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温其如玉(二十四)
愈往里通行,这阴阳裂便别有洞天,越发辽阔,往里像是一座庞大的行宫,冰面绵延千里,于冰窟中心,竖立着一道布满白霜的厚重的冰墙,恍若一张照拂天地的明镜。
明镜正中央漂浮着一座寒冷的冰棺,冰棺内沉睡的少年眉眼紧闭,眉目结了一层薄薄的霜雪。
纵使未睁眼,也有着极强的压迫感。
冰棺之下是庞大的阴阳裂,于冰面裂开一道壮观的口子,像是断崖般,断崖之下崩腾着沸腾的岩浆。
在此设有最后一道阵法,也是法力最为强劲的一道。配合阴阳裂的地形,应当能守住一段时间。
裴娇朝着运行的阵法赶去,欲要抵达之时,身前忽然袭来一掌。
她微微一惊,朝后躲避,却也因此从庇护的阵法中跌落而出。
她看向突然朝她发难的嵇北,蹙眉道,“大敌当前,你却欲要和我内斗么?”
位于阵法内等候的巫医等部落族人也是大惊失色,“嵇北?你做什么呢?”
嵇北扬眉,“内斗?你非我族类,怎么能叫内斗呢?你的存在只会是大人的绊脚石。”
裴娇从冰面爬起,“你从不忤逆你们家大人的命令,若是让他知晓你擅自行动,他不会饶了你。”
嵇北冷笑一声,“你不会真的以为你在大人心中很重要吧?别自作多情了。”
他取出留影石,留影石中传出熟悉的声音——
“她不过只是一枚我手中的棋子,并无任何特殊之处,从始至终便都是利用,待到无用之时,我自会亲自毁了这枚弃子。”
留影石中,顾景尧的眉目冰冷昳丽,一如往常。
巫医难得动怒,咬牙切齿指着他:“嵇北,你知道你在做什么么?”
嵇北环视一圈,面无表情道,“我已然与天岚宗的倾水仙子做了交易,用这个女人作为交换,天岚宗将不会参与此次围剿,这也是大人的意思。”
“棋子”二字反复在耳边回荡。
裴娇垂眸,阴阳裂中的细小的雪花落在她的长睫之上。
冷风落在手臂的伤痕上,像是刀割一般的钝痛。
确实。
她差点忘了,他们之间的关系从始至终都停留在“利用”二字上。
若是她是顾景尧,用一枚弃子能换来暂时的平安,似乎也挺值得的。
嵇北说得对。
是她想的太简单了。
是她自以为是,她以为,他们共同经历了生死磨难,至少还会有一点点身为同盟的信任和情谊。
就算不是人,是什么阿猫阿狗,是不是也能特殊一点?
没有,什么都没有。
他们的相遇便是从条件交易开始,也始终都是交易。
她为了封魂锁救他护他,而她也从始至终都只是他的一枚棋子,待到无用便成了弃子。
本该就不应该有什么期待和憧憬的。
她没法打破封魂锁的禁制,没法获得一个无心无情之人的信任。
是她高估了自己,是她赌输了。
在接近顾景尧的时候,她就料到了会有这么一天。
自己接近他的目的本就不纯,就算是救了他,这些也都不是纯粹的,她是为了她自己。
所以,无论后果怎样,她也会欣然接受,不会怪任何人。
企图从利用的关系中找真实的感情,这才是真正的愚蠢。
以前的她年幼无知,以为爱一个人是像话本里所说的非常简单的事,所以才能那么轻易地脱口而出,说要为他解开封魂锁。
可是经历了这么多爱恨情仇,她才明白,爱从来不是交易和筹码,是要以真心换真心的。
她连自己的心都看不明白,又如何能唤醒他的心?
她曾在脑海中无数次地预想过这幅画面,反复地告诉自己,这些算不了什么。
裴娇啊裴娇,死前的寒冬酷暑、头破血流你都熬过去了,你还会害怕这些么?
不就是被人抛弃了么,早就习惯了不是么?
你啊你,究竟在矫情什么?
她深吸一口气,冷冽的风自胸腔肺腑而过,视线模糊朦胧。
可是。
真正到了这种绝境,她看着近在咫尺嘲笑她痴心妄想的嵇北,看着那道隔绝她与众人的庇护阵法,听着身后传来的刀剑交错声。
她以为自己早已习惯被抛弃孤立,被千夫所指,被背叛算计。
可是,为何此时此刻,她没有想象中的一笑了之,反而想要流泪呢?
被人族追杀,被魔族排斥,无处可去,无人可依,这种被当做弃子舍去的感觉,原来这般难受。
四海之大,容纳百川。
却再无我容身之所。
她一直都是那抹游荡的孤魂,一直都是没有归属,没有没有家的人。
从来都没变。
裴娇沉默着提起剑,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
巫医见裴娇远去,面露怒容,“大人对裴姑娘的感情我们都看在眼里,你竟敢如此挑拨,当真是自作聪明!”
“仙洲多得是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你如何确定那仙盟就会遵守承诺?”
嵇北蹙眉道,“倾水仙子与他们不同,她曾救过我,我相信她。”
巫医冷哼一声,“裴姑娘若被你困在阵法之外腹背受敌,老夫也绝不会苟活!”
说罢,他便大步跨出阵法,朝着外头走去。
他身后的部落族人面面相觑,遂都纷纷选择跟随巫医的步伐。
·
“罗盘推演的位置显示禁制所控者,便在那远处的阴阳裂阵法之后的冰棺之中,果然顺着封魂锁的禁制便能找到他。”
“这魔头身受重伤,应是在沉睡闭关,万万不可给他出关的机会!”
“那还等什么?趁现在破了最后一道阵法,将他杀了!”
为首的人不置可否,他缓缓抬眸,沉默地望向冰面另一端站着的人们。
那是一群弱小的魔族,其中有尚未及冠的少年,纤弱清丽的少女,甚至有白发苍苍的老者。
他能轻易看清他们的修为,自己只需动动手指,这群人便会灰飞烟灭。
为首的老者白发苍苍,精神矍铄:“当年老夫性命垂危之时,便是大人眷顾,才能苟活至今日。”
“老夫的容身之处得大人赐予,老夫族人的安康得大人庇护。你们若想从这过去,便踏过老夫的尸骨。”
入道之初,他家族为魔族所害,他想着待到自己强大之时,要将这些异族赶尽杀绝。
可是他渐渐发现,这些魔域的人并非都是丧尽天良之辈,也拥有和自己一样的感情。
也会笑,也会哭,也会流血,也会为了保护自己所爱,拼尽全力,在所不惜。
他突然轻叹一口气,恍若这么多年困扰囫囵于心的执念于此时此刻悉数消散释然,便连境界都在这一刻高涨许多。
“这活在下不接了,我会回宗门请罪,各位道友请便吧。”
他说罢便扔下剿魔令,阔步朝着冰窟之外走去,也有许多人一声不吭地随他折道而返。
“哼,这些魔族向来狡诈阴险,不必理会他们,都杀了便是!”
有人见军心被动摇,便率先出手,提着手中的玄铁锁袭去。
“锵——”
玄铁锁止步于半空,被一道清冷剑光斩断。
提着惊龙剑的少女从冰面高跃而起,衣袖雪白,裙裾翩飞,如明珠生晕,熠熠光辉照亮了整座沉闷的冰窟。
道诚真人倏地开口:“倾水,你随我去会会她。”
一道可怖的威压自裴娇头顶落下,裴娇瞳孔微微一缩,却仍旧躲避不及,背部蓦然挨了一掌。
这一掌的威力可怖至极,她手腕上的铜环防御法器应声而裂,裴娇也连连后退几步。
可想而知,若无这些防御法器,化作飞灰的就是她了。
季青岭挥出一道灵力便负手而立:“倾水,我不常教诲你,如今便指点你一二。看好了!”
比起魏明扬,林倾水鲜少受到师父亲身传教,当即屏气凝神,不敢错过一点细节。
“对付这种灵巧的对手,便要专心致志,一旦确定对手破绽……”
他看向被灵力追击的裴娇,淡淡道,“便给对方致命一击。”
话音刚落,他身形消失在原地,下一刻凭空出现在裴娇的落地处,又一掌击向她的小腹。
“轰轰轰——”
裴娇佩戴的另几枚防御法器不堪重负,接连化为灰烬,她也跟着吐出一口鲜血。
她闪避而过,握紧手中的惊龙剑,感受到剑身的嗡鸣和不平。
若是这把神剑于其他人手中,定能踏平山河,可惜她实力不足,尚不能发挥出此剑的一成威力。
光是一个道诚真人便让她措手不及,更别说灵渊仙府……
灵渊仙府的人已然朝着那面冰墙而去,正在强行破解最后一道阵法。
究竟该怎么办……得快点想办法。
裴娇面上不显,心中却焦急万分,提着剑的手都在抖,只能处处掣肘地躲避道诚真人神出鬼没的袭击。
就在此时,眼见阵法岌岌可危的巫医缓缓从袖中摸出一道四角方盒,方盒里头躺着一枚人首蛇身的佛像。
他划破手腕,低念几句晦涩的咒文,刹那间,佛像中散发出庞大的紫光。
裴娇自然也注意到了,失声道,“巫医,不要!!”
