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第四十一章


    一个合格的将领, 应当是怎么样的呢?


    孙子曰:将者,智、信、仁、勇、严也。


    孙子说:一名将领,必须要具备智慧、诚信、仁爱、勇敢、严格的品质。


    阿楚如今尚未及笄, 郭嘉称赞她“不莽不怯”,是说她拥有一定的智慧与勇敢。除此以外就是“信”“仁”“严”,不过她之前大多在雒阳家中学习交友,还没有遇到能展现它们的情况,这些特质无从谈起,因此也就不能全下定论。


    她现在站在城门前面,侧后方站着威风凛凛的照夜玉狮子, 手中立着的红缨枪比她的人还高了一大截。


    时值三月初, 春寒料峭,寒凉的春风从东南方向吹过来, 能把人心里的杂念全部带走。


    太阳升得晚落得早, 此时恰好在天际与她对望,暖红的光洒了一身, 照得她一双异色瞳仁熠熠生辉,锐利得像民间祀奉的九天玄女。*


    阿楚带的五百人, 还都不是战力最强的。五百部曲给了高玥, 又让她带上了陈佑的私兵与所有县兵,剩下那些略微能用的,她和陈佑商量了, 决定留给荀彧守城,以防不测。有她和高玥在前, 荀彧再带上一千五百人, 就算出了岔子, 也是可以守住阳翟的。


    她自己带的, 却是最新招募的雒阳兵与阳翟青壮——这些人经验最少,训练得还不完善,其实能力相当有限。


    这当然是刻意安排的。


    诱敌之兵,只要让敌方不起疑心就足够了。


    阿楚对自己的能力有数,知道自己单枪匹马上阵也无不可,但助阵士兵还是要带的,于是挑了最新的那一批。


    只要主将不倒,背后人心便能稳定,这一点她是明白的。现在自己一无功绩二无经验,就算带上皇甫嵩亲自训练的精兵,也未必能发挥出最强的力量,那还不如随便挑几个,把能打的留在其他地方。


    “可是,您只带这些人应战,不怕贼人起疑吗?”高玥跟着她久了,虽然对她的实力有一定认知,感情上依然还会担忧她的安危。只是这点不便在人前宣之于口,只能试着从另一个角度表述。


    “阿玥无须担心,”在阿楚回答之前,荀彧先开了口。军师监军的话还是很有份量的,高玥于是看着他不疾不徐地挽袖伸手,指向了城下的黄巾首领,“黄巾军二月方起,组成仓促,比起真正的军队更像是联盟。首领不过是匪徒数人,对计略一无所知。”


    郭嘉闻言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还有另一层原因,被荀彧隐去未谈。


    这些黄巾的概念里根本没有兵法战策的概念,或者他们可能有,但是在以阿楚为首的官兵入城后,他们反而前来进攻,正是轻敌的表现。


    在这样的情况下,这些人也绝不会相信,她能派出另一队人马,潜伏在他们背后,等待偷袭的。


    荀彧没有把后半句说出来,高玥也就忽略了这一点。她对着阿楚再一点头,即刻下城,组织起士兵,从侧门离开了。


    阿楚大概也没有注意到那“另外的原因”,她看着高玥集结士兵的身影,估摸着时间也差不多了,在临走之前,对荀彧又行了一礼:


    “护城之事,就交由文若了。”


    “彧明白。”


    阿楚点点头,转过身挺直了腰杆,缓步走下城楼。


    陈佑已替她将队伍整好,士兵们分作两批,靠着城门,在两军交际处空出一大片区域,留给将领对战。


    这些将士和阿楚一样,都是未上过战场或仅见过一两次的新兵,身上多少还有些稚气。


    尤其是来自阳翟、未见识过阿楚本领的兵卒们,看着她并不高大的背影,心中都不太有底气。


    人们一向以“从来如此”作为衡量万物的标准,因此只要某人表现出了哪怕一点不同,都会受到他人的质疑:


    小女郎怎么能带兵呢?


    小女郎岂能和贼将阵前对峙呢?


    小女郎如何……


    然而城楼上的大人们没有疑问,他们也就没有资格去讨论这些问题,只能听她的指挥,忐忑地注视着她只身向前。


    黄巾却没有这些顾虑。


    山匪出身的野贼才不和他们讲仁义礼信,操着一口豫州方言,对阿楚与身后士兵指指点点,交头接耳了一阵,又忽而仰头狂笑。甚至不用人去探究这些话具体含义,单单看着他们轻蔑的表情,便知道是什么意思了。


    阿楚的目光直直地射向对面的将领:蓬松枯黄的须发、充满恶意的眼神、破旧脏乱的皮甲,除了额头上有特殊意义的黄巾,其余打扮,俨然是山匪的模样。


    她六年前在富春,单挑过七个这样的流匪,那时诸葛玄不忍她冒险,孙坚来得也快,那场战斗最终没有明了的结果。


    今天定然会有结果的,她心想,这些黄巾虽不中用,但给她练手也算足够了。


    上来搦战的黄巾头目还在叫喊,如果他知道阿楚心里的想法,大概要直接急眼了。


    “……屁大的黄毛丫头也敢上来和爷爷们叫阵?”


    “哈!哪个缺心眼儿也敢放女人上来?真是要绝后的事!”


    “自己绝后了,还怕将士们绝后,才把她送来的吧!”


    几个满身匪气的黄巾听了,拍着手放声大笑:“好啊!好姑娘!”


    这话便太难听了。战场上,最不能开、也最必要开的就是将领的玩笑。侮辱将领就是侮辱一支军队,更何况是这种明里暗里带着强烈性羞辱含义的话——非要类比的话,大概比讥讽吕布为“三姓家奴”还要严重数倍。


    阳翟将士们没有经历过这种情况,于是粉粉躁动了起来。他们军事化的程度太轻,对纪律的服从性不够,接受的训练还不足以支撑他们压制住愤怒的情绪。


    阿楚一蹙眉,她已经听到方阵中有人开始咆哮了:“杀了这群狗日的!”


    阿楚冷静地转过头喊道:


    “高玥平日怎么教你们的?安静!!!”


    “……”身后又是一阵窸窣,最终还是安静下来。


    她吼完这一句,才把冰凉的目光投回到黄巾匪首身上,视线又狠又冷,简直快要掉出冰渣子来。


    手下士兵的反叛尚且可以通过强权压制,敌方对主帅的人格羞辱是不可原谅的。主辱臣死,就算她自己能够忍受这样的侮谤,也必须在乎手下将士的感受。


    如果咽下这口气,折的就是她这一边的气势。


    哪怕真正的战力不是她们,阿楚也无法容忍这样的事情发生。


    首领大概是注意到她的视线,不屑地低头看她,终于停下了喋喋不休。


    他一挥手,身后跟着叫骂的匪军声音渐渐小下去,中年男人在身后大批黄巾的注视下走上前,对着阿楚露出充满恶意的笑容:


    “无能小儿,还不求饶?”


    “孽伥贼子,等我杀了你,便让手下将士食尽你血肉!”


    阿楚提起长/枪,将它横在胸前。阳翟三月的日光毫不吝惜地投射在城壁上,又映照在她明媚的脸庞上。


    她上挑的圆眼里几乎跳跃着金色的火焰,双手握紧武器,声音又清又亮,带着这个年纪少女独有的朝气:


    “来!”


    与此同时,始终关注着另一队军马动向的荀彧微微点头——高玥带领的伏军已埋伏到位,时机一到,便可发令进攻。


    郭嘉再次走到城头最前端,微微眯起眼,顶着刺眼的日光,紧紧注视着那道身影。


    一个人若想有所成就,不怕没有金银财帛、气运机遇,只怕没有高远的志向与对应的资质。在这样的时代,秦楚能够以女子身份堂而皇之地站在这里,无论是否凭借外力,都足以证明她的鸿鹄之志。


    如此看来,剩下还要印证的,就是她审时度势、进退裁决的能力了。


    他俯瞰城下,声音嘈杂难以听清,只看到荒野上的两批人马又相互叱骂了几个回合,最终,那山贼模样的头目咬起牙,先冲上前去。


    那姑娘单薄的身形在此衬托下,几乎有点摇摇欲坠了。


    郭嘉的右手按在城墙上,粗粝的灰石砖磨着他的微湿的掌心,压出不太平整的红痕。他望了又望,心知是多此一举,还是转头笑着问:


    “文若觉得她可行?”


    荀彧也轻轻地笑起来。他入阳翟以来,说话的频率就减了不少,的确是如郭嘉所推测的,防止自己开口多了,权力就从阿楚移到他手中。


    “她是朝廷指派的守将,自然是有过人之处。”他说,“奉孝愿意留在这里直到现在,不也是清楚她与旁人的不同吗?”


    他简直像一只护崽的母鸡,虽然嘴上还是那样谦和有礼,表达出来的意思却处处是维护。


    郭嘉知道他年少时被救过,但不知道他眼里的滤镜叠得究竟有多高,也无奈了:


    “行吧,我承认她是个有想法也有谋断的。可是她这样的姑娘,扮个男装也还好说,偏偏就是要大张旗鼓地上场。此前可从未有这样的先例呀。”


    他话音未落,底下忽然传来激烈的掌声与叫好声,听不出是哪一边的。


    郭嘉立刻抻起脑袋去看。刚才在阿楚面前的高深莫测像装出来似的,她一走就原形毕露,又是瞪眼又是觑眼,只恨城楼建了三丈,高得他看不清楼下。


    荀彧看着他急切的模样,忍不住笑起来,调侃道:


    “奉孝这样说,难道就不愿意看她接下来的表现吗?”


    郭嘉咳了一声,收回脑袋:“有待观察,有待观察。”


    就在下一刻,城下人群又爆发出一阵响声:


    “好!!!”


    “伏将军好!!!”


    听了这么久,总算听出来一句有用的了。


    他趴在城墙边缘,一听这声音,立刻又探出了头,毫无仪态地四下张望。定睛一看,就被底下这场面吓了一跳。


    贼首那匹瘦骨伶仃的花马已经被扔在一边了,它主人已经被踹翻在地上,手里的长刀要掉不掉地卡在右手中,左手应该是被卸过了,以一种诡异的姿态向外翻折,软趴趴地下垂着。


    秦楚——这姑娘还真是没打过仗,把人家首领当成街边闹事的混混一样殴打,手里一杆枪几乎都没怎么动过,就靠着拳打脚踢,把这三十多岁、高她两个头的男人揍的鼻青脸肿。


    头目呸地吐出一口血,看着她拳头又要落下,连忙嘶哑着声音讨扰:


    “等一等!等等!”


    阿楚一脚踩下去,铆钉战靴直接碾在他的脸上,男人的声音弱了下去,她冷笑一声。


    仁义不是给下作反贼看的。


    原本支起脑袋想看官军受挫的黄巾都傻了眼,一个个呆在原地不敢妄动。


    他们当然是见过十四岁女孩的,因此才更加惶恐……这他娘的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活人能做到这样吗??


    还好这些人也不是全蠢。扎着黄巾的人堆里忽然传出一道声音,不知哪个反应快的,立刻不讲武德了,嚷了句:


    “我们上啊,打过去!”


    无组织无纪律的黄巾杂兵立刻把这话一波一波向后头传。他们没有传话的士兵,有什么指令都看自己耳朵,实在不行跟着上,别人打哪儿就打哪儿,反正人多。


    “打过去!”


    “打过去!”


    这话也没传到后面,反正前头那几个厉害点的已经一窝蜂冲上去了,剩下那些农民出来的起义军,也就跟着想上涌。


    阿楚向后一跃,照夜玉狮子心领神会地上前,阿楚一蹬便跳上去。她握住缰绳,脊背直得像一把出鞘的剑,那双泛着绿光的眼睛好像夜间森林里掠食的猛兽,正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所有人。


    她抬手举高了长/枪:


    “儿郎们!”


    身后士兵看她将对方头目捶得满地找牙,一腔热血早就涌上脑门,早等着她一声令下了。此刻正是斗志昂扬的时候,士兵们立刻接上了她的话:


    “冲——!!”


    憋了这么久的气,是应当好好出一出了。


    荀彧站在城头,低眉向下望去,只看见四千黄巾尽数向前,赤手空拳的、提着锄头木棍的,都在队伍尾端,松松散散地,随着人流涌上前。


    差不多了。


    他打了个手势,身旁的旗兵立刻上前,握住城上牙旗粗壮的旗杆,用力挥舞——这是伏军出击的信号。


    潜藏在树丛中的高玥始终注意着城楼上的动静,看到赤色牙旗以特殊的频率挥舞着,明白这是“进攻”的旗语,“唰”一下从隐蔽的丛林里站起身,对着身边的旗手重重点头。


    ——时机已到,即刻出击。


    第44章 第四十二章


    “将军来!干一杯!”


    “哈哈哈, 将军好酒力!”


