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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71章 风满楼(二)


    兰童捂嘴笑了:“那自是的。”


    推牌九简单, 慕容卿边玩边问:“你们这花魁是个怎么比法?”


    伺粉就给众人解释了起来。


    这结海楼选花魁是个重大的事儿,是以从放出消息到最后评比,是个非常冗长繁琐的过程。


    早先两个月开始,每夜里都会有姑娘们表演了才艺, 楼里的客人都是得投选了的, 她们三个就是这个过程里没能赢到最后的人。


    伺粉说到这里,小脸上儿还有点不好意思, 透了几分单纯意味:“兰童姐姐要厉害些, 到昨儿才被筛了下来。”


    兰童不以为意:“可前头还有七位呢,我这种姿色能进前十已是不错了。”


    听得慕容卿一愣一愣的。在她看来, 这三位姿色已经算是上等,可到她们嘴里就成了平庸不值一提一般。


    她难免问道:“我记得你们前头花魁是出云, 她长相在你们楼里算是出众吗?”


    兰童替着专心推牌九的尤诺掳了金瓜子儿,笑谈了句:“出云姑娘的美貌, 无人能及, 可死了不是吗?”


    慕容卿就生了一股怪异之感。兰童语气平缓, 可她就是听出了几分恶意。像是在嘲讽就算出云貌美又如何, 最后还不是红颜成枯骨,哪里比得上活人意思。


    那话里头, 有着嫉妒。


    反倒她身侧的伺粉,替着辩解了一句:“出云花魁,也是不容易的,因着太貌美,吃了不少苦。”


    这给慕容卿说好奇了。


    伺粉腼腆笑了笑:“咱们这种地方, 公子应是晓得的。”


    慕容卿还真不晓得, 至多就是觉着风月女子用身子讨生活辛苦了些,里头的生存之道, 人心脏污,以她脑子根本想象不到。


    她也没再问。


    时辰快到了戌时时候,楼里的客人陆续多了起来。原还算安静的周遭,逐渐就嘈杂了起来。


    慕容卿侧头去看,结海楼是内里挖空的格局,楼顶处大手笔用了高价昂贵的琉璃。比普通的琉璃坚硬许多,又能多彩,那原本是波斯进贡的东西,后大宁不知哪个能人,将这东西量产了起来,不过普通老百姓还是用不起的。


    琉璃之下,是用榫卯搭建而出的横梁七横八错地横在楼体之间。那上头挂了许多的彩带,也不知是作何用处。


    楼正中间,是高台,除却两侧是乐师位置,前头尽数留给了宾客。


    这会儿就有几个姑娘已是在高台上起舞了。宾客品头论足,还有孟浪些的直接就上去摸了姑娘舞裙之下露出的脚踝。


    慕容卿就觉得有些恶心了。


    这种地方,女子就像是个物件儿,随意被人玩弄取乐。偏偏人人还觉着平常。她想到此就有些后悔,不该来这种地方,男子已是来这里消遣了这些女子,同身为女子的她们,来这处


    慕容卿想不出什么高深言语,她只觉得不该。


    她面色兴致缺缺,伺粉晓得她是女子,可龟公来时教她们只管尽心伺候了,其他的不要管。她也就哄着慕容卿,盼着这位贵人能高兴些。


    慕容卿摁下她喂酒的手:“我酒量不好,你也歇歇就是。”


    伺粉没明白她意思。


    慕容卿冲她笑笑,安抚性地拍了拍她的手。


    她二人间这点子小动静,旁边几人是没注意着的。杜若是没想到牌什么的这么好玩,平时在其他事儿上都显了笨拙的尤诺,在推牌九,玩大小点数这种事儿上似有天分。


    杜若竟玩不过她。


    慕容卿这些东西瞧不懂,都是伺粉帮着玩。


    随着戌时到,一阵儿高昂似迎人的鼓乐声响起。


    伺粉起身去将竹帘又往上卷了卷,她浅笑道:“好戏就要开场了。”


    第072章 风满楼(三)


    竹帘被拉起, 雅间内从没见过此等景象的慕容卿、杜若、尤诺三人的眼睛不自觉点亮。


    如果说她们刚进来时候结海楼是点燃了一半繁华的灯笼,那么此时是此刻,结海楼就是被人群点燃了全部繁华的中心。


    那么多的貌美女子,穿着许多她们都未曾见过的花纹样式, 或端庄, 妖娆,清纯着迈着小步子在人群中徘徊。


    那些达官贵人里, 她们还看见了不少熟悉面孔。


    慕容卿小口微张, 想不到她姐夫豫王也在其中。不过并未在大堂内停留多少时间,很快就被人领到了二楼处。虽然不尊重, 但是慕容卿也难免想了想,她二姐白双双与这里的女子相比, 能不能让轩哥哥


    慕容卿思绪想到此立马就懊悔了起来,她怎么能肤浅至此。她二姐是个心有抱负的女子, 不会为了男子迷惘。即便轩□□后是她的夫君, 就算她日后的夫君来了这种地方, 她想她二姐也是不会在乎的。


    可慕容卿晓得自己是个普通人, 普通得觉着她的姐夫,不该在成亲不到一月时候就往结海楼去。他的身份尊贵, 这种事儿瞒也瞒不住的。


    她觉得轩哥哥不够尊重她二姐。


    慕容卿抿唇,这方思绪还乱着,那方就看见了陆郴直接坐在了大堂内座位最前头。


    她下意识去看尤诺,尤诺也正好朝着慕容卿看了过来。


    但先开口的是杜若:“你们三个先下去吧,需要时候再唤你们。”


    楼里的姑娘都是人精, 自然不会问为何。


    待人一走, 尤诺撇嘴道:“陆郴那厮是风流,这种场合每回都有他, 还好嫁给他的不是你,卿卿,不然为了看着他你不得难受死。”


    “啊你”


    尤诺面略有不屑地打断慕容卿的话:“你不用担心我,我对他心里没什么欢喜。他来光窑子寻欢作乐,我不也是,回头多敲他几笔就是了。”


    慕容卿不晓得尤诺这话几分真假,是为了安抚她还是真就是这么想的。她点点头,没再反驳了尤诺。


    之后还看见了白一方和杜若大哥杜逡。


    看来结海楼选花魁的确是个盛事儿,该来的人都来了。


    杜若面上儿还有些笑意,她道:“傅家家规森严,是不允族中男子来风月之地消遣的,这么看最起码我以后不用为了这种事儿操心?”


    尤诺嗑瓜子儿:“被逼着不让来和自己不想来可是两码事儿,也不是我埋汰你啊阿若,这事儿上还得是沈少卿”


    可她话还没说完,就见着下方一身黑衣的沈止也进了楼。


    慕容卿蹙眉,说不上什么心思,她第一反应是紫珺教人和沈止说了他才来的。可这话没什么依据,紫珺一向在暗处,到底有没有派人和沈止说她也不晓得,而且沈止当初和陆郴交好,往这种地方来也不稀奇。


    三人就看着沈止在楼里同龟公交谈,最终被请到了白一方的雅间儿里。


    尤诺啧啧两声:“男人都一个样儿,别抱太大希望。”


    杜若嗯了一声,似也苦笑道:“不管自愿与否,还是有长辈是归束着好一些,我可不想日后和不知来由的女子共享夫君。”她话里不乏鄙夷道,“风月之地,终究是不大干净。”


    与此同时,尤诺忽后背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搓了搓胳膊:“我怎么突然觉得有些瘆人呢?”


    随着这句话,奏乐之声换了音调,尤诺瞧见舞姬上场,该是结海楼的话事人,一个风韵犹存的女子上台说了今晚选花魁的规矩。


    就剩下七个候选了,规矩简单的,等比完了欢喜谁就给谁投手里的花就行了。


    尤诺听完规矩才道:“我肚子有些不舒服,等会儿回来。”


    慕容卿有些不放心,让喜鹊跟着桂枝一道儿护着尤诺。


    杜若还笑她呢:“你也太小心了,就选个花魁,你大哥我大哥还都在,连豫王都在,怕什么。”


    “也是,可你也晓得的,我这人不是倒霉吗?”


    杜若眼光柔和了许多,抬手轻轻拍了拍慕容卿放在桌子上的手。


    第一个上场的姑娘,唤做奴兮。她小嘴儿小脸儿小鼻子,只那双眼很大,含着水,瞥你一眼,教人难免被其中的可怜所打动。


    她身躯纤细,在一声曲调里头就踮起了脚尖。


    原来是要跳舞。


    慕容卿没有品评奴兮,而是认真欣赏起了那舞。也不知奴兮跳得是哪种舞,大开大合,又刚中带柔。


    她被其中意境打动,心腔跳动都快了些。


    杜若也支吾了:“此等技艺,恐是只有宫中的司舞能比?”


    慕容卿算是经常看司舞跳舞的人了,她道:“这种舞我没瞧过司舞坊排练过,不大好比。不过我现在明白为何许多男子都愿意往这处来了,不为风月,也是乐事。”


    奴兮还在跳,她的袖摆、裙摆都似成了她身躯的一部分。在她的动作之下任意开合,似乎、甚至连布料落下的时候都经过精密编排,美得教人感叹。


    慕容卿看得有些激动,教画眉去找龟公。


    随着奴兮一舞毕,就听龟公嚎了一嗓子,玄字间儿贵人赏奴兮一千两银。


    这一声嚎出来,后面那些二百两,几十两都没什么好听的了。


    即便是在结海楼这种地方,一千两也不算小数目。且这人只赏了银子却连个姓氏都没报,众人难免好奇,都朝着玄字间儿看了去。


    可除了竹帘什么也瞧不见。


    杜若略有无奈又有宠溺道:“你也是出手够豪绰的,这么多人呢,你也不怕咱们被人瞧见。”


    “我也是一时有些克制不住。”慕容卿不好意思道:“你不觉着奴兮跳得太好了吗?我觉着她在结海楼简直是太可惜了啊?你想想我要是能把奴兮赎身,让她专心舞技,难保她将来不会成为舞之大家”


    杜若笑:“这事儿也就只有你能做了?我们这些人是有心无力,你有权,有财”她说着面色一变:“怎尤诺还没回来?”


    慕容卿也顿时反应了过来,她噌地起身就要去找白一方。


    恰逢龟公领着奴兮来敬酒,这是结海楼的规矩。慕容卿只好又坐了下来,她桌子底下按了按杜若的手,两人都多少有些紧张。


    奴兮却是心里一愣,她面上儿瞧不出来,可心里却在打鼓。她也没想到出手这么大方的人竟是两个女子,且看龟公的样子,真正出了这笔银子的该是穿着银灰色衣裳的这位。


    慕容卿朝着奴兮微微颔首,她道:“不用特地道谢,奴兮姑娘舞艺精湛,一千两能教在下瞧过一次这舞,是在下荣幸。”


    奴兮被这慕容卿这一句话说得心里生了古怪情绪,她在结海楼不是一日两日了。


    来楼里消遣的男子许多,女子也不是没有,男子无论先开始多人模狗样了,后头都是为了那事儿;至于女子,多是瞧个新鲜,能来这处的女子不是身份贵重就是家财万贯,何时对她们有何尊重?


    可眼前这位不一样,从龟公模样来看,这位恐不只是单单有银子那么简单,身份应该也不低。


    就这样的人,言语间却将自己放得这般“低”。


    像真是因着那一舞,就起了欣赏,尽管她是个青楼女子。


    奴兮心思复杂着朝着两人敬酒,随后退了出去。她问龟公:“那位是谁?”