只是还是晚了,巫医的苍老的身躯迅速干瘪下去,顷刻间便没了人形,变得骨瘦如柴,只剩一张皮贴着骨头。
他远远望见红了眼眶的裴娇。
她筑起的防线瞬时溃败轰塌,所有的平静隐忍散去,提着的剑的手不停地颤抖,像是个做错事的孩子般不知所措地怔在原地。
巫医恍若想起,若是囡囡还在的话,定然也和裴姑娘一般,是个伶俐可爱的女孩子。
喜爱甜食,喜爱撒娇,只要她在的地方,身旁总有欢声笑语所有沉闷都一扫而空。
囡囡是他的孙女,那年他们被魔族驱逐出魔域,年幼的女童连同她的父母,一齐死在了雪域的人族的袭击之中。
他的目光柔和,布满褶皱的眼角微微下垂:“孩子,不要伤心,你已经做的很好了。不要相信嵇北所说的话,你是个好孩子。”
“这不怪你,你没有任何错。占卜的天机告诉老夫,你和大人便是希望,魔域如同我们这般无所依靠,流离失所的弱小魔族有许多,他们饱受南北战乱的折磨。”
随着佛像的光芒愈盛,他的双眼渐渐闭合,枯槁的手缓缓垂下,哑声道,“裴姑娘……老夫无时无刻不期望着回归故土。”
“若是……若是有朝一日,魔域再无战乱分裂与排斥,所有族人平安喜乐,届时,你能替老身回去看看么?”
话音落下,他身形消散,人首蛇身的佛像衍生出一抹高大的蛟龙怪物虚影,嘶吼着朝着灵渊仙府的众人袭去。
灵渊仙府的人显然也知晓这佛像背景不简单,沉声道,“迅速摆阵御敌!”
这时裴娇眼前出现一道残影,道诚真人再次挥出一掌。
这一掌风正中心房,她瞬时被击飞,像是断了线的风筝落在远处的冰面上。
心中处的龙鳞甲破碎,耳边的金坠散发出的光芒抵挡住了攻势的余波,才使得她并未命丧当场。
道诚真人面无波澜道:“倾水,你知道她错在哪里了么?面对如此强敌,却分神至此,若非如此,她本可以再撑一会。你要谨记教训。”
林倾水垂眸看着倒在血泊里的裴娇,应了声“是”。
道诚真人盯着裴娇,忽然道,“我听闻,天明神树的融雪珠为她所得?这可是天明神树之眼,不可多得的宝物。”
“我原以为获得融雪珠的人会是你,为师可是对你寄予了厚望。”
林倾水不由得低下了头。
天明神树一事确实令她心怀芥蒂,她曾因为是自古以来唯一得了神树的赐福的修士名声大噪。
由于相传天明神树乃是上古大荒神女三魂所化,故而她也因此殊荣也享誉了“神女转世”这个头衔许久。
可是自从裴宁的出现,神树竟将孕育千年的融雪珠给了她,这使得宗内的闲言碎语都多了起来。
每每被议论的时候,她虽不甚在意,却也不喜被这般当做谈资,更不想让师父失望。
但是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裴宁包庇了那个魔头。
她自幼双亲被魔族所杀,被师父收留才捡回一条命。
裴宁身为天岚宗弟子之时,无论犯什么错,她都能原谅她。
可是现在她竟与魔族勾结,她不仅包庇那个魔头,使他们错过了击杀他的最好时机,如今仍旧执迷不悟,来阻拦他们除魔。
道诚真人的话再度落下,恍若魔音贯耳般响在林倾水耳边,“这妖女的手段颇多,不仅坐拥惊龙神剑和融雪珠,便连明扬都对她怜惜有加。”
“往日明扬对我的命令都是说一不二,我可从未见过明扬那副模样,当真令我气愤不已。”
林倾水身侧的手紧绷,她看着裴娇,温声道,“师父,我这就去将惊龙剑取回来。”
季青岭打断了她的话,“不,还有融雪珠,融雪珠交给一个妖女,你觉得合适么?”
林倾水微微一顿,“可是融雪珠在她的眼……”
林倾水忽的不再出声,看着季青岭面露失落之色,她攥紧了手。
她不能让师父失望。
师父对她来说,便是父亲。她渴望像明扬一样,得到父亲的器重,渴望成为像师父一样的人,除魔卫道,杀尽天下魔族。
林倾水步步朝裴娇走去,不停地在心里告诉自己——
裴宁已经不是她的师妹。
从她选择站在魔域那边的时候,他们就已经是陌路之人。
此时此刻,她和那些残害人族的魔族无异。
她本就与神树亲和,因为他的父母是大荒神女旁系的血脉。
所以不止是裴娇,她也能够驱动融雪珠。
同时,也意味着可以夺走融雪珠。
这融雪珠已然与裴娇融汇于一起,甚至在裴娇使用灵力时,能看见空灵的光闪烁于她的眼底。
若是强取,无非于蚀骨剜心之痛。
林倾水面露不忍之色,敛目缓声道,“裴宁,你当真要包庇那些魔族?你现在和师父认错,我们回天岚宗,我和明扬会替你求情,让你少受一些责罚。”
浑身是血的裴娇咬牙道,“不,我不回去。”
“师姐……魔族并非全都是穷凶极恶之辈,而正道也有狼子野心之人。”
“你不要被季青岭蒙蔽了,他在骗你和魏明扬,他在利用你们!你放过他们,算我求你。”
林倾水见她丝毫没有悔意,甚至还在为那些魔族求情,不由得气急败坏道,“够了!你不配叫我师姐!”
她看着裴娇这幅无可救药的模样,泪水自眼眶中掉落,“你何时变得这般执迷不悟?你忘了有多少师伯师叔死在那顾景尧手上么?”
“是你背叛了天岚宗,背叛了我们。”
“魔便是魔,魔便该死。”
“裴宁,你既然要站在他们那边,我便当,从来没有你这个师妹。”
林倾水没有再犹豫,直接选择选择动手。
她闭上眼,抬手覆上裴娇的右眼,以灵力强取融雪珠。
裴娇面色苍白,冷汗涔涔,鲜红染红了她半张脸。
如此剧痛之下,她竟然一声不吭,唯有不停颤抖的身躯和手臂浮现的青筋才知晓有多难捱。
林倾水手中漂浮着血色的融雪珠,她面色苍白,“裴宁,你与魔道勾结,为虎作伥,早已失了道心,我理应取回融雪珠。”
决不能够让这些宝物落在魔族的手中。
倒在血泊里的裴娇哑声道,“这些部落里的魔族从未杀生作恶,他们只是想活着,这有错么?”
“倾水,你这样做,与那些滥杀无辜的魔族又有何异?”
林倾水步伐微微停顿,似乎是被她的话所刺中。
却又不得不承认,裴娇的话,动摇了她几十年的道心。
不可能……不可能。
师父说过,魔族与他们有血海深仇,自上古便是。
人族与魔族,向来都是不死不休,只要是魔族,都该死。
林倾水深吸一口气,她面露怒色地掰过裴娇的脸庞,让裴娇仅剩的左眼清清楚楚地看着——
看着魔族部落里的老弱病残毫无反抗地倒在仙洲弟子的刀下,这本就是一场压倒性的屠杀。
她一字一句地,像是告诉裴娇,也像是告诉自己:“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除魔卫道,乃是顺从天意。”
“裴宁,你如今在我眼里,和这些死去的魔族无异,若非念在以前的情谊,我会杀了你。”
季青岭满意地笑了一下,“不错,倾水,将惊龙剑一同取来。”
这时嵇北的身影自暗处出现,他目光掠过血泊中的裴娇,“倾水仙子,我已然按照传书之中的交易将此女交给天岚宗,天岚宗是否也要遵守承诺退出此番剿魔?”
林倾水蹙眉道,“你是谁?”
而面色冰冷的道诚真人挥出一掌将嵇北击飞。
他冷声道,“一派胡言!我天岚弟子怎会与你这等魔道勾结?”
嵇北狼狈地后退几步,他看着面前提剑的天岚宗弟子们,难以置信地望向面露敌意的林倾水。
“倾水仙子,你忘了么?你当时救了我!在雪域……就在雪域的时候……”
她还是一样美丽清冷的容貌,当年她路经雪域之时恰巧救下他,尚未嫌弃他的丑陋与不堪,恍若神女下凡,他在心中整整记了二十年,这是他人生中唯一的温暖。
林倾水皱眉道,“我不记得你,就算当年救了你,也是因为不知道你的身份。”
“若我知晓你是魔族,当年绝不会救你。”
林倾水的话恍若晴天霹雳,将这些年的一切美好幻象悉数击碎。
嵇北恍然大悟,看向神情轻蔑的季青岭,咬牙切齿道,“是你!是你的阴谋!”