    阿楚握着白玉箸,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碗里的烤肉,眼前觥筹交错, 耳边劝酒声此起彼伏,心下感叹。


    ——好哇,这阳翟令陈佑,看着是个正经人,没想到喝酒这样厉害,又要和郭嘉争高下,又要来劝高玥的酒。


    还好她自己姑且算个未成年, 拒不饮酒没什么问题。


    如今敌军已破, 万事无恙,宴席自然是少不了的。


    此战的胜利几乎是压倒性的, 陈佑于是做主, 在城内举办庆功宴,也算补了昨日官军入城的接风仪式。


    之前高玥潜伏出击, 从侧后方攻破了战力最薄弱的农民军,吓得黄巾们溃不成军, 丢盔弃甲。


    前面能打的那几个, 本来和城门前的五百新兵缠斗得难舍难分。忽然听到身后动静,转头一看,几千的士兵被高玥打得仓皇逃窜, 本就不太稳定心立刻虚下来,结果被阿楚抓住时机, 一枪挑起好几人, 打了个落花流水。


    陈县令都看傻了眼。


    此前陈佑虽然也打退过两波黄巾, 可是他有一座城要守, 只求个平安稳妥,后续也没了其他动作。


    秦楚却是个下得去狠手的。这姑娘之前也没上过战场,但那心狠手辣的德性真像是天生的,仗着阳翟城就在身后,快狠准地截断了他们的退路,手起刀落便把领头几个匪里匪气的贼头给宰了,剩下的只喊投降不杀。


    “降将不杀!”


    “我、我——!”


    剩下的黄巾立刻投降。


    除了前面那些山贼出身,惯于组织手下烧杀抢掠的恶匪,其他大多都是日子实在过不下去、听着风向就加入的普通农民。


    这些人自己活不下去了,就去当土匪,欺压其他安分度日的平民,以为自己人多势众,藏在人堆里无人看见,就明目张胆地吸食同类的血液,这是群氓的恶意。


    他们平庸却恶毒,要在最底层的百姓里再划出一道分界线,自己爬上去做奴隶中的上层人,侵袭其余百姓的的生存空间。


    这样的人,能有什么血性呢?


    后头的黄巾抬头一看,前方将领的头颅还在地上滚动,死不瞑目的脸正对着他们,吓得人疾退几步,立刻扔下手中武器,军队立刻分崩离析。


    按理说,这种人阿楚是不想收的。然而郭嘉告诉她,军队只看将领而不看士兵。


    “亭主既然说‘降将不杀’,又何必过问他们曾经做过什么呢?”他很认真地说。


    千万人的军队,是不可以把他们看作无数个体的。因为所有的个人特质都会在群体中被掩藏,正如此时黄巾的首领是山匪,他们才敢蔑视阿楚的能力,大肆进攻阳翟。


    水至清则无鱼,身处高位的人,眼睛里必定要容一点沙子的。


    阿楚最终听从了郭嘉的建议,收下了三千余人的黄巾残部,交给了高玥去带。


    她手下缺人缺得很。


    阳翟的县尉吧,虽也退过黄巾,但还不能说是什么不可或缺的人才,更何况她一个无官无衔的亭主,真觍着脸要了人,对方也未必会答应呢。


    没办法,只能辛苦高玥和她自己了。


    高玥……高玥此时生在陈佑的叠声劝酒下举起铜爵往嘴里倒酒。


    生猛。阿楚在心里赞叹,不愧是吃下蔡琰黑暗料理都不眨眼的高玥,被灌酒都如此无畏自如。


    “好酒!再来!”


    阿楚眼皮一跳,转过头,果然看到郭姓酒鬼摇头晃脑地斟酒。


    注意到阿楚的视线,他还笑眯眯地抬手举樽,要和她隔空干杯。


    阿楚:“……”


    这家伙开宴前忽然找上她,说要做个交易,把阿楚吓了一跳,还以为又出什么大事了。


    郭嘉摸着下巴顿了好一会儿,欣赏完她紧张的表情后才开了口,说要一坛她先前拎上山的酒,代价之后再说。


    阿楚头一次对别人坑蒙拐骗,还不熟悉操作,自觉有求于他,只好有求必应,咬牙切齿地把酒给了他。


    谁知道郭嘉能给什么做交换呢,搞不好就是说着玩的。


    她想了想,算了,身外之物不足挂齿。


    郭嘉还在和她隔空举杯,骗到美酒得瑟得要命,阿楚一低头,看着酒爵里微温的牛乳,又看了眼没个正形的郭嘉,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把它举起来,咕咚一口倒进嘴里,果然被腥气冲得直皱眉头。


    汉代的杀菌技术不比后世,哪怕这牛乳烫了好几遍、额外加了蜂蜜,那味道还是怪异得很。


    “咳、咳咳——”


    好难喝!


    阿楚现在十四岁,还在发育的时候,虽说受了系统影响,长得慢了些,可是伙食还是要保持好的。


    身高对于武将来说真是太重要了,万一她哪天因为个子矮而打不过两米多的吕布,那她的金手指开得也太丢人了!


    她勉强坐直了身体,努力控制住表情管理,恰好和转头饮酒的荀彧对了个正眼。


    他可真是个体贴的好人,看了眼阿楚喝得差不多的酒樽(或许她更适合用茶碗),愣了一下,居然问:“异人的牛乳要再加热吗?”


    阿楚心想不如加点茶叶泡个奶茶吧,然而东汉现在的茶与后世不同,端上来也都是葱姜枣片,说不定只有蔡琰喜欢,实在没什么意义。


    她摇摇头:“都喝完了,不用了。”


    这一声推拒音量不大,却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


    她是此战主将,全局调令与击溃贼首都是她的功劳,又是钦定的官军将领,于是当仁不让地占据了主位,坐在所有人目光中央。


    阿楚今日的表现得太突出,一上战场便如煞星般左冲右突,轻易就挑翻了一批人,的确如如自己所说的,很是树立了威望。


    也是因为这个,她拒绝了一次敬酒后,再也没有人来劝。


    陈佑立刻道:“哈哈,亭主乏了吗?上歌舞美人吧?”


    阿楚瞥了他一眼——陈县令也真是个人才。


    世家庶支其实和寒门差不太离,不过多了层与大族的血缘关系,特殊的日子可以造访主家,勉强能混混日子罢了。这陈佑坐在宴席上,和真正的世家荀彧没什么交流,反而坐在下面,一杯一杯和郭嘉对冲,此外又是劝高玥劝个不停,现在居然还能空出心思来,注意阿楚的动静。


    本以为是个老实人,结果也挺滑溜啊。


    阿楚一听“美人”,扬起眉毛睨了他一眼——陈佑做事干练,为人也处处留心不多言语,应当不会犯这样低级的错误才对。


    在场的所有人里,她与高玥功劳最大,可两人都是女子。阿楚更加是未曾隐瞒身份,也因此受到敌人的谩骂羞辱。在这样的情况下 ,“美人”这个词的含义,便深了太多。


    果然,高玥脸色也变了变——她被宦官作为养女收养过,若不是养父被杀,如今或许也是贵人宴席上的“歌舞美人”。


    阿楚心中生疑,脸上异色一闪而过,还是笑道:


    “但听陈县令安排。”


    陈佑好似未曾看见她的古怪,拍手唤人。


    “上来吧!”


    “……”


    ……阿楚于是眼睁睁地看着,一群男人鱼贯而入。


    阿楚:“……”


    高玥:“……”


    其中一个长相清秀的,抱了把琴坐在边上,一言不发就开始弹;另一个低着头看不清脸,不过身材魁梧,抱着剑走到中央,倒是很有点武将气度。


    后面几个立马跟了上来,陈佑对着他们一点头,那些年轻男子纷纷走到阿楚身边,给她倒……热牛奶。


    阿楚:“?”


    她以为自己在做梦,就着背景的绕梁雅乐,僵硬地扭头去看身边的人。


    高玥满脸茫然,云里雾里。


    郭嘉显然也没预料到这样的情况,一挑眉,饶有兴味地看过来。


    荀彧……荀彧感受到她的视线,轻咳了一声,若无其事地别过头去。


    哦,这就是“我没看见,不会告诉你家长”的意思了。


    阿楚随意看了眼四周,其他男人要么低头避开此处,要么乐呵呵地推杯换盏,可以无视,连琴师都忍不住抬头看了眼。倒是宴客厅中央人,长剑还在手中翻飞,有点岿然不动的意思。


    系统含泪抹脸,感动不已:“秦楚,系统的好玩家,你也长大了。”


    阿楚无语,对着这群人说:“你们挤到我了,可不可以排个队?”


    与宋元明清相比,东汉的女性地位还不算太低。前面虽有董仲舒的三纲五常、班昭的《女诫》,但外戚势力的壮大,也使皇后、太后等高层女性握住了权柄,真要讨论的话,这年头贵族女人养几个面首,也无可厚非。


    她虽然不太排斥,但是——


    这些男人一定要跟麻雀争食一样凑过来吗?!


    显然汉代人民还不理解为什么攀高枝也要排队拿着“爱的号码牌”,对阿楚的吐槽置若罔闻,三四个人在主座边上挤来挤去,愣是把县府的宴客厅扭成了南风馆盘丝洞。


    她撑起手臂刚拨开一个要朝她脖颈这儿靠的,后面又来一个要贴在她背上的。


    她今年才十四岁!这是骚扰了!


    好声好气说话你不听,真当我是冤大头啦?


    阿楚有点不耐烦,一敲桌面,对案几旁边的雄性白幼瘦龇牙咧嘴地笑了一笑,阴恻恻地开口:“再挤就砍了你。”


    阳翟不算颍川的大县,陈佑设下的宴席里也都是些面熟的人。她和系统经常开鲨来鲨去的玩笑,也没出什么大问题,因此说这话的时候,心里也没想太多。


    然而——


    然而别人似乎不这么认为。


    琴师手一抖,琴弦被捻得太重,发出“铮”一声的长叹。


    刚才还想凑近她混脸熟的年轻男子,吓得把手中陶壶一扔,立刻伏跪在地面上,叩首谢罪。


    陈佑脑门子冒汗,左顾右盼找不到可以交流的人,默默低下头,眼观鼻鼻观心地装死。


    她自带的几个人倒是没什么反应。


    荀彧了解她的秉性,对她说的话宽容得很;郭嘉虽然与她相处不过一日,也大约能看出她不是那样昏聩的人,也从荀彧的态度上猜测出了她的意思。


    而高玥,高玥才不在乎阿楚杀不杀人,想杀谁,要杀几个。阿楚就是把在座的所有人都屠干净了,她估计也只会拍手称赞。


    宴席的氛围一滞,周遭陷入了微妙的沉默,可是几案中央的空地上,舞剑的男人还在继续。


    这人生得健硕,穿的还是粗布葛衣,唯独手里一柄银剑舞得耳后生风。


    那剑比起寻常铁剑显得略细点,在他手中一点一刺,劈开虚空,被烛光映得微红。雕花的剑柄被挟持在那人虎口间,剑尖飞扬乱舞,非但不显轻薄浮夸,反而带了点杀伐气。


    阿楚本来还想和地上几人说些什么,然而目光一移到此人的剑舞上,便怎么也移不开了。


    一种强烈的熟悉感涌了上来,让她忘记了心里的烦躁、周围的乱象,她目不转睛地看着那柄长剑:点、挑、撩、刺……


    她终于看清楚剑柄的纹路,那是一只凤凰!


    她也无暇顾及地面上颤抖的年轻人了。


    六年前,富春县狱里,她曾亲手放出过一个刺客,将自己用于挡他匕首的宝剑赠予对方。那时她亲口承诺:“若你以后无处落脚,可去琅琊、或是雒阳,就说寻伏家的阿楚。”


    那张隐没在无光处的男人面庞转过来,阿楚没有细看他的容貌,因为她已经注意到了,这舞剑人下巴上的那道疤痕。


    记忆里的那个名字脱口而出:


    “——典韦!”