    奴兮不是一般的姑娘,是很有可能成为花魁的姑娘,即便不是花魁,也会是结海楼台柱之一。从刚才那场景来看,奴兮应是入了贵人眼,龟公也就卖了个好,他压低声音道:“赐你赏银的那位,康宁郡主。”


    奴兮默然,心里第一反应竟是觉着不意外。白大公子算是楼里许多姑娘的心上人,她也没能例外。


    他的妹妹也是如此的人。


    奴兮忽就不那么厌恶跳舞了。


    慕容卿还不晓得自己意外之举,真会酿就日后一位舞之大家。只她眼下心慌得厉害,当即就要和杜若一块儿去找白一方。


    她二人不觉得这事儿多简单,也不觉得自己能处理了。几人从雅间儿出去,从拐弯处就要往白一方那处雅间去,结果就迎面遇上了正回来的尤诺。


    尤诺捂着肚子:“真没想能去了这许久。”


    画眉调侃:“尤公子可是吓死我们家主子了,她正要去找白大公子呢。”


    慕容卿有些紧张,杜若也是。她二人去看喜鹊与桂枝,她二人眼神有些浑浊,两人心中也不得对这二人也提防了起来。


    从小一起长大,慕容卿杜若对尤诺实在是太熟悉,即便面前的人装得足够像了,可她不是尤诺。


    尤诺本人在哪?这个“尤诺”又是谁?


    慕容卿不敢打草惊蛇,可她也不想回雅间儿,如果现在回去,她和杜若还不晓得会遭遇什么。


    那怎么办?


    一直在这儿僵持着也不是个事儿。


    猝不及防间,杜若道:“我们都走到这儿了,还是和白大哥知会一声吧,本也没打算瞒不是?说不定还能更尽兴呢。”


    慕容卿去看“尤诺”,她面上儿还在为肚子难受不舒服,她道:“我金瓜子儿还在玄字间呢,阿若你陪我去吧,让卿卿先去找白大哥。”


    杜若点头:“好啊。”


    慕容卿看向杜若,杜若则冲她笑了笑。


    第073章 祸又生(一)


    慕容卿转身一瞬, 隐在袖中的手不自觉抠向了手心,她不敢走得太快,生怕惊动了身后的假“尤诺”。


    真尤诺在哪里发生了什么她还不知道,现在杜若又被假“尤诺”带走。那人的目的是什么, 那人到底是谁, 出现在这里针对她们又是为什么这些都还不知道。


    慕容卿只能装作若无其事走到她大哥的天字间门前。偏偏龟公还拦着她不教她进去。


    “我是康宁郡主。”


    这个个子矮点儿的龟公先开始还不信,直到身后的门突然打开。


    开门的人是沈止。


    慕容卿对上他的眼睛, 才回头去看杜若情况。可惜只看到她和“尤诺”进了玄字间的背影。


    沈止蹙眉问:“怎的了?”


    慕容卿突抓住了沈止袖子, 她声音不大,可声音有颤抖:“杜若身边的尤诺是假的, 我不知道真尤诺在哪里,怎么办?”


    沈止眉头更紧, 他拉着慕容卿先进了雅间儿里头。


    门一关上,慕容卿再克制不住身子抖动, 双腿一软就要瘫坐到地上。沈止眼疾手快扶住了她, 白一方与杜逡见状忙上前询问。


    慕容卿是指节都在发白, 她抓着沈止和白一方, 尽力压抑着声音里的颤抖将事儿迅速说了一遍。


    “我们现在要怎么办?喜鹊桂枝好像是中毒了,她二人双眼都有点涣散, 还有尤诺,我还不知道她在哪。”


    沈止拍了拍她的手:“别慌,我先去救杜若。”


    “阿若待嫁,灼渊你要低调行事,否则于我妹妹名声有碍, 我同你一道。”


    慕容卿看着沈止与杜逡出去, 才扭头冲着白一方道:“大哥,你快跟我去找尤诺。”


    白一方嗯了一声, 来不及说教,动作间也不耽搁出了屋子。他身侧颂林,颂溪护着慕容卿也跟着一起出了雅间儿。


    那头沈止杜逡到了玄字间儿,可短短时间里,里头已是人去楼空。除了窗边掉落在地上的折扇透露出杜若可能挣扎过的意思,其他什么都没留下。


    这处窗户外是一道胡同,沈止走到窗边,见胡同里只有喜鹊同桂枝两人躺着。


    他沉声道:“两个丫鬟还在胡同里,像是睡着了,你一会儿记得带人将她二人带走。我先去追了歹人,楼里你赶紧和白一方汇合。”


    平日里多是不着调的杜逡,没忍住抓了沈止袖子,他声音有着慌乱:“我就这么一个妹妹,灼渊”


    “我明白。”


    杜逡这才放了手。


    杜逡出了玄字间儿,不忘给自己妹妹掩饰,他找来龟公,摇了摇折扇道:“我几个友人先行有事儿走了,若有什么银子没付,一并记在天字间儿头上就是。”


    龟公自是恭敬称是。


    他办完这事儿才去找了白一方。


    白一方此刻正到了一楼处,又去了后院,可男女茅厕地方哪里有人。慕容卿在女茅厕里里外外都寻遍了,根本没尤诺的影子。


    连个物件儿都没留下。


    慕容卿慌神,却不敢哭:“尤诺如今是郴哥哥未过门的妻子,他也在楼里,郴哥哥总是聪明的,要不要知会他一声?”


    白一方在这一息想了许多。他晓得自打赐婚以来,陆郴都没表露过任何不愿的意思,婚事这块儿陆家也都在正常准备着,就算不欢喜尤丫头,陆郴应该也不会对尤丫头做什么。


    可陆郴什么反应都无,白一方又觉得不大对劲。万一就是陆郴隐忍到今天才突然对尤诺下手的呢?


    白一方对陆郴了解也不太了解,这事儿他并不敢打包票,于是对慕容卿摇了摇头。


    “事关几家名誉,结海楼毕竟不是个好地方,越少人知晓越好。”


    慕容卿眼泪比言语先一步流了出来,但她还是强迫自己镇定道:“那我回去调遣府兵供大哥差遣。”


    “别你先回去了,赶紧一道的吧!”


    画眉和其他两个丫鬟已经吓傻了,慕容卿也顾不上她们几个了,匆匆出了结海楼,也不打算乘了马车,直接将马儿拆了下来。


    杜逡这会儿正和自己两个侍卫将喜鹊同桂枝从胡同里扶了出来,喜鹊这会儿脑子已经有些清醒了,她有些紧张朝着慕容卿小跑了过去。


    她鼻子不知为何流了血她也顾不上,而是冲着慕容卿和白一方迅速说了一遍她身上发生的事儿。


    喜鹊抹了一把鼻子:“尤姑娘进茅厕里头之前,都是正常的。可从里头出来之后就不大对劲了,我也是从小接触着尤姑娘的,她刚出来时候身上有一股不知名香气,这气味不大对劲,我就谎称我也要去如厕,好去看看到底是我多心还是如何。可是我一动步子,脖子就一痛,后头的事儿我就不记得了。”


    “桂枝反应更慢,她应该是什么都没注意到。”


    慕容卿闻言又去看桂枝,可桂枝的身子就瘫软到了地上。白一方察觉不对,到了桂枝跟前儿探了鼻息。


    “她死了。”白一方看了一眼杜逡:“这事儿估计瞒不下来了,得报官。”


    杜逡立马就拒绝了:“不行,我妹妹下个月就要成亲,就算不成亲,我杜家的名声怎么办?”


    “名声重要还是你妹妹的命重要?”


    杜逡却闭了眼:“此事,无论如何不能报官,如若不是她贪玩,也不会碰到意外。”


    这话意思就很明白了。


    白一方扫了杜逡一眼没再多言,转头冲着颂溪道:“带着桂枝去报官,她尸体不大对劲,找个仵作仔细看看。还有喜鹊也是,找个医术精湛的大夫立马看了,我怕来不及。”


    杜逡上前拉住欲上马的白一方:“你执意要报官,我杜家要如何自处。”


    “你烦不烦!”白一方直接给了杜逡一脚:“亏我以前还当你是个朋友,你简直迂腐!”


    慕容卿则催促道:“大哥我们快些!再晚点我怕事情更麻烦!”


    兄妹俩当街御马,就这么扬长而去。


    杜逡在后头瞧着,心里不是个滋味。他重视妹妹性命,可也同样重视家族名声。颂溪去报官他是拦不住了,只能把事儿闹大。


    毕竟出事儿的不止他妹妹。


    杜逡没再犹豫,转身又进了结海楼去找了陆郴。


    这下尤、杜、陆、白、沈五家都牵扯了进来,后续就算这事儿让上京人调侃,在风口浪尖上的人也不会是他们杜家了。


    慕容卿与白一方的马刚出了芦花长街,紫珺就不知从哪里冒出来落到了慕容卿的马背上。


    白一方正欲用鞭子抽她下来,慕容卿及时制止:“紫珺是沈少卿放在我身边的暗卫。”


    “怎么找了这么个人,我被吓一跳!”白一方见有人保护妹妹,速度更快,“你太慢了,将你身上令牌给我,我先行一步去调府兵,你到家了就乖乖待着等我们消息。”


    慕容卿从胸口掏出康宁郡主的令牌丢了过去,白一方稳稳接住不再耽搁时候,马鞭一扬很快就和她拉出一大截儿距离。


    慕容卿勒紧了缰绳,调转马头就要往城门处去。


    紫珺呵呵发笑:“白少将不是教郡主归家,郡主为何不回?”


    “我就这么两个好友,我没办法在家安生着等。”慕容卿脸上显出一种倔强:“杜若尤诺二人,从没招惹过什么是非,她俩每回都是因了我倒霉,只要我不回家,歹人应该就不会对她们做什么。”


    “意思她二人是诱饵?”


    “该是如此。”慕容卿晓得自己身份贵重,也晓得当真求财想谋求些什么都是她的价值更大。


    虽然这都是猜测,但不得不说很符合常理。


    紫珺道:“我不能进芦花长街,缘由是我曾在那处有些不好往事。是以在你三人去了长街之后便去给沈灼渊递了消息,中间儿没在长街外守着。不过”


    “不过什么?紫珺你说啊?”


    “不过我在长街外守着的时候,看见一辆马车有些不对劲。要说哪里不对劲我也说不上来,只是直觉。后沈灼渊从长街出来,我就让他去追了。”


    “朝着哪处?”


    “我想问郡主一句,你为何要赶去城门?”


    慕容卿不作他想,解释道:“我想去城门亲自盘查,只要不出上京城,歹人应该躲不了多久。”


    紫珺又笑:“那马车方向正是朝着城门处,不过我不确定沈灼渊有没有追上,也有可能那马车就是个幌子,歹人也有可能直接带了人走水路。”


    慕容卿急了:“紫珺你不用护着我,你去帮我找人!”


    “不行,我答应沈灼渊护着的人是你,其他人死活同我没什么干系。”


    慕容卿听了这话也不再和紫珺纠结,快马加鞭赶到城楼处时,城门似已经是经过了一场打斗。


    有两个兵将已是受了伤。


    慕容卿翻身下马去问守门兵将:“怎么回事儿?为何会有人受伤?”


    兵将不晓得着了男装的人是谁,见那打扮非富即贵才解释了:“沈少卿追捕犯人发生了点儿小摩擦,不碍什么事儿。”


    “他们人呢?”


    兵将指了指城门外:“出城了已经。”


    慕容卿抬头去望了城门之外,此刻那一扇巨大的门后,是不同于城内的一片漆黑。


    上京每晚子时关城门,这会儿离子时还剩下一个时辰左右。


    慕容卿不确定沈止能不能抓到歹人,救回杜若和尤诺,如果歹人就是想诱惑她出城呢?


