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凡心成痴心,神灵亦痴惘 ……
司遥猛然回头,只见屋内黑漆漆的,像是凝结了一团深不见底的雾,她抬头瞧了瞧夜空中高悬的月亮。
像是两个世界。
她下意识摸了摸腰间,空空如也!
她出来匆忙,千机铃与捆阴索皆未带上。
“哐当——”又是一声清脆的响声,像是催促。
司遥抬脚跨过门槛,房门随之重重关闭,四周阴凉凉的,只见屋中凝聚着一团硕大的黑色雾气,那黑雾之中还隐约参杂着诡异的红光。
雾气中传来此起彼伏的哀嚎,这撕心裂肺的嚎叫中满是怨恨,不甘:像是无数厉鬼,被打入十八层地狱,受尽煎熬。
“你在害怕?”雾气之中恍然闪过一双幽绿的眼珠。
是那只黑猫。
“为何不敢过来?”
司遥将手中的煤油灯搁在地上,不疾不徐地将外衣穿好,这才一步步朝着那团浓重黑红色的雾气走去。
才碰到黑雾,四面八方像是出现数只无形的手,将她猛地扯入黑雾之中。
身体在往下坠,耳边是呼啸的风声夹杂着群鬼的哭嚎。
司遥睁大眼睛,恍然瞧见一个黑漆漆的山洞,洞内幽幽泛着红光,洞中央有一口池水,池水红艳艳的,此刻正咕噜咕噜地冒着泡泡。
在热水沸腾翻涌间,无数条沉在水底的长条肉随着水泡翻滚,上浮,下沉。
洞内弥漫着诡异的腥臭!
水池旁,一只青发,赤着上身,青面獠牙的小鬼抓着拔舌铁器,在他面前跪着位披头散发的妇人,她满脸恐惧:“这是什么地方?我要回家!”
“放开我!”
“回家?你已身死,何处为家?”青发小鬼将拔舌铁器伸进池水中搅和片刻,又提了出来,“这拔舌地狱便是你的家!”
“身死?我死了?我已经死了!”妇人仔细回忆生前发生的事。
对,她死了。
她在河边洗衣裳,突然从水底伸出来一只惨白纤细的手臂,一把将她拽去水底。
河底水草飘摇间,她看清了那张浮肿的白脸,是那小蹄子!
是她!
妇人扯着嗓子:“厉鬼杀人,我不该死!放我回去!放我回去!”
“你且受了这拔舌之刑,若有冤屈,姑且再论!”
“拔舌?为何要拔我的舌? ”妇人声音尖锐。
“放开我!放开我!我不要拔舌!”挣扎间,捆绑在身上的铁链哗哗作响。
青发小鬼冷笑两声:“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正因你长舌造谣,那羞愤投河自尽的姑娘这才告到判官大人那儿!”说着他不耐烦地啧了一声,“别挣扎了,习惯了便不疼了。”
妇人呆愣地看着青发小鬼:“习惯?这是何意?”
“何意?进了拔舌地狱只走一遭岂不是太便宜你了?”说完,转而看向妇人身后的两只小鬼,“按住她!”
妇人生出了逃跑的念头,还没等她有所行动便被身后的小鬼紧紧按住。
她死死咬住牙关,可那拔舌铁器像是田间滑溜的泥鳅,顺畅地撬开她的牙齿,铁器准确无误地揪住她的舌头。
在她还未反应过来时,只听“啪嗒”一声。
红艳肥厚的舌头便落在地上,沾满尘泥!
剧痛侵袭而来,妇人满嘴是血,她呜呜地哀嚎着,口水混着鲜血晕湿漉了胸口的衣裳。
按着她的两只小鬼松开了手,妇人倒在地上打滚。
青发小鬼冷哼一声,熟练地夹起长舌,瞧也没瞧,丢进旁边沸腾的池水中。
眼前的景象突然消散了,司遥的身体仍旧在往下坠落。
剪刀地狱,铁树地狱,孽镜地狱,蒸笼地狱……
整整十八层地狱,司遥皆看了个遍。
最后一层是刀锯地狱。
“剥了衣裳,架上去!”行刑的小鬼冷着脸,提着锯子。
“我不去,我不去,我有钱,我有很多钱!”
小鬼阴冷冷地看着拼命挣脱的犯人:“你以为这是什么地方?”
“凭着钱便可罔顾人命?作威作福?”
“我要见陆大人,我要见陆大人!”犯人不甘地大喊着
“赶紧把他架上去!”行刑的小鬼手痒得不行,满脸不耐,“陆大人也是你能见的?”
犯人赤着身被倒着固定在木架上,摆放呈一个“大”字型,两只小鬼一前一后抓着一把锯子。
万事俱备。
随着远处钟声响起,行刑开始。
锯子从木架最顶端一点点往下锯。
“嘎吱嘎吱……”木屑漫天飞舞,
惨叫声穿破天际,锯子从犯人的胯部切了下来。
腹腔内的内脏稀稀拉拉地挂了满地。
“去,给他重塑肉身,再来!”行刑的小鬼抖抖锯子上的碎肉,头也没抬地吩咐道。
刀锯地狱的景象再次被弥漫的雾气笼罩,逐渐消散。
眼前出现一片一望无际的湖面,湖面黑沉沉的,四面八方皆被雾气笼罩,四处空灵寂静。
雾气缭绕在湖面,一派死气阴沉。
此处像是梦中瞧见胖鱼的地方,司遥拿不准那黑猫把她弄到这儿来到底有何目的。
“如何?”
突然,
身后响起一道声音。
司遥转身,只见雾气之中缓缓走出来位身穿绯色衣裙的窈窕女子,行走间,脚下湖面的水波晃动,泛起圈圈涟漪,宛如步步生莲。
是宋娘子。
司遥道:“我自问行事光明,不知你此举又是何意?”
宋娘子笑了两声:“行事光明?可不见得!”
司遥皱了皱眉头,这是何意?
“你不参因果,因果却因你而起,你又如何跳出这因果?”宋娘子笑意盈盈,脚下的湖水折射出的波光倒映在她的脸上,更显得美人如玉姿容。
司遥瞧了半晌,才道:“你与宋娘子之因,关山之果,与我无关,倒是你,身为菩萨坐下兽灵却将活人拉下地狱,不怕有损修为?”
宋娘子敛了笑意,黑色的眼中闪过一抹幽绿的光:“我只问你,你究竟在山哥哥跟前说了什么?”
司遥道:“我说了,你与宋娘子之因,关山之果,与我无关!”
“若你并未多话,为何他竟要舍下我,去江北边境?”
这兽灵虽已脱了畜生之身,却依旧痴妄。
司遥正欲说话,只见宋娘子额间冲出来一只黑色的灵猫残影,咻地一下撞进了她的额头。
脑海中闪过一声梵钟,强烈震感使平静的水面波纹荡漾不止。
司遥头疼欲裂,与关山在酒楼的记忆被摄取。
只须臾间,记忆被拉扯的感觉便消失了。
宋娘子皱着好看的眉毛,像是不解:“竟是真的?”
“难不成是他发现了?”
司遥喘着气:“你将那十八层地狱的景象予我瞧,无非是威胁我不许于关山跟前胡言乱语。”
“可你依仗神力肆意窃取凡人记忆,就不怕死后也下地狱?”
宋娘子此刻满心满眼都在想她的山哥哥究竟是怎么发现的,哪里听得见司遥说的话?
她不耐地挥挥袖子,四周的景象在消散,身后出现一道巨大的力将司遥扯入水中,湖水冰凉,丝丝入骨的阴气,在水花迸溅间,她下意识闭上眼睛。
只片刻,被湖水浸泡的冷感消失,司遥睁开眼睛,这才发现她已经回到了屋内。
方才阴气入脑,头还有些疼痛,她用手支撑着桌面,手指轻按着太阳穴。
“怎么起来了?”
司遥皱着眉头回首,只见山尘站在门口,月亮挂在他身后的夜空上。
他依旧是那身白衣,隐隐泛着光,纤尘不染。
司遥定定心神:“上哪儿了?”
山尘走到她身边,瞧着她的脸不说话,忽然伸出手,指腹轻轻摩挲了一下她的脸颊:“脸色这么差?”
“又做噩梦了?”
见司遥没说话,他只当被自己说中了:“去睡罢!”
“我陪着你。”
回到屋子,山尘挑掉灯芯,只留了一根细细的油线,火光十分微弱,他坐在床边,替司遥捻好被角:“逝者已矣!”
司遥闭上眼睛,迷迷糊糊间感觉山尘起身离开,她下意识地一把抓住山尘的手腕。
山尘轻笑一声:“不心疼我?让干坐一宿?”
司遥翻了个身往床里滚了一圈,空出个位置来。
山尘静默了片刻,才缓缓合衣躺下,他侧过脸,看着司遥的后脑勺,目光沉沉。
不知看了多久,油灯的火光越来越微弱,只有劈里啪啦灯油炸开的微响。
他两指轻轻捻起司遥一缕发丝,似轻叹:“阿絮……”
次日,清晨的日光从窗外透了进来,司遥用手背遮挡住眼睛,顺手摸了摸身侧,已经凉了。
起这么早,属鸟的么?
她坐起身来,在床上呆坐片刻,这才下床穿鞋,打开门便被刺眼的日光晃了眼。
待适应过来,就见山尘于树下打坐,小元宝蹲在他身边玩泥巴。
听见开门声,小元宝猛然抬头,随即露出一个笑容:“司遥姐姐,你起来了?”
司遥摸了摸他的头顶:“你起这么早?”
“不早了,太阳晒屁股了。”说完想了想,“司遥姐姐可以多睡一会儿。”
“为什么?”司遥弯下腰掐了一把小元宝肉嘟嘟的脸颊。
“美人应该被宽恕!”
司遥笑出了声。
“姐姐,我给你打了洗脸水。”小元宝拉着司遥的手将她引到脸盆前,将自个胖乎乎的小手洗干净之后,替司遥绞了帕子,仰着面,瓮声瓮气,“姐姐,洗脸!”
司遥接过,擦了擦脸。
小元宝殷勤得不得了,小小的身影在院子里晃来晃去。
“真可爱。”司遥支着下巴瞧着小元宝的背影!
“怎的从未见过小元宝的父亲?”山尘从蒲团上起身,坐在司遥对面。
说起这个,司遥叹了口气:“清崇年间伐北之战,朝廷不堪重负,百姓亦然。小元宝的父亲在与云娘成亲后,便被征兵了。”
“之后再也没回来,好在留了这院子给云娘,靠着收租度日,不然这孤儿寡母还不知怎样呢!”
“日子再苦,母子俩相依为命,也算有个念想了。”
小元宝又蹲在树下玩泥巴了,弄的满身满脸都是。
“待会儿我去一趟衙门,你呢?”
“一起罢,多个人,也能多些主意,早日抓到凶手,也能还春山镇一个太平!”
巳时,两人走在大街上,只见街道巷子的角落突然出现许多衣衫褴褛的人,脸上脏兮兮,瘦骨嶙峋的。
“这?”
“是难民!”山尘道,“去年我便听闻北边干旱,今年似乎也并未好转,过几日城中难民只怕只多不少。”
第72章 承其生前志,延其真义举 ……
从东巷一路走来,难民扎着堆,歪在阴凉处,病恹恹地。
司遥刚到县衙,便见张均平行色匆匆地从衙门出来,他穿着捕快服,脚下踩着黑靴,腰间别着一把弯刀,大步下了台阶。
“怎么急匆匆的?”
“城外聚集了大批难民闹事,我去瞧瞧!”张钧平说完顿了顿,“一起么?”
司遥点头。
众人一道去了城外,鲤州一共四个城门,眼下为防止难民涌入城中引起祸乱,县太爷下令留下东城门,剩下的三个城门限时开启,逾时便关。
百姓虽有怨言,但这些年对县太爷还是颇为信服的,只嘀咕了几日,反声便消了下去。
司遥等人来到东城门,出了城只见遍地搭建了简易的窝棚,那窝棚四面透风,只顶上盖了一层薄薄的稻草,既不防风,也不防雨。
这些窝棚或大或小,竟一眼望不到头。
“你方才说的日后只多不少,可是真的?”
山尘微微皱着眉头:“嗯,不过难民的数量倒是比我预料得多!”
“头儿,县太爷说难民闹事,我瞧着甚是祥和!”腰间别着把扇子的捕快已巡查了一圈回来。
他瞧了瞧这些面黄肌瘦的难民有气无力地躺在窝棚内,只进气儿不出气儿样儿,哪里像是有力气闹事吵嘴的?
张均平握着刀柄走进窝棚群,他脸色沉肃,略带凶气的视线一扫而过,难民战战兢兢,纷纷垂下眼皮,不敢与之对视!
前头人群扎堆,吵吵嚷嚷。
“过去瞧瞧!”司遥叫上山尘,还没走近,就听见自人群中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都散开些!”是细猴。
拥挤的人潮闻言便纷纷后退,中间空出。
透过人群缝隙,司遥瞧见细猴怀中抱了个黑瘦的小女孩,身体已经瘫软,嘴唇发青,眼珠上翻,露出眼白。
旁边跪坐着位头发凌乱的妇人,正死死捂着心口,目不转睛地盯着小女孩。
细猴没有丝毫慌乱,他快速找到小女孩的双侧合谷、内关、风池、天突、膻中等穴位,有条不紊地挨个按了下去。
眼见小女孩面色逐渐泛青,细猴的额头也浮出些许细汗。
这样不行,得用针。
他抬起脸往四周瞧了一圈,这才瞧见站在圈外的司遥二人。
“山尘少侠!”
