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第六十一章


    收拾下东西都得带一文一武, 舞阳亭主的面子可真是太大了。


    所幸军营里还有庞德坐镇,京郊附近也没人敢不长眼地挑事,秦楚思忖片刻, 觉得就一个下午,带两个人出去倒还不成问题, 于是心安理得地将一对熬夜对照组带进了雒阳城。


    尽管朝堂上风起云涌,大将军和宦官两派各自横眉冷眼,对彼此恨得牙痒痒,街上的百姓却还是该做什么就做什么的。


    一进雒阳城, 就听到来自人间熙攘的喧嚣声。春末夏初,中原下午的日光很好,把大道边栽种的梓树槐树都照得发光。秦楚绕过来来往往的百姓, 找了条人少些的路,才带着两人走上去。


    她身量不高, 体格也不比寻常姑娘健硕, 一个人大摇大摆走在前头,身后不远不近辍了两个男人,一个健实一个羸瘦, 当真是引人注目。


    郭嘉体虚,骑半天马能两天下不来床,军营又没有人乘的马车牛车东西,秦楚马超也只能迁就着他,一路慢慢走过来了。


    没想到军师祭酒真是半点自觉都没有, 走了小段路, 便停在了阴影下, 开始喊:


    “主公慢些。”


    还好这声音不大, 否则整条街的人都知道她是什么主公了。


    秦楚脚步一顿, 还没开口说话,郭嘉就先一步上课前,擦着大街上的梓树挤到她右肩边上,抬手拨开树叶,笑容可掬地微微弯腰,顺手替她挡了挡太阳,道:


    “呼……主公走得太快,嘉都要跟不上了。”


    秦楚一愣,有些怀疑地打量了下他——郭奉孝长手长脚的也不比人差啊,身体当真虚到这个地步了?真的该补补了吧?


    还没等她把这话换个方式问出口,左耳边忽然又传来一阵凉风。


    秦楚刚回头,就看见马超跨完一大步,正义凛然地站到了她的左侧——和郭嘉一人一边,直接形成了两面包夹之势。


    秦楚:“……”


    谁是芝士。


    郭嘉的笑容也僵住了,不过郭大军师反应迅速,立刻直起腰,对着比自己小半轮的马超毫不客气,不阴不阳问道:


    “啊,孟起将军也跟不上了?”


    这语气不对得连秦楚都咂摸出来了。


    马超大概是青春期上头,跟着她来雒阳的这些天沉默了不少,大有像结巴庞德靠拢的趋势,寡言少语出了一种“我自岿然不动”的风度,闻言淡淡道:


    “没有。我担任护卫之职,自然要护在主公左右。”


    郭嘉:“雒阳城内设有守卫军队,孟起将军不必太过紧张。”


    马超:“职责在身,劳祭酒费心。”


    郭嘉:“呵呵,哪里的事,都是同僚,将军太客气了。”


    马超:“祭酒也客气了。”


    秦楚:“……?”什么情况?


    她前所未有地对自己做出的决策感到了怀疑。


    其实这两人在西凉的时候就不太对付。


    马超就不提了,十五六岁的半大少年,高也是真的高,心性却和这年纪的孩子没啥两样,整一个刺头,跟谁都直言不讳,谁都想上去扎一下。


    郭嘉呢,郭嘉也不知道中了什么邪,马超一刺,他必然要仗着年龄职位等便利回他两句,非要斗出个你来我往才是。


    真要说是“派系之争”吧,她手下文武关系倒也不差,蔡琰更是热衷于给武将们分享菜谱;从时间上来说,西凉招纳进来的下属们与同僚也从未有过什么不愉快,马郭二人关系不好,似乎切切实实只是因为一个虚无缥缈的“气场不合”。


    本来她想着最近事多,马超又似乎成熟了不少,把二人一起带出来也好拉进一下距离,没想到这两人在大街上都能阴阳怪气起来!


    天地良心,她这几天一心扑在工作上,今天不过是想趁着回伏府收拾东西,顺路散散心,怎么就能遇到这种事情了?


    早知如此,还不如提前派人借一辆马车来,也好过在路边现眼目呢。


    秦楚只觉得太阳穴隐隐作痛,可是今日难得空闲,处理这事实在影响心情,她也不想得给自己找不自在,干脆从两人中间又迈出几步,又一次站到前方,将三人的距离拉回了原样,把一碗无风起浪的水端得四平八稳:


    “行了,我走慢些,你们跟着在身后便是了,三人同排怪挤的。”


    郭嘉看了眼她,发现秦楚已经快把“无语”二字刻在脸上了,于是见好就收,不再多说什么,轻轻笑了一声:“多谢主公。”


    马超也点点头,若无其事地瞥了眼郭嘉,闭上嘴不再开口了。


    她这回也没心情东张西望了,手往腰后一背,硬是把“回去搬家”走成了“微服私巡”,带着两个抬杠时心理年龄加起来没三十的下属,望永和里的方向晃荡。


    她们这三人也说不出哪个更奇怪,又是领导样的姑娘,又是十五六岁的武士,还有个病病歪歪的文人,反正哪一个看上去都不是正常人。


    平民也好贵族也好,路过时视线都往这边飘。


    秦楚本来也习惯了这些视线,走着走着迎面来了辆马车,本来是侧身想避开的,没想到这车却不长眼似的,居然直直地停在了她们这队怪胎面前。


    行人于是又开始侧目。


    “咦?”郭嘉稀奇地抬头看了眼,微微皱起了眉,“这是……”


    没等他把想法说出口,车里的人已撩开了帘子,露出一张让秦楚有些眼熟的脸。


    这人大概四十岁出头,保养得倒是不错,皮肤白净、眼神威严,蓄了把长须,眉宇间透露出一股微妙地傲气,一看便是贵族模样。


    他对着秦楚微微颔首,算是打了声招呼:“亭主。”


    秦楚先是一怔,目光在他脸上晃了一晃,最终落在他身上那件藤黄色的袍服上。


    这衣服——当年袁术接见她和伏均,身上那件外袍上也有这样的暗纹吧?


    她脑中电光火石间闪过自己八岁时给出的一巴掌,那时候在袁府,她曾短暂地见过袁家另外两个儿子一面……


    回忆起这件事也不过眨眼的工夫。秦楚很快意识到了此人的身份,立刻道:


    “袁司隶,真是久违了。”


    袁绍如今投在何进门下,被他任命为司隶校尉,监察京师与周边地区,权势极大。


    他是婢生子,早些年很不受袁术待见,当年秦楚不讲道理地甩给他那混账弟弟一巴掌,倒是为他解了口气,因此,不谈“女子出将”此时是否成体统,袁绍对她还是颇有好感的。


    只不过,现今不是谈好感的时候——西凉军阀总共两家,董卓曾受过袁家提拔,与袁氏有旧,若真到选择的时候,他必然会毫不犹豫地选择董卓。


    “嗯。”袁绍于是微微点头,始终没有看向秦楚身后的两人。


    袁家人的傲气倒是有些一脉相承的意思,他和他那个嫡出的弟弟都挺爱抬起下巴看人的。袁绍直接道,“我还有些急事,就先走了,亭主再会。”


    秦楚:“司隶再会。”


    刚停下不久的马车又驾起来,转眼便绝尘而去。


    郭嘉盯着袁家马车远去的背影,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已经无人的街道尽头,手不自主地抚上了下巴:


    “袁本初啊……”


    秦楚本已带着马超走了小段路,转过头才发现郭嘉还背着身停在原地,一直盯着袁绍离开的地方,又怕打断他的思路,只好在原地等了片刻,待郭嘉眼睛又聚起焦来,才问:“嗯?袁绍怎么了?”


    “没什么,”他摇摇头,跟回到秦楚身边,“只是在想袁氏所图。”


    秦楚眨眼:“奉孝想出什么来了吗?”


    “袁氏四世三公,跟在……”他说着顿了顿,环顾了下四周,发现周围依然还有穿行的百姓,无奈地笑了声,“罢了。还是等回去再说吧。”


    “也快了。往前再走几步便是伏府了。”


    她说的“再走几步”的确没有夸张,三人又行了片刻,果真看到了伏家朱红的大门。


    门口家丁禀了一声,立刻将秦楚迎了进去。


    伏家庭院的小桥流水、青石假山多年未变,沿途杜鹃开得刚好,红粉的花丛在日光下明亮又热烈,让她短暂地回忆起自己无虑无思的贵族少女时代。


    如今归家,才发现真是不同了。


    秦楚带着两位手下一路通行,本已远远看到她的院门了,刚想转头介绍,就看见马超忽然站住,右手已经按在了剑柄上。


    很快地,有些陌生的男人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七娘……?”


    秦楚皱起眉,顺着马超警惕的视线向另一头看过去,是个贵族打扮的男子,眉眼又似乎在哪里见过。


    这人虽穿得与贵族无二,衣服却是半旧的,脊背微微弓着,垂着眼显露出些微末的局促,在伏府堂皇气派的花园里,似乎有些格格不入。


    这男人想要靠近,又好像忌惮冷眼握剑的马超,走了两步,停在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对着她露出有些难看的笑容:


    “七娘回家了啊……我们也许多年没有见过了。”


    她这才发现,眼前这不是旁人,正是当年那带着自己上袁府找气的庶兄,伏均伏元才。


    第64章 第六十二章


    秦楚微微点头, 不冷不热地应了一声:“三兄。”


    伏均一时没有回答。他其实是有点怕她的。


    父亲膝下就一个嫡出的孩子,来得太迟,偏偏又是个女孩。


    七娘出生之后就被送离了雒阳, 八年后才回来,还是因为婚事的缘故。伏均曾一度以为, 这姑娘的在家中的地位也就如此,或许还比不过两位同样庶出的兄长。


    所以袁术提到这孩子时,他毫不犹豫地将秦楚带到了袁府,却不想这姑娘脾气大得很, 一个巴掌便拍了上去,把他和袁术都打懵了。


    再后来,这位他眼中“地位不高”的伏家小妹, 救了皇子、退了黄巾,逾制以女子身份上了朝堂, 封了将军, 成为了西凉镇压反贼的大将。


    再回来时,他已经不敢轻易靠近了。


    伏均加冠后不久便分家离了伏府,偶尔回来, 也是有要事相求,本来和家中联系渐渐淡了,不想今日恰好碰上回来收拾的秦楚,鼓起勇气,还是打了招呼。


    此时一看她态度冷淡, 也不敢再寒暄, 只好涩然望了眼她身后的谋士武将, 诺诺道:“七娘还有事吧, 我就不多打扰了。”


    于是转身就走。


    秦楚不太理解心思细腻的伏均——当然, 她也不愿意去理解这位庶兄九曲十八转的内心。


    看着几乎是落荒而逃的伏均,她眨了眨眼,隐约摸到了他的畏惧来源,但最终还是不甚在意地对着属下笑了笑,引着他们进了小院:


    “我们走吧。”


    郭嘉跟在她身后,回头看了眼伏均的背影。


    秦楚自己的小院倒和家里的庭院有不小的差别,她不喜欢绿植花草,觉得会招惹蚊虫,又要留一块空地来习武,因此院子里只种瘦树。


    所谓“瘦树”,就是那些长得慢、凋得快的树。


    秦楚少儿时在扬州徐/州过春天,往往一场春雨就能把桃花杏花打得一朵不剩,最后只留下一把又枯又丑的树干,瘦骨嶙峋的很省心,因此她院子里多栽这些树。


    马超跟着走进去,看着院子里参差凌乱的桃树杏树,一抬头便“啊”了一声,过了一会儿小声说:


    “桃树已经开始结果了。”


    “唔,今年天热得快,果子也提前结了。”一道平淡的声音从旁边传过来。


    马超转头一看,才发现是个侍婢打扮、容貌秀丽的年轻女人。


    这女人与马超对上视线,表情也没什么波动,很快移开目光,又冷冷淡淡地扫过郭嘉,等低头看到秦楚时,终于浅浅地露出一个微笑:


    “主人回家了。”


    “嗯,辛苦阿妙为我传信了,”秦楚一弯眼,笑吟吟地问,“东西收拾好了吗?一会儿让阿谨驱车,我们就去别院。”


    “除了主人要求保留的贵重物品,都整理妥当了。”


    郭嘉本还在院子里滴溜乱转,刚找了块石凳坐下,便捕捉到秦妙口中的关键词,立刻又站起身,溜达到秦楚身边,张口就是好奇三连:


    “主公要求保留的?那是什么?嘉能看看吗?”