    这样她的批命许就会应验。


    慕容卿的脑子不算很聪明,能想到此等境地已算不易。可她想错了,歹人就是不想她出城,才会废了大功夫将杜若与尤诺带出城。


    哪怕这样胜算会低,也在所不惜。


    因着这般,就能将慕容卿彻底排除在外。


    即便按着慕容卿自己的性子,她自己想出城,那些在乎她的人宁愿将她打晕,也不会让她出城。


    事实也是如此,紫珺先慕容卿动作一步拉住了她的手腕:“郡主,你不能去。”


    第074章 祸又生(二)


    慕容卿看着紫珺, 看着这个佝偻着腰的女子,她的眼神变得柔和:“紫珺,今天如果是你因我遭了歹人算计,我也一样会为了你出城的。”


    她的声音其实不大, 紫珺抓她的手却有些抓不住了。她活到今天, 见过许多脏污,为了名, 为了利, 为了维持尊贵能将人踩在脚底,这样的人太多太多太多, 以致于紫珺觉着这才是寻常的。


    她不懂沈止欢喜慕容卿什么,在她瞧来, 慕容卿不算貌美,不算聪明, 温吞又糊涂, 甚至在陆郴和沈止之事上她也不算坚持。说是重情, 可紫珺觉着她也是自私的, 为了自己时候也会不惜去伤了别人。


    这样的人,原本是紫珺最厌恶的那种, 伪善得占了所有的好处,最后再一脸无辜模样,岂不可笑?


    紫珺闷闷笑了几声,才道:“这话我可不信,我只是奉命护着郡主, 其他人死活与我没什么干系。”她这么说着, 却还是松开了慕容卿的手,“郡主既要去, 我也不拦你。”


    慕容卿没耽搁时候,又小跑到了马匹旁边,翻身上马的动作利索,一勒缰绳朝着紫珺颔首:“多谢。”


    马儿欲奔,紫珺一个动作又落到了她身后,语气不乏调笑:“我只说不拦着,可没说不跟着。”


    慕容卿没再接这话,身子做伏低状,直接御马跨过了守门兵将围围着的人墙。


    一层激起千层浪,有不远看热闹的不知是哪个百姓嚎了一嗓子:“康宁郡主出城了!”


    整个上京的人晓得,康宁郡主幼年时候被高人批命,其身气运微弱,只能在真龙气所笼罩的上京城过活,她出不得上京,一旦出城,必性命堪忧。


    郡主五岁那年前脚刚出上京,后脚其所乘马车就栽到了水里,差点儿溺毙而亡的事儿也不是什么秘密。


    就算不出上京,郡主也活不过三十。


    这事儿玄而又玄,大多数人也就是听个玄妙,并不觉得这世间真有什么气运之说。指不定就是那帮子贵人胆小儿惜命,自己吓自己,还不愿意承认,才编出了这么一套说法罢了。


    就连白一方,荷花夫人,陆郴这些人,对此说法也是半信半疑。


    可就在陆郴听到灵泽过来说了这消息,瞳孔还是在这一瞬露了恐慌。


    杜逡还在喋喋不休:“你给个反应行不行?这节骨眼儿当真生事儿对你陆家名声也不好听,你如今是”他话还没说完,就见着陆郴噌地从椅子上站起。


    陆郴没理杜逡,冲着寒酥道:“上去知会一声豫王,康宁郡主与杜尤两家在结海楼遇了歹人,去请命封了结海楼,上上下下里里外外谁人都不能放过一一盘查,还有城楼与码头,防止歹人出城。”


    他脸色阴沉:“什么时候找到人,结海楼的人才能走。”


    陆郴说罢就要出去,杜逡还在后头追:“清川你要去哪!”


    可他跟到门口时候,陆郴已经上马要走,灵泽紧跟其后,杜逡一拍大腿,哎了一声硬着头皮只能再去找豫王。


    城门处想继续看热闹的百姓,就陆续看着陆家修撰,白家少将带了一群府兵相继前后出了城。


    连衙司与大理寺都被惊动。


    今夜,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城外,月光皎洁,原本清晖之光洒在官道之上,本该静谧景象,却因人心蒙上一股担忧慌乱。


    慕容卿循着马车痕迹,在出城一刻之后拐到了小道儿上。


    紫珺出声提醒:“这处有打斗痕迹,马蹄印混乱,该是那帮人暂拖住了沈灼渊,然后马儿发狂拉着马车奔向了西边儿。”


    慕容卿用了狠力抽了马鞭,夜风吹得她脸都发疼。她没有犹豫,直跟着马车痕迹赶路。


    在她想来,沈止武功高强应该暂没什么紧急,马车上的人可就不一定了。


    紫珺还在说风凉话:“这事儿一瞧就是一帮子人筹谋的,不像谋财,反像害命。你就不怕赶过去了看到的是两具尸首?”


    慕容卿心口几欲跳出胸腔,她语速很快道:“不是害命。”


    紫珺挑眉:“为何?”


    慕容卿没空解释,她速度极快,很快就听到了马儿嘶鸣车轮轧路和女子哭声,她一下子就听出来那是尤诺的声音。


    本欲跳出胸腔的心稍稍回去了些,慕容卿一咬牙,压住心内惧怕又将马儿速度往上提了些。


    此时速度已快得紫珺都不得不揽了慕容卿的腰身儿。


    风掠过脸侧都有些疼。


    慕容卿一遍遍默念,不能怕不能怕不能怕,可在实现窥见到了马车时候,她依旧无法控制地吞噎了下口水。


    只见一黑一棕两匹马儿正发狂奔走,马车穹顶被兵器削去一半,两壁摇摇欲坠几欲散架,可怜的尤诺则整个身子盘在车辕处哭爹喊娘。


    慕容卿大喊:“阿诺!”


    尤诺听见慕容卿的声音,岔气儿了一息,随后哭得更大声:“卿卿!快来救我!啊!”


    慕容卿身子伏低再伏地,以盼马儿能再快些,好拉近和那发疯马匹的距离。


    “紫珺!你带兵器了吗!”


    “带了!你驱马往右,我轻功跃过去!”


    慕容卿不敢不听。


    尤诺已是被吓得哭得脑子都发痛了,她一睁眼时候人就在这狂奔的马车上了,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这会儿看见慕容卿,有了点神智弓起了上半身,好准备着一会儿随时跳车。


    可她一起身,藉着月光看清远处之景时,双眸收缩,浑身发着抖。不过瞬间,她尖叫似能刺破黑夜,嗓子都要喊破:“前——面——是——悬崖!卿卿!你快——勒——马!”


    慕容卿活这么大从没像哪个时候比此时此刻更清醒,她对尤诺之言充耳不闻,速度不减反增。


    “这个距离够吗?”


    “太远,再近些。”紫珺调整姿势,双手铁爪亮出,在月色之下闪动寒光,“前面是悬崖,只能让距离近些,然后我带着你一块儿跳到车辕上,再劈断车辕。”


    慕容卿气息急促,她手腕已是发麻,虎口也是磨出了血。她还未曾发觉,再马儿抬腿越过一道岩石之后,大喊:“快!”


    这个距离也还是有些远,可紫珺也晓得慕容卿已是用尽全力。紫珺顾不得细节,左手掐住了慕容卿后脖颈,借了铁爪勾住衣裳。


    慕容卿闷哼一声,眼中天旋地转,在万物在眼中归正之时,已是看着紫珺跃到了马车上。她身子不稳,被颠簸的半个身子大腿都在车辕之外。


    地上碎尸野草带刺枝蔓太多,转眼间她的腿上已是密密麻麻许多的碎痕。


    尤诺还在哭嚷。


    紫珺正要劈开车辕。


    马儿疯魔,不顾危险。


    悬崖断壁就在面前。


    慕容卿也不知是哪里来的韧劲儿,硬生生靠着双臂力气拉住了尤诺:“快跳车!”


    尤诺涕泗横流:“我不敢我不敢!我不敢!卿卿!我不敢!”


    紫珺佝偻着腰,十成内力一爪劈开了车辕,马儿长鸣,疯魔至冲着悬崖一跃而下!


    另一匹马也因双蹄阻滞不及,紧随其后一道落了下去。


    绳索惯力拉扯,让已然七零八落的马车跟着往前了一段距离,慕容卿拉不下来尤诺,当机立断整个身子往下压,半曲膝盖拖地,靠着血肉之躯与地面磨擦,让车舆慢了下来,好不至于跟着马儿一同掉落悬崖。


    一切发生不过一息,紫珺脚上用力,一脚将尤诺踢下了马车。同时她扯住了慕容卿后脖颈向前,整个马车悬空,在没人压住尾端之后,整个车身都顺着崖边滚了下去。


    慕容卿后脖颈,膝盖都有伤口,此刻那血渗透了布料,她浑然不觉,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用了多大力气,掐着尤诺双臂:“阿若呢!”


    尤诺鼻涕都落下:“我不晓得,我一醒就在马车上,我没看到阿若!”


    慕容卿心里一凉,她脑子都来不及捋清思绪,正要问紫珺怎么办,一道箭羽划破长空,直指慕容卿要害!


    这须臾间,慕容卿想了许多。


    一是庆幸,庆幸歹人的确是冲着她来,这才没害了尤诺的命,她还天真,盼着杜若该是和尤诺差不多,应还是活着的。


    二是难过,难过记事儿来两次出京,一次落水,一次就要遭了这暗箭所伤,连她也不得不认,她的命运的确逃不脱那批命所言了。


    三又无畏,无畏之处在于,如果今日是她死期,她并无遗憾。她活到如今一共一十六年,五千八百多天,可她每一日都在好好珍惜了身边人,也好好珍惜了自己,无论是旁人觉着好的坏的对的错的迷惘的她都遵循了自己本心好好做了,这就够了。


    慕容卿在紫珺还未反应过来之时,第一时候张开了双臂护住了尤诺,她脸上显出了甚少在她脸上能瞧见的倔强,眼睛死死盯住了那道箭羽。


    紫珺跃在半空,长臂伸出,右手五指张开,铁爪探出全部,期盼能抓住那支带有攫魂夺命之威的箭羽。


    可如何是好,她身有残疾,胳膊身躯因虐待无法如常人一般展开。


    只差几厘,就差那么几厘。


    让她没能抓住。


    箭羽之利刃穿破血肉,“噗嗤”声陡然乍响。


    一股如绞般的酸涩痛楚弥漫了三人心头,恰好赶到的沈止、陆郴、白一方甚至还有些茫然。


    第075章 祸又生(三)


    宋令仪从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她从没设想过有朝一日会亲眼看着慕容卿的身子会与血融在一处。


    也没想过慕容卿的手会在她面前无力垂下。


    原本, 她与秦自生秦三娘做了交易,他二人帮她报复了杜若,白双双,后头她自当为她二人效力, 去杀沈止与陆郴。


    宋令仪习了蛊, 许是天资足够,这一道上她比许多苗疆人学得还要快, 有了蛊毒帮忙, 许多事儿就要方便许多。


    他们盯防多日,相中了尤诺身边的丫鬟桂枝, 以蛊操控,得了九月初一杜若要与尤诺慕容卿小聚之事。


    九里亭守卫森严, 白日里没寻到机会,没想到临近黄昏她们三人就去了结海楼。秦三娘曾在结海楼当过一阵子花魁, 自是对此地了解, 行事更为方便。


    可秦三娘没想到沈止会出现在楼里, 也没想到喜鹊会那般机敏以致于易容之后那么快就被发现, 这也让宋令仪不得不变了原本下毒再掳人的计划。


    今日之事,从头到尾宋令仪的目的都是杜若, 尤诺不过是个诱饵,撑死了也就是要她吃吃苦头罢了。


    眼下杜若那头事儿该是成了,可宋令仪没想到慕容卿会为了救人出城,她没想到一直在她身边充当暗卫角色的佝偻之人会放她出城。


    她更没想到秦自生不单单只是冲着陆郴而去,他还想杀慕容卿。


    那一箭, 宋令仪亲眼看着秦自生拉满弓射出, 他嘴里说着是冲着那佝偻怪物,可当宋令仪看清楚那箭生生刺穿了慕容卿的身躯之时, 她手比脑子更快的向秦自生下了蛊。


    修武之人,武功又在一流高手的秦自生躲过了宋令仪动作,他转身掐住了宋令仪脖子。


    女子小小身躯就在秦自生手中。


    宋令仪的脸憋得通红,双手死死抠着秦自生的手。


    秦自生笑得温润,手中力道不减。因着他用力,宋令仪身子悬空,影子适当与地面拉开了一段距离。


    “陆郴害死了柳依,我则顺势杀了慕容卿,我的心上人换他的心上人,这难道不应该?不公平?”