人群纷纷顺着细猴的目光看了过来,山尘走到细猴身边,单膝蹲下:“需要我怎么做?”
“指尖注入内力,按这个穴位!”
细猴话音落下,山尘已按照他指的位置按了下去。
“这里,还有这里!”
如此反复。
就在众人皆叹这孩子难逃一死时,小女孩的手动了,有眼尖的难民瞧见:“她动了,她动了!”
“继续,还不够!”细猴丝毫没有受到影响。
小半注香后,小女孩呼吸渐平,脸色好了不少,她悠悠睁开眼睛,旁边的妇人便扑了过来:“柳柳,我的儿!”
“娘亲!”
“我的儿,是娘亲不好,让你受苦了。”
母子俩痛哭流涕,抱作一团!
那妇人回过神来,扯着孩子忙给细猴及山尘磕头:“多谢大人!多谢公子!”
山尘道:“举手之劳!”
细猴将两人扶起来:“我为官差,理应为百姓安!”
胖鱼走了,细猴把自己活成了他!
“头儿可来了?”细猴拨开人群,走到司遥跟前。
“来了,在那边!”
三人朝着张均平的位置折返,细猴并未似往常一般话多。
他沉默着。
“胖鱼的身后事处理得如何了?”
细猴的声音没有温度:“明日便下葬了。”
“地点可选好了?”
“嗯,葬在赴春山。”
“那地方风水不错的。”司遥也不知该说些什么,胖鱼的死对所有人打击都很大,尤其是细猴。
张均平瞧见细猴,对他招招手,细猴冲着司遥点头示意,便朝着张均平走去。
司遥瞧着细猴瘦削的背影:“他长大了很多。”
山尘接话:“人总会长大的!”
尤其是在经历重大变故后。
“民闹平得很好!”张均平的手掌搭在细猴肩上,“相信不久,你也可以独当一面了。”
“包括追查凶手么?”细猴问。
“除了这件事!”张均平收回手,侧身不再看细猴,“这件事我会亲自跟查,你不许擅自行动。”
说完他扫了一眼细猴,细猴面无表情,眼底宛如一口死气沉沉的古井,他不确定细猴有没有听进去,只得冷声道:“没有命令,胖鱼是不会擅自行动的!”
细猴脸色瞬白,半晌,他才哽着嗓子道:“我知道了。”
张均平这才宽心:“难民之事,县令大人已经上报,京都一来一回只怕也要小半个月,因此决定先行开仓赈灾,你带人回衙门先将粮食运来分发下去。”
“是!”
细猴领了命,带了几个捕快先行回衙。
“难民聚集,吃喝拉撒皆在一处,且天气炎热,只恐会生出疫症。”山尘瞧着难民身上遍布或大或小的伤,伤口皆未得处理,已有溃烂之势。
“找个大夫给他们瞧瞧罢!”司遥摸出一锭硕大的金子递到张均平手中。
“哪儿来的?”
“郁善国带出来的。”司遥遗憾地摇着头,“早知如此,我就多顺些回来了。”
“算我一份!”山尘出手到底更大方些,给的竟是一叠银票。
司遥一脸欣慰地瞧着他。
“这是什么表情?”
司遥笑了笑:“如此看来,我跟着你,再不必饿肚子了?”
山尘也笑了。
张均平立在一旁,垂着眼,一言不发,像是什么也没听见。
“粮食来了,粮食来了!”
“有饭吃了,咱们有饭吃了!”
难民们突然骚动起来,城内传来车轱辘在地面滚动的声响,司遥回头瞧去,只见细猴已将成车的粮食运了过来。
分发粮食这事儿,张均平基本做了甩手掌柜,全程由细猴统筹大局。
细猴站在粮车上,极有条理地把活分了下去:“老人孩子棚里歇着,男人砍柴生火,女人起锅熬粥!”
这些从北方背井离乡的百姓一路走来,风尘仆仆,光是瞧见大米都能生吃了,个个眼睛泛着绿光。
细猴的话只说了一遍,场下便已井然有序。
不多时,城外炊烟袅袅,七八口大锅架了起来,底下的柴火烧的旺旺的,雪白的米粒从袋口不要钱似的往锅里倒,竟整整倒了大半锅。
“真舍得啊!”头发花白的老太太伸长脖子盯着锅里的米。
“是啊,熬出来的粥一定浓稠,我在家乡都没吃过这么多大米的粥!”
细猴高声道:“咱们春山镇百姓向来秉持勤奋致富,只要肯踏实苦干,日后便有吃不完的大白米。”
“尔等今日来了鲤州春山镇,便是咱们鲤州人士,咱们县令老爷是有名的好静,不管于城内还是城外,不许打斗争抢,起不平之事,一经发现,即刻驱逐!”
细猴这一番话柔中带刚,很有气魄,司遥冲着张均平玩笑:“恭喜张捕头手下又得一干将!”
张均平笑得勉强,他只求细猴能听话些,别跟胖鱼一样,白白枉送了性命。
大锅里的白粥咕噜咕噜冒起了泡,到处漂浮着白粥的香气。
“开锅!”随着细猴声音落下,厚重的木锅盖被揭开。
许是大伙都知道这位瞧着细瘦的捕快并没有那么好相与,纷纷自觉地排好队,司遥也帮忙一起分粥。
眼见大半锅粥已分了下去,手臂酸麻不已,司遥抬眼扫了眼队伍,依旧是一眼看不到头。
眼前出现一个带着缺口的碗,碗底瞧着更干净些,与其他人盛粥的器具不大相同,司遥不由得多瞧了一眼。
这是个身材黑瘦,个子略矮些的青年,脸上满是赃污,他似察觉司遥的视线,冲着司遥露出讨好的笑。
司遥一视同仁给他打两勺粥。
“姑娘,能否再给点?”声音沙哑。
司遥又给了一勺,青年忙对司遥鞠躬感谢,而后捧着碗去了一边,他左手的袖口动作间,缩了上去,露出一段精壮的小臂。
司遥疑心看错,等她定睛再瞧,青年已走到窝棚,狼吞虎咽吸溜着碗里的浓稠的白粥。
“你去歇着,我来罢。”山尘从司遥手中接过勺子。
司遥手酸得紧,她在旁边瞧了会儿,又扭头看向那青年,正准备过去试探两句。
“去哪儿?”山尘像是脑后生了双眼睛。
就这一打岔的功夫,司遥再看,那窝棚里已空空如也。
“我内急!”她灵光一闪。
山尘手中的勺子停顿了片刻,只听他微不可闻道:“嗯。”
“早点回来!”
司遥应了一声便没入人群,她一路顺着窝棚找去,那青年就像凭空消失了一般,竟一点踪迹也无。
眼见距离城门越来越远,她正准备折返。
“姑娘可是在找人?”
耳后出现一道沙哑的嗓音,司遥猛地回头,只见那青年站在她身后,与她不过一拳之距。
青年脸上挂着古怪的笑,他双手负于身后,眯着眼,盯着司遥。
灼热的太阳悬挂于高空,此处杂草高长,几乎与人齐高,山那头的风吹来,杂草摇曳不止,难民窝棚嘈杂的声音顺着风吹来,又被吹散。
司遥面色镇定,后退一步:“方才瞧你胃口不错,若是不够再去盛些。”
那青年笑道:“ 有劳姑娘!”
耳边是杂草晃动呼啦啦的声音,四周静地似乎除了风声什么都不能传过来,那青年依旧笑盈盈的,眼底深处却多了一抹冷冽的杀意。
这人不对劲儿!
司遥的手放在腰间的捆阴绳上。
“姑娘如此心善,可我要怎么谢你才好?”青年一步步朝着司遥走来。
“既做善事,何需言谢?”司遥后退着,脑海中闪过无数个脱身的法子。
“砰——”的一声巨响!
天空蓦地绽放出一朵绚烂的烟火——是极乐弹!
只见青年面色一紧,眯着眼瞧了眼司遥,便转身隐入杂草中。
第73章 无意引祸水,密探青山院 ……
“这事你亲自去办,务必挑好的来。”顾老爷端坐于堂前,捏着只茶杯,正低头吹着浮在水面的茶叶。
“是,老爷。”
刚出了厅堂,他便不住地摇头,微微叹了口气,这事难办!
“顾伯伯,爹爹可在?”
顾管家只顾着怎么把老爷交代的事办得漂亮,哪里听得见有人唤他。
顾汀汀追了上来,微微喘着气:“顾伯伯!”
“汀汀?”顾管家这才瞧见顾汀汀。
只见她两腮泛红,胸口微微喘气,毫无深闺千金的持重端庄,忍不住轻斥:“着急忙慌的?若是让你爹爹瞧见少不得又是一顿责骂!”
顾汀汀笑着打了个马虎眼:“顾伯伯不说,爹爹如何知晓?”
“说说罢,又想出什么鬼点子来?”顾管家显然不吃顾汀汀这套!
“父亲可在?我寻父亲有要事要说。”
顾管家叹了口气:“小姐啊,我本不该多嘴,咱们家迁居之事已是板上钉钉,你别去触你爹的霉头。”
顾汀汀神色暗了暗,低声道:“我知晓轻重。”
只须臾,她便又恢复了笑盈盈的模样,“方才远远地便瞧您皱着眉头,可是爹爹又派了什么难缠的活了?”
顾管家看着顾汀汀,这孩子若是日后嫁进京都伯爵府做了当家主母,若是还跟在家中一样万事不知,只怕不行。
“咱们迁居京都,好歹也是皇商,府中仆从不足只怕惹人耻笑,平时倒也罢了,既上了京都,还是按京都的规矩来好。”
“还差几人?”顾汀汀问。
顾管家算了算:“前院洒扫,值夜,灶头小工,后院小丫头,林林总总少说也要二三十来个。”
顾汀汀笑了笑:“这有何难?”
“小丫头,空口白牙说大话!”
顾汀汀道:“春山镇富足,若是平时定然有的人是肯来,可如今多了条迁居,百姓喜安定,想来必不肯跟我们一道。”
顾管家摸着胡子点头,他也是这个顾虑。
“既如此,只寻无根浮萍进来也就是了。”
顾管家瞪眼:“你这孩子,上哪儿找数十个无根浮萍?”
顾汀汀笑嘻嘻的:“城外遍地皆是,还寻不着几个好的?”
“难民?”顾管家连声拒绝,“这可不行!”
“怎么不行,城外难民少说也有近千人,选人时仔细些,还怕挑不出几个好的?再者,现下难民聚集,县太爷正焦头烂额,咱们家主动分忧,既能得县太爷另眼相看,又能得百姓口口相传,多好的事?”
此事被顾汀汀这样一梳理,顾管家越觉可行,他想了想,当即拍板:“就这么着!”
“你爹爹在前堂。”说完正准备离开,像是想到了什么,又回过头来叮嘱,“你可别惹恼了他,小心又把你关起来。”
“我跟您一道去挑人,可好?”顾汀汀压根没想找她爹。
顾管家倒是没拒绝,挑出来的人,调教好了,大部分都是要陪嫁去伯爵府的,让小姐自个挑些顺眼更好。
“走罢。”
马车才刚到城外,顾汀汀便迫不及待跳了下去,她用力嗅了嗅,“怎么四处一股子药味?”
她放远视线,第一眼便瞧见了张均平,数名捕快跟在他身后分发药汤,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窝棚的尽头处,烟火缭绕,浓重的烟雾混杂着药香缓缓飘向空中,被风一吹,朝四面八方散了开来。
司遥蹲在火堆前,正往里面添柴火,炙热的火光落在她的脸上,柴火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 。
那青年是江北人士?
不像。
若是江北人士,应通术法,可那人身上并无阴气,反倒多了一种江湖杀手的凶恶之感。
可既非江北人士,又会是谁?
混入难民中又有何目的?
江湖杀手?
莫不是张均平口中的死士?
“阿遥!”
身后突然传来一道声音,司遥手下一抖。
“吓到你了?”
司遥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都要嫁人了,什么时候改改这咋咋呼呼的性子?”
顾汀汀在她身旁坐下:“好容易出来,怎么跟我爹似的?”
“你爹肯放你出来了?”
顾汀汀哼道:“我这次出来是有大事要做,他自然放我!”
司遥失笑:“什么大事,要你亲自办?”
“爹爹说要买些丫头小厮,在难民里头挑,省心省力!”
司遥赞道:“此法甚好,入了你顾府,日后倒也衣食无忧了。”
山尘抱着一捆柴火走了过来,将柴火丢在火堆旁,往火里丢了跟柴。
“山尘少侠,好久不见!”顾汀汀熟稔地跟山尘打招呼。
山尘微微点头示意。
“张捕头呢!”顾汀汀突然问。
“一来就找张捕头?”司遥的视线投向西南方:“那么大个人,瞧见没?”
