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悬月
从沈岁宁家出来, 顾衍回到对面。
家里很空,除了必要的家具外,没什么多余的东西。
这套房子, 还是在知道沈岁宁会回来后, 花了比市面上高很多的价格从别人手中拿下的。时间太仓促,来不及重新装修, 因而只匆匆替换了屋内的家具,暗沉的色调和屋内亮色的装修对比, 多少显得有些怪异。
正如他和沈岁宁一样。
她是高悬在天上的皎洁明月, 而像他这样全身裹满淤泥的人,却总妄想着触碰到她。
到头来, 弄得两败俱伤,谁也不好过。
脖颈间她落下的泪水已经干涸了, 从黏腻的触感变为紧绷, 动作间,能感觉到轻微的皮肤拉扯感。他抬手碰了碰, 仿佛还能触碰到上头眼泪的余温。
沿着夜色,顾衍一路走进衣帽间。原本只是想着拿套换洗衣服去洗澡,只是经过镜子前时, 脚步却莫名停了下来。
大面的落地穿衣镜, 完整地照出他此刻的模样。
镜中人身上的衬衫已经皱得不成样儿了, 领口、胸前,都有泪水浸润的痕迹, 大大小小的, 边缘泛着一圈淡淡的白。
他凝神看着, 眼前忽然就浮现出了刚才的画面——
沈岁宁陷在自己身前,埋着脑袋, 露出毛茸茸的浅金发顶,哭得浑身都在轻颤,眼泪是滚烫的,铺洒在他身前的气息也是滚烫的。
他在那一刻,忽然鬼使神差般地想起了自己小时候收养的一只流浪猫。
那只猫瘦瘦小小的,平日里就喜欢缩在家里的小角落,畏生又怕人,性情却很温和,没什么攻击力。捡来后,顾衍花了相当长一段时间,每日给它喂饭喂水,才让那只小猫慢慢亲近他,到后来能安心地躺在他的手心,信任地向他袒露出自己软乎乎的肚皮。
顾衍很喜欢那只猫。
后来,那只猫被蒋森狠摔了一次。只因它在蒋森出去后,不小心将他放在桌上的酒打翻了。
那日他放学回来后,小猫没有像往常一样跳到他的身上来迎接他,又重新缩回了原先的角落里,怯生生地看着他。等他走近,尝试将它抱起来,才发现它的呼吸声比平常急促,带着强烈的不安,抱进怀里时,小小的身体颤抖不已。因为太过害怕,甚至条件反射地用尖牙咬了他一口。
他扯下衬衫领口,从镜中看见自己锁骨上那圈泛红的牙印,抬手蹭了蹭。
那个瞬间,他好像忽然就明白了,沈岁宁这段时间以来为什么会如此抗拒自己。
小猫尚且会因为受到过伤害本能地避让人类,更何况是亲手伤害过她的他,哪怕事情的初衷原本只是为了她好。
耳边,忽然就响起了沈岁宁今晚重复说的:我讨厌你,我真的讨厌你。
喜欢容易让人变得迟钝和盲目,他的心底被强烈的不安和愧疚压倒,直至现在仍旧无法清楚地分辨出她这句话到底是真话还是反话,只是在暗夜里垂下眼眸,固执地低喃着:“别讨厌我……”
我已经失去过你一次了,绝不能再失去第二次-
翌日,沈岁宁醒来。
眼前是熟悉的房间,床头的小灯亮着。她有些茫然地睁着眼睛,想不起来自己昨晚是怎么睡着的,又是怎么回到房间里来的,最后的记忆只停留在自己埋在顾衍的脖颈间,眼泪鼻涕一股脑地全蹭在了他身上,而他什么都没说,任由她作践着他的衣服。
昨晚情绪过激带来的后果仍在,心口有些闷闷的。
沈岁宁从床上下来,自浴室镜中看见自己肿得像核桃一样的双眼。
眨眼时,甚至有干涩的痛感。
尚未彻底醒神,放在床边的手机就响了起来。她拿起,发现是林桑榆打来的。
沈岁宁这时才意识到,对方昨天发来的信息自己一条都还没看。
她还没强大到睡一觉心脏就能自动修复,大脑清零,忘记过去发生的所有不快,心头对她的失望和因她产生的难过犹在,沈岁宁对着不断震动响铃的手机看了好一会儿,才将电话接起。
电话里,林桑榆小心翼翼地叫她的名字,并询问能否见她一面,她想将事情和她清楚。
见面地点就约在沈岁宁家附近的一家店。
她进去时,林桑榆已经在窗边坐着了,支着手臂不知道在想什么。沈岁宁的脚步停在门口,安静地看着这位曾经的挚友,犹豫着要不要走近。
而在她犹豫的空隙里,林桑榆已经转过头发现了她的存在。
两人的视线遥遥对上,谁都没出声。
最后,沈岁宁在对方的视线中慢慢向她走近,在对面坐下。
林桑榆在她来之前已经点好了咖啡,是她爱喝的口味。
两人在国外时,曾无数次约着去探店,对方对她的喜好了如指掌。沈岁宁曾为这份在意真实地欢喜过,如今,却分不清这里头到底有几分的真心,还是都是假意,只是因为顾衍的授意。
她低着头,视线落在咖啡上头漂浮着的小花上,沉默着,等待着对方开口。
林桑榆见不得她这副模样,伸出手,想像往常一样去碰她,被沈岁宁避开。
她终于抬起头,开口时的声音很哑:“有什么话就这样说吧。”
一瞬看清好友红肿的双眼,林桑榆僵硬着将手收回:“岁宁……”
“嗯。”沈岁宁轻轻点了点头。
“你看我昨天给你发的信息了吗?”林桑榆有些忐忑地问道,看着面前的人。
不过短短一天的时间,沈岁宁整个人都憔悴得厉害,脸色苍白,像是大病了一场似的。
林桑榆的心头被强烈的内疚和自责包裹着,也顾不上等她回答,开口解释道:“岁宁,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的。”
“我和林勋确实是兄妹,我也确实是因为顾衍的嘱托,才会到你的身边。”
猜测是一回事,亲口从她的口中听到又是另一回事,两者之间的差距太大了。沈岁宁的心因为对方这句话轻轻颤动着,碰着杯子的手也不自觉地收紧,低声说:“所以……那些,全都是假的吗?”
“怎么可能?”林桑榆斩钉截铁,“我又不是什么金马奖影后,怎么可能能每天都演戏,还演得这么逼真?”
沈岁宁的睫毛轻轻颤着,似是在思考对方这话的真实性。
其实林桑榆在昨天的信息里就已经解释了,只是文字可做假的空间太大,她无法通过文字来辨明对方话语的真实性。
眼下,看她如此斩钉截铁地否定,才终于觉得还是有点儿可信度的。
林桑榆是个急性子,见沈岁宁不言语,又急切地说:“宝贝,你相信我。虽然我一开始是因为他才到你的身边,但他当时只是嘱托我多照顾照顾你。房子那些也确实是他安排的,但绝不是要我监视你,我猜他应该是想着自己过来的时候离你近一点吧?我也没问过这些。”
沈岁宁终于开口:“他经常过来?”
林桑榆迟疑了会儿,告诉她:“唔……其实我也不是很清楚,他来也不常来住处。”
怪不得,她从来没撞见过他。
“只有一次。”林桑榆想起一些过往的事,“你二十岁生日那会儿,不是在公寓喝醉了吗?那天他在公寓,而且……”
林桑榆有些把握不好顾衍都对沈岁宁交代了多少,但此刻感性已经占据了上风,管他什么该死的老板,她的友情都快像风中飘摇的小船了,“那晚吃的其实都是他准备的,我只是负责提前准备好了食材,下厨的人是他。”
沈岁宁的手指紧紧抠着杯沿,有些失神。
怪不得,那晚她会觉得饭菜的味道很熟悉。
原来并不是错觉,也不是因为太想他。
“还有呢?”她问。
林桑榆倒豆子一样,把自己全部知道的都一骨碌倒了出来:“那晚你不是喝醉了吗?是他抱你回去的,那枚白玉兰的胸针也是他留下的。”
“后面那几年你的生日,他也每次都会提前一天到,将准备好的礼物给我,让我当成是自己的交给你。”说到这儿,林桑榆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所以……其实你每年收到的没那么贵重的那份才是我准备的。”
她紧绷了许久的脸庞终于露出几分笑意,看向林桑榆:“你觉得我是会在意这些的人吗?”
“当然不是了!”
见她态度终于松动,林桑榆殷殷切切地再次伸出手去。这一次,沈岁宁没再避让,任她温热的手心贴着自己。
“真的,宝贝你相信我,就这些了。我跟他真的很少联系,他就偶尔会问一下你的状况,然后让我将一些小礼物转交给你。除此之外,真的没有别的了。”林桑榆将自己的头摇得像拨浪鼓,“我跟你好,真的只是因为投缘,绝对不是因为他要我装作好朋友留在你身边,好监视你的一举一动,你信我。”
怕沈岁宁不信,她还举起自己的右手,伸出三根手指:“我可以对天发誓,我刚刚说的绝无半句虚言,否则,直接天打……”
剩下的话直接被捂在了掌心,沈岁宁扑过来,抬手堵住她的嘴,皱眉道:“用不着这样,我信你,以后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了。”
林桑榆见状,立马拉开沈岁宁捂住自己的手,讨好地冲她笑笑:“我就知道你最好了,岁宁宝贝,爱你爱你,我最爱你了!”
饶是知道对方说爱你跟日常喝水没什么区别,但沈岁宁还是被她这肉麻的姿态弄得脸红,抿了口咖啡,视线闪躲着将话题转移开。
那日,两人坐在店里聊了许久,大多是林桑榆在说着,沈岁宁静静听着。
最后分别前,沈岁宁看着她,轻声开口:“桑榆,我可能过几天就要离开北城了。”
第92章 出发
在离开北城前, 沈岁宁去了次理发店,将头发重新染回了黑色。
坐在店里看着面前的镜子时,她有些恍惚, 感觉像是回到了四年前。
十九岁, 拿到录取通知书时的沈岁宁,想的是改变, 是融入;
二十三岁,已经从学校毕业的沈岁宁, 想的仍旧是改变, 但这一次,她不再想融入, 而是挣脱。
兜兜转转这么长时间,从国内到国外, 又从国外到国内, 命运好像早就给她画好了一个圆,无论如何, 总是会回到最开始出发的地方。
她想再试一次,看这次能否再次顺利回到原点。
从理发店出来,沈岁宁撞见一个漂亮女人。她觉得那女人看起来有些眼熟, 却有些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那女人似乎也是觉得她眼熟, 蹙眉看了她好一会儿, 才有些疑惑地出声问道:“沈岁宁?你是沈岁宁吧?”
沈岁宁看着她,点了下头, 仍旧在思考到底是在哪里见过她。
直到那女人冲她微微笑了下, 那明艳的笑容瞬间就拉着她回到了几年前——
她在酒店撞见顾衍撞见和叶柠在一起时, 对方笑起来就是这样的。
沈岁宁瞬间僵住,感觉手脚都不自觉地开始发凉。脑袋懵懵的, 开始缓慢回忆自自己回来后,顾衍说过的话。他好像只是说过他没有恋爱,一直都是单身,他有苦衷,但好像从未明确否认过自己当初跟叶柠的关系。
如果……他只是没有和对方正式确立关系,但确实曾经有过好感,只是后来没走到一起呢?
又如果……他们曾经确实有过什么,仅限于身体不包含感情。毕竟两人都是成年人,真有点儿什么好像也不稀奇。
喉咙因为这样的猜想有了收紧感,沈岁宁掐紧自己的手心,看着对方朝自己走过来。
叶柠看起来有些意外,和她说:“真是你啊,早就听秦屿说你回来了,没想到今天居然这么巧碰上了。我刚刚还在想是不是你呢,怕认错。”
对方态度熟稔,像是两人之前相熟。但其实,也不过见过两面而已,并且两次都不算太和谐。
沈岁宁有些无措地挤出个笑,像是回到了学生时代,面对这些比她年长的人,她总有种局促的感觉。
她以为叶柠叫住自己只是刚好碰到打个招呼,没成想对方却抬起手,往旁边一家店指了指,问道:“有空吗?一起喝杯咖啡?”
两人本就不熟,再加上顾衍那层关系,面对面坐下后,沈岁宁更觉浑身不自在,摸不准对方想做些什么,说些什么。
在叶柠的眼里,应该就是把她当成曾经在顾家寄住过的小妹妹吧?她会知道她和顾衍之间的关系吗?还是说……他们当年没在一起,就是因为她?
脑子很乱,有很多的想法冒出来,却没有哪一个是能问出口的。
她有些尴尬地看着对方。
叶柠要比她坦然得多,轻啜了口咖啡,才笑着说:“我好像有点儿冒昧了,居然就这么把你叫了过来。”
沈岁宁摇了下头,说:“不会。”
“但你看起来好像有些不自在。”她说。
沈岁宁没想到对方居然如此直白地就说了出来,一时间不知道该接什么好,只沉默地抿着唇。
“不需要紧张,你放心,我不是来找你来宣誓主权的,也不是要说什么你离顾衍远点儿这样的话。”
她悄悄松了口气,随即又陷入了更深的迷茫,不解地抬眼看她。
叶柠轻笑了声,了然地点头:“看来顾衍好像没和你说清楚我跟他的关系,你看起来仍旧有些误会。”
沈岁宁终于开口:“误会……你的意思是,其实你们之前的关系不是我想的那样吗?”