    宋令仪晓得柳依是秦自生死去的青梅竹马,她不清楚那段往事,信了是陆郴害死柳依的话,以为秦自生真的只是要找陆郴报仇。


    她从喉咙缝隙挤出一句话:“你还不快逃,沈灼渊可就在那里。”


    秦自生笑,松了力道,他并没真想杀了宋令仪,于是带着她迅速逃离了此地。


    可他们的担忧其实多余。


    沈止被眼前一幕攫取了心神,根本就没注意到东南方的动静。


    而在慕容卿身后的尤诺哭声戛然而止,如一头寻不到方向的小兽低了脑袋,茫然无措地看着慕容卿后背突出的那一截箭支。


    那上头甚至还蝉联着几许碎肉,白里透着红,就那么挂在箭头上。


    欲语泪先流。


    尤诺面上血色几乎在一瞬褪去,被眼前可怖场景吓到不会说了言语,她张着嘴,口水都流下,只能发出啊啊之声。


    她双手颤抖,不敢触碰慕容卿身子,可又怕慕容卿会死,她抽出身上的巾帕试图堵住箭羽周围好让那血不再流。


    堵住了后头,可前头呢?


    尤诺双唇发颤,四肢百骸的血都发凉,拉着她往下坠。


    慕容卿却率先摁住了尤诺那双已然似无主的手,她的面容很柔,嘴角噙着浅笑,声音很轻,语速很快:“好友多年,你和阿若因我倒霉了许多次,对不住。”


    尤诺根本搞不懂她在说什么,只能摇头又抽出手去给她捂伤口,声音都似痴似傻,出了呜啊之声什么都无法说出口。


    “听我说,我命中合该有此一劫,不是今日也可能是明日,不必太放在心上。眼下,快去找阿若,她很有可能还在城内,快去找。”


    慕容卿在失去意识之前,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嘶喊:“快去找阿若!”


    可实际上听在旁人耳朵里,不过如蚊蝇之声罢了。


    慕容卿的身子如被串起终于无力的鱼儿,就那么在尤诺面前低垂了脑袋。她银灰色的衣裳都被血浸湿,尤诺伸手去捂,可除了沾染了满手的血以外什么用都无。


    尤诺甚至都没发现沈止陆郴白一方紫珺都在跟前,面前一大堆府兵围堵,一片嘈杂之声,在尤诺耳中化成一条可以听到的无限蔓延的细鸣。


    细鸣还在拉长。


    直至万籁俱寂。


    一切都安静了下来。


    尤诺看着沈止给卿卿点了几处穴道,又看着陆郴跪地捂着头痛苦挣扎似有什么要从他身躯之中破体而出,还有从没流过泪的白大哥竟然在哭。


    卿卿最后一句话在尤诺耳边重复,尤诺摇了摇脑袋,沾染鲜血的手抓住了白一方的胳膊:“去救阿若,去救阿若,卿卿说阿若很有可能还在城内,去救阿若,白大哥快去救阿若”


    尤诺听不到白一方在说什么,也听不到沈止在说什么,也听不到陆郴拉住了白一方在说什么。


    她甚至不知道她又是怎么跟着白一方回了城,她只能一直念着“去救阿若”这句话。


    马蹄踢踏。


    两旁之景以疾风迅雷之速在眼前掠过。


    风在耳侧,刮过脸庞。


    有什么东西滴到脸上,尤诺伸手去摸,又去看手上摸到的东西。


    是卿卿的血。


    又沾染了白大哥的泪。


    尤诺几乎清晰地感受到了心口的撕扯痛楚,她紧紧抓住了白一方的衣裳,将头埋在了白一方的后背处。


    眼泪大滴大滴,打湿了那一小片布料。


    尤诺从未哭得如此隐忍,她身子瑟缩,在说:“去救阿若,去救阿若”


    不知过了多久,尤诺只晓得是在天刚有鱼肚白时候,她和白一方才找到了杜若。


    在一处城外码头不远处的河面上,就在那样一艘破旧的篷船上,找到了杜若。


    因尤诺神魂似有不稳痴傻之兆,一再重复,白一方只好带着她一道上了那船。


    白一方以为,他也做了准备,以为船上大抵是杜若的尸体。


    可面前之景似乎比死还要糟糕。


    尤诺在看到杜若赤身裸体的那一瞬,原本万籁俱寂的耳畔忽又变得嘈杂。她身子一软,几乎是瘫软着跪爬到了杜若面前。


    她在祈求,祈求杜若没有死,她也祈求杜若是昏迷着的,这样她就可以骗她,骗她什么都没发生,骗她身上的淤青伤痕都是因为撞到的,都是因为挨了打。


    可尤诺就猝不及防对上了杜若那双空洞的眼,她还来不及说什么,一道黑色的披风就隔空披到了杜若的身上。


    尤诺哆嗦着想要给杜若理好披风,可她一看到手上的血就抖得什么也做不了。


    白一方上前拍了拍尤诺:“我来。”他说着扶起杜若,将人扶起靠在了篷船船壁上。


    “尤丫头,去拿船头葫芦瓢舀一瓢水过来。”白一方说完不再管了尤诺的哆嗦。


    他伸手一点一点给杜若捋好了凌乱的头发,又双手迅速地给她编了个长辫子。


    就在尤诺捧着葫芦瓢到了白一方跟前,白一方欲用手帕给杜若擦身子清理的时候,杜若空洞的眼紧紧盯住了白一方的脸。


    “杀了我。”


    白一方看着她不言语。


    四目相对。


    杜若又重复:“杀了我。”


    白一方避开她的眼神,给她擦脸,言语却铿锵有力:“我会替你报仇。”


    杜若三魂七魄都无了:“报仇有什么用呢?我活不了了,昨夜几个年过半百的”


    白一方捂住了她的嘴,没让她继续往下说,他暴怒骂了句:“这他妈的又不是你个小女子的错!”


    尤诺捂着嘴,尽力控制住自己不哭出来,她声音颤栗:“阿若,你不能死,卿卿临死前都在念着你,你”


    杜若空洞的眼神此刻才聚焦,她看向尤诺,轻声问:“是卿卿的血吗?”


    尤诺捂着嘴,身子不住抖动,她没否认。


    白一方也没否认。


    杜若流了泪,一滴泪落下,紧跟其后的泪珠将她那双眼都要淹没,她哭得身子都靠不住,往一边歪了过去。


    白一方将她揽在怀里,又将已然透支了力气的尤诺搂在怀里,一个大男人说话都哽咽:“沈止说,卿卿还有救,你们也好好的,好好往下活,算我求你们,好吗?”


    两个小姑娘这才放肆痛哭起来。


    哭声穿透这头顶草棚,又穿透这一片湖,这一片天。


    最终穿透心腔,直至第一缕光洒入人间。


    似又获了一线生机。


    尤诺心神稍一放松就哭晕了过去,白一方一时顾不上她,只能继续拿自己的帕子给杜若擦洗清理。


    当擦干净了杜若的脸,就要给杜若擦身子。


    杜若泪不停,她想阻止,可她身子动不了,她卑微祈求:“白大哥,我这幅身子脏了,可我不想脏了你的手。”


    白一方抿唇不言,手上动作也没有停。


    “白大哥,你不要管我了,我如今这幅模样,和傅家的婚事是成不了了,杜家不会再有我容身之地,整个上京也不会再有我容身之地。”


    “卿卿豁出了一条命都念着我,让我没办法去死,但我可以落发为尼,下半辈子就让我”


    “我娶你。”


    杜若哭得苍凉。


    白一方拥她入怀。


    他简短一句,字字穿透杜若魂与魄。


    “今生今世,只你一个。”


    第076章 欠与还


    九月初一, 还只是整个上京城的老百姓乱了一遭。


    九月初二,则是整个上京城权贵都被震动。


    康宁郡主于昨夜出城,不知被何人一箭穿心。


    大理寺沈少卿沈灼渊连夜抱着浑身是血的康宁郡主硬闯禁宫,深夜惊动皇帝皇后。


    原以为康宁郡主已是回天乏术, 没想到钦天监国师却拿出一道先帝秘旨, 以宁朝密宝九龙冰丹强行为康宁郡主续命。


    这九龙冰丹原本只是皇宫大内的传言,有没有都没人晓得。传言此丹可起死回生, 就算真有, 真留着也是给皇帝续命用的。


    没想到先帝自己与先后都没舍得吃,也竟没舍得告诉如今的皇帝, 竟是留给了康宁郡主。


    先帝先后为了这么个抱来的女儿,当真是煞费苦心。


    可在众人看来, 何必违抗天命强求?康宁郡主说到底不过是个普通女子,那一枚冰丹, 给她去用着实暴殄天物。


    传出皇宫的消息就这么多, 众人不晓得还有许多事儿。


    比如那道秘旨不过是先帝给康宁郡主留下的一道保命符, 比如先后也给自己这个女儿留了两样价值连城的宝贝。


    此时此刻, 慕容卿正躺在一张从极北之地挖来的寒玉所打造的玉床上,虽是寒玉, 但有延年益寿之效;她的手里还抱着那炳从小就跟着她一起睡觉的九苔如意。


    从前白中透绿只觉贵重难得的如意,这会儿中间的凸起雕刻处却微微发着红色光芒,虽微弱,但仍彰显了一丝生机。


    慕容卿就这么躺着,全然不晓得外界如何。


    朝堂震动不提, 先说倒了大霉的安国公府, 此事竟牵扯到了国公府老太太的外孙女,那位早已出嫁的宋令仪, 是以整个府邸上下不分男女老少主子下人统统下狱。


    这会儿还只是下狱,康宁郡主能活还好说,不能活的话,就算皇帝皇帝高抬贵手,豫王妃呢?死了媳妇儿的沈少卿呢?还有那个显然没忘情浑身煞气的陆学士呢?


