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第 91 章 人情
温则谦站在光影明暗交接之处, 身穿一袭玉青色杭绸襕衫,竹叶暗纹若隐若现,低调内敛。
一头墨用玉冠束起, 五官轮廓流利分明, 剑眉斜飞入鬓。一贯温润的眸子在看到她的刹那也狠狠地刺痛了一下。
他反手把房门推至最大,路过的人能一眼看清屋内的情形。
穿堂风微微吹动鬓间的碎发,温则谦定了定心神才走到对面的椅子旁坐下。
两人相视一笑, 眸中却各含苦涩,如同这样的场景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静默半晌,温则谦动了动唇扯出一抹笑来, 故意用轻松的语气问道:“你怎的还是像小时候那般不知如何照顾自己?”
明明是略带责备的话, 可是那一瞬间, 姜予微泪如雨下, 划过脸颊滴落在丁香色软烟罗云纹外裳上,洇出一大片水渍。抬眸看着他,哽咽道:“那我现在的模样是不是很丑?”
温则谦怔住, 从袖中拿出一方素帕递到她的手边。
没有过多的安慰,只是和往昔他们相处过的无数片段般柔声笑道:“你还和以前一样, 我带了蟹粉酥,虽然味道不比李记铺子的好, 但也还不错,你可要尝尝?”
姜予微这才发现温则谦手里提着一个竹编雕漆食盒,她实在没什么胃口, 但又不想浪费温则谦的一番心意,还是点了一下头。
温则谦一喜,将食盒打开,里面装着一碟色香俱全的蟹粉酥。外表金黄酥脆, 打开来满屋子都散发着蟹黄的香气。
她拿起一块放到嘴边咬了些许,合着泪水用力咽下去。味道还不错,咸香可口,只是略带苦涩。
她撇了撇嘴,眼眶泛红,抽抽噎噎的嘟囔道:“确实没有李记铺子的好吃。”
温则谦见她虽然只是吃了一小口,但却没有吐出来,脸上也无难受之色,心顿时安了大半,柔笑道:“你若喜欢,我下次再买些送来。”
姜予微眸光一黯,又有些像之前失魂宛如木偶的模样,声音虚浮无力,“则谦哥哥,谢谢你,不过不用了”
“无妨。”温则谦拿出茶盏,顺手给她也倒了盏,笑道:“今日就是他请我来的。”
提起那人,姜予微的眸色又是一黯,嘴角紧绷一言不发,似乎是根本就不愿意提取那个人。
温则谦看了她一眼,又道:“我此次来害给你带了样东西。”
说罢便从袖中拿出一卷《伤寒杂病论》,“这是周姑娘让我转交给你的。”
“周姑娘?”
姜予微顿时睁大了眼睛,错愕的看向那本书,“鄠洲的周蕴宜?”
“正是,周姑娘见你没有按照约定去医馆找她便去了你在永乐巷中的落脚处,这才得知你被人带走了。她猜到可能是那人来抓你回去,怕你出事,于是特意赶来京城打探你的消息,如今就住在安远客栈。我起先并不知她要找的人是你,直到今日陆寂派人送来一封信给我,我才猜到周姑娘口中所说的贺游原来是你。”
姜予微胸口又酸又闷,眼眶不由自主的又泛起了泪意,心中百般都不是滋味。
她与周蕴宜其实只能算是萍水相逢,可周蕴宜却能为了她只身跑来京城,仅凭借些末消息四处打听,这份情意当何以为报?
温则谦见她梨花带雨,心痛得狠狠揪了起来。想要伸手替她擦去泪痕,可伸到一半忽然又住。眼角的余光撇向空无一人的门外,沉了沉,轻声道:“予微,别哭了,小心伤到自己的眼睛。”
姜予微闷闷的点头,扯过袖子用力一抹,白皙娇嫩的小脸立即红了一大片。她翻开带来的那卷书,只见上面密密麻麻的已经做好了注解。有些墨迹甚至还没有干透,应当是才写上去不久的。
她顿时破涕为笑,嫌弃道:“字真丑。”
歪歪扭扭的像是蚯蚓般,姜予微七岁时就能写得比这个好了。可是从字里的内容却能看出下笔之人的用心,一点一滴用尽毕生所学便是她这种不通医理的人也能看懂。
“周姑娘可还说了什么?”
温则谦道:“她让你好好学,回去要考你。”
回去?她还有机会回去吗?
姜予微苦笑了声,甩掉那些虚妄的念头,道:“替我谢谢她。”
“放心吧。”
温则谦看了眼窗外的天色,道:“予微,休要再如此折磨自己。伯母若泉下有知想必也会难安,我我想她老人家也不希望见你这般。”
她垂下眼帘,浓密的睫毛轻轻颤动,在脸颊下投下一片阴影,“我知道了,则谦哥哥。”
又过了一会儿,温则谦从房中出来,提步下楼时正看到陆寂负手立于正堂当中。平素宾客盈门的太和楼内此时空无一人,大门紧闭。
陆寂听到动静侧首望来,两人的视线就这样在半空中相接。
这是他们第二次见面,周遭暗潮汹涌。但是和第一次相比,隐隐又有了不同。温则谦缓步而行来到陆寂面前站定,气势竟然丝毫不减。
雨越下越大,打的窗棱咯吱作响,在鸦雀无声的正堂内听起来格外刺耳。
陆寂原本无甚表情的脸上忽然勾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来,道:“还未恭喜温公子得圣上赏识,破格提拔为翰林院编修。”
以往科考,荣登状元榜首之人会被授予翰林院修撰的职位,而榜眼、探花才会被提拔为编修,其他进士经过考核后可被提拔为庶吉士。
像温则谦这样未经过科举而直接提拔的,可谓是少之又少。
温则谦淡淡一笑,不知他这话是恭维还是嘲讽。毕竟第一次见面时,自己曾说过要在科举考场上试试自己的能力,连他自己也没想到会这么快就经人举荐入朝为官。
可是他是真的等不起了
“多谢陆大人,陆大人是皇上面前的红人。此次又力证皇后娘娘清白,戳破罪人刘氏的奸计,风头正盛,下官还要多向陆大人学习才是。”
“温大人自谦了,今日之事算陆某欠大人一个人情。”
“不用了,下官来此并非是为了大人。”
温则谦笑容清浅,一如春风入怀。
陆寂的眸色沉了沉,温声道:“最近天气转凉,许多大臣相继病倒,昨天便连通政使宋和也告假在床。温大人要小心啊,别也感染了风寒”
“陆大人放心,下官定会多加注意。”温则谦点头一笑,然后径自离开了这里。
第92章 第 92 章 拜访
自从太和楼回来之后, 姜予微的病竟莫名其妙的好了大半。不仅能吃得下东西了,夜里也不再噩梦连连。
只是她醒来后什么也不干,整天抱着那卷医书看个不停, 似是不知疲倦一般。有时看到半夜, 丫鬟们来催好几遍,她才肯去歇息。
杏容还没来得及放下的心立即又提到了嗓子眼,生怕她像之前那样再次犯病。
不过好在经过几日细心观察, 姜予微除了废寝忘食的看书外,并无别的异常,她这才心下稍安。
断虹霁雨, 天色明净, 秋意渐浓, 深砌苍苔。
庭前落叶铺了满地, 早起竹韵拿了箕帚在那打扫。干枯的竹枝划过地面,发出窸窣而有节律的声响。
阳光明媚,日影悠长。
姜予微坐在黄花梨夔凤纹条案前, 手持青玉蝇纹管提笔抵在额前,眉头深皱, 看着书上杂病篇中的那句“鼻头色青,腹中痛, 苦冷者死”苦思冥想。
虽然周蕴宜在旁边做了注解,但她还是不得其解。
又看了几遍后仍无任何头绪,她叹了口气, 对旁边研墨的杏容道:“可否遣人帮我去书铺买几本书来?”
杏容笑道:“夫人想要什么书?”
“我写下来给你。”她取过一张澄心堂纸,在上面快速写下几个书名。
杏容接过一看,发现都是医书。眼珠一转,将字条放回在条案上, 笑道:“夫人想要书,何需去外头买?爷的卧雪斋里有书册上千。左图右史,汗牛充栋,应有尽有。”
姜予微闻言,脸色沉了沉。原本看着她的眼眸忽然垂下来看向了手里的医书,无甚表情的道:“书房重地,我岂可擅入?”
杏容一顿,忙笑道:“府中上下,夫人有何处去不得?您刚来时爷就吩咐过奴婢,他说您爱书,若有想看的尽管去卧雪斋取来。”
从太和楼回来之后夫人的病虽然好了,但她和爷之间似乎生了芥蒂。
夫人不怎么搭理爷,爷也在躲着夫人。好几次她都看到爷远远站在院中偷瞧夫人,可站了一会儿后又转身离开。
如此这般让人看着心急,特别是他们这些做下人的。
姜予微抿唇,她知道杏容是一片好意,想借此缓和自己与陆寂的关系,可她内心还是很抗拒。
杏容挑眉,嘟囔道:“夫人若不愿,奴婢现在就去遣人买来。只是外头的良莠不齐,难保不会有错。医书不比其他,一字之差便可能攸关性命。夫人初学,难辨其中对错,这万一”
学医最忌根底不深,浮寄孤悬,姜予微一时间也犹豫不决起来。
杏容见状,心下大喜,忙继续道:“夫人放心,爷一大早便出门去了,您挑了书立即回来,用不了多久的。”
她想了想,道:“那好吧,我们现在就去。”
出了二月阁,行至岔路往左边而去。沿着夹道绕过徐盈月以前住过的院子,又走了大约半盏茶的时间便到了卧雪斋。
卧雪斋临澄湖而建,湖边怪石嶙峋,蒹葭苍苍,放眼望去烟波浩渺。等到下雪之后,天与云与水,上下一白,景色更为壮观。
姜予微步入房内,只见一排排三层高的楠木书架整齐摆放,成千上万的书卷分门别类的归置在一处。其中不乏有珍稀古卷,坊间早已难寻。
她按照杏容所说来到放有医书的那几排书架前,真可谓是琳满目,应不暇接。随手拿起一本,发现上面还有前人所写的见得心解。
杏容指着其中一排书架,道:“夫人,您要找的那几本就在上面。”
三层楠木书架足比人高出两个头,需借助梯凳能取下来。她命小丫鬟搬来一个,刚想踩上去。
姜予微拦住她,道:“我来吧。”她想看看上面除了这些书外还有什么。
杏容扶她上去,随后便在一旁候着。
姜予微只粗略扫了一眼,便看到有《难经》、《类经图翼》、《本草经》、《黄帝内经》以及各类集注,其中《黄帝内经》更是号称医书之祖。
她如同发现宝藏般欣喜若狂,迫不及待的拿起一本坐在梯凳上看了起来。
空气中弥漫着清淡的书香,阳光斜照在她的裙摆上散发出莹润光泽。姜予微聚精会神,沉浸其中。
医理大多晦涩难懂,有时看几遍都难以体会其中奥妙,特别是对于她这种初学者而言。而她之所以看的津津有味,那是因为她看的其实是一则医案。
据书上记载,若尿闭不在胞中者,可以葱管除去尖头锐利处,插入其中,再以口吹之导出,则痊愈。
用葱管插入再以口吹,看得姜予微既觉神奇又觉恶心。医者仁心,但倘若真让她来做一时半会儿的还真接受不了。
“在看什么如此专心?”身侧忽然响起了陆寂的声音。
姜予微吓了一跳,猛地打了个哆嗦,带动身下的梯凳也跟着左右摇晃起来。
三层高的梯凳说高不算高,可要从上面摔下也是要吃苦头的。她赶紧扶出一旁的楠木书架,稳定身形。
陆寂也吓到了,忙一手扶好梯凳,另一只手托住姜予微的细腰以防她从后面载下,略带余悸的道:“怎的如此不小心?”
明明是他先吓到自己才会出现意外,他竟还有脸指责自己?
姜予微气不打一处来,回头看向旁边,发现杏容不知何时不见了身影,怒火更甚了。
这臭丫头居然骗自己,陆寂根本没有出府,竟然诓她来此。她冷着脸,迅速拿了几本书从梯凳上下来。
陆寂见状,怕她又摔着立即伸手去扶。然而手还没碰到衣角,就被姜予微毫不留情的避开了。
他顿了顿,眸色稍黯,默默将手收了回来。
姜予微站定后欠身一礼,冷冷道:“妾身不知爷在此,多有打扰。爷若无他事,妾身先告辞了。”
说罢了,头也不回的朝外走去。
陆寂见她气冲冲的模样,抿唇一笑,扬声道:“明日得闲,正好可去鲁太医府上拜谢,卿卿可愿同往?”
