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第七十一章
中东门位于雒阳城东, 入门上北便是达官贵人居住的步广里与永和里,与平民居住的里区遥遥相对。
东汉末年, 里坊制已相对成熟, 雒阳城内市坊分离,居民区与市集各自竖立围墙,被纵横交错的街道分割开来。
尽管部分地区间会有所差异, 至少雒阳作为大汉都城,还是严格遵循这一制度的。
秦楚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的中年军官。
“他们不敢去到步广里, 所以就要来平民的里坊吗……”曹昂落后她两步, 跟在父亲身后,看了眼肆无忌惮的西北军, 低低道。
曹大公子自幼跟着父亲居在雒阳,最落魄时也不过是回家乡谯县待了几年,还以为世上的军队最差也不过是县兵那样混吃等死, 头次见到董卓手下这帮西凉土匪军, 还有些匪夷所思。
对面的牛辅也不知听没听到, 啊了一声,不紧不慢地从军马上翻下身,也不行礼,在身后一众将士的注视下, 随意踢了踢脚边一只倒滚的腌菜陶坛:
“啊,这不是舞阳亭主吗?”
秦楚:“……”
众所周知,人闲得没事乱找碴时, 是会有一套特定句式的。
例如“这不是张三吗”, 后面多半要跟一句阴阳怪气的“许久不见”或是“久仰大名”, 紧接着就要对张三此人的境况评头论足一番, 身后同伙们哄堂大笑, 再把张三挤兑的面红耳赤。
这位中郎将牛辅居显然深谙此道。
此人是千真万确的没什么本事,上战场窝窝囊囊地躲在人堆中后方也就罢了,脑子还不太清醒,没事就带着军队横行直撞,城外粟市还不够,如今又闹到了城内里坊,每每都要落下一堆烂摊子,可以说是董卓谋士李儒最不想见到的同僚之一。
愚钝无知未必算问题,但自以为是一定生出祸患。
奈何他身份特殊,作为董卓的女婿,占据董卓心腹之位,本人又格外擅长拍马逢迎,且的确忠心耿耿,因此经常被带出去现眼目。
只见这现世包晃了晃头,对着秦楚未来得及换下的女式曲裾怪笑了一声,又将目光移向了曹操:“哦,这又是哪位?”
曹操上前两步,对着他不怎么真诚地笑了下:“在下典军校尉,曹操曹孟德,见过将军——”
他也没等牛辅回话,看了眼他身后那群凉州兵,表情渐冷,话锋一转直切重点:“雒阳乃大汉都城,非禁军不得入内,将军此时率军进城,聚于百姓里坊之前又是何意?”
秦楚本还考虑着如何应对他,没想法曹操已先她一步发了难,便垂下眼帘,嘴角牵起抹不易察觉的微笑。
曹操的典军校尉之职,管理的正是先帝当年组建的中央西园军,也就是所谓的“禁军”。
统领西园军的大将军何进死后,这批军队顺理成章地归入了世家之首袁绍麾下。
如今天下未乱,曹操与袁绍尚在同一阵营,而袁绍也没有太动他手下那队将士,因此曹操在此事上与牛辅对峙,也是理所当然了。
……反正比她合适吧。
秦楚又看了眼糊里糊涂的牛辅,心知此草包大约压根没听懂什么叫“典军校尉”,于是笑了声,抱臂悠然补充道:
“校尉此前已派人前往西园,不出意料,西园军小半个时辰就能到这里了。”
一边的曹昂露出了有些困惑的表情,偏头瞥了眼秦楚,只见她面不改色道:
“董将军当日与我一同保驾,自是有拳拳忠心的,手下将士却……”
曹昂又抬头去看他爹。
曹操毫不犹豫地接过她的话茬,横眉质问道:
“牛辅将军当真要将士兵带到居民区?此等大逆不道之举也是董将军安排的吗?”
秦楚从善如流地露出了然神色:
“骠骑将军正在面圣,或许是担忧皇城不够安全,才命人带将士于此待命吧。”
曹操呵呵一笑:
“先帝留下的西园军倒是没有用武之地了。”
曹昂:“……”
他被两人这一唱一和惊得目瞪口呆,不知差了二十多岁、见面次数屈指可数的两人是从哪里培养出来的默契,勉强镇定下来,又转头去看牛辅。
牛辅右脚还踩在百姓的菜坛子上,耀武扬威地像儿童故事里的降智送菜小反派,银光闪闪的盔甲硬是被他穿成了中年二流子的逛街战袍。
好在这人还没傻过头,被秦亭主与曹校尉刺得一愣一愣的,终于也听出两人话里阴阳怪气的指责了,斜伸出去把陶罐当蹴鞠的脚一时无处安放了起来,争辩道:
“我不是,我没……西凉军的事,能算反吗?”
曹昂的目光怜爱了起来:雒阳内城,聪明人常有而傻子不常有。
只见傻子狠抽了口气,大概是被对面厚颜无耻的二人转给恼到了,最终一挥手,转头把七零八散的队伍整顿好了,才转身对着秦楚曹操强颜欢笑道:
“没有这回事……我们稍后便出城。”
他这下连反驳都不敢了,眼珠转了转,终究没找到什么能说的话,只好把地上那命途多舛的菜坛子给踢远了,咬着牙跨上马,又想扭身就走、又怕再被二人扣起大帽子,只好黑着脸对他们一抱拳,恨恨道:
“告辞!”
秦楚目送着一干西凉兵慢吞吞向中东门走去,等了好一会儿,远远看着牛辅低落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中,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亭主果真还如当年一般……哈哈!”曹操也大笑起来。近来雒阳城内动荡不安,典军校尉难得如此开怀,竟眯眼拍了拍长子的肩膀,叹笑道,“子脩,亭主之敏锐意气世间罕见,你当仔细学习啊!”
“曹校尉过誉了,”秦楚眉眼弯弯地俯身拾起腌菜坛,将它安安稳稳地摆回墙根,掸了掸衣袖上的尘土,一抬头,又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
“董仲颖若知道此事,说不准要怎么报复呢——不说这个了,今日恰好有空,曹公子要随我去城南军营吗?再等几日恐怕就没有机会啦。”
曹操听到她后半句话,微眯了眯眼。
自上回朝会后又是好几日,秦楚府上也隐约有其染上春温的传言,只是这两日董卓风头太盛,那些说法大都被其余大事所掩盖,流传不算太广。
所以,她的“等几日就没有机会”,意思是……?
嗅觉灵敏的典军校尉已从她的只言片语中察觉到了什么,他家那位心思淳正的长子还一心想着军营。
曹昂虽是曹操最受宠的嫡长子,究竟也是按着武将培养长大的,如今十六七岁,对政治的敏感度还远远答不到及格线。
听了秦楚那番意味深长的答话,他也只当是舞阳亭是有什么难言之隐,自己不该再多探听,于是欣喜地一抬头,忽然意识到自己表现不太得体,又轻咳一声,努力压下唇边笑容:
“可以吗?那就劳烦亭主了。”
秦军大营屯驻在雒阳城西南方向,隔了三五里就是鸿德苑与西苑,与西边的广阳门、南边的津门距离都很接近,算得上块风水宝地。
鸿德苑与西苑本来是天子安置禽兽的地方,当中虽也修了几座宫殿,但其实并没有人居住。
尤其如今王朝衰微,先帝对飞禽走兽没什么执念,卖官鬻爵的那点钱都拿去修西园和裸泳馆了,如今少帝更是身不由己,因此两座苑囿也已经荒废了许久。
阿湘被派过来给曹昂当导游,自觉没什么可说的,只好讲讲军营内无关紧要的闲事儿糊弄糊弄了。
她指着远处鸿德苑露出的一点尖尖楼顶:
“看到了没?我们炊食都是看着它吃的,心里想的是这一座楼推了能换多少军粮。这两年收成不好,我老家在兖州,家里来的信说闹了饥荒,还饿死了一个弟弟。”
“啊…”曹昂本还因为她是女将而有些不自主,被她拉着说了会儿闲话,人也渐渐放松下来了。他跟着望向高高的楼尖,默然片刻,有些愧疚地说:“我不知道这些……对不住。”
“没什么对不住的,”阿湘说,“人命本就分贵贱。要不是主公,我可能已经被卖了吃掉了。”
有些地方是这样的,灾荒年间,男人如果实在困顿,有些狼心狗肺的就会把妻儿卖了换钱,更严重点就是“易子而食”。
阿湘是被嫁到凉州去的。那男人头两年便对她拳脚相向,她不堪受辱,又逢秦楚那几年在西北大量招募娘子军,心里升腾起全新的想法,于是咬咬牙把那男人杀了,变卖所有家产,追着秦楚去了金城,从此以后便成了秦楚娘子军里的一个小小头领。
而她家中还以为两口子过得好好的,照例送家信过去。
阿湘回忆起回去,恍惚了一阵,最终摇摇头,笑了一声:“还是该谢主公。”
曹昂不知道她刚才说的“吃”就是真吃,闻言也附和道:
“父亲也说,亭主是女中豪杰。”
阿湘道:“你父亲说得对,我们主公就是……”
她话还没说完,耳朵兀地一动,立刻转过头去,便看见秦楚弯着眼睛走过来。
她这几日心情都很不错,笑意上脸,看起来年纪就更小了,此时换了身胡服,举步生风,看起来简直比马超还像少年将军。
“——豪杰就豪杰,额外加‘女中’做什么?”
她对着阿湘不轻不重瞪了眼,见她低头认错,才转过头,对着一旁的曹昂招了招手:
“曹公子来。你父亲有要事寻你,随我回帅营吧。”
第74章 第七十二章
“呀, 主公来了。典军校尉已经走了吗?”
“是啊……不过把他儿子留下了,一会儿还得送回去。”
秦楚慢吞吞地走到书案前, 随手抽出一张蔡侯纸, 扫了两眼:“咦,最近事情不是很多啊。”
……反倒是一向清闲的西园校尉有得忙了。
曹操刚才接了消息,说有急事要处理, 和她告了罪便离开了,临走前还不忘嘱咐儿子留在这里别给舞阳亭主添麻烦。
郭嘉摇了摇羽扇, 忽然笑了:“主公不乐意送吗?”
秦楚反应了一下, 才意识到郭嘉是在回答她的前半句话。
“曹家公子仪表堂堂,举止磊落肖似其父, ”他的语气有点酸溜溜的,“嘉见主公方才与他谈笑风生,还以为主公很喜欢他呢。”
阿楚迟疑道:“曹子脩宽和守真, 是可塑之才, 我的确很喜欢。”
郭嘉眉头一挑, 有点无奈了。
他当然听得出秦楚是在刻意曲解自己的意思,然而他的问题太过敏感,轻易问不出口,也只能硬接下秦楚的话, 七搭八搭地叹了口气,道:
“主公太狡猾了,分明知道……”
与此同时, 帘外又传来一点动静。两人不约而同地一顿, 细听了片刻, 原来是阿湘被派了来传话:
“郭祭酒, 庞将军那边的物资清单有些问题, 想请您过去一趟。”
幄帐被阿湘掀起一道缝,春末的大好日光从其中争先恐后地挤进来,撒出一地的金光。
秦楚笑嘻嘻地夺过郭嘉手里的鹅毛扇,兀自摇了摇,又轻轻推了他一把:“行啦,干活去吧。”
郭嘉:“……”
东汉没有劳动法,真是太过分了。
军师祭酒叹了口气,平时拿来装腔作势的扇子也没了,只好愁眉苦脸地跟着阿湘走进了太阳底下,兢兢业业地干活去了。
——终于走了。
秦楚长吁了口气,把鹅毛扇往几案上一搁,随手拉来一只木凭几,干脆利落地一靠,心道:“真是吓死我了。”
系统的虚影飘到她脑袋边:“啊呀啊呀,秦楚,他还有话要说呢,这么盼着人家走,负心薄情呀。”
秦楚伸出右手,中指与拇指圈起来,弹了它一个大脑瓜蹦子,把紫仓鼠弹得瘫倒在地,又变成了鼠饼:
“我可没做什么。心与情都没交,怎么就负心薄情了?”
她想了想,又提起系统的后颈皮毛,和它的绿豆小眼对视:“对了,你折腾我那么几天 ,就更新了这么个东西?”