    安国公府一家生与死如何,很难教人生什么盼头。


    至于宋令仪远在郴洲的生父一家,皇帝下令缉拿归京,意思是待审讯后再判,估计是一时着急还没想到什么罪名好直接处死。


    可这路上就有说法了,半道儿病死什么的想必皇帝也是喜闻乐见。


    另倒了大霉的还有结海楼,上京都传结海楼背后是上京惹不起的贵人,可碰到了康宁郡主这事儿上,再贵人也无用。


    结海楼被查封,名下金银财宝悉数被充公。听闻原本豫王妃是要屠了结海楼一群人,硬生生被沈少卿按了下来,只羁押了三个可能与此事有关的姑娘。


    其他的人审讯之后则被放了。


    因着康宁郡主的事儿实在教人太震惊,以致于杜尤两家的姑娘发生了什么反而说道的人不多。


    杜、尤、白三家有意压了消息,所以外界只晓得是康宁郡主在城外为救好友被一箭穿心,至于救的是尤诺,还是杜若,还是两个一块儿救了,知晓的人还真不多。


    白一方也庆幸那日是在河中央,他只和尤诺上了船,万一是在旁的地方,怕这消息是拦也拦不住。


    知晓的人不多,不代表没有,不代表不能揣测。


    白一方索性教人另放了个假消息出去,道是杜若原本是要被人掳走拿去卖银子,可没想到全成戒严,歹人被吓跑,可这么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还是中了点儿东西的,结果老天眷顾,落到了白家大公子头上。


    这样的说法也不好听,可比真相教人能接受能理解的多。


    傅杜两家迅速退婚,白一方速度也快,杜家前脚上午刚退婚,后脚中午他就去上门提了亲。


    城里因为抓捕搜查人人紧张兮兮,对白家敲锣打鼓去杜家上门求娶之事还没心思说道。


    杜白两家定亲,就这么张扬又被迫低调了下去。


    与此同时,城外某一处山上,出现了四名年过半百男子的尸体,其惨状不忍直视,尸体被曝荒野,被山中蛇虫鼠蚁豺狼野兽席卷,连个全尸都没留下。


    还有尤家姑娘,也是可怜,似是惊吓过度,夜夜不能安眠,呓语不停,如此一来,同陆家的婚事也就不得不往后推了推。


    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还是都觉着康宁郡主活不了了,陆尤两家的婚事被推到了白沈两家的同一天。


    也就是腊月十二那日。


    最后,宋令仪此人被悬赏,黑白两道都欲取其首级好换取赏银。尤其是江湖通缉令,其悬赏金一度跃过了沈止。


    其背后的秦三娘与秦自生二人因着每次易容面容都不一样,还没被挖出来。


    只知宋令仪有同谋,却不知晓是他二人。


    沈止知晓此事是宋令仪的手笔,但他也知晓,射向慕容卿那一箭绝对不是宋令仪的主意,也绝对不是她下的手。


    他心里猜测这一箭应该是秦自生,毕竟上辈子就是如此,这辈子是提前了。


    可秦自生怎么就和宋令仪搭到了一起?上辈子可没有这桩事。


    秦自生无需太在意,终究会死在他手上。


    至于宋令仪,同生蛊还在她手里,她还不能死。


    沈止是知晓这事儿是谁整出来的,但没拿到蛊之前他并不想把人逼到绝路,更想全力保全。宋令仪及其同谋能这么快就被人追杀,还是托了陆郴的福气。


    慕容卿如今在皇宫大内躺着,沈止入不了她的梦,冰丹能续一时,却不能续一世,也不能教她醒过来。


    只有同生蛊。


    才是关键。


    沈止没有犹豫,九月初五这日夜里,悄无声息落在了陆府的地界儿。他有些讶然飞雪阁竟被封了,本该去陆府其他地方寻了陆郴,可他的脚却没动。


    身后传来声响,沈止也没动。


    陆郴走到他身侧,也看向了沈止看向的地方,他不动声色忽道了句:“你在看什么?看你曾躲过的地方吗?”


    这句没头没尾没来由,沈止面色并无变化,他侧头瞧着陆郴,简短一句道明了来意:“宋令仪手里有同生蛊,她不能死。”


    “同生蛊为何物?”


    沈止解释了一遍。


    陆郴嗤笑:“传说之物你也信。”


    “先帝当年,就是用了儿女气运换了这蛊救了先后一命。”


    陆郴沉默了。


    先帝先后的确同日而亡不假,可同生蛊之事他真闻所未闻。


    沈止并不多劝,意思带到他便欲走,还不忘提醒了陆郴一句:“当日射箭之人,十有八九是秦自生,我还在查,待有了证据自当移交九格司追拿。”


    临了,沈止望着他,轻声道:“柳依那一命的债,如今卿卿,已是替你还了。”


    陆郴明白沈止的言下之意,慕容卿替他还了柳依的债,那他与她之间剪不断理还乱的债,也就了了。


    如果是前世有债今生才会相遇,到此,终是了了。


    无论你愿还是不愿。


    天意如此。


    沈止悄无声息地来,又悄无声息的走。


    陆郴则望着飞雪阁的那处瓦角后的树梢出神。


    三日后,江湖上那道追杀宋令仪的追杀令撤下,摇身一变成了青蛇郎君秦自生的追杀令。


    如若说那帮子眼馋赏金的,不知晓宋令仪乃何方神圣正暗自着急不知如何是好,可秦自生就不一样了。


    他不像沈止那般难啃,以致于如今没人再敢触沈止霉头,这是一份只能看吃不着,也没本事吃得着的赏金;他也不像宋令仪在江湖上籍籍无名,不知从何下手。


    秦自生固然武功不低,算得上一流高手,可江湖上的一流高手多了去了,比一流高手的顶尖高手也有不少。他行走江湖多年,比世家的公子姑娘可好找多了。


    是以这道追杀令一出,着实给秦自生带了不少麻烦。


    秦三娘与宋令仪在追杀令一出,就与秦自生分道扬镳,费了不少劲又绕回了京城。


    她二人又不对付,各自散到了京中南北两处。


    宋令仪住到了北边老城最角落的一处破院子里头,这处衣食住行都不大方便,可人少,清静。


    只有这般,才能让她安心养她的蛊。


    回到京城,她听闻了慕容卿的事儿,心里一松;听到郴州那一家子即将羁押归京,心里一笑;听到杜若的事儿,心里又是讥讽。


    宋令仪觉得她还得谢谢白一方,如果没有他,杜若大概会寻死,或是被送到庄子上当个活死人,亦或是当个尼姑。


    这些其实都不够解恨,可她却嫁给了白一方。


    宋令仪都要忍不住发笑,她想以杜若的性子,余生定要日日夜夜活在唾手可得的圆满与自己是个婊子根本不配的折磨里。


    还能有什么比这个更教人觉得痛快的了吗?


    其实她从来没想过要杜若死,如果不是那几个老头没能带着杜若出城,她的后半辈子,都得在那几个老头手里过活。


    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宋令仪嘴角噙了一丝笑意换上了一张易容的脸,她背着背篓出去买些菜食,听人说起豫王妃如何如何手段。


    她听了也在想,要怎么对付白双双,才能让她也


    宋令仪看到几个垂髫小童在树下玩耍,她便上前同小童玩了起来。


    她高兴的时候太少,少到只有那么须臾几刻,她拥有的已经那么少了,那些不放过她的人自当百倍千倍奉还。


    宋令仪清楚,她的身后是悬崖。


    她只能继续,朝前走。


    第077章 醒不来(一)


    宋令仪心里, 如今的期待的事儿只有一桩,就是盼着慕容卿能醒来,只要她能醒,她觉着自己内心还不至于全然被仇恨淹没。


    不止是她, 所有人都盼着慕容卿能醒。


    可从九月初一到九月初十, 她没能醒来。


    九月二十,她依旧没能醒来。


    她的身形, 也在一日一日的沉睡里, 迅速消减了下去。


    慕容卿则沉溺梦中,全然不知自己已在生死边缘徘徊。


    她活在了梦里, 从她十六岁那年出嫁开始。


    喜鹊扶着她进了洞房,见人都退出去了之后才赶紧从桌子上拿了两块点心给慕容卿递了过去。


    慕容卿埋冤:“成亲这事儿也太累人了, 从早磨到晚,我脖子都快断了。”


    喜鹊笑道:“还不是姑爷命人特造的这喜冠太重了, 上头那一颗颗宝石都给奴婢看花眼了。”


    “郴哥哥在这上头是讲究的, 可真是不管我脖子死活。”


    “好啦郡主, 这不正是证明了姑爷对郡主重视。”画眉又给慕容卿递上茶水, “今儿还有桩稀奇事儿。”


    慕容卿摆手教她快说,别卖关子。


    画眉小声道:“也不晓得是不是奴婢眼花, 郡主和姑爷拜堂时候,奴婢瞧见沈少卿眼中似有泪花,那眼神看的可不是姑爷,而是咱们家郡主。”


    喜鹊呸了一声。


    慕容卿也被逗笑:“他是郴哥哥好友,定是为了郴哥哥高兴才如此, 和我该是没什么干系, 置多,也就是觉着郴哥哥娶得了心上人”


    她不好意思再说, 主仆几人乐做一团。


    待外头宾客酒宴之声渐消,门口一有了动静,慕容卿没忍住揭开盖头就要去扶脚步有了醉意的陆郴。


    伺候的丫鬟识相退了下去。


    慕容卿没见过穿红衣的陆郴,一时见了,害羞之余又忍不住被陆郴容颜触动,侧了脸避开他的眼神道了句:“还是教人送点儿醒酒汤来。”


    陆郴不言语,将她按回了床上,又将盖头给她重新盖了上。


    慕容卿双腿并拢,手指抓着腰带,心里忍不住泛起甜意。她其实不在乎这些虚礼,没想到她郴哥哥竟非得走个全套。


    小时候过家家都玩过好多次了,还不嫌腻么?


    她心里腹诽几句,却全然不觉着陆郴这磨叽有何不好,她只觉着陆郴重视她。


    掀开盖头,喝过交杯酒。


    陆郴将她发冠取下,两人坐在梳妆台前相顾一时无言。


    慕容卿双颊很红,还有些紧张。出嫁前她娘亲荷花夫人是亲自教了她的,她娘丢给了她几本春宫图,还和她说这事儿是快活事儿,只管享受了就行。


    她先前还没怎么明白,翻开册子之后粗略扫了几眼就不敢看了。


    多吓人啊。


    她不太敢相信风光霁月的郴哥哥身上长了那么丑的东西,那也太难看了。


    慕容卿不怕陆郴,可还是有点儿怕这事儿的。是以这会儿喝完了交杯酒,心里就有点慌。


    她小心翼翼抬头去看陆郴,陆郴眼中醉意太浓,她的脸侧被他抚在手中,慕容卿忍不住去蹭了蹭,她问:“郴哥哥,累不累?”


    陆郴摇头,双眼逐渐水润,慕容卿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他拥入了怀中。


    这姿势不太舒服,慕容卿想推开他,劝人去床上,可还没开口,肩膀处就感受到了濡湿。


    她心一下子就软得一塌糊涂。


    慕容卿抚着陆郴后背,一下,一下,又一下。


    “我娶到你了对吧?”


    “卿卿,你也是真的嫁给我了对不对?”


    他的声音听在耳朵里甚至有些颤栗。


    慕容卿甚少见到陆郴失态如此,这脆弱模样,自打陆郴双亲去世以后,她就再没见过了。那时她年岁还小,记忆都有些模糊,没想到成亲这日会看到陆郴这样。


    她鼻子也有些发酸,瓮声瓮气的嗯了一声:“我从小就想着嫁你的,自是真的。”


    “郴哥哥,你别哭了,哭得我也想哭,我舍不得你难过。”


    陆郴拥她更紧:“我不难过。”


    慕容卿也不再言语,等了半晌,身子实在撑不住了,才去推陆郴,结果这人却是睡着了。


    她也是累,多少也有点想躲着洞房的事儿,传唤了下人洗漱完就乖乖和陆郴躺到了一张床上。


    本来慕容卿还想往陆郴怀里钻,结果脑袋一沾到枕头,睡得太沉。


    她是被一阵撕心裂肺的痛疼醒的,脑子还混沌着并不清醒,一张眼看见陆郴的脸,眼泪就掉了下来:“郴哥哥,有东西咬我,我好疼。”


    陆郴身子伏低,去吻她。


    慕容卿没经过陆郴这等汹涌的吻,亲得她气息都要被夺走一般。心口也被掐着,她才多少反应过来了。


    陆郴的气息就在耳侧,她不知被什么触动,心里放松了些,就任由陆郴折腾了去。


    天不过刚擦亮,就要了两回水。


    慕容卿哭得鼻子都发红,她揽着陆郴脖颈:“郴哥哥,我不行了,我真的不行了。”


    陆郴低头吻在她嘴角:“乖,再多一回。”


    慕容卿猛摇头,可陆郴又哄着她,又是亲她,又是装可怜,以致于辰时初又要了回水。


    她腿都有点打摆子了。


    陆郴将湿了的小衣,寝衣都给扔到了地上。屋内地暖生得足,没什么惹了风寒的担忧,抱着慕容卿就去了净室。


    “我自己可以的,郴哥哥。”慕容卿还是害羞,推开陆郴想自己洗。


    “你还有力气?”


