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芙琳机械地转过头。凶手是从窗口离开的,而就在窗前半步的地上,躺着一把带血的手术刀。
有人在互相喊叫,她居然还能冷静地思考。
凶手走得很急,是她来访开门的动静惊动了对方。医院外墙特意处理成难以攀爬的平滑直面,连凸出的水管窗棂都没有。窗框上没有绳索钩子。凶手只可能是吸血鬼。如果和铸就地下狩猎场惨案是同一怪物,应当有能力在整个楼面大开杀戒,但那家伙并没有那么做,反而选择离开。更奇怪的是,以凶犯的身手,竟然没能立刻割断首要目标司各特的喉咙。
伊芙琳再度审视血色侵染的病床。
盖在病人身上的毯子在床边突出一个尖角。她甩开试图将她拉走的手臂,把毯子掀起来,瓦莉亚之剑歪斜地躺在司各特身侧。被褥有手肘来回挪动造成的深痕。司各特曾经试图拔剑对抗。
不止是同伴以命相搏,有赖圣剑庇护,司各特当时才能带着安娜斯塔西亚的核离开地下。
并不是凶犯没能轻松杀死伤员,而是凶犯无视圣剑的震慑,依然留下了致命伤!
伊芙琳伸手抓住瓦莉亚之剑。和面对安娜斯塔西亚时一样,圣剑在发热。
医生在往司各特胸口和脸部安放急救仪器,教会的专家正在墙角洒盐和圣水,治愈的圣物在床头发光。司各特快咽气了,一片混乱,没有人顾得上注意伊芙琳。
她把圣剑别到腰间,直接走了出去。
数分钟前送她到顶楼的电梯还在原位,伊芙琳走进轿厢,按下底层按钮。
轿厢门合拢前,她看到猎人和医院守卫们从安全楼梯口鱼贯而出。这种时候没人信得过电梯。
伊芙琳从住院部大楼正门离开,去停车场,发动机车引擎。
圣巴特勒缪绿荫环绕的轮廓飞速倒退,最后消失在身后远方。伊芙琳油门踩到底,拐上回市区的大路。
凶手用了吐真剂。
司各特在药剂效用逼迫下供出了机密行动参与者的名单。
快跑,伊芙琳,快跑。
是同一个凶犯。对方打算实行彻底的复仇,将与始祖狩猎相关的所有人逐一杀死。那家伙很可能就是传说中的吸血鬼猎人杀手,从未放过任何一个对手的残暴始祖吸血鬼。
留在地下的所有人死了,司各特的伤势活不了,接下来就轮到她了。
伊芙琳十指紧紧搭住方向盘,自言自语:“你已经是个死人了。”
※
伊芙琳驱车回到林德公寓。
拧开门锁时她恍惚了须臾。上次回这个“家”是近一个月前。她直接走进卧室,从床底拖出一个中型皮箱,然后打开站在梳妆台边上的旧衣橱。
银弹,袖剑刀片,磨刀石,药粉,保养枪膛的机油,替换用的战斗服,稀奇古怪的辟邪挂件摆件,假发,假身份文件和介绍信,几件方便典当的金银物件,以及一些现钞。这可以说是猎人梦寐以求的全副家当。伊芙琳把它们全放进箱子里,又塞了一些衣物让里面的东西不至于随步伐叮当作响。
把箱子拖到门口,伊芙琳找出纸笔,坐到餐桌边写信。
第一封开头是“亲爱的安格斯”。她握笔的手指有些发抖,头两个单词就写坏了两张信纸。写第二封信时伊芙琳已经控制住情绪,收件人是公会介绍的代理律师。
将两封信放进外套口袋,伊芙琳站起来,环视她已经生出感情的阁楼一居室。
她的目光定在深处斜坡天花板上的市区地图。她缓缓地走过去,爬上矮梯,将它拆下来。在此前一直空白的地图西北角、圣印修道院和大墓地所在的地方,她打了个红叉,然后添上附注,不再和之前一样是关键词,而是完整的句子:
--是平局,但这就是最后了。
她将地图卷起来靠在墙角,后退半步,转身拎起箱子开门。
在公寓门前,伊芙琳撞见了给楼前花圃浇水的房东太太。
“特鲁索小姐!你什么时候回来的?这又是要出门旅行?”
