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清鸿剑尊“噗”地从口中喷出一滩鲜血。


    洪渊道祖目光掠过徒弟满头白发以及那双空茫的白瞳,眉心一皱,快步上前弯身扶住徒弟的肩头,“肃秋,你神魂消耗过度,身体衰败过快,究竟发生了何事致使你落到这般境地?”


    聂更阑看着地上触目惊心的红,眼眶酸涩恳求:“请师祖救救我师尊!”


    四周的灵音宗弟子、修士们哗啦围了过来,满满当当拜了一地,异口同声道:“见过洪渊道祖!”


    “请道祖施救剑尊!”


    而此时,聂更阑正在传音,简短地将流月大陆所发生之事悉数告知了洪渊道祖。


    后者听完不禁发出一声长叹:“千年前为师为救你心甘情愿埋入秘境,没想到千年后出关,你却仍在遭遇劫难。”


    “师尊……是我不争气。”清鸿剑尊口腔溢满血腥之气,艰难地吐字。


    洪渊道祖正欲说什么,却听到跪了一地的人群之外忽然传来一道不耐烦的声音。


    “洪渊道祖。”


    所有人立时转过头去看,发现居然遗落了一个人并未跪地,而是衣袍猎猎站在狂风中目光如炬直勾勾盯着洪渊道祖。


    流光真君神色冷淡,毫不避讳同人群最中心的道祖对视,“你的徒弟都快死了,就别再说些冠冕堂皇的虚话,该怎么救就怎么救吧!”


    此话一出,众人顿时吓得脸色煞白。


    这可是灵音宗的洪渊道祖啊!


    当年无间魔域并未封禁,无数修士丧命于数只魔兽爪下,人人闻风丧胆惶惑不安。


    而正是洪渊道祖凭一己之力重伤数只魔兽,并将其赶回魔域,致使这些魔兽数千年不曾再敢在流月大陆流窜,从而隐匿在无间魔域养伤数千年。


    若非洪渊道祖出手,恐怕流月大陆也会如同今日这般被那些法力奇高的魔兽搅荡得风雨飘摇,迟早迎来灭亡。


    洪渊道祖于流月大陆而言是人人敬仰的一代宗师,是救世主,更是人人心中长存的一盏明灯。有洪渊道祖在,似乎流月大陆就永远不会陷入最难堪的境地,永远不会消亡。


    而现在,春雨阁的一个小小真君居然敢当着修真界所有人的面公然和洪渊道祖叫板,言语间夹枪带棒,颇多讽刺。


    这无异于和最尊贵的执掌九重天的元始天尊帝丘公开骂战扬言要冲到天界把这位当权者赶下帝位一般逆行倒施,图谋不轨。


    因此,也无怪乎众修士在听到流光真君一番犯上的发言后吓得脸色惨白。


    空气中安静一瞬。


    紧跟着,春雨阁于阁主以及修士们争先恐后呵斥这个大逆不道之人,“流光,你是不是脑子被魔头打糊涂了!这可是洪渊道祖!”


    “流光真君,洪渊道祖当年可是力挽狂澜才避免修真界生灵涂炭,你这番言论未免也太忘恩负义,薄情——”


    “啪。”


    还在噼里啪啦斥责不停的众人瞬时被施下禁言术,嘴巴愤怒一张一合但却发不出声音。


    大伙惊恐地、缓缓地看向抬起手的洪渊道祖,却见他被人顶撞并无不愉,只是温声道:“这位道友说的没错,事态紧急,当务之急是救治我徒儿要紧。”


    流光真君鼻中发出一声低微轻嗤。


    不知为何,他怎么看这人都不顺眼。他越是端庄,他便越觉得他道貌岸然,伪君子做派。


    流光真君在诸神大陆时关于帝丘的记忆在出黑雾漩涡后已经被清空。


    这乃是他下意识本能的反应。


    只听洪渊道祖这时出声:“肃秋的衰败之象是由这黑雾漩涡造成,如今只有终音太初配合斩向漩涡方可解除流月危机,令肃秋重新焕发生机,可对?”


    聂更阑抱紧了怀里的人,道:“是。”


    洪渊道祖沉吟片刻,接着看向那两把一直在四周飞舞打转的剑灵,“既是需要心意相通之人合力使剑,不如,便由我代为——”


    不料,只听到流光真君再次冷笑出声,“洪渊道祖真是说笑了,你是渡劫大圆满的飞升之体,所悟之道境界旷世无匹,谁能与你心念合一使出这救世一剑?”


    “况且这是清鸿剑尊需要渡的劫难,洪渊道祖随随便便抢了别人的渡劫机缘,怕不是有心阻止徒弟飞升不成?”


    死一般的寂静传来。


    不光春雨阁众人听得心惊肉跳,所有人都开始手抖腿抖,莫名恐慌,奇也怪哉,洪渊道祖分明向来都是温和可亲,众人却在听到有人挑衅时无端生出一种想逃的恐惧感。


    春雨阁的于阁主冷汗涔涔,拼着浑身的力气咬牙站起身,企图冲过来把流光真君拖走。


    “流光,你给我住口!”


    但于阁主还未走近却被一块石头绊住脚砰地一声摔倒在地。


    众人想笑又不敢笑。


    “呵呵。”


    洪渊道祖柔和地笑了笑,一挥手,一股温和的灵力飞向于阁主将他扶起,“无妨,逆耳之言最为诚挚,不必介怀。”


    于阁主和众多修士不禁为洪渊道祖广阔的胸襟和至高无上的境界所折服,纷纷赞叹不已。


    流光真君神情讥讽,独独站在众人之外同洪渊道祖虎视眈眈,仿佛一只恨不得随时扑上去嘶咬猎物的凶兽。


    只听洪渊道祖道:“既然这位流光真君见解独到,便请真君与我合力使剑破除此局,不知真君意下如何?”


    此言一出再次震惊整个山头。


    “道祖,”元千修惊得舌头差点打结,“您不是在开玩笑?”


    洪渊道祖颔首:“唔。”


    流光真君忍无可忍,“洪渊,你难道听不懂人话,这次乃是属于清鸿剑尊的渡劫机缘,你要代劳徒弟破局我等纵然心存感激,但你须得问问剑尊的意愿,过于武断越俎代庖,这难道便是一代道祖风范?”


    疯了,疯了。


    众人只觉得今日一茬又一茬风波频发,这流光真君也不知吃错了什么药,从洪渊道祖出现后便频频争锋相对,这两人面无异色,却苦得他们心惊胆战生怕大战一触即发。


    于阁主已经被气得快要厥过去了。


    元千修道:“道祖,流光真君方才是与剑尊以及聂长老一同进入漩涡而安全折返回来之人,他的提议不无道理,道祖您看——”


    “原来如此。”


    洪渊道祖闻言,视线落到聂更阑及其清鸿剑尊身上,又看向流光真君,目光中忽然多了一丝意味深长。


    上古诸神祭魂大阵,生者入阵,须得另一个生者自愿进阵方能拯救其性命。”


    聂更阑有慕容证雪、君杳然代替其进入,独孤苍眠为清鸿剑尊冲了进去,那么流光真君呢?


    众人瞥见洪渊道祖沉吟的目光,不少人不免也想到了这个问题,不禁满腹疑团看向流光真君。


    洪渊道祖移开目光,只听他问:“肃秋。”


    “你可还有心力挥出这一剑?不必为难,只需照实说即可。”


    清鸿剑尊苍白的唇沾染的血迹已经被聂更阑擦净,整张脸是统一的白,嘴角牵动时扯得心口也阵阵泛疼,“师尊,只要能拯救流月大陆,弟子并不在意是谁破局。”


    说着,他将目光投向那两把旋绕飞舞的剑灵,道:“只怕是终音太初两把神剑不肯受师尊和流光真君操控,毕竟它们已经认了主。”


    聂更阑闻言,呼唤自己的终音剑来到跟前,抚了抚剑灵,低声道:“听到了么?你随流光真君一道,稍后只要让真君使出一剑即可。”


    不仅终音剑听懂了,太初剑也听懂了。


    但听懂了不代表乐意被旁人触碰。


    两把神剑猛地不停抖动剑身,虽没无真身却无端让人看出它们万般不愿的心思。


    聂更阑看向洪渊道祖和流光真君,“师祖,真君,不妨试试?”


    于阁主蹙眉道:“流光,还不过去试试?”