    第45章 第四十三章


    后人评价:“死典韦足拒生贼军。”说的是典韦的英武卓绝, 在死后都能震慑他人。


    按照原本的历史,他最早成为军士,应该是在公元190年之后,反董卓联盟成立之时。陈留太守征召猛士, 典韦从此扬名。


    阿楚当年放走他, 其实没有抱太大期望。


    她那时才八岁,太年幼了, 傲慢的武士不可能因为她的举手相救就认她为主。他不是贫奴, 很有气性,因此阿楚虽然许下“无路可走可寻我”的承诺, 心里却不太相信他真的会来,之后也就淡忘了。


    没想到, 六年过去, 他竟然真的再次出现了……虽然是以“歌舞美人”的形式。


    阿楚从他手上接过自己的剑,听到典韦粗声粗气地嫌弃:“这东西太轻, 不适合我。”


    她一点也不生气, 反而笑嘻嘻地握住剑柄, 颠了一颠,又举起来挥了挥, 附和道:“是有点轻了,回头给你打双铁戟。”


    说着,她指了指下面仆人新添的座位, 对他一颔首:“位置已布好了,你坐吧。”


    阿楚不去问他为什么来颍川,也不问他什么会出现在宴席上, 典韦也就不多解释。


    假如阿楚这仗没有打赢, 或者发挥没有那么超群, 这位心高气傲的任侠或许就会在阳翟城边远远一看,之后自行离去了。


    “良禽择木”,这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


    典韦为人耿直,阿楚请他坐,他也不推拒绝,一抱拳,自顾自地入了座。


    方才扰乱气氛的几个“面首预备役”已经被带下去了,阿楚得了新人,心情正好,和周围人笑着聊了几句,场面于是又热闹起来,大家举起酒盏谈笑风生,不约而同地忽视了刚才的小插曲。


    转眼过去大半个时辰,宴客厅烧了炭火,大家又都饮了酒,推杯换盏间身上都温暖起来。


    阿楚惧热,室内空气又不流通,虽然没喝酒,脑袋也有些晕了。她晃晃悠悠地从榻上爬起来,和高玥交代了两句,便转出去吹凉风。


    月明星旺,东汉的夜色与两千年后有所不同。在她自己的时代,是很少有这样的夜晚,能看到漫天星光、明朗月色的,阿楚从室内走出来不久便注意到了,她仰头痴看了会儿,准备找个地方坐坐。


    县府是办公之所,景色当然比不上贵族家中的小花园。


    阿楚背着手在院子里饶了两圈,找不到一处满意的地方,心里横竖不得劲,看着庭院里一棵大银杏,心念一动,干脆抱着树干爬了上去。


    这银杏应当是长了有些年头了,粗壮的树干两人都合抱不住,枝丫也结实得很。


    阿楚顶着稀疏的新叶抬头,入目是点点银光,星子月牙都亮得吓人,把她伸出去的手背都映得泛起了光。


    夜里凉风一吹,把她深衣的宽袖吹出了声响。


    阿楚盯着月色下惨白的手背,看了好一阵,听到了不远处宴客厅里泄出来的丝竹管弦声。这声音里还有一点嘈杂的人声,听起来热闹极了。


    她坐在树上,不知怎么地,脑中就闪过自己从小到大经历的那些小事大事——从一出生就被送回老家,再到今日俘下一大批黄巾。阿楚又想到今天被她的玩笑话吓得跪地磕头的几个少年人,忽然觉得很荒谬。


    她看着自己那只稚嫩的右手,盯了有一会儿,叹了口气。她心想:


    “现在的我和千年后的我,看的是同一轮月亮吗?”


    当然没人回答。


    当年系统叫她“玩家”,让这个世界显得那样虚假,现在她一杆枪挑翻了一支军队,依然凌驾于多少人之上。然而她就一个可怜巴巴的亭主封号,连个最低品阶的官职也捞不到,又真实得那样困窘。


    真叫人恍惚。


    她把视线移到弯弯的明月上,脑子里又是郭嘉又是典韦,一眨眼又变成龙椅上垂眼的皇帝、被砍了指头的宦官……再然后是沉默的窦太后、对皇帝不屑一顾的刘华,闻鸡起舞的高玥,为了她婚事垂泪的秦妙——人和事都是真的。


    “——昨夜的星辰与今夜不同,今岁的明月自然也不是千年后的明月。


    亭主以为呢?”


    又轻又快的声音忽然从底下响起来,阿楚一低头,恰好撞上郭嘉那一双眯起来的狐狸眼。


    阿楚吓了一跳——哦,她又把心里话给说出来了。她低着头对郭嘉点了点头,算是打了个招呼。


    郭嘉这话拗口得很,阿楚差点被他绕住了,默默在心里把这话翻译成人能听懂的三个字:“不一样。”


    阿楚:“……”


    也真是个会说话的。


    这人不知道站在底下多久了,清瘦的面颊被风吹得有点泛白,浮现出一点不易察觉的病气出来。


    郭嘉仰起头,笑吟吟地与她四目相对,整个人还是懒洋洋的模样:


    “月与月当然是不一样的。于嘉而言,上一刻与这一刻的变化已足够大了,亭主麾下新添的猛将真让人意想不到。”


    阿楚也笑了,听出来他话里有话:“好吧,先生说的也有道理。”她晃了晃双腿,树枝轻轻颤动起来,恰好摇落一片旧叶。


    郭嘉慢悠悠地抬手接住,果然听到阿楚发问:“您来这里,是为了兑现宴席前的承诺吗?”


    阿楚野是野,又不缺心眼。郭嘉上午跟着她出来,本来毫无长留的意思,可是看着她打了胜仗,竟然留下就了宴席,这已经是表现出了明显倾向。


    如果不是典韦的出现打断了宴会,说不定这时候阿楚已经收到了他的答案。


    果然,这位未及弱冠、身形还略显单薄的年轻文士轻轻地笑起来,转而低下头,对她深深地一揖——这是文人礼节,其中尊敬的含量已经很重了。


    “是来兑现了,”他说,“多谢亭主的美酒,作为回报,就拿我之后的时间来换吧——嘉愿在主公麾下效力。”


    阿楚不晃了。这银杏长得太高,坐在上面只能看到楼台屋檐,看不清树下人的眼睛。


    她动了动身,轻巧地从树枝一跃而下,稳稳地落在郭嘉前,抬手拍了拍身上尘土,严肃地看着他。


    虽然郭嘉说得随意,但她心里对这个答案,其实是有过准备的。


    然而,谋士和武将终归是不一样的。习武的是否尽全力,做主上的一眼就能看出来,安排起来也轻松;文臣真要藏拙、或是暗中使绊子,其他人还未必能感觉得到。


    阿楚难得磨叽了一次——她手下是没有谋士的,唯一的荀彧只是听了朝廷的安排(或者可能是自己要求),跟随协同她而已。他的门第和阿楚很接近了,因此她也不敢苛求其他。


    她紧紧地注视着郭嘉:


    “先生确定吗?——如果先生是因为自己声名未起,收不到他人邀请才选择了阿楚,那么我也会拒绝的。”


    郭嘉闻言一怔,看着阿楚认真的的目光,本想玩笑的心也沉静下来。


    其实阿楚的担忧很有道理,因为此时他们二人的境遇,都能称得上“落魄”了。


    郭嘉出身寒门,尚未弱冠,隐居山林等候良机,在庸人眼中,大概只是个一无是处的山夫;阿楚门第虽高,却因为女子身份走得更加艰难,就算面对新兵,都要加倍努力才能树立起威望,资质再高也不得看好。


    他心里对这些弯弯绕绕一清二楚,明白阿楚为何顾虑,兀地心里一软。那点又轻又细的涩意来得唐突,很不讲理地在他心头盘桓了两圈,悄无声息地钻进去,盘踞其中。郭嘉摇摇头,郑重其事地低头,与她对视:


    “自然是确定的,亭主以为我会委屈自己吗?


    “非但君择臣,臣亦择君。我与亭主境遇类似,明白你的顾虑。然而,”他顿了顿,借着月色,专注地望进她眼睛里,和里头自己的倒影打了个照面,“正是因为亭主与郭嘉的路途同样崎岖,郭嘉又看到了你的决心与能力,所以才愿意追随你啊。


    ——亭主,不要妄自菲薄。”


    “菲薄”两个字落得尤其轻,生怕被风带出去似的,他侧过头去看那一头的宴客厅,只留给阿楚一个瘦削的下颌线。


    他生得其实只能算清逸,比起荀彧为人称道的文雅俊美略差一些,平日里又懒懒散散没个正形,于是常让人忽略了他的相貌。这位后世为人乐道的奇士,此时在月色下显露出一二分正经,难得让人有心思注意到他的容貌。


    阿楚看了一会儿,心想,得找个办法让他多活几年,否则用起来都提心吊胆的。


    不过她嘴上说的还是人话:


    “我明白了,多谢先生……您既然愿意助我,那阿楚也会竭诚以待。”


    “行了,主公走吧。”郭嘉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听完她的话。在她上一句堪堪结束,准备再说什么时,忽然转过头来,打断了她。


    “主公与嘉可以字相称。‘先生’、‘您’之类的敬称,嘉虽不介意,外人却不会这么想。”


    他说得还算含蓄,阿楚却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给予谋士——尤其是年轻的寒门谋士,这样的敬意,只会让其他不明情况的人看不起她,以为阿楚是靠此留人的。


    她微微颔首:“我晓得。”她没有再谢谢郭嘉。


    从骑马走出雒阳城的那一刻开始,她身上的标签就不是哪家贵族的女儿了。哪怕时间流动得依然不疾不徐,她还要沉潜多少年才可起身,秦楚都必须立刻担起成为主君的责任。


    这个世界落后且残酷,门第的优越也掩盖不了世人对性别的偏见,在被斥责“牝鸡司晨”前,她必须用很少的时间成熟起来,成为天下人愿意追随的领袖。


    一个夜晚的时间,也就足够了。


    第46章 第四十四章


    阿楚颠着脑袋打瞌睡。


    豫州的春天过去得很快, 眼睛一睁一闭,乍暖还寒的三月就像树上的杏花一样飘逝而去,转眼就入了夏。


    托三月那批黄巾的福,阳翟城对她还算友好。


    她带着一堆人浩浩荡荡地窝在县府, 每天也没什么人来找她麻烦, 县令陈佑自不用说,恨不得把“放任自流”刻在脑门上;和她不太熟的县尉, 也已经和高玥典韦称兄道弟起来, 没事时还会帮着练一练兵。


    另外,除了每日定点的习武练兵, 她每天都要去办公室学习翻阅宗卷。


    治所的大部分文案都是对她开放的,阿楚私下里也觉得陈佑实在心大, 对她一点也不提防。不过再怎么说, 对刚开始学习政务的阿楚而言,这无疑是个好消息。


    纸上谈兵的作用毕竟有限, 远远比不上实战演练来得有用。阳翟是座富饶的城市, 既然她有机会接触到这些“真实的”文件, 自然不能视而不见。背靠着郭嘉荀彧两位颍川人才,她每天看一点, 找到了状态,也就渐渐发奋图强起来。


    当年诸葛玄捧着上百卷的《诗经》《礼记》,被阿楚的摆烂躺平气得吹胡子瞪眼时, 可能也没想到,她有一天能如此上进。


    郭嘉庆功宴那日喝多了酒,亲口和阿楚说过要“拿之后时间来换”。阿楚仗着自己得了这承诺, 拎着两卷文案大摇大摆地走到郭嘉门口, 一踹开了他的大门, 把打盹的郭嘉吓了一个激灵,爬起来时还以为在做梦。


    阿楚:“奉孝来看看,这东西该怎么学?”


    郭嘉:“……”


    他从塌上爬起来,盯着阿楚手里的宗卷沉默了片刻,很干脆地指向了书房的方向:


    “主公多读点,每天看个百来卷,自然就会了。”


    阿楚:“……”


    她一度怀疑他这个人是不是特别记仇,当年扔给他十几卷竹简,他要拿这个方法报复回来。


    还好荀彧是个良善人。大概是因为少年时跟在大儒荀爽后面学了不少,他传道授业很有一套,每天定时定点去办公室给阿楚答疑解惑,比没事睡大觉的甩手掌柜郭嘉靠谱多了。


    而这位“胜似吾师”的监军荀彧,此时正坐在阿楚对面,手里握了卷《谷梁传》,垂着眼慢慢地看。


    他一抬眼,发现阿楚一手托腮,眼睛要闭不闭地打瞌睡,便知道她和平时一样,已把桌上那些看完了。


    外头太阳也斜了,暖橘的日光从雕文木窗里挤出来,洋洋洒洒落了满屋,把阿楚头顶的发丝都照得泛金。


    他犹豫了片刻,还是放下手里的竹简,把她之前随意脱下的绸制襜褕从蔺席上捡起来,抖了抖,披在她略显单薄的肩上。


    “……!”


    阿楚一感觉有人碰她,立刻睁大了眼,很像在先生眼皮子底下睡着的学生。她试图掩盖自己刚才打瞌睡的事实:


    “——嗯?怎么了?”


    荀彧看着她左脸下面发红的手指印,勉强忍住了笑,咳了一声:“异人醒了?”


    阿楚努力维护自己的尊严,板起脸说:“我没睡。”


    荀彧点点头,他既不应和也不反驳,反而让她无话可说了。


    阿楚想了想,也从座位上爬起身,慢吞吞地套上荀彧给披的外衣,忽然问:


    “长社的信来了吗?”