    马超拨桃叶的手也不动了,脊背直了直,悄悄竖起耳朵。


    “也不算‘贵重’吧——什么都有,最多也就是童年纪念之类的东西。今日来本就不为这些,不过你们想顺便看看,倒也不妨事。”秦楚今天心情不错,想了想,还是拉开房门,招呼他们,“进来吧。”


    这间院子位置不错,应当也是精挑细选过的,房屋正朝南面,此时阳光正从窗户洒进来,恰好把秦楚挑起的苍翠杏眼照得发亮。


    秦楚在西凉的时候,其实很不讲究。西凉干燥多风,大家都是吃着沙尘过来的,也就幄帐里的谋士好一些。秦楚和其他将士也没什么差别,大多数时候也灰头土脸的,除了一双眼睛奇亮,其余也没什么特征能够辨认了。


    像现在这样,规规矩矩穿了绯色的女式曲裾,把发鬓头面收拾齐整,便同时具备了将领的沉稳与贵族的矜傲,又与在沙场有所不同。


    不知怎地,他心里漏了一拍。马超抿了抿唇,刚想说些什么,刚一转头,就看见郭嘉似笑非笑的脸。


    军师祭酒年纪轻轻,却很有点老奸巨猾的意思,对着他一眯眼,挑起眉,直接把“你心术不正”的指责挂在了脸上。


    马超:“……”


    他顿时话也不想说了,心跳也不加速了,整个人都垮了下来。


    郭嘉这才转回去,不过脸上笑容更深了。


    马超整了整表情,试图将中二期的“冷酷无情”贯彻到底,又变回拽得二五八万的锦马超。


    他不言不语地忽略郭嘉从鼻腔里发出的轻笑,将注意力放在秦楚将将打开的金丝楠木盒上——这大概是此屋里最昂贵的东西了。


    秦楚慢吞吞地捞起一张软且厚的蔡侯纸,纸面微微泛黄,上面用软笔细细誊了好几排清隽的小隶。马超眼睛晃了晃,扫过其中两行字,只见上面写道:


    “置鸡卵于饵饼中,内实花椒蜂蜜,全熟之。”*


    马超:“……”好熟悉的窒息感。


    不过还没等他开口,郭嘉已经先探出了头:“咦,蔡昭姬的菜谱?”


    秦妙道:“这还是主公十四岁,头一次出征前,蔡娘子随着糕点一起送来的。”


    “……”郭嘉居然可疑地沉默了,半晌方挤出一句牵强的恭维,“哈哈,主公的口味真是别致。”


    马超一想到蔡琰的羊奶炖兔头就犯恶心,此时绿着脸别过了视线,盯着秦楚的后脑勺,心想:


    “这算个哪门子贵重物品?”


    秦楚将花椒蜂蜜鸡蛋糕的菜谱放到一边,又从下面取出第二张蔡侯纸——这张年代明显更久远一些,整张纸都在发黄,上面歪歪扭扭地写了两行诗。


    没等他们睁眼看清上面的内容,秦楚已经清咳了一声,心下大惊,暗道:“这是什么时候混进来的?!”


    她心里惊恐,手却不留情,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蔡侯纸翻了个面,一巴掌又准又稳地拍在了纸上,欲盖弥彰地掩饰道:


    “呃,不是什么重要东西,这张略过。”


    马超很给面子地“哦”了一声,秦楚提起的心才放下来,以为这事算是揭过,又在楠木盒里翻找起来。


    她的这些东西,秦妙大都是见过的,因此见识完蔡氏食谱后,她也懒得跟着来凑热闹,自己寻了张榻坐下,支着头,笑眯眯地盯着秦楚的侧脸。


    窗外吹来阵凉风,桃树叶彼此接触,发出“沙沙”的声音,院里的树一阵阵地簸荡着,这声音便此起彼伏地响起来,听得秦楚忍不住眯起了眼,似乎很惬意的样子。


    秦妙笑得更开心了。


    马超一转头,便被这侍女满脸的慈爱给震惊了,莫名其妙地感觉非礼勿视起来,于是又把目光挪到郭嘉身上——这谋士能平安活到现在也真是本事,居然趁着没人注意,把刚才那张纸又翻出来细读!


    马超:“祭……”


    郭嘉立刻拿胳膊肘捅了他一下,好像是有些不情不愿地把纸靠近了些,在他能勉强看见的地方停了下来,假笑着对他比了个口型:


    “别说,偷偷看。”


    马超:“……”


    有的人当上谋士,是心中有理想有大义,有的人当上谋士,可能就是单纯蔫坏。


    反正是郭嘉先看的,锅不在自己身上,他看一看也无妨,反正最终受罚的都该是狗头军师。


    马超立刻驱散了心中“军命有所不受”的愧疚,定睛一看——


    上头写了两句五言:


    “一只蚊子哼,两只苍蝇嗡。”*


    这两句写得又大又陡,字的结构也乱得不行,一看就是刚学写字的孩童所出。


    下面用朱笔龙飞凤舞地批了四个大字:狗屁不通!


    用朱笔的大约是作者蒙师,写四个字时应当正在气头上,下一行明显是缓过气来,字迹清晰不少,写道:


    “阿楚不通文墨,日后待如何?”


    这黑笔真是“我手写我口”,回答的两个字愣是写出了一种洋洋洒洒的味道,她答道:


    “升天。”


    马超:“……”


    郭嘉:“……”


    虽然都是“天”,但是“升天”和“登天”大约不是同一个意思——就算是在雒阳,能称得上“登天”者大约也只有何进一人了;而“升天”吗……好吧,只要是人,以后都会升天的。


    主公小小年纪竟有如此哲思,这时候就意识到贩夫走卒与皇亲国戚殊途同归的命运,真是不凡!


    朱笔大概也被这孩子的觉悟给震撼到了,最终只在纸上留下一个放大了的毛糙墨点。


    马超此时的心情大概和当年的诸葛玄差不太离了,一时无话可说,只好保持着自己瞠目结舌的呆滞表情,默默伸手接过这张纸,将它翻了回去,恢复原样。


    此时,秦楚已经挖出了匣子最底层的东西——原来是一条孩童佩戴的、赤红色的绣花抹额。


    郭嘉的注意力转得奇快,在秦楚将那条红色抹额慢慢取出来时,一种难以捉摸的危机感在源源不断地涌上来。


    “呀,这是当年孙小郎君的额带。都过去十一年了,主人还留着呢?”秦妙看热闹不嫌事大地感叹了句。


    “孙小郎君”四字甫一出口,郭嘉表情立刻警惕起来,然而他姿态端得极好,很快又展平了眉目,装出了毫不在意的模样,不经意似的问:“孙长沙的长子么?”


    孙坚如今担任长沙太守,家眷还留在寿春,长子孙策在江东一带广交豪杰,声名渐起,其中也少不了秦楚的建议。


    那时秦楚回信,偶尔也和帐中谋士讨论一阵南方可结豪族,也短暂地提起过自己有位故友在江东。


    郭嘉右眼一跳。


    秦楚回忆起往事,反应便慢了些。她不知不觉浮起笑容,两颗虎牙又露了出来,让她尚算端然的脸上又浮出几分难得的稚气:


    “是啊。他还说想和我一样挂帅呢……我此行回京走得匆忙,竟然忘记去信了。等形势再稳定些,也可以邀请他过来了。”


    郭嘉:“主——”


    马超:“可——”


    两人莫名其妙地对上了视线。


    秦楚一面琢磨着,还在想着把周瑜骗过来,左手不太灵活地将抹额绕着右手腕围了一圈,想了想又道:


    “现在雒阳局势紧张,还得再过些时日才行。奉孝,来帮我……”


    她说着抬起头,看见两个素来不太对头的属下,愣了一愣,有些迟疑地问:


    “……你们做什么呢?”


    第65章 第六十三章


    最终两人还是貌合神离的表演了一番, 彼此皮笑肉不笑地在上司面前称兄道弟了一阵,好说歹说,终于把秦楚糊弄过去了。


    秦楚本来也没有追究的意思, 得过且过地挥挥手,算他们过去了。


    她唤了几个仆役, 在屋子里挑了些兵器书籍,另又指了一只博山炉,说:“这些优先送去别院。其他旧物,可以之后慢慢运送。”


    除此以外, 还有留在伏府的旧仆——当年秦楚在东武亲手挑的那些孩子,学成长大后就被伏诚派人送往了雒阳主宅。


    他们大都是跟在秦妙身后办事的,武艺过得去、有从军想法的还要另外并入秦楚军队, 这些事情琐碎又复杂,寻常人做不来, 因此主管交接的也是秦妙。


    待一切收拾妥当时, 已经快入夜了。


    即将宵禁,街道上人也散尽了,此时除了鸟啼虫鸣再无声音, 一只黯淡的月牙摇摇欲坠地挂在天边,被薄棉絮一样的黑云遮掩了大半的亮光。


    秦楚就是在这时惊醒的。


    下午处理完主家琐事,秦楚随手取了卷《春秋》摊在案上,大概是累过劲了,看着看着居然闭上了眼, 伏在书案上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做了个噩梦。


    她梦见了幼时司徒府的大火。


    梦里不知怎地也入了夜, 司徒府附近的建筑都像神隐了, 沉沉的夜色里, 唯一能看清的只有火场。


    司徒府的火焰发疯似的燃烧起来,和晚风纠缠着卷出灼热的一片,把她的散发衣摆掀着上腾,又把她整张脸映得通红。


    秦楚直觉该去做些什么,可火势大得吓人,她盯着坍圮的房梁虚槛,痴痴地看了好一会儿,到底是没有记起来该做的事情。


    滚滚的黑烟从雕梁绣柱上不间断地升起来,转眼把她呛得喘不上气,耳边又静又闹,不知哭喊的是活人还是厉鬼。


    那声音忽近忽远,让她没由来地开始心悸,在门口踌躇好久,终于听到一声“主公!”,她才下定决心似的,一鼓作气往里冲。


    “……主公!”


    秦楚被这声音吓了一跳,猛然抬头,一时没分清眼前的是梦还是现实。


    她盯着桌面上摇曳的烛火看了半刻,定了定神,忽然意识到这就是梦里火灾的热源。


    她的心勉强平静了下来,然而那种心悬一线的焦躁紧张却没有退去。


    她的心没由来地漏了一拍,哑着嗓子问了句:“什么事?”


    那将士急出了满头汗:


    “北宫……北宫走水了!”


    这话如晴天霹雳,震得她一个激灵,整个人好似被冰水兜头浇下,残存的那点睡意瞬间消失。


    “什么!?”


    秦楚猛地一拍案,脸色惨白地直起身,喘了两口气,才强撑着镇定下来:


    “奉孝孟起呢?”


    “两位接到消息便立刻回营拨调人手了——属下受令带了一小队人马,快马加鞭先来寻主公了。”


    “好,”她狠狠咬住舌尖,迫使自己头脑清醒下来,转身走到兵器架边,目光在刀枪剑戟间梭巡着,“都是骑兵,那就乘马先往东明门去,散开守紧了,谁都别放出去。”


    士兵低头抱拳。


    秦楚兀自从琳琅满目的兵器里抽出一把闪着冷光的银剑:


    “——之后等我下令。”


    “诺。”


    ……中平六年春夏,雒阳北宫失火,还能有什么原因?


    就算她迄今为止还未谒见何进,单看这京城剑弩拔张的政局,联系上那可笑可叹的历史剧情,都能轻易猜出原因——


    何进欲将宦官斩草除根,直接导致了这场政变。


    何进身死,士人宦官两派图穷匕见,双方对峙间,袁绍火烧雒阳北宫,将宦官斩尽杀绝,而大宦官们惊疑恐惧,最终将少帝与陈留王挟去。


    由此,董卓鸩杀少帝,改立陈留王刘协,酒池肉林,为祸天下,成为乱世的开端。


    八岁时她扪心自问:“你要改变历史吗?”