姜予微的脚步霎时顿住,皱着眉头纠结起来。
太医院里的太医个个医术高明,远非民间寻常郎中可比。鲁太医又是院正,能得他指点一二再好不过。
可她又不甘心就这样被陆寂拿捏,咬着樱唇许久都做不出决定。
陆寂缓步追了上来,看到她皱成一团的小脸,目光柔得不像话,主动递上台阶道:“鲁太医的夫人也精通医术,前年燕国公府的三夫人难产,还是请了她过去坐镇才得母子平安。她从鲁太医口中知晓你的病情,特意派人送来燕窝等物,卿卿当真不去见见吗?”
前几日她整个人都处在混混沌沌的状态,根本不记得鲁夫人送的东西。
不过既然人家已经递好了台阶,她为何不去?难道真要因为怄气而浪费大好的机会吗?
想着,她看了陆寂一眼,道:“鲁夫人如此记挂我,我自是要登门拜谢才是。”
陆寂勾唇,眼底漾出笑意,柔声道:“明日辰时三刻,我让人在东角门备好马车。”
姜予微不置可否,点了点头,径直离开。
翌日辰时三刻,马车准时从东角门出发,往鲁太医所住的长青街而去。
姜予微上了车后便一直在看《伤寒杂病论》,上面有几处用朱笔特意圈了出来,都是她打算待会要向两位请教的地方。
只是她到底是去别人家做客的,突然拿出本书来提问多少还是有些冒昧,犹豫着待会儿要如何开口才好。可她身边并无其他人可以请教,届时也只能厚着脸皮了。
想通这点,她心下一松,将书用青色细棉布裹好放入袖中。抬眸时忽然发现陆寂竟一直在看着自己,眼神幽深复杂,让人根本猜不透。
见被她发现也丝毫不躲,反而更加肆无忌惮起来。
如此被人盯着委实算不上件愉快的事情,姜予微的鸡皮疙瘩都快起来了,极不自然的将脸撇向另一侧,佯装去看窗外的风景。
好在这时,马车停了下来。裴仪在窗外提醒道:“爷,我们到了。”
陆寂收敛心神,率先起身跨出车门。待下了车后他稍作停顿,下意识的想扶姜予微下来。可他脑海中闪过昨天在卧雪斋里的情形,料想姜予微现在应该不愿让自己触碰。
抬到一半的手又无力的落了下来,转头看向鲁府的大门。
鲁太医得了消息,领着他的两个儿子早早候在门外。见到陆寂,忙迎上前来,笑道:“下官恭迎陆大人。”
陆寂拱手一礼,温声道:“鲁太医客气了。”
姜予微听到外面的寒暄声,也想立即起身下车。
然而才踩在踏凳上,忽然感觉裙子被一股力气用力拽住。回头一看,发现裙角竟绊在了车门当中,想来应是方才上车时不曾注意所致。
第93章 第 93 章 药房
她扯了扯, 想将衣裙扯出来,没成想居然绊得更紧了。
旁边赶车的下人也发现了异样,但他没胆子上手帮忙, 急匆匆跑到后面那辆马车把杏容叫了过来。
杏容见此情形, 脸色微变,忙趴在车边想将衣裙一点点拔出。但裙角是绊在了门枢上,而且还绕了一圈, 尝试几次都没有成功,只能越扯越紧。
以她们的力气根本没有办法,又不可能让外男近姜予微的身, 而且力气过大也容易将衣裙扯破。
穿着破了的衣服登门, 委实失礼。
姜予微没想到会出现这样的意外, 尴尬的站在那儿上不得下不得的, 耳根子都烧了起来。
长青街毗邻东市,此时正值晌午前最热闹的时刻。旁边往来的行人络绎不绝,不少人已经注意到了这里, 杏容急得满头大汗。
眼看陆寂和鲁太医寒暄得差不多了,她再不下车便显得托大拿乔不敬主人家了。
姜予微心下一急, 脱口道:“陆寂。”
她的声音不大,但周围却陡然安静下来。鲁府门前候着的丫鬟小厮纷纷投来惊惧的目光, 特别是鲁太医,心肝都下意识的颤了颤。
要知道朝野上下,谁看到陆寂不都要尊称一声“陆大人”?
他还没有见过哪个不怕死的敢连名带姓的叫, 忙侧首偷偷去看陆寂的神情。
然而陆寂却是神色自若,眉眼间还藏着不易察觉的欣喜。回头见她一脸愁容的仍站在车上,再往下一看,立即便立即发现了她的窘迫之处。
他客气的同鲁太医告了一声罪, 然后来到马车旁,杏容急忙让开了位置。
在众人惊愕万分的目光中,他先是让姜予微扶在他的肩上,以防马受惊不稳导致她忽然摔下。然后另一只手探入车内,从里将车门抬起些许。
杏容颇有眼色的立即绕到另一侧,将绊住的衣裙抽出。
姜予微站在车上,足比他高出半个身子,垂眸能清晰的看到他脸上没有丝毫不耐,搭在他肩头的手不由自主的紧握成拳,心底涌起了一股难以言诉的复杂情绪。
四周针落可闻,不仅是鲁太医,便连路过的百姓都觉得诧异。毕竟连寻常人家的夫君都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为妻子折腰,因为他们认为此举有损男子威严。
姜予微呼吸粗重,心如擂鼓,感觉背后有许多双眼睛在盯着,极不自在。
好在陆寂很快就弄好了,姜予微在他的搀扶下下了马车,来到鲁太医面前,略带歉意的笑道:“多有失礼,还请鲁太医勿怪。”
“言重了,言重了。”鲁太医嘟囔两句,像是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连忙道:“快往里面请。”
两人一同进了鲁府,入得大门后陆寂和鲁太医以及他的两个儿子一同去了前院,而姜予微是由另外两位掌事妈妈领着往后院而去。
鲁府不比宣宁侯府,但也算得上小巧精致。假石流水,楼阁亭台,其间种有不少花草树木。
跨入屏门便是三面游廊,地上俱是西番莲花砖砌成。再往前去不远,就是垂花门了。
姜予微隔着老远便看到有一大群人在那儿站立,为首的中年女子约莫四十出头,身穿石青色鼠褂,下着银红撒花洋绉裙。
鹅蛋圆脸,眼角处有细微的皱纹,面慈目善,周身气度宛如冬日暖阳般和煦。
甫一见到姜予微,她立即急走几步迎了上前,拉住姜予微的手上下打量了一眼,不住的对身边的人感叹道:“真真是神仙般的人物,我活这么久,今儿可算是长见识了。”
旁边那人看上去比鲁夫人小几岁,身穿蜜合色云锦对襟褂,上面绣有几枝绿梅。瓜子面儿,性情温吞,闻言笑呵呵的附和道:”可不是吗?难怪陆大人护的跟眼珠子似的,藏了许久才让咱们见一见呐。”
姜予微一笑,欠身道:“予微见过两位夫人。”
“不敢当不敢当,陆夫人折煞我们了,快往里面请。”
一番寒暄过后,鲁夫人领着她去花厅吃茶,一行人有说有笑。鲁夫人怕她拘谨,还特意唤来了自己的女儿和侄女作陪,就是方才同她说话的另一人的女儿。
席间倒也还算热闹,只是姜予微本就在为难不知该如何开口询问医书的事情。见这么多人在场,更加不好意思了。
谁知席至一半,鲁夫人竟自己先提了起来。一问才知,原来是陆寂在特意信中恳请鲁夫人为姜予微赐教,一时间姜予微的神情晦暗难明。
鲁夫人真不愧是出自学医世家,不仅细致的替她解答了用朱笔圈出来的地方,并且结合医案告诉她倘若遇到此类病人应该如何处理。
言谈通俗易懂而又生动有趣,姜予微恨不能听上一整天。
临走前,她还送了姜予微一套银针以及几本她年幼时用过的医书。
在回程的马车上姜予微将青布针套打开,里面整齐摆放着五十二根银针。由粗及细,最粗的那根比绣花针还要粗上四五倍,乃是厥逆之后放血所用。
青布针套上还绣有山樱花,足见其用心,姜予微立即便爱不释手起来。
陆寂在旁边静静的看着,清俊的眉眼中尽是浅淡笑意,道:“难得见你笑的如此开心。”
话音刚落,姜予微自方才起一直不曾落下的唇角霎时僵在脸上,顿了顿后假装无事的将针套裹好,收入袖中。
陆寂不以为然,继续道:“我让人在卧雪斋后给你腾了间屋子当做药房,你有时间可去看看,缺少什么吩咐杏容再去置办即可。”
姜予微迟疑了片刻,抬起眸子颇为意外地看着他。不管前因如何,她还是发自内心的道了句“多谢”。
除了像鲁夫人这般家中世代学医出嫁后夫君又是郎中的,女子学医并不为世俗所认可。
可陆寂不仅带她来拜访鲁太医,还专门建了间药房。如此行径,已是难得。
陆寂笑了笑,“亲亲对我无需说此二字。”
姜予微闻言,神情默默,没有接话。
回到宣宁侯府后,她寻了个时间迫不及待的便带着杏容金蝉去了卧雪斋。
因为准备的有些仓促,很多东西没有来得及收拾,都堆放在角落里。
她到时,几个粗使婆子刚将楠木药柜抬进来,摆放在西侧墙边。药柜旁边还开了一扇小门,可直接通往卧雪斋。想要看什么书便去拿,十分便利。
东窗下有一张黄花梨高束腰鱼纹翘头案,案边立有一尊半人高的陶人俑,是专门用来练习针灸的。
屋里的灯笼全部换成了琉璃盏,既不熏人也不伤眼。只是琉璃盏的价值不菲,一盏便需百两银子,委实算得上是奢靡。
除了这些外,笔墨纸砚一应俱全。
姜予微环顾一圈,颇为喜欢。
杏容笑道:“夫人,这里人多杂乱,咱们先回去吧,等他们收拾完了咱们再过来也不迟。”
姜予微知道自己是有些心急了,她在这里其他人也没办法好好干活,于是便点头同意下来。
足足等了两日,他们才算收拾妥当。再去时,屋里屋外焕然一新。姜雨薇除了用膳就寝,几乎所有的时间都待在这一方小小的天地当中。
风摇翠竹,日光弹指而逝,不知不觉中过去的十几日。
京城的冬天比溧洲来的要早,昨日夜里下了今年的第一场雪。早起时只见银装素裹,白茫茫的一片。
姜予微身穿莲青色斗纹鹤氅,手捧红铜缠枝牡丹手炉,立于卧雪斋前眺望澄湖。
碎琼乱玉,天地共色,一场雪后周遭都仿佛寂静了许多,看着也让人心情宁静。
看了一会儿,脸颊生寒,她吐了口浊气正欲回去,忽然听到旁边的假山后传来两个丫鬟的说话声。
其中一个穿紫衣的丫鬟道:“碧荷姐姐,你可听说了?昨日在寿安郡王举办的诗会上,温大人以一首《江楼曲》夺得魁首。寿安郡王还命人将此诗抄录下来,遍传京城呐。”
另一穿绿衣的女子闻言兴奋道:“我听说了,温大人那句‘新槽酒声若无力,南湖一顷菱花白’写的真真儿好。”
紫衣女子啐了她一口,笑骂道:“姐姐何时懂诗了?我怎么记得你连字都不识几个?”
绿衣女子羞的抬不起头,脖颈连同耳根红了个通透,最后愤愤的瞪了她一眼,“你休要取笑我,我就是觉得温大人的诗好!”
“到底是喜欢诗呢?还是喜欢作诗的人呢?”
“你你再胡说八道,我就去告诉丁嬷嬷了!”绿衣女子又羞又怒的道。
那紫衣女子见好就收,也不再打趣她,笑道:“温大人不仅才华横溢,而且还长得一表人才。我听说他还未成亲,也不知谁家的姑娘能有福气嫁给他?”
绿衣女子悠悠叹了口气,“总归不是咱们。”
杏容见她们越说越不像话,冷着脸刚想过去训斥她们。
姜予微忙拦住她,摇头表示算了。无非是几句少女怀春的闲话罢了,无甚要紧的。
想着便抬步离开,然而这是忽听那紫衣女子又道:“温大人和夫人一样也来自溧洲,你说他们以前会不会是旧相识?”
第94章 第 94 章 赴宴
姜予微的脚步霎时一顿, 脸色微变,心底涌起了一股不祥的预感。
姓温,和她一样也来自溧洲。
世上会有如此巧合的事情吗?不可能, 不可能!眼下才是初冬, 根本没有到春闱的时间,怎么可能会是温则谦呢?
她咬牙,转身直奔假山后而去, 语气急切的对那两个丫鬟道:“你们方才说的温大人是谁?”