他后退几步,忽的呕出一口血来,失魂落魄地倒在了地上。
他以为,她是不同的……
为什么……为什么?
裴娇颤抖地朝着惊龙剑掉落的方向爬去,想要握住剑柄,再度站起来。
她看着部落中熟悉的面孔们为了维持那佛像的神力前仆后继地献祭自己的性命。
其中的侍女们在三日前,还在替她梳发簪发,为她弹琴奏乐和她谈笑风生。
幼小的孩童还教她他们部落独有的歌谣,叫她姐姐。
他们不是家人,不是同族,却给了她家的感觉。
她不懂正邪,她只想保护对自己好的人。
如今她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死在她眼前,却无可奈何无能为力。
她气息越发微弱,睁大眼看着眼前这一幕,泪水和鲜血顺着面颊滴落之时,抽气之时的五脏六腑都在撕裂地痛。
她竟是如此弱小如此无能。
真的有资格做一个剑修,真的有资格拥有这世间最锋利的剑么,真的还能为师父报仇么?
身旁的惊龙剑发出嗡嗡的震动,金色的龙纹焕发出耀眼的光芒-
“老夫问你,剑修为何而提剑?”
“为了无人敢欺我弱小。”
“远不止如此。”
“为了潇洒自由自在广阔的天地。”
“还有呢?”
“为了、为了心中的道义。”
“什么空头大话!”
“啊呀!师父你别动手啊……为了……为了……”
“为了守护我所忠于的一切!”
叼着细长烟杆的老人从烧沸的炉水前站起身,看向窗外寂夜白雪飘零落:“哼,这还像点样。”-
林倾水朝着血泊里的裴娇缓缓走去,待她俯身欲要拾起地上的佩剑时,一旁奄奄一息的裴娇忽然动了。
她雪白的手腕布满伤痕,心口处的血染了一片衣裳,白皙的十指却紧紧握住了惊龙剑剑柄。
裴娇忍着剧痛,在识海内问铜镜:“铜镜,若是此时启用下下策换心禁术,实施的几率有多大?”
铜镜的声音有些颤抖,却迅速回答道:“换心之术,需要以施术者鲜血为禁术,且需体脉相合,不得互斥。”
“顾景尧心中封魂锁不会轻易脱离宿主,不过若是能影响他情绪,使他能够有强烈的情绪波动,进而抑制封魂锁的神力。”
“你二人的联系有血契维系,且经过洗髓你体内流着他的血。”
“那么……未尝不可一试。”
第68章 、温其如玉(二十五)
林倾水双目微动,难以置信地看着裴娇提着剑缓缓站起来。
只闻一道冷冽的铮鸣之音,惊龙出鞘,如霜雪般的月光一时照亮整座冰窟。
洪亮的龙吟声震得整座冰窟地动山摇,随着遍体鳞伤的少女缓缓起身,提剑,运气,落剑,一气呵成,干净利落。
一道淡金色的龙魂盘旋于冰窟的上空,磅礴的剑气汹涌而出。
第一道剑风宛若春风,携着部落的族人到了阴阳裂的出口。
第二道剑风气势却恍若寒冬,击退了那些正在破阵之人。
渺小孱弱的躯体立在庞大的冰墙之前。
出人意料的是,下一剑,她毅然决然举剑劈向了脚下的阴阳裂。
“只要我还有一口气,你们就别永远都别想过去。”
瞬时,广阔的冰原以她为中心嗡鸣颤动,冰面在锋利的剑风之下开始碎裂。
蛛丝般的纹路扩展开来,本就如同断崖般的阴阳裂在她这一剑之下瞬时沿着冰面扩大。
阴阳裂之下的岩浆沸腾,这两者相汇相融,散发出厚重的烟雾,交界处甚至有强烈的灵力波动。
一旦落入漩涡之中便会被强劲的灵力迅速撕裂,处于冰面之上的众人陷入一片兵荒马乱。
“糟糕!快阻止她!这女人疯了,她要拉我们同归于尽!”
“该死的,她和那魔头一样都是疯子!”
“先不要慌乱,那阵法快要破了,我们先杀了那魔头!”
道诚真人率先出手,他瞬移至裴娇身前,此番是下了死手要取她性命,直指她的心脉。
她却不闪不避,纵使口吐鲜血,也毅然决然再次举剑。
这时她耳边的金坠再次形成一道庞大的法阵,猛地抵住了道诚真人这一掌。
替她争取了这短短一刻的时间。
惊龙剑受她汹涌的灵力感染,恍若游龙,风起云涌,剑光璀璨。
剑风落下之时,辽阔绵延的冰层应声而裂,化作无数块碎裂的浮冰。
浮冰之下的岩浆喷薄而出,瞬时将无数人吞没。
阴阳裂的断崖边缘的冰层恍若万马奔腾般层层碎裂,断崖开始朝着边缘扩张。
道诚真人目光一暗,他一向平静的面孔浮现怒意。
旋即,他注意到冰棺的动静,面色大变。
他不再在裴娇身上拖延时间,而是拔出剑欲要朝阵法后的冰棺刺去。
锋利的剑芒直指冰棺内沉睡的顾景尧,此剑若是落下,顾景尧纵使再厉害,也会因为闭关被打断身受重伤。
倒在地上的嵇北浑身颤抖,他此时此刻恍若心如刀绞懊悔万分。
是他识人不清决断错误,辜负了大人的信任。
大人若是陨落于此地,那么一切复仇的希望都将化为虚无。
他目眦欲裂望着道诚真人劈开阵法,朝着阴阳裂上空的冰棺刺去。
完了……
完了……
一切都完了!
就在此时,一道身影掠向阵法,直直挡在了冰棺之前。
“噗嗤。”
剑锋刺入皮肉的声音清晰可闻,裴娇心房处蔓延出一片血色。
她闷哼一声,单薄的身躯被长剑贯穿,耳边的金坠抵抗住这剑的余威,却黯淡断裂,跌落在冰面上。
裴娇在道诚真人拔剑这一刻,看清他翻飞的广袖之内绣的纹样。
这纹样是一道上古符文,她曾在顾景尧曾经的记忆中见过。
在他的回忆里,那群斗篷上绣着这上古符文的人将他置入满是蛇的洞窟。
他被锁灵钉贯穿手脚,被镇魔锁贯穿琵琶骨,被他们投入天光焰。
只是他们没想到,天光焰不仅没有烧毁他们口中魔物,反而臣服造就了他。
原来道诚真人背后,竟是那股神秘的势力。
她喉间火烧一般,捂着不停流血的心口,脑中飞速闪过什么,轻笑道:“你这般动怒,怕不是因为天下苍生,而是为了一己私欲吧?”