    现而在,她已经不需要回答了。


    秦楚拍马狂奔,心跳声咚咚地在耳边震动,频率快得吓人。宵禁街道无人,白马纵行在空旷的大道上,她的手被缰绳勒得微微发疼,忽然想:“如果何进没有死呢?”


    北宫失火,那宦官外戚的缠斗,究竟走到了哪一步?


    从步广里到宫门,她一路都在想后续事宜,然而消息太少,仅仅一句“北宫走水”还不足以她下判断。


    直到翻身下了马,看到满眼火光。


    大小黄门四处逃窜,士人部曲扶剑乱杀,北宫的红光快要映亮大半个雒阳,嘲笑着可悲的汉家皇朝——


    似是气数将尽。


    入耳全是恐慌的叫喊,一道道的人影交错着从她身边擦过,有罪的无辜的、高贵的低贱的、聪明的愚蠢的,都好像在一场大火中失去了分界线,化作一撇一捺的“人”。


    大厦倾倒前,大约就是如此。


    秦楚微微垂下眼。


    她抬起手,拽住一个向北拔腿奔跑的小黄门,一手按住他的肩,看着手足无措地宦官,喝问道:


    “皇子呢?”


    如今少帝登基,按理是没有皇子、只有天子的,然而事态紧急,她一时没能改口,对方也能明白她指的是谁。


    “不、不知道!”那内侍哭丧着脸,被她离谱的手劲吓得倒吸一口凉气,颤巍巍地喊了起来,声音里居然带着哭腔:


    “他们和常侍在一起!赵忠郭胜宋典……大将军被杀后,我在德阳殿后门见到,之后就……”


    何进果然已经死了。


    秦楚心里一沉,放开手,那小黄门立刻踉跄着跑开了:


    “走,德阳殿!”


    袁绍带进来的部曲不多,忙着杀宦官都来不及,自然管不到宫殿的后门。她“唰”地一声拔剑出鞘,顶着灼热的空气,逆着人潮向北宫最大的宫殿奔去。


    东明门那边的将士人手不多,但为了方便下令,还是派了一人跟随她。那士兵此时也拔了剑举在面前,神态警厉地开路。


    又走了一阵,远远已看到火光里恢宏壮阔的德阳殿了,那里离火源有一段距离,虽然周遭已看不见人,但至少还是没了火灾的困扰。


    那士兵好像终于松了口气:“主公,我们去……”


    “去寻陛下,”她打断了手下的提问,神情堪称冷峻,语言却直白得吓人,“时间紧急,不可让乱臣贼子先找到他们。”


    那声“乱臣贼子”含义太过深刻,士兵也不敢问究竟是有“真乱臣”、还是所有人都是乱臣。


    秦楚也没有多管,待靠近了德阳大殿,便按住了剑柄,眼也不眨地冲进去,吓了身后的士兵一大跳,连忙跟着跑了进去。


    然而太迟了。


    大殿里空无一人,龙榻不知被什么人推了一把,斜斜地立在正中,青瓷花瓶混乱中摔在地上,四分五裂成了满地碎片。


    士兵在空荡荡的大殿中走了两步,只能看出逃跑前的混乱。他转过头迟疑道:


    “主公,人不在这里,不如属下去东明门拨些人手,让将士们去其他殿里寻?”


    秦楚慢慢走过大殿,凝眉扫过各处角落,神色倒还算沉着:


    “不必,宋典是我的人,如果真的挟皇子走了,至少会留下讯号。”


    十一年前老太监被剁了手指,又被阳安长公主提供的甜枣给迷晕了眼,半推半就地替秦楚当了多年的眼线。


    就在前几天的密信中,他还隐晦地提起过常侍们对局势的态度。先帝一死,宦官最大的倚仗轰然倒塌,这些人只好抱着何皇后董太后,提心吊胆地过生。


    宋典说:“何大将军早有加害之心,若哪日宫闱生变,还盼亭主看在昔年情分上,帮一把仆。”


    他既然把这话说在前面,此时穷途末路被逼逃离,就绝对不会放弃伏楚这根救命稻草。不管是为了秦楚的目的,还是单纯想自救,宋典都一定会留下能指引方向的暗号。


    秦楚的目光略过红方地毯、雕花屏风、黑檀木匮……忽然伸手摸上了支撑宫殿的湖绿栋梁,两指并拢,指腹从上方缓缓向下,在光滑的正梁上一路向下——


    然后摸到了细微的凹陷。


    这几个字是用细弱的工具匆忙写上去的,字形凌乱,痕迹愈向下愈浅淡,但是仔细辨认还是可以看出原意。


    “上西门,”她不动声色地提起剑,将原本的小字尽数划去,在绿梁中央留下一小块人为的坑陷。待确认字迹再难辨别后,她转头命令:


    “所有将士去上西门,再派一人回京郊营帐告知马孟起,让他领小队人马在上西门瀍(chán)水前与我汇合,庞令明带人守好大营。”


    “诺!”


    何进已死,外戚身后的士族还在宫内乱杀,并未意识到皇子与常侍的逃离。


    历史的车辙又一扭转,史书记载的“谷门出逃”不再存在,早被削弱的宦官集团迫不得已,深知杀害何进后前途未卜,只能带着年幼弱小的少帝陈留王,从先帝西园附近逃离出城。


    北宫火势正旺,宫殿受损却不多,可见距离袁绍放火、何进身死,并未过去太久。


    而宋典留下的记号直指瀍水与上西门。


    ——她的时间还多,足够迎接少帝,抢占先机了。


    第66章 第六十四章


    刘辩咬着唇, 牵着赵忠的手,慢慢地向前走。


    小皇帝出生以来就没走过这么远的路,更没东躲西藏还被人催着前进, 此时就算有人牵着,脸色还是止不住地泛白, 宽大冕服下的双腿不断颤抖着。


    八岁的陈留王刘协跟在他身后,看着他步伐愈发沉重的皇兄,小心翼翼地喊了一声:“陛下……”


    从上西门向南,跨过瀍水以后, 就是一片黑暗,尤其今夜月光惨淡,他们的每一步都走得极吃力, 莫说娇生惯养的两个孩子,就算是几个宦官, 也有些力不能支了。


    陈留王那一声呼唤出来, 刘辩没有回头,几个宦官倒是先转头了。


    赵忠走在最前面,无须的脸被月光照得煞白, 配合着他满脸的褶子与欲哭无泪的表情,简直像只诈尸的吊死鬼:


    “殿下别急,再走一段路便能到白马寺了……”


    白马寺北背邙山,南面洛水,距离雒阳主城十多里, 京中笃信佛教的贵族常会乘车前往此处求佛拜法, 因而此处装潢也格外堂皇。宦官们选择此处歇脚, 倒也算聪明。


    当然, 刘辩刘协对此自然是一无所知的。他们既不知道常侍们的“用心良苦”, 也不知道白马寺离京十多里,光靠两只脚走,恐怕得行到第二日白天。


    真要跑到白马寺,也不过就是落个脚,修整完以后还要去哪里呢?大约连领头的赵忠也没敢细想。


    刘家兄弟乖乖点头,继续颤巍巍地跟着上前。


    护在刘辩身边的宋典却知晓赵忠之意,听他说完后脚步一顿,不自主地抬头望了眼灰蒙蒙的月牙,心里一块石头总是落不下来。


    他暗自思忖:“也不知亭主能否找到……”


    他只留下“上西门”“瀍水”两道线索,实在是出于无奈——郭胜赵忠是出了城门,才决定了行进路线的。在此之前,几个宦官也不过是思量讨论着“从西园逃跑”而已。


    秦楚毕竟好一段时间不在雒阳了,从上西门一带开始,她能查找到这里吗?


    小皇帝和陈留王若是被找回去,他会有什么下场?秦楚能保他到哪一步?


    老宦官心里一团乱麻,就没看脚下,一个不注意,差点被脚下石子绊了一跤,好在他眼疾手快,借着刘辩的肩稳住了身子。


    北宫都烧起来了,小命也快保不住了,这点尊卑谁还放在心上?宋典起身后默默放下手,只当未发生过此事。


    显然刘辩也不太在意——或者说他根本没有意识到宋典的逾矩,居然还好心地伸手扶了把他,有些担忧地问道:


    “宋典,你还好吗?”


    “臣无事,陛下不用担心。”宋典勉强地扯出个微笑,柴巴巴的丑脸也不比赵忠好看多少。


    他本想转头再说点什么,宽慰下刘辩,也好让自己安点心,然而眼睛一晃,忽好像然看到了一点火光。宋典狠狠一抹眼睛,再往东方一看,顿时有些挪不动脚了:


    “那是……?”


    走在他身侧的刘辩有些困惑地寻声望去,连带着刘协也慢了下来。


    宋典彻底停了下来。


    那光不是错觉,它连成了一条短线,正在向前移动!


    紧接着,马蹄踏过地面的声响远远地响起,夹杂着扬鞭呼喊的声音。先前扯不开的乌云几乎是同时从弯月前散开,猛一转眼,清亮的月光便恰好不好地洒在了杂草丛生的地面上。


    就连最前方一直埋头领路的赵忠都意识到了,整个身体都僵了一僵,缓慢地转过身。


    借着寒凉的月色,刘辩终于清楚地看见了他的脸——那张老态横生的脸,没有须发的遮挡,情绪便一览无余。恐惧、木然与惊惶在一张脸上混在了一起,简直成了一片空白。


    朝臣追上来了。


    他终于在阵阵的马蹄声中,意识到“大势已去”了。


    像患了癫疾似的,赵忠的脸狠狠一抽,随即飞快地低下头,将腰间那把从侍卫手中夺来的剑拔了出来,一双手紧紧抓着剑柄,整个人抖得像筛糠,眨眼间便老泪纵横。


    “陛下,我等死后,雒阳、天下必乱,还请您保重!”


    他颤着嘴唇把“保重”二字吐出来,将剑狠狠地往胸口一扎,直直地盯着刘辩的双眼,支撑不住似的,弯腰倒下去。宦官黑心黑肺,流出的血居然也是赤红的,那点颜色从胸口徐徐地涌出来,不一会儿便渗进了土地里。


    刘辩已经看傻了眼,等到赵忠睁着眼睛倒在地上时,才怔怔地“啊”了一声,求助搬地握住宋典脏灰的手臂:“宋、宋典!”


    还没等他组织起散乱的语言,开口说些什么,走在最后的郭胜也“啪”地一声跪下,对着手足无措的陈留王惨然一笑,也把手中长剑向着胸腔刺去,就要对年幼的皇室贵胄进行第二轮冲击——


    “拿下他!”