顾汀汀站起身来:“我先过去了。”
司遥瞧着她蹦蹦跳跳的背影,叹道:“她这样嫁去高门大院,岂不是羊入虎口?”
“顾小姐八面玲珑,颇通人情世故,可不是什么小白兔,况且京都伯爵府并非龙潭虎穴,此事亦并未敲定,会出变故也未可知!”
“你对汀汀的印象倒是很好嘛!”
山尘面不改色:“商人之女,从小耳濡目染,总具些处事圆滑的手段!”
司遥在顾汀汀身上只瞧见了大小姐的骄纵与纯善,她也不知山尘从何来的定论,只道:“那婚事若生了变故倒好。”
山尘没搭话,又往火堆里丢了根柴火,“方才在想什么?人到后头都没发现?”
司遥想了想还是将她疑心那青年身份之事说了。
“如此说来,你并非内急?”
司遥语塞,这是重点么?
“那极乐弹我也瞧见了,像是青山院的方向。”山尘瞧了瞧手心的污点,看向司遥,“有帕子么?”
“穷讲究!”司遥说着掏出一块棉手帕。
山尘将左手递到她面前,司遥抓着他的手指,细细地将其指尖及掌心的污点擦拭干净。
“帕子不可随意外借。”山尘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嗯。”司遥轻声应了。
“好了。”司遥收好帕子。
山尘收回手,将手掌来回翻看
司遥没好气:“擦干净了!”
她站起身来,掀开锅盖往里头瞧了瞧,药已熬得差不多。
她将火堆内多余的柴火捡了出来:“黎宛出身青山院,黎十娘既将她捞出,你说,这青山院会不会是江北窝点?”
“不知!”
“这锅药可熬好了?”细猴走了上过来,揭开锅盖扫了一眼,转而看向司遥,声音温和不少,“累了便回去歇着罢,此事非你分内事。”
司遥起身:“生分了不是?”
说着伸了个懒腰,“巧了,正准备回去呢!”
说着冲着山尘歪歪头:“走了!”
此时天色渐暗,蜿蜒的难民窝棚内皆燃着微弱的火光,远远看去,宛如长虹。
两人进了城,直奔青山院。
青山院坐落在鲤州最繁闹的街头,人潮拥挤,络绎不绝,青山院灯火通明,成串的长灯笼从楼上挂了下来。
屋顶建造成了一座凉亭,上面人影绰绰,恍惚传来丝竹之靡靡天音。
司遥正要进去,却被山尘叫住。
“就这么进去?”
司遥想了想,试探问:“蒙个黑巾?”
山尘曲起手指在她额头上敲了敲:“怕不够显眼?”
说完拉着司遥去了旁边的成衣店,要了两套衣裳,司遥抱着衣裳:“我是少爷,你是我的护卫?”
真会玩!
司遥走进内屋将衣裳换好,又将头发拆了下来,束起了发,她站在铜镜前瞧了瞧,这张脸太过女气,明眼人一瞧就是个女子。
“好了么?”山尘站在帘外。
“好了!”
山尘这才掀开帘子进来。
这个是陌生的男人,身穿玄色衣袍,袖口收的紧紧的,看起来极为干净利落!
“不认识了?”山尘走到司遥跟前,轻笑着问。
竟是山尘?
司遥踮起脚尖,上手摸了摸他的眉眼,手感温润滑腻:“这便是易容术?”
山尘将她胡乱摸索的手抓了下来:“人皮面具罢了。”
接着从怀中摸出一张面具递给司遥:“戴上!”
司遥将人皮面具拿在手里把玩片刻,这才展开搁在脸上,可怎么都觉得怪异。
山尘笑了,那张普通的脸平白生出了别样的魅力。
他将人皮面具从司遥脸上拿了下来,再从她的鬓角处开贴。
身周绕满好闻的檀香与松针的气息,她透过人皮面具直视山尘的眼睛,视线往下,是突出的喉结,她手痒难耐,伸手摸了下。
“别动!”山尘低声道。
司遥便不再动!
片刻后,山尘才道:“好了,瞧瞧!”
司遥并不着急凑到铜镜前瞧,仍旧盯着那喉结。
“还瞧?”
司遥笑了笑,扑到他怀中,踮起脚尖,启唇咬住了那喉结。
山尘脊背僵硬,左手手掌轻握着司遥瘦削的肩膀,右手手掌则抓住她纤细的手臂,就这样看着她,任由她胡作非为。
好一会儿,她才放开。
“满意了?”
司遥道:“还行!”
山尘闷笑一声,轻拍了下司遥的后脑勺:“走了!”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了青山院,堂内依旧是上次的摆设。
高台上歌舞正盛,红纱飞扬,细腰如影,堂下的看客喝着茶水,摇头晃脑,品美人,赏轻歌曼舞,青山院内一派歌舞升平。
“两位贵客,这边请。”迎面走来位年纪极轻的姑娘,笑意盈盈地要将司遥往大堂引。
司遥高抬下巴,哼了一声,站在原地不肯走,这等做派当真像极家里惯坏的傲娇小公子。
那姑娘怔然,反应过来:“贵客,这边请!”
是楼上的方向。
司遥这才满意,带上身后的侍卫上了楼。
这才上二楼,便听见楼下传来一阵嘈杂的惊呼。
“啊啊啊啊——”凄厉的惨叫声穿透整座青山院。
“杀人了!”
第74章 相逢不相识,妒恨乱人心 带路……
带路的姑娘皱皱眉头,转而含笑看向司遥:“贵客勿惊,稍作片刻。”
说完便脚下匆忙地离开了。
“是个练家子!”山尘看着那姑娘的背影。
“会武功?”司遥问。
司遥走到木栏扶手处,伸头往下瞧,只见大堂内人群分散,一窝蜂地挤在角落,各个满脸惊恐,更有甚者,瘫坐于地上动弹不得:“死……死人了?”
“快报官!”
“快报官!”
众人反应过来,潮水似的纷纷朝着门口涌去。
司遥所在的位置视线极佳,她垂眼看向地面的尸体。
这是具趴着的女尸,不着寸缕,通身泛红,凌乱打结的黑发铺了满地,浓稠鲜红的血液从她身下溢出,涌向四面八方。
“皮被剥了!”山尘只扫了一眼。
“嘎吱——”
就在此时,青山院的大门缓缓关上。
门后站着位青衣姑娘,笑意盈盈:“各位贵客,请勿惊慌,我乃青山院掌事——折青,此乃我专为各位贵客精心准备的表演。”
“名唤提线血尸!此技源于江北……”
“什么表演?人都死了!”有人壮着胆子打断折青,“赶紧把门打开!”
“把门打开!”
“放我们离开!”
眼见大堂骚乱不止,高台上的歌舞姬皆停了下来,因带着面纱,瞧不清她们脸上的表情,只瞧见露出来的一双双眼睛,泛着冷意!
折青对众人的抗议充耳不闻,脸上依旧挂着得体的笑容:“诸位若是不信,请看!”
众人顺着她指的方向瞧去,只见地面躺着的血尸像是活了过来:上半身猛地往后仰,身体已一种诡异的姿势弯曲。
大堂内鸦雀无声,只听见血尸动作间发出“咯咯咯”骨头错位的声音。
那血尸像是一具木偶,被人牵引着四肢,僵硬地从地上缓缓爬了起来,直到整个人站立起来。
“贵客可都瞧见了,若是死人,如何站立?”折青说着,走到血尸身侧,指尖在血尸的皮肤上轻剐,指腹瞬间染上一抹红,“只是猪血罢了。”
血尸垂着头,长发几乎坠在地面,一动不动,诡异极了。
折青看向血尸:“瞧瞧,你吓着贵客了 ,还不赶紧下去?”
那血尸同手同脚,以一种极度僵硬的姿态,缓慢地朝着高台后走去。
血尸消失了,地面的血迹也被清扫干净,众人仍心有余悸。
折青的目光投向高台,台上的歌舞姬再次翩翩起舞。
丝竹声声,靡靡悠扬!
折青笑道,“是我思虑不周,冲撞了各位!”
“我青山院行得端,坐的正,若是贵客们还想报官,请便!”
折青话音落下,青山院的大门缓缓打开!
胆子略小些的结伴三三两两地离开了,更多的则继续回到座位上醉生梦死。
司遥趴在木栏杆上,瞧着这些不知死活的人,只得摇头,她的视线向四周流转一圈。
目光落在对面时,猛然停住,心脏在胸腔里砰砰作响。
看错了么?
竟是一模一样的脸。
“怎么?”山尘注意到她的反常。
对面的人像是察觉到了,不动声色地看了过来。
这是一双凶煞,阴冷的眼睛!
与她记忆中的温柔可亲大相径庭。
她走了,司遥下意识追了上去。
那抹黑色的背影时隐时现,在她快要追上时,便消失地无影无踪;在她茫然不知去往何方时,那背影又出现了。
如此反复,她被引着来到了一处长廊下,四周不闻人声,前头黑漆漆的,伸手不见五指,于尽头处又隐隐泛着红光,宛如通向无间地狱。
司遥稍作犹豫,正欲进去,便被赶来的山尘制住。
山尘的脸色难看得紧:“不能再查了,先离开!”
两人快速离开青山院,回去的路上谁都未曾开口,山尘一直默默瞧着司遥。
司遥仍旧未回过神来,她怎么都想不通,
她居然在青山院看见了师娘?
她不确定是不是,师娘术法高深,温柔可亲,可方才那女人,满身阴邪之气,修的是邪道之法。
分明是一样的脸!
“方才那人你认识?”山尘问。
“认识!”
见司遥丝毫没有继续往下说的样子,山尘兀自道:“那女人出自江北易氏,此族与黎氏并列,为江北两大家族!”
“黎十娘的丈夫便是易氏之人!”
江北易氏?
师娘竟是江北术士?
师父生平最是痛恨江北鬼术,怎么可能与江北女子纠缠不清?
可当年师娘找上门来,拿出的信物又的确是师父随身携带的拂尘。
师父整整七年,杳无音讯,生死不知。
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青山院已成了江北易黎两氏接头窝点!你我单枪匹马,不好打草惊蛇!”
“你在想什么?”山尘顿下脚步,目不转睛地看着司遥。
司遥回过神,想了想,“她是我师娘!”
山尘眉头微挑:“江北易氏?”
“我并不知她真实身份,不过,她与以往相较,变了很多。”
两人回到东巷,已是亥时,司遥在屏风后沐浴完,穿好衣裳闭着眼爬上了床,扯过被子盖在脸上。
丑时,山尘睁开眼。
他微微侧头看向司遥,她睡得正熟,白皙的小脸一半隐入锦被中,睫毛低垂下来,形成一道弧形的阴影。
他将司遥露在外面的手臂塞进被子,这才小心翼翼地起身出门。
今夜并无月亮,四处阴沉沉的,不知名的鸟儿发出“咕咕咕”的空灵声。
山尘到了城外红枫林,阴冷的夜风将枫叶吹得摇曳不止,他站在枫树下,风吹起他的衣摆。
“此事属下已安了线,必定万无一失!”李留声单膝跪地,将宗内及京都要紧之事,一一禀报。
“做的很好!”山尘的声线冷冷的。
“府内可有大事发生?”
李留声想了想:“老夫人催您回去,想来是为了结亲之事!”
山尘并未言语,耳边的风声像是一道漩涡,将他平静的心搅地凌乱不堪。
“山主,您与司姑娘?”李留声才刚开口便反应过来自己越矩了。
他忙止住话头,小心翼翼地抬眼看向山主,发现他似乎并未将他的话放在心上,蓦地松了口气。
“你查查此人。”山尘拿出一张画像。
李留声双手接过,打开一瞧,只见上面是个黑衣女子,眉目间满是阴气。
“此人乃是江北易氏,查查她是否曾与一道士相好过?”
“属下领命!”
次日清晨,司遥正准备跟山尘吃早点,岂料一拉开门,就见顾汀汀坐在门槛上哭哭啼啼的。
“怎么了这是?”
“阿遥!”顾汀汀抬起脸,一把抱住司遥,哭得雨带梨花,漂亮的眼睛红彤彤的,脸颊挂满泪水。
“他不喜欢我!”
“为什么不喜欢我?”
“呜呜呜呜!”
司遥灵光一现,难不成是张钧平?她抬脸看向山尘,用唇语问:“张捕头?”
山尘不动声色地点头。
“你们聊,我出去转转。”
汀汀居然喜欢张钧平,她居然没发现?她可太迟钝了。
司遥轻拍着顾汀汀的后背,待她好些才掏出帕子给她擦眼泪。
“阿遥,我没办法了,我不能去京都,我……我……”
顾汀汀抽抽嗒嗒,卡了半天愣是没说出下半句。
“你想让我怎么做?”司遥看着顾汀汀的眼睛。
顾汀汀既然跑来找她肯定是已有了主意。
“阿遥,你会帮我的,对么?”
“会的!”司遥轻柔地帮她将眼角的泪水擦去。
“先起来,屋里说!”
司遥将顾汀汀带到房内,关上门,顾汀汀四处打量了片刻,擦擦眼泪:“阿遥,你跟山尘少侠已经?”
“没有!”
