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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第61章  绝路


    天宫,紫宸殿,内殿。


    涂山庾红着眼眶坐在一侧圈椅上,看着玄濯脸色阴沉沉地在殿内来回踱步,漆皮锃亮的皂靴重重踏着汉白玉地砖,发出清脆又暴躁的声响。


    偌大殿堂除了他们再无别人,落针可闻的安静衬得那脚步声愈加清晰,一下一下回荡在耳畔。


    尽管心中悲恸万分,涂山庾仍旧昂首维持着长公主姿态:“不管怎样,我要那个女人付出代价。”


    玄濯略一顿足,瞥眼睇去。


    幽冷至深的金瞳令涂山庾不禁寒毛卓竖。


    然而想到被碎尸万段的小妹,她又立马挺直腰板,毅然直视玄濯:“杀我妹妹的是你宫里那个情人吧?把她交出来,我要她给阿琼偿命。”


    “……”玄濯转了脚步,沉缓走向涂山庾,周身气息几欲凝冰:“涂山庾,你在以什么身份跟我说话。”


    排山倒海般磅礴的压迫感霎时扑面而来,涂山庾脊柱微弯,险些喘不上气。


    “——什么身份?”顶着千钧压力,她“砰”的一掌拍在桌面:“当然是以妖尊之女,涂山长公主,还有你未婚妻的身份!”


    话音甫落,肩头威压骤增。


    涂山庾已连头颅都不太能抬起来,握着桌角的手明显泛白,她吐字艰难道:“玄濯,她杀了我妹妹,难不成……你还想庇护她?”


    “杀了又如何,庇护又如何。”玄濯步步逼近,眼中戾气滔天,“涂山琼胆敢对我的人出手,别说她已经死了,她就是没死我都得把她揪出来剁成肉沫!”


    “你——”


    亲生姐妹死无全尸,即将成婚的爱人却偏心凶手,桩桩件件聚在一起,涂山萸不由哀痛地泛起泪花:“那可是我的亲妹妹,你怎么能为了个……”


    话说到现在玄濯的忍耐已逼至极限,此时看涂山萸还自顾自掉起眼泪来,那脾气直接像是被针戳破的气球一般砰的炸了开来!他腾起一脚蹬翻桌子:“你妹妹?你妹妹算个什么东西!你又算哪根葱?!”


    涂山萸一愣,眼泪不觉顺着脸庞滑落。


    玄濯险些气过了头发不出火:“哭,你有什么好哭的?你妹妹那个贱畜弄死的是我孩子!我师尊!我他娘的都还没哭,你在这作态给谁看!”他暴怒地吼道。


    涂山萸猛然站起身,气得浑身发抖:“你说谁是贱畜!”


    “还能有谁?!说的就是——”


    啪!


    忽地隔空飞来一掌扇在玄濯脸上,硬生生打断了他的怒吼。


    玄濯愤然看去,却见祖伊冷着脸,负手走进内殿。


    祖伊带着警告瞥他一眼,随即对涂山萸道:“妖尊来了,你先出去吧,正好孤也有点事跟玄濯谈谈。”


    涂山萸怔了怔,颔首:“是。”


    待涂山萸离开内殿,祖伊停在玄濯面前,淡声道:“把那女人交出来。”


    玄濯冷眼看他:“行,先把我脑袋剁了。”


    啪!


    祖伊怒骂:“孽障!”


    一巴掌配着一句骂声,震得玄濯脑袋发晕。


    半晌,耳朵里的嗡嗡声总算停了下来,玄濯擦擦唇边血丝,嘲讽勾笑:“弦汐被涂山琼伤成那样,肚子里的孩子也没了,你现在让我把她交出去任人宰割——父王,你不觉得可笑吗?”


    “……”祖伊无声盯了他一阵,幽幽道:“她杀的妖族太多了,不止是涂山琼的问题。”


    “那也是他们——”


    “她是你的谁?”祖伊突然道,“我问你,那个叫弦汐的,是你的谁?”


    玄濯一哑,没答上来。


    祖伊迈开一步,眸光凝着自己这个一贯优秀高傲的长子:“她是你的妻子还是妃嫔姬妾?与你有什么名分?和你是什么关系?”


    玄濯呼吸骤急,胸膛剧烈起伏,却没办法说出一个字。


    他和弦汐没有任何真正意义上的、被人承认的关系。


    祖伊道:“她不过是你的一个无关紧要的情人,你要为了她,跟你的未婚妻,跟妖族作对?”


    “……弦汐不是无关紧要的情人。”


    “闭嘴!”祖伊厉喝。


    “……”


    祖伊长叹一声,放缓了语气:“摆好你的位置,玄濯,你是天族太子,要为大局考虑。”


    这句话从未像此刻这般刺耳。玄濯暗自咬紧了牙。


    “一会该如何做,你自己想好,不用我跟你多说了。”祖伊拍拍他的肩,没再言语,转身出了内殿。


    玄濯在原地站了片刻,一同出去。


    紫宸殿正殿,涂山翎两手交叠放在跷起的长腿上,饱经岁月琢磨的成熟眉眼间满是利刃般的冷寂,他身后肃立着连排妖族士兵,皆是银铠加身,手持各型武器,于沉默的空气中散发无形却不可忽视的锋锐战意。


    涂山萸坐在他旁侧,犹在抹泪。


    祖伊端坐在他对面,一身明黄长袍纹绣驾云金龙,恢弘而大气,尽显帝王之尊。一侧坐着满脸担忧的凤祐,长长裙摆逶迤于地,摊开大半百鸟朝凤的华丽图纹。


    另一侧坐着默不作声的玄濯,黑衣还沾着血迹。


    站在双方中间,掌管事发之地的矮小土地仙正释放记忆,展现不久前那出血案的全部经过。


    看到一半,玄濯偏开头,起身走到殿外,不愿继续看下去。


    直至记忆释放结束,才步履迟缓地回来。


    无声对峙良久,涂山翎缓缓开口道:“本尊赶到时,太子殿下已派人将那名女子送走,且坚持拒绝交人。本尊也非热衷喊打喊杀之辈,只得上天宫来与君上商谈。现今发生了什么有目共睹,君上与太子殿下作何感想?”


    祖伊淡然如常,甚至颇有闲心地啜饮一口香茗:“看情况,是令嫒先行找上那位身怀六甲的凡人女子挑衅,挑衅不成,自食恶果。”


    涂山翎压下剑眉:“所以呢?因为这个,那女子就可以下如此狠手,害得小女尸骨无存,魂飞魄散?”


    “令嫒携三百妖族主动攻击一位凡人,还伤及无辜修士性命。孤以为,于情于理,天族都应当站在凡人这边。”


    “凡人……呵。”涂山翎讽刺地提起一侧嘴角:“君上莫要告诉我,您看不出这位女子身具神魂,是某个天族下凡投的胎。如若您当真看不出来,那片地方还残留着她的神魂气息,君上可亲自去验证一番。”


    祖伊神色稍凝,一手轻叩桌面:“即便是天族下凡,她现在也是凡人,这件事也是妖族以多欺少。”他庄肃看着涂山翎,“妖尊阁下,此事是令嫒无理在先,孤没法替她做主。”


    涂山翎目光沉郁,“这么说来,君上是要包庇那女子了?”


    祖伊:“她并无错处,何谈包庇。”


    涂山翎静了片刻,冷声哼笑:“本尊膝下这三个女儿里,就属阿琼最为天真单纯,乖巧懂事。君上可知,她缘何要去挑衅一个从未跟她有过交集的凡间女子?”


    “……”


    “为了她姐姐。”涂山翎阴冷道,“自家长姐与太子殿下婚约在即,太子却盛宠一个无名无分的凡人,甚至还因为她,重伤阿琼。”


    祖伊不语,睨了眼玄濯。


    玄濯没搭理他。


    涂山翎:“那女子亲口承认腹中胎儿是太子殿下的,太子殿下尚未与正统的未婚妻成亲,先让他人怀有身孕,莫不是看不起我涂山翎的女儿?”


    祖伊抬眸道:“这是玄濯的不对,不过,孩子已经没了,孤也不会让玄濯跟令嫒成婚之前再出现第二个子嗣。”


    涂山翎倏地甩袖站了起来,面色冷厉:“本尊要的不是这种廉价承诺!”


    随着这一声落下,守卫于涂山翎身后的妖族与周遭天族士兵唰然举起兵刃,气氛登时剑拔弩张。


    祖伊面容依旧平静,没有一丝波澜:“那妖尊阁下想如何?”


    涂山翎嗓音冷冷:“君上不为小女做主,可以,本尊就当是小女咎由自取,跟那丧命的胎儿一命偿一命。可另外三百族人呢?他们的命该由谁来偿?”


    “……阁下是非要那女子不可了,是吗?”祖伊问。


    涂山翎森然看向玄濯:“这就要看太子殿下如何抉择了。”


    众人视线齐齐汇聚于玄濯。


    即便不看,玄濯也能感受到祖伊眼里的沉沉逼迫。


    静默许久,他开口道:“谁想让弦汐偿命的,还望妖尊阁下带齐全,定个时间来东海找我。”他抬起眼,眼神冷厉:“我替她赔。”


    ……


    旷日持久的谈判,数不清多少次差点掀桌,涂山翎终于肯带妖族卫兵和平离开天宫。


    玄濯也不打算留在那里继续挨祖伊的骂,匆忙赶回龙宫,想要看看弦汐。


    然而,等到真正站到寝殿门口的那一刻,闻着空气中浓重的血腥味,他却平生少见地生出一种、近乎于“不敢”的情绪。


    ——他不敢进去,不敢面对现在的弦汐。


    玄濯杵在门外,视野里恍惚着出现一段暗淡无光的路途。


    从那错误的第一次开始,他和弦汐就如同走进了一条狭窄不容并行的昏黑小路,弦汐在前面亦步亦趋地走,他在后方阔步紧逼。


    行至中途,弦汐想要离去,可他挡着来路,不给她丝毫退缩的空间。


    弦汐被迫着继续前行,被沿途的荆棘刺得伤痕累累。


    在这条路上,他伤了弦汐的心,伤了弦汐的身,一次次幡然悔悟一次次寻策弥补。他以为,这条路的尽头终会是一片光明。


    可如今这条路却戛然而止。


    ——一条绝路。


    这次的事让他有种直觉:他和弦汐,大抵已彻底没了可能。


    弦汐不会再爱上他。


    无尽的沉寂中,玄濯首次感受到何为心如死灰。


    素来高傲的头颅半垂,他一只手僵硬地扶在门框上,良久,渐渐松弛下来。


    ……算了。玄濯神情漠然地想,既然事已至此,他便也不盼着弦汐能和他恩爱相守了。


    弦汐能活着陪在他身边就行。


    不管是以什么样子,什么方式。


    玄濯推门而入。


    第62章 第62章  久违的安宁


    这两天,弦汐没再开口说一句话。


    但这貌似并没有影响到她跟玄濯的相处模式。玄濯依旧乐此不疲地对她倾诉各种大小事,她也一如既往不发一言。


    日子一分一秒变得无比空虚而漫长,弦汐眼神彷徨地凝望碧蓝鲛绡帐,偶尔还会无意识抚摸小腹。


    摸到一片平坦,她才记起来,孩子已经没了。


    ……没了,也挺好。她已经很会自我安慰,反正从她肚子里生下的孩子,也过不上什么像样的日子,还是早些换一家投胎比较好。


    弦汐终日浑浑噩噩着,不知道这样的生活要持续到何时。


    幸好,上苍还是垂怜她的。


    那一战到来的前夜,寝殿处处漫着悄无声息的黑暗,静谧遥胜以往任何一个夜晚。玄濯注视着弦汐安寐的苍白面容,金瞳散发的幽光微许驱散了凝结于两人间的黑茫。


    弦汐看上去睡得不太安稳,秀气的娥眉轻蹙,呼吸也有些波动,像是被困在了噩梦中。


    玄濯将她往怀里抱了抱,一只手缓缓抚着她单薄的背,掌心清晰摸到肩胛凸立。


    ……她又瘦了些。


    是因为内丹破损,形体也没法再维持原貌吗?


    玄濯垂了垂眼帘,想着,等明天过去之后,再去天宫弄些滋养身体的桃丹和灵草。


    总归得把她身子调养好,这样以后恨他怨他……也有力气。


    几个时辰后尚有一场硬仗要打,玄濯搂紧弦汐,沉沉睡去。


    远方海潮声涌动,深眠间,弦汐又做了那个梦。


    梦中刺鼻的浓烟燎炙依旧,无声的哀嚎、以及蚀骨灼痛亦真实如身临其境。


    还有苍穹之上,那双明耀堪比日月的金瞳。


    弦汐已许久没梦到过这个景象,醒来那刻身上竟微微出了层冷汗。


    她似有所感般混沌着转过头,问进殿服侍的婢女:“几时了……?”


    侍女俯首道:“回娘娘,将近辰正。”


    殿外浪涛声忽而加剧,汹涌翻腾。弦汐蹙眉:“外面怎么了?”


    侍女道:“太子殿下正在岸上与涂山狐族战斗,许是战况激烈,影响到了这里。”


    弦汐蓦地一怔,却不是因为这句回复。


    ——她感觉到灵魂在细痛地颤抖,像是在传达什么紧急讯息。


    略一思忖,弦汐反应过来:是她给玄濯的生辰礼在做出响应。


    神情呆滞一瞬,仿佛有一道象征解脱的明光倏然划过眼前,弦汐近乎是不顾一切地冲出寝殿,在连片惊呼与追赶中奔向龙宫大门。


    “娘娘!”“娘娘跑了!快去追!”背后脚步声杂乱,混着士兵疾跑时铠甲拍撞的重响。


    玄濯当真是出事了,连亲自布下的结界都弱化不少,弦汐看也不看身后追兵,拼尽所剩无几的力气,竟强行踏出了那禁锢她许久的屏障。


    没时间感受重获自由的欣悦,她即刻捏着避水诀泅向岸边。


    离龙宫越远,后腰的禁制就越发疼,本就残断了的筋骨经过这么一场爆发更加虚弱,内丹也火上浇油地再度碎裂些许。弦汐紧咬着牙保持意识清醒,不让自己因撕心裂肺的疼痛晕过去。


    费尽千辛万苦游到海岸,抬头一看,却见数不清的庞大狐尾纷乱摇曳,搅起的强劲飓风毫不留情荡平大片植被,于百里内夷出光秃秃的空地。


    在这震撼而又蔚为壮观的场面里,弦汐移转眸子,捕捉到了玄濯的身影。


    极其罕见的,玄濯嘴角挂血半跪在地上。


    他右手握着的轩辕剑深插进地面,另一条手臂连带上身则被一条浓黑锁链死死缠住,抻直了往前拖去。


    黑衣颜色略有些深,似是染着斑驳血迹,玄濯拧眉盯着上空某处,表情是鲜有的凝重。


    弦汐于是也随着他目光看去——


    今日天气属实算不得明媚,清晨的太阳被压在铅灰色烟云后,依稀透射出惨淡的光。然而这乌压压的天色,却不及空中那口棺材半分。


    那棺材约有九丈长五丈宽,中心幽深不见底,通体漆黑仿似墨玉,又遍布诡谲不详的纹路。上方边框横砌一排眼洞燃烧青绿鬼火的骷髅人头,另三边扒着无数惨白手骨,指节扭曲伸张,似在竭力挣扎着想从棺内逃离。光是看着,就不免令人毛骨悚然。


    而缠住玄濯的锁链,正是从棺材内部伸出来的。


    弦汐定神一看,发现那条阴雾厚重的锁链上竟也密密麻麻攀着无数细小手骨,如蠕虫般微微耸动爬行,隐约还能听见嘁嘁喳喳的诡异嬉笑声。


    跟这种东西亲密接触,玄濯的脸色已是难看得不能再难看,僵硬中显出几许想要呕吐的意味。


    “涂山翎,你竟敢对我用镇天棺。”玄濯逼视着周遭九尾狐中唯一还保持人形的清瘦男人,牙缝里挤出怒意沉沉的声音,“——你是想跟天族开战吗?”


