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六日的比试结束,沈修远的最终胜绩是十六胜一平,高居武道榜首,当真是风光无限,有意结交的人不在少数,沈修远下台后都尽量和和气气地应对,不落人口实,尽快脱身后便往临风楼上赶。
季洵在上面看见了沈修远穿过人海而来的身影,胸口一阵温暖,见众人视线都往门外移了,便飞快地抬起左手宽大的衣袖,迅速从储物戒指里取出早已准备好的一碟绿豆糕,轻轻地放到桌上,不料一抬头,祁彻正若有所思地盯着他看。
这有点尴尬,季洵忍住将要绷不住的表情,端正坐姿,也不请祁彻品尝,就等沈修远上来。
祁彻却回忆着长姐旧日的书信,信中曾提到自己外甥很喜欢吃母亲做的桃酥,怎么外甥他师父拿的是一碟绿豆糕?祁彻对季洵的好印象悄悄地降了两分,面上却多取了个茶杯,倒了一杯茶,也等着沈修远呢。
沈修远来到这方楼台时,胸中雀跃还未停歇,执着和光便向季洵行礼:“师父,徒儿得胜回来了。”说完才顺着季洵一个抬眼注意到祁彻,记忆中模糊的印象与灯下人的容貌渐渐重合,沈修远并未想许多,对祁彻行礼道:“晚辈见过祁家主。”
祁彻猝不及防被沈修远这话噎住,沈修远本人却似乎毫无所察,继续转向自己师父,一双眼睛亮晶晶的,竟让人察觉不到比试后的狼狈。
沈修远这眼神季洵清楚得很,就差把“求夸奖”三个字写脸上了,季洵想笑不能笑,便侧身把那碟绿豆糕推到沈修远面前:“剑术又见精进,为师很欣慰。”沈修远正高兴地想吃一块,却发现祁彻正盯着那盘绿豆糕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沈修远下意识产生了危机感,选择直接把那碟绿豆糕收进储物戒指里,随后又向季洵行礼:“多谢师父,徒儿想留着回去吃。”
季洵当然也感受到了祁彻那复杂的视线,不能更赞同沈修远的做法:“嗯。”
开玩笑,那是他专门给徒弟留的,就算是徒弟他舅舅也不可以肖想那盘绿豆糕!
祁彻还不甚了解这师徒俩,看不懂他们在打什么哑谜,眼看下一场比试又开场,祁彻手指翻转,立起一个小型的隔音阵,对沈修远道:“阿徵曾说你喜欢吃她做的桃酥。”
季洵这次记得阿徵说的是谁了,祁彻话说到一半没有点破,季洵也很快反应过来这位舅舅意有何指,后知后觉地默默答道:可我试过了啊,他不仅不吃,给他机会下山买都不见买的,睹物思人什么的一回都没见过啊……
想到这里季洵又有点心虚,他只以为沈修远不喜欢桃酥是因为过了虚境抛却过往,怕揭小少年伤疤就也没提起过,万一是沈修远母亲有什么独门秘诀,味道很特别呢?
可那……真的没办法了啊……季洵有些苦恼地摩挲着茶杯,这时听到沈修远回答祁彻:“十余年过去,晚辈已经忘记桃酥是什么味道了,原来祁家主还记得。”
“过往如云烟,晚辈已不再执着于旧事,能还的旧物想来祁家主已收到,还请祁家主珍重。”
说着,沈修远郑重地向祁彻行了礼,像是将他与祁彻之间无法清算的过往横亘在了他们之间,划清了过往与当下的界限,暗巷里无法呼救的小少年在祁彻不知道的时候已悄然放下了一切,不求道歉,不求补偿,连交代也不求。
祁彻说不出话,只能目送师徒俩从人群中离开,天色已晚,有些事情也许早已比天色更晚。
季洵无言地陪沈修远在玄云书院的花园里散步一般地慢慢地往客院那边走,花园四下无人,格外静谧,季洵连沈修远的呼吸声都听得一清二楚。
他终究是愧疚的,他才是一切的始作俑者,沈修远长到现在遇见的所有事都是他季洵的手笔,所有的伤痛都与他季洵脱不开干系。
季洵心口堵得慌,不自觉地抿紧了嘴唇。
沈修远这时忽然停下了步子,季洵比他快一步多,便回身看他,月光之下,沈修远身形颀长,眉眼温和,全然是季洵理想中的模样,每一寸都极合季洵心意。
季洵心中的愧疚干扰了他的理智,他已经不知道究竟是沈修远本该如此,还是他的到来将沈修远变成了如今的样子,也许将沈修远看做一个角色的时候自己没什么错,但现在,沈修远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就站在他面前,对着那双澄明的眼睛,季洵说不出“我没有错”。
季洵很难过,可他没办法表露,连表情都不能变化,只能等着沈修远说话。
沈修远说:“师父,徒儿很喜欢您的绿豆糕。”
“真的,很喜欢。”
季洵更难过了,眼眶逐渐酸涩,他赶紧转过身去,拼命眨巴着眼睛,缓了好一会儿干涩的喉咙才对沈修远说:“你喜欢就好。”