“哦!”顾汀汀乖乖坐下,司遥坐在她对面:“什么时候来的。”
“天未亮我就来了。”
司遥摸了摸顾汀汀的衣袖,已被露水打湿,她找了套自己的衣裳递给顾汀汀:“湿衣裳换了,可别着凉了。”
顾汀汀换好衣裳,这才进入正题:“阿遥,你能不能把张捕头约出来?”
司遥等着顾汀汀的下文。
顾汀汀低下头,像是难以启齿,她将一只白玉瓶搁在桌上。
司遥拿起白玉瓶:“你想让我骗张捕头喝下这东西?”
顾汀汀忙摆手:“只需参一点在茶水中即可!”
“这是什么?”
顾汀汀支支吾吾,说不上来,脸却涨红了。
司遥了然,搁下白玉瓶:“这不好!”
见司遥拒绝,顾汀汀可怜兮兮地看着她:“阿遥,我没办法了,若非如此,我只怕躲不开。”
“昨夜我约了张捕头见面,鼓起勇气跟他表达我的心意,可他说……”
“让我自重!”她从小到大何曾受过这样的屈辱?
司遥思来想去:“不行,张捕头照顾我良多,我不能。”
“阿遥,那我呢?是我救的你,你就当报答我的救命之恩了,行么?”
“难不成你就眼睁睁地瞧着我嫁给不喜欢的人,山高地远的,嫁去那愣什子伯爵府?”
她见司遥依旧态度坚决,猛然站起身,从司遥手中夺过瓷瓶:“好好好,你们都不管我,不管我的死活!”
“如此,我倒不如一头碰死算完!”
司遥忙制止,顾汀汀瞧着极活泼好说话,实际说一不二,若说去死搞不好真能做得出来!
“我帮!”司遥头疼得很,她真成了架在火上的鸭子了。
顾汀汀愣了愣:“当真?”
“给我罢!”司遥叹气,从顾汀汀手中接过白玉瓶。
顾汀汀高兴地一把抱住了司遥:“阿遥,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帮我的!”
司遥叹口气:“你自己别后悔也就是了。”
顾汀汀抹了把眼泪,拼命地摇头。
“今夜务必将他约到白云道云来客栈!我会在天子一号房等着!”
司遥将她送出巷子,顾汀汀突然转身,眼中满是歉疚:“谢谢你,阿遥!”
司遥拍了拍她的肩膀,转身回了屋子。
待司遥的背影消失后,顾汀汀脸上的歉疚消失了,她漠然地看着空荡荡的巷子。
阿遥,别怪我!
要怪就怪,他凭什么喜欢你呢?
第75章 机关太算尽,春宵卧鸳鸯 ……
酉时,远处响起一声闷雷,天空霎时间乌云密布,顷刻间狂风裹挟着暴雨侵袭而至。
细密豆大的雨滴将院中的梧桐树叶砸得不堪忍受,原本干燥的地面圆圈似的被晕湿一片。
司遥趴在窗边,瞧着院外的大雨,手中捏着那白玉瓷瓶,一时间思绪万千。
她这要怎么跟张均平说,怎么把他骗去云来客栈?
雨水被风吹了进来,洒落在脸上,冰冷冷的,手背上逗留的透明雨珠令她小臂泛起了一阵鸡皮疙瘩、
窗框已被打湿,用手一摸,徒留下一摊水痕。
司遥轻叹了口气,将窗户关上,山尘又不知上哪儿去了。
她想了想,又垂眼瞧了瞧手心的白玉瓷瓶,换了身衣裙,将往日收好的雨伞拿了出来,撑开,走进了雨中。
地面已积了一滩小小的水洼,脚踩上去,发出轻微水花迸溅的声响,雨滴毫不留情地砸在伞面。
司遥轻车熟路地到了张均平家,大门紧闭,她敲了敲,雨水将她敲门的声音淹没,没多一会儿,便听见里面的人小跑着出来:“来了!”
是张均平的声音。
门被拉开,四目相对,张均平脸上的错愕还未消散,便听见司遥说:“今日不当值?”
张均平回过神来:“我娘身子不大爽利!”
说着侧开身子,“进来罢。”
司遥跨进门槛,收了伞,张均平从她手中接过伞,搁在廊檐下:“下这么大的雨,怎么过来了?”
他见司遥身上并无被雨水打湿的痕迹,略微松了口气。
厨房的热水烧得正滚,咕噜咕噜地冒着热气,张均平提了茶壶,给司遥倒了茶:“去去寒气!”
司遥双手捧着茶杯,轻声道:“多谢!”
杯内漂浮着些许茶叶,被滚烫的热水一冲,发出扑鼻的清香,她呼呼吹开水面的茶叶,轻嘬了一口:“好香的茶!”
“是龙顶?”
“嗯!我以为你爱喝。”
张均平坐在司遥对面,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她,也不问,也不催。
“青山院,你了解多少?”司遥放下茶杯。
“怎么?可是发现了什么蛛丝马迹?”
“难民里只怕混进来些身份不明之人。”司遥将昨日放粥时候察觉的异常一一说与张均平。
“那人瞧见天空燃放的极乐弹便离开了。”
“极乐弹发出的位置便是青山院?”张均平问。
他的视线不动声地扫过司遥面前的茶杯,发现已经空了,他站起身来,再次斟满茶水。
“我与山尘探了青山院,此地竟是江北接头的窝点,里头错综复杂,我俩行至后院,却听旁屋有商议之声,只依稀听见什么戌时,白云道云来客栈。”
张均平静静地听着。
“你说,他们是不是在谋划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张均平沉吟半晌,才开口:“不好说。”
“啪嗒——”外面传来异响,张均平即刻起身出门查看,司遥跟了上来,却发现立在廊檐下的油纸伞不知何为倒在地上。
地面上依稀印着几只脚印。
张均平盯着那脚印不知在想些什么。
“认识?”司遥问。
张均平摇摇头:“他还是不死心。”
“怎么没见山尘少侠?”
司遥叹了口气,摆摆手,走回屋内,继续端起桌上的茶杯:“贵人事忙啊!”
张均平站在门口,看着司遥欲言又止。
“想说什么?支支吾吾的?”
“你对他可曾了解?”
司遥搁下茶杯,她不想问,她想让山尘主动亲口跟她说。
张均平见她不说话,也不再多言,他从墙上将剑取了下来,随意用袖口擦了擦:“走罢!”
“白云道有些路程!”
司遥将最后一口茶杯喝干净。
此时雨已经停了,天空乌云散尽,天色明亮了不少,四处潮湿闷热,远处吹来的风皆潮湿黏腻。
地面依旧泥泞。
两人策马出了城,一路只奔白云道。
?卯时,天色渐沉,暮色四合。
司遥与张均平在白云客栈不远处落马,司遥指了指客栈后方:“会轻功么?”
张均平微微点头。
“很好,跟我来!”她扯着张均平绕到了客栈后方,而后指着二楼最里面的房间道,“瞧见了么? ”
“嗯!”
司遥解下腰间的捆阴绳递给张均平:“上去之后把绳子丢下来。”
张均平没有异议,踮起脚尖,微微提气,便攀上了天字一号房的窗户,他推开窗户,闪身进入,继而将绳索丢了下来。
司遥抓住绳索利落地爬了上去。
屋子里空荡荡的,弥漫着一股奇异的花香,司遥用力吸了吸。
她的目光移到桌上,只见上头搁了一套茶具。
司遥佯装四处探查,不动声色地走到桌边,迅速拨开白玉瓷瓶的木塞,将药粉倒入了茶壶中。
正当她松口气时,转身却见张均平一个趔趄朝她倒了过来,她忙扶住:“怎么了?”
张均平用力闭上眼睛又睁费力地开,只觉头重脚轻,眼花缭乱,他极力睁着眼,只能依稀瞧见司遥略带慌张的脸。
“水!”
司遥忙将张均平扶着坐下,提起茶壶倒了一杯,正当她犹豫不决时,张均平伸手夺过茶杯,一口喝了个干净。
司遥紧张地看着张均平。
只见他低垂着脸,一言不发。
“张捕头?”司遥晃了晃他的肩膀,手腕蓦地被抓住,张均平缓缓抬起头来,眼底泛红,呼吸急促。
“你……还喝水么?”
听到司遥的声音,张均平像是被一盆冷水浇了个透心凉,他松开手,喘着粗气,断断续续道:“是依兰香!”
依兰香?
就在此时,司遥也觉得一阵头晕眼花,她脚下一软,跌在椅上。
司遥意识尚算清晰,她吃力地将张钧平扶到床上,自个竟也跟着倒了下去,再起不来。
像是被下了软筋散,浑身发软动弹不得,小腹还隐隐窜上来一股灼热之感。
她睁着眼直直地瞧着挂在床上水红色的纱帐:“怎么办?”
她以为顾汀汀是冲着张均平来的,没想到是冲着她来的,她本无意于张均平,何必当她作假想敌?
窗外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似乎又开始下雨了,斜风细雨吹打着窗柩,摇曳不止的树影映在窗纸上,伴随着点点的雨声将这间暧昧的小屋彻底侵占。
张均平极力忍耐,五指捏得咯吱作响,整个人像是一条从水里打捞上来的鱼,挣扎着。
司遥轻叹口气:“你且再忍耐片刻!”
顾汀汀既心悦张均平,便不会眼睁睁看着她与张均平发生什么,但此刻她依旧不见人影,只能说明她在等,在等张均平药效彻底发作。
司遥闭上眼,用力吸了口气,脑海中不断回荡着山尘说的那句她一直不认同的话。
“顾小姐八面玲珑,颇通人情世故,可不是什么小白兔!”
她现在明白了,她才是小白兔!
张均平药效发作,彻底失控。
他翻身压住司遥,灼热的气息喷洒在司遥的脸上,司遥下意识地偏过头去。
“你……”她正要说话。
“哐当——”一声,大门被推开了。
司遥只觉得身上一轻,待她定睛一看,只觉脊背僵硬,来人竟是山尘。
山尘面色像是凝结了一层冰霜,就连眼底皆弥漫着一股浓重戾气,他弯下腰,一言不发地将司遥打横抱起。
走到门口,顾汀汀十分自觉地侧开身子,微笑着看着山尘:“合作愉快。”
山尘连个眼神都没给她,抱着司遥走进雨幕中,丝丝泛着凉意的雨水冰冷冷地敲打在她的脸上,下腹的燥热似乎压下去不少。
顾汀汀面无表情地看着两人消失在雨幕中,这才缓缓将房门关上,她一步步走到床边,垂眼看着面色潮红的张均平。
半晌,手指移到腰间,揭开腰带,衣裙顺着滑腻的肌肤掉落在地上。
张均平缓缓抬起泛红的眼睛,从下到上,细细描摹,最后将视线定格那张脸上,像是看不清眼前人,他张张嘴:“司……”
话未说完,顾汀汀便弯下腰堵住了他的嘴。
仅存的理智彻底崩塌,张均平下意识搂住顾汀汀,唇齿相纠。
张均平翻了个身,将顾汀汀压在身下。
屋外大雨滂沱,屋内烛火葳蕤,红纱帐摇曳不止,屋墙人影相交。
*
山尘带着司遥上了停在客栈门口的马车,车厢内温暖明亮,颇为宽裕,角落里置了张小床。
他将司遥放在床上,扯过被子将她裹了起来,随即坐在一旁一言不发。
狭窄安静的车厢内,司遥急促的呼吸声格外明显。
“轰隆——”
一声闷雷巨响,空中闪过一道明亮刺眼的闪电,司遥忍不住伸手勾了勾山尘的衣袖,轻声问:“你怎么过来了?”
见山尘不搭话,她又继续道,“我口渴!”
山尘脸色松了些许,倒了杯茶杯喂给司遥,随即将空了的茶杯搁在一旁,用手背轻轻抚了抚司遥的脸颊,借着微弱的烛光,一点点描绘着她的眉眼。
“愿意么?”
司遥沉默。
她还不够了解山尘,准确地说,山尘对她还不够坦诚,她不问,不代表她不在意。
山尘蓦地收回手,冷了脸,质问,“他可以,我不行?”
司遥怔然,半晌才道:“你明知我心意,说这话无异于剜我心肺!”
马车在泥泞的道路上穿行,雨水似乎越来越大了 ,穿过云层重重砸落在车顶,发出沉闷的响声。
“今夜若我不来——”
“若真发生了,难不成你便与我分道扬镳了?”
山尘只瞧着她不说话。
司遥别开头不愿与他对视,扫了眼空茶杯,口干舌燥。
山尘起身给她倒了茶来,司遥一股脑喝了个干净。
小腹燥热的势头愈来愈烈,直冲心口,灼烧着她的心肝脾肺。
“还有么?”她还是口渴。
这可怜兮兮的模样当真是勾人极了,山尘捏着茶杯,定定地瞧着她。
忽地松手,茶杯坠落在地,并未破碎,咕噜噜地滚到车门处。
马车停了下来。
“轰隆——”又是一声闷雷。
山尘的脸在眼前放大,唇被覆盖,牙关并未咬紧,城门失守,金兵破门而入,相互交杂间发出兵刃碰撞的清脆声。
司遥被吻得七荤八素,仿佛攀上了九霄云梯。
“阿絮——”
暧昧的呼声在耳边呢喃,“再给我些日子,很快!”
