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温其如玉(十二)
一生着络腮胡的妖族男子走出一步,扬起手上的斧头,“城主害了我妻子,我要将她碎尸万段!”
“我们的女儿被她关押在城主府的禁地内,今日必须给我们个说法!”
裴娇颔首,“没错,城主府内确实居住着失踪的妖族女孩。”
众人纷纷一怔,随后暴怒道,“你们还敢承认?我就知道,就是她——”
随后裴娇拍了拍手,人群中有几位披着斗篷的人相继走出,随着兜帽脱落,露出年轻靓丽的面庞。
只是她们看起来神情恍惚,面容憔悴。
络腮胡目光一滞,他难以置信道,“蓉儿……怎么会……”
“长姐?真的是长姐!”
“老头子,我们的女儿还活着、还活着……”
一直沉默的城主微微蹙眉道,“你为何将她们接出来了,她们身体尚未康复,需要静养。这外边十分危险。”
裴娇扬唇道,“她们听闻您有难,自愿出来替您澄清的。”
其中一位消瘦的女子开了口,“城主并未加害于我们,相反的,为了保护我们,她将我们庇护在城主府内的禁地处,禁地外设有屏障,能够保护我们不受威胁。”
“之所以未曾和你们联系,是因为这永夜城内还有暗藏的魔族,实在过于危险。”
“我曾不幸中了埋伏,被魔族擒获,他们将我囚禁,活生生地抽取我体内的阴元,若不是城主救了我,我现在已然失去意识,成为一具行尸走肉。”
“我们一直都在城主府内接受疗养,为了救治我们,城主已然耗费许多心血。”
妖族百姓们面面相觑,纷纷傻了眼,显然他们未曾想到是如此这般情况。
裴娇继续道,“在出事的夜晚,城主只身外出,也是为了解救被暗害的妖族女子,却被你们当做是行凶。”
“满城流言蜚语,她为了保护这些尚未痊愈的女孩们选择沉默不言,你们便是这么报答她的?”
良叔皱眉道:“即便如此,也无法证明她是完全清白的,前任城主的死也与她息息相关。”
“她一介人类女子,在事关魔族的状况下保护不了城中的子民,没有身为城主的资格,依我看,殷子晋大人才是城中最合适城主的人选。退位让贤,是必经之举。”
“确实,殷子晋大人是前任城主最为得力的左膀右臂,若是他为城主,定能查出事关魔族的事情,也更能服众啊。”
“是啊,若是此事事关魔域,那么说明城中一定有魔族的人了,说不定城中还出了叛徒,包庇这些魔族之人,所以才会如此之久都不曾发现。”
裴娇不由得捏紧手中的蛇女生前留下的晶石,她转眸看向殷子晋,随后笑了一声,“若是你们认为十分可靠的大人才是那个叛徒呢?”
众人纷纷一怔,随后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怒视裴娇道,“你算什么?凭什么这么说殷统领?”
“是啊,殷大人为永夜城所做的一切,我们都看到了,其实你三言两语能挑拨的?”
裴娇举起手中的晶石,澄澈的目光落下,一字一句道,“若是他自己亲口告诉你们呢?”
她往晶石里注入灵力,蛇女生前的记忆便幻化出一道虚影。
“兄长,念儿不想嫁人只想跟着你。”
“念儿的兄长是整个城的大统领,念儿可骄傲了。”
“兄长定能佑护永夜城世世代代平安,念儿相信你。”
“救救念儿,兄长,兄长,你在哪里——”
虚影的记忆中的她信任的兄长,正是殷子晋。
裴娇缓声道,“我曾不幸落于炼妖塔内,这是里边一位被塔内煞气折磨的妖族女子生前化为的晶石。”
“那些日子,我一直携带着这枚晶石,梳理里边紊乱的记忆。”
“这位念儿姑娘被魔域的人暗害,汲取她的阴元,好不容易逃脱之后又关押在炼妖塔内,我见到她时,她已被塔内煞气腐蚀,发疯发狂,求我杀了她给她最后的解脱。”
“她生性纯良,死后并未作乱,反而妖殁化为晶石。”
“后来来到永夜城,见到殷统领,这枚她幻化的晶石有了反应,我便知道殷统领应是与念儿姑娘有血缘的至亲,本想与他说明情况,将她的遗骸送回家。”
“只是谁知道,在我见到殷统领的第二日,这枚晶石居然没了反应。”
裴娇静静盯着晶石幻象中的殷子晋,“我起初疑惑,后来发觉,遇见殷统领时,这枚晶石有时会发热发光,有时则冰冷如初。”
“被困在牢狱之中的我困惑许久,后知后觉想到,若是我见到的,是两个不同的人呢?”
她目光落在殷子晋身上,露出一抹笑,“可否由殷统领为我解释一下,另一个伪装成你,借着你的身份出入城主府的,究竟是何人?又与魔域有什么关系?”
一旁众人听得目瞪口呆,“你、你在说什么啊?我永夜城的神树能够看穿一切幻象,殷统领常年招待来自各处的强者,若是易容的把戏,又如何能瞒这么久?”
“我看这女人就是在胡言乱语!”
裴娇皱眉。
是啊……若是易容之术如何做到如此精湛的?
她回想起自己方才由瞒天镜变幻出的容颜,在神树的光芒映照下仍旧没有任何破绽,若不是自愿,她根本不可能露出原型。
耳边响起卓念慈的话。
“此法宝制造出来的幻象,除非远远高于剑魔大人的修为,否则无人能看出。”
“这件易容的法宝名为瞒天镜,可是魔君大人亲赐给我的,世上绝无仅有。”
“当然,南荒魔君那个小人早年与剑魔大人交好,也得了一件,所以我猜,他正是利用这东西,才能隐没在永夜城内。至于他究竟变成是何模样,还需要探查……”
裴娇瞳孔微缩,她目光僵直地投向在一片乱象中一言不发沉默得可怕的殷子晋,半晌,从胸腔内挤出几个字,“南荒魔君……”
几乎是她话音落下的那一刻,对方诡异地笑了一下,缓缓抬眸之时面容突变,眸中已是一片赤红血色。
“小心!”
下一瞬,双眸发红的男人迅速朝着裴娇这边飞来,在他徒手贯穿神树凝结的阵法之时,另一人冲出替裴娇挡下这致命一击。
瞒天镜幻化出的幻象逐渐褪去,那双眸赤红的男人褪去清隽的容貌,变得邪肆狰狞。
身旁燃起漆黑的魔焰,一时之间魔气冲天。
而挡在裴娇身前,被贯穿胸膛的男人,赫然才是真正的殷子晋。
殷子晋吐出一口鲜血,目光望向裴娇手中的晶石,字字泣血,“属下对不起两位城主的信任,对不起城内拥护我的百姓,更对不起念儿……”
城主瞳孔微缩,她难以置信地望向这个一直保护自己的人。
她自然想过城中会有叛变的人,只是从未怀疑过他。
她明白自己一直身在魔族的监视之下,并且也找出投靠了魔族的堂主。
她知道永夜城难逃一劫,神树的预言之中也显示只有外来的客人,被神树选中的人才可助永夜城化险为夷。
于是为了保护裴娇,也为了让裴娇远离魔族视线,她将将投靠的魔族的堂主亲手斩杀,在假意借此机会将裴娇关押保护。
数百年前的争斗,实则灵玉玺早已遗失在不归林之中,传闻中只有被神树真正认可的人才能找到它,助永夜城度过此劫。
她沉声道,“为什么?”
殷子晋颤声道,“胞妹失踪时,属下伤心欲绝,被邪魔蛊惑了心智,认为是城主您陷害了胞妹。”
“属下为了报仇,为虎作伥,同意与他交换容貌,与他里应外合,让他魔域的人潜入我永夜城,肆意残害我城内百姓。”
“一切……一切都是属下愚昧无知,引狼入室,酿成如此大错。”
听到殷子晋的话,那些永夜城百姓纷纷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
“怎么可能……”
在他们看来,殷统领一直守护着永夜城的安危,万万没想到……
城主垂眼居高临下地注视着他,一字一句道,“你不仅无知,你还无信。”
“你明明答应过他,要生生世世,护我与永夜城平安。你是他留给我的除了这座城外最后的羁绊。”
殷子晋双目留下血泪,垂眸道,“辜负了城主所托,我该死。”
晶石幻象中的念儿在闭眼之前,眸光微微一动,被煞气吞食之前,目光望向远方。
“兄长,念儿好想你,希望你能好好保护城中的姑娘,魔族们抽取妖族女子阴元必是阴谋,千万不能让他们的计谋得逞。”
“这样……念儿死而无憾了。”
殷子晋心如刀绞,双目发红,撕心裂肺地怒吼一声,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抽出佩剑朝着身后的南荒魔君袭去。
下一瞬间,他的身体便被黑色的魔焰烧为灰烬。
南荒魔君狞笑一声,缓缓道,“你若是直接乖乖将控制神树阵法的灵玉玺交出,我便也无须费这么多功夫。”
“现在逼得本尊现出真身,那么拜你所赐,在场的所有人,都活不成了。”
永夜城上方染上泼天的魔气,夜色中无数生如蝙蝠的怪物飞出,黑压压一片似是乌云般,肆意袭击城中百姓。
瞬时火光弥漫,哭嚎声四处而起。
裴娇认出这是千机谷溶洞内的怪物,数量奇多,永夜城内没有阳光,这些怪物没了弱点,正是肆意横行的时候。
城主微微蹙眉,随后对裴娇道,“我会拖住他,你修为不高,最好避开。”
城主坐拥神树的庇护阵法,又有灵玉玺在手,南荒魔君暂时不能拿她如何。
只是裴娇终究是破坏了魔域的计划,自然也引魔域之人记恨。
当下便有无数的黑色的残影朝她追来,这些人修为不低,几乎能碾压她,裴娇自然不敢耽误,迅速奔逃。
城内乱成一片,她急速躲避身后射来的乱箭,这些箭矢都携带着强烈的魔气与煞气,若是不慎射中她,煞气侵入血肉,后果不堪设想。
涌动着黑色魔气的箭矢密密麻麻而下,裴娇自知避不开,便抽出剑斩断。
只是她修为不敌,身体中气血翻涌,就连速度也慢上不少。
身后追来的魔族挽弓搭箭,这一箭携着极强的魔气波动,划破空气带出嗡鸣之声,她瞳孔微缩,咬牙握紧手中的剑。
与此同时,眼前一抹梅红的残影于火光中掠过,那一瞬间她鼻尖涌上一抹如雪般的冷梅香。
那枚冲击性极强携着强烈煞气的箭矢却被身前的人徒手握住,只见他修长如竹节的指节微微一动,箭矢瞬时一分为二,断裂落于平地。
他挡在她身前,双眸间涌动的暗色恍若箭矢上缓缓平息下的浓烈煞气,杀意尽显,令那些追来的魔族有一丝犹豫。
裴娇微微一怔,望向身前的顾景尧,他似是感受到她的目光,微微侧过脸蹙眉道,“你还在这里做什么?”