    年轻女子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


    就在刘家二子与宦官郭胜茫然失措之际,高大的将士早已夺下那把刺下两三毫米的铁剑,一脚将它踢飞出去几米远。


    另一边,又有士兵抓起奄奄一息的赵忠,探了探鼻息,报道:


    “主公,这个撑不了太久。”


    郭胜的手僵在原处,而十三岁的少年天子,听到那熟悉的澄亮嗓音后身体一颤,近乎呆滞地抬起头。


    看到一张锐气夺人的漂亮面容。


    这张脸棱角并不很分明,眼亮眉细,看起来比实际年纪还要小些,更像是闺阁贵女的长相,叫人看着便喜欢。只唯独一双苍色杏眼,比雒阳最锋利的剑都要寒冷,毫不犹豫地将本该贴在身上的“可爱”一词打得东零西碎。


    简直让人心惊。


    “先带回去,能不能救活另说。”她淡淡地吩咐。


    刘辩刚刚看完宦官自戕,整个人还有些痴傻,闻言磨蹭着对上她的眼,不由自主地站向后退了小步。


    那女子似乎没注意到他的小动作,说完这句话,便干脆利落地翻身下马,向前走了两步 ,屈膝一跪,对着刘辩抱拳而揖:


    “臣伏楚救驾来迟,让陛下受惊了。”


    “将、将军请起,”他磕巴了一下,好半天才缓过来,对着秦楚露出一个比哭都难看的笑容,“将军既然找到我…找到朕了,就、就先……”


    他后面的话哽了又哽,究竟是没有说出来。


    秦楚对他本就不怎么上心,当然不会去思考一个十三岁的懦弱少年绝处逢生后的复杂心情。


    她摆着严肃脸侧耳听了半刻,到底只听见他支支吾吾的这那声,刚想开口细问,却听见刘协接过了他的话:


    “既然将军找到了我与陛下,那就先回宫吧。”


    刘协说着,瞥了眼面如菜色的郭胜宋典,还想再说什么,八岁的孩子语言能力毕竟有限,还是被秦楚打断了:


    “既然如此,殿下请上将士的马吧。至于挟持陛下的反贼……”她不动声色地扫了眼低头垂眼的宋典,“臣会处理的。”


    秦楚说着,对身后举着火把的士兵一招手,立刻有两人出列。她与女将耳语几句,对方点点头,与第三人对视一眼,押着郭胜宋典去了队尾。


    眼看着身旁马超已将刘辩刘协扶上了马,她暗暗松舒了口气,悬着的心总算落地,自己也伸腿跨上了照夜玉狮子,拍了拍白马的脑袋,对着身后一众将士们唤道:


    “行了,走吧。”


    刘辩刘协同乘了一匹黑马,下面便是牵马的士卒。两人一夜所遭变故实在太多,又都是少不更事的琼枝玉叶,此刻即使被救了出来、逃脱了险境,也还如堕云雾,茫然不知所措。


    秦楚一开口,二人便不约而同将目光投了过去,却只看见腥红的披风在晚风里猎猎作响。


    秦楚背后没长眼,当然不知道两个皇子的所思所想。她一边开口下令,一边夹马上前,脸上毫不露形,心中却在暗暗庆幸:


    “……还好还好,果真是抢了先机,没碰上老畜牲。”


    老畜牲指的正是此前要求“结盟联军”的董卓。


    董卓此人狼子野心,从接到何进密信后就开始绸缪,虎视眈眈地将目光放在疲弱的雒阳朝廷上。若非秦楚早有预料,又有宋典留下的信号,她与董卓谁先找到此处都不好说。


    马超来得匆忙,一接到士兵传信,立刻马不停蹄地向着上西门赶了去,临行前被郭嘉叫住,要求另捎一条口信给秦楚。


    “董卓也在领兵向西,不知是否得到具体消息。还请主公做好准备。”


    她对董卓的确警惕,即便带着众多步兵,接到消息后,也还硬生生地将行军速度提高了一个档位,总算是赶在郭胜前把人找到了。


    她总算能松一口气了。


    然而此时,秦楚还未意识到,有些话非得等到功成圆满时再想再说才行,否则便容易一语成谶,在一切落幕前再弄出点幺蛾子。


    比如她的那句“没碰上老畜牲”。


    在她带着百人小队缓慢向东方的雍门前行时,还有另一队与她来自同片地区、同样存心不良的队伍,正朝着这里快马加鞭。


    第67章 第六十五章


    在董姓西凉军追风逐影地向西疾行时, 城南驻营中,又一支轻骑分队悄无声息地组建起来。


    城南大营难得点满了火把,五步一处火光, 明光瓦亮地照白了小半边天,帐前不断有士兵行进行出,西北良马垂首立于空旷处,安静地等待着士兵列队。


    亲兵疾步上前,对着军师祭酒一拱手:


    “祭酒,队伍已准备齐整, 现在出发吗?”


    郭嘉扫了眼井然有序的轻骑军队,点头示意:


    “好,即刻启——”


    他的目光从骑兵身上收回来,无意间滑过远方城门, 眉头一皱,最后一字戛然而止。


    士兵没听到他说完,不由抬起头, 悄悄觑了眼他。


    不知看到了什么, 军师祭酒整个人都停了下来。他抬起下巴, 微微眯起了眼,目光跳过了前方的片片营帐, 不闪不避地落在了东北方的广阳门前。


    那士兵见他如此,也大着胆子跟着望去,借着营地明亮的火光,定睛看了一阵,才发现城门不远处有一道人影, 乘着马, 正向此处奔驰。


    “先等等, ”郭嘉当即改口,“再等一个人来。”


    将士茫然应是。


    几乎是在马超离营的后脚,被派往城北的斥候便赶回到营地,报告了董卓军的行进方向——果然也是城外西郊。


    军师祭酒何等敏锐的人,一看董卓亲自领兵,便知道事情不妙,眨眼间思绪千转,当即发号施令,派亲兵组成轻骑小队,前往白马寺一带接应秦楚。


    看他的反应,本应对那西凉董卓尤其紧张才对,怎么会为了一个人而推迟起行时间?


    士兵心中奇怪,但也知此时不是刨根究底的时候,只能将满腔疑惑压入心底,盼着城外那人赶紧过来。


    雒阳西南处相对空旷,春夏丛生的杂草也被将士们踏得快秃了,除了一道潺潺雒水外,基本毫无遮挡,真要有心,跑过来也不用多久。


    那匹骝马跑得倒快,顷刻间便过了木桥,向着营前飞驰,郭嘉立刻带着领队将士迎了上去,还没等来人下马,便打了招呼:


    “文若。”


    士兵偷偷抬起眼皮,只见马上那男人一身天青色外袍,里面是黛蓝深衣,是典型的文士打扮。这本是不便行动的装束,可他下马时的姿态却异常优雅,硬生生地把这荒寒冷硬的军营衬得像什么琼台玉阁。


    他从马背上跨下,对着郭嘉简单行了一礼,清秀俊雅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浅淡的笑意:


    “嗯,许久未见了,奉孝。”


    “好了,闲话就不多说啦。”郭嘉笑着摇摇手,伸臂引他向主帅帐内走去,“事态紧急,文若,这里请吧。”


    将士一愣,不知他是什么意思,一时忘了上下尊卑,向前跨了一步:“祭酒,那我们……”


    “你们先等着,不会太久。”


    “……诺。”


    他没得指令,也不敢擅自归队,只好老老实实地守在帅帐前等郭嘉出来。


    半个夜晚已经过去,北宫火势早已弱下,远远从南郊向城内望去,只能看到一片暗色,间或有几声来源不明的鸟啼传来,呕哑嘲哳,大约是寒乌在叫。


    这士兵挂念着西郊的主公,因祭酒之令才一时半会儿动不了身,本就焦急,听了这气竭声嘶、鬼哭狼嚎似的的老鸹叫,心里更加急躁。


    正当他盘算着“实在不行去问问庞将军”此事的可行性时,身后迟迟不见动静的幄帘终于被人掀起了。


    他飞快转身,刚想开口,一抬眼才发现看到的却不是军师祭酒熟悉的脸庞——那位被称作“文若”的俊雅文士,脸上的三两分无奈还没完全收起,乍与他对上视线,微微一愣,很快又恢复了方才的温文尔雅,对着他歉意地一笑:


    “抱歉,不过此次需由我来带领诸位前行了。”


    士兵“啊”了一声,下意识地抬头看向营帐。


    郭嘉恰好撩着帘子走出来,闻言向前走了两步,拍了拍将士的左肩,对他点头示意道:


    “是我请他领军的。好了,你快去整理下,现在就出发。”


    士兵状似不经意地偏过头,又看了眼长身玉立的荀彧,只觉得此人虽也像个谋士,但为人看上去比郭祭酒靠谱了不少,于是也就咽下了想说的话:


    “诺。”


    他带着这位天降将领向着队伍走去。


    与此同时,西郊——


    更深露重,月光清明。


    夜风不疾不徐地从东方吹送而来,将初夏野草拂得晃荡起来,眨眼又被军马的铁蹄踩下,压弯了腰。


    秦楚骑着照夜玉狮子走在最前方,单薄的红披风恰好不好地被东南风卷扬起来,身后百人的将士军容整肃,正将两位刘家的金枝玉叶围拥在正中,形成一道紧密的保护圈。


    刘辩目不转睛地盯着那道飘扬的红披风,双手抱着马脖,恍惚间好似又看见北宫烈火,然而心中却不怎么惧怕,反而尤其地想要靠近。


    不知怎地,他盯着那背影痴看时,脑中忽然闪过幼时零碎的画面。


    那时一样是宫廷政变,他还是个话都说不利索的稚儿,比此时的幼弟刘协都要小上几岁,被宋典以“郊游”的名义带出了宫。


    那时秦楚救下他,心境也与此时一样吗?


    她收到自己密诏时,又是怎么想的呢?


    刘辩从小就不是聪明的孩子,就算如今九五之尊,也不过是夹在何进与常侍间左右为难的偶人罢了,秦楚三番几次地救他于水火,他又该如何回报呢……


    刘辩还木愣愣地看着一处走神,忽然感觉到自己的袖口一动,衣摆被坐在身后的刘协轻轻扯了扯。


    刘协小声道:“阿兄。”


    此时不在人前,他们两个同乘一匹马,最多也不过是窃窃私语,刘协便因此也没有以“陛下”相称。


    刘辩这才回神:“怎么了?”


    “你看前面……”


    刘辩凝神,顺着刘协手指着的方向抬头,借着清明的月色,勉强看清了远处——那似乎是另一支军队。


    来人不知是敌是友,刘辩一眨眼,脑中很快又闪过夜里闯入北宫的那群士族部曲,汗毛倒竖,立刻紧张了起来,猛地一转头,冠冕上的五重的垂旒因惯性而“啪”地打到他脸上,吓得皇帝陛下又一个后仰,刚好不好地砸到了陈留王的尊容。


    刘协:“……”


    秦楚一路头都没转过两次,全副身心都放在“平安回京”一事上,生怕半途又杀出个什么倒霉蛋无事生非。


    正所谓“怕什么来什么”,舞阳亭主越是在心里盼着别人滚蛋,有的人就越是要凑上来找不自在。


    她当然也注意到了举着火把长驱向前的军队,差点没忍住“啧”了一声。然而心里再烦,样子也是要做足的。


    秦楚拍了拍马匹的头,对着身后吩咐了两句,军队前行的速度于是肉眼可见地慢了下来,本就不快的速度这是更是成了游园漫步,愣是走出了一副“恭候多时”的模样。


    为将最惧心乔意怯,如果主帅都表现出了慌张,那手下的士兵更会一击即溃。


    董卓拍马上前时,看到的就是秦军这副“敌军围困万千重,我自岿然不动”的光景,差点被唬住。


    他此前虽也往南郊造访过一次秦楚,只是那天她以“身体不适”为由,留了两名手下晤谈,所以严格来说,他其实是没有见过秦楚的。


    因此,他看见队首骑着高头骏马、将领打扮的年轻姑娘时,整个人都愣了一下。


    他目光一转,看到她身后的几排女将,便即刻意识到了此人身份。


    狡猾的西北豺狼于是拍马上前两步,恰好与秦楚相对,粗糙黝黑的脸上露出了虚伪的笑容:


    “原来舞阳亭主已先我一步迎到陛下了,那就由西凉军护卫陛下回城吧。”


    “不劳烦董并州了,”秦楚似乎嗤了一声,似笑非笑地睨了眼他身后的千人大军,意有所指道,“陛下与陈留王受了惊吓,需得赶快回宫修养,董并州这样多的军马,恐怕不便进城呢。”


    董卓:“……”


    他琢磨了一下,觉得这丫头说话虽然夹枪带棒,但道理似乎是没法挑剔的。


    出行前,他是准备带上两千兵马以作威慑的,若非留守营地的谋士李儒以“三千士兵守营恐有不够”劝他减员,他恐怕还不止带这一千人来。


    李儒是对的,他如果要威慑秦楚这黄毛丫头,其实只需要五百将士便够了。此时这个人数,说多不多,可若说少,又差点没被指着鼻子骂“拖累行军”……当真是奇怪,秦楚那队伍行进像王八爬地,怎地还有脸指责他?!


