,直接自三楼而下。他落地时几乎没引发任何动静,但目标奔逃中遗落的什么东西滚到脚边,弹跳了一下。
轰--!
小球炸开。旅馆前厅松软的沙地随之崩塌,露出布满银色枪尖的深坑。
杀手不仅没有改换身形闪躲,反而向下一抓,直接拔出了深埋土中的银枪,手指拈转,枪身转出虚影,尾部在地面一点。杀手在身体被其他枪尖刺中之前,猛地借力向上跃起。
这一下力道奇大无比,他直接飞到了旅馆屋檐边缘。
老城街道斗折,快速移动的身影一闪而逝,明确地朝着图宾大教堂而去。
黑兜帽下传来冷笑,一个纵跃出现在了街道对侧的屋顶上。
月色中的狩猎拉开帷幕。
伊芙琳奔跑着穿过午夜的图宾老城。她什么都没有想,只是一心一意地抄小道前行。她孤零零的脚步声回荡在石板街道。刚才的爆炸声已经在身后惊起灯火和喧哗。时间不多了,但她本来就没指望能和始祖缠斗许久。她要在城中的猎人和专家们赶到前解决问题,否则对方留待日后再次来袭,同样的手段第二次不会起效。
冲出小巷,图宾圣瓦莉亚大教堂近在眼前。
然而在门前的广场上,从头到脚被黑袍掩盖的身影静静伫立着。
神圣的尖顶与钟楼支撑着满月当空的天幕,而不祥的死神泰然沐浴着银白色的月光,看着她,被兜帽遮掩的视线毫无疑问地定在伊芙琳身上。
他身上散发的杀意与压迫力仿佛拥有实体,激起恶寒的颤栗,求生的本能尖叫着直冲脑髓。快逃快逃快逃快逃快逃。逃不掉的。会被杀掉。会变得和他们一样。记忆中的凄惨光景在复苏,搅动胃袋,唤醒生理性的呕吐冲动。被虐杀,被肢解,缓慢痛苦地死去。恐惧畏怖向四肢扩散,血液像是要冻结,感官濒临失控。夜风仿佛也停滞,偌大的广场变质为充溢着异样气息的猎场。
在他面前,无人能够生还。
深吸气而后吐气,伊芙琳手探入披风内侧,触碰腰间发烫的剑柄,感觉到浑身知觉在复苏。她没有后退,反而左手持枪上膛,放慢脚步,缓缓地迎上前去。
还有十步,五步,三,二,一,进入手|枪射程。
伊芙琳停步举枪。她没有扣动扳机,对方也一动不动。
“你就是吸血鬼猎人杀手?”
“有些人确实这么叫我。”男性,分辨不出年龄,悦耳的、不知道为什么让人想起水银的嗓音,吐字措辞充满常年居于高位的气息。
“你知道我会来,察觉我白天的跟踪,还瞒着我的眼睛做了不少准备,”数拍的停顿,猎人杀手好像颇为惊讶,因而有了些微谈兴,“你没有逃到海峡对岸去,却想要寻求圣瓦莉亚的庇护。即便你能逃进猎人守护者的教堂,你难道准备在里面躲一辈子?”
伊芙琳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不管我说什么,都无法改变你的想法。但我还是要表明自己的立场。受邀加入狩猎时我并不知道行动的具体内容。我并不赞同绑架而后撕票的做法,因此中途退出,所以才没有留在地下与你相遇。”
对方立刻尖锐地指摘:“但你也没有试图救出人质。”
“我不赞同,但我能够理解为什么我的同伴们认为那是必要的。”
猎人杀手冰冷地低笑了一声:“为大局着想是个好用的借口。”
“始祖安娜斯塔西亚与人类生活,但她似乎也没有阻止其他吸血鬼残害人类。”顿了顿,伊芙琳也笑起来,“说实话,我记不得至今死在我手上的吸血鬼有多少。想必对你来说也是一样。不论是你还是我都没资格评判哪方更洁白无辜。”
“我接受你的复仇,”伊芙琳扣动扳机,“下地狱吧。”
呯--!
枪响的同时,猎人杀手身形一闪,避开银弹的轨道,瞬间栖近眼前,手中长|枪抬起,杀气凝于枪尖一点,直取伊芙琳心脏。
伊芙琳长披风扬起,拔剑出鞘。
嗡!
瓦莉亚之剑银白色的剑身仿佛在燃烧,轻微地震颤着,澄澈的白色火焰划出长弧,令满月顿时失色,却又迅疾如雷电,刺破黏稠的夏夜空气,直接与长|枪相撞,削铁如泥,直接将枪尖砍断!
圣剑并没有停滞哪怕十分之一秒,流畅地划出锐利折线,一拐前探,改劈作横砍,奔吸血鬼的头颈而去。
时间流速像是放慢,伊芙琳能清楚看到敌人的每个动作。
猎人杀手显然吃了一惊,果断用半截枪身格挡剑势,同时向后闪避。然而广场随着圣剑出鞘发生了不可思议的异变,空气变得如凝胶般滞涩黏稠,裹住他的肢体皮肤,令他的一举一动无法如往常般敏捷迅速。
与之相对,伊芙琳的动作变得更快,她张口吸气,一个箭步猛冲向前,直接突入安全距离,几乎可以说是撞进吸血鬼怀里。
呯呯呯呯!她不做任何防御,只是攻击,左手|枪口近距离朝着敌人左胸连发,将心脏的位置开出血窟窿。与此同时,双臂交错,瓦莉亚之剑由右向左,剑锋未受枪械后坐力影响,刺破兜帽,切进怪物的血肉!