“因为前两天的雪灾,有个朋友遇到了一点麻烦,我要过去和她住一阵。”伊芙琳摸出给律师的信,以及另一个油纸信封,“能麻烦您帮我寄出去么?这是邮票钱,还有这个月和下个月的房租。”
“要是每个租客都和您一样省心,我做梦都要笑醒,”房东太太忽然想起什么,“对了,之前您出门旅行大概第二天晚上有人来找过您。是个很英俊的年轻人,很有礼貌,听说您不在家就走了,也没留名片。”
伊芙琳垂下视线:“是吗?我一时想不到是谁,也许是不太熟的人。”
她吸了口气,向房东太太微笑:“我赶火车,容我告辞。”
等林德公寓消失在拐角后,伊芙琳才忽然想到,其实刚才有那么一瞬间,她想给房东太太一个拥抱,感谢这两年多来各方面的关照。太煽情了。幸好她没有那么做。
伊芙琳驱车到中央火车站,寄出第一封信,又随便买了张车票,是港城和首都之间的主要铁路线,五分钟后开始检票。
四个小时后,她在沿途停靠的中转站下车,走进车站盥洗室,出来时已经换了身衣服戴上假发。她又买了下一趟出发的车票,并不在乎终点站在哪,反正总会在中途下来。
第二天清晨时,她混在大群的夏季的观光客里抵达图宾站。图宾是联邦南部有名的温泉疗养地,更是仅次于首都的文化社交中心。
伊芙琳坐在站台上的长椅上,箱子放在脚边,像个等人来接的独身旅客。
满脸雀跃的男女老少谈笑着从她面前走过,议论着明天上门拜访哪家的故旧,后天有某某上校家的舞会。
伊芙琳只觉得疲惫。她不想继续沿着联邦铁路网毫无规律可循地逃亡了。
她并没有为一言不发地从港城消失后悔。不告而别是最正确的做法。被严密保护的司各特都会被上门刺杀,她即便向公会寻求保护也无用,甚至等同向至今神秘的吸血鬼方内线主动暴露身份,将她的命送到凶犯手中--司各特泄露的也许是代号ace,也许是伊芙琳这个名字,要将目标锁定到伊芙琳·特鲁索这个身份上,即便是猎人杀手也需要时间。
至于向信得过的伙伴求助……伊芙琳想都没想过。
她熟识的猎人没有一个参加了始祖狩猎,她不能将他们牵扯进来。
这么一连番换车转车,再紧咬不放的猎手也难免被干扰视线。之后最好的解决方式是她就此彻底人间蒸发,离开联邦去另一个国家、完全更换身份和外貌特征。
翻动的车次牌显示半个小时后就有一列往首都去的特快车,说不定还有票。最快今天傍晚,她就能登上渡海的轮船或飞艇。
但那不会是结束。
吸血鬼的怨恨与寿命同样漫长。之前就不乏猎人的孙辈被寻仇的吸血鬼灭门的惨案。一旦选择抛弃伊芙琳·特鲁索这个名字,她就要做好一生都活在恐惧中的心理准备。吸血鬼的使魔能以超出人类想象的方式辨认出目标。她将永远怀疑身后有人尾随,害怕每个归家的道路尽头有嗜血的怪物静静等待。她不能有家人,不敢有朋友,因为他们都可能会成为报复的目标。
那样还能算活着么?