裴娇也没时间想他为何会好心救她,她握着剑的手都在发抖,对上那些浑身杀气的魔族,故作镇定道,“你一个人对上这么多人,不太行,我协助你。”
顾景尧的目光不着痕迹地掠过她不停发抖的手和手臂上的伤痕。
侧脸之时,鬓角一抹长发浮动,少年唇角扬起一抹讽刺的弧度,“你在这里只会是个拖后腿的活靶子,有点自知之明。”
“……”
裴娇知道,顾景尧的伤势已然好转的差不多,修为也以惊人的速度恢复,现下确实已经不需要自己的保护了。
好吧,她确实会拖累他。
“好的。”
她不太放心地将储物袋中仅剩的符纸交予他,留下一句,“那你要小心点,莫要逞强,打不过就逃,这些是风符,逃的更快些。”
“我就在后边接应你,放心,这些东西花了我大价钱,一定会保护你。”
裴娇和其他剑修不同。
其他剑修讲究破釜沉舟,能近战绝不远观,能凭剑绝不用外力。
当然,最主要的原因还是穷。
裴娇怕死,喜欢花大把灵石囤符纸囤丹药,这些便是她赖以生存的东西。
她不似其他剑修那般体格健硕,看着厉害,其实耐力不足,生存力极差。若是无法一招制敌,便是死路一条。
可是她却能将这些她视为生命的东西轻而易举地给他,在千机谷是这样,现在亦是如此。
甚至有了上次的欺骗,她却仍旧毫不犹豫。
在她满脸不舍地符纸塞入他手中时,他眸光微微一动,神情晦暗不明,死死攥紧手中的符纸,指节泛着一道白,心中叫嚣着升腾起一种强烈阴暗的欲望——
想要让她仔细瞧瞧自己的真实模样,不知那时她还敢不敢天真地说出“保护他”这种话。
最后这种莫名的欲望转变为强烈凌厉的杀意,映照在少年狭长的双眸中,无端为一身涌动的白色长袍多出几分利芒邪气。
魔君座下高手无数,赵君之与良叔便合力对上一头上生着独角的魔族,虽二人联手,却也显得无比吃力。
良叔当下便明白了事情因果,面露愧疚之色,“少君,你先走,这里有老夫。此次都是老夫判断失误才会陷少主于如此危险之地。”
赵君之蹙眉,强忍胸中气血翻涌,“不可,良叔,我绝不能抛下你。”
好在魏明扬见他二人不敌,主动前来帮忙,才和那魔族勉强平手。
与此同时,裴娇刚在逃命时顺手救出一位妖族老人,忽觉地动山摇,她抬眸之间,才发觉天上漆黑的魔焰汇聚成一条蜿蜒盘旋的巨龙。
毁天灭地的威压朝四周扩散,城主微微蹙眉,指引着神树阵法去庇护正在逃难的城中百姓。
她凭借着灵玉玺之力可以与南荒魔君抗衡,可是却因要护住诸多百姓缘故,灵力枯竭,阵法已然摇摇欲坠。
在她露出一个破绽之时,南荒魔君露出得逞的笑,下一瞬,攻势更为迅猛的魔焰朝着她心口呼啸而去。
裴娇呼吸一滞,不难看出,若是硬生生接下如此一击,势必伤势惨重。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神树阵法前幻化出一道影子,硬生生将这魔焰熄灭于城主衣袍之前。
裴娇目光一惊,那道影子不是别人,正是先前一直暗中帮她的小少年,宗明。
在魔焰的燃烧下,少年眉目渐渐化为青年模样,额前淡青色的龙角尤为醒目,长袍飘逸,眉目温和,他身前庞大的水纹如涟漪般散开。
龙族……
这是在妖族内,是濒临灭绝极为强大的血脉。
据说前任城主,便是龙族。
裴娇不由得后退一步,她心生震惊,看向身旁的妖族老人,“你可知前任城主姓氏?”
妖族老人却比她更为震惊,他双眸泛红,连枯槁的身体都颤巍巍的。
或许旁人不知,但最高跟随前一任城主的妖族们都满眼是泪,甚至不顾危险,齐刷刷地跪了一地。
老人饱经风霜的面上全是敬仰与尊重,“宗明大人……”
他颤声道。
宗明,原是前任城主的名字。
原来那没有影子的小少年,确实是一道残魂。
前任城主的残魂。
南荒魔君死死盯着眼前的宗明,不敢置信道,“你不是已经死了么?”
他对永夜城的觊觎不是一天两天,早在百年前来入侵之时,他与这不知死活的龙族战了许久。
最后宗明因修道时间过短不敌,却在最后一刻引体自爆在他面前,妄图与他同归于尽。
宗明虽是极其年轻的龙族,却也拥有难以忽视的力量,他献祭神树自爆时,就连黎明的光都被吞噬,目睹此战的大多数人都失去了记忆。
自从那日后,永夜城便再也没有迎来白日,而是陷入了无边的黑夜中。
南荒魔君被龙族的自爆伤得不轻,只好暂时闭关放弃攻占这座城。
宗明唇边露出一抹笑,“南荒,我等了你许久。你欺我子民,伤我夫人,这笔账我还未同你算。”
南荒魔君注视着他,随后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宗明的身影逐渐开始变淡。
他面上的神情由开始的讶异变为冷笑,“现在的你,只是一抹残影,硬生生接下我方才这一击,便要消散了,你要怎么办?”
宗明浅淡一笑,颇有霁月光风之意,他淡淡道,“自从建城以来,世人皆传天明神树的彼端通往天光之处,是另一个世界,魔君可想见识一番?”
语罢,他指尖落在天明神树落下的阵法之上,灵玉玺光芒骤增,消散的身形刹那间化为狂风骤雨。
刺眼的光芒瞬间照亮了永夜城内沉郁的夜色,南荒魔君显然感受到了什么,笑容逐渐扭曲,“你、你疯了么——”
奔逃哭喊的人们,连绵一片的火光,虔诚跪地的子民,毫不停歇的杀戮,这一切的一切都定格在那一刻。
裴娇身前所有的人在那一刻化作褪去颜色的水墨画,与此同时,神树盛大的光芒朝她袭来。
她拼命想要挣扎,忽觉自己像是被那道光芒化作的漩涡吸去,在被吞没之时,最后一刻,有人握住了她的手。
那人的指尖冰冷,力道却不小,像是要将她的手腕拧断似的。
她看不清他的面容,脑中混沌一片。
第56章 、温其如玉(十三)
裴娇是被强烈的光芒刺醒的。
她缓缓睁眼,蓦然攥紧了手。
眼前正是方才永夜城内的街道,只是没了方才奔逃的人群,因为这空荡荡的街道,只有她一人。
最大的不同,是落在她身上,居然是久违的刺目的日光。
裴娇行走在宽阔的街道上,发觉平日里人流如织的商铺皆是静悄悄的,瞧不见半个人影。
平日里排成一条长龙的点心坊空空只留一道牌匾。
虽是白日天光大亮时,却无端给她一种孤寂感。
这便是天明神树彼端通往的另一个世界?拥有了白日的永夜城?
她不由得皱眉,“这里为何只有我一个人?”
铜镜道,“很可能因为你是与神树有羁绊之人,所以便能进入天明神树通往的另一世界。暂且先去观察一番,再做定夺。”
裴娇抿唇道,“我一直不明白,为何我会与神树有羁绊,甚至将融雪珠这种好东西给了我……”
铜镜陷入一阵诡异的沉默,随后道,“你不会以为,你自己真是传说中的大荒神女转世吧?”
裴娇微微一怔,随后笑道,“神女转世?你见过这么倒霉的神女么?”
上辈子她可是颠沛流离死于非命,别说有多倒霉了。
她不愿再提上辈子的伤心事,凭着记忆走过许多地方,除了沐浴在日光之下,与平日的永夜城并无任何区别。
就连城主府内设施装潢都如出一辙,裴娇走累了,便伏在几案上休憩,她醒来之时,却见窗外仍是这般艳阳天。
犹记已然过了许多个时辰,照理来说,应当会天色暗下来才对。
她微微一怔,忽然皱眉,难道这儿正好与永夜城相反,常年四季都是白日?