活动地点从脑袋里变成脑袋周围,更不更差别不大啊。
系统嘟囔:“你没负郭嘉的心,就要负人工智能的心……好吧,我现在不仅能飘了,还有更重要的新功能!你的‘无限生命’,从更新之后就可以分摊到别人身上啦。”
秦楚愣了愣,咂摸了一下“分摊”二字,姿态立刻从斜靠变成了危坐,瞪眼问道:
“——让手下和我一样不死?”
“没有这么厉害,不过危难关头也能保住小命,对你来说倒是没什么副作用……大概。”
秦楚:“……”
她干脆利落地忽略掉最后两个字,将紫仓鼠放在了郭嘉的羽扇上,看着它从善如流地伸出小手洗脸,一时没忍住,把它戳倒在地:
“那你给军中所有将士都装一个吧。”
系统大惊失色,赶忙从地上爬起来,叉腰大喊:“不可能,秦楚,你真是狮子大开口!这东西只能摊几个人,你重新想想!”
秦楚失落道:“那就先给谋士用上吧。”
“好嘞,”系统转了个圈,又滚回了她脑袋里,挨个报起了菜名:“蔡琰、贾诩、郭嘉、荀彧……嗯,四十八小时后生效。”
系统的确没有骗人,这对于秦楚来说,真的算是巨大的惊喜了,毕竟使用超能力保住手下性命可比找到神医华佗这件事简单多了。
虽然现在相安无事,但之后的雒阳,必是不会太平的。
秦楚称了好几天病,府上只留了几个兵卒,余下的时间都在军营里,与庞德一起训练将士。
拉练之事疏忽不得,一旦松懈就会反噬,何况这里可不是老家金城——雒阳政局复杂,倘若不能以兵权震慑世家政客,她背后指不定有多少暗箭。
就在秦楚缓慢透露出染病消息的这些天里,董卓也在忙着四处立威。
感谢傲慢的袁氏与焦虑的董太后,董卓自救驾那日后便不断被双方召见,很是俯首帖耳了一阵,终于让他们放下了戒心,安心地将董卓推上了骠骑大将军之位。
大将军去世以后,京城中就再没有比董卓地位还高的武官了,而他自己那三千西凉军还因职位之便被迁到城门附近,可谓权势极盛了。
他十多天来没有动静,自然不可能是因为满足于眼下地位,而是为了何进留下的那些兵马——实际上,袁绍自何进去世后就开始收拢大将军旧部,可效率却不怎么高。
一方面,袁家乃雒阳世家派之首,与外戚派始终明里暗里地争权夺势,只不过因为之前宦官做了靶子,矛盾才没有显露出来。
眼下常侍已除了干净,剩下的两个老黄门根本闹不出什么什么风浪,何进又暴殒离世 ,朝中没人再能镇得住世家,外戚派失了主心骨,只能没头苍蝇似的妨碍袁绍收拢何进旧部,因此更多的士兵掌握在何家人手中,袁绍也无能为力。
另一方面,袁绍自己也非果决之人。
实际上,提出过“董仲颖或有异心”者远不止曹操陈琳一人。
董卓屯兵城郊,无事便带兵于城外马市附近震吓百姓,其不可一世之举被在外募兵回京的济北相所览,又告知了袁绍,导致其忧心忡忡了好几日,连收服何进旧部的动作都慢了下来,不知是否该先处理董卓。
袁绍一犹豫,就更受外戚派阻拦,时机一拖再拖,好机会转瞬即逝,袁绍于是更加犹豫。
最终的结果便是,董卓依旧威风地带着西凉军横行街市,甚至私下已与何进旧部的小首领搭上了线,袁绍手中那几个兵还是一团散沙,远比不过董卓手中的精锐。
然而袁家毕竟是袁家,四世三公的名头放眼整个东汉王朝都少见,因此袁绍心里也不太焦急,只觉得自己身份贵重,占据地利人和,董卓之势再强也只是他家故吏,再等一等,总是能养熟的。
哪知道董卓压根没把自己看作什么“故吏”。
此人心有所向,出手便加倍地快,仗着自己带兵多年、又有西凉精兵倚靠,又是威胁又是利诱,竟也雷厉风行地把何进旧部收拾了个八九不离十了。
而袁绍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已经奈何不了他了。
那天也是个阳光不错的下午,董卓一如往常地阔步迈进北宫,熟门熟路地找到了少帝所在的德阳殿,一声通报也没有,推门便入——
少帝与陈留王正坐而对谈。
殿内只有两个小黄门守着,近几日没有朝会,太后也就没有留在德阳殿内,留着两个半大孩子在休息。
董卓没有行大礼,先对着陈留王一拱手,喊:“见过殿下。”在这之后,才转向了少帝,不咸不淡地问了声安。
刘辩低头不语,刘协脸色微变,两个小黄门眼观鼻鼻观心,大殿中寂静了好半晌,才听到少帝艰难地开口:
“董将军请起。今日入宫,是有什么事吗?”
这话也不过随口一问。东汉的年轻皇帝向来窝囊,权力被外戚架空得差不多了,臣下如果真的有事,该找的也不是他。
没想到董卓居然真的答了:
“回陛下,之前北宫遭了大火,可见京城守卫薄弱,臣斗胆想将城外西凉军迁入城内,也好补足大将军逝世后城内军备的不足。”
刘辩:“……”
他很快联想起此前西园典军校尉禀报的那件事。
董卓带兵进城是有前科的,只不过被曹操秦楚吓退了,才没有引起大风大浪。倘若之前那次算是试探,那么现在,董卓又是什么意思?
年少的皇帝从董卓的三白眼中看到了凶光,隐约意识到了骠骑大将军的野心,然而在场的只有八岁的幼弟与两个无用的小黄门,他心里再惶恐,又能与谁商量呢?
刘辩的冷汗唰地便从背后下来了。他强笑了一声,拿余光瞥了眼陈留王,只见刘协表情也不太好看,勉强维持住了镇定,手却已经蜷了起来。
他一样看出来了。
刘辩清了清嗓子,像是要从这种惯常的小动作里汲取一些勇气似的,语气却异常虚弱:
“将军说的也有道理……不过还是等下次朝会时,朕与诸卿仔细商量吧。”
董卓心知逼这傀儡皇帝答应也没什么用处,于是很好说话地一点头,真像个忠臣孝子:
“多谢陛下,那臣就先行告退了。”
当天夜里,董卓预备迁兵入城,入朝不报、威逼少帝的消息就送上了各大世家的书案。
不可一世的袁家贵子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
——有什么事情,脱离掌控了。
第75章 第七十三章
——董卓要反。
最开始多少人和袁绍说过这话, 他都不以为意。
袁氏名门望族,就袁绍父辈一代, 就出过两个“三公”。他父亲担任过司空、叔父又是如今的太傅, 袁家积威之深,门生遍地,怎么会把董卓一个小小并州牧放在心上呢?
更何况董卓初期伪装得实在太好, 低三下四曲意逢迎,的确让他放松了戒备。
因此, 在袁绍得知他“迁兵入城”封意图时, 整个人都紧绷了神色,右手不自觉地捏紧了宫内传来的信帛, 凌乱的墨迹皱得看不出原话。
他大意了。
雒阳城上空不知何时积起了乌云,黑云压城,沉闷的雷声远远地落了下来, 伴着潮湿的空气, 惹得人心烦意乱。
与此同时, 步广里,丁原府邸,却依然是觥筹交错,歌舞升平。
“亭主十四岁南下平叛, 及笄后又西伐诸羌,实在是当世英杰……来,干!”
秦楚蹙眉。
丁原的确是个爽快人, 把她请到府上后的确没谈别的, 只顾饮酒赏乐罢了, 甚至连表演的艺伎也避开了女子, 专挑了些容貌清秀的男人吹弹歌舞。
唯独一点, 就是始终在灌她的酒。
哪怕东汉的酿造技术相当落后,米酒喝个十来盏都抵不过后世白酒半两,她心里还是不太乐意喝这沉淀颇多的浊酒。
秦楚抬袖掩面,青铜爵里便洒了一半的酒,她自若地饮下另一半,眼皮一抬,便对上荀彧温和的眼神。
秦楚:“……”
之前朝会她封了扬州刺史,就顺便与少帝要了荀彧当治中,因而能光明正大地以上司名义带他赴宴。
这家伙长得清隽俊雅玉树临风,乍看也是朵高岭之花,一上桌才知道是个海量,跟着她喝了好几个来回,脸都没红一点,属实可怕。
所谓尺有所短寸有所长,秦楚认为自己不擅饮酒、偷偷倒掉些,也不算大事。
她镇定自若的将酒爵放回桌上,忽略了荀彧慈爱的目光,开始和丁原推来换去地商业互吹:
“丁并州抵御胡族,征战多年,骁勇善战,是伏楚所不能及也。”
丁原哈哈笑了一声,忽然拍拍身侧蔺席,大声唤道:“吾儿奉先,这里坐!”
紧接着,秦楚就看到几案末端那身姿高大的男人离了席,表情松散地换了位置,一屁股坐到丁原身边。
这男人身量其高,宽肩阔背,穿了一身麻制的窄袖短衣,眉目深邃,一张脸生得棱角分明,剑眉斜飞入鬓,有点看不出年龄。
他大概是注意到了秦楚的目光,撩起眼皮懒洋洋地回望了一眼,恨不得把“目中无人”四个字刻在脸上。
系统惊奇:“咦,秦楚。那不是你一直盯着的那男的吗?”
秦楚:“没错,唔,他果然就是那个吕布。”
系统点点头:“他真的好大啊……典韦都没他大。”
秦楚沉默了。她问:“你在说什么?”
系统极有眼色地闭上了嘴。
然而系统不说还好,它一说,秦楚的眼睛就没法从吕布胸口移开了。
“确实挺大的。”她观察片刻,暗暗点头,在心里称赞。
丁原丝毫不知道她乱七八糟的念头,还拍着自己好大儿的肩背,乐呵呵地给秦楚介绍:
“这是我的义子,吕布吕奉先,现于我帐下担任主簿一职。早闻亭主武艺超群,吾儿亦是勇武过人,亭主若是得空,也可与他比划一二。”
荀彧看了她一眼。
秦楚心不在焉道:“有空一定。”
只听丁原又道:“某麾下还有几位猛将……”
荀彧轻咳一声。
秦楚没听见,慢吞吞地呷了口酒,眼神在吕布半露不露的胸口前徘徊。
“从事二人。一位姓张名杨……”
荀彧小声道:“主公,主公——异人。”
秦楚视线依然游移。
“另一位名叫张辽……”
荀彧无可奈何,终于还是撩起了衣袖,食指中指微并,借着食案遮挡,轻轻敲了下秦楚的手背。
秦楚这才回神,条件反射地握住了荀彧的两根手指,轻轻摇了两才放开,面上还正经八百道:
“几位想必都是非凡之士了。”
走神归走神,政事却还是首要的。
她虽没露形色,心里却有了些许猜测。
雒阳城风雨欲来,丁原再怎么缺心眼,也不会在这种时候设宴邀请她做客,只为“交个朋友”。
眼下雒阳的何进残部已整顿得差不多了,其中由何家掌控的大部分中央军投了董卓,剩余的则为袁绍所用,她自己又称病多日,作壁上观的意图表现得非常明显。
除此以外,便只有丁原的并州军还没有去向了。
这种情况,丁原自身的倾向就至关重要了。
无论是投靠袁绍还是对董卓释放善意,朝堂局势都会因此而波动,因此两方无论利诱威逼,大抵都向丁原有过暗示。
然而这种时候,他不仅没有做下决定,反而还在府中宴请秦楚——
那便是第三种可能。
这“第三种可能”大概率不是他想做第三方势力,毕竟“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适用于各个领域,他要是争求权势,最好的方法是加入弱势一方,看着袁董二人打到两败俱伤,再踩着他们跃至高处才对。
但是他没有。
再联想起史书上记录的丁原,在听闻董卓有废少帝而立陈留王之心时,他愤而离席,次日于城外找董卓搦战,大获全胜后为董卓忌惮杀害……此人大约和皇甫嵩一样,是个纯臣。
所谓纯臣,就是“皇帝的臣子”,一心向汉的人了。
果然,宴席过半,丁原见她对军营之事没什么反应,终于是开口了:
“亭主矫矫不同凡响,丁某也有意与您结盟讨逆。
亭主是忠良之人,却被董仲颖排挤至此——若您想举事,某可派让两位从事带兵相助。”
秦楚不语。
丁原身边没有谋士,麾下都是悍将,这番说辞直白得过分,应当是他自己想说的。
她不动声色地移开目光,只见一旁的吕布表情纹丝不动,甚至又多倒了一杯酒,多半早就知道他义父的想法了。
丁原厌恶逆贼之心真切,可这做法,是要把她架在火上烤啊。
“丁并州说笑了,”她叹道,“诏令乃陛下所发,伏楚能有何不满?董卓势大,连袁本初都要避其锋芒,我又如何敢提‘举事’呢?”