    原来是镇天棺。弦汐恍然。


    这是由数千年前的鬼王炼制出来的,专门用来对付天族的邪门法器。镇天棺探出的锁链,要么抓人,要么夺魂,抓只抓天族,夺只夺神魂。


    那些已经扒上玄濯衣袖的幼小手骨,大抵便是在准备夺魂。


    动用这等上古法器需要消耗相当多的力量,这些九尾狐没趁着玄濯受困围攻上来,想必是得定在原地为镇天棺传送妖力。


    弦汐一时有些愣怔,她本以为,涂山翎只是单纯为了泄恨才带人来跟玄濯对战,可现下这境地……


    站在山崖上的涂山翎前迈一步,冷眼俯瞰玄濯:“是又如何。”


    玄濯阴森瞪着他,猛然一拽锁链,硬生生站起身撤开两步,腰背挺拔如不折的钢板:“一群畜生也妄想反天,谁给你的胆量。”


    涂山翎眼中闪过一丝狞色:“……先处理你果然是对的,玄濯,你是真有点本事。”


    先后跟妖尊还有这漫山遍野的九尾狐血战数轮,又被镇天棺牵扯良久,撑到现在居然还能提起力气反抗。


    真不愧是威名响彻六界的太子殿下。


    不过,再厉害,他如今又能坚持多久。涂山翎傲然睇眄玄濯负隅顽抗的模样,等待他拖入镇天棺的那一刻,余光一扫,却不防瞧见一个瘦弱的身影慢慢走向玄濯。


    没走多远,意料之中被由上千九尾狐妖力凝结而成的结界拦住。


    涂山翎眼睛一眯,觉得这小姑娘有点眼熟。


    有点像杀了他闺女的那个。


    此刻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办,加之涂山翎也没觉得弦汐能做什么,于是打算把她放到后头处理。他岿然不动地站在原地,只唇角挑起轻蔑的笑:“喂,那边那个小姑娘,你是来给你的太子殿下殉情的吗?”


    玄濯闻声微怔,转头看去。


    只见弦汐仅着一件薄薄寝衣,隔着透明的结界与他遥遥对望,面色没了这段时日以来的麻木颓然,反而是她在清漪宗时,最常见的平静。


    玄濯心头一突,霍然厉色:“你怎么出来了?!给我回去!”


    弦汐看了他一会,沉默着,震碎丹田处最后一小半内丹。


    没有冲天的气浪,也没有磅礴的声势,但那结界无声破开了一道足够她通过的缝隙,让她不疾不徐地踏入。


    不知为何,玄濯生平第一次,非常不想让她接近。


    手臂遒劲的肌肉紧绷,他拼力拉着锁链,频频后退,“我让你回去!”他色厉内荏地冲弦汐喊,“你来这给我捣什么乱!走开!”


    弦汐置若罔闻地继续往前走,直至玄濯再也退不开步子,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停在他面前。


    灿然金瞳映入平静的眼眸,没有掀起丝毫波澜。玄濯看着这样的她,呼吸不觉发紧,嗓声低缓下来:“弦汐,你来做什么?这里危险,快回去。”


    弦汐垂眸瞥一眼困住他的锁链,抬手握上去。


    不等玄濯喊出什么,她开口,声音带着久未言语的沙哑:“玄濯,你救过我。”


    玄濯一愣。


    试图夺魂的阴凉手骨重重攀上手背啃噬血肉,弦汐稍稍蹙起眉尖,叠加的极端痛意让她快要失去感知,吐字也逐渐艰难:“你应该是不记得了……两百年前,你救过我,我……现在,也救你。”她费劲又释然地:“我不欠你了。”


    玄濯戎马半生从未有过惧怕,可此时,他是实打实地有点手抖:“弦汐,你松手,快,松手……”


    他曾经无数次推开弦汐,远离弦汐,然而当下,弦汐分明就在他眼前,就在他咫尺之间——他却连抬手都做不到。


    那不加抵抗的神魂显然更吸引渴求的死灵,镇天棺倏地飞出另一条锁链,连同原本簇拥在玄濯身上的手骨,一股脑冲向弦汐。


    在这生死交接的须臾间,弦汐忍着全身剧痛,仍旧看着玄濯。


    ——她十七岁的这一年,和玄濯相伴于暖热的夏,如今又分别于寒凉的冬,仔细算来,这段跌宕光阴实则也就半载左右。


    对于感情来说,似乎有些短暂了。


    短暂得一如她一眼爱上玄濯,而玄濯也在顷刻对她动心。


    神魂传来撕裂的痛楚,但即使是这种刻骨的痛,现在也已不甚明晰。


    弦汐想,其实这世上还有许多比被火灼烧还要疼痛难忍的苦难。


    直到被锁链捆缚的这一刻,所有爱恨悲欢皆烟消云散,弦汐觉得,她或许该最后再对玄濯说点什么,就当是为这段情缘画上个句号。


    十一月的刺骨寒风扎入肌肤,像极了昆仑山那夜的风雪。弦汐仰头看看黑沉天色,又看向玄濯,顿了少顷,声线犹有哑色:“玄濯……”喉间蓦然涌上一股腥甜,她勉强咽下血沫,继续道:“……天凉了,你,记得多添衣服。”


    在玄濯骤然紧缩的瞳孔中,黑雾闪过,夺去了她的魂魄。


    可停留在原地的肉身却紧随着魂魄剥夺陡地消散,一棵顶天立地的繁茂神树取而代之直冲云霄,躯干吞没了充斥阴魂尖啸的镇天棺,树枝交错伸向五方,绽放出无尽鹅黄花朵,花叶纷扬飘落,有如腊月寒冬中唯一奕奕而立的绝美春处。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打了所有人个措手不及。


    满场寂然间,无人发现树冠顶端一缕分裂出的残魂幽幽升起,飞向云端。


    搜寻好久,弦汐才终于找到花园所在的地方。她顶开厚厚的层云,回归到那片花园。


    这里依旧温暖,鸟语花香,只是残魂的意识实在太过模糊,她在花园里挨个摸索许久,才总算摸到自己的本体。


    弦汐险些没认出来这棵树是她。


    她记得自己下凡前,明明还枝繁叶茂,华盖葳蕤,是整个花园里生命力最旺盛的小树之一。可现在眼前这棵树却连叶子都凋零得不剩几片,梢头枯败地耷拉着,仿佛沉暮之年。


    她才走了十七年而已。


    对一棵树来说,与弹指一挥间也没什么区别,怎么会发生这么大的变化。


    她看着自己的本体,面目全非;旁侧的古木看着她,亦是残损破败。


    “你回来了。”古木慢慢道出这四个字。


    弦汐也缓缓地回应:“嗯。”


    古木静了片刻,“你看起来过得不是很好。”


    “……是,不太好。”


    “有遇到玄濯吗?”


    “有。”弦汐停了停,“不过,以后不想再遇到他了。”


    古木带着微微讶异轻“哦”了一声,“看来这一趟下凡,你收获了不少感悟。”


    弦汐幽怨地看向它:“椿,你当初为何不拦我一下?”


    椿笑笑:“拦你,你就会听我的话,不下凡吗?”


    “……”弦汐沉思少顷,叹道:“应该不会。”


    ——在某些方面,她和玄濯蛮有些相似之处,比如,都是犟脾气。


    弦汐看看本体,虽说枯萎得不大好看,但她倒不会嫌弃自己,一缕残魂坦然地宿了回去。


    椿沉静着,慢吞吞伸出一根苍老藤蔓,摸摸她枯败的树梢,“好好休息吧,帝休。”


    在这悠长的话音里,弦汐渐渐阖眼。


    她感到久违的安宁。


    第63章 第63章  如今想来,那应该就是心……


    涂山翎没料到事态会出现如此转变。他看着那株花叶飘扬堪可擎天的帝休神树,一时间目眦欲裂。


    ——就因为一个不知从哪冒出来的、他压根没看得起的小姑娘,到手的鸭子就这么在眼皮底下飞了。


    还顺带封住了他费好大力气祭出来的镇天棺!


    刹那间清俊儒雅的脸上青红蓝绿走了个遍,涂山翎额角青筋狂跳,猛地冲属下大喊:“去给我把那棵树毁了!!……不对,先去杀了玄濯!快去!”


    属下手忙脚乱,没等朝包围圈中心的帝休树开攻又急急调转攻势,奔向木头一样杵在原地一动不动的玄濯。


    敌方已然近在眼前,玄濯却仿佛丁点没感觉到,直愣愣盯着那突兀出现的帝休。


    千钧一发之际只听苍穹轰然一声震响,足以令人瞬间失明的刺目雷光当空劈下,掀起的气浪与沙尘击飞了周遭一圈九尾狐。


    涂山翎心道不妙,再定睛,果不其然见到了持枪站在玄濯身前、神情冷凝的祖伊。


    还有他身后全副武装的万千天兵。


    “涂山翎。”帝王之音在天地间扩出无尽回响,压得涂山翎心口滞闷,“给令嫒报仇得差不多了,回去。”


    “……”动用镇天棺已耗费了涂山不少妖力,此时再与全盛状态下的祖伊对战,可以说是毫无胜算。涂山翎险些咬碎后槽牙,半晌,勾起一抹森森微笑,“说要给本尊小女儿偿命的是太子殿下,现今他人还好好的,本尊如何能回去?”


    祖伊前踏一步,带着商量的语气开口,万顷山海却隐约随之微许震动:“杀害令嫒的凶手已死,该偿的命已偿,何必再纠结孩子一句戏言。”


    涂山翎眼角一抽,甚是佩服祖伊。


    竟能管玄濯这么个六百多岁的大儿子叫出一声孩子。


    “……君上与太子殿下还真是父子情深。”涂山翎嘴唇动了动,尽量咽下一些颇具攻击性的语句,温和假笑:“既然如此,再计较下去便是本尊的不是了,今日暂且这样吧,告辞。”


    说罢,他带领众狐转瞬消失。


    场上寂静无声,祖伊瞥了眼那封印镇天棺的帝休,对玄濯道:“把这里收拾好,然后来乾清宫找我。”


    玄濯像是才回过神,瞳仁无光地转了转,喃喃问:“……弦汐呢?”


    祖伊冷道:“死了。”


    这两个字被大脑自发屏蔽,玄濯从地里拔出轩辕剑,漫无目的地朝周围走去,“弦汐不见了……谁看到弦汐了……”


    他途经之地天兵皆缄默不语,谁也不敢看这位明显不对劲的太子殿下。祖伊在原地瞧了玄濯失魂落魄的背影良久,忽地冲上去揪住他衣领,一把将他提回天宫。


    玄濯没等踩到实地便被祖伊当胸踹了出去,“砰!”的一声结结实实撞上墙壁,冷硬墙面当即出现蛛网般大面积龟裂。他一口血刚吐出来,又是啪啪两耳光扇在侧脸。


    “清醒了没?!”祖伊的厉喝一下在数百平的殿堂内爆开,两侧仙侍齐齐一哆嗦,衣衫湿透。


    玄濯低咳出血沫,垂首一言不发。


    祖伊怒瞪着他:“早在你把你那相好的带上天宫时我就想说你,玄濯,你脑子是被驴踢了吗?你想想你这段时间都做了什么?——欺男霸女,胡作非为,为了找个女人一意孤行推迟婚期,又当众强抢亲弟弟的婚!”


    “人家姑娘不想跟你过了,你把人家关起来给你生孩子不说,如今还替她担罪,弄得差点连命都没了!你真是……你个混账东西!”


    祖伊越说越气,裹挟磅礴法力的一掌猛然轰在玄濯胸口,生生给他打得又入墙三寸,“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你怎么丢得起这个人的?啊?!这好几百年教养出的太子风度是不是都喂了狗了?”


    怒骂声中夹杂着清楚又沉闷的骨骼裂响,玄濯失神的脸惨白到极点,衬得嘴里不断涌出的血越发鲜明。


    他仿佛感知不到疼痛,也听不到祖伊说的话,自顾自地道:“……我要找弦汐,弦汐不见了……”


    祖伊气得腮帮子直发抽:“弦什么汐,她死了,魂魄星子都死没了,你就是把这六界翻遍了也找不到她!”


    “……死了?”玄濯怔怔地重复。


    迷惘一阵,他想起来,弦汐的确是死了。


    被镇天棺夺走了神魂,肉身也化作原型封印镇天棺。


    死得干干净净,一点念想都没留。


    祖伊眉心拧成一个川字,不留情面道:“对,死了。忘了她吧,以后继续好好当你的太子。”


    玄濯不知在想什么,也可能什么都没想,双眼恍惚着对不上焦。


    他低低道了声:“哦,好。”随后挣开祖伊的手,在四面八方微妙的注视中出了天宫,回到东海岸。


    那棵帝休仍在岸上巍巍矗立着,玄濯无知觉地避开视线,什么都没看到似的潜入海底,折返回龙宫。


    还有一堆政务在等着他,堆得比山还高,他得去处理完。


    进入龙宫,所有侍卫宫人皆跪在地上,额头紧紧贴着地面,不敢发出一点声息。


    玄濯一边往里走,一边无波无澜道:“都跪着干嘛,起来忙自己的事去。”


    空气越发凝固,无人动作。


    换做以往,玄濯定要皱着眉头训斥一番,但今日他心境异常的平静,“起来,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宫人抖着手脚站了起来,低头四散而去,脚步快得像逃命。


    玄濯没再管他们,一路朝书房方向走,走得很慢,也走了很久。


    醒过神来才发现,走过头了。


    走到寝殿了。


    来这里做什么?……哦,天气转凉了,得添些衣服。


    玄濯于是推门进去。


    屋子里有淡淡的余香,很独特,玄濯知道,这是弦汐身上的香。


    随着门扉敞开,香气散去了少许。


    萦绕在鼻翼附近的气息逐渐消弭,他几乎是无意识地一抬手,让门死死关合。


    仅做了这一个举动,这时候,玄濯忽然又有些忘了进寝殿要做什么。


    茫然顾盼少顷,他凭直觉往深处走,走到那张已摸不出多少温度的床旁边。


    织金衾被掀在一旁,床褥微乱,好像有什么人匆匆从床上离开。


    玄濯盯着看了一会,余光瞥见角落里银白冰凉的镣铐。


    不知为什么,他觉得,这东西应该以后都用不上了。


    他俯身收起镣铐,却不防看见镣铐后一块小小的红布料。


    玄濯愣了下,拿起那块布料。


    是一件孩子穿的肚兜。


    上面用金线歪歪扭扭地绣着一条小金龙,没绣完,只绣了一小半上身,针脚很是粗糙,像初学者的手笔。


    ……是弦汐绣的?


    弦汐,也曾期待过那个孩子降生吗?