    慕容卿看陆郴显然还有余力,一副含笑调侃模样,猛摇头:“没了没了真没了。”她是真怕了,虽说到后头也觉着有些舒服了,但真当事了,那处就火辣辣的疼。


    陆郴拿着巾帕给慕容卿擦洗,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洗完了之后从梳妆台的匣子里拿出了个瓷瓶。


    他一过来就要掰慕容卿的腿,慕容卿被他吓一跳,拢着被子委屈巴巴:“郴哥哥”


    陆郴抬手捏了她鼻子:“瞧你,我是要给你上药,我有些没克制住,多少伤了你些。”


    慕容卿拍开他手,有些不高兴:“你晓得我吃不消,你还一次两次三次。”


    “那你难不成盼着为夫草草了事?”


    “有何不可?”慕容卿这会儿还有些不懂,“总之郴哥哥什么模样我都是欢喜的。”


    “傻。”陆郴温柔道了一字,不管慕容卿叫唤,用了小玉杵给她上了药,上药途中还不忘道:“长得不错。”


    羞得慕容卿头直接埋进了被子里。


    拙燕黄鹂进来收拾的时候都不敢多看,迅速重新铺了床铺就出去了。她俩都有点不敢信自己眼睛,以往瞧着高不可攀的陆大人,竟然在给她们郡主捏腿。


    陆郴叫了早食,慕容卿不想吃,他就抱着她到了桌前一口一口喂。


    慕容卿挑食,不想吃那鸡蛋羹,陆郴逼着她,拿嘴喂。


    伺候的丫鬟统统没眼看。


    慕容卿也是被陆郴这模样臊了个没脸,她是死活也没想到她郴哥哥成了亲后能腻歪成这样啊。她高兴归高兴,可真有些羞得受不住。


    因着皇帝给陆郴放了三日假,两人吃完早食就回了床上继续睡。


    慕容卿缩在陆郴怀里,抬头去亲他下巴,亲完捂嘴偷偷乐:“成亲真好,可以正大光明亲亲。”


    陆郴嘴角也是压不住的笑意。


    其实陆郴生得最好看是鼻子,高挺精致秀气,他因为很白,所以又多了一层不容亵渎的矜贵;长得清冷,可那双眼又是个垂泪眼,旁人说是他这双眼多情,慕容卿却觉着是可怜。


    她太欢喜陆郴,双腿紧紧盘了他:“我以后不喊你郴哥哥了。”


    陆郴望着她,低头亲了亲她的额头:“你想叫什么都可以。”


    “夫君!”


    陆郴闭眼,只笑不言语。


    “夫君!”


    陆郴还是只笑。


    慕容卿晃他:“夫君!你理理我呀!”


    “磨人。”陆郴吐出两字,低头堵住了慕容卿的嘴。


    慕容卿爱极了和陆郴亲吻,笑着亲他,在陆郴欲退后之后,她又缠上去,直缠得最后两人躺在一侧都气喘吁吁。


    十指相扣。


    陆郴道:“卿卿。”


    慕容卿回:“夫君!”


    两人又看向彼此痴痴地笑。


    困意上涌,直睡到日上三竿,陆郴才先起了身。他这几日虽不用上朝,但外头还有些事儿要处理。


    他是睡在床外,起身没在飞雪阁收拾,而是穿着寝衣去了书房。


    慕容卿睡到半下午,一睡醒见不到人就唤了喜鹊。


    喜鹊一脸笑意从外间进来:“郡主可算是醒了,主君怕吵醒郡主,可是去了书房换了衣裳的。”


    “怎不喊姑爷了?”


    喜鹊一挑眉:“主君说,奴婢四个以后就是陆府的人,不能唤了姑爷,得唤主君了才是。”


    慕容卿打了个哈欠:“还有点不习惯呢,郴哥哥去哪了?何时回来?”


    “主君没说,倒是吩咐了不回来晚饭。”


    慕容卿闻言就让喜鹊赶紧教人做一桌子她爱吃的,陆家的厨娘手艺相当好,她是非常欢喜。


    陆郴不回来用晚饭,慕容卿一人也吃得挺高兴,不过她刚吃了一半,画眉就来说了,说是彩练青女前来问安。


    慕容卿一愣。


    喜鹊一指头就戳到了画眉脑门上儿:“不过两个通房,还没抬了身份,问什么安,你不打发出去还和郡主说,你脑子进水了是不是?”


    慕容卿搁下了筷子:“叫她们进来吧。”


    喜鹊不高兴喊了句:“郡主。”


    “无妨,总是要见的。”


    慕容卿还是让画眉带了彩练青女进了屋。


    第078章 醒不来(二)


    在看到彩练与青女那一刻, 慕容卿有点恍惚,她忽觉着自己怎会忍了这桩事儿?


    又忽觉着自己不该在这里。


    本身她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面前这两位就是了。


    这愣神的片刻,彩练心中难免觉着这位小郡主也不像主君嘴巴里那么天真,还是会晓得来下马威这一套的。


    喜鹊则是去了里间儿, 将妆奁后头, 她早就准备好的两支珠钗拿了出来。喜鹊行止随意打发似的,面上儿却带着笑脸, 将那两样东西塞给了彩练青女, 后又道:“郡主饭还没用完呢。”


    彩练低头,她对喜鹊一直有所耳闻, 今日也算见识了,便乖顺行礼后就和青女退了出去。


    全程慕容卿都有些心不在焉, 人一走,连面前饭食也没了胃口。


    喜鹊哄着她:“郡主, 这新婚头一天, 底下的人是该来拜见着的, 今儿是因了郡主起得晚, 才拖到了晚饭。想来那两位该是等了一天了。”


    慕容卿摇了摇头,声音说得不大, 倒教人心疼。


    “我以为郴哥哥会在我嫁进来之前,安置好彩练和青女。”


    她原本是不知男女情事如何,如今知晓了,也去做过了,先前儿是还没来得及想了其他的, 这会儿人到了跟前儿走过一遭, 她想忽略都不成。


    慕容卿一下就蔫儿了起来,喜鹊与画眉哄着, 慕容卿也难有个笑模样。


    直到飞雪阁的院门有了动静,慕容卿脚比脑子更快的趿拉了软鞋跑到了屋外。


    一见着陆郴,慕容卿委屈劲儿上来,她憋着也没哭,迎着陆郴就跑到了他跟前儿。


    陆郴蹙眉:“怎连袜子都不穿?”他牵起慕容卿的手,“先进屋,下回不许如此了。”


    慕容卿跟着到了屋里头,她想问陆郴关于彩练和青女的事儿,还没想好怎么开口,陆郴就将一个木盒放到了慕容卿跟前儿。


    陆郴将那木盒打开,指给慕容卿看:“这一摞是我的产业,这一摞是陆家的产业,这一摞则是奴才们的身契,从今儿起,都由你打理着。”


    “我不喜欢做这些,郴哥哥。”慕容卿推开那木盒,“我算学不好,也不擅经营,这些交给我我也做不好的。”


    “你可以学。”陆郴将木盒往慕容卿跟前推了推,“让喜鹊帮着你。”


    他的语气不容拒绝:“陆家宗妇,不会做不好。”


    陆郴言必就要起身去了净室。


    慕容卿望着他的背影,怕自己今儿不说,往后就更说不出口,她快速道:“郴哥哥,彩练和青女你如何打算的?”


    陆郴闻言回头看着她,也不言语,就那么看着她。


    慕容卿的眼神里是殷殷期盼,陆郴的眼神里却是毫无涟漪。


    对视几息,还是慕容卿让了步,她低头闷闷道:“我知道郴哥哥你需要子嗣。”


    陆郴没接这话,转身抱起慕容卿,语气听不出什么喜怒,托着她的身子跟抱娃娃一样来了句:“一起洗。”


    少女心中的介意不适还来不及深想探究,就被融化在了终得偿所愿的满足里、情.欲里、还有心上人的甜言蜜语里。


    慕容卿真的就着手去学着如何管家,学着如何御下。不聪明的脑袋瓜子,在喜鹊拙燕帮衬下,也能做个无功无过。


    即便因为这些,她没了功夫去赏景儿,去喂鱼,喂乌龟,到了春日连踏青竟都没了功夫。


    慕容卿和喜鹊埋冤:“难不成嫁了人的姑娘都这么忙?我这日子还不如在家里的时候。”


    “其实郡主不欢喜不做就是了,去和豫王妃说说,想来王妃也是愿意给郡主几个人才的,还有夫人和将军呢都会帮着郡主的。”


    “郴哥哥交给我的事儿,我没办法阳奉阴违,都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嫁的人需要我做这些,我也没办法,谁叫我我欢喜他呢。”慕容卿说着叹了口气,苦着脸继续瞧那些账本儿。


    被这些东西逼得喘不上气的时候,慕容卿也尝试过和陆郴说,可都被不痛不痒地拒绝了。


    陆郴只一句:“卿卿,我需要你的郡主身份帮我,这样陆家的路会好走很多。”


    慕容卿爱得赤诚,这种直白的需要她也能接受,于是在打理陆家产业之时,又去应付了陆郴时不时给她的一些请帖。


    宴席上觥筹交错的时候,慕容卿就很游离,她其实并不太知晓自己到底在做什么。


    只凭着爱着陆郴的本能,奉献自己。


    春去秋来,一晃慕容卿已经二十有一。


    如果不是彩练突然求到了跟前,慕容卿都快忘了陆府还有这两位的存在。她之前是刻意不想,如今发觉原来她只在新婚第一日见过彩练和青女。


    慕容卿不是为难人的人,没介意彩练的不请自来,她让彩练起身,可彩练还是跪在长廊下不起身。


    “郡主好脾气,你矫情哪门子!”喜鹊是真被气到了,她是没设防,没想到彩练就趁着主君喝醉了在书房休憩时候,爬了主子的床。


    这事儿她死死拦了消息,这隔了两月不知彩练又要整什么幺蛾子。


    彩练面色凄惶,伏地哭咽不止:“奴婢晓得郡主好性儿,这几年即便没有给我和青女抬了身份,可依旧是好吃好喝的养着,若奴婢肚子里没多了块儿肉,奴婢是如何也不敢求到郡主跟前的。”


    后头的话慕容卿就听不清了。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得屋,也不知晓自己为何要给彩练和青女抬了身份。


    也不知道那夜她到底和陆郴说了什么,才会让陆郴摔门愤而离去。


    慕容卿看着空荡荡的屋子,哭了。她本以为她也可以不介意,可她做不到,陆郴需要子嗣这理由能说服她又不能说服她。


    如若没有她干爹干娘那样儿的人将她养大,慕容卿说不定还会觉着自己好运气,能嫁给陆郴这样的人。


    可她干爹身为一国之君都未曾以子嗣之名纳了嫔妃,凭什么陆郴就非要不可?从陆家旁枝挑个孩子来养难道不成吗?