“轰——”
最后一声闷雷在昏沉中落下,随即便是掣空闪电从邙山打下,骤然划破苍穹,电光疾闪,瞬间便照亮了整座雒阳城。
永和里,袁府。
“大人,曹校尉来见!”
袁绍捏着紫豪木笔的手一僵,随即飞快地放下,唰一声站起身,也不顾外头风大,一边走一边披上了外袍,大步向门外走去。
曹操带着八百西园军跟在身后,眼看天色愈发阴沉,他有些焦躁地啧了一声,看着袁府空荡荡的大门,心中一团乱麻。
“孟德,什么情况?”
袁绍沉着脸走出来,一眼就看到他身后的军队,脸色微变,勉强端住了神色。
“昨日刚向陛下提了请求,今日就把兵带到城下了。”曹操换了军铠,右手扶着佩剑,一张脸黑得不行。
他口中的人是谁,袁绍心知肚明。何进召董卓进京时,曹操便好声劝阻过,只是当时没有一个人在意,没想到一语成谶,董卓当真如此胆大,天子脚下都敢逆反至此。
“我手头能调的兵只有这些了——本初,不能让他进城,否则那畜牲更要无法无天!”
“去备马,”袁绍飞快地吩咐家丁,又转过头对曹操吩咐:“你先去城门看着。我去西园领兵,稍后就到。”
曹操拧眉:“董卓手下兵马众多,你我军队加起来,恐怕……”
“——丁原呢?”袁绍有些不耐地打断了他的话,“当初大将军召他进京,为的就是铲奸除佞。董仲颖都到这里了,他还装什么死?让他一起过去。”
曹操张了张口,又想说些什么,刚吐出一句“舞阳亭…”,话音还没落干净,就被袁绍干脆地打断了:
“事态紧急,不要多话了,快去吧。”
曹操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眉头微皱,只看见袁绍闪烁的双眼。
袁绍刻意略过了情况相近的秦楚,不过是心中忌惮罢了。
丁原寒门出身,一介莽夫,除了战场上堪用外不值一提,秦楚却不一样。
哪怕她表现得再好,有董卓之例在前,他还是犹豫了。
哪怕起初对她有赏识之心,他也不愿意给秦楚机会——此女门第颇高,手下多是精兵猛将,身上又有护驾之功,哪怕性别易遭非议,也因为她出名过早而不足为道。
董卓再耀武扬威,毕竟是寒门出身,就算入主朝堂也得不到太多的支持,如今看似巨大的优势,也不过是因为他手握兵权罢了。
相比之下,秦楚与他走的是同一条道路——若真让她上了战场掰倒董卓,只会成为更加难缠的对手。
袁绍不愿意冒险。
他是世家子弟,比起“臣子”更是“贵族”,习惯以利益、尤其是家族利益虑事。
对于他来说,董卓就算破城而入,袁家也未必不能通过其他手段解决他……然而秦楚不行。她是贵族,背后有伏家支撑,一旦游龙腾起,便压不回水底了。
袁绍闭了闭眼,接过家丁递上来的佩剑,一声不吭地插/入腰带中,语气没什么起伏,又催了一声:
“去吧,孟德。先去步广里找丁原。”
“……”
曹操最终还是听了他的话,不再多言,在淅淅沥沥的小雨中沉默着骑上了马,临行前回过头,深深地看了眼少年时代的友人。
——现在已是傲慢而冷漠的政客。
第76章 第七十四章
蓬生麻中, 不扶自直;白沙在涅,与之俱黑。既然生在雒阳, 便是处在了政治中心, 谁又能独善其身呢?
秦楚最终以“不胜酒力”为托辞,推却了丁原的明示,在对方失望的目光中走出了宴客厅 , 在庭院里找了处景致尚可的小路,开始漫无目的地闲逛。
天仍是乌沉沉地压在头顶, 邙山隐没在一片黯淡里, 雨水将落未落,如鲠在喉。
她顺着小路走了几步, 看见沿途的牡丹刚过花期,红粉花瓣半蔫不蔫地耷着向下,看得人兴致索然。
“绵软无力, ”她心道, “好像东汉王朝。”
她拿食指拂了拂, 边缘微卷的花瓣软塌塌地一动,居然就这样飘然落下了。
秦楚:“……”
真是太吉利了。
她面无表情地收回手,兴致缺缺地转身想找座亭子歇息,一抬头, 发现眼前站了个人。
她心脏陡然漏了一拍,显些炸毛。
实在不怪她惊乍。这人身长九尺,人高马大, 投下的阴影能笼住她整个人, 走起路来却猫似的无声无息, 又被这天昏地暗的天气渲染了一下, 简直像活见鬼。
秦楚定了定神, 才发现是宴席上丁原身旁的吕布。
“吕主簿,”她微不可察地舒了口气,随口叫了一声,客套了两句废话,“真巧啊,你也来散心?”
吕布“嗯”了一声,也不知道是承认还是否认,有些心不在焉地低头看她,也不说话,目光直直地打在她脸上,看得她莫名其妙。
“……我脸上有东西?”
“没有。”他老老实实将答道,眼神还是动也不动地黏在她脸上。
吕布默了片刻,忽然没头没尾地抛出一个问题,表情郑重得像在讨论军机要事:
“你四月宵禁时出门过吗?”
这是什么问题?
秦楚一怔,差点被他这满脸严肃给唬住了,居然顺着思索起来,只觉得自己每天宵禁都在门外,压根无门可出。
“没有。”她于是理直气壮地回答,“我从来没有出过门。”
吕布一皱眉,露出了“你骗人吧”的表情,刚想说话,又好像顾忌什么,憋了半天,挤出来一句:“你再想想。”
秦楚:“……”
“没有,”秦楚道,“我军事务繁杂,伏楚忙于军务,没有犯夜的习惯。”
“四月三十日子时,你没——”
“没有。吕主簿究竟在说什么?”
他说的四月三十日子时,秦楚其实是记得的。
四月末,她刚到雒阳不久,军队驻扎没几天,她忙于探听各方消息,自己去取了宋典的密信,回来路上遇到个武艺惊绝的执金吾……想必就是吕布了。
然而无论是她与宋典私下有信息往来,还是石块从天而降的原因,都不是好解释的事情,秦楚除了装傻别无他法。
只是这大将实在有点缺根筋,不知道是不是真被上次那大石头砸坏了脑子,颠来倒去地把问题换了好几种问法,似乎铁了心要从她口中得出一个肯定的答案。
好在她没有为难太久。吕布第三次追问的时候,终于有人过来把他打断了。
来传话的似乎也是个将领,宴席上位置靠边,官职不高,秦楚当时没太在意。
这将士青年模样,看上去比她大不了多少,身量颇高,表情却谦恭严谨,低头抱拳,先叫了声:“亭主,吕主簿。”
吕布问了一半的话被他堵了回去,气有些不顺地问了句:“什么事?”
年轻将领抬头看了眼秦楚,迟疑了片刻,又望了眼一无所觉的吕布,最终还是慢慢开口:“丁并州收到消息,董卓兵临城下,已带了人马前往夏门了。”
“……”吕布这下不记挂大石头了。他的眉毛拧起来,注意力很快被带到了夏门去:“张文远,你说清楚些,我义父带了多少人?”
“几乎所有,只留属下带了三百人,跟在……”张辽说着瞥了眼秦楚,见她表情平静,才道,“跟在亭主身边。”
“行,我即刻便去。”吕布压根没注意张辽的后半句话,他的重点全在“几乎所有”上——这是好事。丁原把人都带了过去,他也不用另整兵马了,平白浪费时间了。
飞将毕竟是飞将,说走就走,只不过这人脑袋里确实有几根筋搭错了,临走前不知怎地又想起最开始的问题,用一种混杂着审视与控诉的奇异目光瞪了眼秦楚,连张辽都注意到了,还故作不经意地偏过头,悄悄觑了眼她。
秦楚:“……”不用这么娇憨吧。
她看了眼吕布壮硕的背影,实在无话可说,只好对着张辽笑了一下,顾左右而言他:
“将军便是董并州所提的‘武艺高强’的张从事吧?”
就像袁绍刻意忽略她的战力一样,在听到“董卓兵临城下”时,秦楚也没有做出额外的反应,只是不咸不淡的扯了些闲话。
“亭主恕罪。方才急于寻吕主簿传并州令,未来得及告知您详情。”张辽似乎在斟酌从哪里开口,想了想,才娓娓道:“并州本是想去找您的,然而曹校尉说亭主身体抱恙,便不劳您同行了。
并州因此留下三百人,又派属下跟在您身边,护卫一二。”
秦楚唔了一声,与他并肩而行,走在府邸曲折的小径上,目光微沉。
丁原和曹操……
先不谈秦楚自己的武艺,就说她手上那两千精兵,即便数量不多,却都是西凉风沙磨砺出的真正的精锐,压根用不着别人的保护。
丁原宴席上虽夸赞了张辽武艺,可从事的官职摆在那里,不过是刺史的佐吏,地位实在不高。
他留张辽带三百人马跟随,肯定与“护卫”无关,更像是仓促之下所留的“结盟的诚意”——告诉秦楚,即便他有事先行,宴席上那番话也还作数。
秦楚无声地笑了一声。
雒阳里的人,一个个都精明得很。
即使是丁原这般他人眼中的“莽夫”,心思也未必比寻常人少啊。
而张辽口中的“丁原本想请她同行,又被曹操制止”,这又是另外一件事了。
她是知道曹操的,此人在大事上的决断向来清晰,不可能看不清眼下态势。
董卓强横而势大,反董者自然越多越好,更何况他从最初就反对董卓进京。此时董卓的西凉军压境,情况危急,曹操更加没有理由避开她。
多疑自负,这更像是袁绍的作风。
毕竟曹操与袁绍有多年交情,他此时站在袁绍身后也不奇怪。而袁绍在忌惮董卓,同时也提防她,这点亦在谋士的意料之中。
“走吧,”秦楚说,“既然宴席因变故无法继续,还请张从事送我回府了。”
张辽抱了一拳:“诺。”
两人顺着原路走向宴客厅,拐弯时,天际倏地划过一道流电,猝不及防地打碎了雨前的沉寂,紧接着雷声轰鸣,斗大的雨水顷刻间落在了地上与衣上。
“下雨了。”
“唔,”秦楚摸摸鼻尖,擦去了刚才落下的雨滴。她绷直了手背横挡在额前,叹了一声,“失策,忘记带伞了。”
……
顶着风雨回到府邸时,北边夏门的将士刚好把信传回来。
秦楚点了点头,低声吩咐将士把信帛放回到书案上,才对着张辽礼貌颔首:
“有劳从事了。我已让府中仆役收拾了厢房,张从事可先做休整。”
“谢过亭主。”
眼看着张辽拱手退下,她才吁了口气,扯开湿淋淋的外袍,从屏风后的衣杆上拎起新衣,胡乱套上,又系了两个半死不活的结,唤道:“文若!”