    董并州眼睛一转,逻辑又自洽上了。


    两位西北大将的行事作风倒颇有些异曲同工,秉着“只要我不怯场,就永远没人能打败我”的稀碎理念,他钢板般毫无线条的熊腰一挺,愣是背起一块名为“理直气壮”的大匾,振振有词道:


    “亭主说的哪里话,卓带领将士赶往此处,就是为了保驾,能看着陛下平安归京就够了……”西凉老畜牲想了想,老土匪似的,又厚颜无耻地补充了一句,“将士们可在城外等候,在下进城也足够了。”


    秦楚挑高了眉。


    第68章 第六十六章


    秦楚还没开口, 马超已经按耐不住了。


    少年人毕竟心气盛,哪怕一路不太说话,表现的老成持重, 还是容易气血上涌,看到满脸横肉的董卓此时正唾沫星子横飞,拳头顿时就捏紧了。


    说来也不怪马超激动,他到底是和董卓有过隔夜仇的。


    在马超年纪还要小些的时候,曾跟着造反的亲爹马腾下了三辅,还没待多久, 就被董卓的军队伏击四散。


    政府军和反叛军打起来本就正常,埋伏在草丛里攻击敌人也不算稀奇,可他所在的那一小队本来人就少,那将领一见事态不对, 又担心主帅长子的安危,于是干脆利落地投了降。


    然而董卓嘴上说着“降将不杀”,押着他们回营后, 竟然翻脸不认人, 毫不犹豫地喊了将士来把他们都杀了。


    那是马超第一次意识到, 战场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好在马腾赶来的速度够快,董卓这边刚手起刀落地杀了四五个, 叛军便来了一场侵袭游击战,剩下的将士们相互配合,总算逃出生天。


    这事离现在已经过去了四五年,凉州早就太平得差不多了,马腾也安安分分地圈地自反, 和另外几个将领勾心斗角着——然而马超始终忘不掉他十一岁时听到的那声“降将不杀”。


    他对董卓的恶感几乎要突破天际了, 对面还在自顾自地“舌灿莲花”着。


    马超怒从心头起, 脑中反复出现的是那位因他而轻信董军、死不瞑目的将领,实在控制不住,什么军令什么纪律通通抛在脑后,他咬牙,面无表情地瞪着董卓,头脑却异常冷静:


    “…只怕放居心不良之辈入城,陛下更加危险。”


    这话直白得让人无言以对,无论是董卓还是秦楚,闻言都愣了一下。


    董卓心道:“这又是哪儿来的棒槌?”


    秦楚琢磨:“回去赏他几回军棍合适?”


    刘辩目瞪口呆地看着方才务实牵马的小将军,整个人恨不得缩成一个球,化身深夜树头无人在意的老鸹,立刻远走高飞。


    “苍天啊,不是送我回城吗?这又是干什么呢?”他默默把头埋进袖口,哭丧着脸想。


    可想而知,有些王朝败在自家人手上也不奇怪。


    可惜狠话也已经放出去了,马超就算意识到不妥,也已经没法挽回了——不过他其实也没想着补救。


    手下既然开口刺了人家,做主公的秦楚也不能再觍着脸去附和董卓的那些花言巧语了。她只能跟着挤出一个不阴不阳的笑容,以“敌不动我不动”的姿态对董卓施以嘲讽,人生头次被迫做了回花瓶。


    董卓“哼”了一声。他在西凉这么些年,顶着朝堂的压力当起大军阀,自然也不是吃素的。


    老畜牲八成是早有准备,秦楚阴阳怪气他时半天没个反应,此时马超指着他鼻子骂了句“居心叵测”,董并州反而惊喜不已,就差没握住马将军的手喊一句“天降甘露”了。


    马超歪打正着地当了一回对面的托,一头雾水地看着董卓拍马上前,对着秦楚意味不明地笑了下:


    “亭主真是胆量过人,区区百十来人也敢前来保驾。最先寻到陛下也罢,还想独自互送两位贵人归城……”他说着,微微顿了一顿,眼皮撑起一条不太美观的缝隙,行若无事地观察着秦楚的表情。


    秦楚眉心一跳,直觉他说的不会是好话,然而事已至此,她总不能派人捂住董卓的嘴不让说吧——她脑中飞快地闪过一个念头,那想法从她的角度来说,堪称“异想天开”与“自找麻烦”,却让她心念一动。


    只听董卓缓声又道:“不知道的,还以为此事是亭主谋划出来的呢。”


    秦楚:“……”


    刘辩:“……”


    董卓这话可比马超的要诛心百倍,刘辩听得差点从马上掉下去,所幸有陈留王扶着才没丢人。


    他心里虽然不太相信,但还是忍不住偷偷看了眼秦楚,发现那道背影在迎面扣下的大帽子前挺得更直了,像一杆不折不挠的强竹,差点没把“正义凛然”刻在竹干上,不由偷偷松了口气。


    应该没事……


    董卓余光里看见他紧张了起来,心知目的达成,于是从容不迫地给了一记无人想吃的甜枣,笑道:


    “卓不是不相信亭主,只是互送陛下终归是大事,多些人跟着才好看清亭主的昭昭忠心啊。”


    秦楚垂头不语,似在思考。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反正这穷朝廷也没什么值得敲诈的,”她想,“这傻子想当出头鸟,我做什么不让呢?反正皇帝也记着我了。”


    良久,她勒马后退了一步,看不出什么表情地微一点头:


    “既然董并州如此说了,那就请……”


    只可惜她这话没能够说完,不远处又传来一队士兵行进的动静——怎么回事了,这又是谁?


    少帝陈留王半推半就地跟着宦官往白马寺跑时,还是个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情况,没想到车撞上墙才知道拐了,此时已经死了一个赵忠,这些朝臣反而扎堆地来了。


    秦楚止住话,冷着脸按住腰间佩剑,警惕地看着从南边奔来的骑队。然而看着看着,她忽然就觉得不对,那支队伍似乎有些眼熟。


    董卓那边的西凉军也竖起了枪戟。


    “将、将军,”刘辩的脸色比地上的野草都绿,紧张起来活像个真结巴,被头顶上月亮的寒光一照,变成一株萎靡不振的大白菜,“他们又又又是来做什么的?”


    董卓还以为他是在叫自己,立刻一拍胸脯:


    “陛下勿忧,无论来人是谁,属下和西凉一千士兵,定然将您平安送入雒阳!”


    说话间,那队骑兵已经接近了。


    秦楚没理董卓的丑孔雀开丑屏,只顾着盯人。她眼睛一眨,还以为自己看错了,定了下神,睁大眼再看。


    这时,为首的青年终于率着军队,慢慢停靠在了秦军一侧。


    还没等人出言相问,这男子已撩起袍服,姿态优雅地翻身下马,大家这才看清这是个文官打扮的男人。


    他的目光与秦楚短暂地交错了一瞬,很快便转过身,对着被簇拥在士兵中间的刘辩行了一礼:


    “臣荀彧来迟,见过陛下。”


    刘辩快哭了。


    他木是木了点,又不是真傻子,刚才被两个西北将军间剑拔弩张的氛围吓得不敢说话,都不敢计较董卓忽视他而不打招呼的“大不敬”之罪,只盼着早点结束滚回北宫,别再看见这乌压压的“西凉千人军”了。


    荀彧来的正是时候。刘辩在朝堂上见过他,此时有了董卓做对比,心中自然亲近些,又被刚才那气氛整得一个头两个大,一见他横插进来,立刻道:


    “荀卿快请起!”


    董卓看了眼他身后的队伍,觉得此人一介文士,就凭身后百来个人,也闹不出大动静,因此也就没再说话。


    只有秦楚眼神闪了闪——荀彧身后的,分明是她城南军营里的骑兵。


    她与董卓的交锋因他这茬被打断,此刻也不是再提的时机了。眼看着荀彧自然地驭马跟到她身侧,身后的骑兵也自行融入了队伍,秦楚只好转而去看刘辩,问道:


    “陛下,不若臣等先护您回宫,剩余事宜之后再议?”


    董卓厚颜无耻道:“亭主说得没错。”


    刘辩转头看了眼刘协,兄弟二人飞快地交换了一个“早点回家洗洗睡吧”的眼神,两秒间就达成了共识。


    刘辩终于不结巴了:“好,有劳诸卿了。”


    该分的羹也已经到了手,董卓见好就收,带着西凉军拍马向队伍后方走去,路过秦楚时,还对着她遥遥一拱手——也不知是在表达感谢还是在挑衅。


    荀彧一见董卓志得意满的模样,心下已猜了个七八分,待队伍再度开始缓慢前进时,才驾着马又靠近了秦楚几分。


    他上一回与秦楚打马并行在郊野还是在五年前,今夜又是雒阳北宫火光冲天、又是率军疾行前来接应,好不容易安顿下来,人都有些恍惚,无端又回忆起当年颍川退敌的景象。


    那时候的秦楚远比现在活泼,喜怒哀乐都在脸上,心里最大的烦恼也不过是“将士不听话”之类的鸡毛蒜皮,等行到阳翟才有所好转。


    不想眨眼过去这么些年,再次同行时,她已经成长为这样一个藏锋敛锐的成熟将领了。


    然而心里再多感慨,他还是一如既往的从容,面上依然摆着一副八风不动的平和神态。荀彧低头看着秦楚被月光照得微亮的睫毛,忽然轻声问道:


    “异人为什么想让董仲颖加入?”


    这问题乍一听还有些奇怪,毕竟真要从现状来看,那也应当是“陛下想让董仲颖加入”才对。


    秦楚一愣,即刻装傻,不明所以似的答道:


    “文若说什么呢,是陛下想要董卓啊。”


    董卓手上的兵马千人,是她的好几倍,又懂得挑重点对她施压,秦楚接受与他“同行护驾”实在无可厚非。


    她抬手一指,尽头恰好是黑压压的西凉军:


    “董卓之势远大于我,陛下当然会接受他了。”


    荀彧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有点无奈地蹙了下眉。他伸出手,轻轻触碰到她的手背,微一使力,压下了秦楚伸着的右手。


    “小心被看见。”他说着,身上的微苦的熏香很快被风带起来,混着夜间的青草气传入秦楚鼻腔中。


    她听见荀彧微不可闻地叹了声气,低低道:“异人……不愿意与我说实话吗?”


    第69章 第六十七章


    秦楚差点没被他这声轻叹给嗟得头皮发麻。


    她本也没想着能瞒过荀彧——以荀文若那般缜密的心思, 就算秦楚对着董卓的西凉军多看两眼,他都能猜到南营的兵马数量不及北营,更何况现在?


    少帝被秦楚的军队围护在中间, 董卓带着一千将士,却要退几步与她对望,此外又有刘辩那满脸惊惶作证,荀彧大概一眼就看出来秦楚是最先寻到少帝的人,而董卓出现在这里,不过想要瓜分功劳而已。


    可如果真要追究的话, 荀彧出现在这里,本就是很奇怪的事情了。


    秦楚想了想,觉得他既然把话问出来,便是“愿意交谈”的意思, 总归是件好事的。


    “文若果然明白我,”她偏过头,对着荀彧一眨眼, 余光看着马匹上颠着脑袋瞌睡不已的少帝, 半是玩笑半是无奈道:


    “我说董仲颖势大, 那是实话。可阿楚的心思也只有丁点大,全都系在西凉了, 因此才不愿与他在雒阳交锋,只得暂避锋芒了呀。”


    荀彧默了默,不知相信了没有,垂眼看了她片刻,忽又叹息似的问:


    “所以异人才要将‘护驾之功’相让吗?”


    这像一句不太高明的试探, 可他的神态语气又格外真诚, 让人一时有些捉摸不定。


    “……我要护驾之功做什么呢?”秦楚睫毛一颤, 最终说道。


    她策马上前,与荀彧拉开了几步的距离,忽然回过头,对着他露出一个有些含糊的笑容:


    “文若,我虽有心向上,但囿于京城争权夺势并非我想做的。这些功劳,若是董仲颖想要,就给他吧。”


    言罢,又转回身,拍了拍照夜玉狮子的脑袋,不管不顾地行至队伍最前端,只留给荀彧一道赤色的背影。


    盛世的汉禄该食,乱世的汉禄却只会引火烧身。


    荀彧一怔,随后莞尔,轻轻摇头。


    “前半句似有隐瞒,后句却是她一贯的作风。”他心想,“罢了,我既然已经跟着到了这里,还能怎么样呢?”