如此以来,更像是永夜城被分割成了两部分。
一部分是不变的黑夜,也正是外头妖族们所待的地界,而另一部分是绵长的白昼,是她此时此刻处于的地方。
未等她多想,她目光忽的落向城主府的梨花木案几上,上边竟有一杯茶盏,茶盏似还有余温,这是她来到这里以来第一次捕捉到的生人的痕迹。
还有人也在这里?是谁?
宗明还是……南荒魔君?
裴娇走近,顺势望向殿内一张壁画上。
她眉尖微蹙,记忆中永夜城的城主府中似乎并未有过这么一副画。
看来这幅画定然是白日的永夜城所特有的。
她缓步走近,开始仔细审视起来,画中女子身着素衣,立于梨花树下,眉目宛然,神情灵动,就像是回眸那一瞬间被作画的人捕获到了,便成了这么一副画。
裴娇认出,这画中的女子正是城主,她眉心那一抹红痣不变,只是比起她现在眉目更为稚嫩。
当她指尖触碰上这一副画时,她忽然发觉自己指尖竟然直接穿透了这幅画。
忽的天旋地转,一阵失重感传来。
“快走,他们又在喊人了——”
裴娇一怔,她垂眸看向自己手中的抹布与镶了补丁的衣裙,污水池中映照出一张娇俏稚嫩的脸,更像是年方豆蔻的模样。
只是瞧着面色灰黄,似是消瘦许久。
裴娇正愣神之时,身后有人上来牵着她的手,低声道,“别愣神,快些走,否则那些妖怪又要借此折磨我们了。”
裴娇转眼,看向握着自己手的女孩,她眉目婉约,眉心一点红痣。
这是……小时候的城主?
比起如今的城主来说,少了些疏离清冷,多了一丝娇憨可爱。
修真界空间撕裂融合灵力开辟天地已是常事,所以幻境也遍布各处。
很可能上古大能随便留下的一件遗物中便有根据他的回忆创造的幻境。
这不是裴娇第一次进幻境,所以她适应得也更加快些,很快觉察到,这应当是城主年幼时的记忆所幻化出的幻境。
幻境都是根据人的执念构成,千机谷内的幻境是绾绾对凡间经历以及对何玉书的思念幻化。
不同的幻境解法不同,危险程度不一样,还需观察一番再做定论。
也不知那个和自己一同来到这地方的人,是否也是进了这幻境?
木屐在长廊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裴娇透过长廊望向院内,发觉外边山明水秀,隐隐可闻鸟雀轻啼,像是在山中。
这幻境过于真实,她甚至感觉到腹中空空,饿得几欲昏厥。
听周围一群少女交谈,知道现下大约正处于战乱饥荒之时,是一位尚有积蓄的老妇收留了被抛弃的女童们。
小时的城主名为楚梨,旁人都唤她阿梨。
裴娇便也跟着道,“阿梨,你慢些,我要跑不动了。”
这具瘦小的躯体和豆芽菜似的,怕是许久未曾饱腹过。
谁知楚梨回过头,颇为严肃地看着她,“小声点!你都忘了小云是如何死在那群畜生手中的了么?”
……等等?
当木门推开,流光泄入,裴娇望见年轻的姑娘们垂着头,小心翼翼地端茶倒水。
而端坐在室内的,赫然是几位身形高大气势迫人的妖族,这些妖族尚未起身,仅仅是卧在一旁便使得屋内的空间逼仄狭小。
“都说这位城主,少时村落被途经的妖族屠戮,除了她以外无一生还,故而她应当恨极了妖族。”
裴娇心尖一凉,她目光望向这群懵懂的少女,又看向目光冰冷的楚梨。
她忽然明白,这幻境,可能正是楚梨童年时最晦暗的时刻。
女孩们纷纷伺候着场内相谈甚欢的妖族,各个屏气凝神不敢出声。
裴娇同样跪坐着,丝毫不敢看自己身旁的妖族男子,只能大体望见他白袍如流水般泄落,把玩着一把梅红色的折扇。
窗外落下连绵的细雨,院内的梨花被雨水染湿,散落一片。
“你是怎么伺候的?是想烫死我么?”
忽的,一声暴躁的怒吼伴随着雷声而落。
其中一位少女瑟缩地将羹汤放在桌上,她身前的体格健硕的虎妖露出獠牙,吊三角眼中露出可怖的杀意。
女孩们伏地身子,瑟瑟发抖。
虎妖冷笑一声,将汤匙放在炉子上烘烤,待冒热气后便命令那位伺候他的女孩,“你去,用手拿下来,好好举在手里。”
女孩眼睛红彤彤的,不敢违背,忍着烫将铁汤匙从炉子上取下,她那一双小手被烫的通红,却泪眼婆娑不敢多言。
不仅是她,其他女孩也都在被各种手段折磨着,似乎这群妖族便以此为乐。
裴娇默默捏紧拳头,她看见楚梨眼中倒映着寒光,却不得不隐忍着上前为他们跳舞助兴。
裴娇心里只可惜为何自己现在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孩,瘦弱无力,身无利器。
若是放在修真界,她还能教训一下这些只会欺凌弱小的妖族。
且这些妖族与她在永夜城见的还不大一样,他们更加野蛮粗鲁,身上甚至还有似有若无的魔气和血腥味。
气着气着,她空空的小腹忽的发出一声叫声,上一秒还在义愤填膺的裴娇下一秒便要自身难保。
实在是因为……这些案几上准备的酒肉实在太香了!
她这身体也估计是好几天未曾饱腹了,饿得已是瘦骨嶙峋。
为了麻痹自己,她开始小声背龙吟剑法。
先前在修真界练剑的时候,老头就喜欢拿些香气逼人的食物放在一旁,她为了静心打坐,便会将剑法一字一句背出来。
也不知自己身旁这妖族,会以何种手段折磨她……
她尽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这时头顶传来一声,“过来。”
简短的二字,却像是窗外的雨水,滴滴点点打在花瓣上,平添几分惊心动魄之意。
裴娇终是没忍住抬眸看向他。
那似是一名狐族男子,相貌较为普通,最多称得上一句清秀,只是那双微微上挑的丹凤眼自然深邃,却有着不符合这张平庸的脸的华光潋滟。
他以绯红的折扇抵着下颌,定定看向她,挑眉道,“有胆子失礼,没胆子过来?”
裴娇握紧拳头,慢慢凑过去,却听见他淡淡道,“趴下。”
裴娇目光从身旁那些妖族随身携带的铁棍和鞭子上划过,心里咯噔一下。
这是要打她?
她默默闭上眼,心里发誓,不管如何折磨她,她都不能出声,不能拖这些小姑娘后腿。
心里忐忑不安的她却直觉脊背处一重。
她睁开眼,才发觉这狐族将手臂搭在她的背脊上,依靠着她,百无聊赖,显得神情有些恹恹。
裴娇后知后觉……这是把她当做人形扶手了?
她刚感慨,这妖族还没那么过分,下一瞬,她便清清楚楚地瞧见他懒散地牵起袖摆,将桌上糕点浇上糖浆。
奇怪……怎么总觉得这布菜的姿势有些熟悉,像是在哪里见过?
由不得她多想,热烘烘的香气传来,她肚子又不争气地叫了一声,她咬牙切齿,忽觉这才是世上最可怕的酷刑。
太饿了,她感觉自己要昏厥了……
她屏气凝神,口中又将龙吟剑诀背了一遍。
甚至为了彻底摒弃心中杂念,她还特意出题来考问自己,脑中开始自问自答起来。这才摒弃了外头的诱惑。
这时那狐妖兴致缺缺地审视着盘中的糕点,他轻声“啧”了一声,随后指尖捻起,不由分说地塞进她嘴里。
裴娇鼓起腮帮子,对上他的视线,他唇角微抬,“赏你的。”
裴娇生怕他后悔,立刻胡乱地嚼了几下,随后一鼓作气地吞入腹中。
狐妖半撑着下颌,饶有兴味地问她,“味道可好?”
说罢,瞧见她鼓鼓囊囊的半张脸,竟又生出几分兴致,像是逗弄宠物般又拿了一块喂到她嘴里。
裴娇也想着自己要有志气一点,应该拒绝这种侮辱性的施舍。
可是她明白,就自己这小身板,若是再不吃点东西,别说出幻境了,怕是马上就要饿死在这里边。
所谓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向恶势力隐忍和屈服都是暂时的!
这么想着,她的心虚感就少了许多。
她躲在他宽大的袖摆之下,小口小口迅速消化着糕点,速度却极其快。
狐妖气定神闲道,“多吃点。”
她毛茸茸的脑袋不住地点。
紧接着,他露出一抹温柔的笑,折扇从她圆滚滚的肚皮上隔着一层衣物轻轻拂过,淡声道,“吃饱了,好上路。”
“咳、咳!!”
裴娇不小心呛着了,眼角泛着生理性的泪水,她红着眼,泪水沾染睫毛,绯红色从铺开的折扇爬上她双颊,又好似初春的盛开于枝头的桃花,引人攀折。
狐妖静静盯着她这幅哭泣的模样,眼眸中碎裂的情绪沉浮,堪称愉悦的情绪浮现于他原本毫无光亮情绪的黑眸。
越是这样,他语调便越发温柔,不动声色地压抑着暗藏的情绪。
明明是笑着的,身后被窗外风雨搅乱的影子却狰狞如鬼魅。
“待你养肥点,也是时候换我享用你了。”
说罢,他还微微舔了一下殷红的嘴角,暗沉沉的眸子目不转睛地盯着她,鹰隼一般的目光,像是野兽居高临下地打量着自己獠牙之下的猎物。
裴娇面如死灰。
原来……这狐狸是把她当做自己的储备粮!!