她一边唤人一边摊开信帛,一目十行地扫过上面的信息,余光见他进来,一心二用地指了指案几边的木榻:“文若坐。”
此时还未过申时,大概是下午三四点的时间,天却已黑得像入了夜。窗外倾盆大雨,间或夹杂着几声响雷,听得人心中沉闷。
荀彧刚刚换了外服,见秦楚还在低头沉思,便撩袖伸手,替她拨了拨灯烛,红影轻曳,书房光线亮了一些。
又过了片刻,秦楚才从信帛上抬起头,将局势叙述给他听:
“丁原那吕姓义子于夏门前搦战,一人挑了董卓三名将领。董卓忌惮他的武勇,鸣金后僵持到现在。”
荀彧沉吟:“董仲颖手下兵马众多,袁本初恐不能敌。”
“不错。董卓的西凉兵加上何进余部,比袁绍丁原加起来还多了一截,就算暂时因吕布退却,之后也能战胜他们。
袁本初虽费心将我排除在外,但也不至于蠢到与他正面起冲突。”
“主公所言不差。眼下形势于袁绍不利,他应会趁吕布余威仍在时,选择谈判。”
“嗯,文若觉得结果呢?”
荀彧微微一笑:“差别不大。”
他神态温和平静,说话慢条斯理,内容却一针见血:
“董卓已走到这一步,不会再退了。就算答应了袁绍不进城,也会要求更多的政治筹码。”
荀彧说得还是太委婉了。
对于董卓来说,兵在城内城外的差别不大,袁绍热血上头而带兵与他对峙,说不定正中其下怀。
世家门阀以声名为先,袁绍更是好面子,因此绝不会允许“冲出城门,兵败而归”之事发生,对谈判的容忍度自然更高。
董卓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秦楚点点头,没再评价。
她沉默片刻,垂眼盯着摇曳的烛火,睫毛缓慢地颤了颤,忽然抬起头,对上荀家公子素来平静的深色双眼:
“文若,董卓乱京,我或许会行一步险棋。”
“你愿意信我吗?”
第77章 第七十五章
秦楚常常会想起荀彧的结局。
焦虑的汉臣啊, 为了主君大业耗尽心血,目睹他封国公而加九锡, 眼看就要取代衰颓的旧王朝, 终于开始忧惶。
最后被赐下空食盒,听到了主君的声音,于是默然闭眼, 死在江南春景里。
文若呀文若,汉王朝最后的臣子, 我已经给过你选择的机会了。
——董卓乱朝, 我欲以险棋取之。你信我吗?
秦楚没有再看他,那句话问出后便低下头, 面色淡淡地凝视着案上小烛。
她心中其实不怎么平净,看着那点摇摆的灯火,恍惚了一下, 好像就回到那日病醒的午夜, 一抬眼就能看到披发执笔的谋士, 笑着为她倒茶。
“异人。”
荀彧忽然唤了她一声。这时代贤才辈出,能以“冰清玉洁”留名青史的却只有一个。他的目光沉静且专注,瞳色极深,睫毛纤长微曲, 生来一张多情脸,无论本意如何,看人时都像含着脉脉柔情, 然而仪态又极端正不可侵犯, 这种气质混着他身上特有的清苦气味, 便显得柔软坚硬。
“异人信我吗?”荀彧反问。
可是还没等秦楚回答, 他又顾自摇摇头, 在秦楚看不清的角度,似乎是苦笑了一下,又轻声开口道:
“我与你相识在年少时,彼此相知,到现在才成了君臣,尚且和睦。
“可是异人,为什么总像在为我而担忧呢?
……我知道你的心志,也知道舞阳亭主有登至极高的抱负,我愿意为你筹谋一切,这是荀彧自己的想法,与他人无关啊。”
这对于荀彧来说,已经是极罕见的坦诚了。
有的人生来就是君子,习惯万事万物深藏于心,无时无刻不动声色,就算是一点点剖白的真心话,也要走得极深才能探听出来。
“……”秦楚眼睫一颤,缓缓抬起眼,恰好看见荀彧眉目低垂,露出一个不太体面的笑,好像有些涩然。
“人、事、物都在变化,因此谋士是不会提早规划自己后来去向的。”他说。
“但是异人,我相信你,这是从驭马出城,带着士兵寻到你时就可以确定的——你一日走在修齐治平的道路上,荀彧就一日不会动摇。”
他的这番话近乎剖心,真挚到让秦楚不敢轻易作答。
她活了十九岁,此生最擅长的是扬鞭策马、驰骋沙场,再次则是行兵布阵、运筹决策。
最低微的时候,她要靠车轮战耗空精力,才能镇压住手下新兵;最困苦的时候,她吃着风沙,在非议中组建出一支破釜沉舟的娘子军。
她不怕死、不要命,顶着一张毫无用处的美丽面庞,却为此吃了比寻常男子多无数倍的苦,亦步亦趋才登到了这个位置,被这么多人恭敬地称为“主公”“亭主”。
可是,她该怎么面对一个同样与现实背道而驰的理想主义者呢?
她要怎么告诉荀彧,你的“修齐治平”,并非我心所向呢?
我们的道路虽然短暂地交汇重叠过,可最后还是要分道扬镳。
因为你要“为汉天下开太平”,可我要想亲手打破“女子隐身”的历史惯性,非得将一个腐朽的王朝推翻啊。
等到那个时候,你还愿意说信我吗?
“我知道文若是笃挚君子,也没有不相信你。”她最后说,“可是伏楚的道路会坎坷周折,遍布荆棘,我会走自己‘修齐治平’之道,希望你不要害怕。”
荀彧听到她说“不要害怕”时眼皮轻颤,唇角弯了一弯,这次是真心实意地笑了起来。
他难得僭越,向前微微倾身,伸出了手,如少年时代很多次那样轻轻摸了摸秦楚的头,一眨眼好像又回到那几年的万事太平,雒阳仍然风平浪静,荀彧也没有过多少挣扎考量。
“主公是梧桐,会吸引来良禽,”他又换回了敬称,低眉看着秦楚,徐徐道,“无论梧桐在风雨里还是雷电中,有心的禽鸟都会栖居在树枝上,不移如磐。”
他袖缘手腕处的香气很快散逸开来,秦楚再一次在荀彧周身微苦的气味里捕捉到了甜气。
她心陡然一跳,不自觉抬手,虚虚握住了荀彧的手腕——荀文若身量颀长,并不瘦弱,手腕还散发着稳定的暖意,把她冰凉的手指带得微温起来。
她觉得心里一瞬间像有什么划过。
“好吧,我问过你很多回了。”秦楚笑着放下手,对他露出了尖尖的虎牙,模样又与多年前逾墙偷逃的阿楚重叠了起来,“既然文若这么回答,那我也不再担忧了。”
雒阳五月本不是雨季,只是近两年来天灾不断,去岁豫州一带大旱,今年又有洪涝的倾向,滂沱大雨下了整整三日,到第四天下午才堪堪放晴。
尽管豫州附近的农作物受了大雨影响,各处饥荒的征兆已渐渐升起,尚算安定的雒阳城却依然不乏莺歌燕舞,永和里步广里的贵族们兀自粉饰着太平。
这一天刚好是袁绍与董卓对峙收兵的日子。北边夏门的探子一封又一封地呈上了最新情报,等到未时三刻、下午两点整的时候,终于有了一份完整的前因后果。
“西凉军退行十里,袁氏请封董卓——嗯?太师?”
她手一抖,信帛飘飘然落回几案上。秦楚拧起眉毛,对面郭嘉荀彧表情也变了变。
“‘太师’乃前朝最高之官职,地位在三公之上,我朝早已废除,袁本初……”
“袁本初虎质羊皮,难成大事,”郭嘉毫不犹豫地接上。他是寒门出身,眼光犀利,评价袁绍时才不在乎什么门阀地位,“志大才疏,他从最开始就入了圈套。”
秦楚咦了一声,饶有兴味地斜靠在凭几上,叼了半块绿豆糕,咬在嘴里含糊问:“奉孝觉得这是圈套?”
“自然是圈套。”郭嘉笑了,伸手一取,将另外半块糕点捻起来啃了一块,“文若知道的吧。”
“……”显然在场的只有他还严格遵守食不言寝不语的规范,荀彧看了眼坐没坐相的秦楚,无可奈何地指了指自己的嘴角,对她示意道:“有碎屑。”
紧接着,他有条不紊地开始讲述:
“董卓有一谋士李儒,为人阴沉有心机。主公曾说入京时被董卓找上门意欲结盟,大约就是此人的主意——主公与董卓同样来自西凉,可袁家视董卓为麾下鹰犬,自会想方设法保住此人。
倘若结盟,董军无论做出什么,大约都是由主公承担后果。”
“我家毕竟不如袁家得势,何况父亲还习惯低调。”秦楚冷笑了一声,“还没进雒阳城就开始谋划,也难为他这‘凌云壮志’了。”
荀彧继续道:“因此我想,此番董卓预备带兵进入城内,应也是他的手笔。
“一方面,董卓进城前已将打算告知于天子,次日施行虽不合理,但也可想方法找补。
倘若无人阻拦,自然能取得最好的结果。
“再者,董卓手中除了自己的西凉精兵外,又收拢了大量何进旧部,兵马众多。
即使受到阻拦,对方又刚好寸步不让,胜算也极大,又能够震慑京中官员,亦是好事。
“第三则是眼下的情况。倘若拦截的人是袁本初,以他对颜面的重视,应会不论方法而竭力阻止他进城。
这种情况,向他索取更多政治筹码才是上计,毕竟袁氏一派遍布朝堂,其地位举足轻重,通过他们来实现地位的‘名正言顺’,比起强行入城更加有效。”
真要细究起来,李儒也未必想了这么多,说不定此时的情况只是因为“董卓忍不住了”而导致的。
不过实在歪打正着,荀彧的说法句句在理,在兵力占据上风的情况下,董卓无论做出怎样的决定,似乎都是有利的。
“那还真是稳赚不赔。”她随口感叹了一句,“丁建阳大概要失望了。”
对袁绍失望。
丁原最开始就表现出了武官的刚直勇武,对董卓的跋扈骄横深恶痛绝,找上了同被何进召入京城的秦楚,有意与她结盟讨伐董卓。
此时董卓又行叛逆之举,袁绍征他上场,他即刻带着士兵前往,不想没打几把就开始谈判,实在是倒霉得很。
郭嘉反而微笑了起来,意味深长地道:“对主公不是好事吗?”
当然是好事,毕竟“千军易买,一将难求”,丁原麾下的吕布与张辽都是千载难逢的名将,她可不想拱手让人。
秦楚眨了眨眼,只装作没听懂:“奉孝这是什么意思?”
郭嘉摇摇羽扇,对她投以“你不诚实”的目光,但笑不语。
“主公赏识张将军,也可向丁建阳讨要。”荀彧对这两个没正形的主臣无奈了,他有点没脾气地看着秦楚,对她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比总角孩童的蒙师都春风化雨:
“从事之职地位不高,丁建阳又迫切地想与主公交好结盟。这点要求,想必他不会拒绝。”
“唔。”秦楚摸摸下巴,荀彧在军中诸事上算计得都很仔细,不过平日这些不痛不痒的小事倒是表现得相当端正。
她还在考虑要不要看着董卓利诱吕布再暗害丁原呢……这种“直接索要”的方法也是可以的吗?
反正秦楚自己下惯了黑手,从来没考虑过这点。
她想了想,感叹道:“文若真君子啊。”
荀彧不明所以:“主公?”
反倒是郭嘉听了她这话,手中鹅毛扇也摇不起来了,挑了挑眉,目光不闪不避地指向了“真君子”荀彧。
荀彧似是察觉到他的目光,转过头,对着他微微一笑。
第78章 第七十六章
谋士私下的暗流涌动秦楚是不知道的, 她也没有闲心考虑这些小事。
雒阳的局势愈发紧张了。
董卓与袁绍谈判后,以“军队撤离城门十里”为代价, 最终换取了一个历代未有的“太师”之职, 这在东汉是前无古人的。
太师的地位比三公都要尊贵,是可自光武帝开国以来,太师之位就被废除了。董卓不过让士兵退了一步, 就成了东汉一百多年来唯一的太师,实在让人……让人不知如何评价了。
总之, 除了那些把“体统”看得比命重的腐儒, 是没有人敢评论此事的。
秦楚不是一般人,对世家和皇族都没有敬畏之心, 所以看得还算清楚:
此事对雒阳局势的影响巨大,可以说是袁本初迄今为止的人生中最糟糕的决策之一了。
“董太师”的擢用,一方面显示出董卓的势力之大, 已到了名门世家都要暂避锋芒的程度;另一方面, 也可见得东汉皇权的度衰微, 就连袁绍也可拿捏少帝,替他以官职做交换。
秦楚想,还差最后一把火,腐败的王朝就该分崩离析了。
然而大事不是一件接着一件来的, 董卓当上了太师,自然也很给面子的消停了一阵。当然,也只是表面上的。
“李肃?”