道诚真人的神情有那么一刻恍惚惊异,随后他迅速敛目用那把剑贯穿了她。
殷红的血喷薄汹涌而出,她孱弱的躯壳像是被掏空了般微微颤抖了一下,凌乱的黑发从她面庞拂过。
“喀啦。”
这时她身后的冰棺传来细微的动静,一道蛛丝般的裂纹悄然而生。
裴娇染着血的手自上而下拂过透明的冰棺,于冰面留下一道蜿蜒刺目的血迹,恰好和冰棺内刚刚苏醒的人对视。
她半张面庞染着血,像是攀爬而上灼灼盛放的芍药花。
左眼静静地看着他,随后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拥抱住了那枚冰棺。
隔着透明的冰墙,被长剑贯穿的她像是拥抱住了他。
她流了许多血,又稠又热,殷红的血液染着晶莹剔透的冰棺。
像是灼热的火,点燃沉睡的冰。
冰棺内的人瞳孔一缩,明明隔着冰冷的棺面,却好像能听见她清晰的心跳。
“噗通。”
“噗通。”
她的胸腔起伏,苍白的唇微微翕动。
附在冰棺上的手微微动了动,像是在敲打着什么曲调。
顾景尧脑子里闪过一道刺耳的嗡鸣,整座天地仿佛陷入一片颠倒死寂。
唯余她指尖敲着的音节回荡在耳边——
那是上元节灯火通明之时,少女牵着他的手奔跑在满是人流的街市。
她戴着色彩斑斓的狐仙面具,回眸冲他笑,灯火通明,火树银花,回荡着歌女倚楼哼唱的轻快曲调。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血液交融之时,她缓缓吐出三个字,“血誓,破。”
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
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
血誓破解之时,他们之间的羁绊似乎一下便断了干净。
他曾无时无刻不盼望解除这践踏他尊严的血誓。
可等到誓约真的被她主动解除时,心中却泛起一片空荡荡的失落。
他艰难地自胸腔内挤出一字:“不……”
心中尘封已久的封魂锁忽的震动嗡鸣起来,封魂锁的禁锢摇摇欲坠。
那些被隐藏被压抑的爱恨嗔痴像是欲要挣脱枷锁似的,一发不可收拾。
在他情绪猛地起伏波动的那一刻,裴娇神情冷静地念着晦涩的禁术咒文。
最后,她看向冰棺内的顾景尧,露出一抹温柔的笑,“以我之血,赌我性命……”
“化为媒介,破此禁制。”
话音刚落,刺眼的光芒直冲天际,殷红血液造就的古老禁术阵法在二人之间盘旋。
像是一笔遒劲的朱墨迸溅在风雪之中。
心口处的血液染红冰棺,温热的血液融化冰雪,迅速朝着冰棺之内的蔓延而去。
封魂锁的禁制浮现,欲要与这换心禁术抵抗。
却因宿主的动情,刀枪不入的锁身竟直直生出一道裂缝。
禁术阵法中血色翻涌,待到光芒四散过后,裴娇已然被损坏的心脉处灵光一闪,有什么迅速地融入了她的心房。
她的心脉已然被方才那剑震毁,却恰好使得换心禁术成功。
显然,那首幻境里的曲调,让他有了强烈的情绪波动。
再加上她的血以媒介,换心比她想象中的要容易许多。
裴娇感受到体内封魂锁的热度,缓缓吐出一口气,像是抛下了所有厚重的包袱。
她会心一笑,“顾言玉,禁制已破,你自由了。”
“我把我的心给了你,你可要好好珍惜。”
从此以后,你便再也不是个冷心冷情的人了。
我的心热切地爱着世间万物,纵使天道并不眷顾我,世人并不都爱我。
这世上并不都是仇恨和痛苦,愿你也能学会如何去爱。
说罢,她便毫无留恋地松开冰棺,像是折翼的鸟一般朝着深不见底的阴阳裂中坠落。
被裴娇耽搁了这么一回,道诚真人转而欲要损坏冰棺,这时头顶却传来一道可怖的威压。
他心中大骇,“怎么可能……怎么会这么快……”
在他目光落下的那一瞬,整座巍峨广阔恍若明镜的冰墙于中心一点轰然炸裂,冰裂化作无数碎片喷薄而出。
整座冰窟瞬时破了个大洞,血红色的月光如溪水般漫入整座洞窟,将冰面衬得妖异诡谲。
茫茫大雪乌泱泱地压下来,从风雪与月光中缓缓走出一道充满威压的身影。
黑发红衣,衬得肤白如雪,唇色殷红,他左手握拳,还在淅淅沥沥地渗血,可知方才那面冰墙是被他一掌击碎的。
在那一瞬间,众人都不禁屏住呼吸,胆颤心惊的惧意浮现于心。
他额角青筋暴起,看着自己落空的手,血红色的双眸中尽显阴鸷可怖的杀意。
差一点,差一点便可以抓住她了。
可是坠落的她就这样静静看着他,看着他打破冰棺,像是不要命般朝她奔来。
在那一瞬间他甚至忘记了所有引以为傲的仙咒法术,只能凭借着本能跌跌撞撞地伸手去接她。
她却没有半分留恋,甚至在他快要碰到她指尖的时候,毅然决然地收回了手。
她的唇一张一合,像是放慢了般在他脑海中嗡鸣炸响。
她说,永不相见。
他就这样盯着自己落空的手,眼睁睁地看着她坠入深不见底的阴阳裂深渊,被咆哮的岩浆所吞没。
早早之前,他猜到,她会在剿魔令之中便舍弃这里的一切逃跑、躲藏,或是为了保命被招降。
她耳边的那枚金坠,并不是什么防止她逃跑的东西,而是能抵挡三次致命杀机的法器。
他以为以她的胆子,在受到性命威胁之时必然会选择明哲保身,有了这枚金坠和嵇北的保护必然会安然无恙。
可是他万万料不到。
料不到她明明那么怕死怕疼,弱小而又狡猾,为什么会为了一个口头的承诺搭上自己的性命。
“为何……”
喑哑的声音从胸腔内压抑而出,短短二字像是渗血般咬牙切齿。
就像他也分辨不清自己亲眼看着她坠落之时,自己为何会冒着被反噬的危险强行突破。
分辨不清为何,只是一个被自己视为稍有利用价值的玩物会在心中掀起波澜。
分辨不清看见她被剑贯穿坠入火海,那窒息般心如刀绞想要毁灭一切的情感究竟是什么。
就好像那把剑刺入的是他的心脏,那炙热的火燃烧的是他的经脉。
茫然,愤怒,失落,暴戾,想要毁灭一切。
封魂锁的禁制早已解开,原本冰冷空荡的胸腔之内,此刻却跳动着温暖的心脏。
噗通。噗通。
像是她跌落前温暖的怀抱。
往日里因为被封魂锁削弱的情感,像是洪水猛兽般反噬。
他面色苍白地捂住胸口,生性无情的他从未有过如此百般复杂强烈的情感。
脑内发出嗡嗡的爆鸣声,眼前的一切蒙上一片模糊的血色。
此时此刻,他只想杀人,见血。将这些不知死活不知天高地厚的蚂蚁统统屠杀殆尽。
天光焰暴涨而起,迅速封断了冰窟内所有的退路。
季青岭见状不妙,当机立断道,“先撤!”
下一刻,那道汹涌着杀意的梅红色的残影便朝他而来,直指他咽喉之处。
季青岭不敢轻敌,迅速祭出最为强劲的法宝御敌,稍稍偏了一些,法宝碎裂,护住了命脉。
“喀啦”一声,他的肩胛骨被活生生捏碎了。
他疼得直冒冷汗,却在这可怖的杀意威胁之下争得一丝喘气的时间,迅速掐灭一道空间传送符,带着林倾水撤退。
空间传送符极为宝贵,是许多高阶修士的仅有的保命招数,算是第二条命。
几乎是在他掐灭符纸的那一瞬间,凛冽的杀气再度袭来,那道强劲的魔气离他的心脉只相差了区区一寸。
他“哇”得吐出一口血,身形却迅速消失在原地。
那浑身散发着戾气的少年立于熊熊燃烧的天光焰中,缓缓侧头之时,死寂一般的目光落在在场剩余的人身上,眼中闪着像是失去理智的野兽般凶戾的暗光。
众人屏住呼吸。
当初出发剿魔之时有多兴高采烈,此时此刻便有多后悔惧怕。
他们万万不该招惹这个疯子。
“快逃!快逃!”
仅仅只是对视一眼,便被那强大的魔气压得气血翻涌,丝毫没有反抗之力。
他们纷纷使出浑身解数只为逃出生天,只要稍稍慢上一步,便会被身后呼啸而来的天光焰吞噬。
整座冰窟在此刻变作人间炼狱,悬挂于顶端的冰柱碎裂崩塌。
火光,血光,月光混作一张泼墨的丹青被呼啸而过的呜呜风雪声掩盖。
天光焰弥漫至雪域整片角落,白金色的光芒将圆月挥洒下的月光都吞噬殆尽。
黯淡的血月被云层遮掩,于寂静的夜中燃烧余烬,与雪域不灭的火焰交相辉映。
满天飞雪,银霜遍地,夹杂着寒鸦的啼叫和凄厉逼人的风声。
一道寂寥的身影静静立在满地尸骸之中,清冷的影子恍若融进风雪夜色中。
短短时间内,整座阴阳裂,仅剩下苟延残喘的嵇北。
他看着陷入杀戮的顾景尧,心中一片惊惧,他颤声道,“大人……大人……”
只是一瞬间,顾景尧便掠至他的身前,死死地扼住他的咽喉。
他浑身是血,血污之中,唯见闪着寒芒的眼睛。
“我说过,若她出了任何差池,你便提头来见。”
嵇北含着泪,“大人……我对您忠心耿耿,一直都是为您效力的犬,难道果真比不上那个女人么?”