    当时郭嘉接到北宫消息,前往南郊军营前,曾派人给他传过话,大意是北宫生变,询问他可愿前往南郊相助。


    和聪明人交往,有些事情不必多谈。此信背后意味,荀彧与郭嘉之间心照不宣——荀彧此前在外戚宦官之争中,始终没有表露出任何倾向,此时局势有变,郭嘉以秦楚谋士的身份向他送去口信,含义便显得格外明显了。


    这是一根橄榄枝。


    而郭嘉那时请他入帐相商,讨论接应秦楚一事时,是更进一步的试探。


    荀彧分明知道其意,却仍然选择了接受。


    若是在平时,秦楚未必不能察觉到此事,然而眼下情况复杂,少帝陈留王多留在野外一刻,便多一分危险,此外还有董卓带着他那西凉军千人虎视眈眈,她不得不打起精神,将全副身心都放在正事上。


    她不知道荀彧的选择,对他有所隐瞒再正常不过。


    然而歪打正着——臣择君时优先考察的方面各有不同,有的看前途,有的看眼力,有的却更偏重“本心”。而恰好不好,荀彧正是第三种。


    秦楚这话更像是随口一提,反而更能让人信服。赤子之心也好,高瞻远瞩也好,无论哪样,荀彧在某个极短的瞬间,切切实实是下定了决心的。


    毕竟何进赵忠已死,外戚宦官两败俱伤,在这之后,雒阳会变成什么样,谁也说不准。


    从西苑白马寺一带到雍门,中间隔了十几里。夜间唯一的照明工具只有火把,又要顾及着马上的刘辩刘协,就算秦楚有心提速,走到雍城门前时,晨光还是从东方透露出来了。


    刘辩刘协从前半夜开始,就被京城的种种变故惊得头昏眼花,有被赵忠等几个宦官带着躲躲藏藏了好几里路,早已身心俱疲,荀彧带来后,紧绷的弦才终于松了下来,此时已经抱着马颈,昏沉地睡了过去。


    等到军队行至雍门时,刘辩才被耳边声音吵醒,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才发现是秦楚在喊他。


    “陛下,已到雍门了,”她说,“羽林郎已经在等了。臣等带着士兵,不便入京,陛下请随羽林郎回去吧。”


    刘辩睁着眼滞了片刻,才意识到此时现状,瞪着眼抬头看了眼高大的城门,又低头看那排好不容易组织起来的羽林郎,眼泪差点没掉下来,连忙道:“多谢将军。”


    他看来是真的急,短短四个字,居然都说得破了音。


    他和那位陈留王兄弟被搀扶着下了马,乳燕投林似的奔向了皇家军队,转眼又被扶上了另一匹马,直把董卓看得目瞪口呆。


    奈何董卓身边只带了一群指哪儿打哪儿的西北丘八,唯一的谋士还被发配到北边营地看家去了,此时眼睁睁地看着煮熟的皇帝飞进了羽林卫怀里,一点“士兵们在外等着,我自己送陛下回宫”的余地都不留,差点想指着秦楚骂两句。


    只可惜大事已然,他要是再说什么,那点心思可就真藏不住了,董卓只好被迫留在城门前,远远目送着刘辩刘协被羽林卫护送着走进城内,背影渐渐消失不见。


    至此,北宫之乱尚且算得上平息了。


    秦楚从入夜惊醒到寻回天子,一路大起大伏,出了一身冷汗,全部涔涔地粘在了背脊上,只不过被披风挡了一挡,没人看到罢了。


    此时被晨风一吹,猛然回神,才意识到自己现在也是满身疲惫,有些头重脚轻了。


    这时候,“如何适当放任董仲颖作妖”“荀彧怎会带着南营军队来西郊”以及“此后如何在朝堂自处”等问题才后知后觉地纷至沓来。


    当真是一茬接着一茬。秦楚只觉得自己闲了没几天,又变成了连轴转的破陀螺,被这见鬼的“历史惯性”抽得手忙脚乱,硬是成了个夙兴夜寐的劳碌命。


    她在心里随便顾影自怜了两把,偷偷唉了声,暗道:“我怎么就不能直接灭了这群酒囊饭袋,直接上位呢?”


    当然是不能的了。汉末皇室衰微,各方军阀麾下谋士不约而同地提出“奉天子以令不臣”“挟天子以令诸侯”,图的不就是“正统”两个字吗?


    至于最“有悖体统”那些人的下场……秦楚斜了眼董卓,发现这位狼心狗行的西北大将已经臭着脸开始整顿士兵,正准备带着他们往回走了。


    “异人要回城南军营吗?”荀彧恰也皱着眉在看董卓,注意到她的视线,便将目光移回到她身上,对着她弯眼一笑,“今日事大,奉孝大约有不少事情要与你商讨。”


    “啊,是了。”她随手抹了把前额,才发现虚汗已被风带得蒸发在了空气中,于是扯起嘴角苦笑了一声,“本来想着今夜宿在步广里新府的,没想到整夜都没得睡了——我该走了,文若。”


    她说着抬手招来马超,简单交代了两句,几队人马立刻又重新整了队形,步兵在前,骑兵留在队尾,又是军纪严明的一队精锐了。


    荀彧却难得没有“知情识趣”地避开军队而转身回京,反而拍了拍马,上了前几步,与她并辔而行,兀地开腔:“异人不带我回去吗?”


    “?”


    秦楚一时半会儿没反应过来,愣愣地看了眼他,露出了茫然的表情。


    为什么要带你回去?


    荀彧轻轻笑了笑,缓声道:“异人驻于雒阳后不久,奉孝就曾写了信来荀府,问彧是否有意入越骑将军麾下……他称赞异人多谋善断,有闳识孤怀,绝不会被囿于西凉金城一处。”


    “……”秦楚瞬间便明白了他的意思,微微睁大了眼,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等待下文。


    这位来自颍川荀氏的玉树芝兰,此时难得把礼仪修养折放在一边,露出了毫不掩饰的认真神情,定定地注视着她。


    他披着熹微的晨光,草野轻且浅的微风将他束得一丝不苟的黑发带出几缕来,荀彧含笑偏头,望着秦楚凌乱的发丝:“彧以为奉孝说得不错。”


    紧接着,他又自然地收回了目光,看着隐没在薄雾里的邙山,淡淡道:“大将军身亡命陨,宦官被袁本初等人斩得五零四散,各方势力蠢蠢欲动。彧从永和里出来,才发现犯夜的不止一人,大小官员、各家仆役,大多在永和里街巷中穿行,都想趁此机会一跃而上。”


    “不足为奇,”秦楚机笑了一声,摇摇头,又问道,“文若看出了雒阳乱象,最终找上的却是久在西北的我吗?”


    “三岁看大,七岁看老,”荀彧无端念了句俗语,回忆似的开口,慢慢道,“彧与你结识多年,早就知道异人并非池中之物——你既然闻风来到雒阳,眼中便不止有西北一角。”


    他果然是知道的。秦楚并不意外,坦然道:


    “文若说得不错。我自然是想走得更远的。可是各地叛军四起,雒阳又是眼下这副模样,我说‘董仲颖想要功劳尽可拿去’也是为此。我对雒阳无意,也不想将时间浪费在大将军所说的‘为陛下立威’上。


    “……即便是这样,文若也想选择我吗?”


    第70章 第六十八章


    秦楚回到南营, 一觉睡了个昏天黑地。


    就像她猜测的那样,荀彧最后还是给了她肯定的答案,成为她帐下第一位世家出身的谋士。


    当日, 荀家的王佐之才便跟着她回了军营,和郭嘉就雒阳眼下局势促膝长谈,直到日暮西斜才离开了营帐。


    南营万事妥帖,想来各方势力的目光都聚焦在燃烧着的北宫上,除了董卓那种野心勃勃不知遮掩的大军阀,也没人无聊到对西凉的硬骨头下手。


    总而言之, 算是难得安定了。


    秦楚拖着满身疲惫回了营帐,乏得眼皮都睁不开了,不想两个谋士虽也一宿没睡,居然比她要精神得多, 于是干脆地选择当一回甩手掌柜,吩咐马超有事找郭嘉,自己换了衣服, 倒头就睡。


    没想到一睡就又睡出了问题。


    她平时一点风吹草动都能醒, 窗外鸟多叫两声, 她都能闭着眼起身从床边扒拉出匕首当场表演一个“梦中杀人”,这时候山雨欲来, 她反而一觉昏迷了似的,睡得不知天地为何物,硬是在帅帐的榻上躺了快两天,把手下几个心腹都吓得不轻。


    好在马超还算细心,见外面庞德都拉练起将士了, 秦楚还睡得昏沉, 心下觉得不对, 立刻找来了军医。


    两位谋士并一位小将,围着神色凝重的军医大眼瞪小眼,提心吊胆了好一会儿,才听医工宣告,原来是主公那没好利索的春温又复发了。


    荀彧的脸色当即就不对了。


    他这个人,从小接受着荀家的“贵族教育”长大,举手投足间尽是君子风度,什么“矜而不争”什么“志洁行芳”,一本《论语》翻下来,大半的形容都能贴在他身上。而他自己,又因种种不足为道的缘故对秦楚格外照顾,此时一听她热病复发,下意识就要将问题全部归咎到自己身上。


    “没能注意到主公的身体状况,是我的过错。”他拧眉凝视着闭目沉睡的秦楚,沉默半晌,才自责似的叹了一声。


    郭嘉倒是好一些,他毕竟是真刀实枪地跟着秦楚上过多少次战场了,对于武将的认知更明确些,深知这些货色的德行——尤其是他主公这种被刺了一刀还能更加精神的类型。


    武将毕竟是武将,身体素质是风一吹就倒的谋士比不了的,遇事不决就睡觉,一觉不行睡两觉,除非真是患了三五个医师围在一起解决不了的大病,大多数时候都是睡个几天就能活奔乱跳了。


    不过他没有说。


    在种种私人感情之前,他首先是“秦楚的谋士”,稔知谋求利益最大化才是自己的职责,因此没有打断荀彧隐隐的担忧与自责,若无其事地避过了“她的病与你无关”此类话题,只不甚真诚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或许主公一觉睡醒便无恙了呢?文若不必太过歉疚。”


    荀彧当然还歉疚着。


    也多亏昨天一场大火燃了半夜,此时刘辩太后等人多半还在宫内商议着如何封赏救驾臣子,余下那些世家大约也在考虑着何进死后的利益瓜分,诸位政客各忙各的,抱着算盘打得不可开交,一时还顾及不到远在郊外的城南军营。


    有庞德做统领,又有郭嘉荀彧帮衬,雒阳城遭大变故,总算风平浪静了两天,秦楚也算是难得安眠了。


    对于营中诸位的担忧,昏睡两日的主公自然是一无所知的。


    两日后秦楚再从床上起身,甫一睁眼,便朦朦胧胧地看到书案边有一人散发披袍,正垂眼挑灯,缓慢翻阅着公文。


    她恍惚了一阵。


    大概是刚刚出浴,他长发未束,还带着点氤氲的水汽,被细心地拢在一边,衬得他更是眉如墨画,身上只一件素色深衣,外头批了件天青曲裾,一手执笔,另一只手按在桌上,应当是在批阅什么。


    空气中弥漫着特殊的苦味,当中混着常见的沉香气,让她很快便意识到眼下情况的不对,彻底清醒过来——现在这是什么情况?


    一觉醒来精神抖擞,没了正事,各路正经不正经的想法立刻从脑中各个角落里钻了出来。她欲盖弥彰地咳了两声,刚想喊人,一抬头才发现荀彧已放下笔走到她跟前,神态竟然有些错愕:“主公醒了?”


    秦楚也茫然了:“我睡了多久?”


    荀彧:“已有两日了。”


    “……”这么久?