叶柠支着下巴,忽然朝她凑近了些,扬唇一笑:“你想的是怎样的呢?”
如此近的距离,叶柠的脸几乎是放大在她的面前,沈岁宁被吓了一跳。
这样仔细看,她才发现其实对方是那种很有风情的浓颜系美人,和第一次在顾家见到她时,完全是两种类型,那时的叶柠看起来特别温婉。
大概是这几年转变了风格吧,她想。
对方仍旧在笑着,歪了下脑袋,继续问:“你不会还以为我跟顾衍是一对吧?”
这个说法……
沈岁宁蹙了蹙眉,有些犹疑地说了个词:“露水情缘?”
叶柠彻底笑开,笑得肩膀都在抖:“妹妹,你太可爱了!怪不得秦屿之前老说顾衍有个很可爱的妹妹,我只当他在夸你长得好看,没想到性格也这么可爱。”
这是对方今日第二次提到秦屿了,沈岁宁缓慢地品出一点儿微妙感,问道:“你跟秦屿哥是……”
“他现在是我男朋友。”叶柠冲她眨了下眼睛。
她彻底被这信息惊到,诧异地张了张嘴。
沈岁宁还记得,顾衍说过秦屿换女朋友很勤快,怎么就……
还那么凑巧,对象是叶柠。
她试图理清这三人之间的关系,却发现有些艰难,只能茫然地看向叶柠。
“很意外吗?”叶柠耸了耸肩,“我当初之所以会出现在顾家,其实只是因为知道他跟秦屿关系好。”
“他那时需要一个对象来蒙蔽他奶奶的视线,而我恰好需要借着他的关系接近秦屿,所以彼此私下达成了协议,我在他家人面前假装和他关系好,然后他帮我盯着秦屿。”她说,“算是各取所需?”
沈岁宁愣住,完全没想到这其中的缘由居然是这样。
“所以,你在酒店看到我们的那次,其实不止我和他两个人。秦屿那晚也在,只不过他去了趟洗手间,我俩先出来了。我当时想跟你解释的,但他用眼神制止了我,虽然不太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但肯定有他自己的顾虑吧。”
她有些失神,想着叶柠说的话。
如此一来,一切就能解释得通了,顾衍确实没再骗她。他确实没和叶柠恋爱,也没有发生过什么不该有的,只是想通过这个人来拒绝她,好让她跟着江愉离开。
在店里和叶柠分别后,沈岁宁仍旧有些回不过神来。
脑中回荡着的,是叶柠有些惋惜的:我感觉他真的挺喜欢你的。这几年,我和秦屿就没见他有和别的女生亲近过,我俩还笑他是不是打算这辈子都耗死在生意场上了呢。你现在也回来了,还打算和他在一起吗?
最后的那个问题,沈岁宁没有给出准确答复。
她只是对叶柠说:“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晚上回到家,沈岁宁对着已经收拾得差不多的行李,开始思考还要不要再带些什么,还是再拿出一些东西出来。
站在屋子里思虑了会儿,她决定再检查一次。
行李箱检查完,然后是随身的背包。拉链刚拉开,她的视线就顿在了里头装着的笔记本上。
沈岁宁看了会儿,将那本子拿出。
六年的时间,饶是再珍视,笔记本也已经磨出了毛边,封面色泽也不似当年刚到她手里那样,已经开始有些泛白,里头的纸张已经有些发黄。
翻开,第一面只有简单的四个字:顾衍、A大。
她在这一瞬间,像是回到了他亲手将笔记本交到自己手上的那晚。那种小心翼翼却又忍不住雀跃的心情,她到现在都还记得。
沈岁宁无声地看了会儿,翻到第二页。
相比第一页的简洁,第二页的内容则丰富了许多,上头整整齐齐地列着几排愿望清单——
1、变得好一点,再好一点;
2、开口讲话;
3、成为一个优秀到可以和他站在一起的人;
4、考上A大;
……
最后一条是:我要忘记他-
翌日,沈岁宁拉着行李箱出门。
电梯刚好上到这一层,门打开,露出一张有些意外的脸。
顾衍看着她,笑着说了声:“宁宁,早……”
话音未落,他的视线下滑到她的手上,看清她身后的行李箱后,猝然变了神色。
一瞬间,脑中闪过很多不好的猜想。
顾衍大步从电梯走出,按住她拉着行李箱的手,沉声问道:“你要去哪儿?为什么……”
他想问“为什么不提前和他说”,却在下一秒又制止住自己那些疯狂上涌的念头,扯唇笑了笑:“是和朋友约好去玩吗?”
顾衍不敢去想,不敢去想那些会令自己害怕的念头。他永远都不会忘记,几年前,沈岁宁就是这么拉着行李箱,悄无声息地从顾家离开。自那之后,她走的每一步,都离他越来越远,直至彻底从他的世界走出。
沈岁宁沉默地看着他,还在思考该如何他的问题。
他唇角的笑意慢慢僵住,眼中露出几分哀求,握着她的肩膀,声音里已经有涩意:“宁宁,你不是要回到你妈妈身边去,对吗?”
沈岁宁抬起手,原本只是想握住他的手,谁知刚碰上,顾衍倏地就收紧了手臂,猛地将她按到自己身前。
顾衍的下巴就抵着她的头顶,手臂扣住她的力道很重,开口的声音很哑:“别走……你对我还有什么意见都可以跟我说。宁宁,你想怎样都可以,别再从我身边离开,好吗?”
他已经眼睁睁看着她离开过一次,再无法承受第二次了。
这一瞬间,顾衍的脑海闪过许多阴暗的念头。
如果,她非要离开……
还未彻底成形,身前忽然一烫,沈岁宁的眼泪猝不及防地掉下来。
她没有立即出声,只是埋在他身前,重重吸了口气。
心头有着无尽的悲凉。
沈岁宁再次感慨,命运是如此爱捉弄人。
五年前,她最希望从他口中听到的就是这句话——
“不要离开,留下来”。
可那时,他只要她离开,从不说留下。
而如今,她已经不需要这句话了。
她抬起手,推开他。
顾衍的手臂彻底僵住,脸上露出难以置信又受伤的神情。因为太过慌张,他甚至没发现沈岁宁居然将头发颜色染了回去。
直到沈岁宁退开一步,仰头看着他,轻声说:“我是要离开,但不是回我妈那里,我去支教。”
说完,怕他没听清,沈岁宁平和地重复:
“顾衍,我是去支教。”
第93章 脸红
顾衍的手慢慢落下了, 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支教?你去支教?”
“不是回你母亲那里,不再回来了?”
沈岁宁肯定地点头:“嗯,去支教。”
他的心绪渐渐平复下来, 这才发现她的头发不知什么时候染回了黑色。
“为什么突然想去支教?”
事实上, 这件事沈岁宁已经考虑很久了,自上次和林桑榆一起看完那场公益画展后, 她就一直在斟酌。
进入大学后,她其实有意识到自己从小到大好像都在因他人活着。她从没有什么真正特别想要的东西, 别人给予她什么, 她就接受什么,命运将她推到哪里, 她就可以在哪里停留。
那日,从画展回到家后, 她忽然就很想知道, 如果光凭自己的能力,她能做些什么, 又能做到哪个程度。
她忽然,很想以自我意志出发,真正为自己活一次。
于是, 她在当晚仔细查了下国内都有哪些公益组织, 这些组织又在做着什么事。起初只是想要了解一下, 后来越了解越觉得这是一件非常有意义的事。因而,她这段时间一直在斟酌着要不要付诸于行动。
真正做下决定, 还是上次和顾衍争吵后。
沈岁宁在那夜后才发现, 自己被困在感情的世界已经太久了, 不管是江愉还是他。一个又一个的谎言和骗局框住了她的人生,让她只能在原地打转。她无法说服自己彻底放下那些过去, 也无法做到当作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原谅他。
既如此,不如先远离。
她不知自己这次能否彻底挣脱,也不知这次过后,自己和顾衍会变成什么样。
但至少,这次是她自己做出的决定,无关于任何人,不是他们要她如何,是她自己想要离开。
她看着面前近在咫尺的顾衍的脸庞,觉得心口阵阵发紧。
面前的这个人,是她从十七岁住进顾家就开始喜欢的人,经历过暗无天日的暗恋,经历过痛彻心扉的离别,经历过无数次的挣扎,到头来仍旧无法放下。
沈岁宁这次没有向他隐瞒,坦言:“我想去做一些比较有意义的事,我想知道,在远离妈妈,远离你之后,我能成为一个怎样的沈岁宁。”
“顾衍,是我想。”她看着他的眼睛。
顾衍看着她眼中认真的神色,觉得喉咙很堵,喉结重重地滚了下,才终于让自己有开口的力气:“那你还会回来吗?”
沈岁宁看着他:“你希望我回来吗?”
“我希望你别走。”他的声音很哑。
“你以前说过,会尊重我所有的决定的。”
顾衍闭了闭眼,想说:那些决定里并不包括同意你离开我的身边。犹豫了会儿,还是咽了回去:“很辛苦,你以前从没去过那些地方,很难适应的。”
沈岁宁说:“就是因为没尝试过,所以我想试试。”
他又说:“不安全,你一个女孩子在那里,遇到危险了怎么办?我要是不能及时赶到怎么办?”
她说:“有组织,团队里有好几个人,也有男孩子。”
两人都固执地试图说服对方,各持己见。
到最后,还是顾衍先败下阵来,哑声问道:“非去不可吗?”
沈岁宁肯定地点头:“我想去。”
他向来做不到强迫她,也知道沈岁宁这次是真的下定了决心,只能说服自己:“好……”
那日,顾衍将她送到了小区外面,组织的车已经等在那里了。
他看着那辆看起来有些陈旧的大巴,拉住沈岁宁的手,再次问她:“真的一定要去吗?”
沈岁宁的答案仍旧和刚才一样,无比坚定地点头:“嗯,一定要去。”
顾衍垂眼看她,视线在她脸上寸寸滑过,神色眷恋,脸上有着不易察觉的悲伤。
这几天,他一直在思考要如何才能让沈岁宁彻底放下那些已经发生过的、无法再次更改的过往,自己如何才能取得她的原谅,让她再次相信自己。
千百种设想里,绝不包括今天这个选项。
她从小到大,虽然没怎么得到过亲人的爱,但却从未受过物质上的苦。这样猛不丁跑到山区去,该如何适应,能否适应?那个地方的风俗民情如何,她真的已经了解清楚了吗?要是在那个地方遇到什么危险,她一个柔柔弱弱的小女生该怎么办?
顾衍心头一千个一万个不放心,却知自己已经无法阻止她,只试探着问道:“我能给你打电话吗?”
沈岁宁点点头:“可以。”
“你会像以前一样不接我电话吗?”
“不会。”
他又拿出自己的手机,眼带恳求地看向她:“把你的位置添加到我手机上好吗?至少……”
“至少让我可以知道你是在什么地方的。”
这样,万一哪天联系不上她,他也可以亲自去找她。
沈岁宁没有拒绝,拿出自己的手机,和他共享了位置。
最后,顾衍帮她把行李搬到车上。车上很多人,都在看着他们,他沉默着,将她的行李箱放到顶上的行李架上,而后转身叮嘱她:“照顾好自己,到了告诉我。”
沈岁宁已经坐下了,仰头看着他,点了点头:“好。”
他应了声,和她说完再见后下了车-
这次同行的人里,大多都是女孩子,男孩子不多。见人一走,坐在她前后的人立马探身跟她打招呼。
沈岁宁微笑着应答,大家互相介绍过后,话题辗转着还是绕到了顾衍身上——
“刚刚那个是你男朋友吗?长得也太好看了吧?”
“这么帅的男朋友,你怎么舍得离开?”