这年头还有妖怪吃人的么?
为什么这么落后且野蛮?
就算他拿自己炼丹都比生吃了要好啊!
她生无可恋地看着他拿着自己的小手在把玩,像是比划着砧板上的肉一般,思量着从哪里划开。
被他指尖触碰过的地方,都泛起了鸡皮疙瘩,裴娇忍不住开始颤抖。
似乎她这模样取悦了他,他手掌抚上她纤细的后颈,一面轻柔摩挲着,一面支着下颌,漫不经心道,“是肢解了串成串,还是活着下油锅?”
“……”
“清蒸、烧烤还是卤味?”
裴娇眸间微微一震,她忽然知道这狐妖为何一直给她这种熟悉感了。
这阴阳怪气虾仁猪心叫人火冒三丈的语气,怎么和顾景尧一模一样??
难道先前和自己一起进入这个幻境的人是他?
他仗着自己进了幻境换了一个身份容貌,所以特意来吓唬她?
确实,这种缺德的事,他绝对做的出来。
可是他又没有神树的羁绊,是如何进来的?
铜镜道,“当时神树的结界启动,按理来说你会进入这里,只因与神树亲近的缘故,其他人不可能进入这里。除非……在你进入这里的时候,你无意间顺带着将人带进来了。”
她回想起在被吸入漩涡之前那只牢牢钳住自己的手,眉头微微蹙起。
不可能吧……
当时形势混乱,是福是祸还说不定,顾景尧会有这么不在乎后果,会抓住她?
裴娇觉得自己应当是饿疯了,所以才会认为特意拉住自己的人是顾景尧。
除非顾景尧也疯了,才会做出这般匪夷所思的事情。
正当裴娇垂眸思索之时,那虎妖阴沉的目光瞥过在座的姑娘们,沉声道,“你们去外边跪着,不到夜间不许进来。”
准备羹汤的老妇得知后,心疼地望向女孩们,握紧手上的佛珠,低声呢喃道,“阿弥陀佛,希望这些恶魔快快离开吧。”
春雨连绵,雨势不减,有女孩没坚持半会便昏厥,倒在雨中,浑身滚烫。
楚梨望向昏厥的女孩,发丝被雨水浸湿,双目在雨幕中闪着坚毅的寒光。
她缓声道,“我定会报仇,从今往后与这些妖族势不两立。”
裴娇微微蹙眉,她跪在院内的青石板台阶上,心道,若是她仍旧滴水未进,估计现在也要昏倒了。
雨水打湿梨花,沁人心脾的香味弥漫开,花瓣落在她发间,院内静悄悄的,屋内是靡靡酒肉香,妖族们放肆地大笑。
好冷。
裴娇膝盖开始发酸发痛,女孩瘦弱的身形像是抽条的柳枝,被雨水打弯,渐渐垂落。
就在这时,她迷糊望向梨花雨中走来一道身形。
绯红的伞面于雪白的梨花中绽放,骨节分明的手握着伞柄,伞面微微倾斜,露出一截雪白的下颌。
雨水中的梨花透着清香,纷纷扬扬似珠玉般绚烂。
裴娇一怔,抬眸之时,雨水从她稚嫩的眉目蜿蜒流下,几缕黑色的发丝像是黑蛇般紧贴饱满的额头,双眸蒙着一层水雾,像是雨幕中的瓷娃娃,随意一碰就碎了。
伞面微微倾斜了一下,露出那人殷红的唇,伞落下的阴影将裴娇笼罩,她后知后觉抬眼,对上那双微微上挑的丹凤眼。
是那狐妖。
梨花打落在绯红的伞面,那人眼中蒙上一层水雾,隔着一层薄薄的雨幕,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黑眸并无任何光亮,平静中渗透着一丝冷漠,却令那张平庸的脸多出几分锋芒毕露、惊心动魄的美。
她抬眸与他对视片刻,冰冷发紫的唇微微打颤,心中想,看什么看,没见过美女淋雨么。
良久,脑中忽然传来失重感。
他微微俯身,一手将身形娇小的她捞起,像是抱小猫一般放于臂弯上。
裴娇挨着他,像是挨着一团肆意燃烧的火。脑中沉沉,她应是发烧了。
那双手搭在她眼上,竟觉察出几分温柔,竟让裴娇心中的戒备一点点褪去。
裴娇靠着他温暖的臂弯,就这般睡了一觉。
她惊醒之时,发觉外边天色已然暗下来。
外边落下的雨已然有倾盆之势,她耳边忽然传来一道撕心裂肺的尖叫。
她从掩着的窗户中往外看,瞧见一女孩衣衫不整地跑出,身后追来的妖族胸口横插了一把匕首。
那妖族神情癫狂,追上女孩便一拳下去,悲鸣的呜咽声传来,几拳下去,一个鲜活的生命便这样逝去了。
有望见这一幕的姑娘尖叫一声,想要为好友报仇,却被那酒醉的妖族扑倒,狂笑着剥去衣物肆意凌.辱。
裴娇心中大骇,她后退几步,良久恨声吐出二字,“……畜生。”
就算明知这是幻境,应当明哲保身,观察突破幻境的契机。
贸然出手是突进的做法,并不是最好的决策。
可是她却知道,这种惨烈的场景却是实实在在发生在过往,发生在楚梨的记忆之中。
纵使理智告诉她要隐忍,可是她却也一分一秒都无法看下去了。
随后她跌跌撞撞地提起房内装饰用的长剑。
瞧见这一幕的女孩们终于无法忍受,纷纷开始反抗。
可是她们哪里会是这些妖族的对手,哀嚎惊叫声伴随着妖族们发狂的笑声落在夜幕中的雨水中,像是催命夺魂的乐声。
裴娇推开门,望见猩红的血液汇成小溪与雨水一并没过脚下。
她握紧剑柄,冰冷的雨水打进她的眼里。
小小的身躯提着长剑,朝着木廊上压着哭泣女孩的庞大身躯悄声走去。
长剑破开雨幕,剑光闪耀于夜色。
随着丑陋的头颅落地,一长串鲜血溅在裴娇的脸上,衬得她眼中的寒光越发耀眼。
女孩抱着破碎的衣衫,哭得心思裂肺,裴娇虎口发麻,将不停哭泣的女孩抱在怀中,安慰道,“没事了,没事了……”
将女孩安置好后,她提着剑缓步走向院内。
此时院内恍若修罗地狱,淫.乱与杀戮的笑声遍布。
她麻木地举剑砍向那些妖族,只记得自己似是杀疯了,身旁的尸体散落一地。
分不清溅在自己脸上的究竟是血水还是雨水。
后来,她在那散乱一地的尸体中望见了自己。
原来自己已经死了啊……
裴娇倒是不意外。
活该。
谁叫她没什么本事还要逞英雄。
在闭眼之前,她望见手无寸铁女孩们在这些可怖的妖族的残害下无一生还。
她望见老妇为了保护楚梨,被虎妖的长爪开膛破肚。
她望见楚梨抱着老妇哭得撕心裂肺。
老妇枯树皮般的手拂过她的面颊,“阿梨……阿梨……”
“你的妹妹们,你定要为她们报仇……”
老妇手上的佛珠被血水染红,一颗一颗刺人眼目,楚梨颤颤巍巍地将佛珠串在身上,决绝地站起身,满目怨恨地地看着那虎妖扑向她。
这时一道磅礴的水流从院外袭来,那虎妖被如利刃般的水流撕碎。
那人身着一袭水青色长袍,生着漂亮的龙角,他在倾盆暴雨之中望着满院子的狼藉,与站在血泊中的楚梨对视。
他踩在血泊中,清澈的双目中流露出痛楚之色,“我追踪着这些堕妖的踪迹前来,他们私自与魔域的人勾结,已然受魔气影响,故而心性残暴四处残害人族百姓……”
“对不起,是我来晚了。”
楚梨定定地注视着院内的尸首,随后麻木地望向他,哑声道,“你也是妖族?”
宗明微微颔首。
楚梨毫无征兆地朝他奔去,举起匕首,用尽全身力气在他小腹上刺出一道深深的痕迹。
她满脸是泪,恨声嘶吼道,“我与你们妖族势不两立不共戴天!我定要杀光你们!吃你们肉,喝你们的血!”
因是生在战乱之时的女童,她生来便被父母抛弃,幸而被老妇人捡到,与和她相同命运的少女们生活在同一屋檐下。
虽然日子清贫辛苦了些,但是和大家在一起的日子,是她最幸福的时候。
可是现在……现在什么都没了。
水青色长袍的男子垂眼沉默地定定注视着她,下一刻,他跪在地上,俯身将她揽入怀中。
男子身上干净的气味将周遭的血气驱散,长发微微垂落。
“那便杀了我吧。”
他注视着她,像是神明悲悯自己哭泣的信徒,语调温柔地说。
女孩微微一怔,抬眸注视了他半晌。
匕首掉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声响,女孩握着染血的佛珠,终是崩溃,哭得泣不成声。
“为什么?为什么?”
她绝望地闭上眼,分不清她脸上是雨水还是泪水。
“我们什么都没有做,我们只是想要好好活着……”
她嗓音沙哑,泣血一般,满面疲惫,最后似是悲愤难忍,昏厥了过去。
院内的梨花飘然而落,飘荡在血泊上,似是一张漂泊孤独的小船。
高大的龙族跪在满院尸骸狼藉中,夜幕落下,他像是这夜幕血泊中的石像,长久地沉默着,被雨幕和夜色吞没。
作者有话说:
原本写到这章的时候还在庆幸自己生于文明法治社会,没想到被最近发生的事情狠狠打脸了。
豺狼虎豹哪里都有,大家一定要好好保护好自己!