    与此同时,秦楚听见脑中久违地传来“滴”的一声机器声响,随即便是系统板正的电子音:“…系统热更完成!”


    荀彧接着道:“前几日刚到了一批西凉的紧急公文,奉孝自己带了部分回去,彧便留在主公帐中处理剩下那些了。”


    她被那一声“热更结束”占据了心神,顿时便无心听他解释了,只心不在焉地点点头:


    “辛苦奉孝文若了。”


    荀彧见她这样,只以为是她睡了太久还未缓神,于是从一边小柜上取下茶盏,小心地斟了一杯,俯身递过去。


    秦楚接过来,一边慢吞吞地捧杯喝水,一边趁着空档狂戳系统:


    “从上一次体虚犯困开始就总看不见你,不会就是因为这个吧?”


    系统赧然了:“主公,我只是想给你一个惊喜。”


    秦楚:“……”


    秦楚:“不要叫我主公,你正常点。快说正事,你更新了什么?”


    系统道:“这也是个大惊喜,等周围没人了再告诉你。”


    “……”她面无表情地提起系统,威胁道,“如果不够‘惊喜’,我就把你打扁。”


    “主公?”荀彧见她走神,低头看了眼茶盏,微微蹙起眉,“茶水有问题吗?”


    秦楚这才收神,对着他摇摇头:“无妨,只是还没太清醒。”


    她很快找回了状态,将饮尽的陶杯递还给荀彧,看着他仔细收拾完杯盏,才指了指床边待客用的木榻,示意他坐下。


    “文若还记得,下一次朝会在什么时候吗?”


    荀彧笑了一笑,神色自然地取下外袍,举止得体地披于她身上,先叮嘱了一声:“主公春温未愈,当心着凉。”才拂了衣摆,直着脊背趺(fū)坐于塌上。


    苦甜的香气兀自从衣襟袭来,她这才发现,荀彧的熏香远远嗅着像西凉北风似的薄苦,真正靠近,却带着点奇异的清甜——以东汉的技术,也可以做到这一步吗?


    左肩还有些许潮意,大约是他发上未干的水汽留下的痕迹,秦楚不动声色地拉了拉衣襟,定下心神,便听到荀彧缓缓答道:


    “不出意料的话,主公明日便可受封领赏了。”


    秦楚眨眼:“文若知道这不重要啊。”


    “嗯,”荀彧点点头,并没有在这个问题上过多纠缠,只道,“主公若是希望董卓一系烈火烹油,成为众人焦点,定然是没有问题的。”


    “文若这么说,是因为袁氏吗?”


    “然也。”荀彧说着,忽然伸手为她整了整衣领,待衣襟褶皱抚平后,才若无其事地继续道,“还有董太后。董太后与他沾亲带故,袁氏又将他视作自己的门生故吏,两方必会不留余地渲染他的功绩——此外,昨日彧已给伏府去了信,劳烦长公主与不其侯忽略此事,无论如何,只当主公与他们无关。”


    “…文若有心了。”她叹了口气,“我此番回京,与家中并未有太多交流,也是担心他们与我太接近,反而引起他人忌惮。”


    伏氏究竟也是功臣世家,祖上能追溯到西汉大儒伏生,又是几代皇亲,如今虽比不上袁氏的三公,可嫡女手握重军于西北平叛,也不容小觑。


    所幸伏完素来以“明哲保身”为追求,当年政变诛宦后便始终低调,才给了秦楚一个不错的开局。


    次日凌晨,鸡未报晓,星子还半亮不亮地辍在天上,她就起了身,简单收拾了一番,与荀彧进了平城门。


    北宫一变后,雒阳断断续续下了两天小雨,气温便忽然降了下来。好在南营的将士们大多都习惯了西凉的凛冽朔风,才没有被南方这突如其来的变温打得猝不及防。


    平城门位于雒阳城正南方,距离北宫还有一段距离,荀彧只说一时半会还到不了,临行前不知从哪里翻出了她压箱底的斗篷,又塞了只青铜手炉给她,硬是在把她这个军营主帅捯饬成了十一年前的贵族女儿,才终于放下心,进了马车与她同乘——甚至这辆也是他荀家马车。


    秦楚撩开车帘,窗外景象走马观花地掠过,偶尔也能看到从永和里出来的贵族车辆,缓慢地向着北宫朱雀门前行。


    她微微偏头,故作不经意地看了眼荀彧——那双平和的深色瞳仁中无风无浪,波澜不惊,似乎对接下来所发生的一切都有过猜测。


    “……”她看着荀彧眼底浅淡的乌青,心里没由来的一抽,几乎有些仓皇地别过脸,冷了冷脸色,终于又做回那个万事不显于面上的舞阳亭主。


    “倘若他知道我所图呢?若他知道董卓将会做什么呢?”她在心中问自己。


    然而事已至此,她心中万千沟壑,怎么可能为了一个荀彧而心软呢?


    ——因为秦楚从最开始,等的就是董卓为乱啊。


    第71章 第六十九章


    董卓果然得了势。


    离开德阳殿时, 这位并州牧已一跃而成了骠骑大将军,又因董太后的默许与袁氏一党的推波助澜而得了恩准, 将离城十里多的三千精兵迁至城北夏门附近, 暂时取代何大将军损失兵马。


    秦楚差点没有笑出声。


    “三千西凉兵、屯至城门附近,”她和荀彧并肩走下台阶,又回忆起朝会上刘辩做出的决策, 冷笑了一声,顾忌着宫内不宜非议天子, 克制地吐出两个字:


    “傲慢。”


    的确傲慢。天子、外戚、世家, 这些身居高位的雒阳贵人,习惯了自己一声号令而天下云集响应的场面, 大概这辈子都不会想到,有些人并非鹰犬爪牙,而是天生养不熟的豺狼虎豹。


    让狼子野心的董卓屯兵城外, 真正威慑到的人, 恐怕不止异己呢。


    “主公!”荀彧立刻止住了她, 生怕秦楚在宫内说出更大逆不道的话,只好自己寻了个话茬,“……此番主公右迁扬州刺史,也算意料之外的收获了, 后续事宜还需从长计议。”


    秦楚果然被他带跑了思绪:“话是这么说,然而等到秋冬再交接,时间未免过长了。”


    她思索片刻, 忽又幽幽叹了口气, “扬州地广人稀、豪族遍地, 未必能比凉州好过。前些年在西北, 要应付的也不过是羌……咦?!”


    她走起神来便容易忘记周遭环境, 一时忘记自己还在走楼梯,脚底踩了空,差点摔倒,好险没背对着天子的德阳殿来了个五体投地,幸亏及时扯住了荀彧衣袖才没现眼。


    时逢倒春寒,天气又湿又冷,荀彧虚扶在她右肩的手立刻又收了回去,借着宽袍大袖藏了起来,最终还是没有让人看到。


    “……算了,”他有点无奈地看着秦楚,“主公有什么话,还是车上再说吧。”


    朝会的时间不长,主要是走个过场,简单把何进旧部各自分配了,又予“护驾有功”“除奸惩佞”的几位功臣适当的封赏。


    董卓的骠骑大将军之职堪称殊荣,地位只略低于三公,如今大将军一去,几乎算是雒阳城职位最高的武官,倒正合了秦楚的意。


    将欲去之,必先举之;将欲祸之,必先骄之。董卓如今愈是春风得意,败落后便愈是狼狈,而秦楚能从中获得的利益声望也就更多。


    正所谓——


    “没有中间商赚差价。”系统即刻接道。


    秦楚:“……”也不是不行吧。


    这玩意前几天忙着更新,三五天都没说几句话,现在终于解放了,恨不得能当场在她脑中讲一段半小时脱口秀。


    “秦楚,你为什么不问我惊喜是什么?”


    人工智能半天不见她回答,只觉得一口气憋在胸前不上不下,整个机急得不行:“荀彧不是说事情都忙得差不多了吗?你到现在还不问我吗?”


    玩家高深莫测:“等用得上的时候再问你。”


    她拍了拍人工智能硬邦邦的脑壳,一伸手把它戳瘫在地,接着便不紧不慢地转过头,又与谋士讨论正事去了。


    多赖这衰颓的东汉王朝,朝会两三句话就把重点说得差不多了,除了几个名声赫赫的老腐儒,世家官员们连多说几句话糊弄下皇帝都懒得做,此时她们慢悠悠地晃回了马车,手炉竟还是热的。


    荀彧刚把手炉递到她手里,此时又极自然地伸手到她跟前,将秦楚斗篷上那坨有碍观瞻的死结耐心解开,从容不迫地打起了……精致的蝴蝶结。


    他那双手白皙且修长,指甲修得圆润光滑,手背隐约透出淡青色,却分毫不显病气。秦楚眨了眨眼,闻到他十指沾染的香薰气味,简直要自惭形秽了。


    “苍天呢,”她心想,“我这修得狗啃似的手指只能打出死结来,他们名门望族的家学里也教这个吗?”


    感谢伏诚,感谢诸葛玄,给了她在童年时四处上房揭瓦的自由。


    当然,秦异人心中虽没个正经,面上却还是一贯的严肃——笑不出来就冷起脸,她当了这么多年将领学会最重要的就是这点了。


    “文若本不必替我做这些……”她斟酌了一下,才勉强挑出一个合适的形容词,“不必做这些微末琐事的。”


    荀彧似乎是没料到她这话,手上动作微滞,待将她颈前结扣系完整了,才笑着摇了摇头:“情不自禁,让主公见笑了。”


    秦楚摆摆手示意无妨。


    她不过也是随口一提,其实对这些细枝末节也不是很在意,于是转过头去看车帘外缓慢移动的风景,闭了闭眼:


    “我想董卓的獠牙很快就会暴露出来……同在西凉这么多年,他心里揣了多少野心欲望,雒阳那些贵人不懂,其他将领却看得出来啊。”


    荀彧黄巾之乱后就留在了京城,每天兢兢业业给大汉王朝打工,对西北情况所知有限,也算是半个“雒阳贵人”了,实在接不上秦楚的话,只能保持微笑,沉默糊弄。


    秦楚也没指望他回答。董卓此人的狡猾之处就在于他虽也为所欲为,大部分时候却还是跟着谋士规划在走的,因此非得等到他做出骇俗之举后才会有人警惕——东汉王朝毕竟安稳了百余年,事发之前,谁都想不到姓董的胆子能有多大。


    “算了,”她揉了揉脸,向后一靠,干脆把“董卓”这个名字从脑子里甩出去,短暂地放弃了思考,同时开始搓磨起了谋士:


    “文若之前不是说,可为我引荐丁建阳吗?既然陛下赏了我道‘日后交接’的职位,伏楚也只能留在城内安闲享乐了,倒不如与人结交一番。”


    倒霉蛋丁原刚被何进征召来雒阳,转眼上司就死了,如果再放任事情如历史发展下去,这位并州刺史多半就被自己的义子吕布手起刀落,直接带离人世了。


    她对没活过三集的丁原虽不太熟悉,对他的义子、手下的从事张辽都很是觊觎。近水楼台先得月,她手下武将也就那仨瓜俩枣,在西北那犄角旮旯虽横得起来,但若真要对上后起的几个军阀,人手是断然不够的。


    系统慢吞吞地滚过来:“你要收吕布为义子吗?好像不太吉利。”


    秦楚:“太聪明了小桶,我年龄乘以二还没到他鞋码,收他当义子,图吕绮玲叫我奶奶吗——咦,好像也还行?”


    系统沉默了。它对人类社会的伦理关系毫无概念,因此只好真诚地抒发内心情感:


    “但是听起来很厉害哎。”


    秦楚深以为然:“确实。”


    丁原武勇刚直,史载董卓于宴席宣布想要废少帝而立献帝时,丁原怒而离席,次日于城外搦战董卓,大获全胜。在这之后,就是众所周知的“被吕布偷家送上人头”了。


    东汉典型的武官大致也就两种,一是忠心汉臣,二是利己乱贼。丁原显然是第一种,那就难免带着忠汉之人的另一种典型特质——对世家贵族的天然敬畏。


    这也是荀彧敢说自己能够牵线的原因之一。


    荀彧大约也能猜到她的想法,沉吟片刻:“自然可以,就在这几日么?”