“我刚刚看他好像特别不舍得你的样子,是我的话肯定不忍心离开了。”
……
大家七嘴八舌地说着,沈岁宁有些尴尬,不知道回答哪个问题好,只是笑着解释说不是男朋友。几个女生纷纷露出诧异的神色,很快又说:“是不是还没正式在一起啊?我看着那个氛围不像是没关系的样子。”
这次,沈岁宁没再回答。
倒是其他几个男生听到她说不是男朋友后忽然面露喜色,暗自猜想着自己会不会有机会。
一车几十个人,但目的地却并不都相同,大家划分成了几个小队,分散到同个县城不同的乡镇上。沈岁宁队里有五个人,除她之外,有两个女生两个男生。其中两个看起来比较活泼,剩下两个都是比较慢热的性格,大家互相认识完后,便各自和身边的人聊天。
沈岁宁头天晚上没休息好,上车没一会儿,便觉头有点儿痛,和身旁的女生说了会儿话后便戴上了耳机,戴上携带的U型枕闭眼休息。
路途遥远,从北城出发,到她被安排的学校将近四个小时。中途,司机在服务区停下休息了几次,沈岁宁下车透了会儿气,拿出提前准备的面包和水垫了下肚子。
等车辆驶出北城,路途开始变得有些颠簸,沈岁宁忽然很庆幸自己刚刚吃得不多,不然胃里的东西恐怕要一同吐出来了。
她身旁的女生大概是有些晕车,车子这么一颠,很快就撑开塑料袋吐了出来,车厢里立马弥漫开一股味道。
沈岁宁从包里掏出纸巾,递到她手边,那女生感激地接过,擦完后有些不好意思地冲她笑笑:“不好意思啊,我有些晕车,实在是忍不了了……”
“没关系,这段路确实晃得人有些不太舒服。”
……
中午,车子在颠簸了几个小时后,终于快要接近目的地,大片山地涌入眼前,路两侧有着农田,种有一些果蔬。沈岁宁看着,默默掏出手机,记录了下来。
同车的有几个小队到了学校附近,先下了车,没一会儿,带队的老师提醒他们也到了。同队的男生主动帮她们几个女生的行李从行李架上拿下来,大家一同下了车。
学校里的老师算好了他们大概到的时间,已经提前在校门口等着了,和他们简单介绍了下学校的状况后,带着他们去住的地方。
宿舍就在教学楼的旁边。
两层的小楼,一楼是饭堂,平时负责供应校内师生的午餐,住在学校的老师平日里也可以自己到后厨开火,做点儿吃的。
他们住的地方在二楼,房间不多,只有四间,每间房都放着张上下架床,两张小书桌,除此之外,没别的东西了。
其中一间房已经有老师住着了,剩下的三间,是供他们这些来支教的志愿者住的。五个人分配三间房,两个男生一间,剩下的两间,她们三个女生一起分,便意味着有一个人得独住。那两个女生来时便坐在一处,已经比较相熟,自然两人住在了一起,便剩下她一个人。
沈岁宁没说什么,自己拎着行李进了房间。
房间不大,但久没人住,打扫起来也要一番时间,等她将房间都打扫干净,将带来的行李放好后,天色已经暗了。
来接他们的老师过来敲门,招呼他们下楼去吃晚餐。
等吃完洗完澡,重新回到房间,已经将近晚上八点了,沈岁这才想起自己还没有告诉顾衍自己已经到了。
打开手机,果不其然好几条信息弹出来,她回复他:「中午的时候到了」
信息刚发出去没一会儿,顾衍的电话就打了过来,是视频通话。
沈岁宁对着屏幕看了会儿,想起自己说过不会再挂他的电话,最终还是选择了接起。
顾衍的脸很快出现在屏幕上,背景看着是在卧室。
“忙完了?”他问。
两人之前从未视频通话过,主要是因为她先前的情况并不适合视频通话,等后来,已经没什么视频通话的必要了。
这样从屏幕里看到他的脸,沈岁宁忽然有种很微妙的感觉。
就像是……学生时代和身处异地的男友通话……
她的脸颊因为这个认知有些发烫,好在刚洗完澡,房间光线也不是很好,顾衍应该看不出来。沈岁宁看着他,轻轻点了点头:“嗯,忙了一下午,一直在打扫卫生和整理房间,洗完澡才看到你的信息。”
顾衍早就已经料到,中午看她的位置停留在学校,他就知道她已经到了,想着大概会忙上一阵子,一直在等她回复自己。
“嗯,我知道。”他说,“一个人住吗?”
“嗯,我一个人住,就剩下一间房了,其他是住着两个人的。”
顾衍沉默了会儿,和她说:“让我看看你的房间。”
沈岁宁将摄像头调转,轻声和他说着:“不大,就一张床,还有两个小书桌,我一个人住的话就是独享。”
顾衍皱眉看着她房间的样子,知道她在故作轻松,在摄像头调转过来后,问她:“一个人住的话,会不会有些害怕?”
她从小到大都是走读,没住过校,更别提是一个人到这样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一个人睡一间房了,说不害怕肯定是假的。
沈岁宁揪了揪自己身上的睡衣,诚实地告诉他:“有点儿。”
“带小夜灯了吗?”
“带了。”她忽然笑了下,将镜头翻转,对着窗外,“这里的月亮特别亮,不开灯应该也看得见。”
是因为污染没那么严重吗?这里的月亮看起来确实要比北城的亮些。
顾衍继续叮嘱:“晚上睡觉一定要将门窗都锁好,最好明天找人换把锁,你的门锁看起来不太牢固的样子。”
沈岁宁又走到门边,试了试,发现门锁真的有点儿晃,很容易打开的样子。
“我改天找找看哪里有锁匠。”她说。
“再加个栓吧,睡觉的时候从里头栓死。”
“好。”
“乡镇不比城里,以后晚上最好不要出门。一定要外出,也叫多几个人,你一个女孩子不安全。”
“嗯。”沈岁宁继续点头。
这晚,她就在这么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躺在一张小铁床上,和他低声聊着天,像是回到了从前那样。顾衍始终在和她叮嘱一些注意事项,让她一定要注意安全,要是觉得在这里不习惯,就给他打电话,他过来接她回去,有什么事也一定要给他打电话。
沈岁宁认真听着,没有再反驳,也没再刺他。心头有种恍惚感,很难相信,两人前几天才大吵了一架,她还狠狠咬了他一口。
咬……
她的脸色忽然涨红,将自己半张脸缩进被子里,看着屏幕里的他,犹豫地开口:“那个……”
“嗯?”顾衍顿住,“怎么了?”
“锁骨……”沈岁宁抬起手指,越发深地将脸埋进被子里,说话声也越来越低,“就前几天……咬的那里,好了吗?”
电话那头的人愣住,看着她有些发红的脸,抬手往自己锁骨上摸了下,而后抬眼,声音忽然压低:“要看看吗?我也不是很清楚。”
从听筒里听他的声音本来就有些不一样,他还刻意将声音压低,沈岁宁觉得像是有羽毛在挠自己的耳朵,痒痒的。
“看看。”她小声说。
顾衍依言,边动手拉下睡衣衣领,边自己看了眼,说:“好像好了……就剩很淡的印子,看得清吗?”
这么说着,他凑近了些,抬起头来。
屏幕里,沈岁宁的脸已经染上了淡粉的色泽,露在被子外的耳朵看着也红红的。
顾衍看着,忽然就笑了:“看个锁骨而已,怎么脸这么红?”
沈岁宁忽地抬手捂住自己的脸,眼神飘忽着:“才没有脸红,你看错了……”
她的心虚实在太明显,顾衍看她的目光里,忽然就有了深意。他将衣领拉起,在她飘忽的目光里,低声问了句:“你上次不是都把我看光了?”
下一秒,“嘟”的一声,视频通话被沈岁宁挂断了。
顾衍:“……”
第94章 洪流
八月下旬, 沈岁宁在溪禾镇正式开始了自己的支教生活。
她在的那个学校是镇上唯一的小学,不仅包揽了镇上学生的教育,周围相邻几个村的学生也被送到这里。虽是如此, 学校里的学生却不多, 一到六年级拢共六个班,人数多的班级有二十几个学生, 少的甚至才十来个人。
她们没来之前,学校一共就五个老师。
每个老师都不是负责单独一个年级某一门学科的教学, 而是同时负责了几个年级的教学工作, 有些老师甚至还负责了好几个年级不同学科的教学。因为条件有限,就连上课也不是每个年级单独的, 有几个年级被编排在了一起上课。
沈岁宁去到之后才知道,原来这种教学方式叫复式教学。
在此之前, 她从未接触过。
校长按照五个志愿者的长处, 给她们各自分配了不同的教学任务,沈岁宁负责的是二年级的数学, 以及六年级的英语。除此之外,还负责给孩子们上美术和音乐课。
八月还未正式开学,到学校来的学生大多是因为家长没空看管, 还有些家长听说有城里来的志愿者到学校支教, 想让孩子多学点儿东西, 也在放假期间将孩子送了过来。因而,人数要比正式上课时少些。
沈岁宁的课程排得不算太满, 通常是上午上主科的课, 下午上兴趣课。因为来的学生不算多, 她有时候讲完一个年级的课,也会讲其他年级的课, 兴趣课则没限制,感兴趣的学生都可以来学。
刚开始的那几天,她有些不习惯,不管是生活上的还是教学上的。而且不知是因为水土不服,还是因为这里蚊虫比较多,她到的第二天身上就起了小红疹,手上脚上,甚至脖子上也有,幸而她来时准备了一些止痒的膏药,不过也仅能止痒。
顾衍在第三晚的时候再次打来了视频,见到她脖子上的红痕,紧张地问她是怎么了,她只说好像有些水土不服,过几天就好了。
他趁机再次劝说她回去,沈岁宁也再次拒绝了。
她觉得现在挺好的,至少她在这里不会总去想过去发生的那些事,每天都能看见一群可爱的小朋友,只有到晚上回到一个人的房间时,才偶尔会想起他。
日子就这样在与顾衍不咸不淡的联系和教学中度过,转眼就到了九月下旬,沈岁宁到溪禾镇已经一个月了。
正式开学后,她比暑假那会儿忙了许多,晚上的时间开始被备课占去。很多时候,都是她在这头备课,顾衍在那头看文件,两人互不干涉,到睡觉时间就互道晚安结束通话。
这天,沈岁宁像往常那样去教室上课,却发现班上缺了个人,她环顾了一圈,问道:“谁知道月月今天为什么没来上课吗?”
底下的学生纷纷摇头说不知道,于是她先让学生自行预习这节课的内容,到办公室去找了学校里的老师询问情况。
那老师也不清楚原因,又打不通她家长的电话,刚好没课,便说自己去她家看看,安慰沈岁宁别担心,先回去上课。
走出办公室,沈岁宁有些心神不宁,始终在担心着月月的安危。
她在暑假的时候,就已经留意到了这个小女孩儿。她很乖,上课时永远坐得端端正正的,上课也从来不走神,不管是她带的主科还是兴趣课,她都一节不落地参与了。
有次下课,沈岁宁走到她身边夸她上课很认真,学东西真快。小女孩儿腼腆地对她笑了笑,仰头很认真地对她说:“奶奶说了,只要我认真学习,学多点儿东西,妈妈就会回来看我的,所以我一定要好好学。”
后来偶然的一次课间,她在办公室听那些老师说起,才知道月月的母亲早在她很小的时候就抛下她离开了,爸爸也常年在外打工,很少回来,小女孩是和奶奶相依为命的。
老人家用善意的谎言为小女孩构造了一堵爱的城墙,让她相信只要自己好好努力,就能翻越城墙,等到母亲回来。
沈岁宁在那一刻,忽然想到了童年的自己。那时候的自己,好像也是如此,日复一日地努力着,期待着哪天父母能够回头看看自己。
自那之后,她便开始不自知地留意着这个学生的一举一动。
下了课,出去找月月的老师已经回来了,一脸凝重地坐在办公室。
沈岁宁放下课本,忙向对方走近:“怎么了?月月没出什么事吧?”
对方告诉她:“她奶奶昨夜去世了,小女孩什么都没察觉到,到今早叫人发现叫不起来,跑去找村人,才知道,现在正在家呢。”
她的心沉了下来,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生老病死乃人之常情,谁也无法阻止,她只是在想,月月该怎么办?她还那么小……
到了下午,上完所有的课,沈岁宁向老师问了月月家的住址,想去找她。她对这里不熟悉,那老师看她这么担心,主动提出带她去。
十五分钟的摩托车车程,到月月家时,她家里正聚集了很多乡邻,因为大人要到明天才能赶回来,大家便先开始着手操办后事。
进了屋,月月正一个人跪在灵堂前,小小的身板看起来风一吹便能倒下。
沈岁宁叫了她一声:“月月?”
小女孩回过身,一双红肿的眼睛看着她,轻声叫她:“老师……”
沈岁宁没说什么,到灵前上了三柱香,才走到她身边,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发,小声安慰说:“别怕,奶奶只是去了另一个世界,但她仍旧会一直陪伴在你身边的,不怕啊……”
那之后,月月请了好几天的假。
再回来上学,仍旧和从前一样,每节课都认真听讲,课业也都完成得很好。
沈岁宁听那些本地的老师说,月月的父亲回来了一趟,送了老人家最后一程后,又赶回了城里。因为在工地上班,没法将小姑娘带在身边,只能先拜托邻里和老师关照着,等他在那边安排好一切后,就回来将她接走。
因而,月月现在是一个人住在家里。
沈岁宁找她谈过一次心,小姑娘比她想的要坚强许多,只是在最后和她说:“老师,我听她们说,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现在奶奶也不在我身边了,我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她一时无言,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怎么会呢?你有爸爸,还有那么多的朋友、老师,怎么会是一个人呢?”
小姑娘笑了笑,没再说话,只攥着她的手紧了紧-
十月,县里断断续续的开始降雨。
好几次,他们在教室里上着课,外面闪电划过,没一会儿,雨水噼里啪啦拍打窗户的声便响起了。
大雨天,学生的情绪总是比较躁动些,高年级的还好,遇上低年级的学生,沈岁宁有时候要停下来安抚他们的情绪。
连绵的大雨下了好几天。
那之后,气象局开始时常发布暴雨预警,从黄色预警升级到橙色预警,山洪灾害风险预警也不时发到手机上来。
这晚,沈岁宁再次被雷声惊醒。
起来,手机果不其然的再次收到山洪灾害风险预警。她走到窗边,发现今夜的雨比平时还要大上许多,瓢泼的大雨,打在窗户上,她感觉窗户都在微微晃动着。
她想到家就建在山下,且左右人家都间隔得非常远的月月,心底忽然有了浓烈的不安感。
她年纪还那么小,就一个人在家,下了那么多天的大雨,今夜的雨势又前所未有的大,万一出了什么事怎么办?她记得她家的后面就是山……
沈岁宁对着手机上的风险预警和天气预报来回看了许久,又忍不住开窗试探了下外面的雨量,最终不安感战胜了心头的怯懦,她换上衣服,拿了个手电筒,抓起放在门边的雨伞出了门。
离开前,她敲响了隔壁的门。
同行的女生睡眼朦胧地起来开了门,看见是她,有些惊讶地问:“岁宁,大半夜的,怎么了?”