    心里怨着,眼睛哭着。


    慕容卿又觉着自己不对,如若她以一套她自以为的去框了旁人,那她和那些拿权势压人的人有何区别?不过是换了爱的名头,行胁迫之实而已。


    她想不明白,使劲摇了头,唤了喜鹊:“给杜家尤家下个帖子,就说挑个日子我们一道去万佛寺。”


    喜鹊面色古怪:“郡主”


    慕容卿拍了拍脸,抹了一把眼泪,她自言自语:“我不难过,日子还挺好,我还能去找阿若,去找尤诺玩,玩几天我就不难过了。”


    喜鹊慌神了,忙道了杯茶水断给慕容卿,她小心翼翼琢磨了措辞:“郡主?你是怎的了?杜尤两位姑娘已经不在了啊”


    慕容卿将茶水一饮而尽,脑子清醒了些,想起杜若在曦和五年落水而亡,尤诺也在曦和七年于秋猎之中暴毙身亡。


    她沉默了,声音飘忽道:“大哥二姐呢?”


    “王妃随豫王去了巴蜀办事儿,大公子也在边疆啊,郡主,你到底怎的了?你别吓我啊。”喜鹊慌得你啊我啊都出来了,连带着对彩练此人都起了恨意。


    慕容卿摆摆手:“没事,我该是累到了,我去睡一会儿就好。”


    她这一睡,就睡了一天一夜,再醒来时候,陆郴坐在床边看着她。


    见人醒来,陆郴第一句却是:“不过一个奴才,你何至于此?”


    慕容卿笑了笑,摇了摇头:“郴哥哥,我不怪你了。”


    这话熨贴了陆郴,日子就又这么过了下去。


    可慕容卿嘴巴上不怪,身子却眼见着消瘦了下去。


    直到彩练流产,慕容卿被自己心中冒出的一丝窃喜惊到。只因为心里的这丝窃喜让她明白了一桩事儿。


    她好像已经没了自己。


    连从什么时候开始的都已经无迹可查。


    还是她早就病了,从好友相继离世就病了,所以迫切抓住身边一切能抓住的,想留住身边一切能留住的。


    慕容卿二十二岁这年才明白,她以前觉着“我这辈子只想开心过活”这么简单的念头,原来这么难。


    是她一个人做不到,需要好多人帮她,都不一定能做到的难。


    难道是她太贪心吗?


    难道是她既要又要还要了吗?


    慕容卿最后还是在陆郴失望的眼神里认下了彩练流产之事,不是因了别的,而是她大概猜到那事儿是喜鹊做的。


    她没问,也不怨怪喜鹊。


    喜鹊护主,错的自然不是她。


    慕容卿觉着从头到尾错的只有她自己。


    她去了万佛寺,对着慈悲的佛像哭泣。


    说了那么多的话,翻来覆去,覆去翻来问得都只有一句。


    她到底该如何自处?


    这日是陆郴来万佛寺接得她,他知道慕容卿近日来因着彩练之事儿不高兴。如若之前还是盼着她能拿出些主母的手段料理了下人,当真发觉了慕容卿做不到也就算了。


    陆郴破天荒头一遭买了他极为不喜的烤毛蛋儿递给了慕容卿。


    慕容卿一看那东西就想到了尤诺很爱吃,眼泪先流了下来。


    “哭什么?”陆郴拿帕子给慕容卿擦眼泪:“都怪我,逼你太紧,好不好?不哭了。”


    慕容卿还在哭,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看着陆郴如此,会那么难过。


    陆郴心又发酸,开始自责,他将手里的烤毛蛋儿从马车窗户丢了出去,又伸手去拥慕容卿。


    慕容卿抬手挡住了陆郴这动作,她双眼泪还在流,看着陆郴,然后她道:“郴哥哥,我们和离吧。”


    第079章 醒不来(三)


    慕容卿与陆郴, 爆发了自相识以来,最长的一次冷战。


    半年后陆郴突然发了疯一样的冲进飞雪阁,最终以一片狼藉收场。


    然后,陆郴红着眼眶, 从背后抱着慕容卿:“求你, 别丢下我。”


    慕容卿沉默不语。


    陆郴的泪低落在她肩侧:“没人教过我,我只能照本宣科”


    慕容卿的心就软了。


    她心里总是怜惜他, 只要看到他在自己面前流露出脆脆弱, 她就没了办法。


    心软是绝症,无药可医。


    可好像也来不及了。


    慕容卿的身子依旧是每况日下。


    即便她的起居饮食被人精心照料着, 陆郴不再逼着她打理内外事物,甚至彩练青女都被安置了出去, 他也一有空就回来陪着她,她的身子还是愈发消瘦。


    她也突然着急了起来, 着急给自己四个丫鬟指了人家。除了喜鹊不愿嫁人, 其他都被慕容卿风风光光嫁了出去。


    这事儿一了, 慕容卿心神一松, 直接卧床不起。


    到了她二十六岁,曦和十六年的腊月时候, 已经是形销骨立。


    窗外雪花簌簌而落,飞雪阁内静谧清幽。


    慕容卿安慰他:“郴哥哥你老早不就知道吗?我活不过三十,估计是时候快到了。”


    陆郴穿着月白色的锦缎寝衣,面容透着几分憔悴,他坐在裹着毯子的慕容卿对面, 同她下棋。


    他不喜听这话, 落下黑子,白子就溃不成军。


    慕容卿笑了笑, 没在意输赢,她双眼很亮:“郴哥哥,我想出京看看,你不是过几日要出京办事儿吗?我想跟着一道。”


    “不行,你不能出京。”


    慕容卿抬手去拉陆郴的手,原本圆润的手此刻几乎只剩下了骨头,她撒娇似地轻轻捏了捏陆郴食指:“带我去,好不好?不然我真的死不瞑目。”


    陆郴无论如何也不愿,可慕容卿这回却是怎么都要去。


    冷战,不吃药,她就用这两招就吃准了陆郴最终还是会答应她的。


    事实也如她所料。


    出发那天,慕容卿的精神尤其好,早早起身儿翻找了衣裳。难得高兴地又去翻找首饰,一切收拾停当了坐在铜镜前准备梳发的时候,慕容卿脸上的笑都没收敛。


    喜鹊死死咬着嘴唇,憋着泪地给慕容卿上妆。


    “不哭了,这辈子头一遭出京,可得高兴些。”慕容卿挑了首饰,往发髻上插。


    原本油光水亮的头发,如今已变得枯黄,不用了假发都不成发髻了。


    慕容卿其实真的还挺高兴的,哪怕镜子里的人都丑得跟什么似的了,但她还是挺高兴的。


    因她一直插不好簪子,陆郴上前接过,将那玉簪轻轻推到了她的发髻之中。


    他站在慕容卿背后,冲着镜子里的她,还在乞求:“卿卿,不去行不行?”


    “郴哥哥,你答应过我的,再不逼我做我不欢喜的事儿,我想做的事儿你也不再阻拦。”


    陆郴就这么带着慕容卿出了上京城。


    比起慕容卿的兴致,其他人都一副如丧考妣的模样。慕容卿也顾不上那些了,第一日夜里都不舍得睡,缠着陆郴一定带她去看夜景。


    天还冷着,陆郴将慕容卿裹了个严严实实横抱在怀里,刚好附近有个不高不矮的山坡,他就带着慕容卿爬了上去。


    慕容卿那双大眼睛放出光彩,缩在陆郴怀里很是兴奋。


    待找了个合适的岩石,陆郴就抱着慕容卿坐了上去。


    夜空银河将天空一分为二,月亮都被衬得不起眼。


    慕容卿眨了眨眼,语气不乏失望道:“为何这山上的景色还没我家马场上看着好看?”


    陆郴点了点她额头:“山中是野趣,马场是辽阔,两番意境,不好相比。”


    “那你以前为何总把厉害的宗妇和没用的我相比,明明也是两种人。”慕容卿说着故意踹了踹裹在身上里三层外三层的大氅:“所以我和你就是不相配,不合适。”


    真心话都是藉着玩笑话说出口,慕容卿也是近些年才明白她与陆郴并不相配。不是那些世俗上的,而是所求,她和他所求不同,自然也就越处越累。


    慕容卿因了一份不落忍,用她的一辈子去陪了陆郴,已算仁至义尽。


    哪怕她的一辈子那么短。


    “要是重来一次你还嫁我吗?”


    “你要是能像我生病了以后那么对我,就嫁你,如果没有就不嫁。你也不能有小妾有通房,这事儿气了我好多年,感觉死了都还会气你。还有你总是凶我,动不动就不理人,每次一生气你就不言语,你还老去喝花酒,我最讨厌你去喝花酒,哪怕你什么都不干我也讨厌你喝花酒。我不喜欢那些姑娘那么看你,你每次喝完酒都笑得教人春心荡漾的,还有你能不能不要对我那么狠,我都说了好多次了不喜欢不喜欢不喜欢的事儿,你非要逼着我做。而且我最讨厌应酬……为了你我都去做了,可我真的不高兴,和你说了以为你能听进去是,结果就是你教我更不开心…”


    慕容卿说了很多很多,最后一句是:“我爱重你,只因你是你,而非你能给带给我的利益与荣耀,可郴哥哥,你不是,所以你当真爱我吗?”


    回应她的是陆郴的亲吻。


    动情处,陆郴呢喃着慕容卿的名字,他道:“都是我的错。”


    第二天,出发不久,就生了意外。


    慕容卿也不知道这帮人是谁,为何想杀陆郴,去护陆郴几乎是她的本能。


    快死的那一刻慕容卿无奈的笑了笑。


    她也没想着跟画本里一样舍身救人,可她太累了。


    就这样,也没什么不好。


    反正她也活不久。


    随后,慕容卿陷入了一片走马灯里。


    全部都是她和陆郴的记忆。


    三岁初遇。


    四岁玩闹。


    十岁相伴。


    十六岁成亲。


    洞房。


    争吵。


    纳妾。


    慕容卿愣了一下,她怎么不记得陆郴纳过妾?她一想这件事,一些被刻意忽略的记忆就倾泻而出。


    她不是无缘无故油尽灯枯的…


    太痛苦的事儿连她的记忆都故意遗忘了…


    陆郴有过三房妾室,两个子嗣…


    在她病后,妾室被遣散,子嗣也从不在她面前出现…


    冬雪。


    陪伴。


    身亡。


    慕容卿在这记忆里感受到了她的眷恋,还有陆郴的不甘。


    以及彼此无尽的悔与恨。


    …


    慕容卿就在走马灯里面走,走了很久,直到尽头处,她又看到了陆郴的身影。


    她一惊:“郴哥哥!你难道死了吗!你怎么会在这里?”


    陆郴笑着上前几步,在人还没有反应过来之前,就将慕容卿从走马灯里推了出去。


    慕容卿猝不及防,如跌落悬崖一般,跌入了黑暗之中。


    那些走马灯也越来越远。


    她看着上方陆郴的身影,那么落寞,忽就哭了,她想去喊他,可张口却无声。


    伸出的手也是,抓不住陆郴的衣角,也抓不住走马灯里彼此的一切。


    慕容卿的意识也在越来越深的黑暗里渐渐昏沉。


    又随着日夜流转,渐渐聚拢,趋于清醒。


    不知过了多久。


    梦境又出现,成了一片紫竹林。


    慕容卿跌落到了溪水之中,水刚没过头顶还没来得及挣扎,就被人给拎了起来。


    她惊呼着起身,一睁眼,抹了一把脸才看清楚眼前人。


    慕容卿有些激动地抓了他的袖子:“沈少卿!我还没死是不是!”