    流光真君嘴角抽搐几下,原本不屑揽下这个烫手山芋,却见那头的洪渊道祖一双眼眸飘飘渺渺觑了过来。


    流光真君一时间不只是因为毫无缘由的偏见还是真看出了洪渊道祖眼里包含的戏谑,脑子一热信步来到聂更阑面前,接过了那把终音剑。


    剑灵在下一刻化为实体,被握于手中。


    方才一直闹腾的剑这会儿倒是老老实实不动了,安安静静躺在流光真君手中。


    洪渊道祖亦然,握着毫无动静的太初剑打量几息,道:“好剑。”


    流光真君:“……”


    众人见二人能握住两把神剑,心下稍宽,如此一来,流月大陆危机可解矣。


    聂更阑停下向清鸿剑尊输送灵力的手,道:“师祖,真君,请。”


    洪渊道祖忽然道:“不忙。”


    众人目光皆投向他。


    流光真君很想腹诽一句“你又想发什么疯”,但脑海下意识又觉得自己今日着实过于怪异,生生忍了下来。


    这时,洪渊道祖一手执着太初剑,蓦地劈向最近的一棵参天古木。


    此一击并未有剑气溢出,轰向古木的只有洪渊道祖磅礴的袖风灵力,震得那棵十人合抱的古木树叶簌簌掉落。


    “神剑有灵且已认主,即便有主人的命令也不肯发挥神力,”洪渊道祖声音清晰地传遍整个峰头,随后看向徒弟,“肃秋,看来确如流光真君所言,此番破局是专属于你的机缘,旁人不可代劳。”


    流光真君轻哼了一声,声音低到微不可闻。


    聂更阑却焦急地看向怀中之人,“师尊,你没有心力再——”


    “无妨。”


    清鸿剑尊方才一直在调息,再加上聂更阑替他源源不断输入的灵力,此时尚能勉力挥出一剑。


    聂更阑见他要起身,连忙把人搀扶站起。


    清鸿剑尊看向洪渊道祖:“弟子在师尊面前献丑了。”


    后者摆摆手,遂伸手按在他肩头。


    清鸿剑尊感受到一股纯正清凉而强大的灵力正不断散入骨髓灵脉之中。


    洪渊道祖旋即在他心口处施下一个护心阵法,融入他心脏中。


    耀眼光芒没入体内,清鸿剑尊苍白的面色瞬间恢复了一丝血色。


    洪渊道祖:“你衰败之象过于盛,此阵法只能维持片刻,须得速战速决。”


    清鸿剑尊点点头,“谢过师尊。”


    旋即,四周再次空出一片场地。


    终音、太初神剑回归主人手里,发出嗡鸣声,似是在蹭主人手心。


    聂更阑、清鸿剑尊同时握紧剑柄,起势——


    “师尊。”


    清鸿剑尊:“嗯。”


    聂更阑凝神盯着眼前广阔无垠已经湮没半边万神山的黑雾漩涡,开始数数。


    “一、二……”


    “三!”


    最后一个字落下,师徒二人终于同时出手,太初终音满剑华光四溢,斩向那无尽的黑雾漩涡。


    心念合一,神威浩荡,湛湛光芒斩苍穹。


    黑雾漩涡被合二为一的神剑华光从中分开一条细微的缝隙,狂风再次掀起,吹得人们以袖遮住飞沙走石侵袭。


    被分开一条缝的漩涡如同被斩裂的丝帛,很快向两旁流动四散而去。


    彷如汪洋大海的黑雾漩涡,在片刻之间在山川菏泽之间迅速流动退散,仿佛洪水退潮一般。


    狂风仍在持续,吹得万神山上的草木灵植弯折了腰。


    众人眼睁睁看着光芒万丈过后,万神山之前被覆盖的山峦峰头渐渐显露。


    早已有心急的修士御剑飞向远处查看情况,一边飞一边欣喜大叫:“退了,退了,全退了!”


    “退的速度远远超过扩散的速度,不出半个月,被吞噬的地方就都能出来了!”


    众人顿时发出震天响的欢呼声。


    “成了,成了!”


    “修真界没有成为魔族奴隶,流月大陆保住了!”


    而这时,此前被弃在一旁的魔衍星盘从中钻出一缕黑烟,在众人欢声雷动不为人注意的情形下倏然飘散,很快消失不见。


    修士们大喜过望之后,旋即纷纷拜倒在地,齐齐朝着聂更阑和清鸿剑尊跪拜。


    “聂长老,清鸿剑尊,两位仿佛圣君神祇拯救了流月大陆,避免修真界成为魔族阶下囚的凄惨命运,二位简直是我们的救世主啊!”


    “是啊是啊!”


    “请二位受我等一拜!”


    霎时间,整个峰头处处回荡着感激聂更阑及清鸿剑尊的嗡嗡声。


    树摇风动,山石仿佛发出“呜呜”的鸣泣。


    聂更阑偏过头,看到师尊唇角微微一勾,低声问:“师尊笑什么?”


    清鸿剑尊撑着虚弱的身体试图起身,被聂更阑扶着慢慢站直了身体。


    清鸿剑尊一头白发有发梢在狂风中飘舞飞荡。


    他朝徒弟慢慢抬起手臂,招了招手。


    鬼使神差的,聂更阑被那双毫无聚焦的白瞳吸引,不由自主侧着耳朵贴了过去。


    温凉的唇贴上耳垂时,轻轻摩挲蹭过,激起一阵痒意,旋即一触即分,如同蝴蝶亲吻叮咚溪水。


    聂更阑耳根烫了烫。


    而后,在呼啸山风与簌簌枝叶摆动声中,他听到了师尊似淙淙泉水温柔淌过的声音漫入发烫的耳里。


    “为你感到欢欣。”


    ……


    在山峰另一头,白衣人始终如影子般伫立于后方,淡而无存在感。见聂更阑与清鸿剑尊亲密依偎却并未听到声音,便知他们在周身落了结界。


    白衣人目光幽幽,直至深邃。


    蓦地,洪渊道祖似有所感,遥遥朝着白衣人方向看了过去。


    第162章


    白衣人目光幽寂,与洪渊道祖在空中视线相接。


    一众修士中,合体期不在少数,是以洪渊道祖初时并未发现白衣人的存在。


    下意识的,洪渊道祖觉得此人透着怪异,于是转头看向徒弟,“肃秋——”


    “噗。”


    岂料清鸿剑尊脸色一白,猛地吐出一滩鲜血,白瞳猛地紧闭,竟是直接晕倒在聂更阑怀里。


    “师尊!”


    “清鸿剑尊!”


    ……


    山风寒凉,林涛萧萧。


    于流月大陆盘亘近半年多之久的黑雾漩涡已然慢慢消散。


    所有被湮没过的山川河流、城池、村庄、林海等,逐渐露出之前原本的样貌。


    聂更阑、清鸿剑尊师徒双双白头救世,铲除魔族,灭魔阵。清鸿剑尊更是白瞳失明,魔纹缠身,最后在万神山神魂受创,丹田灵根损毁,心力交瘁倒在徒弟怀里陷入了昏迷。


    至此,师徒二人声名煊赫一时,从此更是在流月大陆名垂千秋,与洪渊道祖一同载入流月大陆时势变迁史册之中。


    ……


    而清鸿剑尊这一昏睡,便是半个月之久。


    期间,整个修真界、妖族、鬼域、东海、北海皆是百废待兴,忙碌不停,沉睡的繁盛正逐渐复苏。


    元千修自然又忙成了一只陀螺,成日不是转到这儿,就是转到那儿。


    各个宗派除了处理宗内要事,还开了一次大会,与灵音宗商议要给聂更阑、清鸿剑尊师徒二人修几座纪念雕像。


    整个流月大陆忙成一团的时候,灵音宗玉髓峰上的人声亦是没断过。


    白衣人在清风殿住了下来。


    清鸿剑尊一日不醒,洪渊道祖便时时告诫他,须得重回清鸿本体,助他早日苏醒。


    但白衣人一再表明不会回去。


    “他也定然不愿我回去。”白衣人道。


    洪渊道祖负手于身后,神色冷淡睨着徒弟的这尊分神,一把神剑忽然浮现于掌心,剑气四溢横在了白衣人脖颈间。


    白衣人颈间有血丝溢出,但依旧不为所动。


    聂更阑正在内殿照看师尊,无暇顾及外面的动静。


    洪渊道祖平日和善的面容此时分外疏冷,渡劫期的威压全然释放,已然把白衣人的脊背压弯。


    蓦地,玉髓峰不远处传来一阵闷哼。


    “老不死的——”


    洪渊道祖剑气一松,周身威压顺势消散,剑芒迅速黯淡。


    白衣人喘了口气,立即飞身撤退几丈,以防备警惕的姿势盯着神色冰冷的洪渊道祖。


    玉髓峰上空威压消散后,下一刻。流光真君捂着胸口冷冰冰出现在清风殿外。


    恰好看到洪渊道祖把剑从白衣人脖颈处撤走。


    流光真君眼神立时透出一丝不耐和冰冷:“清鸿剑尊选择令分神出窍,为的就是压制修为暂时不飞升,你强逼分神回归,届时剑尊醒来被迫飞升与道侣分离,便是拆散了一对有情人,岂不是招人怨恨。”


    洪渊道祖手中的剑消失,疏冷神色淡了几分,“流光真君在无人处骂本君老不死,这便是春雨阁的宗门风气和教规?”


    流光真君面色掠过一丝不自然:“……”


    他不过是心念一闪,这老不死的为何能听到?


    “第二次。”洪渊道祖脸色平淡,双手背于身后。


    流光真君瞬时恼羞成怒:“恬不知耻!你敢用窥神之术偷听我的神思!”


    洪渊道祖方才的冷意已然消失,恢复了往日的春风细雨,微微笑道:“真君何出此言?”


    “人前一套,背后一套,”流光真君似是气极而笑,“洪渊道祖看来是个中高手。”


    这话在别人耳里是为大不敬,恐怕当场就要拉着流光真君下跪磕头了。


    “噗通!”