李肃是董卓手下的将领啊。
“是。阿谨前几天露面替主公办事, 被他认出来了, 说是同乡的孩子, 所以才被找上门来。”秦妙恭恭敬敬地低头回答。
秦楚皱起了眉。李谨是她八岁时在东武挑选的少年家仆, 肤白而发浅, 有很明显的异族特征,本来是不适合待在她身边的,只是因为善于骑射才被留了下来。
这样的人啊……哪怕心思端正,因为外表有些特殊,也会引来不必要的麻烦。伏诚当年就担忧他的忠诚,现在到了雒阳,更是吸引来了其他敌人。
“我记得阿谨是并州人,董卓的部下借同乡关系找上来,是想策反他吧。”
秦妙犹豫了一下。她跟李谨是同期被挑选、跟在秦楚身后的仆役,年龄相仿又经常同行,因此私下总有过若有若无的较量。可是“反叛”一词的份量实在太重,她觉得自己不该轻易将它用在同僚身上。
“阿谨告诉我,”秦妙斟酌着说,“李肃许给他金银财帛、骏马名刀,希望能将主公的行程透露给他。”
“要是他真的说了,董卓也未必敢信啊。”秦楚笑了起来:“真话应该是‘带着伏楚的所有信息去投奔’这种的吧?阿谨是亲卫队长,知道的不少——看来董卓是真的要对我下手啊。”
阿妙:“主公。”
“没什么。”秦楚摆摆手,“用人不疑,疑人不用,阿谨既然报上来了,就不会让我为难。
反倒是派来的那个人,李肃……”
秦妙见她思索,问:“主公想起什么了吗?”
“没有,”秦楚一顿,摇摇头,自言自语似的低声道,“现在还不是时候。”
李肃是董卓麾下的中郎将,人没什么本事,溜须拍马的能力倒是可圈可点,可考的记载是……
“借着同乡情谊,带了金银财物与赤兔名马说降吕布。吕布最终杀了丁原,认董卓为义父。”系统摊开书,跳在上面翻了两页,把李肃吕布几百字的戏份飞快地读完记下来,而后毫不客气地评价,“什么呀,眼皮子真浅。”
人工智能又想了想,短手一挥,代码浮现在半空,转眼化成了小山高的金玉。仓鼠昂起脑袋:“我出十倍的价格!让他来我们这里。”
秦楚眼皮一跳:“别在我脑子里变。”
系统:“转到你屋里吗?我怕秦妙被吓到哎。”
她无奈了:“拉拢手下还不是时候,等雒阳稳定下来再说。”
稳定当然是一时稳定不下来的,雒阳城从何进找人进来那天就没安生过,又是失火又是丢皇帝,现在更是被董卓骑到头上去,现在的那些世家派文臣,哪个不是听见“董”这个字就胸闷气短,恨不得何大将军死而复生就为了把此人踢出去的?
谈判之后,董卓客客气气地给了雒阳士族们七天的时间修身养息,期间拉拢了不少摇摆不定的大小官员,终于在第八日的时候发了难。
他在府上设了大宴。
马超把请柬递到她手里的时候,表情还恍惚着,大概真没想到董卓会送这么个东西过来。
“主公真的要去啊。”
“怎么能不去呢。”秦楚摩挲着手里的请帖,这是从司空府上发来的——不错,董卓又加官了,现在他是司空并太师,当真再尊贵也没有了。
她冷笑了一声:“董太师想要朝廷百官赴宴,就算是陛下也不敢轻易反对啊。”
只不过他还是低估了世家清流对于“节操”的重视,想来此次宴会,真正出席的最多不过八成官员。
马超听懂了,秦楚现在是相当鄙夷。无奈小马将军西凉武将出身,实在不懂朝局的弯弯绕绕,又怕触了主公霉头,只好硬邦邦道:“那我去请郭祭酒来?”
秦楚摇摇头,没有在意他生硬的语气:“去请文若吧。”
荀彧毕竟是世家子弟,在这种大宴上,总是比寒门合适的。
也亏的少帝暗弱,否则无论放在个朝代,权臣宴请百官都能判个大罪,少不得一个“结党私营”的罪名。
只可惜此时董卓是真的把“谋逆不轨”四个字挂在了脸上,满朝文武也只能敢怒不敢言——因为他的威势实在是太大了。
即使心里再多反感,宴会当日,秦楚还是换了朝会仪制的广袖曲裾,佩戴了象征官衔的银印青绶,又装模作样地往发髻上插了三支银钗,笑眯眯地对荀彧招手:
“文若觉得如何?”
荀彧认真道:“风采卓绝。主公人中龙凤。”
秦楚不置可否,慢慢从发髻上抽出一只银霜点翠凤凰簪,扭了扭象牙簪尾,在荀彧不知其然的注视下,缓缓抽出铁制的尾刺。
荀彧:“……”
秦楚:“从面圣到现在,我一直没戴巾帻,就是为了等这一天——不让佩剑,就带暗器吧。”
荀家君子盯着她手中三钗,沉默了半刻,居然开口附和了,言词真诚地仿佛叠了二十多层滤镜:
“主公玲珑黠慧,如此属下也不用担心了。”
他倒是一点也不刻板,对秦楚的的小手段毫无异议,自然而然地接受了她简单粗暴的底牌,换了身合适的礼服,便与她一起登上了前往司空府的马车。
马车走得又平又稳,秦楚昨夜还带晚批了公文到寅时一刻,凌晨三点,还是实在困得集中不了精神才歇下的。此时上了马车,身边是荀彧熟悉的熏香气味,神经一放松,就又想要打瞌睡了。
车厢木板轻微的碰撞声传进她耳朵里,简直比催眠曲都有效。
荀彧正看着窗外退的里坊景色,刚转头,就看见她快垂到胸口的脑袋,心里顿时一惊,定睛再看,才发现是秦楚在瞌睡。
她是真的没有休息好,眼圈下一片乌青,脸色泛白,隔着脂粉都看得出来。
此前无论是上朝还是接待客人,秦楚都是拒绝施脂抹粉的——过度的修饰会突出她与“男性官员”的差异,让她接近世俗意义上相夫教子的女性,从而引起他人额外的想法,对她而言与束缚无二。
只是今日脸色实在难看,不宜以此状态参与政治交锋,迫不得已才请女仆帮忙涂了些胭脂。
可是真正有心的人,就算戴着面具也能从举止言语看清她累不累,更何况隔着一层浅薄的脂粉呢?
秦楚来雒阳已病倒了两次,以这样连轴转的趋势,似乎非得再病第三次不可。
“……”荀彧默了默,垂着眼看她鸦黑的睫毛,额前细碎的薄发,有些难过地心想,“怎么会这么辛苦呢?”
他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僭越地伸了手,轻轻将肩靠过去,又屈指小心翼翼地抬着她的下巴,才让她头转了方向,枕在了自己的左肩。
她皮肤的触感还留在手上,有些干燥,但相当柔软。
荀彧这辈子的心跳恐怕都没这么响过。
他侧头去看靠在自己肩上的秦楚,还是一张少女面庞,一恍神,记忆便跨越了五年一千八百天,想起中平元年。那时候秦楚还毫无战场经验,头一次出征时连新兵都压不过去,只能每天拎抢与他们对打。
那时候她乘在马背上,笑起来还露出小虎牙,绿色的眼睛又圆又亮,可脊背又挺得笔直,比猫可爱比剑锋利,好多新兵都要偷偷回头看一眼她。
可是,又是什么时候变成了现在这样呢?
荀彧低头,轻轻扶了扶她有些歪斜的发簪——三支银簪都是额外改造过的,抽出后便可做暗器使用,削铁如泥,正适合不能佩剑的宴席。
等她醒来又做回那个舞阳亭主,便该如原计划般看紧四周,要是发现董卓有何异常举动,就抽出三钗,动手与人争夺时机。
算来安闲的时间也不过这几刻。
荀彧觉得自己可笑,当年朝夕相处未有知觉,如今……如今成了君臣,暮然回首,才发现自己早动了心念。
他痴心妄想,情难自抑。
今日又是大好晴天,荀彧垂下眼帘,听见哒哒马蹄隔着车厢传来,轻微的夏风从车帘缝隙里滑入周遭,似乎这就是一切的声音了。
他在雒阳和煦的暖风里,终于将“克制”二字抛开,将一个一触即离的吻,轻轻落在了少女额上。
第79章 第七十七章
秦楚醒得很准时, 马车一降速,她就极有意识地睁开了眼。
司空府前有其他贵族的车马候着,秦楚犹豫片刻, 还是留在座位上没下去, 抬手想摸盘起的垂髻, 确认仪容是否得体。
“发髻华袍,真是累赘。”她心想。
董卓既然设了大宴,作秀自然是免不了的, 朝堂此时被士族把控,她当然也要按着士人的规矩来。
荀彧先一步轻轻按住她, 另一只手灵巧地将她发髻上的银簪抽出, 又四平八稳地盘紧了些, 这才道:
“可以了,主公。”
……简直比秦妙做得都好。
她刚刚睡醒,大概还是有些转不过弯来, 摸了摸簪头, 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于是对着荀彧点了点头,干巴巴地挤出一句:
“多谢文若,我们走吧。”
下了马车,秦楚与他并肩上前, 目光不动声色地扫过四周, 才发现司空府早已被董卓的士兵层层包围。
董卓从西北带来的三千精兵,现在起码有一千聚在府上,就连围墙下都有持戟站立的凉州将士, 目光炯炯、面色肃然, 很能震慑一些寒族出身的胆小文官。
——比如身后那个。
那是个矮小的中年男人, 瘦巴巴的身体上套着件半新不旧的紫灰色深衣,生了一张愁容满面的脸,眼袋都快垂到了颧骨,嘴唇紧抿着,看起来忐忑得不行。
秦楚眯了眯眼,从余光里看见他腰间的印绶——铜印黄绶,意味着官秩在二百与六百石之间,是个小官。
此人在西凉兵的注视下,哆哆嗦嗦地从袖袋里取出请柬递过去,又哆哆嗦嗦地接回来,白着一张脸向庭院里走。
周遭人多眼杂,不便口头讨论,秦楚于是向荀彧身边靠了靠,握住他的手腕,示意他摊开手心。
她的食指修得圆润,在荀彧干燥温暖的手掌上一笔一划地写了一个:
“谁?”
“太、祝、丞,陈行(xing)石。”隔着宽袍大袖,荀彧也慢慢地在秦楚手心上写。
秦楚对触觉的感知不太敏锐,只能记住笔画,再在脑中把它复现出来,因此反应慢了半拍,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太祝丞是东汉掌管祭祀的副官。这几年又是大旱又是大涝,除此以外还有蝗灾疫病,各地起义不断,处处是天灾人祸,也难怪这太祝丞满脸要猝死的苦相了,这日子换谁都顶不住啊。
另外则是姓名。王莽改制后,汉代惯以单名为尊,虽也有特立独行点取二字名的王公贵族,但大部分都还习惯单名。陈行石穿得寒碜、长得也愁眉苦目,官职也很低微,想来是“命不好才取双字名”的那一挂了。
她心下把此人捋了个八九不离十,现实里才不过几步路的工夫。秦楚眼一眨,忽然低声道:“他在看我。”
荀彧低头对她微笑了一下,意思很清楚:主公与众不同,受到关注是难免的。
秦楚:“……”
话倒也没错,只是她习武的直觉还刻在身上,总觉得……那个陈行石,看她的眼神带了其他东西。
然而现在不是追究这个的时候,司空府上请的不止一个小小太祝丞,秦楚向前再走了两步,又看到了熟人,便很快将陈行石抛在了脑后。
是袁绍和曹操。
曹操几乎是同一时间注意到了她,立刻停下脚步,回头看着秦楚走上跟前。典军校尉行了一礼:“亭主。”
秦楚回礼:“曹校尉、袁校尉。”
袁绍这才对着她和荀彧打了招呼。
他今天虽也穿了正式的夏黄广袖深衣,但脸色很差,想来是发觉自己谈判时棋差一着,给董卓行了方便,到现在还心有不忿。
相比之下,曹操的心态就还不错,还冲着秦楚笑了一笑:“董太师府上戒备真是森严,对吧?”