她感觉到剑刃因为坚硬骨骼的阻碍顿了顿,随即继续割开前路。
一往而前,剑出无收,什么都无法挡住燃烧的瓦莉亚之剑。
暗色的血雾喷溅,兜帽滑落,伊芙琳看见银白色的长发,以及略微睁大的浅灰色眼睛。头发和眼睛都在远离,因为整颗头颅被割下,顺剑势飞了出去。
也因为伊芙琳朝反方向飞了出去。
她根本没有试图防御,开枪出剑的同时,吸血鬼的手臂就像钢棍,凶恶地击中她的左腹。
比在歌剧院正面承受劳伦佐的冲击更夸张。感觉就像被火车碾压又抛掷出去。整个左侧腹失去知觉,然后在落地的瞬间,痛觉全部复苏。太痛了,伊芙琳甚至没有晕厥过去的机会,眼前一黑的那刻就再度因为激剧的痛意清醒过来。她控制不住,发出一声变调的惨呼。
但是结束了。在像要将所有意识融化为狂乱的呓语的剧痛中,她努力地想要笑一下。心脏被捣毁,脑袋被割下,做到了,只要她利用好所有条件,只要她放弃生路,猎人杀手也是能杀死的。很快一切都会结束了。她告诉自己。很快会有人赶来,大教堂里有驻守的专家,还有刚才爆炸惊动的猎人。他们会知道如何焚烧吸血鬼的尸体彻底防止复活。
滴答,滴答,液体落地的声音,略微拖拽的足音响起,在很近的地方停下。
月亮开始偏斜,谁的倒影落在她身上。
伊芙琳眯着眼睛聚焦,瞳仁骤扩。
啊啊,为何--
像是不知何时沉入了濒死时刻离奇绝望的噩梦,她看着猎人杀手拎起她砍下的头颅,放到颈间,调整了一下位置。然后,创口长出肉芽,开始复苏,开始弥合,但是又无法彻底愈合,圣剑在惨白皮肤上留下焦黑的印迹,翻卷向外,阻止着不死的怪物完全恢复原样,于是这光景只有更加丑陋,更为可怖。
始祖吸血鬼冰冷的灰色眼睛动了,看向她。高高在上。一点点的,灰色的虹膜侵染上赤红。
伊芙琳知道自己正在急剧失血。她的血刺激到了嗜血的怪物。她无法确认自己是怎样的惨状,动不了,午夜的广场冷得骨头都在痛。
费力地转动眼珠,她看到沉默地注视着她的钟楼与花窗。
圣瓦莉亚,为什么。好痛。不知是否存在的主,为何会这样。好痛。她是哪里做错了?她是哪里走错了一步?她快要死了,可心脏破碎、脑袋搬家的敌人却复活了。
吸血鬼没有血色的嘴唇翕动,发出平静的、向学徒讲授奥义般的语声:
“广场四角泼洒过的圣水,圣剑的火焰,瓦莉亚渊源之地流动的空气,圣迹发生的同一片土壤,水、火、风、土,条件齐备,改变整个空间的性质,制造出绝对有利的神圣结界,简单而有效的降灵术,几乎等同圣者再临。非常优秀、可以给出高分的解答。”
“这是我现在还拥有的记忆里离死亡最近的一次,只差一点,我还以为就终于能结束了,”他居然笑起来,那快要溢出来的遗憾全无伪装的痕迹,“可是,我居然还是没有死。竟然,竟然……哪怕是瓦莉亚的圣剑都无法击败生之核的诅咒。”
生理性的泪水从伊芙琳眼角滑落。但可能如果真的有力气,她也会想放声痛哭。她感到愤怒。她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愤怒过。她无比希望这个世界上真的有神,因为只有那样她才有可以诅咒的对象,而不是对着比尽头更远那虚无的漩涡喊话。假如神真的存在,为什么要允许这样的怪物存在。不,如果已经有这样强大、长寿的存在,又为什么还要创造出人?只是因为他们不仅需要会哭喊会挣扎的玩具,偏好会思考会痛苦的食粮吗?
为什么。凭什么。啊,她到底是为了什么--
俯视着她的吸血鬼看出了她的痛苦和困惑。
“看在这份上,我不会让你和那些家伙一样多受折磨。”无法死去的始祖有张看不出年龄的脸,换到别的场合,也许会有人称赞他的姿容挑不出任何瑕疵,举手投足都那无法彻底愈合的伤口还在渗血。
他拾起伊芙琳掉落在地的手|枪,确认了一下还有子弹,枪口指向她的眉心,语气很温和,像个和蔼的长辈:“到了天堂,也许你可以帮我问问瓦莉亚,我究竟怎样才能死。”
呯!
同时传来的还有血肉飞溅的闷响。
银光闪烁,是银弹击中石面蹭出火花,嚯地弹开。也是利刃削落始祖持枪的整条手臂。
她是真的快死了,又或者已经死了,伊芙琳想,居然会生出这种幻觉。
不可能出现在此的、熟悉的身影闯入她开始模糊的视野。
他好像回眸看了她一眼,但她看不清那张脸上是什么表情。
“不对他人的猎物出手是基本礼仪。”
劳伦佐的声音冰冷,充溢着杀意。
“她是我的。”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