    月形拱门外传来一阵巨响。


    几人蓦地转头,发现是北溟朔带着好几个人站在外头,正惊恐得双腿战战差点要跪下来。


    许田田和慕容家、君家的家主惶然看着同洪渊道祖冷脸对峙的流光真君,几乎以为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北溟朔和许田田连忙把身形一歪的君、慕容两位家主扶起。


    流光真君神色如常,冷淡的面容稍霁,道:“洪渊道祖还是莫要再固执己见,当事人不肯,便休要再进行强迫。”


    “清鸿剑尊、白衣人不愿意,聂长老也定然不愿意。”


    内殿中正在照顾昏迷的师尊的聂更阑:“……”


    他望向师尊依旧苍白的脸,握紧那双泛起青筋的手。


    若是能让师尊苏醒,他宁愿师尊立地飞升,也不肯看着他一日日在昏睡中面容憔悴下去。


    可他却不敢做主了。


    师尊目前尚无大碍,但就是无法醒来。


    聂更阑踟躇过许久。


    因着有前车之鉴,他怕再次擅自主张令师尊生气。


    北溟朔看着流光真君洪渊道祖二人对峙,受了刺激,脸一跨又开始啪嗒啪嗒掉眼泪。


    “嗷嗷!”


    众人被忽然传来的痛哭流涕吓了一跳。


    北溟朔开始鬼哭狼嚎:“我的忘忧泽!”


    “为什么要把他赶走,忘忧泽就是个单纯善良的少年,我都已经同他表明心迹了——”


    众人:“……”


    流光真君被这嚎啕大哭吵得眉心一跳一跳,拔脚就走,“本君稍后再来看望剑尊。”


    待到出了清风殿,哭嚎声终于弱化不少。


    流光真君心下稍松,被玉髓峰的寒风一吹,发热的头脑多了几分清醒。


    旋即一怔。


    他方才又冲着洪渊道祖发火了?


    思及此,流光真君打算去吹吹风冷静冷静,不料身后传来一道温润而泽的声音:“真君既然得闲,不如到我殿里坐坐,稍后他们谈完真君再去探望肃秋也不迟。”


    流光真君心弦立时绷紧,心底升起没来由的警惕。


    洪渊道祖却没再多说什么,衣袍飘动间转身向另一座大殿走去。


    那是被聂更阑损毁夷为平地的殿宇,在这段时间已经重新建了起来。


    流光真君眉心微蹙,心底一边泛起排斥,一边不由自主跟了过去。


    ……


    清风殿。


    许田田捂住耳朵,忍无可忍冲北溟朔大吼,“吵死了!”


    “又不是死了爹娘,只不过让他回到该去的地方而已,哭什么!”


    哭哭啼啼的北溟朔被吼得一激灵。


    许田田眼睛也红了:“小爷的的两个好朋友陨落了,我还没哭呢!”


    才刚说完,他喉头一哽,登时再也忍不住,哭了起来。


    一边哭一边抽噎,“君家主,慕容家主都还没哭,你哭什么,给小爷闭嘴!”


    北溟朔:“……”


    这时,紧闭的殿门哐啷一声从里打开了。


    青年沉丽的眉眼出现在殿内,缓步走了出来。


    “君家主,慕容家主。”


    君若松、慕容言灵上前拱手:“聂长老。”


    聂更阑视线一一环视过众人,停在许田田北溟朔身上:“你们也进来吧。”


    众人相视一眼,跟在他身后进入大殿。


    聂更阑一一给他们倒了茶。


    等到众人坐下时,君若松瞥着聂更阑疲倦的脸,沉声道:“聂长老,清鸿剑尊尚未苏醒,聂长老也应当保重身体才是。”


    聂更阑:“谢君家主关心。”


    许田田忽然有些过意不去,“我之前提起今日要过来,你怎么不告诉我……早知道你状态不好,我们过几日再过来叨扰也是可以的。”


    “无妨,”聂更阑确实有些疲惫,摆了摆手,“你们有权知道漩涡中发生之事。”


    君若松和慕容言灵相视一眼,二人神色皆面露沉痛。


    慕容证雪、君杳然乃是两大家族的天之骄子,资质优越,从小被家族寄予厚望,更是众星捧月的宠儿。


    不过两人从不娇气,没有世家公子小姐骄纵的习性,在修炼一事上亦是不需要督促。


    而两人从小青梅竹马,形影不离,无论离开家族前往灵音宗求仙问道,亦或是外出历练,皆是相伴相依,福祸同行。两方家族的长辈都认定他们情深似海,日后命中是要结为道侣的。


    就是这么一双被两方家族看好的天骄,竟没能逃过此次流月大陆的劫难,就此陨落于祭魂大阵中。


    莫说旁人感到惋惜,双方的长辈亲眷更是悲痛欲绝,肝肠寸断。


    人人都说慕容证雪和君杳然救回聂更阑一命,也间接是拯救了整个流月大陆。为流月大陆牺牲,他们也算是流芳千古了。


    不过也只有当事人的亲眷朋友切身体会其中的悲痛有多深。


    眼下,君若松和慕容言灵的眼眶皆是布满血丝,连日伤痛令他们看起来亦是憔悴不已,黯然销魂。


    聂更阑看在眼里,叹息不已。


    恰好这时,流光真君从洪渊道祖处喝完茶过来了,便与众人一同坐下。也不知是天热还是什么,他脸和脖颈皆有些泛红,看上去活像是与人打了一架。


    匆匆饮茶后,君若松率先迫不及待开口问:“聂长老,流光真君,可否告知我等,上古诸神祭魂大阵中究竟发生了何事?”


    “杳然和证雪,是否一进入大阵便即刻命丧阵中?”


    殿内静默须臾。


    随后,聂更阑哑声道:“不。”


    君若松、慕容言灵皆是一怔。


    慕容言灵急忙道:“如此说来,进入大阵并不会立即丧命,他们是在阵中不小心才……”


    君若松:“如此看来,独孤苍眠亦是因为同样的缘由而陨落了?”


    聂更阑:“一半对,一半错。”


    流光真君不禁叹了口气:“君家主,慕容家主,许道友,你们恐怕要做好承受更残忍的事实的准备。”


    “以及,此事今日只能有你们几人知道,断然不可泄露天机。否则天道降下惩罚,于你们修行一途极为不利。”


    许田田和两位家主相视一眼,皆是不明所以。


    慕容言灵神色微沉,道:“看来杳然和证雪陨落一事,牵连甚是重大。”


    君若松:“聂长老,流光真君,二位若是为难,不若在告知我等事实真相后,对我们施下遗忘之术,我们两家保证绝不对外泄露天机。”


    流光真君:“倒不必如此。几位皆是与进入大阵之人的亲眷好友,可以得知真相,只是切记千万不得宣扬出去。”


    许田田也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神情凝重地点点头:“明白了。”


    流光真君道:“聂长老连日照看剑尊疲劳,便由本君代劳,先从进入大阵后开始说起——”


    ……


    聂更阑不禁对流光真君心生感激。


    他确实没什么心思说太多话。


    于是从头到尾没怎么插手,只是偶尔在旁补充几句。


    流光真君从无名山谷遇到恶童开始说起,再到被迫登上大船,去往燧明岛,接着登上诸神大陆……


    许田田、君若松和慕容言灵听得心中掀起一阵又一阵惊涛骇浪。


    在流月大陆能坐镇一方宗派大能的修士,到了无名山谷居然手无缚鸡之力,成为一个小小稚童手底下的冤魂。


    就连清鸿剑尊也全无自保之力,在那幽黑而辽阔的大陆成为刀俎鱼肉。


    许田田听到他们被带往诸神大陆,当得知慕容证雪和君杳然被三危神君一袖抹杀时,愤怒得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这个三危究竟是什么混账东西,两条人命他说杀就杀——”


    “许道友,稍安勿躁,”君若松尽管悲痛,但还是冷静地制止了他,“先听流光真君如何说。”


    许田田被北溟朔拉着坐了回来。


    方才还哭嚎的北溟朔这会儿早就老实了,被所谓的诸神大陆吓得一愣一愣,不知所措。


    换成是他进去,怕是早已被那些恶童踩成了肉泥。


    于是,众人继续听流光真君往下述说。


    ……


    当涉及慕容证雪和君杳然的部分叙述结束时,殿内长久地陷入一阵沉寂。


    许田田已经彻底呆怔,甚至忘记了悲伤哀痛。


    殿内落针可闻,久久没人出声。


    最后,还是慕容言灵出声了:“证雪和杳然,他们是……是……”


    流光真君:“二位家主无须哀痛,君道友和慕容道友是天命所归,受天道召唤而回,并不是死于非命。”


    君若松霎时泪如雨下,竟是哭着笑了。


    “杳然,证雪……”


    确如流光真君所说,比起死于非命,天命所归确实更能给人以宽慰。


    北溟朔早就疑惑许久,这时终于忍不住问:“这么说来,这黑雾漩涡究竟是不是上古诸神祭魂大阵?”


    “毕竟君杳然慕容证雪是天命所归,并不是代替聂更阑祭阵身亡。”


    这话一出,好似他问了一个蠢笨的问题,遭到许田田投来的白眼。


    北溟朔挠了挠头:“……”


    流光真君:“北溟道友问了个好问题。”


    “几位不如想一想,独孤苍眠、君杳然以及慕容证雪的确是为了各自想守护之人进入大阵?”