第57章 、温其如玉(十四)
“快走,他们又在喊人了——”
裴娇再次睁眼,当饥饿感再度侵袭而来,望见眼前熟悉的景象,她才意识到——她又回到了原点。
她似乎明白了一点,只要自己不能破解幻境,这便会是一个轮回。
粗布麻衣的小姑娘们仍旧在一起报团取暖,老妇握着手中的佛珠,念念有词地祈求着神佛的垂怜。
身后有人上来牵着她的手,低声道,“别愣神,快些走,否则那些妖怪又要借此折磨我们了。”
裴娇怔怔看着眼前的人。
片刻之后,她重新拉上楚梨的手,奔跑在深不见底的长廊。
这是楚梨的记忆,且定然是她人生中最难以释怀的记忆,她的姐妹们被羞辱致死,好心收留她们的阿妈为了救她而亡。
她想起老妇死时对楚梨说的话——
“阿梨……阿梨……”
“你的妹妹们,你定要为她们报仇……”
执念因仇恨而生,裴娇相信,楚梨真实记忆中的老妇绝对不会这么说。
她定然希望楚梨能平平安安的,更不会要一个手无缚鸡的之力的女孩去做出什么报仇的举动。
是楚梨自己放不下,这么多年了,这可怕的画面定然是她的梦魇。
所以幻境内老妇的遗言才会是这样扭曲而执着。
那么破解此幻境的方法似乎就有了眉目,只要让楚梨心中不再愧疚……
这次裴娇强忍着没有昏过去,倒是凭借着轮回的优势,多杀了几个妖族。
只是她终究没有那么大的能力,年轻的女孩们似是花朵般凋零在她眼前。
她们被肆意折辱,令裴娇眼前像是蒙了一层血雾,哪怕是上辈子在长街中被地痞揍得鼻青脸肿,哪怕在天岚宗中被排挤羞辱,也没有一刻令裴娇如此难受。
那画面是在时时刻刻折磨着裴娇,她不敢看,不敢听,只想赶紧从这个可怕的幻境中逃出去。
在虎妖扑向楚梨的那一刻,这一次,裴娇抢在老妇前为楚梨挡住了致命一击。
好痛……好痛……
原来被开膛剖腹是这种感觉,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错了位。
痛得她眼中蓄满了泪,双腿发软,便是连呼吸都是疼的。
她忍着泪,抬眸看向几欲崩溃的楚梨。
她扯住楚梨的衣襟,努力挤出一抹笑,“阿梨,不要有负担……你要代替我好好活下去。”
她浑身都在抽搐,却维持最后一丝清明道:“能保护你,我没有遗憾,可若是你因此而心生仇恨,变成我不认识的阿梨,那我在九泉之下也不会瞑目的。”
裴娇又一次咽了气。
她强撑着最后一口气,看着姗姗来迟的宗明来到救下楚梨。
院内的梨花纷扬而落,雨打枝头,将这里发生的一切罪恶冲洗。
裴娇唇角微微扬起,这样……应该结束了吧。
她躺在一片血河中,释然地闭上了眼。
可是阖眼的下一刻传来的声音却令她浑身冰冷。
“快走,别愣着了,他们又在喊人了——”
熟悉的灶台,柴火,窗外淅淅沥沥下着的春雨。
走来的楚梨握上她的手,“别愣神,快些走,否则那些妖怪又要借此折磨我们了。”
裴娇注视着自己枯瘦的双手,浑身开始发抖。
究竟是哪里错了?为什么没有结束?又进入这个轮回了?
难道是楚梨还不够释然?她并未放下仇恨?
裴娇脑中思考着无数个问题,不知不觉中,她已然进行许多个轮回。
她不知经历了多少次挡在楚梨身前,多少次亲眼看见自己的身体被贯穿,多少次疼得想要嚎啕大哭。
多少次目睹无能为力的女孩们惨死在这群堕妖的魔爪之下。
她觉得这梦魇般的记忆不仅困住了楚梨,更困住了进入这里的她。
她的视线被血浸染,开始麻木,开始害怕,开始绝望。
在她再一次提着剑,跌跌撞撞地走出,再一次准备去为楚梨而死的时候。
这一次,院内梨树下站着一撑伞的身影,他看向满身是血的裴娇,淡淡道,“你是要赶着去送死?”
裴娇摸了一把脸上的血,浑浑噩噩地看了他一眼,沉声道,“让开。”
她浑身被雨水浸湿,瘦弱的身躯微微颤抖着,沾染着血迹的面庞更显瑰丽。
这样的她像是在暴风雨中抽芽的柳条,竭力生长,比起平时的温软沉默,却让人有着更深蹂.躏摧毁的欲望。
狐妖扬起下颌,眼神凉凉如同冰冷的雨水打在她身上,眼眸渐深,似是幽潭般。
他步步紧逼,幽暗高耸的影子将她罩了进去,眼底透出阴狠深沉的黑,“与其便宜了那群低贱的东西,倒不如死在我手里。”
剑光闪过,裴娇手上那把长剑瞬时贯穿了狐妖的左肩,“让开,否则我会杀了你。”
狐妖目光平淡地看向她,继而朝着她缓缓走近。
他高大的影子倒映在洒满梨花的青石瓷砖上,每走一步,那剑便越深陷进他血肉中一寸,剑入皮肉的声音清晰可闻。
他却面色不变,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微微上扬的眼尾带出几分清冷的妩媚。
裴娇麻木的双眼被这血色刺的一痛,她眼中恢复了些清明。
下一瞬,狐妖徒手握住剑刃,直接当着她的面将长剑抽出。
又稠又热的血从他白皙的掌间落下,他眼下的阴翳越发沉重,眼眸异常压抑深黑。
他用染血的手掌附上她的后颈,幅度缓慢,像是在安抚逗弄宠物,缓缓哑声道,“当初在那幻境中,你便是用这般低级的手段影响我的?”
裴娇微微一怔,双手开始颤抖。
他……原来早就知道是她了。
他的手掌从她的后颈掠过,蹭过她的鬓间,随后不由分说地捏住她的下巴,拇指用力地蹭过她的唇角。
“当真是花言巧语的骗子。”
原是在千机谷内,那些对他说的话,估计便也是这般信手拈来。
她可以对任何人说。
恍惚中她被迫抬眸对上他的眼,撞见他眼底一闪而过的戾气,他面无表情道,“再去为那女人挡刀,说出令人发指恶心的话,我便亲手掐死你。”
大雨如注,血流成河,裴娇心中怅然。
她茫然中望见远处回廊上被堕妖追赶的少女。
身后的堕妖似在戏耍她,在她快要逃出生天之时,又将她拖入深渊。
裴娇对上少女麻木的双眼,她同样也在望着她,眼中的光一点一点熄灭,化作怨恨与诅咒。
恍若在说——为什么,为什么不救我?
裴娇心里有一根弦轰然断裂,她崩溃地看向自己手中的剑,握着剑的手开始不停发抖。
她现在这样,和那些滥杀无辜的屠夫又有何异?
这时身前的人伸手遮蔽了她的双眼,视线落入一片黑暗。
纵使她已然知道这幻境中的狐妖可能便正是顾景尧,是她最为害怕的隐患和变数。
但是她此刻却别无选择,只能浑身颤抖地紧紧依靠着他,企图从他身上汲取唯一的温暖。
他垂眼看着脸色苍白的女孩埋首在他颈间,像是开在这血色中一朵孤单脆弱的花,仿佛离了他便要凋零枯萎一般。
这认知令他浑身血液倒流,手臂不住地颤抖,内心深处浮现一种胜过杀戮的欢愉感。
他的手掌一寸一寸拂过她不停发颤的背脊,她听见他用温柔的语调在她耳旁道,“这个幻境其实有个很简单的破法——”
他目光望向远处的修罗景象,冰冷的眼中掠过一抹猩红的光,声音又轻又柔。
“我去把他们都杀了,一个不留。”
确实。
若是所有人都死了,包括楚梨,没有活下来的人,那么便不会有难以释怀,难以忘记之说。
这也再也不会成为缔造幻境者的梦魇,从而演变成幻境,只要那个人死了,这个幻境所执念的点也会不攻自破。
破解幻境有许多方法,毁掉它则一定是最简单的方法。
脑海中有一道声音告诉她:
不如就这样吧,她真的再也受不了,再这样下去,她绝对会和楚梨一样疯掉的。
她睫毛颤了颤,下一瞬,雨水落在她瞳孔中,冰冷的凉意在她眼眸中扩散开来。
等一下。
雨水从她眼中滑落,她忽的望向院外。
若是对这场压倒性的屠杀难以释怀的,不止是楚梨呢?
若这心病一直折磨的,也不仅仅是她呢?
幻境是由幻境中人难以忘却的执念和回忆构成的,可这却不一定是只是她一人的回忆。
裴娇眼中浮现清明之色,忽然推开他,“我知道了……让我,让我再去试最后一次。”
素白的裙裾从他怀中悄然滑落,仿若方才的依恋只是一场幻觉。
他望着奔向远处暴雨中的少女,眼眸中沉淀沉沉的暗色。
下一刻,他眼角一道猩红的符文缓缓浮现,如同燃烧着的红莲一般,蔓延至眼尾。
大雨滂沱,院内的厮杀早已结束。
此时高大的龙族跪在一片尸骸之中,他怀中抱着已然昏过去的楚梨,沉默地融入夜色。
血水顺着雨水洗刷着这座院落的所有污秽与肮脏,显得干净整洁的男子格格不入。
赶过去的裴娇立在狂风骤雨中盯着他的背影。
她撑着膝盖,大口喘气,雨水蜿蜒过她的眉目,“你一直沉浸在过去,可有想过活在当下的人要怎么办?”