    给长社皇甫嵩的信是三日前寄出去的。


    七日前东边传了信来,说波才的十余万黄巾军攻下了朱儁守卫的鄢陵城,已经准备向长社进军了。


    皇甫嵩和朱儁虽是朝廷指定的主力军,可带的官兵也不过六七千人。波才军十多万人马——这数量绝对有水分,可是再水也不可能低于三万了。就算雒阳兵每人能抵三个黄巾,那长社撑死了八千人,也打不过三万的黄巾啊。


    阿楚倒是有心作弊,然而系统的“增加兵马”,界面始终是灰色的,现在看来只是摆设。她猜测这种逆天功能或许是有些门槛的,就像特意与变速功能区别开的“时间暂停”一样,有她不知道的秘密。


    不过现在也还算过得去。阳翟这里已差不多平定下来了,除了高玥典韦之外,还有县尉帮着练兵,一个多月下来,阿楚手下五千多人的军队勉强也能上场了。


    当然,也只是勉强能够罢了,毕竟没有真刀实枪地练过,这些天来,他们做的顶多算“服从性训练”。


    “刚到。下午刚好有人来报,我没放进来,准备等异人醒来再说。”


    阿楚这下也不管睡没睡的问题了,眉头一皱:“怎么不让他进来?”


    荀彧安静地看着她,阿楚知道是自己急躁了,立刻熄了火:


    “好吧,好吧。不妄动,以守阳翟之己仁为主。


    ——然而敌我人数太悬殊了,朱公伟已经败退,我实在担心皇甫将军,还有长社……”


    她的忧虑并不是无依据的。


    实际上,历史上也曾出现过这样的情节:颍川黄巾攻破右中郎将朱儁,紧接着便围攻长社。波才军人多势众,皇甫嵩手下几千将士难以匹敌,只能闭门避战。


    直到两月后步入仲夏,黄巾疲乏,在长社城外依草结营,才被皇甫嵩抓住了机会,靠火攻破了困局。


    然而,八千的士兵留守在一座城里,两个月所消耗的粮食数目绝对不小,这对于城内的百姓来说实在不是好事。


    就算长社此时的粮食还可以支撑官军长期作战,但是在军队离开之后呢?这一年的冬季,又会有多少民夫流离失所呢?


    因此,阿楚认为,如果有能力速战速决,就不要为了求稳把战况一拖再拖。


    但是荀彧说的也的确没错。


    当时皇甫嵩与朱儁商议,决定派她到相对安全的颍川西部,这是阿楚的职责。


    有她驻守阳翟,就算官军一败再败,也可以退守此地,再做打算。


    如果她率领主力军离开阳翟,这里被余下的黄巾趁虚而入,前方艰难对峙,后方又因此失守,那才是真的没处哭去了。


    她想着想着,又走了神,好半晌才接回自己的话:“还有长社百姓,也不知余粮可够。”


    她这些天看阳翟的宗卷,对这些数字也已经有了些概念,明白这些靠城吃粮的持久战都是百姓的血汗堆起来的。她年幼的时候去过一趟扬州,至今忘不了自己追人路上看到的那只菜坛子。


    荀彧道:“我明白异人的忧虑,然而皇甫将军征战多年,经验比你我都多,如今波才军刚到长社城下不久,两军交锋太少,无论是观望还是驰援,都须看过那边来的信简再打算。”


    阿楚点头,荀彧说得没错。现实与史实毕竟有别,若是阳翟黄巾全灭的消息传到波才耳中,惹得军心大乱,时候被皇甫军轻易击溃也未可知呢。


    她接过荀彧从怀中取出的信简,胡乱打开,就着窗外的夕阳,一目十行地跳读起来,微微蹙眉,又细细读了第二遍。


    她还想再读第三遍,荀彧已开了口:


    “情况如何?”


    阿楚叹了口气,摇摇头,没有回答。


    她说:“我去寻阿玥子满,请文若将奉孝带到议事厅等我。”


    情况确实不太好。


    等她带着两名武将推开议事厅大门时,郭嘉和荀彧已经开始讨论起长社的问题了。


    她没和荀彧说皇甫嵩信上的内容,不过对方大概早就从她的表情上读出来了。


    此时太阳已快落山,室内的油灯蜡烛却已经提早亮起来了,不用想都知道是荀彧让人点的。


    长谈的架势都已做足,阿楚也不说废话了,她走到桌案边,将皇甫嵩的亲笔信轻轻拍在桌面上:


    “波才的十万黄巾已到长社城下,皇甫嵩自觉寡不敌众,决定闭门坚守,请我出兵助战。”


    荀彧才刚刚劝她先观望观望,不要轻举妄动,后脚皇甫嵩的求援信就送到这里了,形势已经到这种地步了。


    虽然早有准备,但听到阿楚说皇甫嵩“请我出兵助战”时,郭荀两人的脸色也不太好。


    郭嘉的食指不自觉地在羽扇柄上叩了两下,在“嗒、嗒”的声响落地之后,才吐出三个字:


    “不合适。”


    的确不合适。阿楚手上的人加起来才五千多,大多数都是新兵,战力绝对比不过皇甫嵩与朱儁手上七八千的精兵。她手上的士兵再翻个一倍打去长社,都未必敢直接波才的十万兵马。


    典韦直白道:“五千人救八千人,要对十万的士兵,这要怎么打?上去也只让将士白白送死。”


    高玥:“不去不行吗?”


    阿楚这才开口,她摇摇头:“皇甫将军愿意收我已是不易,我若违命,兵败回到雒阳必有人责难,以为一切失误因我而起。”


    这倒是真的。如果是其他人,还可以拿一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来搪塞,然而阿楚这“将”,为得实在有点名不正言不顺,为了之后能继续做下去,她这一战是半点不能落人口实的。


    “……如此一来,也只能靠出奇兵取胜了,”荀彧沉吟片刻,抬起头看向窗外,突然没头没尾地跳出来一句:“异人那日,把黄巾中的所有山匪都处决了吗?”


    阿楚一愣,也转头去看窗外山头的落日。她盯着远处隐隐绰绰的三峰山回忆起来,说:


    “没有,我只杀了前排尤其猖狂的那些。


    就算我想把流匪出身的黄巾都杀了,黄巾人数众多,一时也难以辨认。


    “——文若是想出什么了吗?”


    荀彧矜持地一点头,缓缓道:


    “如果我军扮作黄巾呢?”


    第47章 第四十五章


    阿楚:“扮作……?”


    荀彧颔首:“扮作黄巾, 混入敌军,再与长社城内的士兵内外夹击。”


    波才军十余万人,刨开“对外宣称”的水分外,再减去后勤补给的人数, 最少不过三万, 最多不过六万。在这个区间数里,她们几千人要混进去并不困难。


    真正麻烦的是, 混进去之后, 到底要怎样的里应外合,才能将这么多人击溃呢?


    阿楚沉吟:“阳翟有县兵可用, 留一千人守城足矣。


    然而可调兵马再多不过四千,加上长社城内的士兵, 也不到波才军的一半。”


    荀彧说“出奇制胜”, 倒不是什么“最优解”,而是不得不如此。


    她摩挲着桌案上的颍川地图, 陷入沉思。


    “黄巾起于乡野, 未经训练, 与寻常军队不同,只有占据上风时才能发挥全力, 一旦遭受突袭,人心涣散,自然一触即溃——就像异人之前击败的那些一样。”荀彧轻声说。


    他这人哪里都好, 就是有个毛病,凡事都爱讲一个“轻声细语”。平时不见得奇怪,一谈到战场之事, 说敌军如何如何溃败时, 他的温言柔声就显得尤其微妙了。


    阿楚听他这样讲话, 实在有点想笑,心也渐渐定了下来。


    荀彧说得句句在理,这些民间起义兵人数虽多,真要上了战场,更像纸老虎,天上刮风下雨的都,能把它们的气焰扑得只剩两三成。


    “……我明白了。”她的手不自觉地抚上地图,在标着“长社县”的小点上摩了两圈,掀起眼皮,忽然道,“文若,你下次要不要换个语气讨论这些事?”


    当天夜里,秦楚与手下谋士彻夜秉烛,最终定下方案:


    典韦带头,率领手下四千将士扮作黄巾,混入波才军;秦楚自己则作为新晋“以一敌百”的武将,上马先行,赶往长社县,与皇甫嵩计议后续。


    荀彧本是想随行的,被阿楚拒绝了。她给出的理由很简单:


    “文若并非军士,让你混入鱼龙混杂的波才军,是对你的不负责任;长社已被敌军围困,如今要潜入城,人数越多,风险就越大。”


    无论是里应还是外合,都不合适。


    荀彧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他还能说什么呢?阿楚说得的确有道理,哪怕他心里很清楚,如果对方愿意,后者的风险其实不值一提。


    秦楚身上有秘密,他从头到尾都是知道的。


    “…我明白了,”荀彧最后还是退让了,他低下头,若无其事地把那一点微末的惆怅收起来,谦谦君子的风度又纹丝不动地印刻在脸上了。


    他似乎是很淡然地微笑了,“那么,彧在阳翟静候亭主,得胜归来。”


    他最后四个字落得笃定,好像料定了她凯旋。


    阿楚心里是没有那么多想法的,次日整顿好军队,和典韦简单交代了两句,让他挑几个机灵的黄巾残党跟着,又让高玥和两个谋士安心守城,不必挂心她,打了招呼,便骑着白马奔出了阳翟城。


    到达长社时,已经是这天傍晚了。


    长社草木繁茂,树叶生得很快,初夏已有点葱茏的意思了,阿楚在马背上,有时候要拨开树叶才能看见远方。


    这里本是春秋郑邑长葛,据说是因为后来社中草木疯长,才改了名叫长社的。阿楚纵马走了好一段路,发现这名字取得的确贴切。


    她勒马停下,扫了眼周围,看到黄巾的生火做饭的炊烟已经燃起来了,长社城三丈高的城墙上,守卫与他们遥遥对望。


    “哇,好多人……!秦楚,你打算怎么办?”


    周围没有人,系统就被秦楚拽出来解闷聊天。倒霉的人工智能被玩家骚扰,只好蓬头垢面地从休眠里爬起来,一抬头就看到几万人生火做饭的壮观场面,被吓了一小跳。


    阿楚没回答。她刚刚把头发拆了,现在正在吃力地重扎——今日开了系统提速,白天骑着马一路狂奔,头发早就被吹得乱飞,不方便一会儿爬城楼,更不适合去见皇甫嵩。


    熟人都不在身边,她也不用假模假样地穿盔甲,装怕受伤的正常人了,胡乱换了套粗布短衣,现在连头发盘得也乱七八糟,要是再裹上黄巾,就算大摇大摆走进黄巾家门口,估计都不会有人怀疑。


    不过假黄巾本人还没意识到此事,她眯起眼,仔细扫了扫城外黄巾的营地,心里对这布局有了点数,才回答系统:


    “当然是开变速爬楼上去了。”


    系统:“……”


    你这手艺可真是玩三国■双玩出来的。


    它当然没敢把这话说出来,闭上嘴,扭身给玩家开金手指了。


    秦楚环顾四周,觉得这群歪瓜裂枣真是毫无警惕性,一个两个都坐在草上打瞌睡。


    趁着黄巾懈怠,她在系统调速工具的加成下,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攀上了城头,而这期间居然一个人都没有注意到。


    她一蹬墙面,稳稳当当地落在了城楼地面上,硬是把战争文学演绎成了武侠小说——舞阳亭主随便逮了个守卫,闪到他跟前,一把抓住对方持槊的右手腕,开口便道:


    “我是伏楚伏异人。军内急务,赶快带我去见皇甫嵩将军。”


    ……


    两日后,长社城郊。


    穿过重重叠叠的树林,就能看到波才军驻扎的营地了。典韦勒马停下,扭头打了个手势,身后士兵立刻停下。


    他走上前,抬手按住树林入口处一株矮树的树干,弯着腰向下摸索了一阵,果然触碰到一处凹陷。他顺着再摸,凹陷右边被人拿剑刻下一个歪歪扭扭的“木木疋”,拼起来应该是个抽象的“楚”字。


    典韦:“……”


    这字写的真是生怕别人认出来。


    这痕迹已经不新了,周围没有利剑刻字所带出来碎屑,应是被风吹走,或是某些动物带去了,料想阿楚到这里比他们至少提早了一天。


    计划可行。


    他点点头,对着将士一挥手,示意他们检查着装,全部包上黄巾。


    那几个特意被抓出来的前黄巾小头目、前前颍川山贼,见状极有眼色地凑到他身边,殷勤地提议:


    “将军,一会儿由我们先去见波才军的人?波才也是山贼起家,对我等不会那么戒备。”


    典韦思量片刻,点头道:


    “好,此事便交由你们。


    若有什么差池,你们知道后果吧?”


    “小的明白!”