司遥红了眼尾,伸手勾住山尘的脖子,启唇咬上那节突出的,被汗水晕湿的喉结。
山尘闷哼一声,放在她腰上的手掌微微收紧。
帘外风雨交织,雷电齐鸣,道旁那一窝青竹被雨水浇灌地苦不堪言,纤细的竹杆欲折不折,竹叶尖青翠欲滴,被雨水打湿后正湿润的光泽。
第76章 平地生波折,牢笼囚血尸 细猴失踪……
顾汀汀缩在被窝里,只露出一双眼睛。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张均平起身,将散了满地的衣裳拾起,穿戴整齐。
“张大哥?”
张均平系衣带的手忽地顿住,他并未回头:“三日后,我会上顾府提亲!”
“当真?”顾汀汀一骨碌掀开被子,撑起身体,覆于身躯上的锦被随之滑落。
“不假!”张均平取来顾汀汀的衣裙,正要给她。
转身却见美人肌肤如玉,锦被欲遮不遮,露了半湖春水。
他怔了片刻,别开脸,脸颊泛起不自然的红晕:“衣裳穿好,我送你回去!”
张均平出去了。
顾汀汀露出了得意的笑。
阿遥心软,张大哥正直,山尘亦是个聪明人,哦,不,应该称他为——江世子。
事情发生的轨迹,与她预料的分毫不差。
只是阿遥那儿怕是不好交代了。
但她只烦闷了一会儿便将这抹情绪抛了九霄云外。
她不必远嫁京都,可以跟心爱之人长相厮守,这便够了。
更何况阿遥的命还是她救的,就当报答救命之恩了。
再者阿遥本就与江世子两情相悦,她助其得偿所愿,阿遥应当谢她才是。
*****
雨过天晴,天空呈现出一种极其淡雅的湛蓝色,成团的白云悠闲地在空中游弋,稻田间吹来的风伴随着青草甜腻的香气。
司遥闭着眼,浑身乏力,任由山尘扶她起身。
“这便受不住了?”
司遥睁开眼,目光幽怨:“四天三夜,我是牛么?”
“嗯,可出力的不是我么?”
司遥不与他贫,“这就回去了么?”
“那,再多呆几日?”
司遥抬脚欲踢,却被山尘含笑抓住脚踝:“这么凶啊?”
马车动了起来,因此刻天气放晴,地面干燥顺畅,马车驰骋在官道上,只须臾便到了东城门。
刚入城内,一名腰间别着折扇的捕快正拉着街道两旁的商贩说话。
那摊主边听,边连连摆手摇头。
折扇捕快似叹了口气,头顶的太阳明晃晃的照下来,他用手背擦了擦汗,捏着手中的画像继续问。
司遥跳下马车:“崔梁!”
崔梁应声回头,随即脸上露出笑容:“司姑娘?”
司遥低头看向他手中的画像:“怎么回事?”
崔梁只叹气,不说话。
司遥径直从他手中接过画像,打开,面色一滞。
画像上的人身形瘦削,眉眼清秀,穿着捕快服,腰间别了一把弯刀,垂在身侧的右手少了半截小拇指。
司遥声音发着颤:“这是何意?”
崔梁仍旧沉默。
“到底怎么回事?”司遥急躁起来。
崔梁道:“四日前,细猴从衙门离开后并未往家走,而是去找头儿了,次日,他与头儿皆未曾上值,我等只以为头带着他出任务了,也不曾放在心上,直至今日早晨,头儿回来了,可细猴……”
却不见了踪影!
四日前?
司遥突然想到那日张均平家廊檐下倒下的雨伞以及凌乱模糊的脚印。
“张捕头呢?可是去了青山院?”
崔梁不解:“此事与青山院有何干系!”
司遥来不及解释:“别找了,我知道他在哪儿!”
说完转头看向马车,山尘已经从车厢出来,站在马车上,居高临下,白衣逆着光,贵气斐然。
司遥冲他抬抬下巴,山尘便低笑一声,随即下了马车:“走罢!”
看着两人的背影消失在人潮中,崔梁低头瞧瞧了手中的画像,珍重地将画像卷好。
到了青山院,已近午时。
“这?”只见青山院大门紧闭,红色的灯笼宛如风烛残年的老人,挂在空中摇摆,满地零碎的红绸布缎。
“难不成打草惊蛇了?”司遥猜测。
山尘问:“青山院之事只你我二人知晓,细猴是如何得知的?”
司遥面色不佳:“四日前,我与张均平说过此事。”
只三言两语,山尘便将来龙去脉梳理清楚,他盯着司遥惨白的脸,明白她心中自责,轻声宽慰,“眼下找人要紧!”
大门并未上锁,才进大堂,里头黑灯瞎火,窗户被钉得死死的,外头日头正盛,竟一丝光亮都不曾透进来。
鼻尖飘来一阵古怪的味道,司遥用力吸了吸,像是血液的腥甜又莫名夹杂着奇异的花香。
这味道令她无端生出些许不适,皱皱眉头:“闻到了么?”
“嗯!”山尘清润的声音回荡在黑暗中。
司遥摸出夜明珠,视线瞬间清明,只见大堂凌乱不堪,桌椅板凳七零八落。
地面,墙壁之上皆是飞溅的鲜血,已经干涸,呈现一种脏污的泥黄色。
“怎么会有打斗的痕迹?”司遥蹲下,盯着地面的血迹,“看起来,规模还不小!”
“去楼上看看!”司遥站起身来,举起夜明珠,才发现山尘站在角落里,抬眼盯着墙壁,不知瞧些什么。
“怎么了?”她走到他身边,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只见墙壁上是一道血色的人形。
司遥脑海中浮现出那具提线血尸的身影,只是墙壁上的血色人形瞧着更瘦些。
也就是说,这青山院不只一具血尸。
“你可知这血尸的来历?”山尘突然问。
司遥摇头,她前世身居山中道观,占据这副身体时日也才短短一年,对外界并不甚了解。
她只能感受到这血尸怨气颇重,厉害得紧。
“血尸炼制乃是江北易氏的看家本领,需取执念深重之人,引其入梦,令其与所执念之人或物梦中相会,再行生剥其皮,以煞相镇!”
“竟如此阴毒!”司遥喃喃道,不怪师父如此厌憎江北术士,她的目光投向山尘,“此等秘闻你竟也知晓?”
“我祖父,父亲皆出征过江北!对江北秘法,风土人情颇有了解。”
说话间,两人已至顶层。
“上锁了?”漆红色的门上挂着一把硕大的铜锁。
山尘右手探向身后,将天命拔了出来,翻腕间,剑刃朝着锁头劈了下去,只听咔哒一声,那锁被便跌落在地。
司遥抬脚踹在门上。
“嘎吱——”
门像是多年未曾开启,摩擦间发出刺耳尖锐的声音,门打开的瞬间,一阵浓烈的阴风瞬间冲了出来。
司遥起了警惕,将挂在腰间的千机铃解了下来缠在腕间。
屋内挂满红纱帐,四方墙上皆设木窗,木窗被木条钉得死死的。
红纱帐后隐隐传来一点微弱的烛光,烛火在摇曳,红纱无风自起。
司遥拨开红纱帐,山尘先她一步走在前头。
“咔哒——”踩到一块松动的青砖,司遥下意识低头,恍见地面出现一个黑乎乎的大洞。
“阿絮——”
她看见山尘满脸惊慌地朝她冲了过来。
身体在不断下坠,司遥忙从腰间拔出匕首,用力将刀刃插进石壁。
刀刃与石壁下滑间擦出微小的火花。
像是到了一处缓冲地带,司遥停了下来,她喘着气,重力拉扯下只觉得手臂疼得厉害。
缓和片刻后,她摸出夜明珠,抬头瞧了瞧顶上,地板已经合拢。
石壁潮湿滑腻,空中弥漫着浓烈的腥臭与腐肉的气息。
司遥低头看了看下方,松了口气,距离地面已经不高。
她收好夜明珠,将捆阴绳绑在匕首把柄上,顺着绳索滑了下去。
地面淌满积水,刚落地鞋袜便湿了一半。
她拽住捆阴绳,巧力一拉,匕首便从石壁脱离。
将捆阴绳收好重新别在腰间,再将千机铃缠在左手腕上,右手则是紧抓匕首。
“哒哒哒——”脚踩在薄薄的水面发出轻微的踩水声,四周寂静得可怕。
“吼——”
就在此时,黑暗深处传来一阵类似凶兽的怒吼。
司遥脚下一顿,恍然瞧见前方黑的像是一团凝聚的黑雾,阴冷之气从四面八方侵入骨髓!
“吼——”又是一声怒吼。
不对,不是凶兽!
这吼叫声略微沙哑,又带着无助的暴怒与烦躁。
是人?
司遥快步朝着那怒吼声走去,距离那叫声越近,鼻尖的血腥味就越是浓重。
路没了。
眼前只有一条通往地下深处的台阶,下头阴气森然。
司遥正准备下去,身后突然出现一只大手锢住脖子,极大的力量将她拽到一旁。
司遥没有犹豫,将匕首被朝身后捅去。
那人抓住刃口,低声喝道:“别动!”
竟是张均平!
司遥与他贴得极尽,对方呼吸时起伏的胸膛与她的脊背相贴。
她正欲说话,只见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地下石阶前。
此人身披黑色斗篷,通身阴气缭绕,带着兜帽,看不清脸,阴冷冷的目光朝着四方扫视一圈。
当对方的脸转过来时,司遥脊背僵住。
是师娘?
易昉并未察觉异常,她收回目光,快步下了石阶,身影消失在了转角处。
“你认识?”张均平这才松开司遥。
“嗯!”司遥含糊不清。
“来这里作什么?”张钧平又问。
“跟你一样!”司遥闷声道,细猴之事,与她脱不开干系。
张均平岂能不知司遥心中所想,他叹了口气:“山尘没跟你一起?”
山尘既与她定了心意,青山院又危险,岂能让她独自一人就来?
“走散了。”司遥看向张钧平的手,已鲜血淋漓。
“刀不错。”张钧平甩了甩手上的血。
这匕首是无人小岛时,山尘给她剔东西玩儿的,只不过她瞧着这匕首实在喜欢,便据为己有了。
“你的手得包一下。”
“嗯。”张钧平手伸进怀中摸帕子,触碰到那块熟悉的棉质手帕时,手下一顿,转而撕下衣摆囫囵包了。
两人顺着石阶下去,当看清眼前的景象后,司遥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
这是一间巨大的地下牢笼,牢房堪设于两侧,过道潮湿泥泞,泥浆混着血液的气息在空中弥漫。
一眼望不到头的过道。
牢门前站立的血尸。
第77章 鬼钟撞梵音,身死起疑团 “……
“滴答——”
“滴答——”
地牢昏暗潮湿,水滴砸落在沉积的污水中,荡漾出层层水圈。
司遥缓缓朝着血尸走去,鼻尖的血腥气越加浓重。
她的目光对上了血尸的眼睛,这是一双黑沉沉的眼珠,嵌在没了皮的红肉中,像是两湾深邃的漩涡,眼底还有些许活人的生气。
她抬起手,两指并拢,轻轻按在血尸的脖颈处。
触感肥糯,湿滑且黏腻。
片刻后,她放下手,将指腹黏腻鲜血胡乱刮在牢门上,轻声道:“死了。”
对于这个答案,张钧平毫不意外。
“身死神生,诡异且怖,江北易氏穷凶极恶,终有一日,必自食恶果!”司遥沉重地看着过道两侧的牢房,几乎每间牢门前都站着一具血尸。
地面的积水折射出微弱的光,蜿蜿蜒蜒着,到了看不见的深处。
张钧平别开眼,这世上的恶人太多了,都活得好好的,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利,视苍生如蝼蚁!
自食恶果,谈何容易?
“吼——”
就在此时,那道神秘的吼声再次传来,紧接着是铁链扯动碰撞间发出的清响。
司遥扭头,目光沉沉地看向过道深处,那东西似乎就在这片地牢中。
她冲张均平打了个眼色,率先朝着过道深处走去。
每走一步,地上潮湿的积水裹着血泥飞溅在衣角上,污了一片。
越到地牢深处,那铁链声就越清晰,窸窸窣窣地回荡在黑暗中。
行至尽头,眼前是一间潮湿狭窄的洞穴,地面铺满被尸水濡湿的稻草,一脚踩下去,稻草凹陷,尸水涌上,漫过鞋头,自下而上飘出一股潮气腐烂的尸臭。
司遥顺着稻草看向角落,阴暗处支着一副巨大的十字木架,木架上血迹斑驳,残痕累累。
一只细瘦的血尸被铁链锁住,禁锢在十字木架上,他垂着头,凌乱的黑发覆盖了整颗脑袋。
像是察觉有人来了,他缓缓抬起头,凌乱打结的发丝间露出一双赤红色的眼睛。
司遥目光微缩,这具血尸,居然没死?而且跟外面的血尸似乎大不相同。
它动了。
动作间,扯动铁链,发出哗啦啦的响声。
司遥下意识后退一步,捏着千机铃,警惕地看着血尸。
那血尸动弹不得,越发狂躁,扯得铁链崩成了直直的铁线。
“咕咕——”喉骨转动,他发出低沉诡异的鸣叫。
“他好像有话要说。”张均平皱着眉头道。
“吼——”血尸失了耐心,癫狂地将铁链扯地哗哗作响,发出的怒吼声震耳欲聋。
可贸然靠近血尸显然是不理智的。
司遥沉下心想了想,眼下只能试试这个法子了。
只见她左手晃动千机铃,右手变化手势,口中轻念:“主定帝敕,扫荡乾坤。二十八宿,横列七星。乾坤启斗,飞天狼乾……”
“急急如律令!”