那两个丫鬟没想到自己方才的话竟被夫人听了去,吓得立即跪在地上,支支吾吾的不敢再多说。
姜予微心急如焚, 沉着脸厉声又重复了一遍, “到底是谁?”
那两个丫鬟浑身打了个哆嗦, 紫衣女子眼眶泛红, 这才哆嗦哽咽道:“是是翰林院编修,温则谦温大人。”
姜予微如同被惊雷劈中头顶,不敢置信的往后踉跄了一步, 身子半靠在假山上才堪堪站稳。
居然居然真的是温则谦,他怎么会成为翰林院的编修?为何之前在太和楼时他不跟自己说?这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
杏容眉头紧皱, 赶紧上前扶住她,焦急道:“夫人, 您没事吧?”
她脑中嗡嗡作响,根本没听清杏容都说了什么。脸色苍白如纸,耳旁不停回响起方才那句话, 只觉得天地都变得昏暗无比。
在那段混沌无光的日子里,她总是在重复同一个噩梦,如今噩梦是要成真了吗?
定了定心神后,她一把推开杏容的手, 直奔陆寂的书房而去。
杏容暗叫声不好,狠狠瞪了那两个蠢货一眼,一拍大腿急忙追了上去,“夫人,你小心啊!”
雪天路滑,她走得急,好几次都险些摔倒。
杏容的脸皱成了苦瓜,在后面喊破嗓子求她慢些也无济于事。就这样仅花了一盏茶的时间,她便到了外院。
守在门外的裴仪远远就瞧见她气势汹汹的过来,眉头皱了皱,上前拦住她,抱拳一礼道:“夫人,爷正在书房处理公务,吩咐任何人不得进去打扰。”
姜予微胸口喘息不定,闻言沉声道:“我有急事要见他,麻烦裴大人进去代为通传一声。”
裴仪略一思索,道:“夫人还请稍候。”
说罢,转身推门进去了。
书房前种有一株松柏,积雪压弯了松枝。一阵风过后,上面松散的雪吹落下来,宛如碎银般闪烁着绚烂的光辉。
没过多久,裴仪便出来了,对她道:“夫人,爷请你进去。”
姜予微看了眼那扇紧闭的大门,深吸了口气,提步入内。
她还是第一次到陆寂的书房来,屋内燃着火盆,进去后一股暖意扑面而来,激起了层层鸡皮疙瘩。
除了几张桌椅和无数的公文卷轴外,里面再无其他东西,偌大的书房显得空旷而冷清。
陆寂坐于黄花梨卷草纹平头案前,手拿一只螺钿花鸟纹笔正在纸上写着什么东西。见她进来,抬眸笑道:“何事如此着急?”
说罢,放下笔走了过来。见她额头上沁出了细汗,从袖中掏出一方素帕替她擦拭,柔声又道:“瞧你都急出汗了,当心受凉。”
姜予微伸出两指轻轻推开了他的手,看向他的眸中没有丝毫温度,“是你做的吗?”
陆寂愣了愣,脸上闪过些许茫然,“你所言何事?”
“则谦哥哥为何会忽然成为翰林院的编修?此事是不是你在暗中动了手脚?”
陆寂想起之前在鄠洲时他曾用此来威胁过姜姜予微,顿时明白了何谓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你急匆匆赶来便是为了说这个?”
姜予微气恼不已,冷声道:“你休要岔开话题!”
她可不认为陆寂会好心的替温则谦引荐,可现在温则谦却已入朝为官,那便说明他走了另外一条路——投靠刘荣光。
陆寂眸色黯然,自嘲的苦笑了一声,看着他淡淡道:“此事与我无关。”
姜予微咬牙,“如果不是你,则谦哥哥又怎会如此?!”
陆寂一叹,道:“卿卿,人都是会变的。”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姜予微怔愣片刻,有些没反应过来。
“你离开溧洲已有半年之久,半年未见,卿卿觉得他还会是你以前认识的那个人吗?”
他话中的意思已经不言而喻,但姜予微还是难以相信。她和温则谦青梅竹马,自小一块长大,自认为了解他的为人。
温则谦含霜履雪,金玉其质,不可能为了功名利禄就投靠刘氏一党,这其中必然有什么隐情。
她脑海中顿时闪过好几种可能,但又都被她一一否决了。最后她把目光定定的落在陆寂身上,道:“你在骗我!”
陆寂眸色一痛,扯了扯嘴角,道:“温则谦若真如你所说乃是栋梁之才,我将他推向刘荣光岂不是在给自己找麻烦?我如今没有非要如此做的理由。”
姜予微怔住,脸上各种表情反复交替。因为她知道陆寂此言有理,可她实在不愿相信温则谦会和刘氏一党同流合污。
苦思无果后她咬紧樱唇,转身径直离开了这里。
陆寂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外,兀自发出一声苦笑,整个人被笼罩在阴影当中,眸底苍凉一片。
回到卧雪斋的药房后,姜予微立即写了封信让杏容送去安远客栈。
杏容看了眼信上的署名,顿了顿,还是去了。
她并不担心信送不到地方,因为陆寂不会拦着她去求证此事,除非陆寂心中有鬼。
只是信送出去之后,一连几天都没有消息,仿佛是石沉大海一般。他她的心情越来越急躁不安,连书都看不下去了。
杏容见状,犹豫道:“夫人,可还要再写一封?”
姜予微摇头,看着窗外的翠竹一言不发。这么久都没有回信,其实已经能说明一些问题了
天空灰蒙蒙的,前些日子的积雪还未完全化掉,今天又下了起来。
鹅毛大雪飘旋落下,将纤细的竹枝压成一个恐怖的弧度。竹节时不时会发出一声清脆的爆响,似乎随时都会折断。
终于其中一根承受不住重量,从中间断了开来,巨大的声响把两人都吓了一跳。
透过扬起的雪雾,姜予微看到身穿秋香色洋缎棉袄的金蝉急匆匆赶来。
厚厚的帘毡掀起,顿时一股寒风涌入,金蝉在门口拍去鞋底沾着雪泥。
见姜予微端坐在玫瑰椅上,忙将门房刚送来的拜帖呈上,道:“夫人,这是寿安郡王妃刚刚派人送来的请柬,她邀您明日去郡王府参加赏梅宴。”
姜予微眉头紧蹙,狐疑不解道:“寿安郡王妃请我去赴宴?”
“正是。”
她接过烫金请帖一看,发现上面当真写着请她明日辰时二刻去赴宴,顿时更加疑惑起来。
她与郡王妃素不相识,怎会突然邀请她去参加什么赏梅宴?
杏容笑道:“夫人尽管放心,此事并不稀奇。寿安郡王夫妇最喜热闹,每隔一段时间都会请人去家中做客。奴婢听说郡王妃刚得了几株珍贵的绿萼梅,想是因此才设下这赏梅宴。”
“可我不过是个妾室,此等宴席请我过去作甚?”
杏容心疼道:夫人何苦如此贬低自己?有爷在,莫说是赏梅宴便连皇宫你也去的,更何况你如今在京城可谓是人尽皆知啊。”
姜予微不解的看着她,“你何处此言?”
杏容挑眉一笑,“自是因为上次在鲁府门前的那场意外啊。“
原来这些殊荣全是沾了陆寂的光,姜予微简直哭笑不得。刚想说不去,忽的想起那两个丫鬟闲聊时也曾提起过寿安郡王,心神一动,道:“此事爷可知晓?”
杏容还以为她是怕陆寂不悦,忙道:“爷自然是知晓,不然请柬也不会送到您手中来。”
此言倒是不假,姜予微道:“那便去吧。”
杏容一喜,“奴婢现在就去准备东西。”
说罢,兴冲冲的跑了,生怕她反悔一般。
翌日一大早,天光还未大亮,姜予微就被她从床上拉了起来,好一通的折腾。光是试衣服便花了近半个时辰,更别提妆容首饰等物了。
好在寿安郡王府离宣宁侯府不远,只隔了两条街便到了,不然还真来不及。
她最后穿了一件嫣红色镂金妆花缎长裙,墨发挽成近香髻,斜插一只金累丝红宝石步摇。
眉间贴有海棠花钿,与裙身上的海棠绣花相得益彰。粉腮杏面,顾盼神飞,瑰姿艳逸,耀若春华。
陆寂鲜少见她打扮的如此隆重华丽,喉头攒动,握住她白皙的手细细摩挲,一时间还真有些后悔带她出来。
郡王府前车马如龙,前来赴宴的宾客络绎不绝。管家引他们入内,因是男女分席,所以到了前面的青阳亭后便要分道而行。
陆寂凑到她面前,轻声嘱咐道:“待会儿若有人说你闲话,你带杏容先行离开即可,剩下的交由我来处理。”
姜予微知道他是怕有人看轻自己的身份,妾室向来不入权贵的眼,况且皇城根底下最讲究门第出身这些规矩了。
她点了点头表示知晓,随后跟着管事妈妈一起去了内院。
寿安郡王真不愧是当今皇上的表叔,府邸比宣宁侯府还要大上许多。
红墙绿瓦,雕栏玉彻。刚穿过雕花屏门,面前便出现了一座临水而建的穿山游廊。
游廊上挂着数只紫檀鸟笼,笼中养着鹦哥、黄莺等品种。见有人过来,笼中鸟叽叽喳喳的叫得颇欢。
行过游廊又是月洞门,庭院深深,绕得人眼花缭乱。直到前头引路的管事妈妈说了一声“到了”,姜予微才稍微回过神来。
映入眼帘的是一座暖阁,暖阁的窗扉皆用琉璃制成。晶莹剔透,光线能够照射进来,比寻常的纸纱要好上许多,哪怕是在阴天屋内也不觉得晦暗。
暖阁外有专门的丫鬟在看守,见她过来立即打起帘毡朝内喊道:“郡王妃,姜夫人到了。”
暖阁内已有不少人,三五成群的聚在一起说说笑笑,好不热闹。听到丫鬟的声音,她们纷纷停下动作侧首看来,脸上表情各异。
有好奇,有不耻,还有的是事不关己的默然
姜予微早有准备,见此阵仗倒也不慌乱。环视一圈后,她将目光投向被众人簇拥着的一个中年妇人。
那中年妇人上了些岁数,眼角可见细微,不过保养得极好。一袭绛紫色香宝花罗锦裙,外罩赤色织金对襟褂子。满头珠翠,雍容华贵。
来时杏容给她看过画像,想来那妇人应该寿安郡王妃了。
姜予微上前行礼,一举一动不卑不亢,“妾身姜氏拜见郡王妃。”
寿安郡王妃原本对郡王非要请一个妾室前来颇为不满,不过当见到真人后那种不满消失了泰半。
虽然只是个姨娘,但举止还算大方得体。于是点了点头,道:“来了就请落座吧,在我这儿你无需客气,只管当成自己家即可。”
“多谢郡王妃。”
姜予微欠身谢过,刚想找个地方坐下,就见哪哪都坐满了人,根本没有她的位置。
那些人看了她一眼后便兀自同身侧的好友继续说笑,徒留她一人尴尬的站在原地。
姜予微思索是否趁没人注意直接出去,然而就在这时,坐在西窗角落里的一个女子忽然朝她不停的招手。
仔细一瞧,竟是鲁太医的女儿,乳名似乎叫阿瑶。
“予微姐姐,快到我这里了。”
鲁瑶咧嘴一笑,露出两颗小虎牙来。她和鲁夫人一样也是鹅蛋圆脸,脸上稚气未脱。明眸善睐,朱唇贝齿,模样甚是讨喜。
姜予微穿过人群,艰难挪到了她面前。
鲁瑶忙拉她一同坐在榻上,笑道:“予微姐姐,我还以为你今天不来了呢?”
“怎会?郡王妃的宴席我岂可错过?”
“你都不知道,自从那日你回去之后,我娘就不停的在我耳边念叨,让我多跟姐姐你学学,别整日只知玩乐呐。”说起这个,鲁瑶撅起小嘴,可怜兮兮的跟姜予微控诉。
姜予微失笑,道:“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是爱玩乐的性子,有次还曾偷偷跑出去逛灯会呐。”
鲁瑶顿时来了兴趣,摇晃她的胳膊撒娇道:“真的吗?姐姐,你快跟我们说说。”
其实也只有那么一次,那时她好友沈绛辉刚订下亲事。
沈绛辉不知从哪听说与她定亲的薛家公子元宵灯节那日是会去醉仙楼会友,她便央求姜予微陪她一起去醉仙楼瞧瞧那人到底长何模样。
姜予微本是不愿,奈何架不住沈绛辉的再三恳求,加上她也想见温则谦一面。于是在银瓶的掩护下,趁着夜色偷偷溜出去了。
结果回来时被杨氏抓了个正着,还添油加醋的告到她爹面前,害她挨了好一顿责罚,险些动用家法。
鲁瑶听得入神,小脸皱成一团,唏嘘道:“你那继母的委实可恨,幸好姐姐最后没事。”
姜予微心头一暖,笑了笑,不动声色的问道:“我听说郡王爷前些日子还举办了一场诗会?”