    玄濯呆怔地站了几息,将布料收进袖子,没再做别的,径直转身离开寝殿,再度前往书房。


    坐到书房桌案后,拿起一本折子,展开,看着上面密密麻麻的墨水字。


    折子上的内容不算多。可直到一阵轻微浪涛声涌过耳边,玄濯才恍然发觉,他已经看了许久。


    许久却什么都没看进去。


    他尝试着从头重新看,然无论如何都无法凝神专注,些微涣散的瞳孔中,游离的思绪和东海永不停歇的海水一起随波逐流,怎么都停不下来。


    玄濯索性放下折子。


    ——他明白分神的原因,不外乎是弦汐的死。


    毫无疑问,他深爱着弦汐,可又很奇怪,从弦汐死在他面前到现在,他并没有感到悲伤。


    或者不如说,比起死,他更觉得弦汐是躲起来了,像先前好几次那样,躲着他。


    弦汐总是想逃,想离开他。


    ……其实她何必那么费劲,她只需说一声喜欢他,哪怕是假的,他都会满足她所有要求,包括给她自由的空间。


    弦汐想要什么他都会给。


    只要她在他身边。


    回魂过来,玄濯发现自己又干坐了许久。


    他移眸看了会桌面,抽出一张空白宣纸,提笔着墨。


    他有这样的习惯——但凡经历了一件能算得上重要的事情,事后都要回顾并记录下来,再总结提炼出点什么。


    这可是他第一段感情,重要程度远非寻常能比,自然也要记录一下。


    漂游的神思忽然在此刻凝聚,玄濯想了又想,落笔:


    “我与弦汐初识,是在清漪宗,那年我六百七十三岁,她七岁。”


    “她是被明澈仙尊从外面某个渔村捡来的,长得比一般孩子瘦小,胆子也一样小,见我的第一面,就往师尊身后躲。她看起来有些呆笨,许是因为长期吃不饱饭,饿傻了。”


    “我去清漪宗不过是一时兴起想学炼丹制药,顺便消遣光阴。所以,这个孩子最初在我看来,与旁人并无不同,我也只是顺口叫她一声:小师妹。”


    “那时候的我,从没想过日后会跟她产生任何交集,这个想法延续了十年。”


    “十年之后,我六百八十三岁,她十七岁,受明澈仙尊委托,我陪她出了一次任务。”


    “命运总喜欢突如其来地作弄人,譬如,在我孤身快七百年之际,才让我体味到,何为心动。”


    “那孩子出落成了一个亭亭玉立的美人,面容是出水的芙蓉花,眼睛是碧清的瑶华池,她是那么的美丽秀气,一如春风中安然绽放的花苞。只一眼,就会让人无法自拔地着迷。”


    “彼时她穿着红裙站在高台上,独为我一人献上青涩的舞姿,回眸那刻,她偷偷瞄我,那一瞬间仿佛有一股细细的电流倏忽钻入我心头,我的心脏酸麻地跳动了一下,又或许是几下。”


    “如今想来,那应该就是心动的感觉。”


    “能在六百多年岁月里都没碰到过的事少之又少,因此,那对我来说是一种极新颖的感觉。”


    “何其可惜,我没能及早认清。”


    “我顺风顺水了半辈子,就因这一念之差,栽了估计是此生最大的跟头。”


    “——我用了一种极其错误的方式,占有了她,占有了那真挚爱着我的、最纯洁无暇的弦汐。”


    一滴水忽地落到宣纸上,浸透了那一小片脆薄的纸料。


    继而,又落下第二滴。


    玄濯抹了把眼,意外于面庞上不知何时出现的错纵泪痕。


    然而除了喉间微微酸涩外,他并没有其他感受,因此擦干净脸颊后,他接着往下写。


    “我常常觉得弦汐懵懂无知,可我又何尝不是蒙昧而愚钝。我曾不止一次气愤弦汐不知情爱,可我又哪里知晓,我也只是自以为是地懂得罢了。”


    “时至今日,我仍忘不掉她来院落找我的每一夜。我看着她从夜色中走来,像皎洁的月光,却比月光更温柔。”


    “我总是想让这样干净美好的她属于我,一开始,或许我的确能做到,因为她是那般地爱我,每每我看向她时,她那双清澈的眼中总是盛满爱意——专属于我的爱意。那爱意深邃如无尽的东海,又浅淡得能让人一眼看清。”


    “那是世间独一无二的宝物。”


    “却被我亲手摧毁了。”


    墨汁晕出一个黑点,良久,才继续:


    “我自打生下来便是天族太子,站在六界的顶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这份尊荣捧得我目下无尘,让我不肯承认心底对弦汐同样的爱,认为她权势不及我,财富不及我,力量不及我,处处与我不般配。”


    “可这些又有什么重要的。”


    “我享受着这些,却也有无能为力的时候。我被架在权力的架子上,整日劳务缠身,忧思难宁,接受种种无可奈何。”


    “而弦汐,也并非是我想象中的柔弱不堪。恰恰相反,她坚韧似蒲柳,拥有最不屈的灵魂,即使是在遍体鳞伤、失去胎儿的那天,也从未开口说过一声求饶。她站在雨中,脊背挺拔如松。”


    “我或许再也不会遇到能让我像喜欢弦汐一样喜欢的人了,但,因为我的傲慢,狂妄,目中无人……”


    我从此失去了我的爱人。


    这句收束结尾的话没能落墨。


    狼毫在宣纸上停留许久,握着笔杆的手微微发抖,力道松脱,掉落的笔尖在纸上划出一道长长线条,破坏了这封整洁的书信。


    像是直至现在才终于接受并承认这个事实一般,鼻腔骤然酸痛,玄濯将脸深深埋进掌心,片刻,肩膀渐渐剧烈地颤抖起来,仿若哭泣的频率。


    ——弦汐没了。


    再也不会回到他身边。


    这个认知将心脏活生生挖去一块,铺天盖地的悲伤如暴洪豁然倾泄,淹没了所有的感官,玄濯有生以来第一次,失声痛哭。


    哀恸的哭声回荡在岑寂书房内,再也不会得到任何回音。


    神思混乱间,他想起过往的许多:他与弦汐在昆仑山共赏极光的那夜,弦汐迷糊着偎在他怀里困觉,那瘦小的身体比任何都要温暖,几乎要融化了他的身与心,让原本漫长的夜都变得短暂,他抚着弦汐柔顺乌亮的发,首次感到那样安宁。


    他与弦汐的每一次亲吻,都如灵肉结合般酥麻深刻;弦汐对他说的每一句告白,都远比天籁悦耳。


    可这样好的弦汐,没了。


    泪水从指缝间涌出,将刚刚写就的衷肠染得模糊难辨。玄濯从没有过如此孤独无依的时候,他胡乱地想,如果弦汐还在,会不会来安慰他。


    会不会问一句,你怎么了。


    玄濯忽然觉得很冷,是一种缺少依靠的冷。或许在这段感情里,他才从来都是需要依靠的那个,他想拥抱弦汐温暖馥郁的身躯,汲取哪怕一点点让他心安的暖意。


    究竟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为什么他和弦汐会走到这步,为什么在这最后,他会失去弦汐?


    他好像做错了许多事,也被迫做错了许多事。


    天族,妖族,涂山,兄弟,太子的身份……


    这些到底都算什么。


    他玄濯何时变得这么窝囊了,连举止行事都处于被逼无奈之下,连一个心爱的人都守护不住。


    当哀伤如退潮涌去,玄濯从湿润的掌心中抬起脸,眼神已是无际的幽暗深冷。


    书房的门嘎吱着打开又合上,室内重归寂静。


    越过山川与河流,人间和魔界交接的深渊处,阴云笼罩,黑雾弥漫。皂靴踏在崎岖石路上,一步一步接近那最为黑暗之处。


    似是有所察觉般,深渊回旋起阵阵阴风呼啸声。


    玄濯面无表情地停在深渊尽头,一条长腿踩着凸起山石,隔着虚空,单手撕开了重重封印——


    “出来吃饭了,畜生们。”他沉声对深不见底的下方说。


    满含血气的凶戾尖啸登时攀岩而上,直冲天际。


    第64章 第64章  战争伊始


    是夜,乌云蔽月,寒凉夜空似漆黑的穹庐笼罩四野,浓重云霭透不出丝毫光辉。


    涂山最高峰上的狐狸洞口,涂山萸一袭缟素不加修饰,双手交叠于身前,姿态优雅如许,神情却颇为不快地款款走入:“爹爹。”


    涂山翎正坐在石桌后翻阅卷宗,闻声,脸色同样不怎么好看地抬眸:“有事?”


    涂山萸停在桌案前:“你用镇天棺对付玄濯了?”


    “嗯,怎么?”


    “怎么……你说怎么!”涂山萸双手砰一声拍在石桌上,震得茶盏微跳,迸溅出几滴浅碧水珠,她愠怒地瞪着涂山翎:“你难不成想要玄濯的命,想跟天族直接开战吗?”


    涂山翎将手中卷宗往边上一扔:“对,我就是这么想的。”


    “你……”涂山萸皱起眉头,十分不解:“你为何这么做?明明、明明我跟他的婚约就近在眼前,而且看现在这情况,不管你想朝天族要什么,天帝他老人家都会让步,你为何一定要开战?”


    “让步?——我要的是让步吗!”


    仿佛尊严受了极重的损伤,涂山翎噌的一下霍然起身,那比涂山萸高出一截的眼眸自上而下俯视她,目光燃着汹汹不甘,“我要的是天族彻底归顺于我,要那天宫最高的位置坐的是我涂山翎!”


    涂山萸被他吼得微一瑟缩,却仍不肯放弃劝说,声音稍稍低了几度道:“可妖族的实力并没有比天族强出多少,即便天族现在军力空虚,我们也——”


    “那又如何?”涂山翎厉声打断她,“现下正是天族最孱弱的时候,错过这个机会,下次不知要待到何时。一将功成万骨枯,总有些牺牲是不可避免的。”


    说罢不等涂山萸再开口,他绕过宽长石桌径直走到涂山萸面前,脸上满是深沉的怨恨:“如若今时我是天帝,何至于连自己女儿被杀都要低声下气地跟人讨要凶手?如若我坐在那个位置上,又有谁敢动你妹妹,又有谁敢动你?”


    涂山萸一时哑然,却见涂山翎恨铁不成钢道:“至于那劳什子婚约,你难不成还想跟玄濯成婚?跟那个包庇杀害琼儿的凶手的人成婚?”


    涂山萸眼神飘忽着后退,“……我……”


    涂山翎没耐心等她回答出个所以然来,兀自踱步着道:“天族现今最棘手的一是祖伊二是玄濯,今天本当是封印玄濯的最好时机……那混蛋还真是好命,连死都有人替他挡。我得再找二长老商量下对策,看看之后——”


    话没说完,耳朵微颤,他忽地听到几声不寻常的响动。


    那响动飘渺悠远,从天际彼端遥遥传来,却又夹杂着凌厉的呼啸,像是某些势不可挡的东西在破空疾冲。


    不详的预感促使心脏剧烈跳动起来,涂山翎神情一紧,一甩袖袍快速冲出狐狸洞,凝眸望向晦暗的天边。


    只见云层间数点星子明灭闪烁,在黑暗中由远而进地放大。


    涂山翎眯了眯眼。


    ……流星?


    不对。


    那些“流星”后,隐约跟随着团团流转波动的黑雾。


    那是什么……


    ——冬夜冷寂寒气中,轩辕剑锋“铿”的一敲身侧坚硬鳞甲。下一秒血盆大口陡然张开,爆发出一声尖利至极的嘶叫:


    “吼——!!”


    百里外独特声浪宛若万丈海啸霎那间扑面而来,涂山翎瞳孔骤然紧缩成针尖大小,僵硬一瞬,他猛得将嗓声拔至最高:“是噬魔元!起结界,叫卫兵!!”


    ——那哪里是什么流星,分明是一双双噬魔元的黄金瞳!


    玄濯那疯子,竟把当年屠戮数万魔族的噬魔元放出来了!


    沉湎于静谧深夜的涂山随着这一声暴喝乍然惊醒,数不尽的妖兽慌乱奔腾而出,看清上空景象的那刻登时尖叫四起。紧跟涂山翎出来的涂山萸脸色唰的一白,打着颤道:“噬……噬魔元……?”


    无际苍穹彼方,玄濯乘骑在一只噬魔元背上,持握轩辕剑的右手与锋利眉眼高度相平,雪亮剑面映得那双金瞳愈发凛冽森寒,更胜裹挟风霜的冬日骄阳。


    凝神一息,右臂刚健肌肉筋络毕现,他倏地将剑往前一扔——


    一剑破云霄!


    寒芒似闪电落雷遽然贯穿浓黑的夜,伴随微微火光穿云裂风,眨眼间削平了涂山最高峰。


    “轰隆!!”崩裂山石暴雨般倾盆而下,在哀嚎喊叫中炸出冲天血色,涂山翎一臂夹着涂山萸瞬息挪到另一侧山峰,看着同样被这一下击碎的护山结界,面色几能结冰。


    少顷,他把涂山萸放下,交代道:“去通知其他妖族来涂山,今夜便与天族开战。”涂山萸不敢耽搁,即刻离去。


    只听接连不断的轰然震响,无数黑影如陨石重重砸落在涂山各处,随后又从山壁泥土间拔出身形。


    暗夜下惟见璀璨黄金瞳凶光含煞,六条蜘蛛状长腿轻松击杀趁机攻来的妖兽,五条数米鞭尾在空中交错狂乱摆动,拎着或生或死的妖兽塞入獠牙遍布的巨口。一时间,暴戾尖啸与濒死悲鸣一同响彻大地。


    在这之中,独有一只施施然降落在涂山翎前方不远处。


    玄濯端坐其上,右手稍抬,一把接住打着旋回归的轩辕剑。注视着涂山翎的眼神比剑芒还要森寒,唇边却是淡淡莞尔:“晚上好,妖尊大人。”


    涂山翎亦是淡然:“太子殿下这是何意?”


    “何意?”玄濯似是惊讶地挑了下眉,笑意微深:“自然是礼尚往来了。”


    “……”涂山翎扫了眼山下战况胶着的光景,片刻沉默,轻嗤道:“据本尊所知,殿下的噬魔元拢共只有三百只。您单枪匹马带着这三百只畜生就敢来攻打涂山,该夸您一句胆量斐然吗?还是说——”


    他勾唇一笑:“殿下是做好了为您已逝的小情人战死殉情的准备?”


    玄濯盯着他,嘴角弧度不变,眸色凉薄透底:“那得看妖尊大人是否有这个能耐了。”


    涂山翎脸色黑沉-


    同一时刻,天宫紫宸殿。


    百米高水镜离地悬空而立,原本微缩的三千世界而今只剩下一个场景——流血漂橹的涂山之景。


    祖伊凝望着镜中血色山野,残缺尸体,肆意虐杀的噬魔元,以及山巅之上、交战不休的玄濯与涂山翎,良久不言。


    待凡尘月色偏斜,他缓缓转过身,负手看向默立于玉阶下的另八位正统皇子。


    “你们觉得,今夜涂山一战,谁能赢。”祖伊撩袍坐下,微微摩挲滑润的玉扳指。


    八人无一敢发声。


    “怎么都不说话,没一个能评判出来?”祖伊口吻随意,仿佛只是问了一个并不重要的问题。


    这次,白奕站了出来,拱手道:“胜者大概会是兄长。”


    祖伊垂眼睨他,“等其他妖族赶到后呢?”


    白奕:“兄长必败。”


    “那在你看来,天族现在该如何作为?”


    “出兵制止兄长,将其带回天宫,按私自挑衅,激发两族矛盾的罪名依律处置。”


    “……”祖伊默而不答。


    白奕解释道:“儿臣认为,就目前局势来说,维持和平才是最好的选择。今夜兄长携噬魂元突袭已对涂山造成极大打击,相比反攻,涂山应当更偏向就地休养一段时间。如果他们在这种情况下仍要与天族开战,那天族再出兵也不迟。再则,儿臣提议去涂山带走兄长也是为兄长考虑,兄长毕竟是天族的太子,若是以这种方式、这种理由死在外族手中,未免有损天族脸面。”


    ——出兵慢,可以把玄濯熬死在与妖族的战斗中,出兵快,可以让他回来剥去身份关进天牢。


    左右都不亏。


    “嗯……”祖伊轻叩龙椅扶手,“不错,那这事就由你去办吧。”他信手丢给白奕一枚兵符,“召集天兵,去涂山捉拿玄濯。”


    白奕颔首:“是。”


    随后带着微不可察的笑,转身离开紫宸殿。


    走出没多久,背后忽然传来一声呼唤:


    “——二哥!”