    他一扬手,几个士兵立刻骑上瘦马,向黄巾营寨奔去。


    波才军对外号称十余万人,现在一看,果然如阳翟两位谋士所料,真实战力不到五万。这些士卒鱼龙混杂,良莠不齐,战斗力未必能有多高,可一张张嘴却是实打实等饭吃的。


    就算攻下了鄢陵,想要维系这么一支大军,恐怕也很困难。


    典韦带的这批人马,除了几十个真的黄巾降将是来作秀的以外,都是阿楚原本的士兵,就算为了任务扮作黄巾,身上也都是相对统一的皮甲长矛,马匹虽瘦,至少也都能驮人。比起握着锄头就上阵的寻常青壮来说,这队伍几乎称得上是“精兵”了。


    黄巾军不缺人手、但是缺有战斗力的兵马,他们空耗在长社县外已五六天,对方闭门不出,他们又攻不下城,自然着急。典韦这支军队对于波才来讲,显然是收下最好的,至少耶能救一救急。


    就看他心大不大了。


    典韦下了马,卸下马具边系着的水囊,刚喝了两口,就听到“沙沙”的草木摩擦声。不出所料,大概半个时辰的工夫,派出去的士兵已经带着人回来了。


    “将军。”对方叫了一声。


    他身后跟着的人是个将领模样的中年矮子,身上盔甲不知道是从哪里弄来的,比自己小了半圈,极拥挤地蜷在一起,勒得他手臂腰腹都凸了出来,像一块五花大绑的猪肉。


    猪肉将领没等典韦开口,瞥了眼旁边的士兵:“这就是你们的队伍?看着的确不错。——皮甲和马哪里来的?”


    那小兵心里“突”的一声,声音差点没卡在喉咙里,酝酿了一下,刚想回答,典韦已走上了前,对着猪肉将领挤出一个还算自然的笑容:


    “见过将军。我们之前进阳翟城,是在城里找到的这些。”


    “哦,蛮能打的啊。”猪肉——黄巾将领随口称赞了一句,倚老卖老地拍了拍典韦的肩甲,表示了一下自己的欣赏。


    典韦眼皮一跳,有点想拍开,却见那将领先一步转了身,拨开低矮的树枝,回头对着他说:“行,走吧,带你们去见波将军。”


    典韦在心里冷哼,嘴上却道:


    “多谢将军。”


    他转身对着士兵们招呼了声,也转了头,牵着马跟在黄巾将领身后,走进了黄巾营寨。


    黄巾的营寨是就地扎下的,人太多,物资又少,皇甫嵩躲在城门里不出来,他们就伐了周边的槐树,把木材削出尖头插在土里,乱七八糟围出个高高低低的丑栅栏,再拿锤子钉进去。


    典韦不动声色地注意着周围环境,看见大小营寨彼此倚靠,门口也守零星守着几个黄巾——波才能成为黄巾头目的确有几分道理,秦楚军收编的那些小山贼可没这样的本事,把手下治得这样有条理。


    然而仅仅有条理是不够的,带着他去见波才的猪肉将领显然只是特例,他一路走一路看,绝大多数人都是面黄肌瘦的,被黄巾包着的脑袋上就写了一个字,不是“反”,是“苦”。


    “到了,这是波将军的帐篷,你直接进去就行。”


    “将军,此……”


    “行。”典韦止住身后士兵的话,向将领应了声,转头吩咐,“你们就在这里,我一人足够了。”


    他说着便掀起门帘,也不看里面什么样,大步迈了进去。


    第48章 第四十六章


    “杀——”


    号角一吹而响, 擂鼓声震耳欲聋,马蹄踢踏扬起黄尘,阵前牙旗翻飞,两方士兵一拥而上, 顷刻间便难分敌我。


    阿楚负手立于城头, 面无表情地向下望去。


    城下两军打得难舍难分。


    波才的黄巾军人数虽多,大部分却更像添头。除了前排身着铁盔皮甲的那批“精锐”以外, 不少都还赤着脚, 连像样的武器也没有。


    按理说,这样的军队, 除非全部上阵以人数压制,本该和皇甫嵩的军队打得有胜有负才对。


    但是没有。城外黄巾响声震天, 逼得几千官兵摇摇欲坠, 背靠长社城的官军一退再退,很快显露出颓相来。


    ——和料想的一样。


    “亭主!”皇甫嵩留给她的侍卫气喘吁吁地跑到她身边, 目光跟着她向城下战场看去, 发现战局与前几次一样, 都是一片混乱中,敌军不断进击。他的表情不太好看, 缓了一阵,才开口道,“我们现在退兵吗?”


    “再等等。”秦楚目不转睛地盯着前线。


    奔驰在队伍最前端的黄巾将领若有所感, 微微抬起头,与她的目光短暂相接,不着痕迹地一挥手, 做出一个似是而非的手势, 又很快低下了头。


    她的嘴角牵出一抹微笑。


    “再等等……”那侍卫没注意到城下这点微不足道的小动静, 他显然对这三个字心存疑惑。也不知道“等等”到底是半个时辰还是一个下午,又看了眼势头正盛的黄巾,憋了又憋,还是问了一句,“现在这样还不够吗?”


    “太快了,”她说,“要让波才完全信任他们——我军再退几里,皇甫将军自会下令。”


    那将士想了想,还是点点头,对她的话表示信服:


    “属下明白了。”


    这是两军僵持的第二十五天,典韦混入波才军的第二十天。


    正如她们在阳翟时所预测的那样,典韦借着“阳翟黄巾”的名头——那些黄巾要么被杀要么被收编——成功混入长社县下的黄巾军队中,成为波才手下的精锐。


    皇甫嵩征战多年,经验比她只多不少,因此很快明白了她们的意图,作战态度从坚决避战“逐渐”变为偶尔应战、再“落荒而逃”。


    而波才至今毫无怀疑。


    鄢陵一战打退朱儁似乎让他汲取了不少勇气,眨眼间就从一个“尚可一战”的黄巾将领膨胀成了志骄意满的冤大头,看着皇甫嵩带人退了好几次,满心里除了“老子真厉害”就只有“老子的新兵真厉害”。


    不用提,他老人家那些“厉害的新兵”,就是阿楚派过去的四千个二五仔。


    她为了尽早见到皇甫嵩,与之商量对策,离开阳翟的时间比典韦早了不少。想来典韦留在阳翟整军的那段时间里,也听取了荀彧郭嘉的各种建议,只是不知究竟学了点什么,头一次干这种“借尸还魂”的活计,效果居然绝佳。


    所谓的“尸”,是指那些影子都不见了的阳翟黄巾——那些“魂”呢,毫无疑问,就是秦楚那支四千人的军队。


    “还魂”的时间,掐指算起来也有二十天了。


    期间大大小小地打了也有三四十多战,大部分情况下都是波才军占上风,典韦等人“崭露头角”的节奏也把握得极好,最近的这几仗,波才次次都让他们在阵中充当主心骨,看来对他们信任有加。


    按照这样的势头,不日便可真正拿下颍川波才军。


    想到这里,她心里舒畅了不少,转头看了眼身边的侍卫:


    “这仗结束清扫战场时,我还会去见他们。前几次的消息都很准确,这样下去,应该很快就能收网了。”


    那侍卫年纪还小,人有点讷,估计是皇甫嵩为了避嫌特意挑的。他听了这话眼睛一亮,想来是对这局势也烦躁已久,只是笨嘴拙舌地不知道怎么回,好半天只挤出来一句响亮的:


    “属下明白!”


    阿楚笑了一声——无论属下明不明白,她的大事总是要做的。


    当天夜里,黄巾作为胜方,派了零星几个人在战场回收遗落的作战工具(当然都是官军的)。


    几个黄巾小卒打着火把在地上挑挑拣拣,她也入乡随俗,绑了条黄巾在头上,仗着古人夜视能力不好,一闪身便出了城。


    传话的士兵果然还在约定的地点等她。


    这次来的人又换了一个,阿楚看了眼他,发现有点面熟,有点像三月初的新兵队伍里头,闹了事被她殴打的那几个。


    一见她来,这灰头土脸的假黄巾眼睛立刻亮起来,对她恭敬地一抱拳:“将军!”


    “别将军了,”她摆了摆手,直接切入正题,“波才最近有什么动作吗?”


    士兵对此早有准备:“他对典将军依然信任有加,封了他为将军,有时与他在帐中饮酒。”


    “饮酒时说了什么没有?”


    “有。”那士兵的表情忽然严肃下来,“……他们准备五日后大举攻城,拿下长社。”


    阿楚:“……”


    给点阳光就灿烂,波才这种白痴,到底是怎么当上黄巾头目的?


    她忍住要翻白眼的冲动:


    “行,我知道了。


    还有什么吗?酒后说的那些先不提,他在军中对大部分人提过的。”


    “波才三日前在军中说,再攒一攒,过几日就攻下长社。”


    阿楚愣了下,显然还不太理解黄巾的“攒”,在脑子里扒了两圈也没想通这是什么黑话,问道:“攒一攒什么?”


    “攒、”那士兵愣了一下,也有点不堪卒言,答话的声音都有点发抖,可能是替人尴尬的毛病犯了,“攒一攒……长社军丢下的武器。”


    阿楚:“……”难怪最近这些黄巾兵打扫战场这么认真。


    波才,你还有多少惊喜是我不知道的?


    皇甫嵩手下大部分都是难以折损的精兵,失一个都肉疼。然而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要让波才相信他们的示弱与典韦的强劲,又不得不装出个狼狈逃窜的样子。


    真人命肯定是舍不得给的,皇甫嵩没办法,只好让士兵撤退时扔点武器粮草,防止被波才看出来真实意图。


    没想到这波才半点不起疑就算了,还美滋滋地上战场回收新老废品,二手武器。虽说清扫战场时顺便缴获点物资,在古代也不算新鲜事,不过波才这做法……


    真恨不得蹬个三轮车,每天举着喇叭扰长社三圈,嘴里只喊“回收破兵器、旧兵器,免费粮草”了。


    她差点又被自己的联想给逗乐了,刚咧嘴要笑,忽然想起自己还在办事,赶紧补救似的咳了一声,板起了脸:“我知道了。你现在赶紧回去,别逗留太久,让那些蠢货起疑。”


    对方“诺”了声。


    阿楚看他行了礼,小跑着回到了黄巾营寨,于是也转过身,往长社城里去了。


    只有颍川夜里栖息的倦鸟,听到夏风掠过时,发出“喳——喳——”的长叹。


    长社县府议事厅里的油灯,三更半夜还慢吞吞地燃烧着,投射出一片深色的人影,歪歪斜斜地铺在地面墙角上。


    皇甫嵩眉头紧锁,双手叠放在一起,沉默地坐在桌案边,听士兵汇报物资消耗与人员折损,脸色似有些晦暗。


    ——敌众我寡,长此以往也不是办法。他们资源有限,这场持久战必须早日结束。


    阿楚就是在这时候进来的。


    皇甫家世代武将,没有太多规矩。看见她推门而入,他也没流露出什么不满,眼睛反而亮了一亮。


    他先请阿楚入了坐,抬手止住了汇报的士兵,将他暂且屏退,待四下无人了,才有些急切地问道:


    “亭主这回得了什么消息?”


    这一声亭主可比出征时叫得恳切多了。阿楚只作不知道,将典韦那里的情报一样样托出,最后才说:


    “五日后波才有大动作,将军,我们也是时候出击了吧?”


    这话说得正合皇甫嵩心意。他笑了笑:“亭主说得不错。”


    皇甫嵩说得含糊,阿楚不得不追问:


    “将军是怎么想的呢?我们五日后迎击,还是……”


    皇甫嵩不愧为经验老到的将领,比起波才靠谱不少。他微微摇头:


    “若要一举歼敌,就不能完全倚赖外部的消息,必须慎之又慎。”


    “我明白的。只是辛苦将士们,这几日都必须提高警惕,只是…”她说着,将目光投向了桌上的舆图,声音忽然低了些,“我们蛰伏这么多日,士气低迷,或许可以不用等到黄巾先动。”


    “亭主的意思是?”


    “将军不也意识到了吗?”案上的油灯忽然一爆,灯火摇曳,照得少女面色有些诡异的苍白。她淡淡道,“黄巾轻敌,夏季也敢结草扎营。近几日多风无雨,他们难道不怕火吗?”