    北溟朔:“确实如此。”


    “那么他们最后陨落在大阵中,便说得通了。”


    流光真君顿了顿,接着道,“既然他们自愿入阵,无论如何,最后都要祭身阵中。即便两位小道友不是天命所归。”


    北溟朔这下又听懵了。


    君若松和慕容言灵却明白了流光真君话里的意思。


    二人既是为了聂更阑,也是冥冥之中受天命召唤入阵。


    此一行,无论如何都不会再回到流月大陆。


    北溟朔靴子碰了碰许田田,“你听懂了?”


    许田田朝他又翻了个白眼。


    ……


    半个时辰后,清风殿大门终于再次开启。


    慕容言灵、君若松满脸沉重从殿内出来,随后向聂更阑等人拱手告辞。


    即便知道了起因经过,君家、慕容家还是须得替二人举行一场盛大的灵丧。


    聂更阑和许田田答应之后会到场参加灵丧葬礼。


    两位家主离开后,许田田跟着众人回到殿内。


    “你还有一事需要交代。”


    聂更阑看着好友沉重的神情,点了点头。


    “等等。”


    许田田捂住耳朵,摇了摇头,“女魃一事,该不会也有什么沉重的理由吧?”


    他忽然不想听了。


    北溟朔一阵无语,眼疾手快扯开他的手,“婆婆妈妈,聂更阑哪有这么多时间陪你磨叽,我哥还等着他去照顾呢。”


    许田田一听也是,旋即放开了手。


    聂更阑便把之前对于女魃的猜测一一述说,全盘交代。


    许田田:“你是说,灵兽峰后峰一直囚禁着的那只女魃,就是丫头被附身的这只?”


    “是。”


    聂更阑:“女魃力大无穷,且身负奇术,若她不属于诸神大陆和无名谷,便不会听我召唤回归。”


    因此,女魃进去后,他才终于确定女魃的的确确属于那片广阔幽暗的天地。


    而三危神君、后卿神君之前并未告知他们流月大陆还有女魃这样一个遗落的“实验品”。


    以及,还有另一件神器,魔头稹肆的魔衍星盘。


    能镇压金额巨蟒的魔衍星盘,也绝非像流月大陆的产物。


    所有从诸神大陆掉落的神器,若是有足够的契机,每一件都能给流月大陆带来毁灭性的打击。


    他不能确保没有漏网之鱼,但已经做到把所能接触的危险神器都放入了黑雾漩涡。


    四周又是一阵长久的寂静。


    北溟朔心神震撼,久久说不出话。他万万没料到,那只看似单纯善良的狸吾妖,居然也出自诸神大陆,乃是两个神君的研制的实验品。


    而鬼召尘恕当初也是从无名谷被接到诸神大陆,兄弟二人为了变强,心甘情愿成为诸神大陆万千实验神器中的一件。


    流光真君禁不住感慨:“三危后卿捅了这么大一个篓子,若不是聂长老心细如发,恐怕流月大陆此后还要再次陷入灭亡危机中。世人并不知聂长老私下操心了这么多,真是……”


    “可恶!”


    突如其来的一声怒喝从旁传来把流光真君和北溟朔再次吓了一跳。


    只见许田田又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愤怒地攥紧双拳,双目炯炯瞪着聂更阑。


    北溟朔头皮一紧,赶紧把他扯回座椅,“你又发什么疯?聂更阑已经做了所有能做的,许临风也安然无恙,他没做什么对不起你的事吧?”


    许田田眼眶唰地红了,咆哮出声:“他没有做对不起我的事。”


    北溟朔抹了一把被喷到脸上的唾沫:“……”


    没有就没有,这么愤怒得像是要杀人的模样是要作甚?


    许田田义愤填膺道:“小爷我以后看谁还敢对聂更阑乱嚼舌根,他做了这么多守护流月大陆的事,那些人再谣言中伤他,我就和他们拼命!”


    北溟朔:“……”


    倒也不必拼命。


    流光真君:“许道友,过于激动伤神。”


    聂更阑道:“坐下说话。”


    许田田:“哦。”


    遂老老实实坐回了椅子。


    聂更阑:“关于女魃附身临风的起因经过,待她痊愈后再另行询问。”


    许田田又愤怒了,第三次腾地从椅子上站起身:“这事和周炎那伙人定然脱不了干系!”


    北溟朔一听,连忙道:“这段时日宗门上下忙得不可开交,那两个叛徒如今被关押在囚仙狱,须得等候公审才能进行处决。”


    聂更阑这些天并未过问外界之事,道:“何时进行公审?”


    “七日后。”


    ……


    几人从清风殿出来后,流光真君罕见地没有离开玉髓峰,而是去了洪渊道祖的渊明殿。


    北溟朔连忙把人叫住:“停剑坪在另一边,真君是不是走错了?”


    流光真君以袖掩面咳了一声,“洪渊道祖邀请本君喝茶,却之不恭,本君须得赴约。”


    北溟朔看着往渊明殿方向走去的流光真君,不由张大了嘴巴:“又去?”


    今日不是还同洪渊道祖争得面红耳赤很不愉快么?


    ……


    这几日,聂更阑接待了很多拨客人,常年冷清的玉髓峰被踏足的次数比过去一千年还要多。


    元千修会带着青炎真君和药宗的寒梧真君隔三差五来一趟,查看清鸿剑尊身体状况如何。


    青炎真君、寒梧真君给的说法一样,影幽魔气祛除,黑雾漩涡退散,按理来说清鸿剑尊的衰败之象应当开始有回春之兆,可过去这么多日却毫无反应。


    白瞳,白发,魔纹,尚在。


    而聂更阑的白发在漩涡从流月大陆褪尽时已然恢复黑色。


    青炎真君和寒梧真君百思不得其解,甚至邀请了欧阳宗主以及药宗一些资历深厚的真君上门诊治,依旧不得解法。


    这日,聂更阑伏在玉榻边守着清鸿剑尊,手握着他魔纹遍布的手。


    这段时日,灵丹妙药,阵法,药浴,皆试过不少,总不见效,聂更阑为此心力交瘁,眼下乌青堆积,整个人也瘦了一圈。


    殿内香炉袅袅升起,天音骨香弥漫四周。墙角紫色的风萝花一簇簇紧密缠绕,枝叶繁茂,累累垂落。


    玉榻上躺着的人却依旧苍苍枯朽,不见醒转迹象。


    聂更阑与榻上之人一般,睡着了。


    风吹起一地繁花,树下秋千摇荡,笑声隐隐传来。


    “再高些。”


    “师尊,我不怕摔,再用力些。”


    清鸿剑尊:“倘若再用力,你便要飞起来了。”


    “那就飞。”


    青年话音落下,遂感到秋千摇动的幅度加快了。


    于是身体越飞越高,仿佛要直冲云霄。


    他没用灵力护身,任凭自己随着巨大的冲力飞了起来。


    “师尊……”


    下一瞬,清鸿剑尊被青年重重扑入怀中,“接住了。”


    “师尊,我害怕。”


    清鸿剑尊:“……”


    最近聂更阑喜欢玩这样的戏码,清鸿剑尊欣然奉陪。


    只是青年每次装得都不像,反倒像路边调戏良家男的痞子,扑进怀里之后还用脑袋到处蹭借机“吃豆腐”,清鸿剑尊被他蹭得屡次三番“精神昂然”,最后被迫把人吃干抹净。


    末了,青年还要照着戏本里的剧情用“幽怨”的语气和眼神瞪着清鸿剑尊。


    “师尊,疼。”


    ……


    梦境切换,两道身影漫步在乡野田间,很快遇到了一大片果园。


    聂更阑兴致颇高,指着果园里延伸而出的枝桠,道:“师尊,我渴了,师尊敢不敢偷一个果子给我?”


    清鸿剑尊似是无奈:“为何用偷的?”


    “师尊便说敢不敢吧?”


    说完这句,聂更阑便见清鸿剑尊缓缓俯身低头而来,两人面容近在咫尺,呼吸相贴。


    “阑儿敢指使为师偷果子,胆子越来越大了……”


    ……


    玉榻旁,聂更阑指尖动了动,蓦地从梦中惊醒。


    他茫然望向玉榻,熟悉的身影依旧在沉睡。


    殿内天音骨冷香钻入鼻间,清冽如常。


    方才的梦境过于美好,竟使他愿意一直沉溺其中不愿醒来。


    他怔怔地将视线落在师尊冷冽的轮廓间,一遍遍描摹,循环往复。


    蓦地,他鬓发间的簪子似乎动了动。


    聂更阑被这阵动静惊得回神,指尖一动,下一刻抬手将那支火麒麟簪子拔了下来。


    簪子里的火麒麟正摇摆着尾巴游动,一双豆豆眼睁圆着盯着正在注视自己的青年。


    “聂更阑,聂更阑。”


    聂更阑已经许久没同火麒麟说过话,它大部分时间都在沉睡,很是安逸悠闲。


    一路走来,它确实给自己提供过无数好运与机缘,每每聂更阑都能逢凶化吉,化险为夷。


    “聂更阑,你发什么呆?”


    火麒麟的呼唤再次唤回青年的神思。


    聂更阑道:“何事?”