“若要成就大业,便不能有羁绊,大人……”
回应他的,是风雪呼啸之音。
那人冰冷麻木地盯着他,下一瞬,嵇北身子一软,僵直地倒在血泊中。
“我身边,从不需要自作聪明的犬。”
顾景尧立在风雪交加的阴阳裂,垂眸看着底下翻滚的岩浆。
此刻的阴阳裂,已然被成千上百具尸体填满。
往日里一旦禁制发作疼痛难忍之时,杀戮都能使他平息。
可是为何现在,这些聒噪的蚂蚁都死绝了,五脏六腑还是像是被绞在一起了般隐隐作痛,浑身的血液都在灼烧着皮肉。
他的心像是被活生生剜去一块血肉,空暇的地方有道执念疯狂地涌上——他迫切地要见她。
他要触碰她,要亲吻她,要将她揉进自己空缺的血肉躯体里。
哪怕是残破不堪的她,哪怕是化为灰烬的她。
魔域有种邪术,纵使人死后,只剩下躯壳的一部分,或是一截断臂,一撮发丝,一颗眼球,也能寻尽办法复活。
黑润的眸子在眼眶中缓慢地转了转,他的眸光落在脚下凌乱的尸骸里。
那张俊逸清隽的面庞微微扭曲一瞬,黯黑的瞳仁中亮起诡异的光。
他缓缓躬下身,恍若谪仙没入污泥,没入脚下成堆的腐烂发臭的尸骸中,在一堆鲜血淋漓支离破碎的尸骸中疯狂翻找着什么。
温热的血溅在他苍白的面颊上,他面无表情,眸中的光却亮得无比渗人。
不知疲倦,不厌其烦,像是迷失在无边黑暗中的人,没有方向,四处碰壁。
只有在这茫茫尸海中翻找出掩藏其中的明珠,才能获得救赎。
他从冰窟的茫茫大雪寻至阴阳裂深处的岩浆,身上落满了雪,像是伫立在雪中的雕塑。
手掌被阴阳裂中的岩浆灼烧,被烧得鲜血淋漓体无完肤。
直至血魇之日殆尽,雪势渐小,风声趁机,日光透过灰雾的云层落下,照耀广袤的冰原。
这已然是整整第十六次,他翻遍成千上万的尸山,他陷入一片阴影之中,仍然没找到照亮这冗长的夜的珠子。
她竟连尸骨都没留给他。
只有那枚断裂了的金坠耳饰,恍若在嘲笑他的妄想无知。
顾景尧这一生手段狠戾雷厉风行,从未回头看过,从未有过后悔之情。
他刚愎自用一生,认为这枚金坠和自己无尽的法宝能护得了她,认为自己不曾动心,一切皆是血誓作祟。
他缓缓停下脚步,充血的眼平静地盯着远处一点,忽的低声嗤笑了一下,随后越发放肆,放声大笑起来。
笑声嘶哑冷凝,飘荡在寂静的雪域之上。
滴答,滴答,雪地上坠落一抹殷红。
他立在万千尸骸之上,明明是在笑,血泪却自眼中蜿蜒而下,落在煞白的雪地里。
她走的决绝而又干净,竟是一丝痕迹都未曾留给他。
此时在他体内埋藏已久的断情蛊开始蠢蠢欲动。
蛊虫苏醒,贪婪着吸食着因痛失所爱而产生的情绪,开始啃食他的五脏六腑。
“断情蛊……”
他猛地吐出一口血来,耳边回荡着绾绾临死前对他说的话。
——“我给你的那些能够提升修为的灵丹妙药确实有用,只是里边掺杂了一种蛊虫,叫做断情蛊,中了此蛊若是为情所伤爱而不得。”
“此蛊虫便会钻入体内啃食肺腑,此等钻心之痛便是叫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你若再接近她,小心会爱上她,便会被此蛊反噬。”
那时的他嗤之以鼻,纵使知道有蛊仍为了恢复实力服下丹药。
因为他从不认为自己会为情爱所束缚,更不会为情所伤,从而唤醒这蛊虫。
可是现在,五脏六腑被啃食的剧痛清醒地传来,他缓缓抬起手臂,看见蛊虫游移在他的筋脉之中,疯狂地吸食着他的血肉。
如此这般种种,无一不在告诉他——
他爱上了她。
一个他曾经以为可有可无的棋子,一个他曾经无数次动过杀念的人。
他不懂情爱,不知这种情绪是何物,极力地排斥这种失控的感觉,反复折磨自己的喜欢的人。
可是直到她死后,他才明白这是什么。
后知后觉,愚蠢至极,无可救药。
他爱上了她。
断情蛊,若是不懂情爱,便可一世安康。
若是为情所伤,爱而不得,滋生痛苦之意,此蛊便会折磨宿主一生一世。
世上没有其他解法,唯有两情相悦,得到回应,才可得到解脱。
淅淅沥沥的血液滴落在雪地之中,他开始不停地咳血,一时分不清究竟是被蛊虫反噬的痛,还是心脉传来的痛。
天光焰再度燃起,仅仅是片刻,便将这一片尸骸烧为灰烬。
他抹去嘴角的血,步伐踉跄地从火焰中缓缓走出,长袍夹杂着鹅毛般的雪花,目光落在与雪域交接的地方。
那里的仙洲透出晨曦的微光,有着与此处风雪席卷不同的安宁。
“安宁……?”
他低哑地重复了一遍,漆黑的眼球宛若冷澈的琉璃,恍若从地狱爬出的冷面修罗静静地凝视人间。
他偏要要将这太平盛世,搅得天翻地覆,永世不得安宁。
作者有话说:
这次决定痛改前非,一定要定时更新!
以后都在中午十二点更。
放心吧,火葬场绝不会草草了事的~
第69章 、在其板屋(一)
魔域十三城乃是不受任一魔君统辖的领地。
此处位于版块交接之处,灵石矿脉紧张,经常会因灵脉矿而发生斗争。
此时两伙不同城池的人马正为一条灵脉打得不可开交。
“等等,快别打了,那女魔头来了!”
“快跑!快跑!那天杀的白衣女魔头杀过来了!”
人群之中不知谁忽然嚎了一句,方才还杀作一团的人纷纷挽着对方的胳膊开始结伴跑路。
远处一吊睛雪白猛虎疾驰而来,待近了才发觉,虎背上竟立着一身着月白裙裾的少女。
那少女抽出身后佩剑,足尖一点虎背。
只见剑风横扫,那些落荒而逃的魔族便如落叶般被横扫,各个倒地哀嚎不起。
少女背负长剑,又从袖中取出一张写着“欠条”的纸,卷着的纸张铺开来堆到地面。
清脆的声音从冗长的欠条后传来:“无极城所欠上品丹药一千瓶,良田三百顷,魔兽三百匹,灵草六百,法器五千,加上利息……共计八千万上品灵石。”
直至一本正经、平淡无波地读完单子上的总计,才从欠条中探出一张白净秀丽的脸,“今日是还账的最后一日,你们备好了没有?”
有新来的瞧见这传闻中的女魔头竟然生了一张如此俏丽白嫩的脸,当下心生邪念,“咱们这么多人,还怕她一个嫩的和葱一样的小娘们?”
“她敢来讨债,就不怕咱们兄弟们对她做点什么?”
旋即便有人给了他脑袋一拳,“你真是不要命了!这女魔头的主意也敢打!”
当初这女魔头初来魔域十三城要债之时,便也是身穿这么一袭月白色裙裾,右眼还戴了一枚白玉眼罩,上来就礼貌地问他们欠的灵石。
起初他们瞧见她一个少女柔柔弱弱地杵在那儿要钱,许是以为加个眼罩就能让自己看起来不好惹了,实际上跟个小白兔似的。
那时无知的他们也是这么肆无忌惮地嘲笑她,随后便被打得六亲不认。
魔域十三城的所有人都忘不了,那一日,纯良无辜的少女踩着一堆被揍得鼻青脸肿的凶神恶煞大汉,微微一歪头,恍若恶魔般低语,“不还债是吧?”
“那就用手指抵债吧。一根手指三百灵石。”
时至今日,这天杀的女魔头又来讨债了!
提着剑的少女扫视一圈,“你们说说看吧,是想今日还上,还是把手指抵上?”
“我理解你们,八千万两灵石也不是小数目,你们就把我这儿当做当铺,手指寄存在我这,何时能还上了,便能把手指赎回去。”
“我可以无偿帮忙接回去,放心,每根手指都标注了姓氏名字,不会接成别人的。”
她说这话时表情云淡风轻,语调温柔平和,表示对他们欠债不还的尊重和理解。
明明不带任何威胁和恶意,却让魔域十三城众人捂着自己的爪子瑟瑟发抖。
说罢,她又唤了声,“荣华,取匕首来。”
这时她身后暗处浮现一道身影,唤作荣华的男子冷静递上匕首。
荣华道,“他们所欠的债,怕是手指全抵上都不够。”
少女点点头,“还是你考虑周全。”
随后她不假思索道:“若是手指不够,那便脚趾来凑。”
魔域十三城众人:“……”
这女魔头,恐怖如斯!!
“女魔……女侠,这我们真还不上啊……”
少女思忖一会,目光落在远处开采的灵脉上,缓声道,“嗯,也不是没有别的办法,若是用这条灵脉来换,便也算两清。”
魔域十三城众人微微一怔,这才后知后觉这女魔头的来意。
原是为了灵脉而来!
魔域资源匮乏,若有新发现的灵脉可是极为珍贵,一条灵脉可是能养育一方水土的天地精华。
当下他们便默契的对视一眼,竟是动了逃跑的心思。
十三城内防守森严,虽平时不乏内斗,但到了关键时刻都是一致对外,这也是为何他们能不受管辖独立至今的缘由。
等他们跑至城内,凭借着地势优势,这女魔头也不能拿他们如何。
不过少女看着他们悄声无息往后挪的步子,便早已猜到他们的心思,当即又道,“富贵,堵住他们的后路,别让他们跑了。”
另一名与荣华容貌相似的年轻男子不情愿地走出来,暴跳如雷道,“老子都说了我他妈不叫这破名字!能不能别这么叫我!”