“可不是吗?来了不少人呐。”
她抿唇,继续道:“阿瑶妹妹可也来了?说起来,我还不曾拜读过妹妹的诗作。”
“哎呀!”
鲁瑶不好意思的娇嗔一声,道:“姐姐你就别取笑我了,我哪里会写什么诗啊?”
旁边她的好友笑着替她解围道:“我听说那日在诗会上夺得魁首的温大人和姜姐姐是同乡,姜姐姐以前可听说过他?”
姜予微眸色稍沉,道:“听说过,我们两家有些交情,只是已经许久不曾见过了。”
鲁瑶忙道:“他今日也来了,待会咱们要去庭中联诗,说不准姐姐还能见他一面。”
“是吗?”姜予微闻言,有些心不在焉起来。后面鲁瑶说了什么,她都没有大多印象。
好在不久又有人过来了,那女子似乎也是鲁瑶的好友。两人谈起了教书先生昨天布置的功课,鲁瑶一脸愁容,不住的抱怨功课实在太难。
姜予微静静在旁听着,偶尔搭上一两句话。
又坐了一会儿,她借口想出去透气,起身出了暖阁。
屋里屋外如同两个季节,甫一出来立即打了个哆嗦。姜予微将身上的衣服裹紧了些,抱着红铜手炉沿东边的夹道一直往前而去。
夹道两侧种了不少奇花异草,只是眼下都光秃秃的无甚看头。
尽头是一处院子,院子角落种了几株碗口粗细的西府海棠,想来等到入春时在此处读书,应当不失为一件雅事。
姜予微穿过院子,站在曲廊上眺望不远处的风景。
万木凋零,冰柱玉弦,雁影梅花瘦。
站了片刻,寒意侵身,四肢觉冷,她见天色也已经不早了便准备回去。然而才转身,忽然看到数步开外的梅树下站着一个人。
那人身穿月白色云锦襴衫,眉眼带笑,似琼林玉树,一如往昔。
姜予微喉间有些哽咽,顿了顿后才抬步走了过去。本来她借口出来只是想碰碰运气,没想到真的让她遇上了。造化弄人,一时间让她思绪万千。
“则谦哥哥”
温则谦瞳如点漆,目光柔和的看着她,笑道:“怎么站在风口?当心受凉。”
姜予微眉头紧蹙,嗫嚅道:“则谦哥哥,你如今可是翰林院的编修?”
温则谦神情一顿,须臾又恢复如常,道:“是,承蒙圣上厚爱,我已入朝为官。”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温则谦如实道:“十月上旬。”
十月上旬?!那就说她去鄠洲时温则谦便已经入朝为官了。为何在太和楼时他不跟自己说呢?
姜予微嘴角紧绷,一动不动的看着他,过了许久才艰涩道:“你为何不告诉我?”
温则谦不置可否,展颜一笑,声音清润温柔仿若还是年少时的模样,“因为我不想让你担心。”
可他越是如此,姜予微的心越是往谷底沉去,“则谦哥哥,你可知道刘荣光是什么人?”
温则谦勾起唇角淡淡笑道:“我知道。”
“那你知不知道他们所行之事”
“我知道,”温则谦出声打断了她,眸色平静的盯着她又轻声重复了一遍,“我都知道。”
“为什么?”她眼中泛起潮雾,不敢置信的瞪大了双眼拼命想要看清眼前之人,可视线却不受控制的模糊起来。
朝堂大事她或许不知,但是这一路走来,刘氏一党的所作所为她知道得一清二楚的。
所以为什么?为什么温则谦知道却还要和他们混在一起?!明明以前他无比痛恨这些弄权玩势的奸臣!
温则谦见她这幅模样,轻轻叹了口气。上前伸手替她拭去脸上的泪水,然后手指流连的抚上她的脸庞,久久不愿离去。
“因为我也是个普通人,夺妻之仇不共戴天。只差一步我们就要成亲了,予微,你让我如何能不恨?”
说罢,他眼中闪过一抹狠戾之色。那是姜予微从未见过的,心下顿时一惊。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可话到嘴巴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就这样僵持了半晌,温则谦眷恋不舍的把手放下来。目光淡淡的瞥向她身后,道:“先回去吧,你素来怕冷。”
姜予微察觉到不对,顺着他的视线也往身后看去。
一看之下,顿时僵在了原地。陆寂不知何时站在曲廊尽头,面无表情的正看着他们。
“我”
她心底莫名其妙的有些慌乱,下意识解释道:“此事并非你想的这样,我们只是偶遇。”
说完姜予微才感觉到不对,她为何要向陆寂解释这些?
是害怕他对温则谦不利,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
陆寂闻言却是脸色稍霁,定定的看了她一眼,缓步上前与她并肩而立。唇边带着客气有礼的笑容,对温则谦道:“前院的宴席已经开始,郡王方才还在跟人念叨怎么不见温大人?”
温则谦一笑,“席间气闷,出来走走,这便回去。”
“慢走,不送。”
温则谦看了两人一眼,径直转身离去。
姜予微看着他越走越远的背影,心里很不是滋味。胸腔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不扯撕扯,让她痛苦得几近窒息。
“看够了吗?”身边的陆寂忽然冷冷的道。
她这才反应过来,抬眸见他眸中似有怒意,下意识的咽了口唾沫,道:“看、看够了。”
听到这个回答,陆寂简直快气笑了,“用不用我将人叫过来,你们再叙叙旧?”
姜予微再迟钝也明白他这话是什么意思,抿了抿唇不愿与他争吵,转身也回了暖阁。
宴席散罢,直到回宣宁侯府两人都未曾说过一句话。下了车后,陆寂更是直接去了书房,连晚膳也未回内院,这还是头一遭出现此等情况。
入夜之后,天空中又飘起如絮般的雪。乌云蔽月,四周笼罩在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当中。
朔风凛冽,寒气逼人。打更的梆子声才响过一遍,街上便已连一个行人都没有。
万籁俱寂,树影婆娑,一辆马车破开夜幕朝朱雀大街驶去。哒哒的马蹄声在寂静的街上显得格外清晰,混杂不知谁家的犬吠惊起熟睡的主人叫骂。
约莫行了半盏茶的功夫,马车停在刘府的后门前。
温则谦身披深青色刻丝氅衣从车上下来,环顾一圈,发现无人后上前叩响了门上的兽首铜环。
“咚咚,咚咚!”
门环才响两下,老化的轴枢“吱呀”一声从里打开。一个小厮模样的男子探出半个身子,见到是他,忙笑道:“温大人,您算来了,我家老爷已等候多时。”
温则谦含笑点头示意,然后随他一同入内。穿过一条乱用卵石铺成的小径后,两人来到一间厢房前。
房中亮着灯,在窗上倒映出一个清瘦的人影。小厮将人带到后便躬身告退,雪越下越大,簌簌有声,须臾肩头积了薄薄一层。
温则谦看了窗上的人影一眼,眸色沉了沉,推门而入。
楠木透雕翘头案上摆放的错金博山炉中正燃着百年的老檀香,清幽雅致,闻着令人心神宁静。
他站在云母屏风前,抱拳行礼道:“则谦见过刘大人。”
屏风后的人朗声一笑,道:“你来了?快来陪我下一盘。”
“是。”
温则谦不敢推拒,敛袖绕到屏风之后,见一人正盘腿坐在罗汉榻上。
那人身穿鸦青色道袍,面容清癯,双目炯炯,似有鹤骨松姿。面前的棋盘中黑白两子僵持不下,已是一盘死棋。
温则谦在他对面坐下,上前将棋局中的棋子重新分好。然后手持黑子,毫不犹豫的在天元的位置落下一子。
刘荣光见他起手便如此大胆,捋着山羊胡哈哈大笑道:“则谦出手,果然与众不同。”
温则谦勾唇浅笑,“多谢大人夸奖。”
刘荣光面露欣赏,也拿起一子在旁边落下,道:“我听说西洲突降大雪,西洲知府请求朝廷拨粮赈灾。可上报的折子却压在通政司两日,今天才呈上去。皇上在早朝上动了怒,狠狠责罚了右通政使。”
“通政司正使的位置空缺多年,一向以左通政使王大人为尊。如今王大人卧病在床,有些地方难免会失误。”
刘荣光幽幽一笑,“不仅是通政司,吏部侍郎也告了假。年底正是各级官员考核的紧要时刻,没有了侍郎,吏部乱成一团,想必皇上也为此头疼不已吧?”
温则谦笑道:“大人所言不差,宫中传来消息,皇上下朝后在养心殿砸了一套汝窑茶盏,明胡太医尽快医治。”
一连病了十几个大臣,胡太医就算长了三头六臂也忙不过来。可生病乃是人之常情,总不能强逼他们拖着病体当差吧?
刘荣光冷笑了声,道:“你这步棋用的着实不错。”
温则谦一笑,“大人过誉了,这并非是下官的功劳。而是因为大人乃国之栋梁,朝廷离了谁也不能离了大人您!”
刘荣光捋了捋山羊胡,很是受用。他倒要看看没有他,那年轻的皇帝要如何治理朝政!
虽然这次陆寂让他们载了个大跟头,但他在朝中经营多年,正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想要扳倒他还不是那么容易的!
温则谦道:“这把火已经烧得很旺了,不过想要皇上处置陆寂仍还差些东西。”
“哦?”刘荣光饶有兴致的挑眉,问道:“还差什么?”
烛火昏黄摇曳,照在温则谦的脸上透出几分森寒,“还差一个让皇上可以名正言顺降罪的理由。”
“你可是已有应对之策?”
温则谦在棋盘上又落下一子,“下官在溧洲时曾偶然听人提起过,陆大人在调查私盐一案中未经得圣上许可便私自派人围抄了许鸣珂的府邸。”
刘荣光沉吟了一会,皱眉道:“此事我也有耳闻,不过当时皇上将弹劾的他奏折全都压了下来。”
“大人,这不正是一个绝佳的理由吗?”
刘荣光看了温则谦一眼,仍有些迟疑道:“皇上对陆寂信任有加,仅凭借这个恐怕还不够。”
第95章 第 95 章 愠怒
温则谦似笑非笑, 如墨玉般的眸中泛着森冷的幽光,“皇上想要平息这场风波,唯有处置陆寂, 更何况大人焉知皇上就不曾忌惮宣宁侯府?”
刘荣光闻言眸色沉了沉, 唇边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冷笑。
帝王之道在于平衡朝中各方势力,此长彼消,此消彼长, 方可长久。而以他对皇上的了解,皇上绝非是甘愿受胁迫掣肘之人。
这个人可以是他,当然也可能会是陆寂!
“此举倒是可以一试深浅。”
说罢, 刘荣光顿了顿, 又笑道:“则谦对陆寂还当真是恨之入啊?”
温则谦不置可否, 垂眸看向棋盘上厮杀的棋子, 幽幽道:“匹夫之怒,血溅五步。”
“好好好!”
刘荣光抚须大笑起来,“好一个匹夫之怒!本官果真没有看错人, 此次若能顺利除掉陆寂,本官定不会亏待于你。”
温则谦忙起身行了个大礼, “多谢大人。”
庭院之中,千树万树梨花开。雪不知何时停了, 云散月明,皎洁的素辉披洒下来似是碎银铺了满地。
温则谦从房中出来已经是深夜,脚踩在厚重的积雪上发出细碎的声响。身姿挺拔如松, 每走一步便会在雪地上清晰的留下一个脚印。
刘荣光透过窗户的缝隙,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夜幕里。将一直捏在手里的白子扔回在棋篓当中,淡淡道:“出来吧。”
不多时,旁边的帷幔一阵抖动, 从后面绕出一个人来。
张荐抬手作揖,起身后自顾自的坐在了温则谦刚才坐的位置上,也朝窗外看去。他此次从溧洲回京述职,到此已有半月。
“你觉得此人如何?”
张荐知道他想问什么,一笑,道:“老师放心,此人绝对可靠,学生亲眼见他因陆寂抢婚而变得不人不鬼。在得知姜氏是因为想要保全他而被迫委身后,更是对陆寂恨之入骨!”
刘荣光抿了口茶,“那今日的赏梅宴可有异常?”
“并无异常,学生一直派人在旁边盯着。”
刘荣光这才满意的点了点头,也算不枉费他特意去信给寿安郡王设下此局,“那就好,如今燕祯对我们已起杀心,你觉得我们应当如何是好?”