此乃安魂咒,血尸身未死,神魂在,便受得这咒语。
随着司遥念诀的速度越来越快,千机铃发出的铃声亦越来越急促。
那血尸动作逐渐变得迟缓,目光也呆滞下来。
铃声蓦地停住。
四周一片寂静。
司遥念完最后一句咒词收尾,千机铃身飘散着一缕微弱的光芒,那光芒朝着血尸飘去,像一根温柔的藤蔓缓缓自下而上缠上血尸。
血尸平息下来,头颅缓缓垂了下去。
司遥收起千机铃,与张均平正欲上前查看,忽而听见远处传来两道模糊的争吵声。
“瞧你这没教养的样子,易氏当真是越发不济了,竟派你来接应此事!”
是黎十娘的声音?
“好嫂子,易氏如何,你竟不知?”
司遥皱眉,这是……师娘的声音?
黎十娘冷笑一声,威胁道:“休得啰嗦,当心我送你与你那短命的哥哥黄泉相伴!”
“锵——”地一声巨响,瞬间地动山摇,司遥脚下不稳,张钧平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当心!”
“多谢!”
“铿——”又是一声。
刀刃劈在石壁上发出石破惊天的巨响,紧接着是二人过招时发出的破风声。
此二人边打边相互揭短,辱骂。
“你以为我是易天行那废物么?”易眆不甘示弱,赤手空拳便迎上了黎十娘的江北残刀。
“兄妹本是一体,怎的如今却不认了?”黎十娘呛了回去!
“多年不见,嫂子功法止步不前,嘴皮子功夫倒是日渐深厚。”
“小蹄子,对付你,何须大动干戈?”
眼见打斗的声音越来越近,司遥忙拽住张均平:“去那边!”
十字木架后的石壁上突起一块石头,恰好是一处天然的蔽身之处。
两人才将将藏好,那头便打了进来。
“到底是我哥仁慈,当日就应将你打死算完!”
黎十娘笑的明晃晃的,眼底却是阴沉沉的杀意:“看来你是后悔了。”
这处位置挑得当真是绝,司遥只需微微侧头便能将洞狱中发生的一切尽收眼底。
只见场内二人势均力敌,缠斗得不分你我。
黎十娘像是失了耐心,手腕纷飞间挽出一个绚烂的刀影,那刀影散落的黑雾凝聚成无数把锋利的残刀,宛如潮水般浩浩荡荡地朝着对面袭卷而去。
“嫂子,这便是你的底牌?”
“底牌算不上,对付你,足矣!”黎十娘信誓旦旦,当初她便凭着这一招斩杀了她那短命的丈夫。
二人话音才落,洞中蓦地迸发出刺目的红光,司遥微微侧脸避开。
只这一瞬,她便听见一声闷哼。
红光散去,黎十娘捂着心口后退数步,她将口中的残血呸的一声吐在地上,笑道:“功法进步不少啊,阿眆,别是走了什么邪门歪道罢!”
“嗯?这可稀奇,屠山黎氏什么时候竟成了名门正派?”
“难不成嫂子一心向善,欲带领黎氏皈依佛门?”说完兀自哈哈大笑起来。
黎十娘敛了笑意,目光宛如蛰伏的毒蛇,阴冷冷的盯着易眆。
“我虽与我那不成器的哥哥不甚亲厚,但好歹他也是我的兄长。”
“当年你弑夫君,杀族人,闯皇宫,夺至宝,若非两族族长相护,你就是死一千次也难辞其咎!”
易眆咬牙切齿,她不明白这女人哪里好?做了此等天理不容之事,竟还有人保她?
就连司灵隐那满嘴仁义道德的王八蛋都要帮她复活易婉婉!
易眆深吸口气,平静下来,又恢复了往日阴冷冷的模样:“今日倒是个吉利日子,你那寸步不离的便宜闺女也不在身旁,嫂子啊,你说,是否天意如此?”
话音落下,易眆一把扯下斗篷。
只见斗篷下她未着寸缕,但周身围绕着血煞之气,远远看去,像被剥了皮的血尸,露出底下红艳艳的血肉!
她微微抬手,一条血煞之气飞了过去,将黎十娘死死捆在原地,动弹不得。
“你疯了?”黎十娘看着易昉,“你竟自炼己身,吸煞为尸?”
易眆像是没听见黎十娘的话,一步步朝着黎十娘走去。
眼见黎十娘便要命丧此处,司遥手中的千机铃忽地绽放出浓烈的光芒。
“叮叮叮——”千机铃疯狂颤动着,发出的急促清脆铃音,这铃声在寂静的牢狱中格外刺耳。
“谁在哪儿?”易昉厉声喝道,赤红色的眼睛扫了过来。
就在此时,铃铛竟从司遥掌心挣脱,冲了出去。
在空中蓦地涨大无数倍。
司遥怔怔地看着悬在空中的青铜钟,突然觉得,她对千机铃还不太了解。
“铛——”
千机铃发出肃穆且庄重的撞钟声,易昉像是被击中了灵魂,环绕在周身的红煞之气都消退不少。
“铛——”又是一声。
易昉露出痛苦的表情,转过身怨毒地瞧了司遥一眼,便消失在了原地。
是她?竟然是她?
司遥如遭雷击。
怨毒的目光,巨大的血轮眼。
方才,她瞧见师娘腹部的凶煞之气凝结成了一只巨大的血轮眼!
纵使那只血眼并未睁开,她也绝不会认错!
她极力回想着前世身死前发生的事。
那是一个露水湿沉的早晨,太阳还未东升,山雾亦未散去。
她才将水缸挑满一半,便见师娘从房内出来,温声道:“阿遥,山下有一大户人家,是近两日才搬来的,要改风水,给银钱很是大方,你可愿意替师娘走一遭?”
司遥扫了眼水缸半满的水。
师娘笑着说:“你且去,回来这水缸自然就满了。”
司遥爽快地应了,她对师娘向来有求必应!
师娘与师父相识于江湖,可如今师父下落不明,生气不知,师娘年纪轻轻便要守寡,委实可怜!
待她到了山下,太阳已经落山,官道上空无一人,司遥不解地看向四周,哪个大户人家这么想不开搬到这儿来?
她打开图纸,仔仔细细地看了个遍,没错,是这儿!
她只得耐着性子继续往前走。
终于在夜色朦胧间,恍见一座废弃且破败的府宅,那府宅隐匿在黑沉沉的夜色中,被大雾笼罩,若隐若现。
就是这儿了。
司遥推开门。
“嘎吱——”大门刺耳的摩擦声在黑夜中回荡。
才进门她便瞪大眼,只见府中遍布的蛛网,破碎折断的桌椅,遍地枯黄的杂草,阴冷的穿堂风。
这?
莫不是师娘弄错了?这哪里像有人住的样子?
她正欲回去问清缘由。
“碰——”的一声巨响,身后的门重重地关上了。
司遥这才发觉大事不妙,只见一团浓重的凶煞红雾缓缓从枯井中飘了出来,凝成一只巨大的血轮眼。
那只眼死死盯着她,满是怨毒,憎恨!
她死了。
死在那间破旧的府宅中。
很不可思议,以她的能力虽不能清理血轮眼,但拖延时间伺机逃跑却是没问题的。
可她当时却像是被封禁了周身气窍似的,无法施展任何咒语术法。
如今细细想来,她前世之死竟疑点重重!
第78章 真心藏祸心,死里逃出天 找到细猴……
“娘亲,娘亲!”婉婉的灵体浮在空中,焦急地围绕着黎十娘打转。
“婉婉……别怕,别怕!娘亲没事!”黎十娘捂着心口,强行将喉间的血涩味咽下去。
她拾起残刀支撑着起身,手臂却被一股力托住。
“多谢!”黎十娘擦掉嘴角的鲜血,重重地吐出一股血气。
“谢你女儿罢!”司遥扫了眼漂在空中的灵魂体,继而紧盯着黎十娘问,“上次芦苇荡一别,你是否于鲤州城外杀了一名捕快?”
黎十娘微微一愣,思索片刻,笑了起来,意味深长,“你说那个小捕快啊!”
“吼——”身后的赤目血尸突然发出一声怒吼,打断了黎十娘的话。
众人回头看去,只见铁链堆了满地,那血尸不知何时挣脱了束缚,站在不远处,赤红色的眼睛透过凌乱的长发,阴沉沉地盯着他们。
“你们先走!”张均平上前一步,将众人护在身后,不疾不徐地抽出别在腰间的弯刀。
“别逞英雄!”司遥道。
“哐哐哐——”
“哐哐哐——”
就在此时,洞穴外传急促的撞击声。
司遥脸色微变:“是外头关在牢房里的血尸?”
张均平的脸色也难看得紧。
“哈哈哈哈哈哈——”四面八方传来一阵突兀的狂笑。
“好嫂子,你我多年未见,闹得着实难看,阿昉今日便送你份大礼!哈哈哈!”虚无的笑声逐渐远去。
黎十娘气得大骂:“小蹄子,你最好别落在我手里!”
“哐哐哐——”
“哐哐哐——”血尸撞击牢门的声音越发急促!
还不等司遥想出个法子来,赤目血尸便扑了上来。
张均平一把推开司遥,提刀迎了上去,锋利的刀刃砍在血尸的肩上,发出“铿”的一声。
张均平心下微惊,此怪竟刀枪不入?不等他作出反应,血尸身上蔓延出丝丝缕缕的血煞之气,缓缓缠上刀刃。
“快松手!”司遥喝道。
那血煞之气非同小可,若是沾上丁点只怕难以处理。
张均平闻言,蓦地松手,但见那血煞之气却生了灵智般铺天盖地顷了上来,与张均平的额头不过咫尺距离。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司遥拔出匕首,将刀刃在掌心用力一划。
化开的皮肉微微向两侧分开,鲜血逐渐浸了上来,须臾,灼热的血液便顺着伤口流到小臂,沾湿了袖口。
她冲到张均平跟前,将满是鲜血的手往前一伸,那气势汹汹的血煞之气蓦地顿住,而后扭着身体缓缓往后退去。
不等她松口气,便听见过道传来牢门被破开后,重重砸在积水之上,水花迸溅的声音。
过道里交错着骨头移位的“咯咯”声,顷刻间大批血尸争先恐后地涌了进来。
黎十娘提着残刀,对司遥道:“这里我挡着,快想想办法!”
赤目血尸拖着沉重的铁链一步步走了过来,张均平握着弯刀,垂着眼,大拇指摩挲着刀刃:“若无法子,你且逃罢。”
“一个人死,好过一群人死。”
“刀给我!”司遥恍若未闻。
张均平虽有不解,但并未犹豫便将弯刀给了她。
司遥就着掌心的鲜血将锋利的刀刃涂了个遍,说:“半注香,给我半注香的时辰!”
说完将刀塞进张均平怀中。
血尸为煞,是江北易氏的看家本领,前世之时,师娘曾教过她破煞之阵,此阵专克执念深重的鬼物。
她于洞穴的四面八方定好方位,便开始布阵,就着手心的鲜血,在石壁上画了一道繁杂的八卦阵图。
当阵法的最后一笔落成。
堵在过道口的血尸群突然发了疯似的扭动着身躯,黎十娘本就有伤在身,这下更是无力回天。
她艰难地朝着石壁扫了一眼,忍不住斥道:“你疯了?画引煞阵作什么?”
“快住手!”
司遥不为所动。
黎十娘只得将目光投向张均平:“小捕头,快毁了那阵法!”
张均平淡淡地瞥了她一样,继续专心拖住赤目血尸。
半注香,无论如何他必须为她争取出那半注香的时间!
黎十娘绝望了,她才出狼窝又进虎穴。
她不想死!她不甘心!
她还没有复活婉婉,她做了那么多错事,手上沾了那么多鲜血,到头来,还是一场空!
“把血尸引过来!”司遥的声音回荡在洞穴中。
黎十娘一个激灵,将溢出来的眼泪憋了回去,用尽全力朝司遥的位置冲了过来。
窄小的洞穴瞬间挤进了密密麻麻的血尸,司遥就着尚未干涸的鲜血,将石壁上的阵法改动了几笔。
霎那间,石壁上的阵法迸发出一道极其刺眼的金光,灼烧着血尸泛红的皮肤。
司遥双手结印,手势变化翻飞间,口中快速念道:“天地玄黄,万炁本源。鬼妖丧胆,精怪亡形,破煞除怪,赐我太平……”
口诀愈快,石壁上的阵法金光愈盛,血尸群动弹不得。
赤目血尸喉骨转动,不断地发出痛苦的哀鸣,忽地,他猛然扯动手腕上的铁链,卷起数只血尸朝着石壁砸去。
阵法被覆盖,金光蓦地消失,赤目血尸借着这个空隙,窜进了黑暗中。
“追!”司遥话音落下,率先跟了上去。
这赤目血尸凶煞异常,若是让他跑出去伤了人可如何是好?