    火麒麟清了清嗓子,“我看你终日以泪洗面,憔悴不堪,便教你一个法子唤醒剑尊,如何?”


    聂更阑:“……”


    他有终日以泪洗面么?


    “你还在想什么,我告诉你这个法子,剑尊就能醒过来了,你要不要啊?”火麒麟催促道。


    聂更阑眸子沉沉:“你说。”


    火麒麟清了清嗓子,“可以告诉你,但是有一个条件。”


    聂更阑:“。”


    “什么条件?”


    火麒麟被他布满乌青的眼底以及面无表情的目光震慑了几息,噎了噎,颇有些没底气地小声道:“就是,就是,届时你与剑尊飞升,能不能让我沾沾光,把我作为灵宠带上九重天?”


    聂更阑默了默,干巴巴道:“师尊暂时没有飞升的打算。”


    火麒麟急忙道:“我知道,不过待到剑尊痊愈,你修为也到渡劫期时,你们总有一日要飞升的吧?到那时带我上去就可以了!”


    聂更阑目光越发阴沉:“你真有办法让师尊苏醒?”


    “你不相信我?”火麒麟臭屁地甩了甩尾巴,拖长声音道,“那就算了,你继续以泪洗面吧,哭死你算了——”


    聂更阑心中微动,沉声道:“好。”


    “我答应你。”


    火麒麟顿时喜笑颜开,“你去亲一亲剑尊,此法包治百病,甚有疗效。”


    “……”


    聂更阑:“你消遣我?”


    火麒麟气得猛甩尾巴,把簪子里的灵水甩得噼啪作响。


    “你爱信不信,本麒麟不伺候了!”


    话没说完,聂更阑尽管心有踌躇,但已经下意识站起身弯腰朝沉睡的师尊亲了下去。


    干燥的唇贴在冰凉的唇间,很软。


    聂更阑下巴满是胡茬,但会为师尊每日清洗打理身体,师尊浑身干干净净,清清爽爽,也很香。


    于是,他不由自由多亲了一会儿。


    一旦肌肤触碰,便如同魔怔一般,鼻尖轻轻擦过面颊,下巴抵着下颌。


    亲着亲着,一滴泪滑落打在清鸿剑尊眼皮上。


    聂更阑眼底伤痛浓厚,舌尖舔走那滴泪珠,随后重新吻上师尊冰凉柔软的唇。


    蓦地,那唇忽然微微睁开,令他舌尖猝然探入。


    聂更阑骤然睁圆瞳孔,不敢置信地退了出来,双手撑在玉榻边缘,抬起上半身。


    喑哑的声音低低传来:“胡茬扎着为师了。”


    聂更阑呼吸一滞,双瞳比方才睁得大了一圈。


    “师尊?”


    清鸿剑尊闷咳了一声。


    那双白瞳睁开时,瞳孔颜色正由白转为黑,一头白发也在以飞快的速度恢复原本颜色。遍布肌肤的魔纹也瞬时褪尽,消失得无影无踪。


    聂更阑惊奇地望向手里握着的火麒麟发簪。


    后者得意地甩了甩尾巴,还没来得及说几句邀功的话,簪子已经被聂更阑扬手一扔。


    唰。


    簪子电光火石飞向墙角的风萝花,插在花泥间。


    火麒麟弱弱地:“喂……”


    聂更阑心中激动难以自持,根本无法思考太多,想也不想俯身而下狠狠重新吻住师尊的唇。


    亲了一口,复又抬头,惊喜欲狂,“师尊。”


    旋即又重重亲了上去。


    清鸿剑尊被压得又是一声闷咳,聂更阑听得心疼,从他唇中退了出去。


    唇才要离开冰凉的唇,瞬时一个天旋地转,清鸿剑尊翻身将其压在身下,两人衣袍拖曳于玉榻间,交缠延绵。


    聂更阑心口漫出一丝心疼,双手撑着清鸿剑尊的胸膛,“师尊才醒,身子怕是虚——”


    弱字尚未出口,唇已然被吻住。


    聂更阑上颚被扫荡而过时,原本想动弹的心思荡然无存,手脚力气渐渐失去。


    再也无暇顾及师尊是否身体虚弱有没有力气了。


    只是亲了一阵,聂更阑蓦地记起什么,顿时将头偏过一旁。


    清鸿剑尊湿润的唇顺势落在他脸侧旁,擦过他耳根处。


    聂更阑别过头,惭愧地以手抵住师尊胸口,“徒儿多日未梳洗……”


    清鸿剑尊低低笑道:“你怎么样都好,我不嫌弃。”


    “师尊方才还说被胡茬扎着了。”


    “嗯,难得见到你这副模样,索性多扎一阵。”


    聂更阑:“……”


    “嗯?”


    沉丽的眼眸才闪过困惑,唇瓣再次被含吮碾磨而过。


    舌尖勾缠流连时,聂更阑心神逐渐放松,任凭自己一点一点沉沦追逐在无尽的欢愉中。


    ***


    清鸿剑尊在距离聂云斟周炎公审还有五日时终于苏醒,修真界上下普天同庆。


    聂更阑接连两日从榻上腰酸背疼醒来时,忽然接到了聂云斟想见他一面的消息。


    通传弟子道:“那个叛徒痛哭流涕,说聂长老您毕竟是他的弟弟,求长老看在兄弟情分上,他想回一趟聂家庄看看,祭拜沈夫人亡魂,算是尽最后一点孝心。”


    北溟朔实在没忍住,脾气暴起恨不得冲到囚仙狱当场把聂云斟神魂烧个一干二净。


    “他这明显就是仗着兄弟情想博得你心软放他一马,你可别被这种人骗了!”


    聂更阑让通传弟子离开,转头看向清鸿剑尊,“师尊。”


    “我恰好想回一趟聂家庄。”


    沈端枫的魂魄在罗刹金莲中温养已有一段时日,聂云斟确实应该好好向其亡魂磕头,忏悔赔罪。


    无论是真心或是假意。


    ……


    当日,聂更阑偕同清鸿剑尊出发前往黑林山囚仙狱。


    到了地方,聂云斟想见他。


    可惜聂更阑根本没有这个打算。


    囚仙狱因着聂更阑和清鸿剑尊大驾亲临,立即通融,把人交到他们手里。


    于是,聂云斟并未见到弟弟,直接被扔进以八十一重阵法困住的灵囚车,放上灵舟。


    灵舟一路疾驰,三四个时辰已然到了西南地域的聂家庄。


    王管家听说少爷带着清鸿剑尊回来了,早早带着山庄上下所有家仆恭恭敬敬候在广场前。


    灵舟降落时,两道身影出现在灵舟前。


    所有家仆都悄然抬头看向一双璧人,顿时惊为天人。


    此前被黑雾漩涡追赶时,他们被密密麻麻的人群隔绝在远处,并未见过清鸿剑尊真容。


    此刻见到本尊,只觉得眼前一亮,师徒二人站在一处如画如仙境玉树琼枝,如缥缈雾霭,只看一眼便不舍移开目光。


    众人看得一时恍惚,遽然被灵囚车沉重降落地面的声音惊醒。


    “砰。”


    定睛一看,这不正是之前过去十几年他们尊为大少爷的聂云斟么?


    所有人早已准备好各式灵植,带火的,有奇怪绿色黏液的,臭味冲天的,以及什么腐肉,灵虫卵蛋等等,通通在看到聂云斟的那一刻砸向灵车。


    “叛徒!”


    “大逆不道!”


    “恬不知耻!”


    “聂家庄怎么会出了你这么一个声名恶臭的无耻之徒!”


    “竟勾结魔族蓄意陷害我们少爷!还害得夫人也无辜受牵连陨落!”


    “该死的混账!怎么不立刻死了算了!”


    众人怒气直冲云霄,直骂得声嘶力竭震动山林。


    灵囚车里的聂云斟形容狼狈,长发披散,浑身脏污沾满臭烘烘的黏液、虫卵,衣服也被火苗点燃,能使他浑身被钻心剜骨的疼痛包裹却不至于烧死。


    很快,他身上出现数道细细密密的伤口,只是折磨般地产生铺天盖地的痛楚,但又不致命。


    他的命只能留待至囚仙狱公审后进行处决。


    聂更阑与清鸿剑尊并肩而立,不远不近看着这一幕。


    聂云斟透过灵囚车的缝隙和聂更阑对上视线,目光饱含无尽的恨意,很快又恢复至平静如一滩死水。


    聂云斟亲眼看着王管家恭敬地走到聂更阑面前,向他请示:“少爷,这叛徒此番回来,少爷打算如何处置?”