张荐一顿,小心翼翼的看了他一眼,迟疑道:“老师的意思是”
刘荣光眼底闪过一抹杀意,语气阴厉森寒,“他实在太不听话了,你觉得皇上若突发急症,谁可担此重任?”
张荐心口猛然一跳,额间的冷汗瞬间冒了出来。喉头攒动,咽了口唾沫道:“先皇育有四子,除当今圣上外,还有康王、定王、景王。定王向来与皇上交好,康王早逝,而景王左腿先天有疾。不过景王膝下有一子,现有五岁。皇上无后,若有意外自是要过嗣的。”
他的话点到为止,刘荣光却大喜过望,拍着他的肩膀笑道:“外出历练一番,你果然长进了不少。”
张荐也笑了起来,“多亏老师细心栽培。”
不觉间,打更的梆子声响过三遍。寒鸦栖枝,冷浸一天星。
与此同时,宣宁侯府的外书房内。陆寂坐于黄花梨翘头案前,将刚写好的密函放于一旁晾干墨迹。
火盆里的银骨炭发出噼啪的声响,他半靠在椅背上,解下腰间悬挂的香囊。
细长的手指轻抚过上面的柳叶络,面上无甚表情,可清俊好看的眉宇间却藏着不易察觉的苦涩。
看到这个柳叶络,他脑海里不由自主的又浮现出白天的场景。
温则谦与她并肩立于红梅树下,明明什么都还没说便已胜过千言万语。
胡太医曾说姜予微的病并未痊愈,随时都可能会复发。特别是这段时日,需要再三谨慎。
可是一想到太和楼与今日的事,就如同一根刺般横在他的心头,怎么都无法释怀。
温则谦于她而言当真就如此重要吗?
苦思良久,终不得其解。只是没有想到他竟然也有为情所困的一天,当真是不像话啊
陆寂自嘲一笑,将香囊扔到一旁,继续处理堆积的公务。
然而他才提起笔,门外忽然传来杏容的声音,“爷。”
陆寂将晾干的密函收入信封压在《策论》之下,头也不抬的道:“进来。”
话音落下,杏容推门而入。只见他身穿松绿色暗纹道袍,长发半束坐于灯下。眉眼疏朗,矜贵雅致,笑道:“爷,夫人见你久未回去,甚是担心,所以特派奴婢来请您早些回去休歇息。”
陆静握笔的手一顿,掀起眼帘看向她。眸色淡淡,深不见底。
自鄠洲回来后这还是姜予微头一次向他示弱,他应该高兴才对,可是
杏容心底立即咯噔了一下,被他看的浑身不自在。身前交叠的双手用力握在一起,后背绷紧,嘴角勉强挤出一抹笑来,“爷?”
陆寂眉头沉了沉,还是收回了视线,道:“让她不必等我。”
杏容后背那种毛骨悚然的感觉顿时消失不见,但同时她也略感失望。闷声道了句“是”,然后躬身告退。
“慢着!”
陆寂忽然叫住她,若无其事的道:“还是回二月阁吧。”
杏容瞬间一喜,嘴角几乎都快咧到耳后根去了,“是!”
二月阁内,灯火煌煌。窗外新月皎如昼,疏星动寒芒。
姜予微梳洗罢,换了件宽松的藕荷色绣花长裙。青丝如绢,随意垂在腰间。冰肌绰约,如清水芙蓉,不假施朱描翠。
她面前仍摆着那本《伤寒杂病论》,背了两首方子后心情浮躁,怎么都静不下来。
挣扎了许久,无论怎么强迫自己也还是无法再看进去。她叹了口气,只得抬眸看向窗外的雪地出神。
山樱树下霰雪随风飘零,好似春絮一般。
看了一会儿,忽见杏容提着一盏琉璃灯引陆寂进来。她顿了顿,视线随着他们的移动而转头朝门口的方向看去。
白日发生的事情犹在眼前,屋内的气氛莫名变得有些尴尬。两人相视,谁也没有开口。
沉默半晌,姜予微轻咬樱唇,主动打破了僵局,细声道:“我还以为你今晚会歇在书房。”
陆寂道:“不是你让人请我回来的吗?”
“我?”
姜予微挑眉,颇为不解,她何时让人去请?
刚想询问清楚,可当看到陆寂身后的杏容缩起脖子不敢看人的表情,顿时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
张了张嘴,到底是没有在说什么。
更漏迢递,锦屏春暖,屋内不知何时只剩下了他们两人。
陆寂见她脸色略显苍白,上前将半开的明瓦窗关好。然后坐在一旁,将她发凉的小手握在自己掌心捂热,道:“明知自己身体不好,怎么还开着窗?”
姜予微垂头,讪讪道:“冷风能让我的头脑清醒一些。”
陆寂握紧了她的手,没有接话,四周又陷入到一片诡异的沉默当中。
虽然两人此前算不上什么举案齐眉,但也没有像现在这般相顾无言。
姜予微一直在想赏梅宴上的事,沉不住气道:“则谦哥哥为人正直,绝不会是屈炎附势之辈,今日的事定还有什么隐情?”
陆寂盯着她微蹙的眉头以及眼底如何怎么也掩饰不住的担忧,嘴唇紧抿,声音里多了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来,“你就如此相信他?”
“我和他自小一块长大”
这句话他已经听过一遍,如今再听还是觉得胸口闷痛,仿佛是在提醒他输在何处,又是输的怎样的彻底!
“够了,不要再说了!”
姜予微怔住,剩下的话堵在了喉间。见他神色不虞默默的又咽了回去,黯然不语。
陆寂松开她的手,起身来到了床边躺下,兀自生着闷气。
她本就不擅长吵架,眼下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夜色已深,月移东墙,姜予微枯坐了小半个时辰后,熄了面前的灯也往床边走去。
掀开秋香色帷帐,只见陆寂躺在外侧,双目紧闭,呼吸绵长,似乎已经熟睡。
姜予微皱起眉头思索了一下,这可还真是她没有料想到的意外。
以往都是她先睡,然后陆寂再躺在外侧。而且他起的很早,不会出现这种的情况。现在她要怎么才能爬上去呢?
把陆寂喊起来让她进去多半是不合适的,那就只能从他身上爬过去的。
想着,姜予微脱去锦鞋刚踩在床脚边。不料陆寂忽然睁开眼坐了起来,吓得她三魂去掉七魄。
一只有力的大手圈住她的纤腰往床上带去,紧接着便是一阵天旋地转。
等再回过神来时,她已经被陆寂圈在怀中,身上盖着同一床莲青色暗纹蜀锦被,抬眸就可看到陆寂滚动的喉结以及精致分明的下颌线。
与此同时,头顶传来陆寂沉闷沙哑又有些委屈的声音,“快睡!”
他的怀中很是温暖,只片刻就驱散了姜予微身上的寒意。
她动了动,换了个更加舒服的姿势,但此举立即引来了陆寂的不满。陆寂双手缩紧,下巴非要抵在她的额头上才肯作罢。
姜予微无奈,只好靠在他的颈窝里,鼻尖充斥着他身上惯有的檀香,渐渐睡沉了过去。
第96章 第 96 章 放手
将将入冬, 一场毫不起眼的风寒席卷朝堂。大大小小数十名官员相继病倒,家家户户药气冲天,站在大街上都可以闻到那泛着苦的气味。
最开始告假的礼部郎中已足有二十日不曾早朝, 胡太医接连换了好几个方子, 愣是不见半点成效。
皇上派御前总管太监亲去探望,见那黎郎中病得都下不了床。三省六部乱成一团,剩下那些没病的也是怨声载道。
然而就在此焦头烂额之际, 御史大夫一纸奏折成帝御前,状告锦衣卫副指挥陆寂在兼任两府巡盐御史期间,肆意妄为, 目无法纪。未曾上报便私自下旨抄家, 胆大泼天, 不严惩不足以肃纲纪。
皇上闻言震怒, 斥责了陆寂。但念在其破获私盐案有功,功过相抵,故而只罚他闭门自省十日。
自那之后, 一夜之间,那些官员的病竟都奇迹般的好了。
金蝉同姜予微说起此事时, 从鼻腔里重重的“哼”了声,骂道:“都是些没骨头的狗腿子。”
此话虽难听, 但道理却不糙,杏容在旁边听着也狠狠咒骂了两句。
姜予微却陷入了沉思,闭门自省可谓是不痛不痒的惩罚, 但刘荣光竟也肯买账。这样的老狐狸有那么好糊弄吗?
此事绝非如此简单,恐怕还有后招在等着。
果不其然,过了三日后事情急转直下。刘荣光暗中派人去岭南找到了被流放的郭大贵和赵德全两人,而且还是温则谦亲自护送的。等他们得到消息时, 人已经在京城了。
淮阳西泉庄的罪魁祸首是刘怀青兄弟,但陆寂的手段也谈不上干净。郭楠之死,他更是帮凶!所以郭大贵完全有理由理由对付他。
倘若郭大贵受到挑唆,一口咬定是陆寂在暗中策划西泉庄百姓暴乱,那罪名就大了。刘荣光在趁机插手,陆寂就算不死也要脱层皮。
一时间,宣宁侯府内人心惶惶。
晨起开门雪满庭,雪晴云淡日光寒。檐流未滴梅花冻,一种清孤不等闲。
早膳是芙蓉莲子粥和几碟精致的小菜,姜予微坐在红木如意纹方桌前看着旁边空着位置,眼帘垂了下来。
昨晚陆寂一夜未归,说是歇在了书房。
自从同洲客舍被抓回去的那晚后,他哪怕是再气,晚上一定是要搂着自己睡的。眼下突然不回,倒是让姜予微还有些不习惯。
时间真是个可怕的东西,爱恨情仇无论什么,都会被时间慢慢抹淡。留下的只有内心深处最难解的执念,指引人不断前行。
草草用了几口后,她换上雪屐往书房而去。
今日当值的人是桑虎,见她过来抱拳一礼,然后便避之一旁。姜予微薇让杏容和金蝉也在门外候着,自己则推门而入。
甫一进去,她立即闻到了一股浓郁的酒气,皱了皱眉头,下意识的用帕子掩住口鼻。
盆中炭火半死不活,屋内清寒,与外头相差无几。天光照射进来,凄凄冷冷,连同乌沉木的书架都显得格外厚重。
她一路来到里间,只见陆寂以手抵额,正倚靠在罗汉榻上,面前的炕桌横七竖八躺着好几个已经空了的酒坛子。眼神迷离,衣襟散开,露出性感的喉结。莲蕊莹波,醉玉颓山,艳丽惊人。
姜予微微怔,心道他这样的人居然也会有借酒浇愁的一天?不过陆寂当真是个美男子,哪怕是这副模样也丝毫不减周身气度,反而别有韵味。
陆寂听到动静,侧首望来。见到是他,笑道:“你怎么来了?”
姜予微抿了抿唇,提起裙摆坐在了他对面,道:“这几日的事情我都听说了,你、你现在有何打算?”
陆寂一顿,定定的看着她。唇边牵起一抹浅笑,涳濛潋滟,“你在担心我?”
姜予微眸色一敛,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对于陆寂,她心里自然是恨的,恨他卑鄙无耻不择手段的强纳自己为妾。
但此时却也能理解他的处境和艰难,总觉得他不应该落得如此下场。
想着,她道:“郭大贵是忠勇之人,当初他便已经猜到西泉庄另有隐情。但他并未迁怒于你,所以我觉得以他的性格,他不会帮刘荣光。”
陆寂扯了扯嘴角,轻叹道:“卿卿,人心叵测,你忘了我之前和你说的吗?人都是会变的。”
姜予微柳眉微蹙,狐疑不解地盯着他。盯了半晌后才肯定道:“你和以前全不同了。”
陆寂失笑,“哪里不同?”
“事情尚未有定论,郭大贵也才到京城,你怎知刘荣光一定会成功?以前的你不会像这般未战而先怯,实在有损你副指挥使的风范!”
陆寂挑眉,从喉间溢出一抹轻笑,道:“原来在卿卿心中我竟有如此高的评价,陆某此生足矣。”
姜予微白了他一眼,“你少贫嘴,我是认真的。”
陆寂见她确实没有说笑之态,这才敛了脸上的笑容,正色道:“你可知皇上为何迟迟不敢动刘荣光?”
她没有细想,脑海里便已经浮现出了一个答案。
然而陆寂却道:“卿卿可是觉得皇上忌惮他文官之首的地位?”
这话把姜予微问得一愣,她皱起眉头反问:“难道不是吗?”
“自然不是”,陆寂笑了笑,道:“皇上之所以不动刘家而是因为他手上没有兵权。”
“没有兵权?”