    白奕脚步顿了一瞬,扭头回望:“老三?你怎么也出来了?”


    苍璃嬉皮笑脸着勾上他肩膀:“在里面待着没意思啊。二哥,咱俩一块去涂山吧,我这也好久没去了,还真有点想念。”


    白奕拉下他胳膊,微笑婉拒:“我有正事要做,又不是去玩的,你想去的话等我办完事你再去吧。”


    苍璃“哎”了声,又往他肩上搭:“别啊二哥,一起呗,就咱哥那脾性,说不定你们这帮人加一起都摁不住他,多我一个也算多一份力了。”


    白奕往边上躲:“不用不用,我多带些天兵就行了。”


    苍璃硬拽着他不放:“这怎么成?哎呀哥你别客气了,我帮你……”


    两人正在这拉拉扯扯你推我搡,突然“砰!”的一记闷棍砸在白奕后脑,一下把他砸晕了过去。


    苍璃有一瞬间傻眼,转头一看,却见是拿着马球杆的应桀。


    “……”


    “……”


    两人面面相觑一阵,默契十足地一齐俯身抬起白奕。


    “绑起来绑起来,嘴也封上!”“我没带绳子!”“啧,我这儿有!”“往这边,快快,这里没人!”“等会儿先把他兵符掏出来……”


    两人兵符到手,忙不迭跑去军机处。


    苍璃一边跑一边问:“老七,咱俩一会要调多少人过去?”


    应桀:“有多少调多少吧。”


    “全调啊?……不是,真就这么开打了?不做点计划什么的?”


    “做什么计划做计划,你刚才没看着啊,大哥都打得一身血了,等你做完计划他估计人都没了。”


    “……成吧。”苍璃挠了挠头:“不过老七,你也去啊?你可想清楚,咱俩这一趟下去帮忙,等回来怕是要跟哥一起下天牢做狱友。”


    应桀斜楞他:“下天牢怎么,你大姑娘上花轿头一遭?——能回来就行了,管那么多呢。”


    苍璃无语凝噎半晌,悻悻摸了摸鼻子:“也是哈。”


    第65章 第65章  剑锋


    “铿——!”


    长剑玉扇溘然相撞,惊响如锋锐尖刺直扎耳膜。


    金器一刹擦出的火花照亮了两双同样杀意滔天的眼眸,恍如对镜,不足半秒工夫,这满含血海深仇的一击又极速分开。


    涂山翎粗喘着逸出几丈距离,堪堪站定,浑身披血却仍不失优雅,甚至还颇有闲心地拿出帕子擦拭扇柄:“……玄濯,你真是目无尊长。”


    玄濯踹开脚边一堆狐狸尸体,对身上累累伤痕恍若未觉,随意甩了甩饮饱血的轩辕剑。


    血液沿着剑锋顺流而下,以鲜红之姿描摹出剑身镌刻的日月星辰,山川草木,最后滴滴坠落到凹凸不平的地面,积出浓稠血洼。他弯了弯唇:“妖尊大人也有够不爱护后辈的。”


    涂山翎呵笑一声:“你说的后辈是你,还是你那棵小帝休?”


    “……”玄濯脸上的神色彻底冷下来,“你胆敢再提她试试。”


    涂山翎微微抬眸,笑意更加张狂:“提她怎么了?不过是个供人在床上把玩的物件,如今还死了,如何就提不得?——哦,死者为大吗?”


    紧握青铜剑柄的手霎时青筋浮凸,轩辕剑发出强烈嗡鸣声,玄濯正欲提剑把对面这人剁成几块,却忽见远方涂山萸带领无数妖兽轰轰烈烈奔腾而来,隔着千百米都能感受到那如山如海的浑厚妖力。


    涂山翎顺势望去一眼,胜券在握地从鼻腔哼了声,洒金折扇唰然一展轻轻摇动:“妖族攻占天宫的第一顿晚宴,就吃黑龙肉吧。”


    “……”


    玄濯没有理会,目光注视着黑夜下迁徙般连绵不绝的妖物,淡然而平静。


    早在来这一趟之前,他就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所以干脆连兵也没带,拖了这群无知无觉、只会杀戮的畜生便孤身出战。


    妖族大抵会将他的肉身与神魂一并蚕食殆尽,就像弦汐那样再也入不了轮回。


    这样也不错,尽管没法跟弦汐同走黄泉路,与她在地府再见上一面,但能随在她身后光荣地战死,或许也算得上圆满。


    玄濯略微敛眸,看着陪伴他征战数百年的轩辕剑,半晌,手掌抚过震颤的剑锋,淋下一钵热烫龙血。


    青绿剑光骤然大盛,似烈焰蓬勃燃烧。


    ——即使注定要死,也得在死之前,把该报的仇尽数报完。


    眼神冷凝森寒,玄濯高举长剑对涌来的兽潮霍然斩下。


    只听呼的一声轻响,弯月形剑气划破长空,瞬息间延展成足以劈山断海的巨大弧度。中心几排妖兽只觉面庞一冽,一道强劲寒风倏地穿过身躯,然而没等感知到疼痛便被切割成两半,残肢伴着轰隆巨响与碎岩沙尘一同飞上天际!


    悲痛的嚎叫声顿时此起彼伏,妖群被这一击镇住,僵滞着甚至隐隐退缩两秒,随即又裹着无边的怒与恨加速冲了过来。


    涂山翎看着这一幕,第一反应是不可思议,而后又觉得玄濯疯了:“玄濯,你是担心自己的死相会不够惨烈吗?”


    玄濯漠然扫他一眼,没听到似的再度劈落一剑,于兽群中清理出另一片空地。


    涂山翎怒道:“够了!!”他猛得挥扇截断攻势,足下将岩石踏出深深凹陷,转瞬飞身逼近玄濯,玄濯亦回身应对。


    鏖战一触即发,九霄之上忽而云霏顿开,万千银铠雪亮的天兵天将有如银河飞流直下,沉重铁蹄卷着夜露踏月而来。


    为首的苍璃手持两米长矛骑着战马,兴奋地呜呼一声:“哥——!我跟老七来帮你了!”


    喊声遥遥入耳,两人皆是一顿。


    涂山翎瞥眼过去,片刻,黑沉着脸对玄濯道:“我就知道你有阴谋!”


    玄濯:“……”


    涂山翎咬牙切齿:“先用突袭乱我阵脚,待我看清你势单力薄放松警惕,又让天兵趁虚而入……玄濯,你当真狡诈。”


    玄濯慢慢将视线移回涂山翎脸上,颇为复杂地看了看他。


    略一思忖现状,还是放弃了解释。


    那厢涂山翎怒意上头自顾自骂了一阵,将将冷静下来后才发现:同样是搬来救兵,玄濯却没有像他方才那样马上露出傲慢或得意之类、让人看了就想踹的神色,反而眼底多出几许深沉的琢磨意味。


    “……?”


    几乎是同一时刻,妖族也赶到了山巅。


    最前方的涂山萸径直冲过去,不知是想拉开两人还是趁势攻击玄濯,见状苍璃风流的桃花眼一眯,顺手一枪轰过去格在两方之间。


    长枪掀起的强大气流逼得涂山萸生生后撤数步,苍璃本人紧随枪后乘马降落在地。


    “哥,”落地后,苍璃将兵符丢给玄濯,笑嘻嘻道:“打架怎么不叫我们啊?真不够意思。”


    玄濯接住兵符,无声良久,“你们不该来的。”


    旁侧应桀幽幽道:“来都来了,还说这些干嘛。——再者,这一场总归躲不开。”


    “也是。”玄濯低低长叹,目光从肃穆庄严的天兵,转向对面一望无垠的妖群,最后落到丝毫不慌的涂山翎脸上。


    涂山翎泰然扬起一边眉:“看来今晚可以加餐了。”


    “……”


    玄濯只静默走到天兵前。


    ——打眼一看,天兵数量尚不足三百万。他释放神识向周边探去,层层包围的妖族却约近千万。


    金瞳微垂,旋即又抬起,玄濯两手握着剑柄,轩辕剑直插入地,夜色下黑衣笔挺,他沉着开口:“将士们,今夜会是一场艰险的战斗。”


    “我们极有可能全军覆灭,死在这片异族的土地,被分食到连一块完整骨头都不剩下。”


    无际的沉寂中,依稀有口水吞咽声。


    “等待我们的只有两个结果——胜,和败。要么以惨痛的牺牲换取胜利,为余下的生者换取尊严,要么一败涂地,让天族第一道防线就此坍塌。”


    话音顿于此,他忽地拔声:“可今夜,也是我们证明生存的意义、扬天族之威严的时刻!我们将以鲜血捍卫天族的荣光,以这具百战之躯守护天族的每一寸土地!——举起你们的剑!”


    银光霎时连绵如瀑,照亮了每一张庄肃面容。


    “我们今夜或将死在这里,死在敌人的刀剑犬牙下,但这双膝盖绝不会在一息尚存时朝敌人跪下!”玄濯剑指九天,轩辕剑芒熠熠如炬,恍似胜利的辉光,“我会冲锋在你们所有人前方直至这场战斗结束,哪怕敌人咬断我的手脚也绝不退缩!吾等尸身将于今夜埋没异乡,吾等名讳将被铭刻于天族万尺荣誉墙,千秋万代永供世人瞻仰!”


    “为了天族!”


    “为了天族!!”百万雄兵振臂高呼,声破苍穹!


    剑锋之下和平长存,剑锋之上荣光不朽!


    涂山翎终于反应过来事态不对,然而刹那间一道悍然龙啸冲天而起响彻广袤大地,继魔界之战后,玄濯再次爆发出全部真身,只见高空上难见全貌的黑龙麟如墨玉身长千里,四爪腾云驾雾,吐息间冬夜寒露似暴雨倾盆而下。


    涂山翎眼神一戾,眨眼一瞬亦化出原身,九尾白狐一爪拍碎山巅,腾起一跳,直直冲向暗夜中那条灾厄降临般的黑龙。


    天兵与妖族铿然兵刃相接,涂山庾试图前去助阵涂山翎,行至一半却被苍璃横来一枪挡住去路。


    苍璃微一勾唇:“大公主,别总把注意放在我哥身上嘛——要不看看我?”


    涂山庾盯他少顷,冷笑一声:“呵,看你?看你一个万事只会用下半身思考,还因此害死自己妻儿的废物吗?”


    苍璃脸色一僵,笑意转凉,“……公主说话还真是不留情面,你要是再这样,我一会可就不怜香惜玉了。”


    “我用得着你怜香惜玉?”涂山萸现在看见天族心里就发恨,事已至此,她便也不再兜着过去那点事,直接拎出来刺还有心思笑语打趣的苍璃:“三殿下,你婚堂上那个侍女,滋味如何?——那可是我涂山一流的魅术大师呢。”


    “……”苍璃双眼渐渐猩红:“那个贱人,是你安排的?”


    涂山萸轻蔑道:“粗俗。分明是你自己没控制住,怎地还骂上别人了。”


    苍璃后槽牙快要咬碎:“玉雪是不是也是你安排人杀的?”


    “她不是伤心过度拿剑自戕的吗?”涂山萸戏谑一句,随即又像是想气死苍璃一样:“好吧,我承认,是我指使人给她下的暗示,让她‘凑巧’看到你偷情,又克制不住内心悲痛,自裁了。”


    苍璃胸膛急剧起伏着,良久,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你这狗娘养的……我今天要是不把你挫骨扬灰,这天族三殿下的位置我让给猪来坐!”


    说罢今夜第二道龙啸冲破天际,苍色巨龙轰然压塌数座山巅。


    战场登时混乱不堪,上天入地俱是血肉横飞,残月瑟缩着迅速落下梢头,当日夜交接那刻,黑龙一把抓住三条狐尾,前爪血管因用力过度而绷起爆裂,血色獠牙迎着地平线亮起的第一束金色阳光——


    厉啸着咬住九尾狐的脖颈,连带整条脊椎一并撕扯出身躯!


    第66章 第66章  叶子


    祖伊看着水镜中尸横遍野的景象,冷灰眼眸光影交错,神色莫辨。


    战况在晨曦照耀下渐趋壮烈,黑龙咬碎九尾狐头骨,啖肉饮血,苍龙紧绞白狐身躯,血口迎面呼啸出熊熊烈焰,伴着凄厉的惨叫声白狐灰飞烟灭。


    天兵血战不休,竟与数量远超己方的妖族隐隐呈现抗衡之势。


    ……这场面,真是睽违多年。


    沧桑的感慨如潮汐在眼底升涨,漫过泛黄的记忆,祖伊思绪飘游,回溯起自己当年征战沙场一往无前的风光,也想起年少时无所顾忌的任性妄为。


    那份些微褪色的豪气短暂盖过了对儿子忤逆行为的愠怒,令他一时恍神。


    端坐在高台金椅上的背影宽广而静默,阶下齐列站着的一堆人却是连大气都不敢出,以几位皇子尤甚。


    大哥挑起战争,二哥下落不明,三哥违背圣令助纣为虐,素来崇仰和平和谐的四皇子螭渊,当下只觉山一般的压力担在肩头,沉重得让他汗流浃背。


    他闭上双眼,希望今夜的一切都是幻觉。


    ——为什么一定要打架呢?螭渊不禁放空了大脑想道,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为什么大家就不能坐下来心平气和地谈一谈,互相开解开解,把问题和和美美地给解决了?和平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干嘛就非得动刀动枪……


    “父王。”


    没等他逃避现实多久,一道颇有些浑厚的嗓音蓦然从身边响起,螭渊睁眼一望,见是赤熘挺着臃肿身躯勇敢出列。


    赤熘显见也是鼓足了勇气才踏出这一步,手心在质地丝滑的衣摆擦了又擦,交握作揖时依然打滑。


    祖伊头也没回:“说。”


    赤熘眼睛盯着地砖,仿佛要看穿砖缝,“儿、儿臣请愿,领兵前去……前去涂山押回兄长和七弟。”


    镜面血浆四溅,三条化出原身的巨龙已然身负重伤,显出颓势。祖伊看了一会,不咸不淡地一哂:“你是领兵去扣押,还是去助战?”


    “……当、当然是扣押。”赤熘干巴巴地哈哈一笑:“顺便也把那帮不知好赖的妖物逼退,省得它们阻挠我天族办事。”


    说完这句话,他背后的衣服已从内到外湿了个透。


    祖伊长久未言。


    正当赤熘以为,祖伊真要就这么放任玄濯还有苍璃应桀死在战场上时,祖伊终于搓着额头,声线微倦地发了话:“去吧。”


    赤熘一下没反应过来。


    “螭渊,黄吴,你们两个也跟着一起去,”祖伊对四子和五子道,随即转向八子:“虬烈,你去找找白奕,也不知那小子被老三老七弄哪里了。至于九阴——”


    昏昏欲睡快要趴倒的烛九阴冷不丁听到自己名字,一擦嘴角迷茫抬头,左顾右盼两三秒,才缓慢转向祖伊。


    祖伊欲言又止半晌,长叹一口气:“算了,你回去吧。”


    “?”九阴抓抓脑袋,没明白怎么个事,但还是顺从地作揖告辞,摇摇晃晃出了紫宸殿。


    ——


    噗通。


    三下跪地声几乎同时响起,被带回的玄濯,苍璃和应桀齐齐跪下,尚未痊愈的伤口洒了一地鲜血。


    赤熘等人功成身退,迅速缩到一边老实站着,肃着神色与地上三人撇清干系。


    祖伊轻敲扶手,掀起眼帘:“不说点什么吗?”