周围几百米虽然没人,但也难保没有董卓眼线,曹操就算想骂,也不敢真的开腔,只好和秦楚借着寒暄阴阳怪气两句。
秦楚凉凉应和:“不愧是太师,并世无两。”
袁绍瞥了眼她,大概是感受到她的讥讽,面色微霁。他顾虑虽多,可毕竟没遭过什么挫折,被董卓摆了一道后心里不快,自然乐得听别人骂姓董的。
他张了张口,刚想说什么,忽然又闭上了嘴。秦楚顺着望过去,原来是颤巍巍走过来的陈行石。
袁绍也信鬼神,但在某些方面也和他那蠢弟弟差不太多,比如都自诩清贵,对太常寺那批求神拜鬼的货色颇看不上眼。
一见陈行石来,他的头立刻又微微昂起来了,对着秦楚荀彧打了声招呼,只借口说有事,就毫不留念地走向了宴客厅,留着曹操一个人与她面面相觑。
袁绍虽然态度傲慢了些,礼数却是名门教导下,一点不差的,秦楚因此也不太生气,对着曹操笑道:“快到时间了,曹校尉,请吧。”
曹操于是走在她另一侧,快到宴客厅时,忽然问:“亭主与陈太祝有旧吗?”
“没有,”秦楚答道,“或许是有求于我吧。”
她没说陈行石可能有不轨之心,实在是觉得没必要。自己一伸手,这位形销骨立的太祝丞估计能胳膊骨折,他图什么?
曹操也没在意,点了点头,便与二人一同进了宴客厅,各自落座。
汉代尊右,秦楚的位置已属于上座了,荀彧端正地坐在她的左手边,目不斜视,看上去风度翩翩,真是要把“博文约礼”刻进骨头里了。
然而秦楚没有看第二眼。她的目光全部落在了宴客厅的侍卫身上。
看护门庭的西凉军本就是精兵了,大厅内的这些……更是精锐中的精锐。她眼尖注意到靠近董卓座位的一名年轻将领,脊柱腰杆分外板直,看起来倒有点意思。
董卓的昭然野心终于是藏不住了,宴客厅虽然够大,他隔三步便安排一名士兵看守,当真是毫不遮掩地设了场鸿门盛宴。
在场百官大都意识到了这一点。秦楚不经意地扫过全场,没有看到伏完,心下稍安。
三兄伏均坐在了袁术手下,两人一卑一亢,表情都不好看;曹操与袁绍座位也很接近,神色严肃,靠眼神和少许手势交流。
太傅袁隗最靠近董卓,脸上没什么表情,不言不语,只管低头斟酒。
再远一点,还能看到丁原,他脸上带了点怒意,手不住地摸向腰间,只是离得太远,秦楚看不清他是否私自带了武器。
最后便是陈行石。此人本就长得多愁多病,又被请到董卓府上,遇到这种破事,一看周围全是侍卫,脸上更加愁云惨淡、如丧考妣。
秦楚看着他,差点没笑出声。
董卓倒是对这糟糕的氛围一无所觉,或者说根本不在意,满意地看了眼席上危坐的百官,遂心地点了点头,抬手举爵,在首位笑着招呼:
“诸位请喝!”
他将清酒一饮而尽,“啪”的一声将铜爵放回,双手一拍,便见丝竹管弦、舞衫歌扇便鱼贯而入,在两排食案留出的空地上一字排开,董卓一点头,就开始了燕歌赵舞。
身后是铁血肃杀的西凉兵士,眼前是柔丽纤俏的红妆舞姬,在座者除了早就倒戈的董卓附庸,还有几个缺心眼的墙头草,实在没几人有心思感受所谓的宴酣之乐。
想来董卓也没打算让他们开心。
“……”
秦楚面无表情地举起酒爵,借着喝酒的姿态掩盖住自己冷漠的神色。
这些女人姿态轻盈舞步袅娜,各个霞姿月韵,不可谓不美丽。
但她感到反胃。
自她成为将领以来,就从没有在宴会看到跳舞的女人。
东汉的世家女性尚且会被视作政治筹码而交易转手,略有姿色的平民女人便更加可悲,会如现在一样,成为贵族嬉笑取乐的玩物。
城南营中的兵卒起码有六成是女人,金城秦楚的娘子军赫赫有名,连雒阳士族都有所耳闻。董卓宴请百官而派上歌舞伶人,无论是有心还是无意,都是在下秦楚的脸。
荀彧也皱起了眉。他没有抬头去看那些翩翩起舞的年轻姑娘,反而有些忧虑地望了眼秦楚。他知道主公在某些事情上态度激烈。
秦楚表情冷淡。她不是不能发作,她要是想,现在就可以拔钗刺了董卓,此后雒阳依旧风平浪静,东汉皇朝继续苟延残喘。
可这还不够。
她蛰伏数日,苦心绸缪,就是在等这一天,等董卓引起众怒,才好亲自下手屠龙啊。
琴瑟竽笙兀自吹着悠扬乐府,当中夹杂着杯盏更酌的碰撞声,座下被董卓拉拢的文武小官也有了数十人,与身旁人举杯交谈几声,也勉强炒热了气氛。
终于酒过三巡,百官中逐渐放松者有之,愈发紧绷者亦不在少数。董卓放下铜制酒爵,接过侍婢递过的巾帛擦了擦手,方坐正了身形。
他轻咳一声,清了清嗓子,管弦声即刻停止,周遭的交谈声也渐渐变小、再归于无。
“今日邀请百官前来,是想与各位讨论一件大事——”
董卓说着慢慢起身,右手已经按在了腰间剑柄上。他禁止文武官佩戴管制刀具,自己倒是大摇大摆地佩剑上宴,实在将双重标准贯彻得淋漓尽致。
只见他微微一笑,那张被西北苦风吹得无比崎岖的面容上露出道法令纹,癞□□一样的脸上挤出了一个“势在必得”的自满神态。董卓道:
“今上暗弱,于江山社稷、庙宗祠堂无益;我思虑过后,决心效仿伊尹、霍光,废帝为弘农王,立陈留王为帝。”*
太傅袁隗,握着酒樽的右手狠狠一颤;袁绍缓缓瞪大了眼,头一次在人前如此失态;曹操垂头不语,似有所思。
董卓不为所动,腰间银剑忽被抽出,寒光一闪,便将宴席众人惊恐愤怒的面容如实映射出来,好似一张可笑的浪漫主义西洋油画。
“——有不从者,斩!”
第80章 第七十八章
董卓尖利的獠牙终于尽数显露出来。
倘若之前的“剑履上殿、入朝不趋”还能让一些胆小怕事的文官搪塞说是“傲慢无礼”的话, 今日宴席上的狂言,是真的让他们不能再自欺欺人了。
今日要废了皇帝、那明日要做什么?
——效仿王莽篡汉吗?
他们心里是这么想的,可是没人敢站出来说一句话。
能在雒阳为官而平安至今的人, 就是再蠢也知道“明哲保身”的意思。董卓的西凉军还立着刀戟虎视眈眈, 真正敢站出来说话的, 要么英武超群而不畏强权,要么势力深厚而惹人忌惮,而雒阳上下能做到这些的, 数来数去也不过那么几个。
而“那么几个”中“不畏强权”的秦楚,还在好整以暇地观望。
朝野百官的态度, 是能反映一个国家的皇权与国力的。
如果这个时候有接二连三的酸腐文臣跳出来反对, 还梗着脖子大骂董卓, 就说明朝中纯臣居多,皇权集中;倘若反对的都是世家,则代表皇权衰微, 外戚把持朝政, 世家们跟着水涨船高, 既得利益者因他的狂妄而不满了。
至于现在……
现在这种满座沉寂无人应答的场面,只能说明一件事。
——汉朝气数将尽了。
秦楚低头摸了摸发尾,考虑着要不要改变计划先站出来反对,好歹能拉些士族声望, 便看见袁绍面容阴沉地站起了身。
“自先帝驾崩, 今上即位,如今还未有半年,太师以为陛下‘失德’, 敢问失德在哪里?”
他那声“太师”叫得咬牙切齿。汉代士族重视外在仪容, 袁本初生了张相当合身份的英俊面庞, 然而此时,这张脸已愤怒得有些扭曲了。他横眉怒目,大声喝道:
“董仲颖,你废长立幼、废嫡立庶,难道是要造反吗?!”
可不是要造反么。
袁绍本就因谈判之事愤恨不平,又见董卓大设宴席、张狂至此,怒从心中起,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举起未喝尽的酒樽,狠狠向董卓脚边一砸!
昂贵的清酿从容器中倾洒出来,在光滑的地板上折射出烛灯的明光,铜制的雕花酒爵被奋力砸下,磕出一块浅浅的凹痕,又顺着惯性滚动了一圈,最终晃了一晃,停在了董卓垂落在地的衣摆边缘。
身后西凉士兵当即拔剑出鞘,整整齐齐地前跨一步,十几道剑尖直指袁本初。
董卓一手还持着银剑,宴厅中的兵士各自将手中武器指向了袁绍,其余诸官更是低头不语,眼观鼻鼻观心,生怕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方才还觥筹交错的开阔厅堂一时寂静无声,连针掉落的声音都能听到。
董卓顺着剑光望向袁绍,似是怒极反笑:
“我是司空太师,天下事尽在手中,就连天子都要听命于我——袁绍,你想好了,我的命令有谁敢不听?!”
他说着走上前,手中剑直直地指向袁绍眉心,在西北锤炼出的猛将气势顷刻便显现出来。
那柄宽长的银剑像是被焊在了他的手里,如此重量居然能纹丝不动,剑尖稳稳地对着袁绍眉心,一步一刻地逼近着他。
莫说是座位上双手直哆嗦的袁隗了,即便是表现尚算镇定的曹操,此时瞳孔都微微紧缩。
袁绍咬着牙,哪怕额边鼻尖已因紧张而沁出些许薄汗,也依然一动不动。
秦楚抬眼看他。
哪怕东汉的世家积势再盛、垄断了再多权利财富,她都不得不承认,在这样体系下生长出来的贵族子弟,是有些异于常人的气骨的。
眼看着董卓真的要一剑刺下,秦楚眼睫一颤,终于是动了手。
“还以为会是什么场面呢……没想到居然是救人。”她心中对现状不大满意,手上动作却一点没慢下。
只见舞阳亭主眸光微闪,右手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发髻上拔出三支发钗,两指微并,干脆利落地将簪尾的象牙外壳抽下扔开,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董卓的剑柄与手腕,嘴角竟不易察觉地牵出一丝微笑。
——随后便是利器破空的声音。精铁锻造的暗器以一种惊人的力量与速度冲向了董卓的手腕,他条件反射地抬剑去挡。
“锵”的一声清响,属于贵族女子的凤头点翠簪应声落地。
董卓却像忽然意识到什么似的,刚想转手去拦,另外两只云纹金簪却已经先后飞来,以一种极其刁钻的角度穿过了他的剑与五指,狠狠地扎向了手腕内侧的麻筋。
这下便是更重的金属坠地声。董太师手一麻,五指不自觉地松开,造价不菲的宝剑就这样直直砸到了地后手板上。
西凉军怕她还有后手,又未得到将领指示,剑尖一转指向了秦楚,却不敢贸然行动。
袁绍终于像是松了口气,整个人微微放松下来,低头一看,原来是曹操在和他使眼色。
他倒是胆大包天,居然把佩剑藏在了外袍内侧带了进来,难怪要在门口拖一阵才进来,原来是怕人少时被看出带了剑器!
曹操不动声色地将剑递了过去,好在周遭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秦楚身上,袁绍取剑的动作又极小心,因此除了被一两个心不在焉的文官看到以外,并没有出什么差漏。
秦楚这才起身,不紧不慢地拂了拂干净的红袍,无事发生似的歪了歪头,语气平淡道:
“不过是校尉的猜测罢了,太师莫急啊。”
她这句话扔出来,也没再接其他的,只是低头和荀彧交换了一个眼神,对着他偷偷眨眼,示意现状无恙,事态尽在掌控。
果然,眨眼工夫便见一西凉兵闯进来,身后跟着个气喘吁吁的中年文士。
李儒跨进门内,平复了下呼吸,勉强算是恢复了从容,又快步走向董卓,众目睽睽下与他耳语了几句。
*“事未可定,不可妄杀。”他低声道,“伏异人掌握南营精兵,袁本初亦有部曲众多,两人各有势力。主公,不可在此动手。”
董卓默了一默,看了眼拎着剑径自往外走的袁绍,似乎是强忍着怒气,胸口剧烈起伏了一下,回问道:“就这么放他走了?”