水青色长袍的男子背影微微一滞,风声呜咽凄厉而过,血色被暴雨洗尽。
裴娇捏紧拳头,隔着一层厚重的雨幕道,“她已经走出来了,她很坚强,比你想象中的还要坚强。”
“在你不在的这些日子里,她受了多少苦你知道么?”
“她在永夜城,在无边无际的黑夜中与魔族斗争,她守护你的子民,守护这座城池。”
“有了你的陪伴,她心中已经放下了,为何你还要念念不忘,你舍得让她一个人承受这一切么?”
男子的背影僵硬无比,在磅礴的大雨中,他长睫颤了颤,温声道,“只要有我在,她便会想起这些。”
“所以阿梨这些年,一直不开心。”
“我一直在想,若是我来的早一些,是不是便会是另一个结局。”
故而这执念愈演愈烈,已经化为心魔,难以释怀。
他无数次重复着这场梦魇,无数次与尸骸中满面绝望的女孩对视,无数次被她满怀恨意地用匕首刺中,无数次听她诉说着她心中的仇恨。
水流滑过她面庞,裴娇静静注视着他怀中昏厥的少女,“她确实已经失去很多了。”
殷红的血液混杂着水流,在地面形成一个一个小小的水洼。
随后她望向他,一字一句道,“若是再失去你,她的世界才是真正陷入一片黑暗了。”
裴娇盯着他:“你于她而言,不仅关系于这片灰暗的回忆,更是将她从这回忆中带出的救赎。”
宗明怔怔地注视着怀中的女孩,眉眼沉郁,终是发出一声轻叹。
这叹息中夹杂诸多情感,理智与情感纠缠斗争,饱受折磨,难以解脱。
良久,他眼中渐渐浮现清明之色,无奈一笑,“此番经年种种,竟不如一个小姑娘看的明白。”
随后他慢慢站起身来,抱着楚梨缓步走出这片种满梨花的地方。
随着他跨过庭院,沉沉压下来的乌云瞬时散去,阳光从乌云的缝隙中倾斜下来,照在裴娇的脸上。
雨停了。
宗明的声音远远地回荡她耳边。
“当年我想与南荒魔君同归于尽,自爆内丹,尚未控制好的灵力将这座城的昼夜分割,我的魂魄也随之一分为二。”
“本体却由于心魔过深,被困在了这永为白昼的城池内,另一残魂由于灵力不足,便化为孩童的模样,徘徊于永夜城内,见到了你。”
“将你引去那南荒魔君控制的地下拍卖场,也只是想借你之手,引起护城军的注意。“
“只是那残魂本就薄弱,受了南荒魔君一击,已然消散。”
“此幻境已然可解,你击破天幕便可通往永夜城,昼夜分离许久的景象也可同时击破。”
裴娇忍不住问了一句,“那你呢?”
男子温和的声音传来:“我利用神树的结界将南荒魔君困在永昼的城内,故而我的本体需在此处,不能离开。”
“待你破开幻境,昼夜融合之时,我会封印他,和他一起长眠于神树之下。”
“可是……”
“不要犹豫,我能困住他的时间逐渐变少,你需立刻破镜。若是放他出去,才是真正的生灵涂炭,人间炼狱。”
周围的幻境开始崩塌,她也幻化成自己原本的模样。
裴娇望见幻境周围升起隐约的魔气,知晓这是南荒魔君在反抗。
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
她垂眸握紧手中的剑,抬眸之时,轻声说了句,“好。”
这一字落下之时,她心意已决,不再犹豫,心中默念龙吟剑诀。
一道飘逸的金光围绕她周身一闪而过,罡风四起,乌黑的长发随风而舞动。
刹那间,剑光惊鸿出鞘恍若游龙,如同海天一线交接的明弧,朝着幻境的天幕涌去。
与此同时,永夜城内被封印时光再度回溯,怪物也重新苏醒。
魏明扬紧握手中的雷鸣刀,配合赵君之与良叔二人继续牵扯着那魔族。
百里瑛惴惴不安地捏紧手中的符纸,一面将雷符洒向黑夜中的怪物,一面喃喃自语道,“方才停顿的那一瞬……发生了什么?”
而身穿城主华贵服饰的楚梨则是注视着宗明的幻影渐渐消失在自己眼前。
她神情看起来和往常一样,清冷而又平淡,只是双肩微不可察地开始颤动。
“宗明……”她哑声开口道,声线却像是坠了千斤重,疲惫地落入无人知晓的黑夜中。
就在这时,永夜城上空的墨色穹顶忽然一震,众人纷纷不由朝上仰望。
随着一道龙吟声,浅金色的剑光降临,随后于天幕中央撕裂弥漫开一道平整的口子。
如同镜光乍泄般,耀眼的光芒瞬间从那道口子倾泻而出,映照出一提剑少女的身影。
那一刻,她站在幻境与现实的交界处,光映照在她淡棕色的眼瞳中,罡风涌动,月白色的衣袍涌动,像是沐浴着盛放的光芒。
一剑落下,黑夜散尽,白昼降临,阳光温暖了四季都是黑夜的城池。
远远望去,整个永夜城似是一颗黑色的染尘的珠子,这颗珠子逐渐绽放自己的光芒,白昼从顶部逐渐向下晕染,形成白昼与黑夜交接的奇异景象。
永夜城内的子民们被久违的阳光照拂,温暖的光刺痛了所有人的双眼,却没有舍得合上。
激动泪水从眼眶中滚落,许多人语无伦次道,“是光……是阳光……”
天明神树于明媚的阳光中舒展身姿,众人热泪盈眶地仰望着天际的奇景。
他们万万没想到,最厌恶猜忌的城主才是一直以来守护着他们的人,为了保护子民只身同魔域的魔君抗衡。
而最后拯救他们,为他们带来光明的,同样是一位人族少女。
柔和的光笼罩而下,白昼来临之时,茹毛饮血的怪物在接触到日光时便发出刺耳的嚎叫,瞬间灰飞烟灭。
裴娇提着剑的手微微颤动,见许多人因此得救,她不由得松了一口气,面上露出一丝她自己都不曾觉察的笑容。
终于结束了,可真累啊……
以后这费力不讨好的活还是交给魏明扬他们去做吧,莫名其妙到了她头上,又不见得以后能给她这等无名小辈也留下个小传。
只是下一刻,她忽觉腹部传来剧痛。
她双耳发出嗡鸣,微微一怔,垂眸望去,才后知发觉,一道强烈的魔气贯穿了她的腹部。
耳边传来沙哑的笑声,她难以置信地侧眸望去,看见了狞笑着的南荒魔君。
怎么可能?
那一刻她脑中回荡的都是这四个字。
煞气顺着腹部的伤口肆意窜入她的身体中,让她觉得自己的身体好像从内部开始燃烧,疼得她蜷缩起来,仿佛下一刻便要死去。
南荒魔君勾唇道,“龙族宗明确实有点本事,想到借此来封印我。只是本尊坐拥无数宝物,早已在先前便将本体一分为二,炼化为两具躯体……”
在裴娇震惊的目光下,他忍不住捧腹大笑起来,“你说说你们多可笑,宗明费尽心思封印的,只是本尊的一个分.身。”
话锋一转,他眸中划过狠厉之色,“不过不得不承认,虽是分.身,也携带着本尊一半的修为。”
“你们让本尊损失惨重,不仅修为受损,更是颜面受损,你既然敢做出头鸟,便去死吧。”
煞气入了躯体,对于任何正道的修者来说,都是无可救药。
而且这是一个极其痛苦的过程,煞气会摧毁筋脉,更会侵蚀神智,很多人都会坚持不住,选择自尽。
裴娇想到宗明与楚梨的牺牲,想起蛇女死前的惨状,心中极为不甘,不愿在魔族前露出示弱的丑态。
可她没能坚持多久,便弯下腰痛苦地发出一声低叫。
南荒魔君欣赏着她挣扎的模样,慢慢走近她,“本来本尊是打算要你死无全尸,但是现在本尊改主意了。”
“你似乎是个不错的玩物,若是跪地求饶,本尊便饶你一命。”
裴娇忍着痛,目光看向他,嘴唇动了动,似乎说了些什么。
南荒魔君微微扬眉,笑道,“说的什么?你是要求饶?”
说罢,他微微低下头凑近了他。
下一刻,裴娇眼中划过一点寒芒,猛地举起剑,迅速划过他的脖颈,却因速度不够被他堪堪避过,只是刺入他肩部。
所有人都屏息凝神,胆战心惊地看着南荒魔君的面色逐渐阴沉。
裴娇咬牙切齿道,“我说……”
此时此刻,她心里的想法非常简单。
她自从来到这里,为了保命唯唯诺诺,为了活下去费尽心思,每日提心吊胆,不是怕顾景尧杀了她,就是怕被人暗算,所以她从来都是做小伏低,讨好奉承。
唯一的硬气与大胆便是在小厨房内多偷一块红糖馒头。
如今,她没遵行当年明哲保身的保命法则,遭了报应,也是活该。
下辈子注意一点就行了。
现在,她只想在临死前,能够好好硬气一回。
这样,说不定也会有人能记得她。
说不定提起她时,也有人会说……她……
她啊。虽然好吃懒做了些,但关键时刻还能不掉链子。
算是个勇敢的姑娘。
她缓缓抬眸,扬起苍白的面庞,注视着南荒魔君,口吐鲜血、一字一句道,“我、是、你、祖、宗!”