她和对方说:“我有些放心不下月月,想去她家看一下。”
那女生吃惊地说:“你疯啦,这么大雨你怎么去,你认得去她家的路吗?”
“认得。”她点点头,心头的不安感越发强烈,拜托对方,“要是我一个小时后没主动联系你,你能给我打个电话吗?”
对方打着哈欠点点头,应下了。
沈岁宁匆匆拎着雨伞下了楼。
这样大的雨,雨伞的作用几乎为零,沈岁宁刚走出宿舍楼没一会儿,身上便全被雨水打湿了。此时此刻也顾不上那么多了,她只勉力用雨伞罩着自己的脑袋,避免雨水不断落进眼睛导致看不见路。
深夜,又是强降雨,辨认方向变得有些困难,好在去月月家的路线不算太复杂。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过泥泞小路,终于在半个多小时后成功抵达。
然而,面前的景象却让她如遭雷击,脚步固定在原地。
眼前,是被山土冲刷、掩盖的房屋,原本完整的屋子后半部已经和山土融合在了一起,房梁倒塌,房屋倾斜。而她的脚下,黄泥水不断流淌。
忽然,一道闪电划过天际,让面前的这座房屋变得像是凶猛会吞吃人的巨兽。
下一秒,沈岁宁扔下伞,冲到门口,用力拍打着,叫喊着:“月月!月月!你听得见我的声音吗?我是沈老师!我是沈老师!”
夜里,无人应答。
她看着面前紧闭着的大门,突然退后几步,抬腿,对着房门猛踹。几次后,没踹开,又改用身子撞。
大抵是这门本就不结实,经过她轮番的连踹带撞后,房门真的吱呀一声打开了。
沈岁宁根本顾不得其他的,忙打着手电筒跑进屋内,四处照着。
“月月!月月!听得见吗?”她焦急地大喊着,视线四处搜罗着。
黑暗中,忽然有了哭泣声。沈岁宁的脚步骤然停下,屏住呼吸,听见屋内有人在喊着:“爸爸!妈妈!你们在哪里?我害怕……我好害怕……”
她在辨别出内容的那刻,几乎是立刻联想到了童年的自己,心脏因此阵阵收紧。
很快的,她强迫自己从这种情绪中抽离出来,顺着声音的方向快步跑去,终于隔着窗户看见抱着公仔贴墙站着的月月。她小小的身子几乎都缩在了墙边,脸上满是泪痕,而她身旁不远处,正是将房屋侵蚀的山土。
沈岁宁的心脏被眼前的一幕狠狠击中,大喊道:“月月,别怕!老师来了!老师在这儿!”
月月听见她的声音,猛地回过神来,也大喊道:“老师,我在这里!我在房间里!”
“老师知道,我看见你了。别怕,我很快就救你出来!”
话落,她开始大力去拧门把手。
面前的门却纹丝不动,她又问:“月月,你是在里面将门锁了吗?”
月月哭着说:“我没有……我没有锁门,门忽然就打不开了。”
沈岁宁深呼吸几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想到大概是山体滑坡导致了门窗变形移位。她又跑到窗边,动手去拉窗,窗也同样打不开。
努力了几次仍旧无法将门撞开后,她折回身,从客厅找来了一根棍子,对里头的月月说道:“月月,你转过身去,贴着房门,用玩偶护住自己的脑袋,老师把窗户玻璃敲碎。”
里头的人大声应答:“好!”
沈岁宁看着她转过身去,确认好她真的已经护住了自己的脑袋后,挥起手中的棍子击向玻璃窗。
“哗啦哗啦——”
几声脆响后,玻璃在她手中全然碎裂,沈岁宁又小心将那些仍在窗框的碎玻璃敲碎,才终于出声:“好了!”
话落,她扯过自己的衣袖挡住手掌,撑着窗沿翻进屋内,抱起月月:“走,老师带你出去。”
她将人先送到房间外,再自己翻出来。
刚落地,身后、头顶忽然有了轰隆隆的声响。
沈岁宁猛然意识到这是二次坍塌,再顾不上说话,抱住身前的月月飞扑到楼梯底下。
那里,是离她们最近的三角区。
而后,轰隆隆几声,月月的房间彻底成为泥堆,她们的头顶也不断有碎石和石板掉落,怀里的人被吓得再次大哭起来。
沈岁宁搂紧她,不断低声安慰着:“不怕啊,老师在这里,我们不会有事的,不会的……”
事实上,她的心底完全没底,不知道山体会不会再次滑落,也不知这座房子会不会彻底被掩埋。
等头顶不再掉落石块后,沈岁宁才尝试着去观察着周围的环境,她带来的手电筒已经在刚才晃乱的情况下掉在了地上,被泥土掩埋了。周围没有一丝光源,她完全分辨不出自己身处的地方是什么样的。
手机……
手机!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身上还有手机,缩着身子艰难地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大概是因为进了太多的水,屏幕只在她按的那个瞬间亮了一秒,而后便彻底熄灭了。
四周再次陷入一片漆黑的境地。
怀里的月月不住地发着抖,沈岁宁越发紧地抱住她,是安抚她,也是安抚自己。因为她刚刚伸手的时候已经绝望地发现,面前的路被堵死了,几个大石块刚好掉在了她们的前面,而她并推不动。
此时,她只能寄希望于同行的女生,希望她能想起来给自己打个电话,意识到无法联系后叫人来找自己。
只是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除了外面的雷声、雨声,世界再无其他的声音。
月月的情绪已经渐渐稳定了下来,大概也是意识到了害怕并起不到任何作用,只拉着沈岁宁的手,小声问道:“老师,我们会死在这里吗?”
她摸索着,碰到月月的侧脸,用掌心贴着,低声回答:“不会的,等天亮就好了,天亮就会有人发现,然后来救我们的。”
“真的吗?”
“嗯,真的。”
如果房屋不会再次坍塌,能让她们在这个角落顺利撑到天亮的话。
这个条件,她自然没和小朋友说。
“睡觉吧,月月。睡一觉,肯定就会有人来救我们了。”
“好。”怀里的人乖巧应声,摸着她的手臂,“老师,你也睡吧。睡一觉,就会有人来救我们了,就像老师刚刚救我那样。”
她的眼眶忽然很热,抵着月月的脑袋重重地点了点头。
黑暗让人失去对时间的判断力,沈岁宁起初还强撑着精神,想让自己撑到天亮。可渐渐的,脑袋开始一点一点,眼睛也缓慢地闭了起来。
昏沉中,耳畔忽然传来人声,很大声,很着急,在叫着她的名字。
她已经分不清是在梦中还是在现实,只迷迷糊糊分辨出是顾衍的声音。
是因为太想他出现吗?还是她要死了,所以大脑自动出现了最挂念的人的声音?
她不知道……
直到手臂忽然被人碰了碰,沈岁宁猛地惊醒。
四周仍旧是漆黑一片,身旁的月月小声说:“老师,我好像听见有人在叫你的名字。”
她竖起耳朵,屏住呼吸。
熟悉的声音带着能震颤人心的力量,从漆黑天地外传来——
“宁宁!沈岁宁!你在哪儿,哥哥来了!”
第95章 如故
沈岁宁恍恍然, 有种瞬间被卷入幻想世界的感觉。周围能够吞噬人心的黑暗不见了,恐惧也不复存在了,只剩那个隐隐约约不断传入耳中的熟悉人声。
怎么会呢?怎么可能呢?
北城离这边哪怕一刻不停地开车也要将近四个小时, 又是深夜, 顾衍怎么会那么刚巧的出现在这里?
可那声音又是那样真实,夹杂着恐惧、紧张, 因而有些声嘶力竭。
在这个风雨飘摇,她最孤立无援, 最恐惧害怕的夜晚, 他真的就这么出现了。
她终于在黑暗中回过神来,松开抱着月月的手, 撑起身子,让自己的说话声尽可能的大些:“我在里面!被困在楼梯底下了!”
月月也跟着她大声喊道:“我们被困在楼梯底下了!”
沈岁宁不知道外头的雨还有没有在下, 雨声会不会将她们的声音掩盖下去, 只是用尽全力重复着,想告诉他自己的位置。
外头的声音有几秒的停顿, 而后是由远及近的凌乱脚步声,属于顾衍的声音重新响起:“宁宁!是你吗?再说一遍……再说一遍!我刚刚没听清!”
她伸手,摸索到一个石块, 往石板上敲击着。
沉闷又带着回响的声音在屋内响起, 顾衍屏息凝神, 仔细辨认着方向。房屋的后半部分已经全塌了,没塌的地方也散落着碎石块, 仅靠着手机手电筒的光亮, 他很难快速找到楼梯的位置。
“再敲。”他说。
“笃笃笃”的声音在他右手边传来, 他忙跨过一地的石块,往那个方向快速走近。
直到耳边的敲击声变得愈加清晰, 他蹲下身,拿手机照着,终于从石块的缝隙中看见沈岁宁的脸。
带着灰尘的、惊慌不安的、眼里漾着泪光的……
令他揪心了一晚上的脸庞,就如此出现在他的眼前。
灯光照来的那个瞬间,沈岁宁被刺得猛地闭上眼睛。耳边,再次传来顾衍的声音:“不怕了……不怕了,我这就救你们出来。”
那个声音里,有着无法掩饰的慌乱,却也有着能够让人安定下来的魔力。
眼眶一热,她察觉到有泪水从眼中溢出。沈岁宁在黑暗中重重地点头:“嗯……我现在不怕了。”
“有没有哪里受伤了?”他问道。
“没有,没受伤。”沈岁宁说,“我刚刚躲得很快,只是这石块挡住了,我推不开。”
“嗯,你做得很棒……”顾衍答道,声音里已经染上了些许的哽咽。
话落,他拿手机往顶部照了下,确认这块地应该还安全后,将手机在身旁放下用以照明,而后便卷起袖子试图将挡在她们身前的石块搬开。
石块细长,应该是从天花板掉落的横梁。顾衍将手搭在上头,试图搬起,但发现有些困难,石块刚好卡住了楼梯,因而只能往外移动。
他咬紧牙关,因为太过用力,手臂青筋暴起,掌心被碎石磨着,开始有了灼热感。渐渐的,他察觉到有温热的液体从自己掌中沁出,但是顾不上了,整颗心都被提着,他只想尽快将里头的人救出来。
沈岁宁在里面和他说着话:“能搬得动吗?要不你再去找几个人过来?”
顾衍摇摇头,从牙缝里艰难挤出声音:“我可以……再等等。”
那种深夜忽然发现她的地理位置变动,却怎么也联系不上人,到时却发现面前是一片废墟的感觉,经历过一次就够了。他无法确定如果自己出去找人,这里会不会再次发生意外。他已经丢下过她一次,绝不会再有第二次了。
这次,无论如何他都会陪在她的身边,哪怕是死。
顾衍没再开口,只是沉默地咬紧牙关,手上一再用力。
“吱嘎——”
石块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声响。他一鼓作气,继续用力挪动。
漆黑洞口不断扩大,从外头泄入的光亮变多了,直至洞口可以容纳一人出入,沈岁宁大声:“可以了,可以了。”
他的力气骤然散去,蹲下身,将手伸进去:“宁宁,快!把手给我!”
沈岁宁却拉过身旁的人,将人推至洞口:“月月,快!你先出去!”
等人出去后,她才终于伸出手。
握住她的那只手,一如初见时那般,宽大、温厚,她的手被牢牢包裹进他的掌心。
被毫无保留拥进怀中的那瞬,她恍惚着,像是回到了那个在漆黑器材室的夜晚。
那时,他也是如此毫无预兆地突然出现,破开所有的黑暗,而后毫无保留地将她稳稳托住,却又在她向他交托一切后狠狠将她推开。
而今夜,身前的人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双臂牢牢将她拥住。她被迫踮着脚尖承受着他的拥抱,双脚明明没能完全沾到地面,沈岁宁却觉得自己好像又重新安稳落地了。
仍旧是因为身前的人,仍旧是顾衍。
命运兜兜转转,不管几次,答案都是他。
一直堵在心口的那块大石头好像也在这夜被彻底搬开了,沈岁宁骤然松了口气。
也是在这一瞬,她终于察觉到肩膀处传来的疼痛,尖锐的、无处可逃的。
她双腿一软,整个人软绵绵地陷进顾衍的怀中。
彻底失去意识前,她听见的最后一个声音仍旧是他的——
“宁宁!宁宁!”
无比慌乱的、嘶哑的,像是彻底失去了一切一般-
昏迷期间,沈岁宁做了个很久以前做过的梦。
梦里,她再次回到了小时候,手上抱着一个洋娃娃,在家里走来走去,房门一扇又一扇地被推开,每一个都是空荡荡的,没有爸爸,也没有妈妈。
她在梦里依稀回想起来,上次这个梦境的最后是她被狂风卷到了一片荒原,江愉、沈蔚、顾衍都出现在了荒原之上。
但最后,只剩下了被荆棘紧紧缠绕的自己,他们都离她而去了。
可这一次,她推开最后一扇门后,却看见了顾衍。
他背对着她,身影笼罩在窗边的日光中,一如初见那日一般。
听见声响后,他缓缓转过身来,看见是她时,唇边绽开她熟悉的温和笑意。
沈岁宁呆呆地看着他,不敢上前,只是小心翼翼地叫他:“哥哥?”