光是魔域随便一条街,叫富贵的狗就不止三十条。
少女点头,“好的,富贵。”
唤作富贵的男子气得直跺脚,只能将这满腔怒火发泄到那些企图逃跑的人身上。
少女巡视一圈灵脉,胸口衣襟深处的某块镜子忽然道,“裴娇,有了这条灵脉,还债的进度便大大加快了。”
少女卷起欠条,目光望向天边,“等还清了债务,便是时候要去找那些人好好清算了。”
没错,这位令魔域十三城闻风丧胆的催债女魔头,正是大难不死的裴娇。
裴娇一直都觉得,自己虽然非常倒霉,但是还算命硬。
在剿魔令之前,她便从顾景尧那成堆的财宝中翻出了一张符纸,是一张有市无价的空间传送符。
在得知顾景尧要将她卖了之后,她便决定孤注一掷采用换心禁术。
劈开冰层的时候她就在赌,若是自己能挨上一剑,还能不死,在掉入岩浆之前能否捏碎这空间传送符纸。
她一生的运气可能都用在这里了——她赌对了。
道诚真人那一剑实打实地刺入她的心脏,并且损坏了她的心脉。
但是好在她特意将铜镜放在了心口处,有了铜镜的庇护,她好歹留下了小命。
而换心术施法成功,封魂锁现如今在她体内,故而她残破的躯体也靠着封魂锁强大的恢复能力续了命。
这番豪赌,让她成功活了下来,寿命也不再是短短十年了。
就算如此,她仍伤得不轻,更可怕的是,那枚传送符将她传去了魔域北境。
不过好在魔域长期征战厮杀,尸体遍地都是。
像她这样有点气息要死不死的混杂其中的倒是不怎么起眼。
并且她还走了运,被一位医者捡了回去。
虽说这位医者……有点古怪吧。
“本想从那些尸体中搜刮捡漏,没想到捡个活人。”
“瞧见你瞎了一只眼,心脉受损,受了这么重的伤还能苟延残喘到现在,我便起了兴趣,将你随手救活玩玩。”
那玄衣男子生得清秀,瞧着像是文弱的书生,话语间却颇有市井的韵味。
“若是救回了一个狼心狗肺的玩意,从来捡来的送回哪里去便行了。”
漏雨的茅屋内盛放着嶙峋的石桌,竹简之上陈列十二枚寒光逼人的银针,裴娇咽了一口唾沫,才斟酌口吻缓缓道,“请问阁下如何称呼?”
玄衣男子搁了竹简,眼皮也没掀:“宁长旭。”
裴娇扯着虚弱的身体,勉强爬起来行礼道:“原来是宁神医,多谢神医救命之恩,小女子来日必将涌泉相报。”
宁长旭没好声好气道,“少来这套,你整整睡了两年有余,光是丹药便损害不少。”
说罢,便推来一沓折叠的纸张:“这是账单。”
两年……她如何这么能睡?她难不成是睡神转世?
裴娇瞥见上边的巨额债务,眼皮抖了两抖。
这欠的债,她就算再多活两千年也还不清。
裴娇想要套近乎,“兄台……哥哥……”
宁长旭眼也不抬,“叫祖宗也没用。”
裴娇又重新瘫下去装死,这架势大概就是“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宁长旭见她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终是开了口:“不过你既然叫了我一声兄台,我也不是不可勉为其难收你作义妹。”
瘫在床上的裴娇十分感动地抬起头,“那既然都是一家人……”
宁长旭道,“你即是我的义妹,便得一切听我的,直至还清债务之前,没有任何人身自由,所获分文皆为我所有。”
“若是哪一日有人看上你了,把你欠的债当做聘礼来抵,那你便自由了。”
裴娇:“……”
这不就是名义上的义妹,实际上的奴隶么?
她忍不住拾起那张账单开始辩解,“天材地宝灵丹妙药花费的灵石我能理解,高明医术克扣的灵石我也能理解。”
“你这什么‘屈尊纡贵照顾平民有伤风度’的精神损失克扣是前两者的十倍是什么意思?”
宁长旭眼都不抬:“字面上的意思。”
裴娇继续据理力争:“今天就算是魔域的魔君来了,衣不解带照顾了我两年,也没你收灵石收的这么离谱。”
一直在研墨的宁长旭动作微微一顿,随后抬眼看她:“谁告诉你的?我一向都是这么收的。”
裴娇:?
裂了一道的铜镜骂骂咧咧道,“这人想灵石想疯了吧,居然还自称是魔域君主!“
“呸,我就不信你运气能有这么背,刚摆脱顾景尧那个疯子,现在又遇到一个新魔头,刚入龙潭又进虎穴。”
裴娇和铜镜所想的一模一样。
一个人运气总不可能一直都这么背,并且和那些穷凶极恶之徒特别有缘。
可直至这简陋的茅屋外头凭空飞来数十把华丽的轿辇和凶神恶煞的妖兽,地面震荡,尘土散落。
几名大乘期高手从妖兽身上落下,跪在研墨的宁长旭身前齐呼“恭迎魔君回宫”的时候——
裴娇和铜镜都沉默了。
居然还真有魔君会闲着无聊去乱葬岗闲逛,然后背回一具要死不活的“尸体”解救。
待“尸体”活过来之后又对其进行惨无人道的敲诈吗?
这究竟是有多闲?
如果说对方是因为看中了她身上的神器惊龙剑,以此目的来威胁绑架她,她都能理解,可是他居然要的是灵石??
裴娇万万没想到,只是一句“兄台”便让她认贼作兄。
在被迫跟着煞气十足的妖兽群回到魔域西镜的时候,她整个人都还是一头雾水。
更没想到,先前她还是除魔卫道的仙盟天岚宗的一员,现在就摇身一变成为魔域西镜魔君的义妹。
虽然只是名义上的,但是这也太儿戏、太突然了吧!
于是乎,这一年裴娇便为了还债开始替宁长旭卖命,阴差阳错地凭着“魔君之妹”的称号混成了魔域西镜其中的一宫之主。
她为西镜四处争夺灵脉,收回债款,从而抵消自己的欠债。
宁长旭还为她配了两名修为高深的贴身侍卫,说是帮手也好,说是看着她防止逃跑的也好。
裴娇为了方便记取,给一个取名为荣华,一个取名为富贵,也算是象征着早日富贵还清债务的一个好兆头。
这时荣华在一旁提醒道,“该动身去往栖云涧了,据探子来报,栖云涧出现了一条极为珍贵的灵脉,合欢宗已然与仙洲的弟子为此交手了。”
裴娇伸了个懒腰。
这一年在魔域西镜内,她便是一直如此度过的,除了在西镜享受宫主的待遇,其余时间几乎是马不停蹄脚地忙着去各地发掘灵脉。
不知为何宁长旭作为一境之君主为何会对灵脉与灵石如何执着,她也不方便过问,只能做好自己分内的事。
除此之外,她能逐渐体会到体内封魂锁对她的影响。
每逢血魇之日,心脏都会隐隐作痛,并且她逐渐发觉,随着时间渐长,她的情绪起伏也越来越小。
封魂锁乃是上古为了飞升成仙摒弃杂念的圣物,越是与心脉融入,便越能吞食一切感情。
准确的说,便是裴娇在没心没肺的道路上越走越远了-
除去雪域,栖云涧也是魔域与仙洲交壤之地。
故而此处时常会有仙洲子弟与魔族修士发生争斗,更别说如今衍生了一条品质极为不凡的灵脉。
“栖云涧……”
御剑飞行之时,裴娇微微扬眉道,“统治那里的一般都是什么势力?”
她对魔域了解不多,这一年也是位于魔域西镜内游走。
荣华回答:“栖云涧同雪域一样,栖居在此处的都是被魔域内所排挤的势力,在那里卓念慈建立的合欢宗算是一方霸主。”
“魔君暂且派我们先去打探情况,所以不可暴露身份。”
“卓念慈此人阴险狡诈,无耻至极,尚不如十三城的人好对付。”
“……卓念慈?魅魔?”
是她想的那个爱穿粉衣的骚包卓念慈?
荣华答:“是。”
裴娇忽然发现,在她封闭的这三年内,外界似乎发生了很多变化。
“这三年内我尚未踏出南镜,对外界消息也不怎么关注,魔域内可有发生什么大事?”
身后的富贵眉梢微微一扬,“大事?却有不少。魔域这短短几年,可谓变了天。”
“群龙无首的南魔域得一统,有了位新魔君,称号为宴。”
“这位魔君在和魔域北境宣战的同时也搅得修真界天翻地覆,当初接了剿魔令的正道宗门被报复的可谓是死伤惨烈。”
裴娇心中忽然有了不祥的预感,“这位南晏魔君莫非就是……”
“能如此不按常理出牌,自然只有那姓顾的疯子。”
顾景尧!
裴娇扶额。
这对她来说当真是个坏消息,但是却也在意料之中。
唯一的安慰,便是这也算了了巫医死前的夙愿吧。
她缓缓吐出一口气,当初仙盟也是在血魇之日联合企图将他扼杀,也没见他如此丧心病狂直接统治一方魔域去疯狂报复。
难道他拥有了自己的心,恢复了点良知,以为她死了,是为了给她报仇?
想到这里,裴娇面无波澜,甚至有点想笑。
他不杀了她就算好了,还会给她报仇?
更何况他应当会发现他那芥子空间内少了张极为珍贵的空间符纸,应当就会猜到她是金蝉脱壳。
等等……他会不会是以为她趁乱逃跑了,欺骗了他,所以才会如此动怒?