    聂更阑眉眼沉冷扫向灵囚车,“先押至祠堂,祭奠母亲。”


    王管家身体躬得更低了,“确实应该好好祭奠一番夫人,老……”


    他似是下意识要说老爷,顿了顿,接着道,“聂重远和聂云斟把夫人害得不浅,若是聂重远尚未陨落,也该押着他到祠堂好好磕头忏悔认罪。”


    聂更阑沉声道:“走吧。”


    他没再看灵囚车一眼。


    聂云斟目光怨冷,眼睁睁看着青年身影被清鸿剑尊和王管家一前一后跟着,一众仆从前呼后拥着他们进入聂家庄高大的门庭。


    灵囚车也随之被仆从鞭子赶着移动,粗鲁地向前推去。


    一众人拥着聂更阑来到祠堂外。


    关于祭拜事宜,王管家在他们到来之前已经布置好一切。


    聂更阑先带着清鸿剑尊前往院子某处厢房,隆重地沐浴焚香、更衣。


    祭拜定在午时,沐浴更衣完毕,距离午时还有一个时辰。


    聂更阑看着换了一身白衣的清鸿剑尊,打量片刻,什么也没说,打开了房门。


    清鸿剑尊跟在徒弟身后,出了厢房,穿过院子,穿过石洞拱门以及满院的芳华灵植草木。


    “我带师尊四处走一走。”


    尽管他在聂家庄只住了不到两个月,可还是想让师尊看一看他曾经踏足过的地方。


    沐浴的院子距离藏书阁最近,他们于是便先去了藏书阁。


    聂更阑一点一点将他初到聂家庄时的懵懂,忐忑,无知,事无巨细向最紧密的人倾诉。


    “即便徒儿在凡界通晓人与人之间的勾心斗角,可到了这传说中神仙才能待的地方,既敬畏又怕,又因着是家人,因此格外吃了不少委屈和苦头……”


    当清鸿剑尊听到青年因为想借一本书而被聂云斟阻挠在藏书阁外、只有望舒老人对他施以善心时,两人恰好走到藏书阁高大的台阶前。


    看守藏书阁的望舒老人慌忙来到台阶下向二人行礼,“见过少爷,见过清鸿剑尊!”


    聂更阑上前将其扶起,“望舒老伯请起。”


    望舒老人抬起布满皱纹的脸,露出祥和的笑,“老朽还有三百年时光看着少爷一点一点亲手重建聂家庄,少爷定会把山庄管理得盛大辉煌,给少爷自己,也给夫人一个永远的家,对么?”


    聂更阑一时默然。


    对于接手聂家庄一事,他心中一直未有定论。


    不过听到望舒老人一番话,居然让他摇摆不定的心逐渐趋于坚定。


    望舒老人似是看出他心中所想,笑了笑,“我同少爷和剑尊打过招呼,也该和一位熟人打招呼了。”


    聂更阑道:“望舒老伯说的是?”


    望舒老人眼尾皱纹略微一舒展,视线落在聂更阑鬓发间的火麒麟簪子。


    “劳烦少爷把这支簪子递给老朽。”


    聂更阑面上闪过一丝不解,沉吟几息,将簪子拔下递了过去。


    簪子里只有火麒麟。


    难道它与望舒老伯认识?


    思及此,他朝着簪子输入一股灵力,将覆盖于上面的禁制解了。


    望舒老人握着华光流转的簪子,神色慈祥道,“焱焱,还不出来见见我?”


    霎时间,一道身影化作流光飞了出来,激动万分地扑向望舒老人。


    “爷爷!!”


    第163章


    “爷爷!”


    “我成功啦——”


    小少年扑进望舒老人怀里,骄傲得尾音拖得奇长。


    望舒老人眼角的皱纹又舒展了一些,像朵花似的,“焱焱很厉害呀。”


    说着,他牵起孙子的手来到师徒二人面前,“焱焱,我们应该给少爷和剑尊嗑三个头。”


    焱焱响亮地应了一声:“嗯!”


    聂更阑看着爷孙二人准备跪下,上前一步双手欲扶起他们,“望舒老伯,能否告诉我这是怎么一回事?”


    望舒老人于是示意孙儿先站好,道:“看我这老糊涂的,不把事情解释清楚少爷如何能安心接受跪拜?”


    聂更阑环视四周一圈,道:“老伯,不如到亭子坐下慢慢说。”


    “是,少爷。”


    于是,几人来到藏书阁附近的一座凉亭坐了,聂更阑吩咐家仆端来茶点。


    看着昔日一直戴在发间的火麒麟簪子此刻坐在石凳上大吃大喝,聂更阑一时间有些恍惚。


    若是放在最初来到修真界那时,他恐怕会吓得一惊一乍半天也缓不过神。


    如今时过境迁,他看到一直跟在自己身边的火麒麟忽然变成一个孩子,竟也能从容不迫地把人叫起来好好问话。凭他的直觉,或许有一段故事在等着自己。


    聂更阑凝眉道:“望舒老伯,我忽然记起一件往事。”


    “少爷请说。”


    “当初我意欲前往瘴雾沼寻火麒麟损毁容貌,是望舒老伯给了我一沓符篆。”


    望舒老人再次舒展皱纹,笑了:“少爷记性很好,不错,是老朽给了少爷一沓符篆,说是拍在火麒麟上便可以将其捉住。”


    聂更阑语气笃定,“那沓符篆……”


    “少爷已经不是当初的少爷了,果然立刻找到了问题关键所在。”


    望舒老人呵呵笑着,“那沓符篆乃是老朽亲手制成,上面沾有我的气息,可以这么说,若非有这沓符篆,少年当年是不可能捉到焱焱的。”


    聂更阑默然。


    火麒麟并非他亲手捉到,而是对方主动蹿到他体内,成为他面部的一条疤痕。


    “老伯不必这般客气,我们还可以如同当年那般谈心说话。”


    望舒老人摸着下巴的白胡子,笑得一脸慈祥:“少爷非但没有怪罪老朽和焱焱别有用心接近少爷,老朽已经很感激了。”


    聂更阑:“老伯,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了么?”


    坐在一旁的小少年吞下一大口点心,喝了口灵茶,“其实很简单啦,爷爷当初是被迫和聂家庄签了奴契。”


    “火麒麟向来能给人带来好运和机缘,当初是聂重远设计打伤爷爷,还要装作他是爷爷的救命恩人。但是爷爷当时不知道,于是和聂家庄签下奴契。”


    “但是他们不知道,受伤的火麒麟带来的不一定是好事,也有可能是厄运。”


    “火麒麟家族看不起我这个没麒麟根的废物,爷爷干脆带着我搬离了家族,小时候我每次受欺负爷爷永远是第一个站出来替我出面的,后来我知道他被人设计签了奴契,就一直在想办法如何救爷爷出来。”


    “直到后来,我在瘴雾沼嗅到了爷爷的气息,就是你,聂更阑。”


    焱焱说到这里,被望舒老伯拍了一下脑袋,“不能对少爷无礼。”


    “哎哟,”焱焱眼泪汪汪捂住脑袋,“知道了爷爷,我叫少爷还不行吗。”


    “不对呀,我已经和他结了灵契,应该唤他一声主人才对。”


    聂更阑并不在意这些虚名称呼,道:“继续说。”


    焱焱立即正襟危坐,“我不是嗅到爷爷的气息了吗,一看居然是个陌生的少年,我就想,爷爷绝对不会轻易把自己的符篆交给陌生人,此人应当是信得过的。”


    “我和爷爷也算是很有默契了,我就果断选择跟着你走了。”


    望舒老人道:“当初老朽还以为少爷可以顺利回来,我能和焱焱见一面,没想到一别几乎就是三年。”


    说着,他看向清鸿剑尊,稍稍躬了躬身,“剑尊是否也好奇,焱焱跟着少爷的目的是什么?”


    聂更阑笑了笑。


    清鸿剑尊言简意赅:“飞升。”


    焱焱终于把一盘子糕点干掉了,舒畅地拍了拍肚皮,“剑尊真聪明,答对啦!”


    望舒老人一拍他脑袋:“不许这么没大没小!”


    焱焱吐了吐舌头,赶紧恭敬回话:“是,剑尊说对了。”


    聂更阑:“少年心性极为难得,他想怎么说话便怎么说吧。”


    望舒老人:“是,少爷。”


    焱焱继续道:“我若是能寻得有缘之人跟随,届时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我就能把爷爷的奴契赎回来,还能给爷爷很多天材地宝疗伤。”


    聂更阑太阳穴突突跳动,沉声问:“老伯的伤堆积多少年了,为何不向聂重远要灵丹药材医治?”


    望舒老人叹了一口气:“聂重远想把我永远栓在聂家庄,一张奴契如何能让他放心,我确实每月能到库房领取一定数量灵丹药材,不过都是些最低阶的,他只须吊着我这条老命不死就可以了。”


    聂更阑目光瞬时更为阴沉。


    没想到聂重远果真从里到外都烂了个透。


    当初从凡界上来,他对那个称之为父亲的人抱有无限的敬仰之心,可也随着在一次又一次的失望中消弭殆尽了。


    思及此,聂更阑道:“老伯,我别的没有,天材地宝却不少。”


    说着,他从储物袋召出一堆灵丹妙药天材地宝放入了一个闲置的储物袋,“这里面每种灵药都涵盖了一些,老伯若是还缺什么尽管找我拿。”


    望舒老伯却摇摇头,把储物袋推了回去。


    “多谢少爷好意,老朽心领了。”


    焱焱急声道:“爷爷,你为什么不要,这是我结了灵契换来的,不要白不要呀!”


    望舒老人咳了一声:“焱焱啊,不瞒你和少爷,我这伤拖了两百年,早就累积成重疾,这些好东西给我怕是也不管用了,还是别浪费在我这个老头子身上喽。”


    焱焱开始啪嗒啪嗒掉眼泪,“爷爷,你是不是骗我,你的病为什么就治不了了?”