    皇甫嵩哑然失笑。


    他抬起手,伸出食指,不惧疼痛似的将指尖放在油灯燃烧的火苗上,轻轻一触。火焰抖了抖,晃得议事厅里两道人影也扭曲了一瞬。


    良久,他才抬起头,注视着阿楚:


    “亭主果真敏锐——不错,嵩想的也是这样,提前出击,纵火烧贼。”


    第49章 第四十七章


    公元184年5月, 长社大风。


    从东南而起的季风来得突兀,在两军交战的第二十八天,忽然变得盛大起来, 从城郊的树林开始向北, 一路吹过了草丛边的黄巾营寨, 卷着漫天的沙尘, 眯晕了士兵的眼睛。


    裹着黄褐头巾的士兵仰目而望,只看见长社城楼上,赤色军旗随风飘扬。


    这是孟夏末尾, 距离波才军计定的侵袭日期, 还剩两天。


    上一战的胜利收获繁多,除了大量武器以外,典韦麾下的一支小队还缴获了少许粮草,加上此战之前有过的多次胜利, 黄巾军士气高涨。


    皇甫嵩将门世家, 又担任过北地太守, 在雒阳颇有声名,波才虽对其具体情况不甚了解,可是也知道他地位不低, 好几次看着他的军队在自己手中丢盔弃甲, 心中得意。


    物质上的收获与精神上的满足让他对于后几日的战斗充满了信心,还以为不过是复刻一遍与朱儁的交战, 只觉得长社也将和鄢陵一样,在不久后成为黄巾军的囊中之物。


    因此, 这名自诩天赋的黄巾头目也略微放松了些, 在看到手下士兵的操练因大风沙尘而难以继续时, 就极大度地一挥手, 让各阵的将领结束训练,放士兵们回去修身养息,为两日后的决战做准备。


    阵营立刻散开,缺乏约束的黄巾军交头接耳地向营帐中走去,背景中间或夹杂着“什么鬼天气”之类的抱怨声。


    波才在这样一片嘈杂中欣慰地点点头,忽然伸出手,“啪”地一声搭在了身旁典韦的肩头。


    “子满啊,此番若能夺下长社,你的功劳定然是要记下的,”络腮胡子的黄巾头目咂了咂嘴,几乎是勾肩搭背地贴着他,一抬手便指向了城楼,“听闻长社还有些个‘世家大族’,其中金银仆婢必不会少,到时候……”


    他压低了声音,意犹未尽地冲着典韦露出了猥琐的笑容,从粗眉头到双下巴,都在暗示一个“懂的都懂”。


    典韦:“……”我不想懂。


    被派到波才手里当卧底,对他这种急躁的性格显然是种折磨。


    黄巾最初是由生活困顿的百姓自发组成的,可出头的往往只有这种惯于作恶的山贼,正所谓将熊熊一窝,同样的道理,如果领军的将军是个为非作歹的恶棍,手底下将士的心术也正不到哪里去了。


    典韦从颍川东部行至这里,沿途也见过这些黄巾聚集后,强行抢夺平民粮食财物的景象,他帮得了一次,又帮过第二、第三次,一路走走停停,才发现这里的所有黄巾都已习惯了这样的行为。


    就好像一旦戴上头巾,他们就不再是水深火热里的百姓,而有资格去压榨原先同类的血肉。


    他心里那句“我不需要,管好你自己”,卡在喉咙里咽了又咽,总算勉勉强强被憋了回去。


    他扯了扯嘴角,努力控制着自己的面皮露出一点夹杂着“雀跃”与“向往”的表情,皮笑肉不笑地看了眼波才:


    “将军有心……韦一定不辜负将军的期望!”


    显然,他的表情管理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波才一抬眼,猛然和他这张狰狞的脸打了个照面,笑容凝固了片刻,若无其事地把典韦肩膀上自己的蹄子放下来,又背回身后。


    典韦未曾察觉,见他收回手,在心里说了句识相,暗自舒了口气。


    “将军,韦先去检查将士们的情况了,”短暂的沉默后,典韦对着波才拱了拱手,在对方开口前先一步结束了话题,“如果有什么需要,可随时派人来寻。”


    波才刚刚被他那张脸一吓,大概也懒得多说什么了,“哎”了一声,挥挥手便放他走了。


    话说回来,波才此人,也的确是个心大如斗的。


    典韦出发前,曾经留在议事厅一阵子,接受两位谋士的“临时补课”:波才不接受外将怎么办啦,被多次试探套话怎么办啦,军队被打散了混在各处怎么办啦……他一介武夫,想不到那么多,就要荀彧郭嘉帮着提早定下计策,防止出现纰漏。


    结果,他揣着一肚子的应对措施入了波才帐中,小心谨慎地等着接招,对方却没什么额外的想法,欣然接受了他的加入。


    后来,波才本就不多的警惕,又肉眼可见地随着他们功绩的上涨而不断减弱,到现在已经完全接纳了他们,还给典韦和他手下四千人取了个诨名叫“狼虎军”——这是“虎狼之师”的意思。


    波才在用人方面表现出来的寡谋,使典韦一度怀疑朱儁被他打败,是因为过于松懈而轻敌。


    他一把掀开营帐的门帘,士兵们正候在原地整装待发,显然也意识到了时机的到来。


    有位将军说过,“当你想训练自己手下资质平庸的士兵时,最好的方法是再找一队更不堪用的军队来”,这话说得不错。


    短短一个月时间,这群有新有旧的士兵就在波才手下数万歪瓜裂枣的衬托下飞速成长起来,的确有点“如狼似虎”的意思了。


    不消多说,将士们已经自觉地整理好队伍,对着典韦抱拳行礼。


    “先出去。”他低声说。


    士兵们于是跟着他走出帐篷,盔甲武器穿戴齐整,在呼啸的大风中,不约而同地抬首望向了城楼。


    ——那里有他们真正的领袖。


    几个预备纵火的,也已借着大风的遮掩,徘徊在草野附近,只等长社城头的鼓声为令,便可将黄巾营寨一举摧毁。


    万事俱备。


    典韦的队伍被安置在军营中后方,无法第一时间得知前方的情报,尤其是在风雨雾雪一类的天气中,只能通过周遭黄巾的反应来推测战场的变故。


    因此,在他听到大风里忽高忽低的“敌袭”叫声时,心中就已隐约有了预感。


    攒动的人头不断起伏,典韦随手推开周围挤过来的黄巾兵,抻起脖颈向前望去:


    不断席卷的大风里,忽然出现一大片飞扬的尘土,夹杂着哒哒的马蹄声,飞快的朝黄巾营寨袭来。


    与此同时,城楼上传出响彻云霄的鼓声。


    那声音带着直穿人心的意气,穿过猎猎风声,锐不可当地指向波才军,将这支乱七八糟的军队扰成了一锅昏头涨脑的粥。


    典韦即刻挥手大喊:“动手!”


    燃烧的火把被按在营寨边缘的杂草荒木上,被东南风一带,便蔓向了四野。火苗眨眼间疯长起来,把五月的长社城郊映出了漫山遍野的赤红。


    黄巾刚刚整齐了队伍,又被这窜天的火光惊了一跳,前有敌军后是火场,这些未经过系统训练的青壮立刻慌了神,只有波才手下那群主力军勉强维持住了镇定。


    看来波才打败朱儁也是有些原因的,毕竟以他的性格,这种情况下没喊“怎么回事”已经很不容易了。


    这个时候,绕开着火处的皇甫嵩军已然逼近。


    这下谁也没心思管这火哪里来的了,短暂的慌乱过后,黄巾军再度被聚拢,波才举起铁剑指着前方官军,看了眼一团乱麻的局势,还是硬着头皮,大声喊起了黄巾的口号:


    “黄天当立!儿郎们!都给我上前冲!”


    “苍天已死,黄天当立!”


    “黄天当立!”


    “黄……”


    声音在烈火里沸腾起来,黄巾又一次举起武器,试图应对这场莫名的大火。


    “——还立什么呢,”


    忽然,熊熊的火光里传出了少女清亮的嗓音,一道提着枪的身影慢慢从烟尘狂风里显现出来。白马在蒸腾的热气里缓慢踱步,那些紧张的黄巾贼匪瞪大了眼睛——来人身后横亘着十来具尸体。她语气不咸不淡,言辞却极尽讥讽,


    “‘人命’都快没了,还‘黄天’呢?”


    这姑娘红衣白马,猩色的披风映着火光,将一张白净的脸庞照得泛红,无限接近于民间传说里的女武神。


    “谁?!”波才脸色微变。


    她冷笑了一声,没有回答,在众目睽睽中跳下马,横枪挡过扑上来背袭的乱贼,又一脚踹开身边意欲拉她入火的敌人,在满目的刀光剑影中大声唤道:“典韦!”


    “——末将在!”


    “建功之时已到,随我诛尽逆贼!”


    “——阳翟儿郎们,与我上前!”


    中平元年,孟仲两夏交汇之际,长社大风,官军由此发动火攻,与内应里外夹攻,大破敌军营盘。


    这一日,长社城外红光冲天。


    黄巾将领波才抗争途中,被马背上的舞阳亭主一箭击穿胸口,血溅三尺,当场陨毙,此后军队大乱。


    余下士兵群龙无首,全线崩溃,节节败退,一路退至阳翟。


    阳翟守军早有准备,裨将高玥率领守城官军、少量县兵,一路阻截,又与追杀黄巾的舞阳亭主汇合,杀将领于马下,斩首数万级。


    此后,以骑都尉曹操为首,前来增援的义军联兵,加入战场,乘胜追击,对黄巾军围追堵截,大伤敌军元气。


    南路黄巾一败涂地,自此一蹶不振。


    此后,舞阳亭主携军五千人,跟随皇甫嵩、朱儁二将先后镇压汝南、陈国等地黄巾,一路破敌,声名鹊起。


    是岁冬,舞阳亭主秦楚,携麾下郭嘉典韦、中监军荀彧,班师回京,朝中震动。


    第50章 第四十八章


    阿楚坐在案边削木棍。


    室内置了火盆, 窗外还洋洋洒洒地飘着大雪,抬头就能看见压满白雪的红梅枝丫。


    院里刚伐了一株瘦梅,新的树苗还未长成, 此时无人看顾, 雪地里只有三两株梅花枯树星星零零地布着, 冬末鸟飞投林, 显得院落空旷又寂静。


    从回雒阳的第三日开始,她便不得已把自己锁在了屋里,院前派了人把守, 所有人都不予放行。


    她自己便窝在房里, 终日不出。


    “这是厨房新做的姜汤。”阿妙端上一碗热姜汤,漆碗与木几相触,发出一声轻响,滚滚热气从里头腾起来。她透着白雾看了眼阿楚, 注意到她手中不成型的粗木棍, 削了又削, 已经崎岖得不成样子了:“主人,这种活计,还是让阿妙来吧?”


    阿楚摇了摇头:“不用。这梅花是我当年亲手栽下的, 如今伐制成了木材, 也当由我亲自动手加工才对。”


    秦妙有点不确定地问:“是送给……郭先生的吗?”


    “对,”阿楚手下一用力, 刀片飞快地从木条上削下来一片,不小心划破了指尖, 却没落出来一滴血。她漫不经心道, “奉孝看我送了双戟给子满, 笑我身为武将厚此薄彼, 我便想着趁这几天闭关,做个发簪给他——这个做起来容易些。”


    郭嘉典韦跟着她四处镇压黄巾,又不似她体质特殊,一路吃了不少的苦,功劳苦劳都少不了,等随军回了雒阳,才算勉强安顿下来了。


    她还未到搬家自立的年龄,主宅又人多眼杂,多有不便,于是和父母商议了,把步广里的别院拨了出去,让郭典二人暂时居住。


    阿妙又道:“等做完了,婢子让阿谨给您送去步广里吧。”


    阿楚:“好。另外备的财物也别忘了。”


    “婢子明白。”


    “那些财物”就是刘宏赐下来的金银财帛,东西不少,什么都有,但是对她来说没什么用处。


    正所谓越不缺什么越来什么,与同行的几个将领相比,刘宏给她的物质赏赐是最多的。


    阿楚跟着皇甫嵩朱儁回来的第二天凌晨,便被阿妙提起来穿衣服,曲裾的衣襟绕了一圈又一圈才算结束,又听母亲叮嘱了两句,被一把塞进伏完的马车里,再和亲爹一路向西,准备跟着上朝领赏。


    雒阳的冬季比颍川还要冷,天亮得又晚,她窝在车厢里昏昏欲睡,把小捧炉压在腹部,在身上盖了条裘衣,就着炭火的热气,眼睛要闭不闭,后半程已经打起了小呼噜,在马车轻微的颠簸里来到了东明门。


    荀彧比她起得早,在北宫门前略等了些时候,看着她迷迷瞪瞪地下了马车,立刻加快步伐,走到她身旁。


    他轻轻咳了下,试图把阿楚唤醒,压下声音,低低地提醒道:“异人稍后上朝,务必谨言慎行。”


    阿楚:“我懂。”


    其实她压根不懂。


    往回追溯一下,她上次进朝面圣还是在八岁那年。那时候窦氏余党倾巢而出,世家动手砍了好几个宦官,唯一的皇子刘辩都被宦官骗到了郊外。朝堂一团乱麻,谁能注意她哪里不合仪礼呢?