裴娇觉得这倒是有些可能,她已经开始慌了。
不过待她还清债务,替师父报了仇,她便决意去云游四海,绝对不会再和他有任何瓜葛。
第70章 、在其板屋(二)
前往栖云涧的路途上,裴娇取出她在仙洲使用的玉符,这才发觉玉符内早已堆满了传音。
最早的在三年前,发传音的人是秦文耀。
【裴宁,你还欠我两张宝贵的符纸,你何时还?】
【此番剿魔令我们玄灵门没有掺和,你可要争口气活下来,离那魔头远点,知道了么?趁着天岚宗人少,我和师弟刚好试试新学的移形换影之术,看看能不能把你那坐牢的倒霉师兄偷出来。】
【成功了!人偷出来了!!裴宁,你要拿什么谢我!!】
【我已经听说了,你是傻子么??你平日里不是最会明哲保身了么?关键时刻你逞什么英雄?】
【裴宁,你还活着么,活着就说句话】
【三月有余,冤冤相报何时了,你欠我的钱何时还】
【这魔域南镜新魔君简直就是个疯子,当初我怎么没看出这人这么疯呢?你知道现在天岚宗有多惨么?你一定想回去看看,除了藏玉峰,其他峰都被移平了,要不是道诚真人和掌门请了灵渊仙府共同激活神兽阵法暂时能抵御一阵子,怕不是整个天岚宗都要就此除名了!太可怕了。若不是有彻底击杀那疯子的把握,可没人敢惹他】
【现下修真界皆在传,是因为道诚真人杀了那位魔君的心上人,还说那位女子美得倾国倾城过目难忘乃是仙界绝色,笑死,若不是我见过你,我就信了。实话实说吧,你究竟欠了那魔君多少灵石?】
【裴宁,你实话告诉我,你是不是装死,不想还钱】
【你给老子等着,就算你做了鬼我也不会放过你的】
裴娇听着玉符之中秦文耀愈发气急败坏的声音,难得笑出了声,同时内心五味陈杂。
没想到当初师父用命守护的天岚宗便是如此不堪一击。
好在她此时有了封魂锁,往日里撕心裂肺的痛楚之情也削弱许多。
没心没肺的日子是快活,但是这不代表,她会忘记那些仇恨。
纵使不再有钻心之痛,往日的记忆也不会淡薄。
她会让那些人付出应有的代价。
少顷后,便能望见合欢宗巍峨的殿檐。
卓念慈此人喜欢华而不实的东西,整座合欢宗都颇为华丽宏大,不像是教习修炼的宗门,倒像是观景游乐的水晶宫殿。
彼时,卓念慈正率领众合欢宗弟子与仙洲灵渊仙府位于栖云涧的势力争夺此处的灵脉。
据探子来报,合欢宗目前竟还处于优势,因合欢宗内关押着灵渊仙府的一些女弟子作为人质,故而灵渊仙府也不敢贸然行动。
裴娇知道若是自己正大光明去寻卓念慈,指不定被他怎么阴,毕竟这可是在他的地盘。
可若是打他个措手不及,便刚好借此敲诈他一笔。
值得一提的是,她在魔域这一年学得了许多新的本事。
西镜的易容换貌之术颇为厉害,这种易容术并非是往日的以幻象改变,而是通过妆容勾勒,所以倒是不怕旁人识破法术看清真容。
便是连她失去的右眼,也造就了一颗假的琉璃眼珠,瞧起来并无丝毫破绽。
好在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卓念慈如今就算成了一宗之主,也改不了他好色成性的恶习。
除了将灵渊仙府的貌美女修当做俘虏扣押,他还命令手下四处强抢良家少女。
而易容成另一幅样貌的裴娇就自然而然地混进了被抢的弱女子里,荣华富贵二人则是负责在外接应。
当然,这还不足以让裴娇接近卓念慈,毕竟这里的女人如此多,想要不被怀疑地引起他的注意可是十分困难的。
裴娇在进去的夜里便将所有被困的仙洲女弟子悉数放出,毕竟放倒合欢宗这些半吊子守卫对她来说还是轻而易举的。
随后裴娇便联合她们从合欢宗内逃出去,恰巧此时遇见了此时前来接应的灵渊仙府弟子,为首的人还算是个熟人。
赵君之自冗长的夜色中走来,青光塔于他手中散发着摄人的光芒。
他蹙眉看着裴娇,“你有什么目的?”
合欢宗向来诡计多端,何时竟会好心将人质平安地送回?
裴娇道,“少君还是带着她们回去吧,再不走,合欢宗的追兵便要来了,一面应战一面保护她们可不是万全之策。”
赵君之沉默半晌,最后还是决定率领灵渊仙府众人将这些失踪许久的女修们护送走。
他皱眉看着立在夜色中的少女,对方提着一盏灵火点的灯,华光流转于她妩媚的眼角眉梢,细润如脂的面庞于灯火闪烁之下忽隐忽现。
渐渐的,与当年永夜城之时在万千花灯之中朝他微笑的某个身影重叠。
可她的容貌,明明是极为陌生的。
赵君之忽然开口道,“我们可曾见过?”
少女提着灯于夜色中踽踽独行,裙裾被夜风卷起,像是墨色中盛放的绢花。
远处合欢宗追兵的灯火模糊,映照天际影影憧憧,她脚步微微一顿,唇角微弯。
“从未。”
往事既随风,旧人便也不必相认。
按照计划,裴娇将自己伪造成一个义愤填膺的仙洲女修,成功地将同样受迫害的女修们解救出去,而自己则因为掩护她们从而“不小心”被抓回去。
一来没了人质,灵渊仙府的把柄不在合欢宗内,双方之间必定不会如现在这般平静。
必定会有一场争夺灵脉的战争,届时她便可以坐收渔翁之利。
二来,卓念慈的那些小心思小癖好她最了解,主动凑上去的他不一定喜欢,甚至还会有所怀疑。
这个诡计多端的变态最喜欢调戏那些冰清玉洁不情不愿的女子,你越反抗他越兴奋。
借此,她便可以成功接近卓念慈,然后把他骗的连裤衩都不剩。
毕竟永夜城一行,这厮溜走之前还卷走了她一袋灵石。
这令裴娇记了整整三年。
靡靡丝竹管乐之中,珠帘后的少年身穿俏粉色的衣衫,左右服侍着身姿曼妙的侍女,和栖云涧当地有头有脸的人物乐呵呵地交谈着。
被押送过去的裴娇,凝视着翘着腿飘飘欲仙的卓念慈,再对比自己这些年受过的苦挨过的打,心中那点道德感悄然无存,已然决计好等会如何威胁他了。
合欢宗的弟子们扣押着裴娇跪在殿前,气愤地向卓念慈告状:“便是这个混进来的仙洲女子,放跑了灵渊仙府的人质和我们替宗主搜集而来的女子,真是罪该万死!”
而被“扣押”的裴娇一脸正气地对卓念慈咒骂着:“你个淫贼,我是绝对不会屈服于你的,你有本事就杀了我!”
果然,这幅宁死不从的架势戳中了卓念慈心中诡异的兴奋点,他唇角不受控制地扬起,“将她带上来。”
合欢宗弟子们心里咯噔一下,宗主该不会看上她了吧?
裴娇微微勾了勾唇,地狱无门你自来。
她摸了摸大腿内侧绑着的小刀,乖乖走上去。
卓念慈摸着下巴打量着裴娇,越看越满意,拍了拍自己的大腿,刻意压低嗓音道,“美人儿,坐这来。”
“好好伺候我,哄我开心了,我就不计前嫌,收你入我合欢宗。”
裴娇瞥了一眼他那纤弱的小胳膊细腿,有点想笑,但还是乖乖照做。
卓念慈欲要敞开怀抱,裴娇的手刚悄然伸进裙底摸向那把刀,这时殿外闯进一神色慌张的魅魔:“不好了!不好了!宗主不好了!”
卓念慈吓得手一抖,自认为丢了脸面,不悦道,“作死呢!天还能塌不成!”
咋咋呼呼的小魅魔苦着脸,“天真的要塌了……灵渊仙府从灵脉撤退了。”
卓念慈微微扬眉,“他们放弃灵脉,这不是天大的喜事么?”
小魅魔颤巍巍道,“他们撤退的缘故,是因为……是因为南晏魔君来了……”
一时之间,殿内乐声戛然而止,卓念慈面上笑容一僵,裴娇摸向刀的手一抖,方才还在高谈阔论的魔族们粗脸煞白,安静如鸡。
这时有人冒着冷汗道:“卓宗主,我突然想起还有要事待办,先行告辞,咱们改日再聚。”
“卓宗主,我家后院起火了,我先赶回去救火!有缘再聚!有缘再聚!”
卓念慈:?
就连方才还在和他勾肩搭背的兄弟都颤声道:“卓宗主,方才府内奴婢来报,内人突然就要生了,我也先行告退了。”
卓念慈忍无可忍怒吼道,“放你娘的狗屁!你十月没归家,你妻子怎么就要生了?孩子管我叫爹么?”