站台渐渐空了,伊芙琳起身,帽纱遮掩的眼睛里逐渐有了清醒坚毅的光亮。
她已经是个死人了。
一样要死,她可得拖着那个恶魔一起下去。
※
伊芙琳在图宾住了下来。
疗养胜地有太多前来修养的独身女性,来自全国各地,无亲无故、温泉和旅店两点一线的更是不在少数,伊芙琳混在里面并不显眼。
图宾仿佛汇集了所有声称首都太喧嚣不适合他们的首都社交界人士,然而在图宾,他们一样聚集在十分喧嚣的午餐会晚宴和舞会,谈论同样的小道消息和国家大事。只要在早晨和傍晚适合散步的时候出去逛一逛,伊芙琳就能把最新的消息的夸张版本听个遍。
总体而言,除了常态的吸血鬼袭击事件,只有一桩值得留意的大新闻:
几个始祖眷属级别的吸血鬼居然白天闯进首都贤者院,直奔传说中无所不有的地下档案馆。但由于猎人赶到及时,并没有人员伤亡。贤者院罕见发表声明,宣告并无藏品失窃。
时机太巧,伊芙琳怀疑那几个吸血鬼是冲着安娜斯塔西亚的核去的。
于是她乔装后到图宾的猎人集会所混了一晚上。港城公会获取了始祖之核的消息已经传开,贤者院袭击事件确实与其有关,但核已经被转移到别处,袭击者扑了个空。对于如何解析应用始祖之核的神秘力量已经有诸多论著,多则数年,少则半年,足以应对始祖吸血鬼的新型武器就有望问世。
始祖那近乎无敌的力量是吸血鬼一方最大的优势。如果能与始祖一战,人类与吸血鬼之间惨烈而断续的战争将进入新一阶段。
市面上的主要报纸都有留给吸血鬼猎人的专门一角讣告栏,全联邦统一。与吸血鬼的战争伊始,市民会自发在每周日聚集在教堂又或是公园议论角,倾听念诵过去一周逝去又或是失踪的猎人代号,十分朴素、却也极为真诚地表达对于猎人们的敬意。
近两年战势僵持,对于猎人们的不满之声高涨,类似的纪念活动逐渐变得冷清。但报纸还保留着传统。
伊芙琳每天都会仔细确认这个专栏。陆陆续续地,地下狩猎场的伤亡者的代号在上面出现,对死因一笔带过,死亡日期错开。
然后,港城副会长凯伦·司各特的讣告也刊载了。由于身份特殊,名字和死亡时间下还附有一小段悼词。笔者对死因到底还是含糊其辞:“在医院不治身亡”,可以理解为伤势,也可能是疾病。司各特的死期倒是没作伪,一周前的刺杀当日晚上就停止了呼吸。
在图宾的第九天,伊芙琳在讣告栏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ace·伊芙琳(港城)
在死亡而非失踪一栏。
港城公会大概已经察觉她失踪的原因,有人想要以这种方式协助她脱身。这也等同向她传递坏消息:他们有理由相信,那个凶恶的复仇者正在寻找她。
伊芙琳镇定地将报纸叠回原状,放回旅馆早餐室的书报栏。
晨钟的悠远鸣响在图宾老城区的大街小巷间回荡。伊芙琳喝了一口咖啡,看向窗外,老城中心的教堂尖顶的镀金在夏日阳光中亮得刺眼。
她选择停留在图宾还有一个理由:
图宾大教堂又名圣瓦莉亚教堂。千年前,火焰与雷电的圣者就是在图宾死去而后引发圣迹。这座古老而拥挤的城市对吸血鬼猎人意义特殊。
《当代炼金术简述》开篇就指出,炼金术的本质是干涉现实的精巧语言游戏--为无法命名之物寻找到标签,置换空想与现实,点石成金,化不可能为可能。
换而言之,当一个说法足够合理,在神秘学意义上它就可以是真实的。
圣印修道院不为人知的圣墓不论是真是假,因为确实能克制吸血鬼,那么它就是圣墓,那把剑就是圣剑。因此传说中圣瓦莉亚的渊源之地,没道理不拥有相同的特性。
舞台已经选择好,接下来就是布景和演员。
劳伦佐拥有部分始祖的特殊能力。在圣印大墓地,伊芙琳勉强可以和劳伦佐打成平局。他能逃出来归根结底是因为她不打算和他同归于尽。
所以,如果以自身死亡为前提设计陷阱,她说不定可以和传闻中的始祖一命换一命。
作者有话说:
本章内容提要来自一首很多年前就喜欢的歌:vagrant-fetft.vee,歌词也蛮合适的,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