    荀彧无奈地看了她一眼,又想说什么,又碍于周围官员太多,不便开口,只好借着轻撩袍服的空档,冲她微微眨眼,大概是“好吧,我信你了”的意思。


    她也对荀彧眨眨眼,眼看着楼梯快要走到尽头,阿楚偏过头,对着他轻声道:“谢谢文若。”


    她没有看荀彧的回应,直接跟着父亲踏入了德阳殿。


    德阳殿陛高二丈,玉阶金柱,是北宫最高大的建筑。


    狗皇帝刘宏就坐在最前方的龙榻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的臣子。


    “左中侍郎皇甫嵩皇甫义真、右中侍郎朱儁朱公伟,中监军荀彧荀文若……舞阳亭主秦楚秦异人,镇黄巾反贼,平海内三郡,保国安民,多有功绩——”他喘了口气。


    阿楚屏息凝神,等着听他接下来的具体赏赐。


    刘宏治国□□的本事没有,架子却摆得挺足。一通套话噼里啪啦地砸下来,她头晕目眩地在脑子里整理其中的有用信息:


    皇甫嵩被任命为左车骑将军,领冀州牧,封槐里侯;朱儁右为右车骑将军,增加食邑五千户,由都亭侯改封钱塘侯,加位特进。


    除此以外,跟在阿楚身边领了监军职位的荀彧,也受任加官,从原本的守宫令一跃成了中层文官谏议大夫,另有各类赏赐。阿楚呢,阿楚……


    到了她这里,刘宏卡壳了。


    人说“英雄出少年”,然而皇甫嵩口中“大破波才军”的是个十四岁的姑娘,再怎么着也不是个“雄”吧。这怎么赏?


    若和前两位将军一样,直接封做高级将领、加官晋爵,就算是他也知道不合适。退个几万步再讲,和荀彧一样封个中层官员,也还是过分了。


    就算是掌权的外戚女子,大多数也是垂帘听政,不在人前露面的,更何况还是闻所未闻的“女将军”呢?


    此前放她随军,也不过是料想她起不了大浪 ,给伏家与荀蔡等世家些面子,行个方便罢了——这姑娘要是不自量力死在外头,也是家中看管不严,可碍不着朝廷的事。


    没想到她还真就打出了名堂。


    刘宏低头一看,除了袁公路还在试图把白眼憋回去,大部分人都敛目不语,眼观鼻鼻观心地闭嘴了。平时那些满口“伦理纲常”的,这时也神隐了,也不跳出来说女子出征于理不合了,只作不知道此事。


    这情况这也不难理解。


    光和元年的那场宫变后,伏完被任命为执金吾,而伏家庶女伏寿与两位皇子年龄相仿,恐怕未来也会有所交集。伏家这些年势力稳步上升,隐约有成为清流之首的趋势。


    伏完送女儿上战场,看上去荒唐,可又极其合理——这姑娘出生时天降异象,被送回徐/州之后隐约传出“神女转世”之名,八岁便被卷入朝廷政变,一出手又救下皇子。这样的孩子,的确和普通世家女有所不同。


    如今她得胜归来,战功赫赫,且领军的皇甫嵩又是不爱揽功只推功的厚道人,圣上问起,也只对伏家女儿的战绩如实表述,更让人无话可说。


    毕竟,有本事站在这庙堂上的人,看见的都是切实的利益,而不是“是否合理”。


    女子立于朝堂,等待天子封赏——这件事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也没人能站出来反对。因为她身后站着的是伏家,代表的依然是世家贵族,仅仅一名特例的出现,还不足以让他们警觉。


    不过,身为皇帝的刘宏是想不到这层的。


    他卖官鬻爵、奢侈享乐、任人唯亲,但他知道,他是个好皇帝。


    斟酌了片刻,“卖官鬻爵的好皇帝”总算想出了解决方案:赏钱,然后拖。拖到有人提建议为止。


    阿楚于是“谨言慎行”地低下头,偷偷翻了个白眼。


    她手下人的封职却干脆利落的派下来了,高玥典韦各自封了郎将,郭嘉则得了文学掾的官职,尽管他的上司还是个有爵无职的亭主,这“文学掾”多半也有名无实。


    这还不是最让人心烦的。


    更恐怖的是,在她下朝之后的这几天,已经有人开始陆续来敲她家门,准备提亲了。


    阿楚:“……”


    远在汝南的傅公明肯定想不到,他当年为了政事向伏家姑娘提亲的把戏,给六年后的雒阳世家提供了无限的灵感:无论如何,谈婚论嫁都是成本极低的政治交易。


    阿楚来来去去翻了好几遍这些拜贴,发现其中大部分是底蕴不太深厚的中小士族,大概是因为她的行为太“离经叛道”,而那些高门世家宁可选择更便于掌控的女性。


    她都懒得理了。除了雒阳士族外,还有别处的几个世家,不知从哪里听来了风声,居然也找上了门来。


    刘华把帖子给她看时,阿楚几乎要目瞪口呆了:最上面那一帖信简,赫然就是河内司马家寄出来的!


    她仔细读了几遍,发现意思和其他几家没什么差别,直译过来大约是“河内司马朗想和你谈个婚事”的意思。她试着想象了一下自己成为司马懿长嫂的场面,掉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不过还好,阳安长公主当年在马车中许下的承诺依然算数,她说“阿楚不愿便不出嫁”,那就是不嫁,把这些帖子一一退回了,又关上伏府大门,好歹给了她片刻安宁。


    可是关门的用处也有限,地位低微些的小贵族可以被拒之门外,那些与伏完共事、甚至比他地位还高的那些呢?


    袁术他亲哥就是这样挤进来的。


    这位袁司空的嫡长子倒是与他的两个弟弟不同,谦逊有礼,为人克制,更像是个守成之辈。袁基如今担任太仆丞,官位略低于伏完,长子却和阿楚一般大。他和弟弟袁术不同,对阿楚没什么恶感,然而……


    阿楚再思考了一下,觉得自己如果去做袁术的侄媳妇,还不如直接造反,把刘宏砍了上位。


    还好伏完也不傻,天子拖着阿楚的官职不给发,他就有样学样,拖着这些上门的客人不答复,也勉强糊弄过去了。


    阿楚却被烦得没辙,只好把院门一关,留了几个贴身的仆婢伺候,闲杂人等一概不允许进来。


    她的信简一封一封往外送,除了和蔡琰荀彧两位老朋友阐述自己艰难的处境以外,还去了信,请郭嘉给出解决方案,来来去去,这已经是回雒阳的第五天了。


    终于这天下午,在阿楚把梅花木的尾端削成一只猫咪脑袋的时候,郭嘉的回信,也送进了这座寂静的小院。


    第51章 第四十九章


    那封信写得很简单。


    阿楚将简帛摊开, 上面只有两个潦草的大字:


    皇甫。


    和郭嘉相处了大半年,阿楚深知他绝不会言之无故。“皇甫”这两个字既然出现在了这张回信上,就绝无可能只是让她“拜访皇甫嵩”那么简单。


    协战这么久, 以郭嘉的洞察力, 对皇甫嵩应当已经有了不浅的了解。


    皇甫嵩是典型的汉室忠臣——根据历史的记载, 就在这两年, 镇压黄巾主力后威震天下的时候,有汉阳人劝他把握机会,南面称制, 他毅然拒绝。此后作战返京, 沿途发现宦官房屋规模不合仪制,上报朝廷后反被陷害,战功尽失便罢,还遭到贬谪。


    这样一个刚直到有些迂腐的人, 怎么会为了她那些事去质疑大汉天子的决策呢?


    “既然如此, 郭先生究竟是什么意思?”


    高玥坐在她对面, 从桌案上捻起一块蔡氏出品的胡瓜红豆糕,慢吞吞地咬了一口,抬头问。


    “我想, 应当是西凉的战事。”阿楚皱起眉回忆, “十月底传来消息,说西北羌乱, 只是那时朝中还忙于镇压叛军,无暇顾及。现在……”


    现在羌乱愈演愈烈, 西北的先零羌等外部已经杀了金城太守陈懿, 又大破凉州刺史左昌, 大有进军南部长安的意思。


    高玥一点即通:“郭先生认为, 皇甫将军之后会被派往西凉平叛?”


    “我朝羌人之患由来已久,从最早的羌人起义算,已经快八十年了。


    羌人骁勇,且一年比一年狡猾,如今海内不稳,他们趁虚而入,就连护羌校尉都被杀害了。”


    她说到这里,忽然抬起眼,实现绕过屋内摆设,直直投向了窗外纷飞的大雪:


    “皇甫嵩因为平定黄巾叛乱而声威大震,四海八方无人不知,陛下或许害怕了,才想让他去凉州。”


    “……”


    高玥无言。


    她先前是宦官养女,现在是杂号将军,眼中只有习武练兵,对朝堂的尔虞我诈无甚了解。她这些年始终跟在阿楚身后,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学会揣测这些政客的心理,看着眼前那张淡然的少女面庞,一时无话可说。


    房间一时陷入沉默,只余下铜盆里的火还在噼啪作响,秦楚摇摇头,将帛书揉成一团又摊开,从木榻上站起来:


    “奉孝想让我跟着皇甫将军去西凉。只要远离雒阳,我的身份就不是问题,再攒几年军功,陛下就不能再逃避对我的‘定义’了。”


    她说着,微微弯腰,将写着“皇甫”二字的信简点燃,看着它从尾端开始化作灰烬。


    迂腐而充满偏见的王朝终将消亡,任何矛盾都可能成为点燃它的火星,她只需要等待就够了。


    高玥见她起身,也放下手中的糕点,跟着站起来,行军途中培养出来的默契使她很快察觉到主公的意图,她问:


    “您要出门吗?是去拜访皇甫嵩将军?”


    阿楚笑了一下,露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她摇摇头,对高玥扬了扬手中斜头歪脑的猫头梅花簪:“我去给奉孝送谢礼。”


    秦楚这辈子,双手都只习惯提剑拿枪,对刺绣雕刻等活计敬而远之。要她拿两米长的枪在雪地里画个猪八戒都好说,可是一拿起小刀,雕出来的成品便鼻塌嘴歪,实在是有点抽象了。


    高玥:“……”


    接受过现代美术教育的21世纪人类显然有一套独特的审美,她对自己双手的灵巧程度似乎有一种盲目的自信,自若地将这发簪揣进袖口,又提了坛葡萄酒,便坐上了去步广里的马车。


    阿楚今日难得脱下了武士惯穿的短衣长绔,换了件厚重的绯色交输裙,又在外头套了件红斗篷,乍一看,真是喜庆得很。


    郭嘉从认识她那天起,就没看见过阿楚的女子打扮。他披着裘衣出来,拉开大门便看到一身赤色的阿楚,显然愣了一下。


    他先是心道:“这是谁?”


    待细细打量,才发现是自己的上司,便立刻侧身迎她入门,手又不自觉地摸上了鼻子,暗忖道:“难道最近有什么我不知道的喜事吗?”


    好像没有吧?


    阿楚跟着郭嘉走了两步,看到典韦还在院子里舞他的双戟——据郭嘉说,他回了雒阳后觉得无事可做,没有士兵操练,就只能折腾自己,每天鸡鸣而起扰人清梦,恨不得把奋斗二字刻在脑门上。


    阿楚见典韦似乎有话要和郭嘉说,便打了招呼,先一步进了书房。


    她解下斗篷,毫不客气地将火盆拉到榻边,伸出手取暖。


    郭嘉一拉开门,便看到她的安闲模样,不由笑了。作为暂时住民,他也只好客随主便地给她倒了杯茶,看着热气腾起来,才推到她面前:


    “主公不是打算开春前闭门不出的吗?怎么今日想起来嘉这里了?”


    阿楚若无其事地绕过“闭门不出”这个倒霉话题,也笑眯眯地说:“来给奉孝送礼物了啊。”


    郭嘉看了眼墙角的葡萄酒,还没开口,忽然看见阿楚从袖中摸出一只崎岖的木箸,头粗尾细,长得有点颠三倒四,让人摸不着头脑。


    他掂量了下,觉得这东西应该不止是根筷子,很有预见性地等着对方开口。


    “我从今晨就开始削了,最近总有不长眼的上门,我装了好几天病,只能在房间削削木头了——给,你的发簪。”


    郭嘉:“……”不是暗器啊。


    他镇定自若地接过这支相貌险恶的猫头簪,努力挤出一个“欣喜若狂”的表情:“多谢主公!”


    阿楚深沉道:“或许这种高深的艺术对本朝有些人还为时过早,但你总有一天会懂的。”


    郭嘉感激涕零:“我想那一天还是算了吧。主公今日来,难道只有这件事吗?”


    和聪明人打交道真是没什么成就感,郭嘉写下那封回信时,大约就已经猜到了她会过来。


    “当然不止,”提到正事,阿楚很快收敛了笑容,挺直了腰板,“奉孝的回信我看到了。你说得不错,雒阳政事错综复杂,浑水摸鱼之辈不在少数,只会耽误我的大事,自请去凉州的确是最好的选择,我过两日便给皇甫义真去信。


    “——我今天来,其实是想要问问奉孝,你是愿意留在雒阳,做陛下的‘文学掾’,还是与我去苦寒边境,平定羌乱呢?”


    高玥跟在她身边这么久,自然是会跟着她的,典韦和郭嘉却未必。


    边疆清苦,羌人勇悍,阿楚的身份又格外特殊,朝中政客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还以为给了她出面的机会已是大恩大德了,怎么能够想着和男子一样论功行赏呢?