其他人迅速附和道:“哈哈哈,来日方长嘛,改日再聚!”
就连方才还一副冰清玉、宁死不屈的裴娇也变了脸色,“那个……既然他们都走了,我也先行告退了,改日、改日你再抓我审问吧。”
在殿内众人使尽浑身解数脚底抹油作鸟兽散之时,水晶宫殿的大门轰然而塌。
卓念慈还没来得及肉疼花大价钱修的门面,便被扑面而来的煞气镇得汗毛直立,如坐针毡。
一道尖厉的叫声破空而起,白腹鹰隼自殿内高空翱翔盘旋一圈后,落在一人肩头。
那人立于成列的身披玄铁铠甲的魔兵阵前,身着梅红长袍,外头批了一件厚重的玄色大氅。
鸦青的发,苍白的脸,殷红如血的唇,生了这般芙蓉面,却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进的气息,宛若通体发寒的冰。
他身后立着烛龙鬿雀二位魔将,丝毫不掩饰所散发着戾气。
此二位魔将乃是上古凶兽所化,却能心甘情愿拜于一人麾下,可见这位魔君的手段有多可怕。
卓念慈向来巧言令色长袖善舞,当即便匍匐于地,恭恭敬敬道,“恭迎魔君!恭迎烛龙鬿雀大人!”
他面上看似平静,心里却泛起惊涛骇浪。
在他知道自己得罪的那个小白脸是魔域十三城的顾景尧之后便逃之夭夭,在这几年得知顾景尧竟成为魔域南镜魔君之后更是冷汗连连,连忙搬迁合欢宫,就是为了离这位祖宗远远的。
他回忆起似乎还嘲讽过对方是什么暖床的小白脸,用瞒天镜交换了面貌,更是害得对方被困于炼妖塔内……
卓念慈越是回忆起详细的片段便越是胆战心惊,几欲昏厥。
他将头埋得低低的,不敢再去想,只得祈祷这位魔君大人有大量,见的场面多了,估计早就忘了自己……
殿内的魅魔们也纷纷跟着下跪,不敢直视。
还没来得及逃走的裴娇更是叫天天不灵,恨不得当场刨个洞化作鸵鸟缩进地底。
唯一庆幸的是,自己的易容滴水不漏,他应当认不出来。
身披大氅的魔君缓缓踏入殿内,步伐慢条斯理,神情不辨喜怒,却让匍匐一地的众人直冒冷汗。
紧随魔君其后的是两位魔将。
烛龙身材高大,一道疤痕纵横而过面庞,他冷哼了一声,“栖云涧倒是会享福,至今从未归顺任何势力。”
而鬿雀却是杨柳细腰的妩媚女子,她眉色发白,眼尾细长,长指绕了绕鬓间的发,环视着水晶宫殿,“可不是嘛,听闻栖云涧最近又出了一方新的灵脉,当真是个风水宝地呢。”
魔君未发一言,走至卓念慈身前。
卓念慈头上多了一抹压抑的阴影,他睫毛微颤,余光小心翼翼地落在魔君绣着狰狞貔貅凶兽的长靴上,向来十分敏锐的他忽的以头抢地,掷地有声道,“栖云涧合欢宗愿归顺魔君,愿魔君武运方昌,一统九州!”
殿内齐刷刷低下一片乌泱泱的脑袋,发颤的声线如潮起伏,“愿魔君武运方昌,一统九州!”
偌大的水晶宫殿华光流转,鸦雀无声,玄色鹤氅微微合拢,在华光折返之间划出一抹细微的弧度。
烛龙无声冷笑,鬿雀则是习以为常地欣赏着众人瑟瑟发抖的模样。
少顷后,卓念慈头顶传来疏懒玩味的声线,“跪着作什么,继续。”
他的语气并不像烛龙那般掺杂过多威慑的灵力,相反,显得慵懒沉静,却有种不怒自威的气势。
卓念慈顿时松了一口气,悄然探了一眼跟前魔君漫不经心的神色,知晓这灭顶之灾算是暂时过去了,顾景尧应当是忘了他,或者不计较那些前尘往事。
而殿内的众人还在面面相觑,不知晓他的用意,不敢轻举妄动。
直到魔君面上凉薄的笑意褪去半分,眼角微微上扬,带出几分刀锋凛冽之感,殿内的气息都无端冷凝不少。
卓念慈吓得高呼一声,“没听见么?都愣着作什么?魔君命令你们继续!”
众人方是如梦初醒,心惊胆颤地奏乐舞曲,如坐针毡地漫无目的地交谈,企图营造出方才其乐融融的热闹景象。
卓念慈当然不敢归位主座,只好搓着手堆满笑容立于一旁,悄声招呼着其他魅魔将吓晕的婢女拖下去。
眼见殿内稍近些能伺候的便只有将脑袋都快埋进衣物里裴娇,他心下一横,命令道,“你,还不快上前去服侍大人?”
裴娇还在一旁模仿着殿内的冰雕,默念着“我是冰雕,看不见我,看不见我”,措不及防被卓念慈一脚踢出去,身躯微微一颤。
她余光瞥过身旁的卓念慈,默默捏紧了拳头。
前一秒还叫人家小甜甜,关键时刻便拿她当挡箭牌是吧?
呸,真不是个东西!
她深吸一口气,连忙低眉敛目,去取一旁的琉璃茶具。
那碧潭飘雪置入琉璃盏中,恍若飘雪落于绿水青山中。
裴娇刚欲要端给他,恍然想起原先和他共处时他的那些习惯——他这人讲究的很,似乎很不喜茶水有花叶飘于水上,每次都要用灵力碾碎至清澈干净才行。
她反应过来后连忙悄然用灵力拂去上头的细小的茉莉花蕊。
直至水面通体清澈无杂质,确认他不会因此发怒要了她的小命之后,才毕恭毕敬地给他端过去。
期间眼神都没往他身上瞥,只是单纯地凭借余光行事。
青年修长如竹节的长指有一搭没一搭点在白玉扶手檐上,金钏垂坠在白皙峰折的腕骨,点缀于梅红的衣摆上,不显女气,反倒带出几分肃杀之气。
妆容妩媚的小婢女恭恭敬敬地递上茶盏,却不知自己的小动作都落入主座之上的人的余光中。
他微微偏过头,瞥了一眼清澈无杂质的茶面,漠然的视线从她圆润粉白的指尖寸寸扫过,最终总算正眼落在她纤弱玲珑的身段上。
她垂着头,能看见一段细白的脖颈,主座上的人终是纡尊降贵伸出手,接过她高高捧过头顶的琉璃盏。
期间他的指尖似有若无扫触及她的手背,他的体温极低,一股酥麻战栗之感自脊椎骨弥漫而上。
裴娇不由得迅速收回手,将头埋得更低,目光只容得下他的靴尖。
歌舞升平,乐声潺潺。
这期间不乏有人冒着说错话的生命危险做小伏地,巴结奉承,主座之上的人神色恹恹。
终于,头顶上落下一道冷淡的话音:“抬起头来。”
裴娇一怔,掐着嗓子柔柔弱弱回话,“奴婢生得丑陋,怕坏了大人的雅兴。”
这时卓念慈瞧见主座上的人眼中多了一丝不耐,生怕他下一刻就会大开杀戒,吓得立刻道,“大胆,魔君叫你干什么就干什么,还由得你犟嘴!”
裴娇迟疑一瞬,终是将头扬起。
他弧度纤长的双眸透着阴鸷凉薄,极具侵略性的目光地扫下来,裴娇撞进他眼底,只觉像是被漩涡吸进深渊。
良久,他唇角稍扬,语气讽刺:“确实丑陋至极。”
还在担心他是否会看出破绽的裴娇:“……”
感觉审美有被严重冒犯到的卓念慈:“……”
不是裴娇吹嘘,现下她捏的这张脸,不说是惊艳四座流芳百世,那也是属实一等一的妖艳美人,比她原本的脸蛋也好看许多。
她自谦说丑陋就算了,他来一句丑陋至极是什么意思??
她勉强维持假笑,柔柔弱弱地欠身恭维道,“比起魔君仙人之貌,超然之姿,任何美人在魔君面前都不可企及、黯然失色。”
她话音才落,殿内又是一片鸦雀无声,便是烛龙鬿雀二人的神情都蓦然一紧。
任谁都知魔域这位祖宗最忌讳旁人拿他的容貌说事,先前有几位抖机灵地夸他生得貌美,现在已经化为飞灰。
众人屏气凝神,用看死人的目光怜惜地望着裴娇。
谁知主座上的人并未如想象中勃然大怒,反而是意味不明地沉声短促笑了一下。
他撑着下颌,幽深的目光落在她的左耳。
于鬓角的碎发遮掩之下,仍可见她白皙的耳垂上,有一道尚未愈合的泪珠状的耳洞,而右耳却突兀地光洁平滑。
他未曾再多说过话,期间一直阖眼,像是在沉思,亦像是假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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