    玄濯一言不发地理理衣摆,拭去身上血迹,他算是三人中伤势最重的,此刻没心情也没力气出言解释。苍璃见他不说话,自己梗着脖子开口:


    “妖族欺人太甚,兄长也是被迫无奈,加之为天族的利益和尊严考虑才会主动出击。”他满怀兄弟情深试图打动祖伊:“儿臣和七弟素来与兄长情谊深厚,今夜才斗胆违抗——”


    “我是被强行拖去涂山的。”应桀忽然冷漠道。


    “?!”苍璃一下瞪大了眼睛,错愕万分地看向他:“老七你……?”


    应桀一脸淡定浑似无奈的受害者,全然不管旁边刚被松绑、后脑鼓包的白奕投射来的阴毒视线,诚恳对祖伊道:“二哥被敲晕,是我干的,但我并没有想跟三哥一道去涂山,都是三哥非拖着我去。”


    苍璃简直不敢相信他听到了什么。


    难怪应桀从砸晕白奕到带兵去涂山都表现得如此从容……原来早就想好了让他背锅!!


    苍璃忿然转头望向祖伊:“儿臣没干过这等事!分明是老七自己——”


    “知道了。”祖伊毫不客气地抬手打断他,“既然如此,应桀,你跟白奕道个歉,然后回去禁足一月。”


    应桀:“是。”


    罚得这么轻?


    仿佛瞧见希望的曙光,苍璃瞬间没了心思再愤愤不平。然而不等他嘴边弯出弧度,就听祖伊又说:“来人,把苍璃打入天牢,没孤的指令不得放出。”


    苍璃:“?”


    双臂被身强力壮的卫兵霍然架起,苍璃一边被拖行向大门一边满面不敢相信道:“不是,为何应桀禁足一月就行,我就得下天牢?——他甚至还撒谎冤枉我!”


    他委屈得像个被丢了一身狗屎又踹进泥地的孩子。


    祖伊没搭理他,而应桀,以一种专属于“从小到大都是十分值得信任的好孩子”的骄傲目光,怜悯目送他离去。


    苍璃气得浑身发抖,对这不公的世道心寒如结冰。


    大门关合前,他发出最后一声悲愤的叫喊:“不公平!!他冤枉我,他冤枉——”


    砰。


    厚重殿门严丝合缝,完美隔音。


    殿内跪着的只剩下玄濯。


    祖伊没急着发问,无声看着他,等他自己开口。


    “……父王想听我说什么?”玄濯懒怠地抬眸望他,音色被血沫泡得沙哑。


    祖伊淡道:“你深夜突袭涂山,私自发动战争,该当何罪?”


    “死罪。”玄濯散漫道,“父王处死我吧。”


    祖伊面色微冷,起身走下九十九级汉白玉长阶,停在他前方数米处。


    “为了那棵树?”他沉沉问。


    玄濯没答,权当默认。


    ——许是因为先前那丝恍神,以及前夜胜利的一战,祖伊颇有耐心地给了他一次机会:“你现在承认你做错了,我便既往不咎。”


    玄濯极轻地嗤笑:“错?我错在哪?错在给自己心爱的女人报仇吗?”


    祖伊垂眼睇他,“不肯认错那你就别当太子了,让位给别人。”


    “行。”玄濯从袖子里摸出太子印玺,无所谓地往边上一丢:“我不当了,谁爱当谁当。”


    玉质印玺咚的一声掉落在地,祖伊背着手看也没看。


    恰逢此时,收到消息的凤祐在侍女陪伴下快步赶了过来。见到这一幕凤祐险些吓失了魂,连忙过去拾起印玺,“怎么回事?怎么、怎么连这种东西都随便乱扔?——玄濯,你都多大了还跟你父王置气,快给父王道歉!”


    她一面把印玺往玄濯手里塞,一面晃着他肩膀催促。


    玄濯收着手不接,偏过头亦不说话。


    凤祐拗不过他,急得不行,又转而劝解祖伊:“君上,玄濯就是在闹脾气,等我回去好好开导开导他,他一定……”


    她说没说完,祖伊突然走向一旁纯金打造、内置夜明珠的落地灯,“铿”的掰断灯杆!


    “你个孽障!!”他挥杆便往玄濯身上招呼,空气中同时爆起血花和迅疾风声,“我怎么就生出你这么个混不吝的东西!你是脑子进水了还是被她灌了迷魂汤?你以为你算个什么?你以为你离了这太子的身份,又有谁会多看你一眼?!”


    霎时间血肉飞溅,那一下下击打在皮肉上的声响又闷又重,令在场所有人都莫名有种感同身受的痛意,最前排几位皇子不由得呲牙咧嘴着微微后退。


    凤祐美丽绝伦的面容登时血色尽失,她急急忙忙抱住祖伊的胳膊阻拦道:“别打了!不要打他!濯儿身上本来就有伤,你会把他打坏的!”


    祖伊置若罔闻,近乎是抡圆了胳膊继续用力打。


    灯杆细长而坚硬,打过的地方连内脏都隐约跟着震了一震。新伤旧伤层层叠加,锥心刻骨的疼痛沿脊柱一路爬上大脑,玄濯紧咬着牙一声不吭,汗水就着流淌的血一同打湿衣衫。


    “为了个女人,甚至连人都不是,你说不当太子就不当了!你简直就是天族的笑话,六界的笑柄!”祖伊怒骂不止。


    剧痛作用下玄濯无比暴戾,什么尊卑什么敬畏尽数抛到了脑后,他噌的一下跳起来劈断了灯杆:“谁他娘爱笑谁笑去!他们是死是活跟我又有什么关系?!我不当太子了,我要弦汐!我要弦汐!!”


    “你给我闭嘴!”


    祖伊咆哮一声粗喘着气停手,他一把丢开断裂的灯杆,揪住玄濯衣领,冲着他胸口便是一掌!


    耳边嗡鸣不断,玄濯眼前阵阵发黑,差点失去意识。


    祖伊恨恨道:“我再问你一遍,你认不认错。”


    “……认了错,然后继续当太子吗?”玄濯气音虚弱,侧目看着他,“当那个……连自己想娶谁都决定不了,连心爱的人都守护不住的懦夫太子吗?”


    祖伊脸上的愤怒缓缓消退,漠声道:“欲戴王冠,必承其重,想得到什么,就难免会相对应地失去些什么。这个道理你应该很清楚。”


    “……”


    “那女人已经死了,身魂俱灭,你再怎么惦记她也活不过来,不如把她忘干净,继续——”


    “……呜……”


    极轻的一丝呜咽,令祖伊话音一停。


    他几近是愕然地看着玄濯眼里泪光。


    ——六百多年父子光阴,他从未见玄濯哭过。


    不止他,周围的凤祐,其他皇子,包括殿内仙侍都齐齐怔住。


    泪痕洗去面庞血迹,玄濯连声音都是断的:“弦汐……没了,我这么多年,就喜欢她一个……她没了……”


    他甚至没有抬手捂面或擦泪的力气,任由自己饮泣的模样展露在众人前。


    “……”像是在一瞬之间颓然下去,祖伊的手渐渐松开,垂到身侧。


    半晌,他嗓音低沉,下令道:“来人,把太子……把玄濯,打入天牢。”


    凤祐慌张地想要阻止:“不,不行,他怎么能去天牢!君上,起码先让他治下伤,他身上——”


    祖伊拉开她的手,径直离去,徒留凤祐在原地,眼睁睁看着玄濯被带走。


    ——


    天牢。


    湿寒阴冷的牢房里,苍璃已是轻车熟路地一卷草席躺在地上,准备好好睡一觉休养身体。


    然而眼皮刚合上,就听外面窸窸簌簌的开门响动,随后又跟着轻重不一的脚步声。


    这会儿能紧随他脚后光顾天牢的也只有玄濯了。苍璃于是心态颇好地起身去打招呼:“哥,你怎么才来……我的个——这一会没见你身上的伤怎么重成这样了?!”看清玄濯现状后他紧急拔高语调。


    玄濯懒懒扫他一眼,眼中还有未褪去的红,他沉默着被带到另一间牢房。


    锁链哗啦啦响了几声,封住牢门。


    空气一时静得可以。


    苍璃那点睡意消了个干净,不仅如此还可以说是精神抖擞,他翻来覆去按捺不住好奇心,索性化成缩小无数倍的原身,像条蜥蜴一样钻出牢门,爬进玄濯那间。


    ——得益于游走万花丛间练就的高超交际能力,苍璃上次进天牢时便已跟狱卒结下深厚交情,因此只要不出天牢大门,其他范围随他活动。


    苍璃爬到玄濯躺着的木床边沿,也没变回人形,就着这个形态小声问:“哥,哥?你睡着了?”


    回应他的只有一道轻轻吸气声。


    听起来有点像吸鼻子的声音。


    但苍璃觉得哭鼻子这种事应该跟玄濯此生无缘,是以只把这一声当成了厌烦的叹气。


    估计是被父王揍了,心情不好,可以理解。


    苍璃接着道:“哥,我这儿有些药,你拿去用吧,你看你这……”他伸出一只爪子比量两下,“一身伤就这么放着也不是事儿啊。”


    玄濯没理他。


    看着那颓废孤寂的背影,苍璃也有些想叹气。


    ——他和他哥大抵是都跟红鸾星犯冲,好端端定个婚,折腾半天不仅婚没成上,老婆孩子也都没了。


    究其根本,都是涂山那扫把星的错。


    想起涂山庾当时那可恨的样子,苍璃在心里又恨恨骂了一会,随后坚持不懈地劝玄濯:“哥,你心情不好也别拿自己身体撒气,该涂药还是得涂药,万一落下什么病根了……”


    “出去。”


    玄濯淡道。


    话音戛然而止,苍璃讪讪摸了摸鼻子:“哦。”


    大哥今天还挺客气,平日这个时候都是喊滚的。


    他把乱七八糟的一堆药全放到玄濯旁边,“那我先走了,哥你有事再喊我。”


    说罢他如入无人之境般又爬出牢房,回了自己的单间。


    玄濯一动不动,仍旧面朝墙壁躺着。


    现在,死也没死成,他还得继续清醒着面对弦汐不在了的现实。


    如今理智回归,他又实在难以接受这件事。


    接下来,这世上和弦汐有关的所有东西——不管人还是物——都会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消散,到最后连一分一毫的念想都不剩下,只留他一个,孤独地活着。


    玄濯眼睛微干,手伸进袖子里翻找一通,找出弦汐留下的物品。


    那个寒髓石雕琢而成的手镯,被她借去使用过的骨刀,赔给他的环龙墨玉佩,绣有小金龙的孩童肚兜……以及,一小片玉叶子。


    这片小叶子被随手扔在角落里,玄濯差点没找到。


    不知为什么,他觉得这个比其他任何都要珍贵。或许因为这是弦汐送他的生辰礼,唯一一个生辰礼。


    想起弦汐在月光下送他礼物的场景,玄濯怀念而悲伤地紧握那枚墨玉叶子,放在唇边轻吻。


    叶子上似乎有什么波动了一下,隐隐传来震颤声。


    玄濯初始没注意,也没将叶子从唇瓣拿开,直到第二次波动才微微感到疑惑。


    ……这上面,是魂魄的气息?


    是弦汐的神魂?


    只见那叶子仿佛急切地想要奔赴那里,波动越发明显。


    这个反应,显然是在追寻更完整圆满的本体。


    可不管是肉身还是神魂,弦汐分明都已经……


    迷茫一瞬,心念电转间玄濯忽然想起些什么——


    弦汐封印镇天棺之前,曾对他说,两百年前他救过她。


    两百年前他在哪灭过火?火海里还有神树?


    帝休只生长于少室山,玄濯横跨两百年记忆翻页搜寻,并不记得少室山着过火。


    那是移栽的?


    看着指间如同响应或呼唤的叶子,玄濯沉思片刻,陡地想了起来:


    他母后的花园里,好像就有一棵帝休。


    而两百年前他也确实去那灭过火。


    “……”


    “轰——!!”


    天牢被猛然掀飞屋顶,一条半人半龙的生物极速冲了出来,在一众天族的注目礼下直奔宁静花园,悠长龙吟划破天际。


    苍璃刚要眯觉就被这一下轰飞了出去,连翻几个滚才咕咚掉到地上。他揉着脑袋神志不清道:“怎、怎么了……?”


    远方,重现生机的帝休枝头微摇。


    仿佛有所感应般,弦汐缓缓睁开眼。


    第67章 第67章  你走吧


    ……好像有什么东西,要来了。


    弦汐惺忪地看向花园外,却看不清任何景象。


    视野,听觉,触感,一切感知都十分朦胧而模糊,残损过于严重的神魂尚未从伤痛中恢复,弦汐对身边环境近乎无知无觉。但方才一瞬微微的冷噤,却是无论如何都无法忽视。


    似是在预兆着什么不祥之物即将到来。


    守护花园的结界忽而震了一下,四面八方荡开闷响,弦汐愈发不安,缩在本体里小声问椿:“椿,出什么事了?”


    椿默了默,“有人在外面冲撞结界。”


    “……!”在花园经历过一次灾难的弦汐心头微跳,无措问道:“这、这怎么办?”


    “别怕。”椿古老的嗓音沉稳悠远,贯来能起到很好的安抚作用,“这座花园的结界,是两百年前天帝亲手为凤后布下的,坚固非常,哪怕是当初的魔尊驾到,一时半会也难以冲破。”


    弦汐这才松了口气:“那就好。”


    她想继续休憩,可外面的撞击却接连不停,甚至一下比一下更重,力道中分明透着令人毛骨悚然的疯狂与偏执,以及隐隐孤注一掷的绝望。


    这感觉让弦汐有些熟悉……不,是太熟悉了。


    一个相当不妙的猜想从慌乱脉搏间陡然浮出,弦汐无法再放心沉睡,隔着迷雾般的视野紧张凝望结界。


    那如同被黑云笼罩的结界。


    与涂山一战伤得太重,玄濯只能化出一半大小都不到的原身,拼尽全力攻向透明屏障,哪怕头破血流爪牙断裂都不曾停下。


    “弦汐!弦汐你出来!”结界内听不到外界的声音,可尽管如此他还是焦躁又悲戚地喊,“你快出来,弦汐,你在里面对不对?”


    ——弦汐一定在这里,他能感觉到,弦汐绝对就在这里,活生生地存在着。


    玄濯顺着结界攀爬,一眼找出混迹于仙草灵木间那株稚嫩又有些凋零的帝休。眸底酝出滚滚风暴,他愈加狠劲地撞着结界,丝毫不理下方紧跟过来试图捉拿他的天牢狱卒。


    “太子……大皇子殿下!您尚在禁闭期,没有天帝大人的指令不得擅自离开天牢!”“请立刻停止攻击花园的行为,随下官返回天牢!”


    狱卒们急得满头大汗却又无可奈何,毕竟谁也不敢真对玄濯动武,况且动了也没用,于是一边装模作样挥矛警告一边派人前去通知祖伊。


    这方震天动地的声响自然惊动了不远处的凤宁宫,凤祐端着天后优雅的身姿徐徐赶来,步履却明显有一丝匆忙,面上也微许失态。


    见到凤祐,狱卒们纷纷噤声并停下动作,侧身让出道路。


    待看清花园周围混乱的状况,尤其那仍在凶悍撞向结界的玄濯,凤祐蹙眉紧抿起唇,驻足在结界下方,空灵嗓音稍稍沉压:“玄濯,你下来。”


    玄濯抬起的前爪顿在半空,转头俯瞰她,额头流下的血滑过璀璨金瞳,犹如穷途末路的无助困兽。


    凤祐指尖微抖,多了些严厉:“我让你下来,听到没有?你连母后的话都不听了吗?”