陆寂点头,和她分析起来:“皇后虽然出自郑国公府,但她父亲统领的三十万西北军一直驻守在边境。山高路远,一旦京城发生什么,想要勤王救驾也来不及。而驻守在京城附近的除了天子亲军的十二卫外,还有三千营、神机营和五军营。”
神机营由定王掌管,装备最为精良,但人数不多。而实力雄厚的五军营和三千营却是在刘荣光的掌控之下,十二卫加上神机营,兵力也尚不足五军营,实在相差悬殊。
姜予微立即明白了其中复杂危险的局势,隐隐心惊,难怪刘氏一党的气焰会如此嚣张。
她双手交叠置于膝上,身子端直,继续认真听他往下说。
陆寂喝了口酒,又道:“此番御史大夫参我,五军都督府均未表态,卿卿可知这代表什么?”
代表刘荣光手里还有更大更有用的牌面,而且下次极有可能会用上!
之前官员称病罢朝,更像是刘荣光在试探。可这样小小的试探,他们都险些无力招架,何况是其他?
姜予微忽然觉得胸口堵的厉害,心里很不是滋味儿。
在淮阳时,她觉得郭楠可怜,平白无故的就成为陆寂对付刘怀青的棋子。可是现在,陆寂又何尝不是一枚随时可以被舍弃的棋子呢?
在这场朝堂争斗当中,吃人不吐骨头,稍有不慎就会粉身碎骨。
她想了想,问:“你可是知道了他们会有所行动?”
陆寂惨然一笑,从袖中拿出一封密函递到她面前。
姜予微咽了口唾沫,接过来一看,上面只寥寥写了一句话:郭赵二人进京欲参爷策划谋反,五军营异动频频。
这是最坏的结果,意味着皇上如果还不处置陆寂,那么五军营和三千营可能要逼宫了!
难怪陆寂会借酒浇愁,原来在她不知道的地方事情竟激化到了这个地步。刘荣光一旦逼宫,他们的胜算能有多大呢?结果可想而知。
姜予微紧咬樱唇,搭在膝上的手慢慢握紧成拳,脸色苍白无比。
然而就在这时,一只宽厚有力的手忽然将她的手拢在掌心。
姜予微抬眸看去,正对上陆寂那双盛满温柔笑意的眼睛。
“手怎么这么凉?可是害怕了?”
姜予微顿了顿,轻轻摇了下头。
“放心吧,我都已经准备好了。”
姜予微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他说的准备好了并非是自己所想的那样准备好了应对刘荣光的计策。忙转头看向他,问:“你此言何意?”
陆寂用力握住她白皙如玉的手,细细摩挲着,如同对待一件稀世珍宝般,漫不经心的道:“二月阁的床下有条暗道,出口在城外。如果真有那一天,金蝉会带你离开,裴仪和桑虎也会在城外接应。”
他这话是什么意思?是要放自己走吗?
陆寂怎么可能会放自己走?!
除非除非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刹那间,周遭陡然一静,仿佛是所有的声音都离她远去,只剩下空无一物的虚无。
原本她心中还有一些存疑,可现在所有的怀疑都消失不见了。
陆寂居然会放自己离开,她应该高兴才对。多日来的愿望终于实现,她应该高兴的。
可事实是,她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陆寂故作轻松的一笑,“怎么?你舍不得离开我吗?”
姜予微张了张嘴,吐出几个字来:“你胡说八道些什么?”
陆寂忽然笑开了,拿起酒坛给她也倒了杯酒,道:“陪我喝一杯吧,今朝有酒今朝醉,人生得意须尽欢。”
他越是如此,姜予微越是觉得堵的难受,端起酒猛的灌入一大口。
第97章 第 97 章 求情
辛辣的味道顺着喉咙流入胃中, 呛得她眼泪都出来了,只能捂住胸口不停咳嗽。
“不用喝的这么急。”
陆寂起身倒了杯水来,另一只手轻轻拍打她的后背帮她顺气, “喝点水吧。”
姜予微就着他的手把整杯都喝了下去, 这才觉得舒服了许多,“多谢。”
陆寂不置可否,勾唇笑了笑。放下杯子坐在她身侧, 忽然问道:“予微,如果有一天我真的不在了,你可会像念着温泽谦那样念着我?”
他的声音很轻, 轻得仿若浮萍般没什么底气, 深邃的眸中带着些许不易察觉的期许。
姜予微喉间一窒, 顿时僵在了原地, 胸口酸涩发胀,想要说话却怎么都说不出来。因为连她也不知道答案是什么,更没办法欺骗别人。只能怔怔的看着陆寂, 神情复杂。
屋内很安静,更漏声清晰可闻, 一滴、两滴、三滴
陆寂垂下眼帘掩住失落之色,自嘲的扯了一下嘴角。喉结滚动, 声音沙哑的道:“罢了。”
说罢,便起身朝外走去。
然而走出去两步,他忽然停下, 惊诧的回头看向姜予微。原本静如死水的眸底泛起点点波澜,不可思议的唤道:“卿卿。”
姜予微有些不解,顺着他的目光往下看去,赫然发现自己竟下意识的拉住了立即的手, 顿时吓了一大跳。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居然会鬼使神差的拦下路径。
慌忙松开想要解释,可眼前一道黑影猛的袭来。还未等她开口,嘴唇就被堵得严严实实,鼻尖充斥着陆寂的气息。
方寸领土,尽数掠夺,根本容不得她有半点反抗。
一吻作罢,浑身燥热发软。姜予微的手勾住陆寂的脖颈才没有滑落。杏眸湿润如春水,雪腻香酥。
有冷风从窗户的缝隙间吹入,唤醒了些许理智。她用手肘稳住身形,另一只手松开抵在陆寂的胸膛上,哑声道:“放开我。”
陆寂被推开些许,浑身肌肉一僵,眼底细碎的光霎时黯淡许多。脸色苍白,长长的鸦睫轻颤,显得孤寂又脆弱。
姜予微一愣,有些不知所措。然而就是这片刻的不忍,让他抓住了机会。
陆寂推开炕桌把她放平,然后强硬的欺进她的双腿之间。
衣带散落,钗垂髻乱,绿松松堆砌在枕边。方才的酒太烈,一口下肚,她的视线就变得朦朦胧胧的,不知今夕是何夕。
错金博山炉香雾袅袅,姜予微按住陆寂作乱的手,只觉得那手烫的吓人。
陆寂轻笑一声,不费吹灰之力的就把她的手反扣在头顶。十指相缠,炙热的呼吸喷洒在耳后,引着她战栗不止。
姜予微什么都没来得及看清,又被推向另一波浪潮。伴随着陆寂那低沉的声音,一遍遍在耳边叫着他的名字。
玳瑁筵中怀里醉,芙蓉帐里奈君何。
荒唐过后,腰酸背痛。姜予微自帐中醒来,看到陆寂姿势闲散的靠坐在床沿边,手里还拿着她放在杌子上的诸病源候论。
复又闭上眼,拉高被子往里缩了缩。云棉蜀锦做的被子暖和舒适,寒冬腊月天里更加让人不舍得离开。
陆寂见状,薄唇轻勾,把书扔在一旁掀开被子也躺了下来。他的手掐住姜予微的纤腰不断缩紧,整个人像是嵌在了他的怀里。
姜予微被勒的喘不上来气,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用仅能活动的脚用力踹了他两下。
陆寂吃痛,非但不恼,嘴角反而噙着温柔笑笑意。抱着她翻了个身,懒洋洋道:“该起来了。”
姜予微半眯着眼,经他这么一闹睡意全无。索性也不再赖床,挣脱他的手径直爬了起来。
换好衣服后,她坐在黄花梨镜台前。杏容手持和田青白玉梳帮她梳理满头青丝,竹韵、金蝉各司其职,另有小丫鬟端来温水伺候。
姜予微从黑漆描金匣中拿出一对珊瑚宝石耳坠,对着菱花镜给自己戴上,道:“待会我想出府一趟。”
陆寂也换上了一件月白色直裰,袖口处用金金线绣着精致的竹纹。闻言,头也不抬的道:“让桑虎护送你去。”
本以为要费些周折,没成想他这么快就答应了,这倒是让姜予微颇感诧异。
“你还在禁足,我现在出府可会给你招来麻烦?”
陆寂笑道:“皇上是禁我的足,又不曾禁你,有何麻烦?”
有他这句话,姜予微便放下心来。用过早膳,他带上竹韵和金蝉一同上车。
细想下来,这似乎还是她到京城后第一次单独出府,难免生出了几分感慨。
马车穿行过热闹的长街,最后停在太和楼的后院。桑虎在路上就遣人来报了信,所以他们下车后直接上到了二楼的雅间。
引路的堂官推开房门,姜予微看着熟悉的陈设立即想起来这便是上次陆寂带她来的那间。
世事有时就是如此巧合,也不知是否是老天爷故意在捉弄他们。
今日没有包场,楼下人声鼎沸,往来的宾客络绎不绝。桑虎带着两个人守在楼梯口,不让其他人上来打扰。
姜予微耐住性子喝了半盏茶,终于听到外面响起了敲门声。
金蝉看了她一眼,上前把门打开,对来人躬身一礼后便带上了竹韵退至走廊。
温则谦身穿一袭天蓝色雨花锦直裰,腰间坠着半新不旧的香囊。长身玉立,仪态磊落。萧萧萧萧肃肃,爽朗清举。
“予微。”
姜予微起身笑道:“则谦哥哥,你现在还真是个大忙人。我请你,你居然晚到了半个时辰。”
温则谦一笑,眉眼温柔,语气熟稔的道:“收到你的信后我便放下公务急匆匆赶了过来,你还埋怨我?”
“不敢不敢!”
姜予微挑眉,好似又回到了从前那般,“快请坐吧。”
两人分相落座,她自觉责无旁贷当起了东道主,亲自斟茶递到温则谦的手边。
温则谦抿了口,道:“说吧,这么急寻我可是有事?”
姜予微提起茶壶的手一顿,脸色微沉,轻声道:“是有一件事,则谦哥哥,我想请你不要再帮刘荣光了。”
此言一出,屋内陡然安静了许多。
温则谦的眉头皱了起来,琥珀色的眸中闪过一抹愠色,面上无甚表情的道:“是不要帮刘荣光?还是不要对付陆寂?”
两者之间,相差甚远。
姜予微思索片刻,咬了咬丹唇道:“两者都有。”
说罢,她身子前屈,怕温则谦误会急匆匆的要补充道:“刘荣光结党营私,鱼肉百姓,这样的人注定会被钉在史书上遗臭万年,你与他一起迟早也要受他牵连。则谦哥哥,你本明月。寒窗苦读,满腹锦绣一腔热血,不要因为我而一时糊涂,深陷泥沼不可自拔啊。”
她苦口婆心,只求这番话能有些许成效。
然而温则谦却一句都没有听进去,目光掠过她莹润精巧的下颌,最后落在白皙细长的脖颈上,厉声打断了姜予微,“够了!”
雅间内不断回响着方才的声音,姜予微陡然怔住,还未说完的话尽数堵在喉间。脸色发白虚浮,双手无所适从的僵在半空,只能呆呆的看着他,静默不语。
第98章 第 98 章 不甘
温则谦没有理会她的异样, 放下茶盏慢条斯理的换了个更加悠闲的姿势。下巴轻轻扬起,似笑非笑道:“我可以答应你,不过你也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姜予微一喜, “什么条件?”
“你陪我一晚, 我就答应你不再插手此事。”
“你你说什么?”她睁圆了双眼,满是不敢置信的盯着温则谦,脑海里一片空白。很长一段时间内, 她都在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他可是温则谦啊,温则谦怎么可能说出如此折辱她的话来?
一定是错觉,这一定是她的错觉!
然而四目相对之际, 温则谦那冰冷的眼神瞬间把她拉回现实。眼前之人确确实实是他的青梅竹马, 相识数十载她又怎么可能会认错?
只是这个答案却让她无比绝望, 四肢百骸如坠冰窟, 寒意彻骨。
“你来找我,说明你知道陆寂现在的处境,那你也应该知道这笔买卖对你来说不亏。如何?可想好了?”
温则谦挑起一侧唇角, 目光极具侵略性的扫过她
红润嫩泽的唇瓣。
这还是她第一次见温则谦露出如此神情,一惯温润的眉眼间竟散发出了些许邪之气, 让她心头为之一颤。背上凉意直窜头顶,耳中嗡嗡作响, 像个傻子般又问了一遍。
“则谦哥哥,你此言可是认真的?”
温则谦轻笑,倾身靠近。温热的手背擦过她发凉的肌肤, 然后抚摸上的颈侧的珊瑚红宝石耳坠。
刹那间,姜予微浑身汗毛倒竖,屏住呼吸连一动也不敢动。
温则谦十分满意的看着她的反应,眸中毫不遮掩的露出浓烈的欲望和渴求。鼻息喷洒在耳尖敏感处, 轻声道:“当然是认真的,难道你觉得我不配和你做这笔交易?”