明月清辉,繁花幽香,笼中人的笼子似乎终于出现了第一条裂缝,而百步之外,有谁正向他走来。
论道大会最后一日只有半日的安排,季洵他们有个总结性质的小会,沈修远那边则是限定一个时辰的不限场数自由挑战。
胜绩不佳的人想要获得更多胜利场数就要尽量挑弱于自己的对手,但每个人都是这样的想法,即便其中存在收买,也有更严格的裁判裁决,至于可能存在放水的玄云书院内部比试,自然也有好事者前往打乱。
这是一场无序的混战,任何投机者都会成为他人的机会,胜绩增加的同时败绩也会增加,到头来还是一场空的人不在少数。
沈修远稳扎稳打,既然存在投机者就同样存在想借最后的机会再向同辈讨教一二的理智者,沈修远一一应下,以最快的速度击败对手,继续积累着胜绩。
一个时辰并不长,沈修远的胜绩最终为二十一胜一平,至钟声响起也无人超越,极北冰川秘境的通行秘钥被送到了沈修远手上,那是一块与寻常玉佩大小无二的青色晶石,雕镂成花团一般的模样,为了不引人注目,沈修远只匆匆看过便收了起来。
之后龙渊带着沈修远和秦子衿先回了客院,他们原本的打算是大会结束便走,现下还得看看无忧的状况,确认无忧恢复的很快便各自先收拾下行装,准备明日一早出发。
午后玉衡君去和温家私了,敲了一笔赔偿,回来的路上好巧不巧撞见玄云书院的摇光君,硬是被拖出去打了一架,玉衡君烦的要命,倒让季洵见识了一下他二师兄认真打架有多么狂放。
季洵看得心有余悸,又不便离开,只能往树底躲躲荫凉,就在这时树底下多了个人,无声无息地差点吓着季洵,季洵转头一瞧,半张脸都被裹着的,自然只有三合盟的三当家万坤。
“几十年没见他俩打过架了,没想到临走前还能见到如此情景。”万坤说。
“您是玉衡的师弟吧,本来有事想提醒他,这个样子我也插不上话,还请代为转交。”
“另外,盟里的红枫给您添了些麻烦,这是赔礼,请您务必收下。”
说着,万坤将一张字条和一枚小型储物石交给了季洵,手指神神秘秘地抵了抵嘴唇,又无声无息地走了。
季洵浑身发毛,万坤那是谁,那是三合盟里手上血腥仅次于封天的狠角色,封天杀的人魔修居多,万坤杀人却是……季洵如今处在这个世界里,想想那些惨无人道的事情就心里发毛,这字条说不定又要搞什么事情……
季洵正纠结的时候玉衡君已经结束了打架斗殴,脸上笑意老样子,衣摆上却溅了两滴血被季洵眼尖看到,玉衡君丝毫不在意,走得近了忽然停下脚步问:“万坤来过?”季洵点头,赶紧把字条交过去,玉衡只夹起字条一角,抖开看了一眼,再一抖便见字条立刻自燃,季洵只来得及反着认出个“温”字,就听玉衡君说:“十句九句假,剩下一句半真半假,傻鸟才信他。”
……不,我觉得你还是信一下比较好,真的。季洵惆怅地想。
“……他还给了你什么?”玉衡君看见季洵手上还有一枚石头,顿时眯起了双眼,季洵赶紧把石头也递过去:“储物石。”玉衡君用神识察看了一下,季洵觉得自己好像看见他瞳孔骤然收缩,只听玉衡君缓缓道:“孔,雀,翎?很好,很好……”
季洵瑟瑟发抖,一句话也不敢说地跟在玉衡君后面。
三日后,一行人终于回到了千山派,向执明君报告了一行见闻后,几个人才各自分开,无忧乐颠颠地揣着一包桂花糖先溜去百忘崖,其他人都各回各家,沈修远去整理自己的东西,季洵一身轻松推开自己竹屋的门,丢完一个去尘咒就非常没有形象地躺倒在床上。
旅游回来当然要先躺会儿,反正符咒比扫地机器人好用,洗衣服之类的……过会儿再说吧。
季洵躺在床上闭目养神,过了一会儿听见沈修远来敲门,才一个鲤鱼打挺起来:“进来。”
“徒儿来给师父沏茶。”沈修远说着走到圆桌旁,给壶里换了新茶新水,正要捏诀时忽然发现桌上的杯子少了一个,原先有六个,现在只有五个……
“师父,先前茶杯有损坏吗?”沈修远问道,季洵也走了过去,成玉的茶杯那么好看,他哪里舍得摔,便数了一数,还真少了一个,少了他最常用的那个都有点茶垢的:“不曾。”
“……青霜峰进贼了?”沈修远说完觉得不靠谱,季洵也觉得不靠谱,他和青霜峰结界一直有感应,并没有什么人闯进来过啊……
季洵陡然产生了危机感,强自镇定地同沈修远一起坐了一会儿,沈修远去浇花和休息,季洵便关上门,直接竖起一个结界,一步一步来到衣柜前,深呼吸之后打开——
衣服,少了一件。
而那本册子被端端正正地放在最显眼的位置,仿佛无声地质问着季洵这个冒牌货。
季洵呼吸一滞。
是谁?
卷三荧惑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