    “……”静了半晌,玄濯终是从结界下来,化出人形走向凤祐。


    凤祐没再多看他一眼,直接折返回凤宁宫,“你跟我过来。”


    玄濯一声不吭地跟在她身后。


    花园外浓重的黑云总算散去,弦汐长长松出一口气,安然入睡。


    -


    回到凤宁宫内殿,玄濯自觉跪在铺盖赤红雀羽长毯的地面,凤祐背倚三足凭几在榻上默坐许久,出口的声音才勉强平稳:“你这又是在胡闹什么?”


    玄濯半垂着头,低哑道:“我要进花园。”


    凤祐深呼吸个来回:“你不好好在天牢反省过错,去花园干嘛?”


    “我要找人……找弦汐。”


    连说出这个名字,玄濯都不禁眼眶发热。


    看着他这前所未见的颓丧模样,凤祐紧紧攥住凭几边沿,咬着牙,满含恨铁不成钢的愤懑颤声道:“那女人究竟对你做了什么,能让你为她变成这样?”


    “她什么也没做。”玄濯道,“是我做错了事,我辜负了她。”


    “那又如何?!”凤祐一拍木桌怒然起身,“她不过是棵树,辜负就辜负了,值得你为她连太子都不当了吗?”


    她三两步下榻,两手用力抓住玄濯肩膀,湿红的眼直直盯着他,“玄濯,你怎么能因为一个微不足道的存在就弃自己的身份和责任于不顾?你要是不当太子了,母后怎么办?千万年之后帝位轮换,母后该何去何从?你难道要母后眼睁睁看着别人的孩子坐在那个位置上,而你只能听命于人吗?”


    玄濯握紧拳,说不出话。


    凤祐抓着他肩膀的细指隐隐发白,“你父王是什么样的人你也知道,母后这辈子没别的念想,就盼着你能为母后争光。君上膝下九位皇子,属你最出色,圣眷最浓,你不能……不能这么任性啊,玄濯,你对得起母后几百年来对你的期许吗?”


    凤祐泫然欲泣地晃着他,“你快去跟你父王道个歉,说你昨夜只是一时糊涂,今天也是被妖族气昏了头才会与他顶嘴,让你父王把太子印玺重新交——”


    “我不去。”


    凤祐一愣。


    玄濯抬起头,坚定不移地与她对视:“我没有错,也不需要为任何事道歉。”


    “……”凤祐脸上的哀伤在怔愣中缓缓散去,微不可察间,多了丝丝凉意。


    母子无声对峙的这片刻,凤宁宫外传来仙侍通报:“娘娘,君上遣了一队天兵来捉拿殿下,统领正候在宫门处等待娘娘回复。”


    凤祐没马上应答。玄濯眼帘稍垂,身姿坚稳如磐石:“弦汐就在那座花园,见到她之前我哪儿都不去,别说天牢,就算父王把我打入十八层寒狱我也要爬出来找她。太子也好帝位也罢,一切都得等我找到她再说。”


    花园里确实有一株帝休,凤祐回忆起,那株帝休前些年一直长势良好,这段时日却枯萎得厉害,园丁和医师用了各种方法都不见效。她原以为要救不活了,正准备让人近几天就移栽回少室山。


    瞬息间思绪漫开又敛起,凤祐声线如冰:“你怎么就能断定她在那里?”


    玄濯指尖动了动,略略思忖,没把叶子拿出来。


    他坦然说一句:“直觉。”


    ——他有所隐瞒。


    凤祐冷眼看着他。


    不过这会子也没时间再跟他计较真相,凤祐静了两秒,问:“你一定要进花园找她,是不是?”


    “是。”


    凤祐轻轻颔首:“那好,我带你进去。”


    玄濯眸光一凝,当即便要站起身,却又被凤祐摁住——


    “但,”凤祐神色柔和,“你得先去跟你父王道歉,把太子印玺拿回来,我才能带你进去。”


    玄濯顿了顿,皱起的眉宇间有几分踌躇不决。


    凤祐继续道:“如果你拿回印玺,并且当真能在花园里找到她,那么我不仅会帮你向你父王说情,还会一手主张你和她的婚事,让你们结为连理。”


    这让步让得未免太多了些,玄濯不大相信:“……真的?”


    “当然是真的,难道母后骗过你吗?”凤祐慈爱而悲伤地抚摸他脸颊,“你可是母后唯一的孩子,不管你想要什么,母后都会尽量给你,更遑论是你心爱的女子。”


    这份淡薄而久违的母爱,令玄濯眼里浮现出些许动容。


    门外又传来仙侍的通报声,这回带了明显能听出的焦急,玄濯没再多想,不甘不愿地对凤祐道:“好,我去找父王。”


    凤祐笑着摸摸他头顶,带他出了凤宁宫,走到宫门,她对被派来的天兵统领道:“太子殿下有事要与君上相谈,先带他去乾清宫吧。”


    统领面露难色:“这……”


    凤祐微肃:“怎么,是本宫的话毫无分量,不必听从吗?”


    统领连忙俯首抱拳:“属下并无此意!”


    “那就带他去乾清宫。”


    “……是。”


    统领艰难应下,手一招,天兵围着玄濯沉默离去。


    待那批银铠森寒的背影消失在视野尽头,凤祐拢了拢手,低声对身侧侍女道:“去找看管花园的青鸾,让她在花园入口等我。”


    侍女应了一声匆匆走开,凤祐沉着面容走向花园,距离结界还有十几米时,青鸾便已在前方躬身等候。


    “娘娘,您找我?”青鸾恭敬问道。


    凤祐在结界前止步,“这里有一株帝休,你可记得?”


    “记得。”


    “它今年年岁几何?”


    青鸾在脑中迅速回忆:“应当是两百年多一点。”


    凤祐点头:“你去找白泽,告诉他去少室山取一株两百年的帝休带回来,越快越好……对了,要看起来很衰弱、有些伤病的那种。”


    青鸾不明所以,但依旧听令:“谨遵娘娘嘱咐。”说罢立即舒展双翼飞向远方。


    凤祐在原地垂眸片刻,打开结界入口,踏进花园,沿着曲折小径一路走到沉眠中的帝休树前。


    ——感受到一股强势而炽热的气息靠近,帝休躯干里的神魂些微苏醒。


    “你叫弦汐?”


    凤祐冷峻威严的一声如厚重岩石从天而降,将弦汐彻底惊醒。


    弦汐迷蒙望去,入目即是凤髻霞帔,金线红袍,长长裙摆离地面仅有分毫之距,似乎是个相当高挑的女人。就势往上看,女人头顶那耀眼的九龙四凤冠镶金嵌银,滚边白珍珠圆润无瑕。


    单从这华丽至极的衣着装饰,便能知其地位是多么尊贵。


    弦汐眯了眯眼,试着看清女人面容,她觉得那五官有点熟悉。


    她光顾着看,忘了回话,久未听到回应的凤祐蹙眉不悦道:“本宫知道你醒了,回答我的问题。”


    弦汐呆了呆,慢腾腾回道:“是……我是弦汐。”


    仿佛是提醒她来者身份,旁侧的椿低缓道:“凤后娘娘安好。”


    凤祐不轻不重地“嗯”了声。


    凤后……?


    玄濯的母亲?


    形态虚无的残魂霍然间像是出了一层汗,弦汐眼前清明了许多,终于看清楚了女人的面容——


    秾艳眉眼狭长而凌厉,微微上挑出一抹勾魂摄魄的弧度,绯红眼眸倘若换成金色,恰好能与另一张脸的上半部分高度重合。


    玄濯的母亲,找她做什么?弦汐惶惶不安地想。


    只见那双菲薄如彼岸花瓣的红唇再度张开,每一个音节都无比高贵典雅:“你好大的本事,竟能让本宫那向来冷心冷肺的儿子爱你爱到这种地步,”她不屑地略一斜眸,“——简直如痴如狂、失了智一样。”


    “……”弦汐不知该说什么,索性闭口不言。


    凤祐道:“别装聋作哑。化出人形,让本宫看看到底多美的女子能把他勾成这样。”


    天后之命不可忤逆,这一声令下无形中压灭了弦汐所有抵触和违逆心理,迫使她当场化成人形。


    明媚花圃里,蓦地出现一具雪衣半拢的瓷白身躯,柔滑青丝如瀑倾洒,身体因虚软无力而侧伏于草坪间,细指微抖地撑着地面。俯视过去,每一寸蜿蜒起伏的线条都如此优美又恰到好处。


    凤后威压过重,弦汐连抬头都颇感吃力,鸦羽般浓密纤长的睫毛半垂,投落一排浅浅阴影,透出几分脆弱。


    ……确实有些姿色。凤祐想道。


    凤祐一双眼睛历经千年岁月积淀,一个全然陌生的人出现面前,她上下打量个来回就能将其从内到外揣摩得差不多。而弦汐,打眼一看就知道是个老实本分的。


    换而言之,没心眼。


    对于这一点凤祐还算欣慰,安分守己总比那种妖妖趫趫的强,起码能证明玄濯没被迷惑心智。


    她开口问:“魂魄受的伤还没恢复吗?”


    先前东海发生了什么凤祐自然也知道,看弦汐现在虚弱的样子,大抵是还没从损伤中缓和过来。


    弦汐气若游丝道:“嗯……”


    魂魄不同于肉体,缺失了就再也长不回来了。


    凤祐:“你终究是为本宫儿子受的伤,本宫会给你提供最好的药和补品,助你痊愈。”


    弦汐轻声道谢:“谢谢。”


    日光倾斜,虫鸣声阵阵,凤祐默了默,说:“拿了药之后,你就走吧。”


    “?”弦汐不解地看她,眼中满是迷茫:“去哪?”


    “随你。”凤祐道,“人间,妖界,冥界,你想去哪都无所谓,只要别再出现在天界。”


    “……”


    弦汐缓缓垂下头。


    她又要被赶走了吗。


    弦汐不想离开自己最后一片故土,带着恳求说:“我……我不会再与玄濯接触,不要……赶我走。”


    凤祐交叠的手紧了紧,半晌,冷硬道:“这不是你想不想的事。”


    她毫不留情地背过身,指使候在几米外的随行侍女:“把她带走。”


    “是,娘娘。”


    ——


    玄濯忍辱负重地在紫宸殿阶下跪了五天五夜,说了一堆违心的示弱话又挨了顿鞭子,终于拿回太子印玺。


    他带着一身伤兴冲冲地赶回凤宁宫,给凤祐看了印玺,忍着焦躁听她絮叨完一堆话,直到又一天快过去才来到花园。


    然而,眼前这株帝休已完全变了模样。


    “……这不是弦汐。”玄濯愣愣看着那棵陌生的、对他手中叶片毫无响应的树,空洞双眼转向凤祐,“这不是弦汐,弦汐去哪了?”


    凤祐笑意微凉:“谁知道她在哪?这里从始至终就只有这一棵帝休,再无其他。”


    玄濯无声盯着她,问:“你是不是把弦汐赶走了?”


    “说话要有证据。”凤祐沉下脸色,语气没有一丝波澜,“你找不到她说明这里本来就没有,怎能往母后身上泼脏水?玄濯,我看你是失心疯出幻觉了。”


    墨玉叶子已完全平静下来,没有任何反应。


    要么,是本体已死;要么,是与本体距离太远,这一缕微小的魂魄很难感知到。


    玄濯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第一种情况,他红着眼,呼吸颤抖波动:“母后,你把她赶走了对不对?……你让我去拿印玺,是为了支开我,对不对?”


    凤祐与他对视良久,“本宫说了,没有。”


    “咚!”的一声,玄濯一下甩飞印玺!


    “你为什么要赶她走?你为什么要赶她走?!她现在这个状态在外面怎么活??”他崩溃又声嘶力竭地喊着,两手死死握住凤祐胳膊,含泪嘶哑地问:“母后,你把她赶到哪里了,你告诉我,你快告诉我,我要找她……我要找弦汐……”


    他缓慢跪倒在凤祐身前,泣音无助地消弱。


    凤祐唇瓣翕动,眼神动摇片刻,终是闪着锐利的冷意:“玄濯,你要是敢去找她,就别认我这个母后了。”


    玄濯寂然跪着。


    ——他忽地意识到,倘如不彻底离开天族,离开这些束缚他的“亲情”,他就永远无法真正触碰到弦汐。


    可这些给予他无边寂寥的玩意又有什么值得珍惜的。


    玄濯松开握着凤祐的手,低沉道了声:“好。”


    凤祐怔住。


    玄濯从地上站起,默不作声地走出凤宁宫。


    迈过镀金门槛的那刻,他顿了顿,从衣襟里掏出那佩戴了数百年的项链一把扯下,向后丢在地上。


    随即继续往前走。


    没再多听一句背后凄厉的呼喊怨骂。


    第68章 第68章  面朝月光


    簌簌——


    幽暗山洞,弦汐在深处找了块不那么湿冷的角落,召出藤蔓搭起一张简陋的床,又慢慢编织席被。


    十二月的天仍未飘雪,但寒风已刺骨,入了夜,风声凛冽呼啸,听得人心里发慌。


    洞内光线不足,弦汐视力也不怎么好,细白手指摸索着一根根藤蔓,凭感觉缠绕到一起。


    忽地,指尖一顿。


    下一秒木刺拔地而起,唰然贯穿袭来的狼躯,热烫狼血伴着嚎叫飞溅出半圈鲜红的弧度。


    “嗷呜——!”


    更多狼嚎此起彼伏地响起。


    弦汐抬眼看去,继头狼之后,狼群带着不要命的狠劲接二连三冲了过来,又在三米开外落得同样下场。


    骨肉穿透声沉闷而迅疾,不多时,原本安宁的山洞已是尸横遍野。


    弦汐漠然收回目光。


    虽说神魂还虚弱着,但用以清洁的小法术勉强也能使出来,她微一提手,将满地血浆尸体包括空气中浓重的血腥味尽数清理干净,随后无事发生一般继续编织席被。


    ——这不是她下凡之后第一次被妖族突袭,方才的反击也并非她有意发动。


    妖族是极重血缘和种族意识的群体,她杀了妖尊的小女儿,还破坏了妖尊称霸天下的大计,妖族自是会怨恨上她。


    不过,弦汐比较奇怪的是,这些天找上门来的妖物并不算强大,实力顶多算中庸。


    强大的那些哪去了?……莫非是认为她太弱,不值得它们亲自出手?


    弦汐最开始思考过这个问题几秒,后来觉得想又想不出原因,干脆就抛之脑后。


    至于方才的反击也事出有因,她现在是神木本体所化的人身,凡间草木受神息影响,会自发保护她。


    这也算是如今孤寒生活中的一点小小慰藉。


    织好“被子”时,天边已泛起鱼肚白,弦汐盖上被子昼夜不分地睡了一觉,醒来居然又是大白天。


    ……应该是第二天了。弦汐想。


    她盯着上方黑黢黢的石壁许久,思索是接着睡个回笼觉,还是出去做点什么。


    “啾啾,啾——”


    洞口传来几声飞鸟清啼,十分悦耳,带有迎接朝日的欢喜雀跃。


    弦汐转头看了一会,虽然没能看清多少景象,但她感觉,今日天气似乎很好。


    ——正巧有点渴,出去散散步晒晒太阳,顺便弄点水和果子吧。


    下定决心,弦汐在藤蔓软床上慢吞吞翻了几次身,才艰难掀开被子,迎着冬日寒阳走出山洞。


    一如既往,每走一段路就能隐约听到血液迸溅声,弦汐置若罔闻,自顾自从溪畔召出一片比她双手还大出两圈的荷叶,盛了钵清凉干净的溪水喝下。


    “……你真该死。”


    背后,一只被串在藤蔓上的年轻九尾狐幽幽道。


    弦汐凝滞片刻,头也不回,淡声问:“为什么?”