    “再等一等。


    等个十天八天吧,当人们的目光都聚集在同一人身上,对某人的所作所为腹诽心谤时,会比平时更容易接受他人的结交……唔,或许还会更进一步。”


    雒阳世家心中的弯弯绕绕她拿不准,丁原这类武将还是没什么问题的。


    秦楚想了想,随手拉起斗篷的兜帽,遮住眼睛后推了推荀彧:


    “让车夫先去步广里吧。我酝酿一下,这几天先抱个病。”


    优秀的政客成长的第一课:该装死时就装死,该得病时就得病。


    袁氏一系的大小官员得偿所愿,亲手将董卓送上了骠骑大将军的座位,可是真要细究的话,秦楚是最先接到少帝的,按理来说,她的功劳最高、自然也应大加封赏。


    只可惜伏完这些年未有结党私营,在朝堂上也并未给家中嫡女争取什么,秦楚才只封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扬州刺史。


    其余世家得了便宜又卖乖,自然不会过分注意她的动向。


    秦楚的沉寂反而合了袁家几人的心意,董卓府前如今门庭若市,乍一看都是袁家一系的官员。


    秦楚也乐得安定,四五天下来也只接待了几位不愿得罪人的中立派,以及存在感渐弱的外戚派。


    ……一定要说有什么特殊的话,就是那位与袁绍一同长大的太尉之子、宦官后人,典校尉曹操了。


    这事想来也不太奇怪。


    毕竟荀彧当初就与她说过,何进袁绍欲引董卓进京,只有曹操与主簿陈琳反对,如今董卓得势,曹操心里应该也更加警惕了。


    再加上她年幼时与青年曹操有过短暂的交往,如今回了雒阳,他会前来拜访也是情理之中。


    只是还有一点……


    她随手搁下手中的狼毫檀木笔,心中漫无边际地猜测着对方造访的动机与目的,面上却不见端倪,努力摆出一副“惊喜万分”的模样,吩咐着家仆:


    “快请典校尉与公子进来!”


    她对着家仆吩咐了一声,低头吹了吹竹简上未干的墨迹,又另外招人将公文收拾了起来。


    曹操拜访她倒是合理,但是……但是雒阳政客彼此拜访,还有带上儿子的习惯吗?


    第72章 第七十章


    秦楚在朝会前是曾与曹操打过照面的, 只是时间紧迫,没能多叙, 朝会散后又人多眼杂, 因此也没能再有交流。


    没想到他会挑在这个时候登门。


    “许久不见了,亭主出落得愈发挺秀了,”曹操笑眯眯地和她打了招呼, 简单夸赞了一句,便将身边的少年向前推了推。秦楚顺着看过去, 只看见一张微红的脸, 曹操冲她又一笑,介绍道, “这是犬子曹昂。”


    曹昂的目光好不容易才从她那塞满竹简的书架上扯下来,此时规规矩矩地对着她低下头,行了一礼:


    “见过亭主。”


    秦楚微微一愣。


    ……曹昂?


    曹操那位死于兵变的嫡长子啊。


    她回忆了一下, 依稀记得他是在张绣假降偷袭后将坐骑让给了曹操, 最后死于混战中的。


    忠义孝悌, 从危难之时的表现便可看出。他要是能好好活下去,曹魏继承人之位也没曹丕什么事了——可是曹操带他来做什么?单纯混脸熟吗?


    她心中略有不解,细细打量起这少年,试图从他的神情上揣摩出点端倪。


    无奈这年轻人除了紧张些, 其余根本看不出什么来,抿着嘴,表情绷得死紧, 简直像是来面试的。


    这年轻人大约十七八岁的年纪, 与曹操的确有几分相似, 五官算不上突出, 但骨相生得不错, 浓眉长眼,配上挺拔的身姿,倒也称得上英俊。


    只有一点……


    秦楚沉默了。


    她又把打瞌睡摸鱼的系统提溜出来,表情严肃:“你看他,有没有点……”


    系统一抬头,差点被这张脸下了个魂飞魄散,惊恐道:“高玥小号?!”


    秦楚:“……”


    大概正儿八经习武的人都有些相似,高玥惯于晨起武剑,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因此和曹昂黑成了一个色号。


    联想到远在西北的爱将,秦楚眼神当即慈爱了起来,看向曹昂目光简直和善地像在看自己田里的胡萝卜:“曹公子一表人才,不愧为曹校尉之子。”她这句“一表人才”夸得真心实意,曹昂闻言偷偷看了她一眼。


    她对曹昂礼貌一点头,指了指对面的木榻,“二位请坐吧。”


    曹家父子各自落座。只是还未等秦楚说些什么,曹操已抢先开了口:“此次前来,还是要恭贺亭主领了扬州刺史一职。”


    真心恭贺的早就在下朝之后两天内贺完了,剩下来的都是走个过场。朝会四五天后才带儿子登门造访,他这话说得实在没什么可信度。


    秦楚当然不傻,明白他之后一定还跟着其他事情,于是也敛下心来,挂起了客套的笑容。


    “校尉有心了,只是相关的交接还要等到秋冬季节才能完成,我这‘扬州刺史’此时也只是个有名无实的虚衔罢了。”


    真正有前途的在隔壁呢,董卓的骠骑大将军地位与三公接近,早引得不少观望派闻风造访了。


    曹操似乎没觉得哪里不对,仍然是笑容可掬:


    “亭主过谦了。


    如今海内不稳,黄巾余部四处作乱,各地山贼叛军层出不穷,亭主以巾帼之身平乱八方,即便暂时赋闲雒阳,将来也必能有所功绩。”


    他说着,话锋忽然一转:“只是还有一事……”


    曹操的目光移到了曹昂身上。


    秦楚表情一滞,内心警铃大作,明白重点来了。


    “亭主未及笄便上了战场,此后征战至今,乃当世英雌;吾儿子脩虽也有心从征,却因生在雒阳难以实现,然而实在向往,是故想委托亭主,能否……”


    典校尉似是而非地夸了她两句,转而提到了自己那“娇生惯养”的长子,目光落在曹昂身上,短暂地停顿了片刻。


    没想到曹昂忽然抬头,趁着曹操停顿的空档,立刻将父亲未尽之语接上:


    “能否允许昂与亭主的西凉军同行?”


    他想了想,又匆忙补充道:“昂知道亭主军中众多事项需要保密,因此亭主只要能让昂跟着就够了,军务机密、在下绝不会窥探。就算是兵卒也可以……”


    这话出口,曹操的眼角轻微抽了抽,没有说话。


    秦楚看了眼他细微的表情,心中一动,已有了计较。


    曹昂是嫡长子,又比次子曹丕早生了十多年,从行为态度来看,这少年坐立肃然、抗直有礼,颇有气度,可见曹操在他身上倾注的资源只多不少,应当是以继承人的标准来培养的。


    哪怕如今的曹操只是雒阳城内小小一校尉,尚未真正组织起自己的势力割据一方,他真的会希望自己的继承人跟在一个不大不小的扬州刺史身后做一寂寂无闻的小卒吗?


    曹操可不是马腾,他的目光可比盘踞在武威小城里内讧的叛军将领长远得多,就算如今董卓尚未为乱,乱世之象还不明显,他有心投靠他人,可是借着关系把长子送入袁绍麾下,难道不比送给秦楚好太多了吗?难道就为了秦楚那虚无缥缈的“征战经验”?


    她是不相信的。


    如此看来,曹昂这番话,大约是他自己的想法、而与曹操未曾商议过了。


    至于曹操……以他的思维灵敏度,八成从一开始就只打算让曹昂“偶尔拜访”,挑个折中的法子,既能锻炼长子,又能与舞阳亭主拉进关系,的确是件稳赚不赔的好事。


    只是曹昂太年轻,未经大变,还不明白他爹的良苦用心。


    秦楚试着望向曹昂的双眼,只在那点漆黑瞳中看到一片坦荡,直白得比西凉夜里的潭水都要干净。


    她啊了一声,心道:“这实心眼儿的居然是曹操养出来的儿子?不可思议。”


    曹操大概也是相同的想法。


    他刚才被曹昂的那番话给惊了一惊,心里大概是短暂地慌乱了小阵,不过很快就做出了反应,眼见着秦楚并未流露出明显的欣赏或反感,忙笑着圆了一句:


    “亭主军务繁忙,大约无暇照看犬子——若是如此,子脩也可留于城内典禁军中,择时而访,免叫亭主为难。”


    曹昂方才也不过一时紧张才说了那些话,平时也是聪敏的,此时听到父亲回答的言下之意就知道是刚才冲动了,因此也不敢再莽,有些惭愧地附和道:“父亲说得是。”


    秦楚还没来得及给回复,父子俩又统一了口径。她都不用为难了,笑道:


    “曹公子想造访我军,提前来信便可,不必那么麻烦。伏楚军中没什么见不得人的,公子想来尽可随意。”


    ——送上门的曹操长子,不要白不要。


    她要是能靠着曹昂一时的头脑发热把他爹绑上船,那才真是稳赚不赔了。


    系统刚刚被“曹昂高玥长得好像”一事震惊地半晌说不出话,看着秦楚和曹操又打起机锋,立刻灰溜溜地滚回去翻演义了。此时一听她这绑走曹操的想法,满脸震惊地从书里抬起头。


    “他既然还没起家,我干嘛和他斗呢?等‘正统’之名到手,把曹操挖过来才叫一本万利啊。”


    秦楚把仓鼠模样的人工智能拎起来,将迷你型号的《三国演义》抽走,眨眼便笑了,两颗尖尖的虎牙久违地露了出来,看起来简直人畜无害:“快把书扔了吧,跟着书走的是傻子。”


    系统甘拜下风:“秦老师,你当年偷蔡琰出来我就该知道的。”


    秦老师:“好好学着。”


    曹昂不过比她小了一两岁,没几年便可加冠,按理说是可以独自造访的,曹操却要带着他来秦楚府上,其中应当也有自己的考量。


    至于这点考量是什么,秦楚不太在意——曹昂既然多说了几句,她也乐得借此反客为主,通过儿子拉老子。


    曹操又想说些什么,可刚一开口,就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断了。秦楚心一沉,看了眼他,发现曹家二人还未意识到。


    紧接着,门外忽然传来笃笃的叩门声,又听到亲卫隔着绢门喊道:


    “主公,府外……”


    后面的话被止住,便听不清了。


    秦楚表情一肃,对着曹家父子歉然拱手,得到对方理解的手势后,起身拉开绢门,皱眉问道:“怎么回事?”


    那将士面色微白:“董家西凉军于中东门而入,董卓前往北宫面圣……带了两千人入城。”


    身后曹操捕捉到这句话,脸色也变了。


    董卓常年据于西北,灵帝病逝前,朝廷曾做过安排,下诏拜之为并州牧,并要求他将手中军队转交皇甫嵩,收回兵权。然而此子阳奉阴违,一拖再拖,硬是熬到刘宏去世,受何进召集来到雒阳,可见所图不小。


    曹操一度劝阻何进谨慎召他,也是考虑到董卓此人的不服管教。


    没想到一语成谶,他在受封骠骑将军后消停了不到十天,竟然横行至此,直接带着军队进了城内!


    曹昂显然也明白此时的严重性,低低问道:“父亲,我们要回去吗?”


    曹操对着他摇摇头,拍了拍长子的肩膀,并未再答,而是向前几步,径自走到秦楚身旁。


    庭外满目秀丽春景,槐树在夏初的微风里轻微摇曳,碧绿的树叶被卷着落于地面,却无一人有心赏景。


    秦楚回身取下墙壁上挂着的长剑,面无表情地将它卡入腰间佩带,对着整理衣襟的典军校尉礼貌一笑:


    “董卓军队就在中东门前,曹校尉与公子要与我一同去看看吗?”


    从亲卫报信那一刻开始,曹昂的目光就紧紧黏在了秦楚身上。在听到秦楚这声发问后,他微微睁大了眼,抽了口气,手竟然已经不自觉地按在了腰间的剑柄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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