“嗯,是我。”笼罩在日光中的人回答道。
“你怎么会在这里?”她又问。
“我来找你。”他说。
她仍旧站在原地看着他,下嘴唇被牙齿咬着,松了又紧,紧了又松。过了许久,她看着仍旧在窗边的人,终于再次试探性地问道:“你是真的顾衍吗?”
窗边的人好笑地点了点头:“我当然是真的。”
“那……”她掐紧自己的手心,“这次你还会突然消失不见吗?”
“不会。”他答,“这次,我会一直陪在你的身边。”
她挣扎着,犹豫着,最终还是抬起自己的脚步,朝他走近,却在即将能触碰到他的那刻停下。
眼前,是无比清晰又记忆深刻的脸庞,眉毛、眼睛、鼻子、嘴巴……
全都是他的模样。
她在打量着他,而他在笑着,笑容也是那么熟悉。
“那……”她再次开口,“你能抱抱我吗?”
顾衍没再说话,下一秒,她落入无比紧密又温暖的怀抱。
这样的怀抱没持续多久,沈岁宁忽然从梦境中醒来。
眼前,是白花花的天花板,萦绕在鼻端的消毒水味也仍旧那么熟悉。
她恍惚着,心想是不是好梦都不长久?
下一秒,手心却忽然传来被紧握的触感,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宁宁?你醒了?”
沈岁宁循声看去,眼前的脸庞和梦境里的缓慢重叠。她茫然着,终于想起沉睡前都发生了些什么。
脑子突然闪过些什么,她有些激动地问:“月月呢,她还好吗?”
顾衍没想到她醒来的第一件事居然是先关心别的人,愣了下才说:“挺好的,她没事,在别的病房,有人看着,你放心。”
沈岁宁这才放下心来,扭头往窗边看了下,外头一片漆黑。
“是天还没亮吗?还是天又黑了?”
“天又黑了。”顾衍说着,重新攥紧她的手。
沈岁宁突然僵住,属于他的温度从手心一路烫到心脏,又传导到眼眶,让眼眶也不受控制地发起了烫。
她忽然有些无措,不知该做什么反应好。
该回应他吗?还是先将自己的手抽出来?还是维持原样?
她就这么纠结着,渐渐的,连脖子都有些僵硬了,顾衍终于再次开口:“肚子饿了吗?我点了有粥,垫垫肚子?”
沈岁宁找到台阶,终于回过身来,轻轻“嗯”了声。
顾衍扶着她,让她从床上坐起来。
右手臂那里有酸痛感传来,她“嘶”了声,他立马放轻动作,说:“医生说你右手臂软组织挫伤了,要养一阵儿。”
应该是撞门的时候弄伤的,沈岁宁不太意外。
顾衍往她身后垫了个枕头,继续说:“医生说你昨晚是淋了太久的雨,发烧了,再加上受了惊,才会……”
他顿了顿,喉结重重地上下滚了下,才继续说道:“才会……突然晕倒的。”
顾衍的声音比她这个已经一天都未曾进水的人的声音还要哑,沈岁宁想到他当时几乎声嘶力竭的呼喊声,心脏闷闷地发疼,忍不住抬头去看他。
不过一天的时间,他的脸色憔悴得可怕,眼睛也很红,里头布满红血丝。
也是在这时,沈岁宁才发现他手上竟然缠着纱布。
她忙不迭地拉过他的手,紧张地问:“你手怎么了?”
顾衍低垂着眼,看着她紧张的模样,一瞬失神。
她上一次这么关心自己,对自己露出这副模样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呢?
他试图想起,但发现时间太过漫长,那些记忆早就已经模糊了。他没动,任她看着自己的手,哑声道:“没什么大事,一些擦伤而已,很快就好了。”
话音刚落,手背忽然一烫,沈岁宁的眼泪就这么掉了下来。
顾衍再顾不上其他,伸手扶起她的脸颊:“怎么了?怎么突然就哭了?”
沈岁宁看着他,眼泪完全控制不住,决堤般汹涌落下,看着他,忍不住低声控诉:“你总是这样……总是这样……”
“什么都没事,什么都自己一个人扛,什么都不告诉我……”
“你知不知道我最讨厌你这个样子。”
顾衍立马就慌了:“真的没什么事,擦伤而已,伤口几天就愈合了。”
俨然,这并不是她哭泣的主要原因。因为沈岁宁听完他的解释后,仍旧哭诉着:“我就讨厌你什么都不和我说,什么都自己做决定。明明那么在意我,连自己的生命都不顾了,却还是要推开我。”
“顾衍,那是五年。不是五天,也不是五个月……你怎么就可以,怎么就可以……”
他终于听明白,张了张唇,却发现喉咙像是完全被堵住,让开口变得艰难,只能拨开沈岁宁的手,站起身,将人按在身前,一遍遍地用自己裹着纱布的手掌去抚摸她的脑袋。
沈岁宁在他怀里泣不成声:“我想恨你的,我真的很想恨你……可偏偏每一次都是你。”
不管是撞见沈蔚出轨、在酒吧被骚扰、被人关进器材室、抑郁症复发,还是昨夜被困在倒塌的房中……
每一次都是他。
她人生中最难过、最难堪、最无助的瞬间,统统都是他陪在她身边。
“我在国外的时候,曾经尝试过蹦极和高空跳伞。第一次去的时候,特别害怕,腿一直在发抖,可我还是闭着眼睛跳下去了……风特别大,那种失重的感觉,和我当年坠楼的时候一模一样……”
他抱着她的手猛地紧了紧。
“那个时候我就告诉自己,放过自己吧,一切都结束了。被放弃、被推开,都不重要……体验一次死亡的感觉,一切就都从头来过。”她在他的怀中颤抖着,却仍旧努力说着,“每一次我都这么告诉自己,我要从头来过,我不要再喜欢你了……”
沈岁宁做这些时,他都知道,可他从来不知道她做这些的原因竟然是因为自己。
那是纠缠了她十几年,一直无法摆脱的童年阴影,可她却因为他而反反复复地去体会了那么多次。
顾衍的心脏一抽一抽地疼着,不知道做什么才能安慰到她,只是愈加紧地收拢自己的手臂,用唇反反复复地去亲吻她的头发,低声呢喃着:“对不起……我不知道这些……对不起。”
沈岁宁揪紧他身前的衣服:“可是……每一次都失败了,不管多少次,我还是没办法放下你……”
顾衍拨开她散落在脸颊的头发,去亲吻她的眼角:“再给我一次机会,宁宁,再给我一次机会……”
“哥哥明明是世界上最了解我的人,你明知道我最讨厌被人抛弃,可你还是和他们一样……你和他们,都将我抛开了。我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原谅你……”她在他的怀里,整个人哭得都快喘不上气,心口在剧烈地痛着,“可你也是这世上对我最好的人……比我爸妈对我还要好,每一次我有什么事,都是你陪在我的身边,包括昨晚,要不是你,我说不定就死在那里了……”
“不会的,不会的。”
谁都不能擅自将她从他身边夺走,老天也不行。
“没遇到你之前,我其实早就已经接受了没人会对我好、会在意我的事实了,可是你一直都对我很好,也从来不嫌弃我是个不会说话的小哑巴。也是你,让我重新想要开口……”
“都是你……”
顾衍从未觉得自己言语如此匮乏过,亲吻从她的眼角下落到脸颊,嘴里已经完全被眼泪的咸涩所占据,却只是低声重复着:“对不起……宁宁,不会再有下次了……”
“再有下次,我一定……一定不会再原谅你了……”
突如其来的回应,顾衍在过了许久后,才终于反应过来,忙松开抱紧她的双手,难以置信地紧盯着她的面庞,“宁宁……你的意思是?”
他忽然有些怕自己是因为睡眠不足而出现了幻觉,一而再的在脑中回忆刚才听见的话。
直到沈岁宁重新揪紧他的衣角,轻声说:“你保证,保证不会再骗我……”
顾衍忙应下:“我保证!我保证!这辈子都不会再骗你,否则……”
话未说完,沈岁宁已经开口制止:“不要说否则。”
他重重地点头:“好,没有否则,没有否则……”
她终于弯唇笑了笑,轻轻将脑袋靠在他的身前,小声说:“那就试试吧……”
“试试在一起。”
第96章 圆满
那晚, 两人在病房里共同吃了顿简单的晚餐。沈岁宁因为生病吃不下什么东西,顾衍也吃得很少。
她静静看着他吃没几口就放下了勺子,问道:“怎么不多吃点儿?”
顾衍摇摇头:“没什么胃口, 吃不下。”
沈岁宁以为是他为了迁就自己, 点的东西都太清淡了,又问他要不要再点点儿其他的。他站起身, 轻轻摸了下她的头:“不用了,是真的没什么胃口, 不是因为口味。”
其实是因为仍旧在后怕中。
从昨夜到现在, 即使沈岁宁现在就好好地在自己面前,他心头的恐惧仍未能全部散去。害怕她会突然消失不见, 害怕自己又会找不到她,害怕自己会彻底失去她……
很多很多的恐惧堆积在心头, 让他无法安然进食。
饭后, 沈岁宁说想要洗个澡。她这一天都在昏睡中,感觉身上还带有雨水和灰尘的黏腻感, 有点儿难受,特别是头发。
她自己摸着都有点嫌弃,也不知道顾衍刚刚怎么就能如此毫无芥蒂地一直摸她的头发……
她的右胳膊挫伤有点儿严重, 一时之间还无法正常抬起, 而顾衍的手也暂时不能碰水, 便去叫了个护工过来帮她。
等她洗完,自己也简单去冲了个澡。
沈岁宁躺在床上, 听着浴室的水流声时, 才终于后知后觉地有些尴尬。
他们现在算是男女朋友了吧?
虽然已经喜欢了顾衍很多年, 但身份转变得太快,她一时竟有点儿无法适应。
小县城条件有限, 顾衍给她安排的是单人病房,但没有休息间,整个房间就她这一张比较宽敞的床。除此之外,还有一张非常狭窄,看起来很难容纳他的陪护床。
沈岁宁不知道他昨晚是怎么睡的,仍在毫无头绪地思考着他出来后该怎么办。
这还是两人确定关系后,第一次共处一室,偏生是这样尴尬的时间,这样尴尬的地点,根本没有任何躲避的可能……
还没想出什么,浴室的水声已经停了,而后是吹风机的呼呼声。
没一会儿,吹风机的声音也停了,浴室门“吱呀”一声,被人从里头推开。
四目相对的瞬间,两人竟都有些不自在地移开了视线。
沈岁宁一只手无意识地揪紧身前的被子,顾衍看了她一下,而后抬手摸了下自己的脖子。
她醒来时本就已经不早了,如此一番折腾,又到了该睡觉的时间了。他走到床边,低头问道:“困不困?要不要关灯休息?”
沈岁宁抬头看了他一会儿,心想关了灯会不会没那么尴尬,愣愣地点了下头。
“啪嗒”一声,病房的灯被他关掉了。
四周陷入黑暗后,沈岁宁才发现,自己刚才的想法简直天真得可怕,分明就是更尴尬了……
这样暗的环境,一切声音好像都被无限放大了,她听见顾衍在陪护床上坐下,摸索到枕头,而后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她猜测他是在调整自己的姿势。
沈岁宁仰面对着天花板发了会儿呆,忽然想到,陪护床上好像没有被子。
已经是十月了,医院里并没有开暖气。如果她没记错的话,顾衍刚刚出来的时候,身上穿的衣服也只是薄薄的一件衬衫,夜里根本就不御寒。
而且……他昨晚也淋了雨。
他是为了自己,才会在这里的。
她越想越觉得心里过意不去,抱着被子不自觉地翻身。
“怎么了?是不是睡不习惯?还是睡太多,现在睡不着了?”黑暗中,顾衍突然出声。
“啊?”沈岁宁没想到他会留意到,愣了一瞬,摇了摇头,又想到他应该也注意不到,开口,“没有。”
“嗯。”他应了声。
简短的交流过后,病房重新陷入了沉寂,但沈岁宁知道,他还没睡着。
过了好一会儿,她终于放弃抵抗,抱着被子,轻声开口:“你睡了吗?”
“嗯?”顾衍应了一声,“还没有,怎么了?”
“你会冷吗?”沈岁宁问道。
他低笑了声,回答:“不会。”
“哦。”她瞬间噤声。
虽然沈岁宁没说什么,但顾衍察觉到,她的情绪好像忽然低了下来。他从床上坐起,弓身靠近她,用手去碰她的手臂,低声:“宁宁,怎么了?你好像忽然不高兴了。”
其实也没有不高兴,沈岁宁只是觉得有些挫败。
他怎么一点儿都听不出她话里的意思的?以前不是挺聪明的吗?
她在心头叹了口气,转过身,在黑暗里面对着他。
顾衍的手跟着上移到她的脸颊,用大拇指缓缓蹭了蹭。
这样的动作,让她的心瞬间软了下来,也不想再让他去猜自己话里的意思,对着他,轻声说:“我的意思是,你要不要上来睡?”