这是配与不配的问题吗?
姜予微宛如惊弓之鸟,立即弹开,嘴角紧绷,脸色难看至极,想要说些什么但喉间发涩怎么也吐不出半个字来。指尖掐入肉中渗出丝丝血迹,也根本感觉不到疼。
因为她的胸口像是被人徒手撕出来一道伤口,正在汩汩往外淌血。
不过是半年时间而已,对一个人的改变居然会如此之大。眼前的人当真还是她认识的温泽谦吗?为何会陌生到仿佛从来没有认识过一般?
温则谦见状,勾起唇角嘲讽道:“看来这半年陆寂对你当真不错,让你竟动了想要舍弃自己也要保全他的念头。”
姜予微眉头紧拧,不知他这话从何说起,“你说什么?“
“予微,方才你的反应已经给了我答案,你还用得着骗我吗?”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的沉默让温则谦误以为她是在挣扎是否要为了陆寂而答应他的条件,心里顿时如同打翻了五味瓶,百般不是滋味。
以前的陆寂用他的前途来逼迫自己委身,而现在他竟然用同样的手段来威胁自己,何其可笑?
楼下不知发生了何事,嘈杂声四起,随即又安静下来。
温则谦面若冰霜,一步步朝她逼近。
他每走一步,姜予微都会情不自禁的后退一步,双手是死死拽住裙摆,努力维持着面上的镇定。
然而雅间只有这么大,五步之后她的后背便已抵在了墙上退无可退。
姜予微强压住心里的慌乱,深吸口气抬眸看向眼前之人,“温则谦,你冷静一点。”
“姜姑娘,我说的很清楚。只要你答应我的条件,我可以考虑放入陆寂一马。机不可失啊,你最好快些做决定,不然待会我可就要反悔了。”
姜姑娘?
曾几何时,他们之间只剩下一句了冷冰冰的姜姑娘?
姜予微自嘲一笑,心里已经有了主意。刚想要说话,就在这时门“吱呀”一声打破了屋内令人窒息的气氛,一个身穿锦衣华服的年轻公子走了进来。
她看向来人,惊诧道:“你怎么来了?”
陆寂信步而行,在她面前站定。笑容温柔,煦如三月春阳,“我来接你。”
姜予微眸光闪动,舌尖抵齿。静静看着他清贵俊雅的容颜,千言万语,欲说还休。
温则谦见他们这副相视而立旁若无人的模样,眉眼更冷了,“好一个英雄救美,只是陆大人还在禁足,擅自离府就不怕我在皇上面前参你一本吗?”
姜予微脸色一白,立即意识到这件事情的严重性。眼下的局势,陆寂私自出府违背圣旨,等同于将自己的把柄亲自送到刘荣光的手上。
她难以置信的看向温则谦,随即又转头看了陆寂一眼,焦急之余隐隐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
陆寂笑了笑,给了她一个眼神,示意她安心。然后不慌不忙的道:“到今日午时正好十日,皇上的禁令已解。”
姜予微闻言暗自松了口气,这几日她过得稀里糊涂的,没有细数竟然都忘了时日。
不过这倒是解释了为何她说要出府的时候陆寂会答应的如此爽快,甚至都没有过问行踪,原来是一直跟在后面。
一时间她说不清楚自己此时该是什么心情,冷笑一声后无言以对。
浮云遮日,屋内顿时黯淡许多。温则谦抬眸直视陆寂,气势凛然,针锋相对。
“倒是我疏忽了,陆大人乃朝中重臣,又深得皇上信任。在溧洲犯下大错,皇上也只罚你禁足十日,当真是幸运。只是不知下次大人是否还有这样的运气?”
陆寂不为所动,面上仍挂着一抹云淡风轻的浅笑,“这就不劳温大人费心了。”
空气中暗潮涌动,风檐寸晷,急张拘诸。姜予微不由自主的握紧成拳,眉头拧成了一个死结。目光来回在两人之间去逡巡,神情凝重纠结。
须臾,浮云散去,阳光重新照射进来。陆寂动了动身形,那种剑拔弩张的气氛瞬间被打破,她的呼吸也为之一松。
陆寂用余光撇向她,眸色一柔,“既然温到人事务繁忙,那我和内人就不打扰了,告辞。”
说罢,上前扶住姜予微的手往外走去。
姜予微的心绪很乱,没有过多考虑便随着他的步伐一同离开。临出门时,她忍不住还是回头看了一眼。
只见温则谦站在阳光下,身上的银线熠熠生辉,但整个人却像是笼罩在一团黑暗当中,脸上的表情也很奇怪。非喜非怒,而是一种淡淡的悲伤。
她心头猛然一跳,身子如同坠下万丈悬崖般忽的想呕。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眼看就要抓住,然而就在此时陆寂却忽然拉了拉她的手。
她只能暂时收回视线,抬步下楼。
在回府的马车上那种不对劲的感觉越发强,直觉告诉她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被忽视掉了。可是为她怎么回想都都愣是想不起来,燥火烧得人心烦意乱。
“卿卿。”
愣神间,姜予微听到陆寂在叫她,忙回过头来,问:“怎么了?”
“你在想什么?我唤了你几句,你都没有反应。”
她还定了定的神,道:“没什么,只是在想今后该怎么办?”
陆寂看了她一眼,没有戳破,而是道:“刚才你们的对话我都听到了。”
车内气氛霎时变得有些僵硬,所有声音都在慢慢远去,唯有木轮碾过青石板发出的窸窣声。
姜予微不置可否,面无表情的问:“你想说什么?”
“我想知道你的答案是什么?”
陆寂神色自若,但从语气中还是听出了一丝期待。
姜予微忽然咯咯笑了起来,直笑了半盏茶的时间才挑眉,满带恶意的反问:“爷希望我如何回答呢?”
不知为何,她居然生出了些许痛快。如今的陆寂站在了曾经温则谦的位置,也算是体会到那种被人胁迫的滋味了吧?
可唯一相同的是,她依旧是那个身不由己的倒霉鬼,所以她又有什么好高兴的?
想到处,她顿时歇了心思,只觉得自己是如此的可悲。
陆寂笑容苦涩,哑声道:“我知道,我知道你不会同意他的要求。”
姜予微没有反驳,因为她确实没有打算要答应。
这种事,一次便已经足够了。
“我只是不甘心”
陆寂脸色苍白无力,眼底泛起潮红。原本清俊从容的模样竟显得有几分狼狈,声音艰涩。
“在溧洲时我确实存有私心,想将你留在身边。可我不曾授意贺家,你来别院我也并知情,所以当我见到你的那刻很是高兴。”
她闭了闭眼,深吸口气平复心情。诚然如陆寂所言,真正把她推入火坑的人是她的父亲和姑母。
至于陆寂,只能算是帮凶。
可无论是帮凶还是主谋,于她的痛苦而言并无太大区别。
第99章 第 99 章 下狱
想着, 她道:“爷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意思呢?”
陆寂闻言神情惨淡,无力的靠坐在秋香色引枕上,浓密的睫毛遮住眼底大半落寞。光影从缝隙间照入, 衬得他的脸颓废而凄美。
“确实无用。”
姜予微喉头动了动, 忽然觉得自己方才的话是不是有些重了?
沉默半晌,她干咳了声道:“不知爷今后有何打算?”
说到这个,陆寂恢复些许, 沉声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姜予微皱眉,脑海里再次闪过那抹异样的感觉
自从那之后, 又过了三日, 一切风平浪静。看似所有的波折都已过去, 陆寂也恢复了每日上朝的日子, 但其实他们都知道这不过是暴雨来临前夕的征兆罢了。
陆寂说兵来将挡,也不知究竟是个怎样的遮挡之法。虽然他在说这句话时脸上似乎没有担忧之色,但总觉得有些发虚。
不过他不说, 姜予微便也没有多问。心想以他的本事还不至于真的应付不过来,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最多是脱层皮罢了。
然而这日下午,她正在卧雪斋后的那间药房里看书, 忽然听到外面起了喧哗声。
杏容立即放下供春小壶,起身前去查看。须臾她便急匆匆的跑了回来,神情大变, 声音发颤带着哭腔道:“夫人不好了,爷被关入刑部大牢了!”
姜予微握笔的手刹时一顿,笔尖浓墨滴落在澄心堂纸上迅速晕染开来,将刚刚写好方解毁了个干净。
她看了一眼, 暗叹可惜,把笔放回到黑石山形笔架上,问:“可有说所为何事?”
“来人也不清楚,只说是因为淮阳西泉庄之事。”
果然如此!
她道:“皇上已经定下了罪名?”
杏容皱起眉头,仔细回想了一下刚才那人的话,道:“那倒还没有,皇上只命人将爷押入大牢,审待查明真相后再做定夺。”
姜予微的眉眼彻底放松下来,挪开那张已经毁了的纸,重新又铺了一张。趁还有记忆,将方解又誊抄一遍。
杏容见她神色自若,非但不急反而还有心情看书,不免生出几分异样,“夫人,咱们现在该如何是好?”
姜予微的字很清秀,一手簪花小楷婉然若树,碧治浮霞。不过片刻就誊抄好大半,她头也不抬的道:“寿晖堂可收到了消息?”
杏容这才想起大夫人徐氏,眼前一亮,“来报信的人是申甫,他得了消息后直接来报夫人了,大夫人那边应该还不知情。大夫人出身名门,又与各府的夫人相交不错,定能想到办法救爷,奴婢这就去告诉大夫人。”
“慢着。”
姜予微出声叫住她,道:“此事暂且不要告诉大夫人,任何人也不许提及。”
“夫人这是为何?”杏容急的眼眶泛红,眉头拧在一起,颇是不解的盯着姜予微,“就算救不出爷,能探听一些消息也是好的。”
一旁的金蝉见状,忙上前用力握住她的手,摇了摇头道:“夫人这么做自然有她的道理,杏容姐姐你先别急。”
杏容自知失了分寸,经她一握后脑中也清醒过来,急忙欠身告罪,“奴婢无状,还请夫人责罚。”
姜予微没有把此事放在心上,摆了下手,道:“起来吧,爷的事尚未盖棺定论,说明一切还有转机。眼下时局不明,最忌自乱阵脚。大夫人爱子心切,难免会病急乱投医。那样不仅救不了爷,还可能会落入刘荣光的圈套。”
杏容面露愧色,把头埋得更低了,“夫人教训的是,是奴婢糊涂了。”
“蒋嬷嬷昨日出城巡视庄子,明日傍晚方回。在此期间你让桑虎派人守住院门,若有可疑之人靠近立即拿下。另外,不许府中下人擅议此事。故意引起恐慌者,一律杖责二十。”
“是!”
杏容和金蝉领命,忙不迭的去了。
今晚的夜格外的沉,除了寿晖堂外几乎无人的安然入睡。翌日早起都顶着厚重的青乌当差,气氛十分压抑。
姜予微让裴仪去打探,但至今没有得到有用的消息。皇上将陆寂关在大牢的最底层,派亲卫军看守,禁止任何人探视。
裴仪的人没办法靠近,不过刘荣光的人也同样没有办法靠近。一时半会儿,陆寂应该还是安全的。
蒋嬷嬷在半路就得到了此事,回来后没有多说什么,只吩咐众人一切按照夫人交代的行事。
原本那些不信姜予微还等她另拿个主意的丫鬟婆子们面面相觑,心里没底但又不敢去告诉徐氏,只得战战兢兢的各自回去了。
天阴沉昏暗,似乎又要下雪。枯枿朽株,不见半点柳绿花红,更显死气沉沉。
檀雪去库房领了这个月的顾渚紫笋茶,正欲往回赶,忽听到前面有人在叫她的名字。
抬头一看,只见身穿银红色鼠袄的香浓站在不远处的假山旁朝她招手。
她快步走了过去,朝手心里哈了几口暖气,道:“天寒地冻,姐姐不在屋子里暖和怎么到这里来了?”
香浓鼻头冻得通红,重重叹了口气,“我心里压着事,实在坐不住便出来走走。”
眼下侯府的大事只有爷,爷一日被关在刑部大牢,他们便一日难以安心入寝。如同一把锋利刀悬在头顶,随时都可能掉落。
檀雪神色黯淡,眉梢间染上了忧色,“咱们人微言轻,怕是帮不上爷。”
香浓一把拉过她的手,不安的道:“好妹妹,你说爷还能回来吗?他若真回不来了,咱们这一大群人该如何是好?”