张均平,黎十娘紧随其后。
那血尸窜得飞快,若非凭借地上遗留的血迹,三人还不一定找得到他。
眼前出现三条地道,司遥正欲兵分三路,恍间有亮光的那一条地道闪过一抹赤红色的身影!
“他在那儿!”司遥眼尖,快步追了上去。
刚出地道,明亮的阳光刺眼得紧。
司遥下意识半眯起了眼,待适应过后,才看清这是一片树林,树木又细又长,密密麻麻地一眼望不到头,地面上铺满枯枝败叶,脚踩上去,枯叶被碾碎,发出清脆的沙沙响声。
“轰隆——”一声巨响,司遥回头,只见张均平一掌轰塌了地道口。
“怎么?舍不得?”见黎十娘满脸复杂,司遥忍不住呛她。
“怎么会?”黎十娘笑眯眯的。
顺着枯叶上残留的星星点点血迹,三人于十五丈外一块生满青苔的巨石后找到了这只血尸。
他低着头,蜷缩在石缝下,肩膀抖动着,像是在啃食着什么。
听到身后传来枯叶被踩碎发出的声音,他身子一顿,脸缓缓转了过来,直勾勾地盯着三人。
他缓缓站起身来,将怀中啃了一半的死兔子丢在地上,喉咙间又发出了那低沉诡异的咕咕声。
“他在说什么?”司遥微微侧后问张均平。
“管他说什么,杀了了事!”黎十娘抢过话头。
“张捕头?”
“我听你的!”张均平道。
三人散开,将血尸团团围住。
这血尸在洞中被阵法灼伤,如今又在烈日之下,功力大减,只要用些巧力应当可以一举击溃。
司遥解下捆阴绳,将千机铃吊在绳头,抓着绳子轻轻甩动千机铃。
树林深处吹来一阵风,将树枝上零落的树叶吹得哗哗作响,与千机铃清脆的铃铛糅杂在一起,竟意外融洽。
伴随着清脆的铃声,司遥低声念着咒词:“主定帝敕,扫荡乾坤。二十八宿,横列七星。乾坤启斗,飞天狼乾……”
“急急如律令!”
话音落下,铃铛止住,血尸目光微微呆滞,张均平瞧准时间,提着弯刀冲了上去,一刀重重的劈在血尸的头顶。
“铿——”
血尸笑了,那抹笑透过乌黑的发,明晃晃的。
不好!
安魂咒对他根本无用!
顷刻间,张均平已被红煞之气紧紧缠住,无法动弹。
那血尸狞笑一声,猛地伸出手朝着张均平的心口掏去,速度快地不可思议。
眼见惨剧即将酿成,树林深处突然传来一阵低沉的剑鸣,紧接着,一道凶悍的剑光飞了过去,直直刺入了血尸的心口。
司遥定睛一看,竟是天命。
她顺着天命出现的方向抬头看去,山尘仍旧是那身白衣,脚下轻点树枝,身如藏风,衣袂纷飞间便已至血尸跟前,他将张均平替了下来,便与血尸缠斗在了起来。
局势瞬间扭转。
山尘功夫好,天命煞气虽重,但正好专制邪祟如此一来,倒略战了上风。
“啧,不愧是柳怀宗真正的当家人!”黎十娘边看边摸着下巴赞叹。
“咳——”张均平突然发出一声闷哼,司遥担忧地看向他,轻声问:“你还好么?”
张均平垂着脸,闻言,微微摇头,低声道:“无碍!”
司遥却蓦地冷了声:“抬起头来!”
张钧平仍旧垂着脸。
“张钧平!”
张均平这才缓缓抬起脸来,只见他的脸上,脖上,眼底皆布满红丝。
司遥一把抓过他的手,将袖口翻上去,只见手臂上亦密密麻麻缠满了红丝。
煞气入体!
“碰——”的一声巨响。
司遥扭头看向山尘,只见血尸重重砸在树身上,脖子上的头颅咕噜噜地滚落下来,跌在张钧平脚边。
山尘提着天命,冰冷冷的视线若有似无地扫过她的手,司遥后知后觉松开了张钧平。
那血尸还没死,慢吞吞地起身,跪趴着,双手撑在地上,胡乱扒着枯叶,喉骨转动间发出“咕咕咕”的低鸣。
司遥突然浑身僵硬,目光直勾勾地盯着血尸的右手。
怎么会是他?
山尘提着天命上前,正欲一剑了结了这血尸。
“住手!”司遥失声道。
山尘的视线投了过来,只一眼他便瞧出了司遥不对劲。
他略微思量,顺着司遥的目光看去,视线落在血尸右手小拇指上。
少了半截!
司遥扭头看向张均平,声音发颤:“张捕头?”
张均平愣怔着,显然也发现了。
他一瞬不瞬地看着那具细瘦的血尸跪在枯叶间爬行,双手慌乱地扒着枯叶,找他的头颅。
第79章 诡案迷雾涌,灵隐游四方 司灵隐
是细猴!
这具血尸竟是失踪了四天的细猴!
树林中的光线蓦地暗下来,太阳西沉,一半隐匿在山下,一半仍倔强地给这片晦暗,沉重的树林留下一抹暖色。
张均平缓缓弯下腰,双手将脚边的头颅捧起,怔怔地瞧了好一会儿,这才一步,一步走向细猴。
“别过去!”
他像是没听到司遥的劝告,在细猴跟前站定,垂着眼,看不清神色。
血尸胡乱摸索间,摸到了硬硬的鞋头,他右手那根少了半截的小拇指微微翘立着。
张均平闭上了眼,刺眼得紧,眼底深处泛着阵阵酸涩之意。
细猴发觉不对,这不是他的头,正要撤开手。
张均平却蹲下了来,一把抓住细猴的手腕,牵着他的手覆在头颅上。
那只血手顿了顿,将头颅一把抢了来,紧紧抱在怀中,飞快地窜进了树林深处。
没有人追。
所有人眼睁睁地看着那抹鲜红细瘦的背影逐渐消失在茂密的树林深处
“就这样放他走?”山尘将天命收回剑鞘。
“他还有神智。”司遥喃喃道。
这缕神智时有时无,她不能够确定,细猴是否会伤害寻常无辜百姓。
“此事交于我料理便是!”山尘走到司遥身边,伸手将她脸上的血点刮掉。
他们下不去手,只因有那份交情在,他与细猴连点头之交都算不上。
“此事我会亲自处理,不劳费心。”张均平回过神来,缓缓站起身。
“如此,张捕头手脚需得麻利些,若是伤了人,百姓何其无辜!”山尘淡声道。
“在下自有决断!”
气氛静默下来。
“回去么?”山尘的目光在司遥脸上打着转。
“嗯。”司遥应道,转而看向黎十娘,“你跟着一起,待会儿我有话问你。”
她生怕一眨眼的功夫黎十娘又跑了。
黎十娘苦笑:“我身受重伤,难不成你想赶我走?”
山尘很自然地去牵司遥的手。
“嘶——”
“怎么了?”他将司遥的手捞了上来,只见其掌心裂开了一条长长的豁口,血虽已经凝固,但仍可窥见下刀人下了多大的狠劲儿!
眼见山尘脸色逐渐凝了一层冰,她将手从山尘掌心抽了出来,宽慰道:“过几日就好了。”
一行人到了东巷,太阳已完全西沉,夜色逐渐覆盖下来。
黎十娘兀自挑了间屋子,关上门在里头闭目调息打坐。
张均平的情况则略微严重些,红煞入体,现下已神志不清,病怏怏地趴在石桌上。
司遥一时半会寻不到头绪,翻阅书籍至少也需几日时间。
她的目光落在掌心伤口处,她的血既然可破迷煞,对这红煞之气应当略有些作用,若是无用,能拖延些时间也是好的。
于是,山尘从房中拿了药出来,就见司遥又将掌心的伤口破开,鲜血跟水流似的滴落茶杯。
他走到石桌前一瞧,那茶内已经盛了大半鲜血,红艳艳的在迷离的夜色下泛着诡异的光。
“够了。”山尘面无表情,将司遥的手拽了过来。
仔细小心地将伤口上凝结的污血冲洗干净,又将金创药的粉末倒了上去,鲜血止住。
不知是有意无意,竟用白布把司遥的手缠成了个大粽子。
司遥愣愣地瞧着无端肿了数倍不止手。
片刻,回过神来,伸手在山尘眼前晃了晃:“故意的?”
山尘瞧都没瞧她一眼,端起茶杯,将里头的血给张钧平灌了进去。
而后一言不发地将桌上的药收了起来。
“怎么不说话?”司遥将缠满白布的手搭在山尘的手背。
见山尘仍旧冷着脸,不为所动。
当即便起了坏心,手一点点往上,将山尘的衣袖蹭了上去,露出结实的小臂,曲起指尖轻刮着他手臂上的皮肤。
“老实点。”山尘一把按住那只不安分的手。
见他神色略有松动,司遥笑着说:“山尘少侠生起气来,很有派头嘛!”
山尘抬眼扫了她一下,又垂下眼皮不说话。
司遥忙趁热打铁:“当时情况紧急,若非如此,你已成了鳏夫,你不谢我,还生气?”
见她三言两语,颠倒黑白,山尘真真气笑了:“行!你行!”
静了一会儿,他才问,“身上可还有其他伤?”
“没了。”怕他不信,司遥顿了顿,继续说,“亲自瞧瞧?”
山尘的脸色总算见了晴,好看的桃花眼拨开云雾,他轻笑道,“嗯,晚些时辰!”
“噼啪——”张均平醒转,起身时不慎将石桌上的茶杯拂倒。
司遥正欲搀扶,山尘动作更快些:“我送他回去!”
没等司遥说话,他便已半扶半拽着张均平出了院子。
院中瞬间安静下来,司遥正欲回房歇息片刻,却不想刚关上的大门“碰”的一声,被踹了开来。
来人身穿一袭赤红的云雾纱裙,身量窈窕,粉面含春,才进院子就大声嚷道:“娘亲!”
司遥头疼地厉害,指了指那扇紧闭的房门。
黎宛提起裙摆冲到到了屋前,抬起手正欲敲门,像是想到了什么,又轻轻放下手。
半晌,她扭头看向司遥:“娘亲伤势如何?”
司遥板着脸:“不容乐观!”
黎宛脸色瞬白,抬起手又要敲门,却始终敲不下去,最终收了手,赌气似的,兀自坐在屋前的石阶上。
司遥也没了歇息的心思,在她身边坐下:“瞧你平日里总粘着黎十娘,怎么这次反而不跟了?”
黎宛侧过脸,眯着眼细细打量着司遥。
“不方便说?”司遥面色坦然。
黎宛笑了,露出一抹勾人的笑:“并非什么机密,没什么不能说的。”
“前几日,我与娘亲在城外,瞧见一位砍柴的樵夫与稻田梗上的农民闲聊,说什么关员外家的小妾并没有死,他在赴春山砍柴时瞧见了,说得有鼻子有眼的。”
“宋娘子被血蛊蚕食内脏而死,那只蛊,是我养的,也是我亲手给关妙仪的。”
黎宛顿了顿,“除非我的养蛊术出了问题,否则大罗金仙来了也是枉然!”
“娘亲宁可错杀,不肯放过,她想救婉婉想得几近入魔,可手上的事她又脱不开身,便命我调查此事。”
司遥点头:“然后呢?”
“人的确活了,我亲眼所见!”黎宛说着露出古怪的神色,“那宋娘子似人非人,似妖非妖!”
司遥失笑,用包得胖乎乎的手拍了拍黎宛的肩膀:“告诉黎十娘别想了,复活的并非宋娘子,而是她的老熟人。”
“老熟人?这是何意?”黎宛不解。
司遥微惊:“你竟不知?”
黎宛垂着脸不吭声。
司遥啧了一声,继续道:“黎十娘几日前杀了名捕快,这事你不会也不知道吧?”
黎宛抬起脸,直勾勾地盯着司遥。
司遥坦然与她对视。
“呵。”黎宛突然笑了,她突然靠近司遥,“你诈我?”
被识破了。
司遥面不改色:“看来,黎十娘对你也不是全心信任嘛!”
这话无疑在黎宛心上扎了一刀。
黎宛脸色难看得紧,“上次芦苇荡一别,鲤州城外五十里外开,我与娘亲的确见过一个捕快,无冤无仇的,杀他作甚!”
司遥垂下眼皮,黎宛说并未杀了胖鱼,可在之前在地下牢笼黎十娘分明是认的。
“嘎吱——”身后门打开了。
黎宛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小心地搀扶着黎十娘。
黎十娘调息了片刻,脸色却越发惨白,她气若游丝:“在里头都能听见你俩嘀嘀咕咕,聊什么呢?”
司遥正欲说话,黎宛立刻道:“没什么!”
黎十娘古怪地扫了她一眼。
“司姑娘说有话问我,我现下好多了,有什么话便问罢!”
司遥笑意盈盈,扫了眼黎宛:“不必了,方才该问的已经问过了。”
“看来司姑娘对问出来的结果很是满意!”