顾衍没有立即回答她的问题。
她在这短暂的安静中,感觉自己的脸都慢慢烧了起来,又飞快补充道:“你不是没有被子吗?我怕你夜里会着凉。而且……而且,你昨晚来找我的时候不是也淋了雨吗?我就是……担心你。”
明明是非常正当且合理的理由,可不知为何,从她嘴里说出来,竟有种做贼心虚的感觉。
怎么听怎么奇怪。
她听见顾衍低低笑了声,很快的,被子一角被人掀起,属于顾衍的温度慢慢向她靠拢。沈岁宁往旁边撤了撤,给他让出位置来。
单人病床再怎么大也不会大到哪里去,怎么退让,两人的手脚仍旧在他躺上来后避无可避地碰到一起。
顾衍在沈岁宁再次试图往后挪的时候,终于伸手,将人捞回自己身前。
柔软鼻尖碰到坚硬胸膛,不属于她的灼热体温像一张巨大的、密不透风的网,将她牢牢罩住。沈岁宁瞬间僵住,心脏在疯狂跳动着,前所未有的快。
可同一时刻,隔着薄薄的衣衫,她也清晰听见顾衍的心跳声,和她一样。
剧烈的,快速的。
“宁宁。”他在她的头顶,轻声叫她。
“嗯……”沈岁宁含糊应着,终于也伸出自己的手,缓慢地抱住他的腰。
她小小、柔软的身体就在自己身前,试探着抱住他的时候,顾衍有种心脏瞬间被填满的感觉。
他不知道该怎么去形容这一刻的感受,如果非要用一个词的话,那应该就是“圆满”了吧?
除此之外,他再想不到其他的了。
时隔五年,哪怕他曾经让她那么难过、那么伤心,她仍旧愿意原谅他,愿意如此毫无保留地接纳自己。
顾衍此刻觉得,过往所遭受的一切根本就算不上什么,他现在是全天下最幸运、最幸福的人。
“宁宁……”他再次叫她,伸手将她的脑袋托起,去亲吻她的额头、眼睛、鼻子,最后才是那柔软的嘴唇。
他吻得珍重,动作很轻,只是用唇瓣厮磨着,轻轻抿着。像是要彻底抹去她之前关于亲吻的不好的记忆,他在亲吻的间隙里,抵着她的鼻尖,小声叫着她:“宁宁……沈岁宁……”
“好喜欢你……真的好喜欢。”
沈岁宁心头一紧,完全无法拒绝这样的他,揪紧他身前的衣服,更紧地去贴近他,呼吸凌乱地告诉他:“我也好喜欢你。”
很喜欢很喜欢,从十七岁到二十三岁,将近七年的时间,无时无刻不在喜欢着。
他感觉整颗心都彻底被她攥住了,心跳彻底失序,血液也在血管里疯狂流动着,一切都是失控的,连同他的感情。顾衍不住地收拢自己的手臂,想将人完全收进自己的怀里,亲吻由轻柔变得深重,两个人都在试图拼命靠近对方。
直到沈岁宁因为亲吻憋得脸颊通红,低喘着将人从身前推开。顾衍好笑着,唇瓣仍若有似无地触碰着她光洁的额头。
寂静的夜里,只余两人都有些凌乱的呼吸声。沈岁宁小口小口地喘着气,重新将额头抵在他的胸前,小声问:“你这次不批评我吗?”
“嗯?”他仍沉浸在刚才的亲近中,面对她这突如其来的转折有些回不过神来,“批评你什么?”
“你以前不是一直强调我要注意自己的安全,我这次冲动去找人,还遇到了危险,你不批评我吗?”
顾衍没想到她说的是这件事,愣怔了下,才抚摸着她的长发,哑声说:“为什么要批评你?你这次做得很棒,也很勇敢,只是……”
“只是什么?”沈岁宁在他怀里抬起头来,好奇地看着他。
他的喉结滚了滚,嗓音发涩:“只是我私心你不要做这么勇敢的人,比起其他人,我更希望你是安全的。”
沈岁宁沉默了会儿,没有立即回答他的话。
“你会不会觉得我很自私?我只在意你能不能好好的,其他人都不重要。”顾衍将她往上提了提,额头抵着她的。
“不会。”她摇摇头。
因为昨夜他出现的时候,她也希望他可以自私些,不要那么不顾一切。
“我那时只是觉得,她和小时候的我很像……”沈岁宁在他身前,低声解释缘由,“她的妈妈在她很小的时候就离开她了,爸爸也常年在外打工,照顾她的奶奶也在前一阵子去世了,她一个人在家。我只是觉得……如果我不去的话,如果真的发生什么意外,那她就真的……”
剩下的话,她没有说出来,不敢设想。
顾衍想到她童年的那些遭遇,明白她为什么会那么奋不顾身。因为她在最需要别人陪伴在自己身边的时候,一直都是自己一个人,明明有父母,却和没有没什么差别,因而无法眼睁睁看着别人也如此。
他的宁宁,一直都是这样柔软又善良的人。不管命运如何苛待她,仍能怀抱着最大的善意。
他又去亲吻她的眼睛:“以后不会了……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的。”
沈岁宁抽出自己的手,伸出小拇指,看着他,小声说:“拉钩。”
顾衍笑了笑,顺从地伸出自己的小拇指:“拉钩。”
她又动动大拇指,示意他:“盖章……”
“盖章。”
一套流程走完,她彻底笑开,笑得脸颊边的小小酒窝都深陷下去。顾衍忍不住轻刮她的鼻尖,低笑着说:“好像小孩子。”
沈岁宁没理会他的打趣,重新窝回他的怀里,小声和他说着话:“她真的很乖,每次上课都坐得端端正正的,从来不开小差,听课很认真,作业也完成得很好,而且很有礼貌……”
顾衍又轻笑了声。
沈岁宁后知后觉地品出些什么来。
她刚刚……说月月和小时候的自己很像来着……
她忙又抬起头来,很认真地说:“我没有在自夸。”
顾衍亲了下她的唇角:“自夸也没什么的,我们宁宁确实很棒。”
“嗯,我确实挺棒的。”她居然很难得地点头承认了,“我上大学的时候就卖出好几幅画了,还拿过奖,学院的老师也一直夸我,说我很有天赋……”
说完,她忽然凑近了些,降低自己的音量,小小声地跟他报了个数,而后有些小窃喜地冲他扬了下眉:“是不是还挺厉害的?”
话音刚落,似乎是意识到自己好像有些太过得意了,沈岁宁很快又缩回他身前。
他看着她露出的通红耳廓,再想到她刚才小小声在自己耳边报的数,这次是真的非常愉悦地笑出了声。
顾衍忍不住抬手碾了碾她的耳垂,非常捧场地附和道:“是非常厉害!”
话落,又打趣般地叫了她一声:“小富婆。”
这晚,两人就这么挤在一张狭窄的病床上,彼此拥抱着,小声说着话。
前一阵子还对他横眉冷对的人,在说完原谅后,竟就真的再没一句责怪,像从前一样,一直用那种依恋的目光看着他,并且顺从地接受了他的拥抱和亲吻,开心时甚至会主动地去亲他的唇角。
如此鲜活,又如此可爱,让他整个人都为之深深沦陷,心脏一直被酸涩和满足|交织的复杂情绪包裹着,觉得自己幸运至极,又觉得愧疚至极。
到最后,怀里的人音量渐低,在听见他说话时,却还是会下意识地“嗯”一声。顾衍觉得她这样子有趣极了,忍不住又低声叫了几遍她的名字,直至她彻底闭上双眼,才心满意足地将下巴抵在她的头顶,感受她完全陷在自己怀里的感觉。
其实他也有些累了,从昨夜到现在,就没睡几个小时,一直守着她,害怕自己一闭眼她就会消失不见。
现如今,他仍旧有些不敢睡。四周静悄悄的,沈岁宁的呼吸声也很轻,他看着怀里她安然的睡颜,心底又重新涌起恐惧。
那种在夜里忽然惊醒,发现她手机定位突然变动的惧怕感,在这个夜晚,重新将他吞没。
从昨夜到现在,顾衍最庆幸的就是自己在她离开之前关联了她手机的位置。
他不敢去想,如果当初没有为了以防万一做下这个举措,昨夜的沈岁宁会变得如何,能否顺利等到他人的救助,能否安然无恙地再出现在自己面前。
他再次收拢自己的手臂,让她更紧地贴着自己-
翌日醒来,沈岁宁先去病房探望了下月月,看见她安然无恙后,终于放下心来。
月月的爸爸已经在昨天收到消息后赶了回来,看见她后,握着她的手,不住地低头道谢,说要不是她,自己就要彻底失去女儿了。
他的年岁不大,脸上却因为长期劳作而有着饱经风霜的痕迹,握着她的手不住颤抖着,眼里也蕴着泪水。
沈岁宁有些动容,眼眶止不住地发烫,只在病房里待了一会儿便离开了。
推开病房门,风尘仆仆的江愉站在里头,身旁还站着徐月。
看见她回来,江愉快步走过来,将她紧紧抱住,不住低喃:“宁宁,宁宁,我的宝贝,你吓死妈妈了……”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沈岁宁愣怔着,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有了种自己是有妈妈关心的孩子的实感。
她伸出手,往身旁的人看了眼,而后小心翼翼地拍了拍江愉的背,低声安慰着:“妈妈,我没事,挺好的……”
一天后,江愉给她办理了出院手续,并且陪她回了趟学校,跟校领导提出要带她离开。这也是沈岁宁本人的意思,她右手臂的伤还需要养一阵子,没办法在课堂的时候板书,平日里备课也不方便,已经不再适合留在学校教育学生了。
她本身就只是志愿者,再加上身体原因没办法继续任教,校领导也没强硬留她,双方说清后,沈岁宁离开学校。
离开前,大概是校长跟学生说明了情况,她跟着江愉将行李搬到楼下的时候,教学楼忽然涌出大批学生,齐齐大声喊着:“感谢沈老师这段时间的悉心教导,愿您身体早日康复,今后生活美满,工作顺利!”
“沈老师再见!!!”
沈岁宁被感动得在回程的车上仍然止不住哭泣,偷偷靠在窗边抹眼泪。
江愉在一旁伸出手来,握住她的:“哭什么,傻孩子,想他们的话,改天再回去看看不就好了。”
她缓慢点了点头,眼泪却仍旧有些止不住。
回到北城,江愉为了照顾她,在公寓和她一起住了一阵子。
这一次,母女俩彻底将从前的事都说开,江愉告诉她,自己当初是因为和沈蔚赌气,才会抱着她到天台去的,并没有真的想过要带着她去死,坠楼只是意外。在那之后,她觉得无颜面对她,等想要弥补的时候已经不知该从何开始了,其实这么多年来,她心头一直很愧疚。
沈岁宁听完,只是抬手帮她擦掉眼角的泪水:“这些话,徐阿姨在出国前就已经和我说过了。”
江愉有些诧异地看着她,不安地问:“那你还恨妈妈吗?”
她摇头笑了笑,轻声说:“我从来就没有恨过妈妈。”
第97章 亲近
沈岁宁在家养了一个多星期的伤。
期间, 江愉又带她去了几次医院复查,医生说没什么大碍,给她开了点儿活血化淤的药, 并叮嘱她这段时间要减少右手的活动, 睡觉也不要侧压着。
江愉听了,当天就联系了之前一直在沈家照顾她的刘阿姨, 将人从沈家要了过来。
对此,沈岁宁毫不知情。
第二天看见阿姨出现在家里, 愣了好一会儿没回过神来。
到底是之前照顾了她许久, 虽然这几年不在她身边,但上手很快。没两天, 沈岁宁就习惯了家里多了个人存在。
这天夜里吃完晚餐,她琢磨着想出趟门, 回房洗漱了下换了套衣服。
出来时, 江愉和刘阿姨都在客厅。
见她这模样,江愉开口问道:“怎么了?要出去?”
沈岁宁有些心虚, 紧了紧身上的针织衫,低声:“想去楼下散散步。”
“要妈妈陪你吗,或者让刘阿姨陪你?”江愉问。
“不用!”她忙抬起自己的左手, 想了想, 觉得自己好像太激动了些, 又将手放回了口袋,“我自己去就行。”
江愉看破不说破, 低头继续看杂志, 嘴上叮嘱道:“早点回来。”
“嗯嗯。”她点点头, 走出家门。
几秒后,脚步却在对面那户人家停下。
出来前, 她并没有提前联系顾衍,也不知道他这个点在不在这里。如果在的话,见了面又要说什么做什么?
大晚上的……
沈岁宁看着面前紧闭着的房门,纠结了会儿,最终还是抬起手,按响了门铃。
好在,房门没一会儿便被人从里面拉开了,露出她熟悉的脸庞。
顾衍脸上的表情有些许诧异,显然是没想到她会在这个时间点过来找他:“宁宁,你怎么忽然过来了?”
好可恶,为什么要这么直白地问?
沈岁宁蹙了蹙眉,歪了下脑袋,反问:“我不可以过来吗?”
“当然不是。”顾衍低笑了声,伸手将她拉进屋内。
边跟在她身后,边说:“只是有些意外,没想到你会突然过来,我刚刚在洗澡。”
闻言,她回过头去。这才发现他确实是刚洗完澡的样子,身上还带着些微微的潮气,发尾也湿漉漉的,额前的头发被随意地往后捋了捋,跟平时精心打理过的样子不同。
两人在同一个屋檐下住了一年多,沈岁宁却极少能见到他这个模样,他平时总是在房间将头发吹干后才会出来找她。再加上这段时间两人极少见面,也就刚回到北城的时候,他跟徐阿姨一起到家里来了一趟。
其余的时间,不是她被关在家里养伤,就是他又出差去了,只能晚上视频通话的时候才能见到对方。
但隔着屏幕的终究和现实中见到的不太一样,更何况,还是在这样一个比较特别的时间点,看到这样的他……
沈岁宁忽然觉得脸有点热,耳朵也烫烫的,盯着他看了几秒,倏地扭过头,有些别扭地小声说:“我其实是打算下楼去散散步的,只是经过你家的时候,想看看你在不……”
话未说完,忽然被人从身后抱住。
“真的?不是因为想我了?”