小时候家里穷,衣食无继。她是被父母十两银子的价格卖到宣宁侯府的,运气好分到了二月阁。
陆寂不喜繁琐,规矩很严。但在吃穿用度上从未亏待过她们,而且赏罚分明,所以她是万万不愿再回到过那种苦日子的。
寒风刺骨,直往衣服里钻。檀雪冷得抖了下肩膀,耐着性子安慰她道:“姐姐放心,吉人自有天相,爷一定能平安回来。”
香浓一想,觉得也是这个道理。外面多少人盼着爷死,比这凶险的情况也不是没有,但爷都平安无事的过来了,又怎么差这回?
思及此,她稍稍放下些心来,忽然想起另外一件事。朝二月阁的方向努了努嘴,阴阳怪气道:“那位这会儿又去卧雪斋了,风雨无阻的。爷出了这么大的事,她竟然还如此沉得住气。”
檀雪不知该如何回答,干笑了两声道:“我观夫人行事颇有章法,想必心中已有打算,只是未曾向我们明言罢了。”
“她能有什么打算?从出事到现在过去好几日,她除了每日去看那几本破书还做过别的吗?不许咱们私下议论也就罢了,竟还瞒着大夫人,我看她分明就是不想救爷!”
“怎么可能?姐姐你误会夫人了。”
香浓冷哼了声,她就是看不惯姜予微那副要死不活的姿态。
爷对她疼爱有加,自她入府一直锦衣玉食的养着。她私自逃出京城,爷都不曾怪罪。可爷出事之后,她就像个没事人般丝毫不急,一片真心全然喂了狗。
“我误会她什么了?事实不就摆在眼前吗?再说了我们凭什么听她的?一个妾室而已,还真端起主母的架子来了?”
檀雪见她口无遮拦,皱了皱眉,心里颇不是很认同她的说这番说辞,“蒋嬷嬷回来后不也没说什么吗?”
“妹妹你好生糊涂了,蒋嬷嬷那是被她巧舌如簧的骗了!”
香浓叹了口气,语重心长道:“她几次三番逃走与爷并非同心,怎会想方设法竭尽全力的去救爷?说不准还在记恨爷呐!更何况她爹不过是个小小的芝麻官,见识浅薄,盲人瞎马,对京城的门道只怕一窍不通。将全府数十口人的前途性命就放到这样的人手中,你我岂能安心?”
檀雪纠结一番,还是觉得不妥,“夫人不是那种哗众取宠之人,我相信夫人定有办法能救爷。”
香浓见说服不了她,没了之前的好脸色,一把甩开她的手,“罢了。”
檀雪心细如发,立即听出异样。当即留了个心眼,忙拦住她道:“姐姐可是另有主意?”
香浓侧首打量了她一眼,得意的道:“不瞒你说,我与花妈妈、芳妈妈还有其他几人准备待会去寿晖堂告诉大夫人实情,并请大夫人出面主持大局。”
檀雪一听立即急了,“万万不可!姐姐你忘了夫人的命令吗?私自把此事告诉大夫人是要被杖责二十大板的。”
香浓不以为然,眉梢高高扬起,“届时有大夫人做主,我还用得着怕她吗?大夫人才是侯府名正言顺的主子!”
“姐姐不可!我虽然不懂,但也知道这时候绝不能莽撞,还请姐姐三思。”
香浓不耐烦的推开他,道:“道不同不相为谋,我就不该跟你说这些。”
说罢,她转身就走。
檀雪暗叫了身不好,怕她们不管不顾真的闯到大夫人面前,急忙追了上去。
第100章 第 100 章 动手
然而才出假山, 她看到原本早应该离开的香浓站在石洞口一动不动的,身形还略显拘谨僵直。
她脚下顿了顿,怀着疑惑的心情上前, 赫然发现身穿一袭朱褐色刻丝银鼠袄子的蒋嬷嬷正堵在香浓的面前。也不知她在那儿站了多久, 不苟言笑的模样让人望而生畏。
檀雪不由自主的放慢脚步,欠身一礼,“见过嬷嬷。”
蒋嬷嬷微微颔首, 示意他起身,随即将目光又重新落回到香浓身上。
香浓如同千斤重锁压间,脸色难看, 心虚不已, 强扯出一抹笑来, 还想佯装什么都没有发生, “嬷嬷,您老人家怎么到这里来了?”
“你这是要去何处?”蒋嬷嬷没有理会她,面无表情的问。
“我我正要回去伺候夫人呐。”
蒋嬷嬷冷哼了声, 根本不吃她这套。犀利的眼神扫过她的头顶,压迫感十足, “爷早就吩咐过,他若不在府中, 一切事物皆由夫人做主。你是想违背爷的命令吗?”
香浓猛的咽了口唾沫,眼睛事情瞒不住了,垂在两侧的手抖的厉害。要说他们这些下人最怕的是谁?头一个当属蒋嬷嬷。
爷凶名在外, 但只要你恪守本分不犯忌讳,一些小事爷不会和他们计较。蒋嬷嬷则不同,她向来秉公执法,从不徇私, 所以所有的下人都害怕她。
“我我只是担心爷的安危,又想到大夫人到底是爷的生母,理应知晓这才”
“住口!”蒋嬷嬷呵声打断她,道:“眼下多少双眼睛在盯着侯府?外头那些人生怕你没有动静。夫人用心良苦,怕大夫人担心受怕,这才瞒下此事。可你竟敢擅作主张,真是好大的胆子。”
香浓心中愤愤,嘟囔道:“嬷嬷,这样一直等下去也不是办法啊。”
“不自知的蠢货,你懂什么?你以为告诉大夫人就有办法救爷了?还想煽动其他人和你一同闹事,简直罪加一等。来人!杖责二十。”
香浓闻言脸色顿时煞白,双腿发软几乎站立不住,“嬷嬷饶命,我下次再也不敢了,还请嬷嬷饶了我这回吧。”
蒋嬷嬷冷冷的看着她,居高临下道:“今日我饶了你,日后谁还把夫人的话放在眼里?”
跟在她身后的丫鬟立即搬来一张条凳,另有两个力气大的婆子将香浓拖过来,按在上面。又用麻绳捆住双手,以防逃脱。
香浓惊恐不已,豆大的汗珠从额间沁出,连声哭喊求饶。
巨大的动静立即引来了许多人的围观,蒋嬷嬷并没有阻止,她就是想让香浓给他们做个榜样,看谁还敢生出这么大的胆子来。
寸厚的板子落在背上,疼的香浓惨叫不止,凄厉的声音久久盘旋不散。才片刻功夫,她后背更已皮开肉绽,连闷哼声都逐渐小了下去。
偌大的院子鸦雀无声,所有人噤若寒蝉,面色苍白。不过此举效果却颇佳,原本和香浓存了一个心思的人顿时偃旗息鼓不敢露面,生怕让蒋嬷嬷看出来。
二十大板很快打完,香浓如同一滩烂泥趴在条凳上。鲜血渗透衣服,然后滴落在地上,腥气冲得人目眩。
蒋嬷嬷让人把她抬回房间并请来大夫医治,锐利的目光一一扫过众人头顶,不威自怒,“都散了吧,若有再犯者,绝不轻饶。”
众人如鸟兽散,头埋胸口脚似千里马,急急的告退离开,连一步也不敢耽搁。
蒋嬷嬷见这些人走的差不多了,捡了条近道网澄湖而去。
穿过月洞门,广阔的澄湖立即映入眼帘。雾凇沆砀,天地一白,阒然无声。湖面结了一层冰,但是很薄,没有人敢在上面走。
听说再往北去天气更加严寒,结了冰的湖河不仅能走人,还能通车马,比平时还要方便。
她绕湖畔而行,径自来在卧雪斋后的那间药房。
杏容进去通报,不一会儿便出来请她入内。
打起帘子,一股带着药香的暖风扑面而来,趋散了裹在她身上的寒意。蒋嬷嬷快步上前,屈膝行一礼,道:“见过夫人。”
姜予微坐在黄花梨卷草纹翘头案前,正将药碾子中的药材碾碎。闻言抬头一笑,“嬷嬷不必如此客气,快请起吧。”
蒋嬷嬷从善如流的起身,但她没有因为自己现在掌管侯府中馈而对姜予微心生轻慢,反而束手端立,恭敬有礼。
“我按照夫人的吩咐,在下人中挑选出四个还算伶俐的小子去留意城中各处的动静,但到现在暂时都还没有发现。”
姜予微猜到她来就是为了这个,对此也不觉例外,点头道:“有劳嬷嬷了,则温则谦那边也请莫名多加留意。”
她有预感,风浪将至。
“夫人放心。”蒋嬷嬷应了声,躬身告退。
“嬷嬷且慢。”
姜予微忽然叫住她,从袖中拿出一个巴掌大的螺钿漆器盒,道:“上次我便看到嬷嬷行走时左腿略显吃力,想来是寒疾发作了。这是我自制的药膏,涂上能舒服些,还望妈妈不要嫌弃。”
蒋嬷嬷看着她递过来的漆器盒,先是一愣,随机胸口涌起了一股浓浓的暖意。
她的左膝确实犯了寒疾,但这几日府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她把引起不必要的麻烦便隐瞒下来。没想到姜予微不仅看了出来,还特意给她调药。
蒋嬷嬷眸光闪动,上前双手接过,“多谢夫人。”
两人又续了几句闲话,蒋嬷嬷这才离开。
金蝉把人送出门后,折返回来继续做刚才未完的活计。从榆木药柜里取出麝香冰片,各称取二钱置于翘头案上,道:“夫人要打探消息,何不派锦衣卫去?”
姜予微笑了笑,道:锦衣卫虽擅探查,但现在都被盯着反而不利。有这些人就够了,待会儿你让裴仪过来一趟。
“是。”
夜幕低垂,烧灯续昼。宵禁后空无一人的常见弥漫起弥漫着一层浓雾,疏月挂于柳梢,不知何处的犬吠声散落在风里越传越远。
熏笼里的银骨炭噼啪作响,火光映照在刘荣光的脸上,明明灭灭透出几分阴鸷。
他端起茶盏,漫不经心的拨动里面乳白色的茶沫,问:“陆寂如何了?”
陪坐在左侧下手的张荐立即直起身子,恭敬回道:“还和往常一样,不许任何人探视,一应吃食也有专人查验。”
刘荣光冷笑了声,眸底闪过一抹狠毒,“看来皇上是决心要保他了。”
那日在朝堂上御史大夫上表参奏,又有郭大贵和赵德全为证,历数陆寂数条大罪。不仅草菅人命,而且还在暗中推动西泉庄百姓暴乱。
可饶是如此,皇上也只将他关押,此后更是以各种理由一拖再拖,情形于他们而言不利。
他看向右侧另一人,道:“则谦,此事你怎么看?”
温则谦一袭素衣,静静坐在榉木官帽椅上。他做的较远,火光照射不到,反倒是窗外月华笼罩周身,清冷出尘。
“皇上贵为天子,想要留他的性命旁人自然不敢不从。然则天下总有日光不及之处,暗潮之下,蛇鼠有道。”
“哦?”刘荣光眯起眼睛,饶有兴致的道:“说来听听。”
“皇上安排的亲卫当中有一人姓张,负责查验每日送进去的吃食。此人乃是个孝子,前些日子他母亲病重,前去医馆求药。但那药价格昂贵,他无力承担,求郎中宽限时正好被我遇到了。”
“正好”两字用的委实很妙,刘荣光捋了把山羊湖,哈哈大笑起来,“则谦不愧是则谦,心思缜密,办事周到,果然早有应对之策。”
温则谦扯了扯嘴角,脸上的表情看不出什么喜怒,道:“多谢大人夸奖,只因机会难得,下官实在不愿错过。”
“那此事就交给你了。”
“大人放心。”温则谦眸色一冷,杀机毕现。
刘荣光满意的点了点头,随即放下茶盏,“时机已至,万事俱备,去告诉宫里一声,可以开始动手了。”
屋内陡然一静,几个人的表情立即变得严肃起来。
温则谦微不可查的皱了下眉,道:“大人何不等到陆寂死后再动手?那样可保万无一失。”
刘荣光不置可否,“我知道你恨不得现在就去陆寂于死地,但皇上对我越发戒备。三日前送去西北军的密信虽然被我们截获,然焉知没有第二封,第三封?宜早不宜迟,趁他们现在还没做好准备,咱们可以一击而胜。”
那封密信他看过,是皇上写给郑国公请他速回京城勤王救驾的,所以刘荣光的担心不无道理。
温则谦敛眸,道:“那就依大人所言。”
刘荣光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你放心,答应你的事我一定会办到,待你我事成之际就是陆寂身死之时。”
旁边的张荐也笑了起来,“温兄当真是长情,那姜氏已为人妇有什么好的?改日我亲自去画舫挑两个美人送到你府上。画舫里的可都是从扬州来的瘦马,婀娜多姿,善解人意,保证你会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