“我观太傅袁次阳神态,似是畏惧主公威势。以袁绍之不敬威慑他,废立之事便水到渠成了。”李儒想了想,又补了两句,“袁绍无能,纵离去也不能成事,主公何必赶尽杀绝。逼急了世家,反而是坏事。”
至于秦楚,优柔女子,不足为虑。
董卓唔了一声,大概是把他的话听进去了,于是转头对着欲拦袁绍的士兵们挥了挥手,示意他咋咋地,别管了。
没想到袁绍平日将世家气派摆得人模狗样,私下也是个心野气盈的,都走到门口了还不赶紧走人,又转过头来,语气咄咄逼人: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强而有势者绝非你一人。多行不义必自毙,董太师,你小心玩火自焚哪!”
袁隗:“……”
袁隗本来就为这事头疼得很,好不容易装死到李儒过来,见董卓似乎不想追究,心盼着自己的好侄儿袁绍早点滚出司空府别再添乱,此时又被他临走前这句辛辣的讽刺砸了个头晕眼花,差点没晕过去。
董卓勃然色变,手背青筋暴起,差点没忍住将嘴欠的袁本初就地正法,被李儒狠狠按下,又低声说了些什么,才勉强站在了原地。
“袁太傅,”他没有再看袁绍,反而将目光投向了绿着脸的袁隗,一时没控制好表情,变成了狞笑,“你家教出了个好侄子啊。”
袁隗无话可说。
秦楚见董卓如此,就知道又是李儒劝阻了什么。李儒作为董卓唯一的谋士,也是个明白人,知道不能步步紧逼,才拦下他发难。
她现在还被剑指着,因此也没有火上浇油,只道:
“太师有什么要紧事,留待七日后的朝会再说吧。”
坐在位置上装鹌鹑的陈行石闻言悄悄抬头,看了眼她。
正常来说,朝会的确是七日后。然而董卓身为太师,跋扈专权,自然是想什么时候开就什么时候开,她说这话的意思是什么?
宴席开始时恢宏盛大,结束得却潦草敷衍。总而言之,利诱虽然没有,威逼的效果却已经实现了。除了中间袁绍和秦楚闹出来的那点动静,其余结果都还尽人意,董卓于是心烦地挥挥手,让诸官各回各家。
文官们成群结队地从宴客厅中走出来,三言两语地小声交谈着,间或泄出的话语无非也是“强横擅权”、“不成体统”之类的话,年纪大些的双腿都在打颤,神神叨叨地重复念着“如何是好”。
秦楚夹在人/流里,听着丁原和另外几个寒门出身的武官骂骂咧咧地抨击这世道,挺得津津有味,不知不觉走至正门,才发现袁府的马车已经不在原处了。
派来驾车的李谨对着她抱拳一礼,护着她和荀彧上了车,在门前的一片嘈杂中压低了声音,汇报道:
“袁本初上马车北行五里后,忽然下车驾马向东,将朝廷符节挂于门上,朝北方去了。”
“大约是去了豫州或冀州。”荀彧偏头和她解释,“袁氏一族的根基在汝南,门生故吏遍布北方。他自知招惹了董卓,此番回去应会招拢豪杰。”
那应该就是后来“十八路诸侯结盟”的开端了。秦楚眨了眨眼,暗暗将董卓的死期向前挪了挪,防止袁绍崛起过快,挡了她的路。
然而还没等她考量出个天时地利人和的具体时间,便感觉马车速度缓了一缓。
荀彧掀起车帘,已经能远远看见秦楚的府邸了,只是侧方另停了一辆稍显陈旧的马车。他还未想起是哪家的马车,就听见李谨恭敬的声音从下方传来:
“主公,前方有人自称陈行石求见。”
原来是那太祝丞。
第81章 第七十九章
陈行石么, 祭祀副官一个,寒门出身地位不高,举止有些畏缩, 还生了一张苦大仇深的脸, 横竖叫人看不太上。
都已经进了步广里, 秦楚府邸近在咫尺,他却要这时候拦人请谈,蹊跷得很。
秦楚一皱眉, 转头看向荀彧:
“先前在司空府未能细说,文若, 你对他还有其他了解吗?”
荀彧似乎已对陈行石的来意有了猜测, 听到她的问题, 抿了抿唇,随即以一种古怪的——呃、略带关怀的目光注视着她。
秦楚:“……?”
她被这眼神看得头皮发麻,忽然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陈行石师从中郎将蔡伯喈, 与其关系甚密。”荀彧微笑看着她, 慢慢道。
哦, 蔡邕啊。
……蔡邕啊?
她脑中飞快划过蔡琰的笑脸,十四岁偷人时翻过的蔡府高墙,以及当年在凉州收到的、写着“蔡邕气晕了”的家书,随后沉默了。
虽然听起来很奇怪, 但是陈行石在司空府时一直盯着她, 不会是因为远在金城的蔡琰吧?
“这又是你的福报了,秦楚。”系统翘起二郎腿,看热闹不嫌事大地拍了拍肚皮, “小心陈行石是为了替老师报仇, 把你拖到里坊小巷子里套麻袋。”
秦楚弹它脑袋:“谁都套不了我的麻袋, 笨蛋。”
系统:“好吧,但也许是他想和你开辩论会,争取一下把蔡琰接回家。”
秦楚:“……”什么东西。
被系统这么一打岔,她为数不多的心虚立刻被抛到了九霄云外,也懒得思考对方的动机了。董卓前脚下了威胁,陈行石后脚把她拦住,思来想去也不过庙堂上那点事,而她对送上门的政客求之不得。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秦楚对着荀彧微微点头,带着一派正经的谋士下了马车,果然看到陈行石站在街道一边,撑着笑容等她——苍天呐,此人究竟是遭受了多少磨难,这种时候都像在强颜欢笑。
“见过亭主、荀治中。”他迎上来与两人打了招呼,忽然很小声地赞叹了一句,“亭主当世英杰……多谢二位愿意信我,请这里走。”
原来马车前的这互破落宅第就是他的府邸。
她跟在陈行石身后,忽然转身,对着李谨打了个手势,意思是“等待”。随后,她理了理衣袖,微微昂首,端正了姿态,在陈府零星几个仆役的注视下进了大门,走过空旷的庭院,进了走廊。
陈行石拉开绢门,对她颔首:“请进吧。”
秦楚抬眸看了他一眼,点点头,慢慢走进去。
此人在司空府表现胆怯而不体面,此时在府中却像剥去了某种外壳,身上竟也若有若无地散发出了些与荀彧接近的“士族气度”。或许能拜在蔡邕这等大儒门下的都非等闲之辈,区别不过是乱局里选择出锋还是藏锋罢了。
雒阳啊,这些文武臣僚看似百无一用,私下的算盘却谁也不比谁少。她有些分心地想着,没太注意周围动向,待与荀彧陈行石一同落座,再抬头,才发现书房已有人端茶等候了。
对面木榻上作了三人,其中一人手捧着茶碗慢悠悠地在喝茶,秦楚眼皮一跳,目光扫过去,脸色当即变得五彩缤纷,那声问候卡在喉咙里上不来下不去,滞了片刻,还是恭敬道:“蔡中郎。”
正是蔡邕。
蔡大人倒是好脾气,或者说心态不错。他唯一的女儿被秦楚带到凉州五年未还,现在居然也只是多盯着她看了两眼,除此以外也没再表现其他的强烈反应,仿佛真的无事发生,甚至还对着秦楚做了一揖,微笑点头道:“亭主日安。”
秦楚做贼心虚,勉强也对他笑了一笑,又将目光投向了另一位熟人,正是在宴席上偷偷给袁绍递剑的曹操。
曹操先前还在董卓府上问过陈行石与秦楚的关系,此时看见他,似乎也有些愕然,片刻后才微微点头,算是打了招呼,想来收到的密谈邀请并非来自太祝丞。
秦楚与他打招呼:“曹校尉。”
曹操将目光从陈行石身上收回来,笑道:“我一早就猜测亭主会来了。”
“唔。”秦楚含糊地嗯了一声。她虽有了些简单的猜测,但在得证实前也不好多话,于是望向坐在最右端的那人。
东汉尊右,此人在座首,居然连蔡邕都比不过他,看来身份不低。
时值春末夏初,还未到升温的时候,这人却只穿着件素色单衣,有些看不出身份。他与蔡邕差不多大的年龄,发鬓微白,蓄着稀疏的短须,虽戴了文官巾帻,却有点武将的气度,那双眼睛明亮有神,被眼尾细纹拉得更加坚毅。
秦楚留在雒阳的时间太短,认识的人屈指可数,对眼前这位实在没什么印象。她顿了顿,刚准备发问,便注意到荀彧投来的稳静目光。
秦楚于是又闭上了嘴。
“得臣如此,夫复何求。”她在心里满意点头,乱七八糟地给荀彧记了一笔,“世家组加三分!”
荀彧明白她的困扰,便没有依规矩在她之后开口,对着座首那人微微颔首,简单施了一礼:
“见过卢尚书。”
卢尚书啊。雒阳姓卢的尚书,又与蔡邕年龄相仿……想来也只有卢植一人了。
据说此人坚毅直韧,品德高尚,早年得罪了不少人,还因此受诋毁下过牢狱,最后还是被皇甫嵩捞回来的。另有一点,卢植门下弟子众多,而在史册留下姓名的,就是刘备和公孙瓒了。
至于刘备,刘备现在还不知道在哪儿混呢。
秦楚看了眼对面还只是校尉的中年曹操,又想起还留在寿春“结交豪杰”的孙策,诡异地沉默了——她抢跑太早,孙曹刘三位都还在小池塘里挣扎啊。
好在她的沉默并没有引起什么注意,在座六人相互介绍了一番,终于由陈行石主持,开始了正题。
“今日的会面,是吾师蔡君所设,他邀请了曹校尉与卢尚书,而我则在宴会后拦下了舞阳亭主与荀治中。”
陈行石看了眼蔡邕,继续道:
“在场连我统共六人,皆是老师与我认为‘忠良而有才行出众’者,所为之事,不过‘匡正’。”
“匡正”一词出来,大家都明白了他的意思。董卓入京还不到三月,却横行跋扈至人人避之而不及,如今更是要废立皇帝,说他是为乱朝堂的根本也不为过。
秦楚:“……”
原来是忠臣逐梦大会。
袁绍杀董卓都要带十八路诸侯呢,就算他们处于暗处,董卓看不见,可就凭六个人,究竟如何成事呢?
卢植本来端正跪坐着,听到陈行石提到“匡正”,忽然深深地皱起了眉,表情有一瞬间和陈行石一样愁苦。
“董卓宴会我称病未去,听说他有意废少帝而扶立陈留王,此事……”他大喘了口气,似乎是急得说不下去了,哆哆嗦嗦地从案几上端了茶碗,慢慢喝了一口,才镇定了些,将话接了下去,“若是真的,便是死也该阻拦。”
荀彧叹了一声。他对汉王朝的忠诚比不过卢植,又在重重迷雾中隐约触碰到了秦楚的目标,最终只能宽慰道:“朝会还在七日后,董仲颖不会选在现在动手。”
“以董卓的性格,应该会把朝会提前。”曹操摇了摇头,好像对此不太乐观,“毕竟夜长梦多,他在今日宴席上不就是这样威慑的吗?”
“…荀治中说得没错,”始终沉默的蔡邕忽然抬头。他虽组织起此次密谈,大部分时候却都在沉默倾听,“董卓再强横,他身边的谋士也应知道‘过犹不及’。既然已在宴会上震慑了百官,他至少要给众人两日时间喘息,同时也会处理袁本初的问题。”
陈行石:“即使还有两天……我们既无兵马也无内应,难道要刺杀他吗?”
秦楚还在沉默,听到陈行石这话,忽道:“我有。”
“——什么?”