    望舒老人又咳了一声,捋起袖子露出一截手臂,“你看爷爷的手臂,密密麻麻都是罗仙鬼纹,这伤能拖到现在已经算是我福大命大了。焱焱啊,若是少爷飞升,你便好好跟着他到九重天,若是不飞升,少爷也能让你过上很好的日子,你就别担心爷爷了。况且我气数已经到头,还有几百年也就该走了,你们可是还有数万年的光景要度过呢。”


    焱焱一下子就哭了。


    “爷爷,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你,你要是走了,我该怎么办……”


    望舒把孙儿拉过来,和蔼地拍着他胳膊,“傻孩子,时间一长你也就习惯啦,刚开始失去亲人都会惶惑无助,百年后回头一看,发现不过如此,人还是要向前走啊。”


    焱焱哭得更厉害了。


    亭子里一时间无人说话,只有少年的啜泣声断断续续传出。


    聂更阑站起身,道:“老伯,这个储物袋既然送了你,便是你的。稍后我会再挑一批地宝灵丹交给老伯。”


    “哎,少爷……”


    望舒老人想阻拦,却被孙儿抱着哇哇大哭,只能就这么看着聂更阑与清鸿剑尊起身离开凉亭,往流云小筑方向而去。


    走出亭子拐过一道回廊,聂更阑脚步刹住骤然停在原地。


    清鸿剑尊抚过他脊背,一下一下顺着。


    青年低垂着头,脊背微微弓着,被扶着慢慢往前走去。


    等到了流云小筑,进入曾经属于自己的房间,聂更阑才倏然记起,自己也是曾经被母亲照顾过的。


    他眼眶不自觉沾上一点水光。


    那是他被罚跪在祠堂里的寒冰阵中,母亲来过他屋中照顾了他一夜。


    只是那时他朦朦胧胧以为是在做梦,加之过于疲累,始终没能睁开眼进行确认。


    聂更阑眉眼沉沉,有些心神不宁。


    母亲那时应当早已开始修清心道,却过来流云小筑照顾了他一夜。


    那时母亲应当就受到了所修之道的反噬。


    后来,瘴雾沼寻火麒麟那次见面,以及灵音宗母亲前来探望那次,母亲接二连三受伤,身体如同被蛀空的树干,内里早已经千疮百。


    他不是没得到过爱,只是当时身处迷雾中,一切都事与愿违罢了。


    他虽没有焱焱幸福,但起码层爱在自己身边围绕过。


    而且,他如今还有师尊……


    聂更阑下意识侧头看向身旁的人。


    他不受控制般微微张开双臂,上前一步环住师尊的腰,把脸贴在他脖颈处。


    清鸿剑尊抱紧他,手抚过他后脑,扣紧了,“想起了伤心事?”


    问题问出,他并未得到回答。


    被抱紧的人把头埋得更深,似乎不愿抬起。


    不多时,清鸿剑尊察觉颈间传来一阵冰凉湿意。


    怔了怔,欲掰过青年的脑袋看他的脸,但青年使了蛮力,死死扣住他腰身,愣是不肯被他看到哭湿的脸。


    清鸿剑尊沉吟,一手抬起青年的臀,以抱着一个婴儿的姿势把人抱在怀里。


    聂更阑两脚悬空,下意识抱得更紧,双腿夹在他腰间,泪悄无声息流得越发汹涌了。


    ……


    师徒二人在流云小筑一直待到祭奠仪式开始。


    当赶到祠堂时,一切已经准备就绪,王管家看到师徒二人进入院子,连忙迎了上来。


    “少爷,现在是否要把那叛徒押入祠堂?”


    聂更阑点头,携清鸿剑尊穿过院子,步入祠堂。


    他已经把母亲的灵位运了过来,此刻就摆放在祠堂最中央。


    才刚进入祠堂,聂重津,聂重音带着人赶来了。


    大老远的,就听到聂重津嚷嚷的声音:“大侄子,你忽然回来祭拜怎么也不说一声,我们也好——”


    聂重津说着已经进入祠堂,一眼就看到沈端枫的灵位在祠堂最中央立着。


    旁边,还立着聂重山、聂云烟、聂云追的灵位。


    “大侄子,”聂重津颇为不满地皱起眉,“我知道大嫂他们很委屈,命苦,但是聂家列祖列宗在前,也不能把他们的灵位这么胡乱摆放,看来聂家庄家主的位置你还不能担当大任。这样吧,横竖你也在灵音宗担任长老一职,不如就把家主的位置让出来,我毕竟有时间能把聂家庄打理得更好。”


    王管家闻言正要说话,聂更阑这时道:“三叔,你想当聂家家主,除非你能答应我一件事。”


    聂重津听到他肯松口,心中一喜,“大侄子,你要我做什么,三叔肯定事事都依你,大家都是一家人,有什么事好商量嘛。”


    聂更阑沉声道:“日后三叔家中有任何亲眷陨落,灵位永远要低于我母亲两个阶位,包括三叔自己的灵位。倘若三叔答应,家主位置我立刻拱手相让。”


    聂重音差点没笑出声。一想起这是在祠堂,立即憋住了。


    祠堂里寂静一阵。


    聂重津已经被气得手脚颤抖,太阳穴青筋直跳,咬牙切齿瞪着面前的青年,“聂更阑,你这大逆不道的——”


    “三哥!”聂重音悠悠开口,“我早就劝过你不要惹更阑,你老是觊觎他的家主之位做什么?人家已经和清鸿剑尊结了道侣契,再不济还有剑尊帮忙,你哪来的脸插手?”


    “我看你今日还是好好安心祭拜大嫂吧,别老是惦记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否则大侄子一个不高兴把你从聂家庄赶出去,你都没地方哭诉。”


    聂重津脸气得煞白,看看聂更阑,又看看自己的四妹,恼羞成怒拔脚要走。


    聂重音哎了一声,“三哥,你今日要是不祭拜大嫂二哥他们就走,今后可就不是聂家人,这聂家庄也就容不下你了!”


    聂重津脚步硬生生钉在原地,怒容满面瞪着聂重音。


    看到这个二哥终于老实了,聂重音笑着看向聂更阑,“对了更阑,聂云斟这叛徒倒是得到了应有的惩罚,不过你还有一双弟弟妹妹,你想好以后如何安置他们了么?”


    聂家庄上下如今都已经知晓,聂云锦、聂云飞并非沈端枫的亲生骨肉,而是聂重远和魔头身边的妖姬所生下的孽种。


    自从聂云斟、聂重远一个被捕,一个陨落后,这对龙凤胎兄妹在聂家的地位直线下降。


    遭受家仆冷言冷语不说,吃穿用度也比之前的档次降到了最低,住的地方更是搬到了小偏院,其实和仆从住的无甚区别。


    今日因为要祭拜沈端枫,聂云锦、聂云飞也被仆从带了过来,方才一直畏畏缩缩待在角落不敢出声,生怕一个不高兴惹怒聂更阑被赶出聂家庄。


    王管家这时道:“少爷既然已经答应掌管聂家庄,小少爷小小姐之事,少爷怎么处置都没问题,少爷不要有压力。”


    这对兄妹毕竟是魔族妖姬的后人,更是修真界叛徒的种,即便是要处死,众人也不会有异议。


    而聂云锦、聂云飞听到他们要议论如何处置自己,两人连忙奔到聂更阑面前,一左一右抱住聂更阑大腿,


    “更阑哥哥,我们一定会乖乖的,求你不要杀了我们!”


    两兄妹长高了不少,此时已经到了聂更阑小腹的高度,这会儿两人都哭哭啼啼,面容哀戚,仿佛在哭丧一般,听得聂更阑眉心直皱,头疼异常。


    而这时,聂云斟也已经从灵囚车上被押到了祠堂。


    龙凤胎一看到他,双双上前从储物袋拿出准备好的碎石子,猛地抡起胳膊往他身上砸。


    “臭叛徒,坏人!畜生都不如!”


    “打死他!”


    “勾结魔族的叛徒就是该死!他不配做我们的哥哥!”


    “更阑哥哥才是我们的亲哥哥!他就是路边捡来的野种!”


    聂云斟很快被砸得头破血流,血水顺着额头、眼皮不断往下淌。


    看着他昔日宠爱的弟弟妹妹对自己恶语相向,毫不留情地下手,聂云斟忽然笑了起来,那笑容带着点瘆人阴森的意味,看得龙凤胎心里直发毛,砸着砸着就躲到了聂更阑后面,害怕地扯住聂更阑的衣角。


    “更阑哥哥,这畜生瞪我们,他会不会想杀了我们呀?”


    聂更阑垂眸觑着扯自己衣袍的一双弟妹,又看向浑身狼藉的聂云斟。


    聂云斟目光阴鸷发狠,眼睛布满血丝如同地域鬼刹,如果不是浑身被阵法困着,恐怕真的早已对这对龙凤胎下手了。


    “呵呵。”聂云斟冷笑起来。


    随后,疯狂的笑声充斥了整个祠堂。


    “哈哈哈哈哈!”