    九尾狐森绿的三白眼宛如地狱鬼火,燃烧着生命最后的光,“你是个祸害……害了妖族,也害了天族……所有……都被你搅得……”


    光芒消弭,气息悄然湮灭。


    弦汐没太明白它的意思。


    她几时有过这么惊人的建树?


    不过弦汐也没那么旺盛的好奇心去探究那未尽的难听话语,她放下荷叶,往萧瑟的山林走去。


    满山晨露凝成霜雾,令本就不清晰的视野更加茫茫一片,弦汐半眯着眼,缓慢又小心地迈步,谨防被石头之类的异物绊倒。


    她的担心显然很正确。


    不出几步,脚下便踩到了什么硬邦邦、又有些热的东西。


    弦汐顿了顿,垂眼睇去。


    一抹修长黑影靠着树半坐在地面,看形状像是个人,黑衣紧贴宽健身躯,勾勒出完美有力的线条,染血的冷白手掌贴在腹部,指缝间隐隐有血丝溢出。


    再往上,苍白却依旧不掩俊美的面容上双眸紧阖,似是在沉睡。


    就算瞎了,弦汐都不会认不出这人。


    是玄濯。


    真倒霉。


    弦汐第一反应是立刻就走。然而想到潜伏在四周的妖兽,听着随风传来的低吼,她又不免犹豫。


    尽管不知玄濯是如何弄的这一身伤,但就这样把他丢在这里,怕是不等她走出多远,玄濯就会被吃得骨头都不剩。


    玄濯的命也是命,尤其,他还是天族太子,这条命的分量堪称相当之重。


    她不能就这么眼睁睁看着玄濯死。


    弦汐于是闭上眼掉头离去。


    返回山洞的路途上,许是受玄濯影响,围攻的妖兽好像变多了些,几乎是不间断地扑过来。


    凡间草木已应付得有些吃力,弦汐不得不强行清明感官,自己动手处理。


    呼——


    屋漏偏逢连夜雨,只听一声撼天动地的虎啸,一道罡风霍地迎面袭来,足有五米高的虎妖破开兽潮一爪朝她拍下!


    弦汐反应慢了半拍,草木速度亦难以跟上,再想阻挡时已然来不及。她长叹一口气,索性动也不动,坦然面对即将被拍成肉泥的现实。


    可想象中的疼痛却没有出现。


    “噗”的一声轻响,一只宽厚手掌出现在她头顶,毫不费力地拦住了那巨大虎爪。


    “?”弦汐怔了怔,抬眼顺势望去,猝不及防对上一双熟悉至极的金瞳。


    玄濯站在她身后,单手撑着虎爪,眸光向下深深凝望她。


    “……”


    这场景,和两百年前倒是颇有几分相似。


    弦汐一时出神。


    瞬息之间谁也没说话,玄濯看着她,眼底仿佛藏着千言万语,沧海桑田,又仿佛虚空无一物。直到下一次攻击袭来,都没能吐出一个字。


    弦汐默默敛了目光。


    ——他方才果然是装的。


    既然如此,他估计也尚有余力轻松解决这帮穷凶极恶又咄咄逼人的妖……


    不等弦汐想完,玄濯忽然眼睛一闭,直挺挺倒在她身上,晕了过去。


    弦汐:“……”


    伏在身上的躯体烫得不正常,明显是在发热。弦汐看看烧晕的玄濯,又看看霎那间战意高涨的妖族,无奈仰天长叹一口气。


    ——


    玄濯睁开眼时,还以为自己瞎了。


    视线范围内几乎一丝光亮都没有,他扭头往两边看了看,才依稀瞧见微许月辉。


    这里好像是个山洞。


    身上盖着一层像是藤蔓编制成的被子,玄濯又往身底一摸,摸到一样厚而柔软的藤蔓。


    不用闻那让他日思夜想的香他都知道,这些是弦汐做的。


    但山洞内并没有弦汐的身影。


    玄濯静了须臾,不顾还没好全的伤,起身寻找弦汐。


    不论是淡雅的香,零落无几的灌丛,抑或手中墨玉叶片,都让搜寻变得无比容易,玄濯踏着枯黄草地,在河流边找到了弦汐的身影。


    弦汐背对着他,面朝月光衣衫半褪,正在用河水冲洗身上血迹。


    第69章 第69章  自讨没趣


    听到枯草窸窣的响动,弦汐回眸望去。


    玄濯正站在后方看着她。


    专注,深沉,又带着迟疑和恍惚不定。


    弦汐的容貌与身为凡人时相比,并无太大变化,只是洗去了凡尘的铅华,肌骨散发着清浅飘渺的神性。


    她坐在淙淙河流边,幽寒夜色中,月光流淌在她纤长微弯的睫梢,汇出一泓柔波,随着眼眸移转倾泻而下,洒落在逶迤于地的纯白衣摆。


    她没穿鞋袜,赤裸的足背淡青筋络明晰,衣物怀旧地化成过往那身白道服形制,布料却更加细腻柔软,犹如与天际遥遥相映的另一轮无瑕明月。


    四目相对的这一刻,寂静弥漫。


    弦汐不紧不慢地拉上衣服,起身想离开。


    其实她心里有许多问题,比如玄濯是如何发现她没死还找了过来的,他又是如何重伤到昏迷不醒云云。不过这些疑惑,她没打算开口询问玄濯。


    他们已经没有交流的必要。


    弦汐步履平缓地往前走,隔着远远的距离绕过玄濯,然而身影交接那瞬间,还是被他抓住了小臂。


    “弦汐……”玄濯低而颤地唤出这两个字,每一个音节都掺杂难以言表的浓重情绪。


    握在小臂上的手最初只是松松圈住,仿佛是怕惊扰了幻觉,让美梦消散。


    可用了片刻时间,确认那微凉肌肤是真实存在着的后,手掌又倏然紧紧收拢。


    他转过身,看着弦汐淡漠如覆雪的侧颜,良久,才怔愣而酸涩地接上下一句:“……你还活着。”


    弦汐没搭理他,试图将胳膊抽出来,反复拉拽两下无果,眉尖凝起冷淡的排斥微微蹙了蹙。


    感受着掌心低弱但仍平稳跳动的脉搏,玄濯猝然湿了眼。他顾不得弦汐脸上近乎肉眼可见的厌嫌,一把抱住她,噙泪蹭着她柔滑清香的发,“我就知道你没死!你还活着,你骗我……”


    弦汐眉心愈发深拧,直接伸手去推:“放手。”


    这不轻不重的一推把玄濯心都推冷了,顿时泪流得更凶,语无伦次道:“弦汐你别这样,对不起,对不起,以前都是我的错,我不会再那样对你了,我……我们重新在一起……”


    严寒冬夜里只余凄冷风声与无边悲怆的忏悔,弦汐默不作声望着远方,眼底如干涸的湖,再也兴不起一丝波澜。


    “你走开。”她轻声道,“离我远些。”


    搂着她的双臂像是被冻住了,半晌没动作。


    正当弦汐以为,玄濯这回也会跟以往无数次一样对她的话充耳不闻,玄濯却缓缓放开了手,给她自由。


    “好,我听你的。”玄濯控制着自己,低下头,“你不喜欢的事,我都不会再做。”


    他好像变了不少。


    弦汐微感讶异,但也没太在乎,径自离去。


    玄濯在背后跟着她。


    弦汐顿足,“别跟着我。你既然醒了,就走。”


    玄濯垂了垂眼,声线低弱:“我伤还没好,走不了太远,周围还有那么多妖兽……你让我暂且在你那里歇会儿吧。”


    “……”弦汐有些犹豫。


    白天的时候他一直在发热,这是极其罕见的,起码她当初和玄濯日夜相伴的那半年里从未见他生病过,看来他这次着实是受了重伤。


    可,现在这个山洞也是她好不容易找到的,她并不是很想和玄濯分享。


    见她久久不言,玄濯干脆亮出最后一张底牌,有如挂心孩子的父亲般:“那团泥、乌麻还在龙宫等你。”


    弦汐背影一凝。


    玄濯不乏忧愁:“自从你走后,乌麻什么都吃不下,每天病怏怏地窝在后花园,谁叫都不理会。”他伤感叹气,余光瞄着弦汐,“大概是太想你了吧,毕竟这么多年,就属你跟它关系最好,如今你不在了,它孤零零的——”


    “可以了。”弦汐终于忍不住,转过身出言打断他,“你想怎样?”


    看着她颇为不快的玉白面容,玄濯含着苦涩微微地笑:“我没想怎样,就是想在你这里借住一段时间,等伤好了马上带它过来看望你。”


    弦汐抿了抿唇,半晌,无声叹了口气,“……那你跟我来吧。”


    玄濯登时面露喜色,正要提步跟上去,弦汐又提防地回头:“伤好了,你就离开。”


    玄濯忙不迭点头:“行!”先进了门槛再说,一天十二个时辰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他有的是耐心和手段让弦汐回心转意。


    两人一前一后往山洞方向走。


    路上,玄濯盯着弦汐赤裸但依旧洁净白皙的足,纵然是十分赏心悦目的景色,他也禁不住直皱眉头。手里用法力凝出一双厚实靴子来,他唠叨道:“弦汐,你怎么不穿鞋?这样容易受寒,到时候身体要难受了,过来先把这双穿上。”


    弦汐头也没回:“不用了,踩在泥土上很舒服。”


    玄濯将信将疑地看她。


    她现在是神树本体化的形,要说喜欢直接踩着地面行走,确实有几分可信度。


    玄濯没当过木头无法感同身受,一时拿捏不准,便也没再坚持。


    又走了一会,将将瞧见山洞,弦汐脚步顿了顿,问玄濯:“你的伤是怎么回事?”


    玄濯眼睛一亮立刻凑到她身边,强按住拉她手的冲动:“你、你在关心我?”


    “我是想知道你会待多久。”


    玄濯只把这句当借口,一意信了自己那句“关心”,当即高兴得忘却尊严把事儿全秃噜出来:“我跟妖族打了一仗,又被父王揍了一顿关进天牢,然后冲开天牢去撞花园的结界,挨了通鞭子之后下凡又被妖族残党偷袭,身上的伤这才一直没好。”


    说完他眼巴巴地看着弦汐,期望她表现出一点心疼。


    ……还真是丰富又精彩的经历,难怪都伤到发热了。弦汐费解且一言难尽地瞥他:“你这都是在做些什么?”


    玄濯默了默,低沉道:“都是因为涂山,我们才会分开,也是因为涂山翎偷袭,你……我没那么废物,眼看着你在我面前没了还能忍。”


    哦,原来是为了她报仇。


    怪不得那只狐狸说什么她害了天族又害了妖族,原来这些建树都是拜玄濯所赐。


    弦汐将没什么温度的手拢进袖子,淡淡道:“你用不着这样,离开你对我来说是好事。”


    玄濯被这话刺得一僵,眼里的光都要碎了:“弦汐……”


    弦汐没给他抒情的机会:“你是怎么找到我的?”凤祐把她扔在这的时候,可是抹了气息又明确对掌管这方的土地仙下了指令,不得透露丁点消息出去。


    玄濯攥了攥那片叶子,觉得不能就这么交代出去。


    他现在状态不佳,万一弦汐趁他不注意把这最后的希望顺走怎么办。


    于是他又一次嘴硬:“爱的直觉。”


    弦汐脚底绊了下。


    欲言又止两秒,她冷着脸没再理玄濯,加快脚步往前走。


    回到山洞,站在那张藤蔓床前,两人一同静住。


    弦汐伸手就要在相隔老远的对面编另一张床出来,“我再给你做一张床。”


    玄濯摁住她胳膊,凝重地注视那铺盖草席被的床,良久才道:“这个能睡人?”


    弦汐:“你白天就是睡在这上面。”


    好像的确如此。玄濯忽然有些后悔,刚才应该在上面多躺一阵再走。


    不过就算这张床是弦汐睡过的,未免也太简陋,他和弦汐接下来可是要共度一段独属于他们二人的时光,怎么能将就在这么粗糙的地方?


    玄濯思忖片刻,对弦汐说:“你先睡吧,我出去一趟。”


    弦汐闻言便没管他,躺上去盖被就睡。


    好歹问问他要去干嘛……玄濯讪讪搓了搓后颈,转头离开。


    没走几步他又返回来,满是不放心地停在床边,小声问:“弦汐,你会不会趁我不在的时候又跑掉?”


    弦汐:“……”


    “这回你就不要跑了吧,我保证什么都不对你做,真的。”玄濯万分紧张。


    玄濯现在对跟弦汐分开这件事有很大心理阴影。


    生离死别那两次暂且不提,他俩第一次分开,弦汐跟楚箫抱一块儿去了,第二次分开,弦汐差点答应谢澄那毛头小子的求婚,第三次分开,弦汐直接穿上喜袍要跟白奕成婚了。


    他这要是再离开,回来指不定弦汐孩子都仨了,还没一个是他的。


    听到玄濯这几句话,弦汐默了少顷,回头幽幽看他一眼。


    玄濯明确接收到了这一眼的意思:这里是她的地方,该赶紧走人的是他才对。


    也是。


    玄濯自讨了个没趣,一声不吭地走了。


    ——


    次日,东方既白,弦汐缓缓睁开眼。


    她照例开始思考今日要做些什么,然而脑子生锈般费劲转了转,却率先想起,如今山洞里又多了个住户。


    弦汐环视一圈,并没发现多余的身影。


    玄濯还没回来?


    不会是半夜三更跟天族走了,从此不回来了吧?


    这个念头令弦汐激动得直接从床上坐起,可惜下一秒就听见外面叮叮当当的硬物敲打声,明显是有人在干什么,脸色顿时又耷拉下去。


    无言许久,弦汐下了床,走出山洞。


    她看到了一座小型宫殿。


    第70章 第70章  人夫力max


    山洞前的空地明显开阔了好几圈,两侧空出来的部分连木桩子都不剩一个,掏出来的洞也被尽数填平。


    靠左侧那座小型宫殿占地约有两三百米,飞檐翘角,黛瓦层叠,每段突出的屋脊上甚至还均匀安放了十只雄赳赳气昂昂的脊兽,四足撑地直面日晖,尽显帝王之风。


    弦汐眯眼看着犹在屋脊上钉脊兽的玄濯,良久未言。


    ——他真的身受重伤吗?


    弦汐不禁思索起这个问题。


    待到最后一只脊兽钉好,玄濯擦了把额头上的汗,直接从屋顶跳下来,单手支着墙壁对弦汐亮了一嗓子:“如何?”


    丛林间荡开的回声里满满当当都是自豪之意。


    “……”弦汐走过去,瞧了瞧那半是石砌半是木制的宫殿,透过窗户还能看见内部陈设整齐的家具和装饰,匪夷所思地问:“你怎么在一晚上弄好这些的?”


    玄濯傲然道:“这有何难,不过造个房子而已。”


    他玄濯活了六百多年有什么是不会的。


    不过这里一大半东西也确实是他下山买的。


    玄濯在某些方面思想十分传统,在他看来不管过什么样的日子,男人或说雄性首要为伴侣做的就是提供温暖舒适的住处。


    哪怕弦汐不肯认他这个“伴侣”。


    他一扯嘴角,粲然笑意比天上的阳光还明媚,拍拍墙面道:“喜欢这个吗?哪里不喜欢我再改。”


    弦汐一时没答,过会儿才说:“没有哪里不喜欢。”


    “那你收拾收拾东西,我们现在就住——”


    “你自己住就好。”弦汐转身返往山洞。


    玄濯立即抓住她胳膊,“怎么了?为什么不愿意住?”