第58章 、温其如玉(十五)
南荒魔君看着自己被刺穿的肩部,被一个弱小的人类如此戏耍令他恼羞成怒。
他伸手用力掐住裴娇脖子,直到她渐渐咽气,才将她一把甩向地面。
“裴宁!!”秦文耀惊慌失措的声音传来。
赵君之面色沉重,魏明扬愤愤地握紧了身侧了拳头。
秦文耀立刻祭出符咒,想要前去接住从高空坠落的裴娇。
然而一道身影比他更快一步。
裴娇意识模糊之时,嗅到了清冷的白梅香。
她模糊视线中映出少年的脸,他弧度冷峻的下颌沾染了她身上的血。
他修长的脖颈浮现黑色的符文,眼角下方的符文更是蔓延出红色的血光。
顾景尧……
在这混乱的时刻,他身上的禁咒竟又发作了。
可真是会添乱。
他会被这种禁咒折磨,开始发疯发狂,变得不受控制,变成嗜血的野兽,这也是令她一直提心吊胆惴惴不安的。
可是这一次,她不能阻止他了。
她最后看了他一眼,嘴唇哆嗦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却是无声的。
其实不重要,只是一些无关紧要,很无聊很没有意义的话。
可是在濒死的这一刻,她很冷,她很痛,她想找人说说话。
但是她开口,却说不出话,只有鲜血不停地往外溢。
顾景尧垂眸看着怀中的人缓缓闭上双眼,她真的很轻,轻的像是一张被鲜血染红的白纸。
颈上遍布紫红色的淤青,甚至能想象到,被人掐着脖子一点一点窒息的时候,是有多痛苦漫长。
他垂眸盯着那片淤青,眼前蒙了一层血红色薄雾,脑中刺痛,眼前断断续续浮现出初次见她的画面。
白雪簌簌而落,女孩从冰天雪地中走来,她如同雪天中那些出没的弱小的软毛动物般,看起来有些害怕与谨慎,却还是慢慢靠近奄奄一息的他,迟疑地对他伸出了手。
他们的初见便已然是刀光剑影尔虞我诈。
那时候他也是这样,漠然地掐住了她的脖颈。
断断续续的记忆碎片涌来,伴随着刀割般的疼痛漫上脑海。
在荒芜的记忆中,所有的碎片都是惨烈的红色。
他自小便被当做魔物囚禁镇压,后来被镇魔锁贯穿蝴蝶骨关在暗无天日的寒冰炼狱内。
直到修道那日才杀出重围,自那以后,每日都是躲避追杀。
所有人都不可信任,所有人都怀抱杀意。
那么唯有充满野心,变得异常强大,强大到一个眼神便能主宰他人的生死。
这条路上布满血腥尖叫与恐慌,唯有雪域的这片回忆的碎片,是安静纯洁的白色。
在那片静谧的雪白之中,倒映着少女浅棕色的瞳孔,和懵懂干净的面庞。
与昔日千机谷幻境中万家灯火皑皑白雪中注视着他的少女身影重叠。
“你要好好活下去。”
脑中的一根弦瞬时崩塌,化作无数碎片,割裂混沌的边缘,在脑中横冲直撞,血流不止,四分五裂,往日的记忆如潮水般汹涌而出。
她在千机谷内递给他的云雀糖,在幻境内给他戴上的色彩斑斓的面具,在不归林中牵着引导他的红线,朝着天光大亮的地方奔去。
耳边嗡鸣声作响,脑内痛得像是要裂开。
随着他抱着她缓缓站起身,他浑身的散发着混乱汹涌的灵力,暴戾杀伐的气息游走在失控的边缘。
在他抬眼的那一刻,压抑许久的灵力爆发而出,在永夜城的边界,燃起一片气势汹汹凶戾可怕的白色焰火。
白色的焰破开浓稠的雾,流火朝着天际翻腾而去,燃烧在白日与黑夜的交接处。
顾景尧左手微微抬起,面无表情地抹去下颌沾染的血迹,微微上扬的眼尾下方的符文却翻涌出鲜血的红色。
地面一滩血迹映照出他的容颜,脖颈与手腕遍布的符文发出妖异的光泽。
他面色阴沉地吐出一口血,修长的手覆上自己发红的双眼,低声嗤笑一声,“当真是没用,竟会被一个女人的低劣手段迷惑……”
因此心智动摇,甚至引发身上的禁制反噬。
下一瞬,他的瞳孔便化为血红色,愤恨的清明之色被疯狂的杀意代替。
白焰随之暴涨,呈荒草燎原之势燃烧起来。
南荒魔君在内的所有魔族在望见那白色焰火之时便面色大变。
昔日魔域一直畏惧忌惮白色,只因只要那人所经之处,必定燃起森白的天光焰。
顾景尧在魔域可是出了名的喜怒无常反复不定的疯子,旁人好歹能用利益条件威胁约束一下,他偏偏就不在乎,干的都是些损人不利己的事,就连几位魔君都不想随意去招惹他。
但凡只要见过他真容的人,都基本死绝了。
顾景尧……他不是死在正道之人手中了么?
暴涨的白焰便化为一道咆哮的蟒蛇朝他袭来,南荒魔君连忙祭出黑色的魔焰反击。
他本就因为化身被封印,修为损失大半,但是他也看出顾景尧应当受了伤,所以便松了一口气,那便还有机会。
只是未等他松懈片刻,便见白色的蟒蛇轻而易举地将他的魔焰吞噬,嘶吼着奔腾而来。
南荒魔君随后迅速祭出法宝抵御,二人交手的速度之快,在空中化为一白一黑的两道残影。
二人缠斗了许久,南荒魔君有些招架不住,当他稍稍松懈片刻时,紧接着,一道可怖的威压从身后传来。
他尚未反应过来便被身后的人锁住了脖子,一时之间,血液从脚底倒流,他对上那人的血红色的双眼,瞬时浑身血液倒流,像是堕入冰窖。
“魔君!”
南荒魔君的手下见自家君上被困,当即面露惶惶之色。
只是当他们刚踏入范围之内时,连惨叫声都尚未发出,便被泛着金光的白焰烧为灰烬。
南荒魔君自知现下实力不敌,他被宗明毁去一分神,还耗费过多在攻击神树阵法上,当即绝不可与顾景尧硬碰硬。
他便迅速开始示弱,“顾景尧,你我好歹都是魔域之人,为何不联手将这永夜城拿下,平分其中资源,不仅如此,事后我南魔域数十座城池分你如何?”
见顾景尧仍旧满眼张狂凶戾的杀意,像是根本没将他的话听进去。
南荒不知他身上有禁制,此刻已然全无理智,是个只知杀戮的怪物。
他想起方才顾景尧抱着那女人的画面,不可思议的想法窜入他脑中——莫非他……
他不由得颤声道,“我不知那女人是你的人,你若喜欢这样的,不过是一个女人,我魔域南镜有的是……”
只是未等他下一瞬,高昂头颅的蟒蛇不由分说地将其吞噬,在白色的焰火中他发出哀嚎声,惨叫着想要反抗,却被顾景尧不耐烦地直接掐断了脖子。
一缕青烟从他的尸身中迅速飘出,朝着远处遁逃。
这是南荒魔君最后的求生招数,顾景尧此刻脑中被杀意主导,懒得在意,倒是给他逃脱的机会。
然而就在那抹青烟即将要逃出生天,南荒魔君一颗心终是要落地之时,忽被一人用一玉壶锁住。
南荒魔君的神魂大震,看向来人,“卓念慈,你这是在做什么!!”
卓念慈面色冰冷地看着南荒魔君的神魂被困在玉壶之中,缓缓道,“你当日陷害剑魔大人之时,可曾想过自己还有今日?”
他美丽的面庞露出一抹恶毒的笑容,“放心……我会保留你的神魂,将你放置在这玉壶之中,这玉壶是低劣的东西,想来魔君大人也看不上。”
“不过好就好在,不会那么快将您的神魂炼化,而是一点一点折磨您,让您尝尝这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滋味。”
南荒魔君的神魂咆哮着,“卓念慈,你这个低等废物,你敢这样对本尊,你不得好死——!!”