    龙凤胎被这粗哑的笑声吓得缩起脖子,越发往聂更阑身后躲,只露出一个脑袋往外偷看。


    终于,聂更阑指尖掸了掸,“够了。”


    禁言术施下,祠堂内的笑声骤然消失。


    聂云斟目光阴鸷瞪了过来。


    聂更阑没兴趣多看他一眼,偏过头看向那对龙凤胎。


    “聂云飞,聂云锦,娇纵成性,飞扬跋扈,送去——”


    兄妹俩一听这开头便大感不妙,当即开始鬼哭狼嚎越发用力扯他的袍角:“更阑哥哥!不要赶我们走!我们听你的话,你要我们做什么便做什么!”


    他们这段时间听到了不少风言风语,说是魔族妖姬后人一旦离开聂家庄,非死即伤。最后落得的下场必定凄惨悲凉。


    聂更阑眉心皱起,不为所动:“把他们送到——”


    “我不要!”


    尖利的孩童声在祠堂回荡,吵得人直捂住耳朵。


    龙凤胎竟是往地上直接一躺开始撒泼打滚,一边发疯一边冲着聂更阑骂:“你这个没良心的混蛋!要不是爹娘把你接回来,你现在还在凡界当小倌呢!我们还只是两个小孩,你竟连小孩也不放过,你和那个歹毒的畜生有什么区别!”


    龙凤胎的大骂让众人脸色大变,王管家脸色阴沉快步上前把兄妹二人从地上扯起来,一人扇了一个耳光。


    “啪!”


    聂云飞、聂云锦不敢相信地瞪着王管家,白嫩的脸蛋瞬间高高肿了起来,“你!你这个恶魔的走狗,你有什么资格——”


    聂更阑沉冷的声音传来:“再口出恶言,就真的把你们扔出山庄。”


    龙凤胎的哭闹戛然而止,因为不敢哭,还不小心打了一个哭嗝。


    聂更阑冷声道:“聂云飞聂云锦,飞扬跋扈,娇纵成性,送到灵音宗药峰青炎真君手下当药僮,五百年内不可离开灵音宗。”


    龙凤胎一听又要哭号,被聂更阑施了禁言术,旁边立即有仆从将两人拉到一旁站好,不许其胡乱跑动。


    王管家呵斥不断掉眼泪的龙凤胎:“凭你们如今的处境,一旦出了聂家庄定会被有心之人抽筋拔骨泄恨,少爷好心把你们送到灵音宗修行,且也不是什么外门杂役弟子,是真君座下的药僮,你们就偷着乐吧!”


    聂更阑抬起手,示意王管家无需再多说。


    “少爷,”王管家道,“是不是该祭拜夫人了?”


    聂更阑:“嗯。”


    一切准备就绪。


    先是聂重音、聂重津以及龙凤胎等人上香祭拜,随后,是聂更阑。


    清鸿剑尊作为聂更阑的道侣,亦是给沈夫人上了一炷香。


    最后,众人纷纷把目光投向被重重阵法困住的聂云斟。


    聂重音上前一脚把人踢到沈端枫灵位前跪下。


    “聂云斟,大嫂待你不薄,你竟勾结魔族陷害她和更阑。既然大哥已经陨落,你便是最该向嫂子忏悔的人。”


    王管家道:“若是不认罪忏悔,今日便是扒一层皮也要让这叛徒开口!”


    聂云斟本就浑身是伤,进入祠堂之前被洗刷过,此刻伤口灼烧火辣辣,即便咬牙生忍也没法不扭曲着脸。


    他被迫跪在冰冷地砖上,双手被阵法缚于身后,双目森冷,牙关颤抖着开口。


    “母、母亲……”


    “斟儿自知对不起母亲的爱护关怀,今日斟儿来向母亲磕头赔罪了。”


    他缓缓弯腰,艰难地把头低至地砖,“咚、咚、咚”重重磕了三个头。


    他直其身体,目光沉沉重新看向沈端枫的灵位。


    “母亲纵使有再多怨恨,也请原谅斟儿一二。”


    “父亲视我为聂家庄继承人,若我不与父亲站在同一阵营,家主之位断然不会传给我。”


    聂云斟这番话立时引起众人愤怒的斥骂。


    家仆们想扔东西,被王管家及时制止了。


    这时,聂云斟忽然诡异地笑了笑:“母亲,其实斟儿有个秘密。母亲的一缕魂魄,斟儿知道在何处。”


    此话一出,顿时引来巨大的骚动。


    在众人愤怒之际,聂云斟开始癫狂大笑笑,转过满是血污的脸看向聂更阑,“弟弟,我知道你很想把母亲的魂魄集齐。你让他们出去,这件事我只能告诉你一个人。”


    王管家和聂重音立即道:“不可,当心有诈!”


    聂更阑看向清鸿剑尊,“师尊。”


    清鸿剑尊:“为师对你很放心。”


    聂更阑于是道:“都随着我师尊先出去吧。”


    众人一听连清鸿剑尊都发话了,只能鱼贯而出。


    聂重音对王管家感叹道:“更阑毕竟已经是炼虚期修为,不再是当初那个人人欺辱的少年了。”


    很快,祠堂里除了聂更阑、聂云斟以外,再无旁人。


    “嗒、嗒、嗒。”


    聂更阑踏着地砖一步步走到聂云斟面前,居高临下冷睨此人。


    “我母亲另一缕魂魄在何处?”


    聂云斟勾起嘴角,却牵扯了伤口,疼得他目露森意,哑声道:“弟弟,你也许不知道。”


    “在魔头打算把你掳掠过来当阶下囚时,是我向魔头求情,求他把你给我。这样一来,你到了魔族之后不至于受太多苦。”


    聂云斟伤口依旧在流血,他忍着伤痛,咬牙继续道,“我从未想过要你死,弟弟,现在亦是。”


    “看在我们曾经是兄弟的份上,你能不能放我一条活路?”


    聂云斟看到青年露出冷厉之色,不由得膝行上前,阴森的目光转为哀求,“我可以当你的狗,清鸿剑尊是正房,我可以做妾,只要能让我活下来,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祠堂内久久没传出动静。


    久到聂云斟以为,聂更阑是不是要把他杀了直接扔出聂家庄。


    终于,聂更阑慢慢弯下腰,面无表情揪起这个所谓的哥哥的衣襟,声音冷如山巅冰雪。


    “聂云斟,你想当我的狗?”


    聂云斟以为他心动了,忙不迭点头,“弟弟,不不,你我毫无血缘关系,你让我做男宠,小妾,随便什么都可以,只要能跟在你身边!”


    揪着他衣襟的手骤然松开。


    聂云斟愕然抬头,却见青年冰冷的眼神透着无尽的嫌恶,仿佛刚才碰到了一只脏脏的虫子。


    “聂云斟,我真想让所有人都来听听你方才说的话,”聂更阑冷笑不已,“男宠,小妾?”


    “狗?”


    “你连做我院子里的石雕摆设都不配,更不配出现在聂家祠堂。”


    “让你回来,不过是以慰母亲在天之灵罢了。”


    “你这副卑微、讨好、令人厌恶的嘴脸,没人想看到。”


    聂更阑沉冷的话一句句落下,掌心骤然轰出一道灵力,聂云斟身体顿时翻滚在地,如同被斩断触角的臭虫一样抽搐不止。


    他弯下腰,凑到聂云斟面前,嗓音冷冽,怒意寒凛,“到了这个时候,你竟还敢惦记我,你也配?


    “真是令人恶心。”


    说着,他厉喝一声,“交出母亲的魂魄,否则你今日休想或者离开聂家庄!”


    聂云斟被折磨得犹如万虫啃噬,大汗淋漓,气喘吁吁。


    “呵呵,好啊。”


    聂云斟笑了一声,语调透着森寒,“母亲的魂魄,其实就在——”


    说到关键处,他刻意把声音压低。


    聂更阑不由得弯低了腰。


    “——最后一缕魂魄,其实仍旧压在金元秘境那座山底,哈哈哈!”


    聂云斟最后一句话落下,体内同时钻出一缕魔气倏然飞向聂更阑。


    聂更阑下意识一掌轰向聂云斟。


    “轰隆!”


    祠堂塌陷时,外面等候的众人皆是被吓了一跳。


    待到压塌的祠堂砖块被灵力纷纷掀开时,只见聂更阑满身尘土伫立于原地,地底,淌了一地鲜血。


    聂云斟破碎的尸体孤零零躺在那里,已经悄无声息死去了。


    ……


    不日,聂云斟死讯传遍修真界。


    周炎在囚仙狱得知这个消息后,不知从哪找来一颗鬼毒丹吞下,当场暴毙在牢狱内。


    二人的陨落招来修真界很长一段时间的斥骂,包括独孤苍眠。


    众人皆是纷纷感叹,灵音宗出了三个叛徒,但拯救流月大陆的两个救世主也皆出自灵音宗。这不可谓不是一种冥冥中自有定数的安排。


    而关于沈端枫的最后一缕魂魄,终究是要等待一个五十年金元秘境开启后再行寻回了。


    聂更阑祭拜沈端枫、聂云追、聂云烟以及二叔聂重山之后,留在聂家庄处理一大摊事务,他学习能力强,不少事务很快就上手。


    不过,他却是不能永远待在聂家庄的。


    为此,聂更阑特意请了姑姑聂重音暂代他打理聂家庄的众多事务以及各地产业。


    等到事情交代得差不多时,灵音宗忽然传来一个消息。


    流光真君在玉髓峰和洪渊道祖大打出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