顾衍刚洗完澡的潮热胸膛就紧贴着她的后背,下巴也抵在她的肩上,声音压得又低又沉,沈岁宁觉得自己的耳朵像是猝然过了道电,整个人都不自觉地软了几分。
“也……有点儿想……”
他就着灯光,看见沈岁宁近在咫尺的通红耳廓,头一回觉得女孩子的口是心非如此可爱,偏了偏头,唇就这么印在了她的耳廓:“只是有点儿吗?”
耳朵是沈岁宁的敏/感点,他就这么凑过来,她忍不住瑟缩了下脖子,想避开他的唇。
“就是有点儿……”她的尾音有些发虚。
“这样……”身后的人有点儿遗憾地轻叹了口气,嘴唇从耳后移到她的侧脸,最后落在那从今晚刚见到她就已经想要亲吻的粉嫩双唇上,“可是我很想你……”
因为贴着她,他的声音也有些模模糊糊的。说话时,沈岁宁甚至能感觉到他嘴唇的颤动,很细微,也很磨人。
那句想你过后,顾衍不再说话,只专注地亲她。她被潮热的气息包裹着,感觉整个人也开始有些发潮,原本扶着他手臂的手不由地紧了紧,无措地偏头承受着他的亲近。
这种感觉很奇妙,明明是再熟悉不过的人,但做的事又是陌生的。两人都在生涩地试探着,像情窦初开的少年人。
顾衍没像之前那样猛烈又激进,就连亲吻都控制着力度,不敢太过深入,舌尖在这过程中跃跃欲试又小心翼翼地轻轻舔了下她的唇瓣。
刚碰到,沈岁宁的身子就轻颤了下。
大脑昏昏沉沉的,有些凌乱。她思索着是该张唇迎合,还是让他自己努力,就感觉落在腰上的手臂松了,顾衍猝不及防地从她身后撤退。
而后,左手被他牵起。他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牵着她走到客厅:“这还是你第一次来我这里。”
沈岁宁的心脏仍旧砰砰直跳着,不太明白他怎么突然就抽离了,而且还能如此若无其事又如此自然地说起别的话题,盯着他的眉心都不由地蹙起。
走在前头的人一无所知,甚至还低声问她:“要参观一下吗?”
话音刚落,又很快补充了句:“其实也没什么好参观的,买得太匆忙了,没怎么装修。”
沈岁宁捕捉到他口中的关键词,往后扯了扯他的手:“什么叫买得太匆忙了?”
顾衍回过头来,对上她问询的神色时,心头下意识地有些发虚,很快又想起自己上次医院答应过她,不会再骗她。
更何况,也没什么不能说的。
“这房子是之前知道你回国后会住在这里,才从别人那里入手的。”他坦言。
怪不得,她刚进来的时候就觉得屋内的色调和他一贯的风格不太符合,很明亮。她之前还以为,他这么未雨绸缪,甚至提前了解清了江愉在北城所有的资产,所以才会将房子买在这里。
她轻皱着眉头,顾衍有些忐忑地抬起手,去摸她的侧脸:“宁宁,生气了?”
沈岁宁抬眼看向他,有些揶揄地说:“我还以为你早就计划好了呢。”
他彻底放下心来,轻笑了声:“我还没这么神通广大,能算到你回来一定会住在这里。”
甚至……连她会回来这件事,也只是在赌。赌她会心软,赌她会舍不得那些朋友,赌她无法放下那些过往。
这些话,顾衍没对她说。
他牵着人,在沙发坐下,捡起刚才搭在沙发背上的毛巾,随意地又擦了擦头发。
沈岁宁有些好奇地看着他,目光灼灼。
他侧眸看过去,问道:“怎么了?”
这样看着他,她心里总有种非常特别的感觉,就像是那年看见他蹲在花坛边喂流浪猫一样,感觉距离好像瞬间就被拉近了,很日常,很舒服。
沈岁宁摇摇头:“没有,就是感觉你这样看起来不太一样。”
“怎么不太一样?”他轻挑了下眉,放下毛巾,伸手将人抱到自己腿上。
她被他这突然的动作吓了一跳,挣了下,却被他不容抗拒地圈着。
顾衍一脸坦然地看着她:“躲什么?”
如此近的距离,她身下就是他修长精壮的双腿,身前是他散发着蓬勃热量的胸膛,她心脏砰砰直跳,像是骤然陷入了他的包围圈,无处可逃,索性选择顺从。
沈岁宁抬起自己没受伤的那只手,往后,伸到他的后腰,轻轻抱住他,声音低低的:“没躲……就是不太习惯……”
不太习惯他随时随地,突如其来的亲近。
明明两人是同一天开始恋爱,但明显他比她更快进入了角色,并且已经无比适应。
顾衍低下头,寻到她的眼睛:“不喜欢我这样?”
沈岁宁解释的话还没说出口,他已经再次开口:“想太久了,有点儿忍不了。”
他说得坦荡,沈岁宁却蓦地红了脸颊。脑袋一低,抵在了他身前,嗓音黏黏糊糊的,带着点儿女孩子的羞涩:“没有不喜欢……我只是有点儿想象不到,你谈恋爱会是这样的。”
毕竟他之前看起来太过清心寡欲了,她甚至有些想象不到他喜欢一个人会是什么模样的 ,更别提是现在这样,他直接将自己抱在自己身上了。
那要是以后再亲近一点儿……
天啊,她简直不敢想,一想就觉得整个人快要冒烟了。
她总以为将脑袋埋到他身前,他就什么都看不见。事实上,每次这样做,都会将自己通红的耳廓毫无保留地暴露在他眼下。
顾衍垂眸盯着那处,只觉得这样的沈岁宁有趣得不得了,想要逗弄的心思越发浓厚,张唇轻抿住她的耳垂,哑声道:“那要是以后……怎么办?”
他没有明说,但是沈岁宁听懂了。
血液在这一瞬间在血管里疯狂流窜着,最后像是全部都冲到了头顶,猛地将自己环在他腰上的手收回,慌忙地抬手捂住他的唇,瞪圆着眼睛强调:“不要耍流氓。”
顾衍自喉咙里挤出沉沉笑声,觉得又搞笑又无奈。
恋爱前太熟也不是一件好事啊……
他拉下沈岁宁捂住他的手,偏头亲了下她的手心,笑了声:“好了,不逗你了。看看你的伤,嗯?”
闻言,她整个人像是瞬间静止了一样,伸手拉了拉自己的衣服:“不好看,还是不要看了。”
顾衍看到她眼中的那点难为情,安抚性地轻吻了下沈岁宁的唇角:“不会,我们宁宁无论怎样,在我心里都是最好看的……让我看看,我就想看看你恢复得怎样了。”
她被顾衍这突如其来的表白弄得有些耳热,被低声哄着,任他的手轻轻拉开自己右肩的衣服。
沈岁宁生得白净,一段时间过去,手臂上原本只是有些发红的伤变得青紫,从小臂蔓延到肩下,很大一片,看着有些骇人。
他的目光在上头寸寸滑过,心底发酸,想碰,又怕她会疼,只能克制着问道:“是不是很疼?”
她看到他眼中的心疼,摇摇头,笑着安慰他:“只是看着吓人而已,现在已经不怎么疼了,不碰到它就行,医生说淤血还要再过一阵子才能完全消掉。”
“嗯……”他垂下眼,没再说话。只揽着她的腰,将人抱高了些,唇掠过那些骇人的伤痕,小心地印在她的右肩。
吻轻柔又小心,带着安抚的性质,痒痒的,沈岁宁情不自禁地揪紧他身后的衣服,脖颈微微仰起,呼吸也因此变得凌乱。
顾忌着她胳膊的伤,他连靠近都刻意收敛着,怕不小心碰到她。左手揽着她的腰,原本只是攥着她左臂的手在吻上行的过程中跟着上移到她的肩头,挂在肩上的针织衫如落叶般轻轻落下。
沈岁宁根本不知道他的吻是怎么从肩头上移到脖颈,又辗转着落在自己唇上的,意识像是完全被他控制住,只知道跟随着。左手不自觉地攀上他的肩,他原本平整的睡衣被他扯皱,纹路随着他愈发深入的吻不断加深着。
“顾衍……”
她在有些喘不过气的时候低声叫他的名字,自以为这样便能够换来片刻的停歇,殊不知声音已经因为亲吻而完全变了调,听起来就像是情人间的耳语。原本只是安抚性质的吻随着这句话落下彻底变了味,顾衍轻捏住她的下巴,退开一点,哑声:“宁宁,张嘴。”
……
最后完全分不清是谁的呼吸更乱些,谁的心跳更快些,一切都是杂乱无章的,两人都完全沉溺在这种身体和灵魂都全然被对方掌控的亲近中。
顾衍在完全失控前强行让自己退开,抬手勾起沈岁宁已经掉落在臂弯的针织衫,额头抵着她的,微喘着说:“密码是你的生日……”
“嗯?”沈岁宁的意识尚还有些凝滞,一时不知他在说什么。
“房门的密码是你的生日。”他再次重复,“下次直接进来就好。”
第98章 慌张
从顾衍家里出来, 已经将近十一点半。
沈岁宁轻手轻脚地推开自家的房门,还未彻底进去,顾衍的轻笑声自身后响起。
她皱着眉回过头去, 忍不住瞪了他一眼。
顾衍好整以暇地靠在门边看着她, 脸上是充满兴味的笑意。
以前只当她年纪小,胆子才小, 没成想这么多年过去了,好像仍旧没什么变化。
沈岁宁轻哼了一声, 没在理会他这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回身进屋。
房门在还剩一条细缝时,又被人从里轻轻推开, 片刻前刚消失的小脑袋从里面探了出来,对他轻声说:“晚安。”
连音量都尽量压着, 透露着一股心虚的劲儿。
顾衍看着她, 再次低笑出声,抬起自己的手:“晚安。”
沈岁宁终于心满意足地缩回脑袋, 关上房门。
客厅里静悄悄的,江愉应该去休息了。她稍稍松了口气,换了鞋子打算回房。
手刚搭在门把手上, 身后的门忽然一声轻响。紧跟着, 江愉疑惑的声音在静夜里响起:“宁宁,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很奇怪,明明她今年都已经二十三岁了, 可沈岁宁在听见江愉声音的这刻, 竟生出了一种早恋被家长抓到的心虚感, 脊背都完全僵住,纠结了好一会儿, 才回过身去。
江愉手上正端着个咖啡杯,显然是还在处理工作的样子。沈岁宁不敢直视她的眼睛,只盯着她手上的杯子,低声道:“妈妈,这么晚了,你还没睡啊?”
“嗯,刚刚在看文件。”江愉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再次问道,“怎么出去这么久?”
“又去小区外面走了走,不知不觉就……”
话落,连自己都觉得不太可信。
几个小时……都能走回沈家去了。
内心在挣扎着,思考着要不要实话实说。
纠结了会儿,沈岁宁轻轻呼出口气,抬起头,就如此对上了江愉探究的眼神。
“好吧,其实我今晚没下楼,也没去别的地方。”
“嗯?”江愉露出不解的模样。
“我……”她深吸一口气,无意识地掐着自己的手心,音量随着不安变得越来越低,“我到对门去了,哥……”
话刚出口,她忽然意识到接下来的话题并不适合这样称呼他,又匆忙改口道:“顾衍在那里。”
“我今晚去找他了,一直在他家里。我一直没告诉你,其实我跟他在一起了。”
如此说完,她发觉自己的掌心已经湿漉漉的一片。只是想象中的质问和指责并没有到来,相反,江愉甚至轻轻笑了出声。
“我还以为你打算等妈妈到国外了再说呢。”
江愉一脸了然的表情让她错愕地张了张嘴,疑惑地问:“妈妈什么时候知道的?”
“你们刚在一起那会儿就知道了。”江愉看着她,微微笑着,“我知道你们在一起这件事让你很意外吗?”
“有点儿。”沈岁宁诚实地点点头。
但比起这个,更令她意外的是江愉对这件事的态度,她知道后竟然没有提出反对?
“你……”她在斟酌着措辞,“你不反对我们在一起吗?”
“我为什么要反对?”江愉反问道。
“你之前不是不同意我们在一起?还让他不要答应和我在一起……”
“那是之前。”江愉说,“你那时情况比较特殊,妈妈不希望你太早陷入虚无缥缈的爱情中。你的人生还很长,不需要那么早做出抉择,谁也无法笃定一段感情能走多远。你是我的孩子,妈妈自然更在意你的未来。”
沈岁宁现在已经能明白他们的顾虑,也不想再去纠结那些已经发生过的事情,只是仍旧有些好奇:“那现在呢?现在是为什么同意呢?”
“你仍旧喜欢他,他也还喜欢你,不是吗?”