“我有兵马,与内应。”
……
中平六年四月,汉灵帝刘宏驾崩;五月,董卓入京,霍乱朝政,月末于司空府大设宴席,昭告百官欲废少帝,举座皆不敢言。
中军校尉袁本初痛斥董卓,后为舞阳亭主秦楚所救,当日挂印于城门,策马奔逃至冀州。
当夜,中郎将蔡邕并太祝丞陈行石,秘密邀请四人于书房密谈,议定救国之计。
人员名单如下:舞阳亭主秦楚、扬州治中荀彧、典军校尉曹操、尚书卢植。
寂静的陈府究竟发生了怎样的谈话,最终无外人得知,只是尚书卢植曾与秦楚发生过激烈争执,最终还是在对方一句“那您以为此时该如何”的质问中偃旗鼓息,沉默良久,选择了妥协。
“在存亡面前,‘正统的尊严’可以暂且搁置。”秦楚坐在书案前提笔写信,落笔后盖上私印,才轻描淡写地接上第二句。
“更何况,‘正统’的落脚处……本就在人心,而非真相。”
卢植与蔡邕都是当世大儒,是文人之首,他们指着皇帝说鹿,朝中便不会有人称作马。
荀彧灯下看人,片刻方问:“那么,主公呢?”
“呀,”秦楚偏头看他,眨眨眼笑起来。她真正开心时总是会露出虎牙,脸上的稚气压也压不住,这在秦府并不常见,“文若终于肯和我说话了。”
“……”
荀彧本还在为她的野心而惊悸,见她如此坦荡,好不容易提起的气一下便泄了干净,连语气都不自觉向着秦楚靠拢。他无奈道:“彧也未曾避着主公呀。”
“好吧,我知道文若在想什么。”她吹了吹信帛上未干的墨迹,忽然开口,毫不避讳地回答了他的问题,“你想得没错,我是为了自己。尽管这个选择对于天……对于某些人来说,充满了危险,可是它能给我带来最多的利益。”
“选择权是草原留给尖牙利爪的狮虎鹰狼的礼物,就像西凉的野兔与羊群只能四散奔逃一样。”秦楚不闪不避地抬头与他对视,双眼几乎要折射出西凉月夜的寒光,“我蛰伏至今,不过就是在等这一刻。”
“他们或许察觉到了我的意图,可那又怎么样?退一步皇权破碎坍圮,他们除了接受我,别无选择。”
就像你,文若。你也已经逃不掉了呀。
第82章 第八十章
就像寒门也出端方君子一样, 有的人生来野性难驯。秦楚世家出身,养在大儒身边七八年,未曾学会一点忠孝仁义, 必要时刻, 连皇帝都能视作筹码。
午时过半, 正是一天中太阳最烈的时刻。书房所在的院落被她的亲卫围绕,非传令不得进。
她接过李谨手里的密信,在对方的注视下翻开内页, 逐字逐句读下来,眉头微蹙。一封信读完, 她忽然抬头, 最先谈的却不是书信内容:“笔迹沉稳舒展, 不是李肃亲笔吧。”
“让主公见笑了,”李谨用纯熟的中原官话答道,“李肃说董卓军中戒备森严, 不便写信, 只与属下口头描述了军中安排。这封信是属下根据记忆誊写的。”
“字不错, 你倒越来越不像并州出身的了。”她随口夸了一句,将密信递回去,又问,“确定是今夜无误?倘若记错, 可是要军法处置的。”
李谨摇摇头:“只有李肃说错的可能, 绝无属下记错的可能。”
“行。”秦楚笑起来,也不再问,对着他吩咐, “这几日派人把府邸围好了, 一只鸟也不准飞进来。”
并州出身的亲卫抱拳跪下:“诺。”
待李谨离开, 她才长舒口气,随手揉了揉自己的头发,朝着凭几一靠,方才的高深莫测荡然无存。
麻烦。
“主公在担心李肃?”郭嘉跪坐在木榻上,取了漆勺,信手搅拌着小炉,看她这副模样,懒洋洋地问了句。
铜釜中的牛乳短暂沸腾了片刻,最终归于安定,他盛起一勺倒入陶碗,递给身旁的荀彧,又给自己盛了半碗,才对秦楚眨了眨右眼,促狭道: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这可是主公自己说的啊。”
荀彧接过黑漆金边的印花小碗,将它平稳搁置于几上,抚平袖袍的褶皱,才接了郭嘉的话,宽慰秦楚:
“主公无须忧心。李肃此人官欲极盛,此前劝降失败被降了职位,主公又以官爵金银利诱,他既踏进这条路,便没有回头的余地了。”
董卓大概也想不到,自己放心派来劝反的中郎将,最后反成为唯一叛变的士兵。
至于手法,无非也就是威逼利诱那套了。先阐明他在董卓麾下的渺茫前途,辅以兵力威慑,最后以甜枣招诱,凭李肃那飘忽的心性与高低不就的职位,最终选择倒戈也是情理之中。
“左右都是死,‘必死’与‘或许死’之间,他也只能选择后者啦。”郭嘉笑眯眯地饮了口热牛乳,又被这泛腥的气味冲了一冲,立刻坐直了身,“咳,这气味——我还是喝酒去吧。”
“军中禁酒,你不准喝。”
秦楚不太认真地警告了一声,对食案处的二人摊开右手。她还没说话,便见荀彧起身弯腰,将饮茶用的小碗从食案端起递到她手上,还额外嘱咐了一句:
“主公,小心烫。”
郭嘉:“……”
好哇荀文若,可真有你的。
眼见着秦楚喝下两口热饮,已将碗放回桌上准备开口,莫名紧张的郭祭酒即刻做出判断,将话题引回到正事上:
“董仲颖当真决定今夜下手?也亏得他改变主意。若是放在明□□会上,德阳殿柱非得撞死几个老头不可。”
秦楚的思绪果然被拉回到朝堂上。听郭嘉说“撞死老头”,她脑中又浮现出陈行石那张苦大仇深、倍显老态的黄脸……她于是很缺德地笑出了声。
话说回来,董卓既然以兵力逼迫朝中官员听命,按理说应该“一逼到底”,一不做二不休地在朝会上干掉皇帝,把有点骨气的官员都气死,留下些好拿捏的软柿子,继续作威作福。
然而这董太师不知怎么回事,从袁绍斥骂奔逃那日便像抽了风,更弦易辙地准备拉拢世家,大约是畅想起自己掌权的日子,想提前拉赞助,从世家手上谋些政治援助。
为此,好心的董太师居然决定将鸩杀少帝的日子提前半天,调整到今日深夜,防止清流们哭得太伤心。
当然,这件事也不过少数几个人知道。若是世家知道董卓为了他们而另外择了个良辰吉夜来把皇帝弄死,八成得气得吐血,跟着陛下一起去了。
秦楚不笑了,她“唉”了一声,手又不自觉地伸出去拨绕鬓发:“就算是假的,也应当去看一看啊。”
何进倒是在灭宦官时把北宫清理了一遍,只可惜人还没安排而中道崩殂,多出来的空子大都让世家的人手给填上了,秦楚忙着救小皇帝,也只来得及安插一小部分军士进去。
董卓手上精兵众多,就她扔在北宫的那几个眼线,真要制止他杀皇帝,估计也就是送菜。
……更何况,她还没有大张旗鼓解救刘辩的打算。
她低头看了眼手心上的两根掉发,默了一默,面无表情地站起身,决心将身外之物扔开,于是放弃了眼下聊胜于无的摸鱼时间,向着两个谋士交代道:
“文若先去整顿军队吧,今夜奉孝随我前去。”
郭嘉眼睛一亮,即刻应道:“主公好眼光!”
荀彧:“好。”
中平六年六月二日夜,月色入户,万籁俱寂。街道的更夫早已歇下,照夜玉狮子的铁蹄踩在大道石板上,无端令人心慌。
现在是亥时一刻,距离董卓动手还有半个时辰。
秦楚翻身下马,借着黯淡月色眯起了眼,远远看见东明门前站着八个西凉守卫。
古代夜盲症高发,因此夜间守卫需得比白日拨调更多人手,董卓又做贼心虚,因此更是加倍了门前侍卫,严格防范外人出入。
秦楚对郭嘉打了个手势,示意他在原地等候,自己握住匕首,贴着永安宫墙沿悄无声息地走过去,将八个守卫扑了个猝不及防。
她仗着自己身形不高行动敏捷,飞快地抹了两个人的脖子,随后一握一拽,干脆将其中一人拉过来当盾牌,挡着剩余五人的视线,右腿一扫,又绊倒了三个人。
不知是谁嚎了一嗓子,她有些不耐烦地“啧”了一声,狠狠踩上此人胸口,弯下腰,手干脆利落地划过去,八个侍卫都是一刀毙命,死了个干干净净。
郭嘉守在马边看不分明,只得屏息细听远处的缠斗声,只感觉声音越来越干净,到最后终于听到一声闷响,随后便只剩下微不可闻的脚步声了。
他鬼使神差地抬手一拂,居然还在马鞍上摸到了自己的余温,被秦楚这生死时速吓了一跳,不由倒抽了口气。
军师祭酒运筹帷幄,一辈子没上过几次战场,此时算是直观地感受到他主公的战斗力,顿时明白了军营那些丘八为什么吹她到天上有地上无了。
“这本事真去刺杀董卓也行了吧……”他心里感叹,“凭这手艺,宰只野猪绰绰有余啊。”
然而玩笑归玩笑,秦楚为什么拐弯抹角“匡扶汉室”,他身为谋士再清楚不过了。
刺杀一途,成本高而收益低,真正能翻覆政局的人的不愿意做的。
“好了,走吧。”秦楚刚拿袖口擦干净匕首,将它塞回腰间,抬头就看见郭嘉眼也不眨地盯着右手,莫名其妙地看了眼他,“愣在这做什么呢?”
郭嘉立刻背过手,顾左右而言他:“没什么,时间紧迫,主公快走吧。”
夜深人静。东汉条件有限,天灯还未出现,因此即便是北宫庭院,夜里也没有照明的灯具。
今夜月色不明,秦楚带着郭嘉摸黑向前,顺着记忆勉强找到了德阳殿,在殿外寻了处隐蔽的角落,将郭嘉领过去,拍了拍他左肩,干脆利落地把人扔下不管了:
“奉孝先留在这里。待确认殿内平安后,我再唤你进去。”
她这话不太委婉,不过好歹没直接把“你这风一吹就倒的别给我添乱”甩在他脸上。郭嘉本来还想叮嘱两句注意安全,又想起她刚才解决守卫的利索身手,于是极有眼色地选择了闭嘴,憋了半刻,最后只挤出来一句:
“好。”
他目送着秦楚翻进大殿,透过雕花木窗勉强窥见了里面的景色。戴着十二旒冠冕的刘辩本心不在焉地翻着卷竹简,见到来人似乎吓了一跳,刚想喊人就被她捂着嘴按下了。
秦楚似乎和他说了些什么,待刘辩点头,才矮身绕进角落屏风之后。
紧接着,德阳殿中就没了声音。
董卓预备动手杀害少帝,自然不可能让刘辩本人知道。小皇帝年纪还小,想象力再丰富也猜不到此人的险恶用心,秦楚担忧他得知后更加紧张,因此也没有与他多言。
“陛下当臣不在就好。”她一句解释也没有,刘辩倒也没有追问,他自幼怯懦怕事,长大后身居高位却保受煎熬,渐渐学会了不听不问,木讷得有些可悲。
然而她盯着窗外夜色走了会儿神,又有点自嘲地笑了下,对自己摇摇头。
倘若刘辩能叫可悲,那么兖冀那些州那些被吃掉的孩子叫什么呢?那些被当做物品交易抛弃的女人叫什么呢?
占据着毫无意义的血脉就高人一等了吗?如果刘辩不是皇家血脉,还会有人替他奔走吗?
她出生在东汉的贵族家庭,当久了既得利益者,居然差点被这可笑的等级制度同化了。
北宫庭院静默无声,只有极远处传出了杜鹃鸟的啼叫。她决心不去想这些,伸手敲了敲系统:“还有多久?”
“一刻钟,”人工智能不假思索地答道,“还有十四分钟三十二秒,就是董卓拿毒酒杀害刘辩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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