    弦汐拽回胳膊,漠然回眸:“这是你造的,自然该你住,又不是我家。”


    玄濯哽了一下,随即急道:“我是为了咱俩才造的!这就是咱们的家……房子。”见弦汐脸上显见流露出不悦,他紧急改口。


    弦汐没听也没理,兀自走着路。


    然而没走多久,背后忽而一沉——


    玄濯又倒在了她身上。


    “你别装……”弦汐伸手去推,可手刚碰到玄濯,就被那惊人的体温烫到。


    他又发热了。


    弦汐心里少有地冒出点火气来——受伤了就好好歇着,一晚上瞎忙活个什么!


    无可奈何之下,她只得扛着死沉死沉的玄濯进了屋子,找了半天才找到卧房,把他放到那张从床板到被褥一看皆价格不菲的床上。


    用光了耐心将玄濯放平,尽管觉得他大抵听不到,但弦汐还是站在床边,不加一丝情感地对他道:


    “你这样是希望我会像以前一样原谅你,既往不咎地跟你重归于好吗?如果是,那你大可不必,你我的情分早在镇天棺前断干净了,以后桥归桥路归路,井水不犯河水,你不用一厢情愿地做些毫无意义的事。”


    她甚少说这么长一串话,玄濯似乎也是听到了一星半点,强撑着将眼睛掀开一条缝,启唇微微嗫嚅:“……不……不是……”


    弦汐没太听清,犹豫了下,俯身稍稍凑近:“你说什么?”


    化为人身后,弦汐总是赤足简衣,发丝也随意松散着,此刻她俯下身来,长发些许垂落在玄濯胸口与枕侧。玄濯深深嗅了几下,又身残志坚地摸了摸她的手,才艰辛开口道:


    “不是……三千金以上的床……我睡不着……”


    “……”


    弦汐面无表情地甩开他,转身出了卧房。


    毫不留情的冷漠背影消失在视野中,玄濯慢慢敛回眼,凝视那新造好没多久的屋顶。


    ——弦汐对他最后的温柔和感情,应该都用在了当初分别前的那句话里。


    现在的她,是当真对他一点情意都没有了。


    玄濯闭眼咽了咽喉间酸楚,半晌,又睁开。


    其实,这也不见得就一定不是好事。


    弦汐如今对他没感情了,换个思路想,不就是一切重回原点,他可以从头开始追求弦汐的意思?即便这段追求可能相对艰苦些,但情爱一事不都是这样,越艰苦越能说明他和弦汐是天造地设的一对,金玉良缘,命定三生!


    常言道烈女怕缠郎,他和弦汐的命都长得很,一年半载追不上,那就继续追个千儿八百年,就算直到最后也没追上,退一步讲这又何尝不是相伴共度余生?四舍五入一下,他和弦汐已是相濡以沫白首同心了!


    玄濯豁然开朗,霎时间心情变得无比美丽,在对未来的乐观展望中沉沉睡去-


    白天到黑夜,房屋外的妖物层出不穷,实力同样比最初那批喽啰高出一截,弦汐不免有些头疼。


    照理说,二人同心,其利断金。可她和玄濯现今一个神魂受损,基本是睁眼瞎状态,一个重伤未愈昏迷不醒,他们这样的两个半残加在一起,并不会获得更强的力量。


    只会弱无可弱。


    弦汐疲惫挥手,斩断妖物脖子,叹了口气。


    ——玄濯远扬六界的威名总归是扎扎实实打出来的,但凡他能睁开眼往那一站,哪怕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说都能吓退一圈胆小的妖物,可偏偏他现在连眼睛都睁不开,她独自一人得打到什么时候……


    弦汐正忧愁着,百里外,几颗脑袋在稀疏灌丛后攒动,远远围观这一幕。


    “老六你想挤死谁啊?往边上点!”


    应桀一肘子猛得怼在赤熘宽广的侧腰,忍无可忍地把他往旁边推。


    赤熘周身肥肉颤了一颤,没等转头骂些什么,另一侧的螭渊又苦苦开口:“别挤了,我这边也没地方了。”


    “啧。”赤熘宝相庄严地往地上一坐,干脆动也不动,“我才是在中间的,我还没喊挤,你俩在这哭爹喊娘个什么劲!”


    应桀斜楞他一眼,继续观察前方:“那宫殿是大哥建的吧?真会享受,在这么个群狼环伺的荒郊野外都还有闲心搭宫殿给自己住。”


    赤熘:“玄濯嘛,正常,天塌了他都得先穿衣服。”


    “话说回来,皇兄去哪了?”螭渊左望右望,“怎么外头就一个小姑娘迎敌啊,他在哪儿呢?”


    “在屋里休养吧,看他那一身伤,估计盖完房子就得趴。”


    “有道理。”螭渊点点头,又说:“对了,那个小姑娘就是皇兄的……额……那位……心上人吗?是叫弦汐?长得还蛮漂亮的,打架也厉害,怪不得皇兄喜欢。”


    “这难道是什么好事吗?!”应桀拔声道,“他这一通喜欢都闹成什么样了?还不如以前孤家寡人的时候!”


    螭渊连忙安抚:“哎呀,别这么说,谁又能想到皇兄竟是个爱美人不爱江山的性子?情之一字最是难解,我看他现在过得也不错,或许咱们也该支持他。”


    “支持他?”应桀嗤道:“支持他那太子谁来当?四哥你来?”


    螭渊当即跟触了电一样飞速摆手,话都说不利索了:“不不不不我就算了!”


    赤熘叹了一声:“唉,也不知父王发没发现大哥私自跟天族断了关系的事,凤后娘娘给咱派的这个任务着实难办了点。”他抓抓脑袋。


    所谓的任务,就是让他们悄悄来劝玄濯回去。


    这一声叹得三人顿感压力山大,一时半会谁也没开口。


    半晌,应桀拧着眉迟疑道:“想让大哥离开那姑娘兴许比较困难,但反过来想想,如果让那姑娘主动离开他呢?”


    赤熘和螭渊齐刷刷看向他:“怎么说?”


    应桀沉着分析:“虽然不清楚他们两个如今是什么关系,但就大哥那犟脾气,大概率看上这个就不撒手了,既然如此……我们就想办法让那姑娘背叛他,移情别恋,让他俩彻底闹掰!”


    他坚定地与另外二人对视。


    二人又齐刷刷倒抽一口冷气。


    “你的意思是,”螭渊做了做心理准备,才道:“——找个男人,去勾引弦汐姑娘?”


    应桀:“没错!”


    “……这……法子……似乎确实可行,”赤熘踌躇地说,“可我们该找谁来干这个事呢?”


    三人一道陷入沉默。


    这事儿谁干都得死。


    赤熘道:“二哥之前好像是要跟弦汐成婚来着,要不找他?”


    “不行!”应桀一脸严肃,“要是让二哥知道发生什么了,他绝对第一个告诉父王,不能找他。”


    “那找谁合适?”


    应桀闷头琢磨了一会,“首先,肯定得找跟大哥有相似之处的。”


    赤熘:“你这第一条就很难搞了好吧。”


    且不论玄濯那俊朗到稀罕的完美皮囊,单是他身上那份浸淫上位多年的矜傲气质,举世都难再找出第二个。


    应桀不耐烦地抬手:“别吵!”


    “……”


    应桀接着道:“其次,这人得是弦汐没见过的。要是见过的去勾引,那未免目的性太强,容易被她察觉。”


    螭渊:“有理。”


    “所以,”应桀闭目一瞬,继而唰然睁开,眸光熠熠地看向螭渊,啪一掌拍在他肩头:“四哥,这个任务就交给你了!”


    螭渊以一种十分标准的“?”的表情看着他。


    应桀索性双手搭上他的肩,郑重其事:“弦汐没跟你见过面,咱哥几个里面又只有你跟大哥长得有几分相似,性格还好,你这样的指定特讨小姑娘欢心!”他猛拍两下螭渊的肩,又重锤两下自己胸膛:“弟弟信你!”


    “……”螭渊眼神游离地望向远方那座宫殿,又带着空茫的不敢相信移回应桀坚毅的面庞,缓缓道:“老七,四哥自认与你无怨无仇……”


    “欸,这说的什么话。”应桀正色激励他:“你所有的奉献都是为了天族未来,是光荣的,是荣耀的!我们作为九重天的皇子,父王的儿子,不论面对何种困难,都应当毫不畏惧!——四哥别担心,你并不孤单,我和赤熘和天族永远在背后挺你,我们的信念与你同在!”


    他字字掷地有声,听得螭渊心头大震。


    螭渊出神许久,恍恍惚惚道:“那、那我考虑一下……”


    赤熘在一旁看得有点懵,不过眼见事情有解决的苗头了,他赶忙跟着道:“对对!咱们先回去做个周全的计划,不急这一两天的!”


    三人从地上站起身,兄友弟恭地携手远去。


    那厢,弦汐终于停下战斗后,似有所感地朝某个方向望去,确定什么都没瞧见,又迷惑地收回视线。


    ——


    玄濯这一睡就是一天一夜,第二天又神采奕奕地醒来。


    一睁眼他就开始满屋子找弦汐,连叫了好几声也没听着个回响,便又出门去找。


    结果刚推开门扉,就见弦汐卧在外面的藤椅上晒太阳,眼睛半眯着,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


    单薄白衣包裹着她纤瘦的身躯,衣襟松散,伴风微动,晨曦顺着乌木般的长发流淌,反射出淡淡光泽,与没什么血色的玉白面颊交相辉映,衬得整个人恍如冬日第一枚初雪,一触即融。


    她的呼吸很轻浅,胸口的起伏都不甚明显,静静躺在那里,透着瓷器一样脆弱易碎的美感。


    玄濯在门口看了一会,返回屋子,抱了张薄被来给弦汐盖上。


    指节触到她冰凉的外衣时,略略顿了下,曲张着想探究些什么,片刻,又强行忍住,收了回来。


    随即他在宫殿周围落下一道防卫结界,去河边冲了个澡,整好衣服烘干头发后,径自下山继续采买东西。


    离开天族下凡寻找弦汐的这些天,玄濯就已想清楚接下来会过什么样的日子。虽说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但只要能跟弦汐待在一起,这些都没什么大不了的。


    还是那句话,他玄濯干什么不成?


    这座山距离最近的人间城镇也有一段距离,玄濯兵贵神速,用了不到一炷香时间便将柴米油盐锅碗瓢盆悉数买了个齐全,又顺道搜罗了几本家常菜谱,准备带回去好好研究一番。


    温暖舒适的住处有了,接下来就是吃饱穿暖、安稳无忧的生活。


    弦汐是习惯了不吃饭的,纵使当初在龙宫因为要养胎,规律饮食了一段时间,她也仍是对吃喝不怎么感兴趣,比起正常饭菜,她更喜欢吃果子以及桂花糕之类的点心,喝的也大多是修士专供的仙露。但玄濯不一样,他过惯了精细日子,一日三餐荤素汤饭必须都得整整齐齐尝个遍才行。


    做饭这事儿自然不可能让弦汐来,于是玄濯决定自己握这锅铲子。


    玄濯回到山上住处时,弦汐刚好醒了。


    她揉着惺忪睡眼,看玄濯拎着一大堆东西进来,不由多留意了两眼。


    “醒了?”玄濯走过去想亲她一下,行至半路又想起两人现在的关系,只好忍住,笑容带着腊月清晨的疏朗:“这外边多冷,你困怎么不进去睡?”


    弦汐没马上回答,她坐起身,发现身上盖着张被子。


    她默了默,将被子推到地面,兀自往山洞方向走,“因为不想睡在你的地方。既然你起来了,那我回去了。”


    玄濯把东西一丢当即拉住她,语调仍是轻缓的:“别那么急嘛,至少吃顿饭再走。”


    弦汐古怪地看他:“饭?……你做饭?”


    玄濯挑眉:“当然。”


    弦汐静了下,“我不饿。”


    “你魂体还虚弱着,吃点饭,就当调养了。”玄濯好言劝道,“这附近的妖族杀不光就不会停止攻击,你不吃饱点,之后打架要没力气了。”


    “……”


    这话,确实在理。


    弦汐现在已经颇有些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感觉了,吃点热腾腾的东西,应该能多撑一会。


    况且,以玄濯的本事,即便做得再差应该也不至于毒死她。


    也不知玄濯之后还会不会晕,弦汐踟蹰片刻,坐回藤椅上,“吃完饭,我就走。”


    “好!”玄濯一口应下,知道这已是她最大的让步,便没再劝她进屋,两手一提地上东西高高兴兴冲进厨房。


    崭新菜谱呈一溜摊开,玄濯仅花一刻钟时间便将其全部记了个滚瓜烂熟。他先用沸水涮了几遍新买的锅,清理差不多后打了个响指,锅灶下柴火瞬间高燃,待锅被烧得足够热,再往里倒下茶油,勾人食欲的香味登时就飘了起来,随着暖白炊烟一同从烟囱口袅袅升起,歪斜着消弭在寒风中。


    只听厨房里丁零当啷的翻炒剁菜声不停,一个很符合弦汐口味的清淡的豆腐抱蛋不久便率先出了锅,玄濯锅勺一铲“咣!”的一声将菜倒进盘中,打眼看去,竟是色香味俱全!


    继第一道素菜下盘,玄濯紧接着又做了三素四荤,最后一道素菜是黄瓜、萝卜,粉条以及鸡蛋丝拼接而成的凉拌,各自泾渭分明呈出四个扇面。至于中心部分的空当,他取了根胡萝卜,拿出小刀华丽地在长指间转了几圈,对着胡萝卜唰唰唰几下寒光闪过,赫然精雕细刻出个栖在枝头的朱红凤凰,长长尾羽纤毫毕现,栩栩如生。


    最后的最后,玄濯熬了锅香浓的菌菇三鲜汤,熬的过程中还另打了个蛋进去,装盘时又细心撒了把葱花。


    他将菜都摆上桌,换了身衣服才出去喊弦汐,让她进来吃饭。


    弦汐慢悠悠进到膳间,看清饭桌的那一刻,顿时微微瞪大眼睛。


    “这些……你做的……?”她几乎是诧异地问。


    玄濯侧眼一瞄她的表情,十分“漫不经心”地一撩额发,语气淡然,嘴角却快要咧到耳根:“当然是我做的,除我之外谁还能有这么好的手艺?”


    这样的菜色,确实值得一尝。


    弦汐默默认可了他的厨艺,坐下开吃。


    吃饭过程中,玄濯照例念叨个不停:“弦汐,你别光吃菜,也来点肉。这鸡是今早上现杀的,还挺嫩,你吃两口。”


    他直接夹了一筷子鲜嫩鸡肉到弦汐碗里。


    弦汐看看已经进饭碗的肉,索性也没拒绝,小口吃了。


    “你那点饭够吃吗?不够的话厨房还有。”


    “够吃。”


    “下次我再给你多盛点,你也别总吃这么少,你现在身体不好,方方面面都得多注意着点,回头我熬点红豆粥给你喝吧,那个补气血。”


    “随你。”


    “你怎么总吃那道凉拌啊?好吃?——好吃那是肯定的,但你一顿饭也不能总吃凉的,伤胃,来喝口热汤……”


    他念念叨叨个没完,弦汐终于忍不住:“知道了,先吃饭。”


    玄濯话音一顿,“哦”了一声,没再说话。


    整张饭桌上八盘菜外加一盆汤,弦汐差不多吃了半盘,又喝了一小碗汤,剩下的七盘半和余下汤水全进了玄濯肚子,两人吃到最后竟也一点没剩。


    好不容易安安静静吃完饭,弦汐正想起身离开,然而看了看桌上被清空的盘子,却不免有些犹豫:“这些,我帮你收拾吧。”


    玄濯疑惑了下:“收拾什么?……洗盘子?这个哪用得着你收拾。”


    说完他信手一挥,盘子碗筷瞬间清清爽爽地回归原位。


    弦汐:“……”


    她于是直接掉头往外走。


    “等下。”


    手腕突然被玄濯拉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