    跟着她走,只会有苦劳。


    郭嘉却好像没考虑过这个问题似的,听她开口,有点愕然地看向阿楚,默了片刻,忽然反问:


    “主公觉得嘉会不愿随行吗?”


    阿楚也怔了,她有些不明所以地答道:


    “奉孝是知道我处境的啊。”


    “……”


    她顿了顿,对上郭嘉闪烁的浅色瞳仁,轻轻叹了口气:


    “奉孝,这并非我妄自菲薄啊。这条道路荆棘遍地,有几个人愿意面对呢?


    你们若是愿意,选择留在这里,依然能够成为我的助力;若是随我出行,也只会平添劳苦。”


    就算是阿楚自己,踏上此途的勇气也多来自对“历史”本身的认知。假如她不知道汉朝将亡,天下终成乱世,也不会轻易夸下海口,说要改变的。


    可其他人是不知道的啊。这世上因看不到主君前途而弃职而逃的人又有多少呢?留在安逸的首都雒阳,对她对部下,或许都是件好事。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了,郭嘉不可能不明白。他几度想要开口打断她,可终究还是没有开口。


    阿楚说得完全正确。


    “臣亦择君”的重要标准,便是看主君究竟能站到怎样的高度。


    阿楚如今前路未定,跟随皇甫嵩前往西凉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她能考虑到这一点,作为下属,本该为之欣快才对。


    然而——


    “然而,主公最不该问的就是嘉啊。”郭嘉摩挲着坑洼不平的木簪,拇指在钝滞的簪头磨蹭着,似乎是有点无奈地笑了一声。


    “嘉在春末和主公说的话,到现在也作数。我因主公选择的道路与远大抱负而追随你,便不会因沿途的棘刺而退却,主公不也一样吗?


    “更何况,跟随皇甫将军的提议出自嘉手中,我又怎能看着主公只身前往凉州呢?我在这件事上的回答就是这样——相似的问题,还请主公之后不要再问了。”


    阿楚本想纠正他话中的“只身”,想告诉他还有高玥陪同,可对上郭嘉认真的眼神,便什么也说不出口了。作为人主,她必须慎重对待来自下僚的坚定忠心。


    她于是也真诚地回望郭嘉,郑重其事地将右手覆在他的手背上,感受到对方微凉的体温,干脆一把握住他的手,恳切道:


    “奉孝的心意,我已经明白了。此途众多艰险,有你承诺,是我之幸。


    阿楚如今处境困窘,无法许诺给你什么,只保证,奉孝在我麾下一日,我便赤心以待一日。”


    郭嘉的手被她抓住,只感觉手心手背都是热意,感觉微妙的很,可一看阿楚神态,又坦坦荡荡不见扭捏,于是也抛下了那点微妙的不自在。


    他轻易把右手从她手里抽出,趁着左手还被握着、阿楚未反应过来的空档,抓过桌面那只发簪,飞快地插在阿楚的发髻上。


    “我明白了——亭主今日容光焕发,真是漂亮。”


    他看着阿楚的发边,簪上那只愁眉苦脸的猫咪脑袋,笑吟吟地夸赞。


    第52章 第五十章


    阿楚不知道他说的是簪子还是自己的“容光”, 愣了半刻。郭嘉的一只凉手还在被自己握着,已经开始微微发热,她后知后觉地发现这场面有些奇怪, 默默地放开手, 憋出来一句:


    “眼光不错。”


    郭嘉煞有介事道:“不然也不会入主公麾下。”


    这一记马屁拍得明显又圆滑, 玩笑的意思非常明显, 是郭嘉惯常的作风。


    阿楚心里那点怪异很快被挥散开去,又放松下来,然而还没等她再度开口, 忽然感觉男子的气息逼近, 一只苍白的手探到她耳边,顿了一顿。


    哪只手关节略瘦,淡青色的血管从皮肤隐隐透出来,大概经年气血淤塞, 阳气不足, 因而散发着淡淡的寒意, 驱散了她脖颈处的暖气,阿楚显些打了个激灵。


    可是在她反应过来去抓郭嘉手腕之前,那只手已经完成了动作, 将她颊边的碎发别到耳后, 随后飞快地收了回去。


    “……”


    阿楚心一跳,脑中飞快地划过某种离奇的念头, 有些难以置信。她看了眼郭嘉,发现对方居然还若无其事地眯着眼微笑, 几乎能看到他身后一甩一甩的狐狸尾巴。


    这表情太自然了, 她很快把那些无由来的猜测挥开散尽, 不轻不重地笑骂了句:


    “不规矩。”


    郭嘉见她表情总算放松下来, 心中也暗暗舒了口气,随口辩道:


    “嘉不过见主公头发乱了,才想着帮您理一下。”


    阿楚才不信他鬼话,也随意道:“哦,那真是谢谢奉孝了。”


    外头还在飘小雪,她看了眼窗外,将方才脱下的红斗篷重新披上,将站起身:


    “行了,凉州的事,我还得去找子满聊聊。”


    “主公不必去了,”郭嘉刚收回手,又懒洋洋地靠在凭几上,半张脸被火盆烘得微微发红。他悠然道:“嘉早就提前问过了。他说,留在雒阳施不开拳脚才最难受——不管是哪里,出征都一定要去的。”


    这回复的确是典韦的风格。阿楚想了想,总觉得不够,还是道:“算了,终归是当面问一句为好。”


    她说着,拢了拢斗篷,也不管外面小雪,拉开门走了出去。


    细雪纷纷扬扬地落下来,在连帽斗篷上散碎地撒下大片,像是倒错的红梅白雪,衬得那张白皙的侧脸愈发无情动人。


    郭嘉从小窗向外望,遥遥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拐角处。他的指关节不自觉动了一动,还带着少女温度的左手摸上了胸口,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声。


    怎么回事……他到底是什么时候动的心思?


    来时雪小,从郭嘉书房里出来时,雪势渐大。别院里的仆役不多,此时大约都在屋内,阿楚寻了一阵,才摸索着走到了典韦练戟的院子。她简单地把问题向典韦重新复述了一遍,得到的回答果不其然与郭嘉所说一致。


    典韦刚刚练完戟,正放下武器,就遇到了阿楚。一听到她谈起凉州和羌乱,被雒阳拘束得生无可恋的大将立刻心思活络起来:


    “那我们何日启程?”


    “恐怕还要等些时日,”阿楚思索着回答,“西凉偏远,军报送到雒阳不会太快。如今四海各处局势不稳,我想得等陛下看到凉州战况,才能下决心派人平叛。”


    “非得等到那时候不可?我听说已经有郡守……是金城太守吧,已经被羌人杀了,这都还不够出击吗?”


    “——不够。主公情况特殊,必须要有天子诏令才可行动,否则‘名不正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将来的困难恐怕更大。”


    风雪里忽然传来另一道声音。


    阿楚抬头,果然看见郭嘉一身青衫皮裘,撑着一柄素伞慢悠悠走过来,顶着大雪居然还有闲心回答典韦的问题。


    典韦看了一眼悠游自在的郭嘉,也不管他回答了啥,很棒槌地问出声:“啊,奉孝,你不是说今天下雪,一定不会出来受寒的吗?”


    郭嘉:“……”


    他装作没听清,将手中撑着的青色油纸伞递给阿楚,等阿楚接过伞时,才厚着脸皮挤到伞下。


    他在阿楚看不到的位置,转过头皮笑肉不笑地看了眼典韦,有点咬牙切齿地说:“我来给主公送伞。”


    阿楚不知他在闹什么脾气,有点莫名其妙地道了声谢。


    天色渐暗,昏沉的天还在萧萧瑟瑟地落着雪,惹得人心里总有些不快。要办的事情也已经差不多了,她在脑中过了一遍,确定没有遗落。


    “时间差不多了。伏府最近风头正盛,关注的人太多,我不便在外久留。你们之后若有什么事,派家丁给我送信就好——真有要紧事,我会派高玥过来传话的。”她把伞向郭嘉处斜了下,有些担心他这身板直接被风吹走,顿了一顿,继而正色道,“两位愿意追随我至西凉,阿楚心中感激不尽……多谢。”


    听她如此郑重地道谢,郭嘉典韦的表情都正经起来,齐齐抱拳一揖,难得异口同声道:


    “承蒙主公信赖。”


    阿楚笑了笑,把发间的猫头木簪拔了下来,放进郭嘉手中,又对着二人摆了摆手,示意他们不必再送。


    时间过得太快了。


    三月伊始,她还是个稚气未泯、空有志向的少女,连随军出行也要对父母百般保证,要通过武艺较量才能镇住手下将士。可短短九个月的时间,她已经收服了两名青史留名、出类拔萃的属下,跟着皇甫朱二将南征北战,大破敌军。


    秦楚简直像是夏季疯长的绿藤,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向周遭伸展蔓延,飞快地成长为一个为人处世四平八稳的将领,就连对待比她年长的下属都已游刃有余了。如今,就算是看着她长大、深谙她习性的伏诚与诸葛玄,恐怕都不敢轻易认她。


    人就是这样,要想成长,就非得有什么催化剂不可。安稳惬意里的六年比不过战火纷飞里的六个月,就算拔剑出鞘的速度相同,秦楚也已经回不到那个策马五里就为把刺客追了又放的年纪了。


    年幼时还在为一个滚落的菜坛而思考“世界的真实性”的少女,在雒阳这场纷飞的大雪里,居然已显露出明主的端倪了。


    阿楚在回往永和里的马车上,掀开车帘望向雒阳大街空旷的道路。巍峨屹立于都城中央的瑰伟宫殿傲慢地俯视着人间,似乎只要留在这座城市,就不会再有远方的哭声。


    她极其自然地做下了决定。


    这座歌舞升平的都城,不过是统治者在抓住盛世的尾巴而精心搭建的一场大梦。它金玉其外,内里却腐烂不堪,一场大火都能烧得这王朝分崩离析。


    这样的地方,只会养软人的骨头,让她沦落成富贵的庸才。


    ——不得不走。


    而真正知道的,也只有秦楚自己与她的三名心腹罢了。


    在伏完与刘华决定放她出征的那一刻,她的命运就完完全全滑上了另一条轨道:出将入相、安/邦治国,甚至未来逐鹿中原,问鼎天下。


    这是一条无人踏足的道路,而她奇异地没有感到孤独与畏惧。


    三个月后,边章、韩遂等以诛宦官为名,率数万骑入寇三辅,侵逼园陵。*


    天子宣槐里侯皇甫义真、舞阳亭主伏异人入宫详谈,最终封舞阳亭主伏楚为越骑将军,随左车骑将军皇甫嵩前往三辅西凉一带,平定羌乱。


    此令一出,雒阳上下无人不知:长公主与不其侯家的嫡长女,十四岁出征平定黄巾,如今又被封了将军,派去西边平反。


    求亲的世家立刻偃旗息鼓,取而代之的是大量拜贴:无论云起龙骧伏家子嗣的是男是女,十四岁能封作中层将军,都意味着伏氏在京中的地位更上一层。


    秦楚却已经没有时间去管伏家的烈火烹油了。


    她临行前照例给荀彧蔡琰送了信,得到的结果倒是有些出乎意料。


    荀彧依旧是体贴地给她提了不少建议,例如扶风窦氏虽已没落,在西北却仍有余威,不妨先去拜访拜访;金城太守遇害,若要前往,需得探听当地豪强对羌人的态度。


    最后,他满怀歉意地告诉阿楚,荀家正是用人的时候,他实在无力随行,十分遗憾。


    荀彧随军镇压黄巾时,顺路带回了被朝廷征辟的荀攸,自己又因辅助平反而加官,此时正是荀氏党锢后再进庙堂的大好时机,没有理由随她出征,阿楚并不奇怪。


    蔡琰的回信才是最让她震惊的。


    这位素来端庄稳静的名门闺秀,在她送去告别信的当日下午,便把回信寄到了她手中,一反常态地在文字中表露了强烈的情绪,恳请阿楚在前往西北的军队中捎上自己。


    阿楚自己的女子、贴身的裨将高玥亦曾是宦官养女,她在家族中最大的助力是自己的生母,甚至她八岁时,在东武招纳的仆从也都以女孩为先——她根本没有理由拒绝蔡琰。


    阿楚没有追问她下定决心的原因,更没有过问她父亲蔡邕的想法。她自己就是“离经叛道”四个字招摇过市,为什么还要管其他人?


    于是,翌日大军出发前,这位未来的西北大将、此时的越骑将军秦楚,难得起了大早,赶在护院狗睡醒、红冠鸡打鸣之前,带着裨将高玥直奔蔡府,踩着石头翻过了高墙,把束装就道的蔡文姬背出了蔡府。


    在郭嘉典韦愕然的目光中,舞阳亭主麾下这名来历可疑的谋士,暂且与高玥同骑,跟着大军阔步向着凉州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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