卓念慈却轻蔑一笑,若无其事地卷了卷鬓角的发,随后将玉壶锁上,目光望向天际,目光微微有些恍惚。
明暗交织的画面中,立于白焰中的少年的白袍无风而动,他微微侧目,面无波澜地俯视着匍匐在他脚下瑟瑟发抖的蝼蚁们。
卓念慈怔怔地望着顾景尧,恍若又见到了那位冷漠的黑衣持剑青年人。
当年的剑魔大人也是这般模样,强大而又令人折服,将身为低等魅魔的他从尘埃中捞起,教他适应这个残酷世界的生存法则。
他虽冷若冰霜不近人情,却恩怨分明一言九鼎,最重要的是,他待他极好。
那时的他尚未化形,丑的像淤泥一般,小心翼翼地攀附在剑魔大人的衣角,生怕惹他不快,将他丢弃。
可剑魔大人虽神色冰冷寡言,却始终带着它前往天涯海角。
卓念慈并非什么好人,可谁对他好,他却是牢牢记着的。
这样光明磊落的大人,却死在了这群阴险小人手中……
大人,念慈给您报仇了,您看见了么……
铺天盖地的火光倒映在身穿粉衫的魅魔眼底,逐渐化作一片迤逦波澜的水光。
顾景尧站在白昼与黑夜缓缓融合的交界处,白金色火焰席卷之处,无一人生还。
脑中的阵痛携着张狂的杀意宣泄而出之时,在他抬手之时,一物从广袖中掉落,入目是一方洁白的帕子,帕子的一角绣着一只憨态可掬的青雀。
“我储物袋中并未有治疗外伤的药粉,你手上的伤用这个包着吧。”
“切忌不要沾水,否则会留疤的,可丑了。”
他眼中猩红色的杀意闪了闪,眼角的符文也在那一刻淡下去许多。
浑身是戾气的野兽缓缓俯身,在铺天盖地的火焰与鲜血中,捧起了一只青雀。
空洞的双眸中映着南荒魔君的尸身在熊熊的白焰中化为飞灰。
她死了……
死在他眼前。
脑海之中充斥着这样的话语,意识混乱,剧痛无比,无数念头疯涌而上,眼前是一片血红。
他红着眼将那方手帕死死揉进掌心,语气中带着可怕的偏执于戾气,“她是我的,就算死,也只能……死在我手里。”
秦文耀趁乱冒着生命危险将裴娇救出,他肉疼地从金箔中掏出符纸,“裴宁啊裴宁,你可一定要活过来,然后把这符纸的灵石还给我,你知道吗,这可是无价之宝!”
“我师父在我生辰那日给我的,唯一可以镇压魔气与煞气的符箓。你若是死了,我找谁讨债去?”
他看着双眼紧闭的裴娇,又望向远处立在茫茫火焰中的少年,不由得打了冷颤,“你究竟有多大本事,身旁的侍从居然是魔域那个鼎鼎有名的疯子,可怜无知的我真是每日都在死亡的边缘疯狂试探。”
这时有妖族神色匆匆赶来,“城主开启了神树阵法,这白焰有毁天灭地的威力,还请各位躲入神树的防护阵法之中,且城主灵力枯竭已久,阵法还需各位的灵力帮忙维持,否则我等性命难保!”
秦文耀回了句“好”,便揽着裴娇匆匆朝着神树的阵法奔去。
魏明扬看着奄奄一息的裴娇,皱眉道,“不如交给我和倾水如何?倾水拥有能够治愈伤势的法宝。待撑到回宗门,掌门定有办法。”
秦文耀似乎有些犹豫,“这……”
魏明扬正视他,“裴师妹破坏了南荒魔君的计划,算是救了我们一命,在下定当救她,绝不会让魔域之人伤她分毫。”
秦文耀终是叹口气,目光在裴娇苍白的面上转了一圈,又迅速移开,身侧的手却不由得握紧,瞥了一眼魏明扬,“我在她身上可是用了一张续命符一张镇魔符,这两张都是我玄灵门的宝贝,前者是我趁着师尊闭关之时偷拿出来的。”
“若是让师尊知晓,就算我这次命大,从魔君的手里捡回来一条命,回去也要被我师尊灭了。所以你们可要掂量点,裴宁可绝对不能死,她还得赔我灵石呢。”
魏明扬正色道,“放心吧,裴师妹做出如此多的贡献,是此番镇魔的功臣,必定会安然无恙。”
当他话音刚落之时,忽觉身后一股热浪扑面而来。
回眸之时,那白焰化作的巨蟒朝着二人席卷而来,带着叫人心悸的威压与震撼,火焰的彼端是少年人赤红布满杀气的眼。
“快!快进神树阵法!”
魏明扬经历过许多磨难见过许多凶险的场面,可独独没有此番令他觉得离死亡只有一步之遥。
那种毁天灭地的压迫感和压倒性的差距令他真正意义上知晓了魔族的可怕。
在白焰袭来的下一刻,碧绿色的神树阵法迅速升起,将凶猛的白焰抵挡在外。
秦文耀满面是汗水,看向外头的火焰节节攀高,瞬时便将阵法外头淹没,化作整片一眼望不见尽头的白色火海,将所有景象吞噬,将整个世界都变为火的海洋。
他不由得打了个冷颤,觉察到神树阵法在这火海的吞噬下岌岌可危,便迅速朝着阵法中输入灵力。
好在此番在死亡威胁之下,众人也是齐心协力了一回,纷纷往阵法中灌输灵力,汇集了成百上千人的灵力,才堪堪能抵挡住外头火海压倒性的狂躁攻势。
不知是过了多久,秦文耀觉得这绝对是他出生以来最难熬的一段时光,浑身的灵力都被阵法耗尽。
“饶了我吧,我真的……真的一滴都没有了。”
像是过去了一个昼夜,精疲力竭的秦文耀看着神树阵法渐渐消退,口中像是中邪了般念念叨叨。
百里瑛在一旁安慰道,“师兄,师兄,都已经结束了,叫你平时运功时偷懒导致灵力贫瘠吧。知道你不行了……”
话音刚阔,秦文耀给了他一拳,凉飕飕道,“你再在这儿说风凉话,我今天让你彻底不行。”
外头的火海已然褪去,那令人闻风丧胆的魔域杀神也不知所踪,徒留一片荒芜贫瘠。
妖族那边传来惊呼,似乎是女城主出事了。
百里瑛不免多问一句,曾被楚梨救助过的妖族少女面露苦涩道,“城主大人她……她为了保住宗明大人留在神树阵法外即将消散的神魂,献祭给了神树阵法。”
百里瑛一震,“献祭?”
妖族少女颔首:“这代表,城主大人的神魂便与神树为一体,只能永远留在神树阵法笼罩的范围之下,若是踏出永夜城一步,便会灰飞烟灭。”
这代表楚梨亲手画地为牢,将自己禁锢在了这永夜城内。
百里瑛蓦然看向那位身穿绯红芙蓉花色宫装的女子。
她身形似乎瘦削黯淡了许多,清冷的眉眼也多了几分憔悴。
先前这位城主无时无刻给人的感觉都是久居上位的疏离与矜持,可是现在……
百里瑛久久凝视着她紧紧拥着宗明残破的神魂的模样,忽然觉得,在那庄重冷静不近人情的皮囊下,住着的似乎也只是一个不善表达害怕孤独背负了太多却无从诉说的小女孩。
女孩抱着她所依赖的人,哭得悲伤而又沉寂。
百里瑛沉默一瞬,“可是,据我所知,宗明前辈的神魂被割裂,主神魂在神树阵法内镇压南荒魔君的□□,这个留在阵法外的,只是个副神魂,甚至还是孩童模样……就算能留住,怕是也……”
似乎是不忍,他未能再开口。
妖族少女沉默地望向天际中久违的太阳,“确实,就算能保住,这副神魂也会失去全部记忆,变为一个普通的孩童,可是……可是只要保住这副神魂,等到被镇压在神树内的南荒魔君彻底消散,宗明大人另一半的神魂就能回来了,那么一切都还有机会,我相信城主一定能等到的。”
百里瑛缓缓点头。
只是还有一点他们都不曾提及。
南荒魔君好歹是曾经在魔域叱咤风云的魔族,想要等到他的神魂消散,怕是沧海桑田,日月更替,不止是一年,五年,十年,或是百年,更有甚者,上千年之久。
他不得不佩服这位女城主,毕竟上千年的等待,可不是所有人都能承受的起的。
“真的……不会后悔么?”他忍不住喃喃道。
这时妖族女子转眼看向百里瑛,忍住泪道,“我曾听闻老一辈的妖族说过,宗明大人初遇城主时,城主尚年幼,宗明大人自己不曾当过父亲,还要时常揣摩小女孩的心思。”
“城主当时又不喜宗明大人,极为排斥妖族,时常跳梁揭瓦,冷面相待,当真是辛苦而又滑稽,还闹了许多乌龙。”
“在许久之前,我也认为城主曾遭遇过堕妖,应当对我们妖族恨之入骨,后来我才知晓,城主其实是一个外冷内热,十分温柔的人,可惜,已经太晚了……”
见妖族女子神情低落,百里瑛一噎,随后便故作轻松地耸耸肩道,“所以这一次,换做女城主带孩子了,真是一报还一报啊。”
妖族女子一怔,随后也露出一抹笑,再次仰望她梦中期盼过无数次的阳光,借此将眼中的泪掩去。
温暖的光线中,眉目宛然清冷的女子拥着残破不堪的神魂,却像是拥抱了她的整个世界。
她垂眸看向自己手中跳跃的光,轻声道,“宗明,天亮了……”
永夜城再也没有孤寂寒冷的夜,而守护它的青年却陷入漫无止境的长眠。
当年他救她于血泊中,伴她漫长岁月,教她护身之法,等她长大。
可能他都未曾想过,曾经那个冷淡瘦弱的女孩,在他消失的日子里,背负流言蜚语,忍受魔族与妖族的两面夹击,为他守在永夜城内,为他走上了城主的宝座,为他庇护了他的子民。
而这一次,是她甘愿亲手画地为牢,以上千年的时间,等他苏醒。
这一次,换我来守护你。
楚梨望着神树郁郁葱葱的树冠,她将手心贴在树干上,似乎想要借此去感知另外一个人的温度。
“长眠于此的人,是我的心上人。”
“永夜城天光大亮,再无漫漫长夜,神树啊神树,请一定要庇护他,做个好梦。”
作者有话说:
本来定了时间……结果jj的定时发表抽了呜呜
幸好上来看了一眼
吸取教训,以后都手动更新!
顾狗已经初步恢复实力了,马上开始作死。
先浅浅虐狗一下,hzc再火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