    她见沈止不言语,又问他:“阿若找到了没!尤诺呢?可还好?”


    可沈止还是不说话。


    慕容卿见沈止满面严肃,小心翼翼抬手在他面前晃了晃:“你说呀,沈少卿,你别吓我?你又中毒了吗?”


    沈止忽地松了一口气,将她紧紧抱在了怀里,且还有越抱越紧的趋势,他开口,语气不乏紧张:“你真是教我操碎了心。”


    慕容卿脖子向后仰,还在继续问:“你快告诉我阿若有没有事?还有尤诺,你快说呀!”


    沈止埋在她的颈窝,闷闷道:“尤家姑娘只是受了些惊吓并无大碍,杜家姑娘也好好活着。”


    慕容卿放了心,神情都柔和了。她被沈止勒得有些不舒服,身子动了动,多少有些羞涩道:“能不能从水里出去了?水凉呢。”


    沈止抱着她,一步一步往岸上走,快到岸边之时,动手狠狠在慕容卿屁股上来了一下子。


    慕容卿被他打得一激灵,捂着屁股身子向后,刚想张口控诉,可她身子控制不住向后倒,沈止手上一用力,她身子又被他搂到了怀里。


    气势减半,慕容卿揉了揉屁股,有些郁闷:“你打我作甚?便是打了,你也不好不好”


    她说着锤了沈止胸口。


    姑娘家的拳头着实不痛不痒,沈止面不改色带着人往竹屋去。临了快进屋他又给慕容卿屁股来了一下。


    慕容卿被他打得发恼,推着他就要下来,沈止抿唇,一巴掌又拍了过去。


    他手掌大,手上茧子又厚,习武之人说不用力那也是痛的。


    慕容卿被他三巴掌打急了眼,再不管了他,死命推开了人一落地就往前走。


    她也不进屋,朝着沈止反方向走。


    “你去哪?”沈止喊。


    慕容卿恼得抓了一把草就往嘴里塞,她是饿了,狠狠咬着草:“我不和打我的人言语,你欺负我,我不想理你。”


    沈止跟在她后面:“你可知那夜我瞧见你可晓得我是何心情?”


    “我如何知晓?我又不是你肚子里蛔虫。”慕容卿脚步越走越快。


    沈止在后面跟得也越来越快。


    第080章 求求你


    梦境的草原似无边无际, 慕容卿边走边吃草。这草刚入嘴时候是甜的,到后头吃饱了些,就有点泛苦。


    慕容卿也走累了,回头去瞥身后的人。她觉着自己还是不大明白这人, 按着她的性子, 肯定是要抓着自己说个明白,这人倒好, 就在她身后跟着。


    他这回没穿了寝衣, 身量修长,虽还是黑衣, 但换了个以往没瞧见过的料子,绣了暗纹。还是很精致的花形暗纹, 不若以往黑衣干练,多了几丝生人勿近。


    那脸色不大好看, 凶巴巴的。


    就更难亲近模样了。


    慕容卿发现自己对他这张脸, 还是不适应, 亲嘴儿时候倒撩人了, 有脾气时候太吓人。


    她心里就不舒服了,明明她是为了救好友, 他到底有什么好生气。


    “你说话呀。”


    沈止回得快:“你不是不想听吗?”


    慕容卿被他说得喉咙一噎,心口一堵,你了半天你不出来什么就抓了草往他身上一扔。


    “你恼什么。”沈止道,“我下手很轻,我都未曾朝你发脾气, 你恼什么。”


    他言语模样正经严肃, 板着一张脸像是慕容卿真做错了什么一样。


    “你这难道还不算发了脾气?我算是与你相熟了一年半,从你能入我梦来到此时此刻, 你何时这么个语气和我说过话?你话里的冰渣子都快扎我脸上了。”慕容卿说着那委屈劲儿就上来了,“我差点儿就死了,梦里你见着我你不先哄我,你还凶我”


    沈止往前几步,欺身上前,他低头盯着慕容卿,眼里分不清是后怕、怜惜、恼怒还是别的。


    慕容卿也不抬头,侧着身子,脸颊起伏,能清晰看着她还是气着的。


    “我问你,你为何要出城?”


    “坏人掳走了尤诺杜若,我肯定要出城啊!万一就是冲着我来的,我不出城她二人岂不危矣!”


    “那你自己呢?你不能出城你不知晓吗?就算没有批命之事,真冲着你去你就出城?你往人家设好的圈套里送?”


    “当时紧急,我顾不了那么多,我多犹豫一分,我好友的性命就危险一分。”慕容卿言语中有着无法退让的坚持:“尤诺胆小,被人掳走了肯定只会哭;阿若胆子虽大些也聪明,但她遇事儿反而喜欢逃避,比起自救她肯定是等着人来救。”


    “我是郡主,就算我是往人家设好的圈套里送,可只要我去了,事儿就不一样了。有我在前面担着,我们三个死活一处,尤诺杜若的下场都不会太差。”


    她什么都明白。


    她不是一时脑热。


    可这一番话还是无法说服,无法平息沈止怒气。


    “你为何就不能将自己看得最重?为何凡事总想着旁人?你死了,你教我们这些人如何自处?你教我如何自处?”


    沈止声调都高了些。


    慕容卿抬头,眉头微蹙:“沈少卿,你这番言语于我来说好生奇怪。我问你,人活在世间是为何?许是你这样能干的人,你这样的男子汉是为了功名利禄,情谊都是其次。可我不是,我只是个小女子。我活着,是因为爹娘将我生出,是我干爹干娘将我养大,我的兄长阿姐好友陪我到如今,我恰恰是因为重视我自己,所以我才会那般做。”


    她掷地有声:“如果我连保护我珍视的人或事儿的勇气都无,我才是会悔恨莫及。”


    “呵。”沈止抑制不住,“你为了她二人,其他你重视的人呢?你就忍心?”


    “我身上流着我爹娘的骨血,我大哥二姐身上也流着和我相同的血,如果她们是我,只会做得比我更好。”


    沈止无法反驳,哪怕他很想问若是这些人不在了你该如何?也很想问这些人有比你之外更重要的所求时舍弃你该如何?


    他说不出口,也无法开口。


    沈止就是太明白慕容卿是个为着情谊而活,愿意为了情义奉献自己的人,所以他才会恼怒。


    可白家人似乎都是如此。


    会在“重视的地方”奉献全部。


    前世白一方将自己献给了宁朝,开疆扩土,一度将国土扩宽到了西丘,有他在,边疆百姓都活得安居乐业,无需担忧战事。


    不居功不自傲不成亲不生子,于皇帝而言,是个无需忌惮的武将。


    白双双也是如此,嫁给慕容轩,成了豫王妃。她以王妃身份,辅佐皇后,以国母之权,开设了女官,女商,女医,女将。


    沈止前世死于曦和二十六年,他能设想到,若是白双双能登皇后之位,她会倾尽一生将女子地位推到前所未有之高度。


    而他的心上人,只是更看中情谊。


    说了是心酸,不说是心疼。


    慕容卿见他不言语,那样子活像她不带沈德正出去玩的安静模样。


    她心里一软,伸出手,牵了牵沈止的袖子,低垂了眼眸,语气放缓:“沈少卿,我晓得你是怕我死了,可你实在无需生气,先不说我我寿数不长之事,其实把你换做我你也会去不是吗?”


    “我不会。”


    “你会的。”慕容卿轻轻摇了他袖子,“你如今是因了我同陆清川生分了,可我晓得,你心里还是当他是好友看的,我能瞧出来,你看陆清川时候的眼神,无恨无妒无厌恶,也不知为何?我总觉着你还有些可怜他。你是连不相识的紫珺都愿意去救的人,怎么会不愿救了好友?”


    慕容卿嘴角微微扬起,“是不是啊,沈少卿?”


    沈止脸色好看了许多:“称呼为何变了。”


    “啊?”慕容卿顿了几息才反应过来,她呃了一声,说不出个所以然。


    沈止没在此处过多纠结:“我说不过你,我只求你,这种事儿,不要再有下回。”


    丹凤眼在严肃时候,真的瞧着不好惹。


    加之他声音低沉,即便在说着求人的言语,你也觉着他在威胁你。


    慕容卿能觉出来他心气儿顺了一点,她哼了一声:“你这么求人,我不理你。”说着松开牵着他袖子的手,往地上一坐。


    话说开了,人就这么鲜活的在你跟前儿跟你吵,还会牵你袖子,还会哼唧。


    她小脸儿瘦了一圈,随着坐地动作,寝衣贴在后背,因着那衣裳浸湿了还未干,湿湿地贴在后背,都能瞧见那背脊骨的曲线。


    再不顺的心气儿也再坚持不了,也再说不了什么。


    沈止暗叹自己还是粗心,将外袍脱下给慕容卿披了上。


    “梦里又不冷,我不要。”


    “都瞧见你小衣了。”沈止弯身给她披着,顺势坐在了她身侧。


    慕容卿嘀咕了句:“胡说,我这衣裳挺厚的,都快干了”


    她拢着那黑衣没再言语,沈止目不斜视也没言语。


    绿草如茵,蒲公英飘荡。


    从远处瞧两人身影看似靠得近,实则又不近。


    并不亲密。


    慕容卿是觉着她每次都是被沈止牵着鼻子跑,除却亲嘴儿那事儿亲密了一些,她有时候都觉着和这人不熟。


    她真要嫁给这人了吗?


    嫁给了他然后呢?


    慕容卿没什么实感,她也不觉着除却几次相拥亲吻以外她算是对沈止熟悉,都不是她先去撩拨的。


    还是不明白他时候居多。


    好奇他吗?慕容卿问自己。


    她心里咂舌了一声,她发现自己好像不如何好奇。


    就在她觉彼此还是疏离时候,沈止伸出胳膊极为自然地揽了她的肩膀。


    慕容卿猝不及防就靠在了他的胸口。


    然后她嗅出了一股雪后松林的香气,她记得沈止是不用香的。


    沈止吻了吻她的发间:“我以前都是一人,没想过许多,以后我将青棠送去护着尤家姑娘可好?南枝还未曾回京,待他回来,我再教他去护着杜家姑娘可好?若是男子不方便,我可另再找两位女子”


    “沈少卿你实在无需为我做到如此。”


    “错了,不是为你,是为我。”沈止一声短促的轻叹,“只盼着护了她们无虞,就再用不着你去如何。”


    慕容卿没想到沈止会说护了她好友,内心难免动容,她咬了下唇,回道:“爱屋及乌吗?”


    “嗯,是。”


    “可我觉着你气还没消。”


    “嗯,没消。”


    “那你为何还能如此说?”


    “因为我在求你,求求你,不要再那般了。”沈止停顿片刻,继续道:“我受不了。”


    他这么说完,慕容卿就觉着自己和沈止之间,还是有那么些亲密的,就觉着刚才自己也是被气着了。


    她时常不明白自己对沈止到底几分动容,几分欢喜,几分迷惑,可眼下


    慕容卿也不知是舌头先打了结,还是脑子方才落入水中进了水,亦或是沈止那模样多少诱惑到了她。


    是以她鬼使神差来了句:“我还以为梦里你先见着我,又要亲我呢,结果你竟先和我发了脾气”


    声音越来越低,说话的人也意识到了自己言语不妥,可再收回已是来不及。


    慕容卿想,她早就晓得自己,是个禁不住诱惑的女子。是沈止勾引,她才会口不择言。


    疏离冷峻,武功盖世的沈大人这么个样子和一个小姑娘说这些。


    不是勾引是什么?


    慕容卿还在等,可沈止一点动静都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