司遥不可置否:“要看是不是真话了!”
黎宛这才意识到被司遥套了话。
“天色不早了,我就不留你们了。”司遥甩了甩包得肿胀的手。
“司姑娘当真没有别的要问?”
“比如,易眆!”
司遥脚步蓦地顿住,她微微侧脸,“我问了,你便会说真话?”
黎十娘左顾言他:“司姑娘难道不想听听司灵隐的故事?”
司遥猛然转身,一把拽住黎十娘的手腕,心脏几乎要跳出嗓子眼,她一字一句问:“你说什么?”
天色彻底暗沉,盛夏已过,初秋将至,夜晚泛起些许凉意,秋风将院子里的梧桐树叶吹落一地。
黎十娘笑着拂开司遥的手:“进去聊聊?”
屋子里黑漆漆的,司遥点燃了油灯,用手掌小心地拢住微弱摇曳的火苗,只片刻,火苗燃到了油碟内。
“刺啦”一声,火焰窜的更高了,屋内瞬间亮堂。
黎宛扶着黎十娘坐下,倒了茶:“娘亲!”
黎十娘接过,抿了一口。
她的目光定定地瞧着桌上的油灯,灯火摇曳间,一切朦胧,像是一场梦。
“我出身黎氏嫡支,于术法颇有造诣,可族内重男丁,我只能次而居之,尚未及笄,便被嫁去了易氏,相夫教子!”
“我本不认命,奈何,这便是命!”
“那一年,我有了婉婉,甘愿舍下一切,可恨那易氏满门脏心烂肺,竟连亲生的骨肉都不肯不放过!”
黎十娘紧紧捏着茶杯,指尖骨节泛白,眼底是深沉翻涌的滔天恨意!
她闭上眼,缓了缓:“江北的冬天太冷了!”
那一年冬日,大雪纷纷扬扬,地面覆了一层厚实的积雪,院中的水缸凝了一层厚实的冰,雪花轻悄悄地落在冰面上,顷刻间便化为虚无。
黎十娘回忆起那年冬天所发生的事,手脚仍不受控制地打着颤。
第80章 遍寻有缘人,却在咫尺间 ……
“恭喜啊,易大少!”
“待孩子落地,修为岂不更进一步?”
易天行喝得两颊绯红,双眼迷瞪,听闻此言,他连连摆摆手,打了个酒嗝:“她不肯。”
外头天寒地冻,酒楼里却人声嘈杂,火炉里的炭火烧得旺旺的,时不时迸发出一阵干柴烈火的“噼啪”声。
昨晚下了整夜的大雪,今早满城皆已覆一层厚实的积雪,行道上三三两两的行人,裹着厚实的袄子,行色匆匆,身后留下了一串长长的脚印。
易天行喝高了,在雅间胡闹了一番,“碰”的一声歪头倒在桌上,呼噜震天。
这可苦了同行的人。
“陆兄,咱给人送去哪儿?”
陆朗道:“你想送哪儿去?”说着扭头扫了眼对方,“方才席间你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
“我怎么知道黎氏女早已与他分居,自赁了院子住?”
陆朗招呼了店家,众人合力将易天行抬上马车。
“务必把人送去芙蓉巷!”他吩咐完,从袖口中抓出两吊钱丢给车夫。
那车夫手忙脚乱地接住,喜笑颜开,“哎”了一声,拉开衣领将钱塞进怀中。
“驾——”泛着热气的白雾从他口鼻间呼出,逐渐消散在冷冽的寒风中。
扬起的马鞭重重地鞭在马屁股上,车轱辘动了起来,积雪被碾碎成泥,留下两道深深的车辙子印。
陆朗站在酒楼房檐下,瞧着马车渐渐隐没在茫茫大雪中。
他早前便听闻黎氏搬离易府后日子过得不大好,如今把易天行送过去,若是夫妻从此便能和和美美,再好不过了。
巷子狭窄,只勉强过人,马车卡在了巷口,车夫跳了下来,顺着地面上的脚印一路小跑到了巷子最里头那屋,他伸出被冻得通红的手,在陈旧的木门上连敲了数下。
“来了来了。”里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听着声音倒是温柔,怎会与丈夫闹翻了天呢?
“嘎吱——”门被拉开了。
门后是一张白皙红润的脸,眼角眉梢有几分艳丽,只眼底深处那抹警惕之意平白令这艳丽打了几分折扣。
“你是何人?”黎十娘蹙眉。
车夫一激灵,回过神来:“可是易夫人?”
岂料黎十娘瞬间将脸拉了下来,冷冷道:“不是!”
说着便要将门关上,车夫情急之下,伸出一只脚卡住门:“易大爷吃多了酒,贵人命我将人送来此处,我钱都收了,夫人体谅体谅咱们平头百姓可好?”
黎十娘冷冷地盯着车夫,那目光竟比穿巷的寒风还要凛冽。
车夫心底发毛,默默将脚收了回来。
“碰——”地一声巨响,门被重重关上,那车夫摸摸鼻子,怎的如此凶悍?
他一时没了主意,贵人说了务必将人送到芙蓉巷,想是也知道事情难办,才给了他两吊钱。
黎十娘阴着脸转身,但见廊檐下站着个约莫三岁的小姑娘:脸色苍白,病恹恹的。
黎十娘收了冷脸,忙道:“昭昭?怎么出来了?”
“外头这样冷,你刚从屠山洞出来,身子尚未大好,见不得冷风,快进去暖暖!”
那车夫听见里头说话,将冻僵的双手交叉揣进袖口,抬脚踢走台阶上的积雪,一屁股坐了下去。
真冷啊!
他抬眼瞧着天空不断飘散下来的大雪。
这易夫人当真刚烈,身怀六甲,说离夫家便离了夫家,也不顾旁人闲话,如今瞧着气色,应当是过的很好的。
这样的女子世间哪个男人降得住?
眼见大雪愈来愈大,黎十娘哈着气,替黎昭挑开门帘,待人进去后,她一只脚正要跨进屋子,忽地抬眼扫向院中的井,思量片刻,目光移到大门。
那车夫还没走?
“姑姑?”黎昭见黎十娘迟迟没有进屋,轻声唤道。
黎十娘笑着摸了摸黎昭的头发:“昭昭,你去屋里等着!”
黎十娘放下门帘,沉着脸再次将大门拉了开来。
那车夫靠在门上,险些跌倒,忙用手撑在雪地上:“易夫人?”
“人呢?”
“在……在前头!”车夫结结巴巴指着巷口。
黎十娘没再说话,跨出门槛大步朝着巷口走出,车夫忙跟在后头。
女人到底心软,他家婆娘亦是如此,每每吵嘴,脸虽冷,衣食住行样样给他安排妥帖。
许耽搁了些时间,马鬓上已覆了一层积雪,见人来了,它甩甩马头,打了喷嚏,将身上的积雪都抖了下来。
车夫正欲爬进车厢把人扶出来,岂料黎十娘一步登上马车,掀开帘子,徒手把醉成烂泥的易天行提溜下来。
他哎哟了一声:“我来我来,易夫人悠着点!”
说话间他扫了扫黎十娘凸起的肚子,瞧着月份不小了,怎的还如此不当心着点?
“不许这样叫我!”黎十娘面无表情地拽着易天行的后领,将他拖拽着进了巷子,地面积雪被拂开,留下一条窄窄的小道。
“还不走?”黎十娘突然停了下来,微微侧脸看向发怔的车夫。
那车夫忙道:“走走走,这便走!”
说完快速爬上马车,举起鞭子,“啪”的一声鞭打,那马掉了个头,出了芙蓉巷!
见人走远,黎十娘低头看着不省人事的易天行,冷笑一声:“夫君啊,你到底是落在我手里了!”
像是拖拽了一头不值钱的畜生,她暂时将人丢在院子里硕大的水缸旁,拍了拍手:“待会儿再收拾你。”
似乎是连瞧一眼都嫌脏,头也不回地进了屋。
屋子里燃了炭,一片温和祥和。
黎十娘站在火炉旁烤了烤冻僵的手:“昭昭,过来!”
黎昭听话地走到黎十娘身旁,炭火的红光映在她稚嫩的脸上,更显苍白。
“昭昭,待会跟我去趟云华坊。”
“是去找司大夫么?”黎昭仰着脸问。
“是他把你从屠山洞后山拾回来的,你的命,是他救的!”黎十娘微微弯腰,轻抚着黎昭的小脸。
黎昭知道,姑姑没办法收留她了。
姑姑以后会有自己的孩子。
黎氏一族重儿郎,姑姑乃嫡支一脉,天赋又高,尚且被如此对待,更遑论她只是个旁支?
半月前,她才刚满三岁,便被族中长老丢进屠山洞。
屠山洞中多蛇虫鼠蚁,出了屠山洞便是屠山林,这才是真正的考验。
林中瘴气弥漫,巨树遮天蔽日,浓重的瘴气深处有笑声,哭声,嬉笑声。
她知道,此山遍布怨灵,山野精怪。
她不要做屠山黎氏的子孙,她想做一个普通的孩子,一个普普通通,被父母捧在掌心疼爱的孩子。
她伸出小手,轻轻抚上黎十娘挺起的肚子,轻声问:“妹妹多大了?”
黎十娘笑了:“还没出生呢!”
她给黎昭带了顶厚实的帽子,牵着她的手出门。
刚出屋子,黎昭的视线便见水缸旁躺着个人,身上已覆盖了一层冰霜。
黎十娘扯了扯她:“别看!”
司大夫的家距离芙蓉巷有大半条街,到了云华坊,两人身上皆覆满白雪。
“司大夫?”黎十娘径直推了门进去。
屋内走出来位穿着单薄的白衣道袍年轻男子,皮肤很白,眼尾微微上扬,眼底深处却藏匿着一抹极致的冷淡。
他扫了眼黎昭,不满道:“啧,怎么养了几日,脸色越发差了?”
“进来吧!”
黎十娘抖落身上的碎雪,又替黎昭取下帽子。
屋子里很暖和,司灵隐给两人各倒了一碗热热的药茶:“去去寒气!”
黎十娘捧着碗:“司大夫,您这生得也称得上风流,怎的至今仍孤身一人?”
司灵隐:“合着你是来做媒来了?”
黎十娘干笑两声,抿了口药茶,入口微涩,而后回甘。
司灵隐垂着眼皮,手指轻摩挲着碗边:“我此次是来寻有缘人的,无需你替我操心!”
透过窗外白雪映出的光,黎昭看见他垂下的眼皮中间有一颗小小的红痣,十分惹眼,给他出尘的气质平添了些许烟火之气。
黎十娘笑道:“巧了,我今日便是给你送有缘人来了!”
司灵隐用怀疑的眼神打量着黎十娘。
“昭昭,过来!叫爹!”
司灵隐这才刚喝下一口药茶,猛地呛出了声。
他重重搁下茶碗:“拿我开刷不是?”
说着站起身来,连推带撵,“快走快走!”
黎十娘不依:“你自诩为人间正道,如何连个小姑娘都不肯收?”
“难不成往日只是你空口白牙,胡乱哄人的?”
“是极!”司灵隐一口认下,“我就是江湖骗子!”
“这孩子一脸短命之相,活不过十六,我养她还得我给她送终?”
眼见要出了大门,黎十娘忽地皱了脸:“哎哟,肚子疼!”
“好疼好疼,我要生了!”
这招果然奏效,司灵隐住了手:“日子还没到呢!休得唬人!”
心下却寻思着莫不是方才推搡间动了胎气?
他扶着黎十娘坐下:“休得乱动,我去煎药!”
见人去了后头,黎十娘收了痛苦的表情,对着黎昭道:“昭昭,日后你务必好好听话!”
门帘被挑开,风雪吹了进来,可黎昭一点儿都不觉得冷。
黎十娘走了。
黎昭站在门口,紧紧篡着衣角,看着黎十娘的背影一点点被风雪吞没。
“人呢?”司灵隐才出来,屋内便没了人,他掀开门帘,就见黎昭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我送你回黎氏!”
黎昭垂下眼:“我已经死了,他们不会认我了!”
忽地,她抬起眼:“你不该带我回来!”
“我救你还救出过错来了?”
黎昭“扑通”跪了下来:“先生大恩,我不敢忘,只求先生收留我,待来年开春我便离开!”
见司灵隐不说话,黎昭便知有戏:“师父!”
她这脆生生的一唤,司灵隐的手颤了颤,他那颗万年不起波澜的心像是冰冻的湖面裂开了一道豁口。
他张张嘴,半晌,重重叹口气:“进来罢!”
黎昭忙从地上爬了起来,她灵活地钻进了屋子,殷勤地替司灵隐拉开门帘,瓮声瓮气道:“师父请进!”
司灵隐落座后,冲黎昭招手:“你过来!”
“师父!”黎昭走到跟前。
司灵隐这才发觉,这丫头额间的死气淡了不少。
他生怕自个看错,“你何时生的?”
“甲辰年,四月廿五,未时。”
司灵隐掐指算了算,忽地顿住,狐疑的目光再次投到黎昭脸上。
这女娃娃竟是他下山后,从江南游荡至江北,花了近十年寻的有缘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