沈岁宁不知道这些年江愉将她的心思看透了多少,只知道,现在的她真的很像个慈爱的母亲。她有些眼热,抬手去碰她,低声道:“妈妈,谢谢你……”
这夜,大概是因为沈岁宁的坦言,江愉在忙完工作出来看见她房间还亮着灯后,敲开了她的房门。母女俩非常久违地又躺在了一张床上,在夜里小声说着话,聊的话题还是从前几乎不谈的感情。
沈岁宁也是在今夜才知道,原来江愉也会有那种八卦的心思,也会好奇她跟顾衍的感情是如何开始的,两人又是怎么重归于好的,他对她好吗……
很多很多的问题,沈岁宁大多粗略带过,很难详细地去说。
其实关于这些问题的答案,连她自己也没法很清楚地弄明白,好像就是那么莫名其妙就喜欢上了。
但如果要深究的话,好像又能说出很多来……毕竟两人之间发生过的事情太多了,他的每一次出现,都令她怦然心动。
至于两人的感情是如何开始什么的,她是真的不清楚。
也是到这时候,沈岁宁才忽然发现,顾衍根本就没说过为什么会喜欢她。
两人和好的契机太过特殊,她在那个孤立无援的夜晚听见他声音的那瞬,就已经决定要原谅他了。
当时心底就只有两个声音——
除了他,再没人能如此义无反顾地对她了。
除了他,也再没人能住在她心底这么长时间了。
所以,就是他了,也只能是他。
江愉在听完她的讲述后,颇为感慨地说了句:“真奇妙啊,怎么转眼间你就长这么大了呢。”
沈岁宁在被子里寻到江愉的手,轻轻握住,小心翼翼地问她:“妈妈,你会后悔吗?”
江愉不解:“后悔什么?”
“后悔……”她顿了顿,“后悔当初和我爸在一起,后悔生了我。”
话音落下后,屋内陷入了短暂的静默。
正当沈岁宁内心自责自己这么就问了这样的问题时,江愉的声音轻轻响起了:“说实话,一开始挺后悔的,也很恨他。可是当那些恨意过去后,妈妈最庆幸的就是还有一个你。”
“宁宁,妈妈很抱歉那些年一直忽略了你的存在。”说到这儿,江愉的声音开始染上了哽咽,“不止是你,妈妈也一直在学着长大,学着如何做一个合格的母亲。很谢谢你愿意原谅我,也谢谢你愿意陪一个不合格的母亲成长……”
眼泪在黑夜里悄无声息地淌下脸颊,沈岁宁死死咬着嘴唇,没敢让江愉察觉出来。直到感觉江愉翻了个身,一只手轻轻拥上她的后背,她终于泣不成声地叫她:“妈妈……妈妈……”
成长这个课题,或许终其一生,都无人能完全堪破。
但好在,每一天都是成长-
三天后,江愉离开。
临别前,她还是放不下心地叮嘱沈岁宁:“既然决定了要留在这边,要记得照顾好自己,记得常给我们电话,常回来看我们……”
沈岁宁听得忍不住发笑,用手轻轻推着她的背往前走:“知道啦,我今年已经二十三了,您就放心吧!”
女大不由娘,江愉没再在这些事上纠结。两人说说笑笑着到安检处,最后才回头对沈岁宁说:“阿衍什么时候空闲了,就和他一起回来吧,让你外公外婆也见见他。”
江愉这么说,就好像他们很快就要结婚了,在婚前正式见一下家长一样……
她的心跳因为这个认知莫名快了几分,愣了会儿,才点头应下:“好,我回去跟他说说。”
走出机场,沈岁宁在外头随手拦了一辆车。她在计划着什么时候去把驾照换成国内的驾照,虽然顾衍给她安排了车和司机,但她偶尔还是想自己开车出门。
沈岁宁在回家前先去了趟花店,挑了满满一大捧的花。
回去的时候,刘阿姨也被她这一大捧的战利品吓到了,匆忙过来接过她手上的东西,问她买这么多的花打算插到哪里去。
沈岁宁笑笑,搜罗出家里的花瓶,回头跟她说:“全部插满。”
把对门的也都插满。
这句话沈岁宁没跟她说。
吃过晚饭后,她抱着那些醒好的花束出门。进门前,指尖非常慎重地点上密码锁,输入自己的生日。
门锁“滴”的一声,在面前打开。
换好鞋,将鲜花放下后,沈岁宁有些新奇地在屋里打着转。上次来都没仔细看,如今看来,屋内的装修看起来真的很怪又很突兀。
她四处转悠着,忍不住在心里猜测着哪些东西是他住进来后添置的。
这种感觉有些奇妙,也很熟悉,就像是回到了年少时,碰到可能会跟他有关的东西,她总会忍不住去留意,然后在心头悄悄联想一下。
沈岁宁忍不住东碰一下,西碰一下,最后一个人在屋里无声地弯着眼睛傻笑。
……
深夜,顾衍回到家,最先看见的就是摆在玄关柜子上的花。再走近一看,沙发上安安静静躺着个人,身上裹着从他房间搜罗出来的毯子。
他忍不住轻笑了声,走前,在她身前蹲下。
自从沈岁宁将头发颜色染回去后,他看她总觉得她和从前一样,没什么变化,身上仍旧有着那种乖乖的学生气。
他看着,心里变得很软,忍不住伸手去轻轻摩挲她的侧脸。
很轻柔又细微的触感,沈岁宁的睫毛慢慢动了几下,幽幽转醒。睁眼看见身前的人时,又轻轻将自己的脑袋蹭进他的掌心,低声问:“你回来了啊,几点了?”
刚睡醒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黏糊糊的,又很软,顾衍感觉她像是在拿小钩子轻轻在他心上钩,忍不住垂首亲上她嫣红的唇瓣,哑声:“快十一点了,怎么不去卧室睡?”
沈岁宁抱着身前的被子,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刚刚想着等你的,谁知道不小心就睡着了……”
“嗯。”他托起她的脖子,继续低头亲她。
还未完全清醒的大脑本就有些迷糊,他这么一亲,沈岁宁感觉自己很快又要两眼一闭睡着了。
迷迷糊糊间,顾衍轻咬着她的唇含糊地低声问:“你妈妈回去了?”
“嗯……下午走了。”
“这样。”他应了一声,又开始亲她。
亲吻从嘴唇辗转到耳垂,顾衍好像格外喜欢那一小块软软的地方,轻含着、咬着。沈岁宁怕痒,不住往后缩,没挪几寸,又被他托住脑袋按回去了。
持续了好一会,诱哄似的低沉嗓音在耳畔响起:“今晚要在这里睡吗?”
她的瞌睡虫彻底被吓飞,瞪大双眼将他从身前推开,脸在瞬间涨得通红,甚至蔓延到耳后根:“你……你这进度太快了,我接……接受不了。”
一句话,成功把他逗乐。
顾衍将脑袋压在她颈侧,沉沉地笑出声,笑声愉悦,开口的话却带着揶揄:“我只是问你要不要在这里睡,小脑袋瓜里都想些什么呢?”
沈岁宁盯着天花板,吞吞吐吐地:“不是都说男人的睡就是那什么……的意思?”
“谁告诉你的?”他笑够了,终于从她身前抬起头来,抬手轻刮了下她的鼻尖,“不是困了吗?再挪个地方不得清醒过来了?这里又不是只有一个房间,不过……”
他顿了下,“你要是愿意和我一起睡,我也是很乐意的。”
啊,是这意思啊……
沈岁宁无比尴尬地拉起被子,将自己的脸完全遮住,只露出一点头顶。
过没一会儿,又将被子拉下,无比义正严辞地说:“你骗人,你家客房根本就没有床!”
她今晚参观的时候,屋内明明就只有一张床,差点就被他忽悠过去了。
顾衍丝毫没有那种谎话被戳穿的尴尬,反倒无比坦然地看着她说:“啊,我忘了,这里不是之前的公寓,只有我的房间有床。”
这么说着,他又伸手想要抱她。
沈岁宁慌慌张张地从沙发上坐起身,感觉自己浑身都热得快要冒烟了。
大晚上的,讨论这种话题,太奇怪,太暧昧了……
偏生顾衍好像丝毫没觉得有什么问题,仍在问她:“所以,你今晚打算留下还是回去?”
沈岁宁匆匆将人从身前推开,掀开被子起身,拖鞋都穿反了也没管,结结巴巴地说:“才……才不。我现在清醒了,我回家。”
说完,甚至还强调似的重复:“对,我回家。”
顾衍反过身,靠着沙发坐在地上仰头看她,怎么看怎么觉得沈岁宁这样子有趣得要命。
怎么长这么大了还是这么害羞?
就逗两句就谎成这样了。
他很想笑,又努力装出遗憾的样子,低叹了口气,将声音拉得长长:“好吧……”
沈岁宁脚步一转,像只无头苍蝇一样乱转,好像突然在他家客厅迷路了一样。
他看着她这模样,好心提醒道:“右边。”
“哦,我知道,只是突然忘了。”她有些心虚地说。
他又抬手指了下她脚上的拖鞋:“拖鞋,穿反了。”
沈岁宁低头,看见他脸上打趣的笑意时,终于忍不住炸毛般大声说:“顾衍,你好讨人厌,不许再说话了!”
等她匆匆逃出屋子,房门咔哒一声被关上,他往后将脑袋靠在沙发上,抬手遮住眼睛,终于忍不住再次笑出声来。
笑没一会儿,又有些苦恼地皱起眉头。
她这样,等到两人真的突破现有关系更进一步的时候,他真的会觉得自己是个禽兽-
大概是因为先前江愉在,要顾忌着她,不能太肆无忌惮。
人一走,沈岁宁忽然觉得自己变得很自由,就像是在笼子里关了一段时间,忽然被放飞的鸟儿一样。
胳膊还没完全好,不能长久地抬着画画,朋友们不是在上班就是在上课,要么就是到处飞,赶通告,顾衍也要上班……自由了几天过后,她终于察觉自己的日子过得有些无所事事了,于是将转驾照这件事提上了日程。
转换驾照的程序不算复杂,她跑了几趟便将要准备的材料搞好了,唯一比较复杂一点的就是要考科目一。
好在,学习考试什么的,向来是她的强项。她预约好考试时间后,在家刷了两天题便信心满满地去考试了。
结果自然也不出所料,一次通过。
从考场出来,她给顾衍发信息,说自己成功通过考试啦。
几秒后,顾衍的语音发过来:「真棒,我现在要准备去开会,派了车去接你,回来庆祝」
沈岁宁给他回:「好哦,那我在家等你」
回完信息,她收起手机,走出考场。
门口安静停着辆小轿车,司机看着有些眼生。
见她出来,贴心地替她拉开后座的车门,说:“沈小姐,小顾总让我来接你。”
她只当顾衍重新换了个司机,也没起疑心,弯腰坐了进去。
车辆发动,平稳行驶在路上。顾衍去开会了,沈岁宁也没再继续玩手机,杵着手臂看着窗外的风景。
她对北城的路不算熟悉,却记得来时的路。仔细看了会儿后,她出声问道:“叔,我们是回景澜吗?”
驾驶位上的人静默了会儿,忽然冷笑了一声,阴沉开口:“当然不是了,带你去个你没去过的地方。”
沈岁宁心里咯噔一下,手指警觉地按上口袋里的手机,冷声道:“你不是顾衍派来的司机,你是谁,想干什么?”
话音刚落,身后忽然伸出一只手,湿凉带有刺鼻气味的手帕捂上她的口鼻。
“唔……”
第99章 疯狗
吵, 好吵……
叫卖声、说话声、桌椅碰撞声……
各式各样的声音萦绕在她耳间,让她忍不住蹙眉。
“你醒来了?”忽然有道阴沉粗嘎的声音响起。
是在跟她说话吗?
脑袋好沉,晕乎乎的, 她挣扎着, 努力着,费力睁开眼睛。
入眼是全然陌生的地方, 灰扑扑的墙面、停止走动的钟、老旧的桌椅、凌乱散落在屋子各处的外卖盒、空酒瓶……
昏沉的大脑让她以为自己尚在梦境中。
只是为什么会梦到这样的地方呢?
沈岁宁不解。
直到身侧再次响起刚才听见的声音:“醒得还挺快,还以为要再等一会儿呢。”
沈岁宁猛地睁大双眼, 终于意识到自己不是在梦中, 而是处在一个真实的世界中。她寻着声音看过去,看见坐在自己左侧沙发上的男人。
不是别人, 正是她先前在考场来接他的司机。
男人脱去了那身黑色西装,换上了一件宽松陈旧的长袖, 充满皱纹的脸上露出阴测测的笑意。
她被那眼神盯得起了身鸡皮疙瘩, 身子下意识地想动,终于发现自己的手脚都被缚住, 正绑在一张木椅上。
“你是谁?为什么把我带到这个地方来?”沈岁宁尽量压住自己的声音,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恐惧,一双眼紧盯着不远处的男人。
大脑在飞速地搜寻着过往的记忆。
一无所获后, 她终于可以确信, 自己并不认识面前的这个男人。
她从未跟人结仇, 也不太可能是找上门来的仇家。
既如此,他为什么要这么大费周章, 将自己带到这样一个地方来?
为了钱?
“你想要钱?”她问, “你想要钱我可以给你, 你先将我放了,我可以给你很多钱。”
男人一双眼紧盯着她, 笑而不语,目光流连在她的脸上。
他看人的眼神让人很不舒服,那浑浊的眼神给人的感觉就像是下水道里常年不见天日的老鼠,阴暗、肮脏。
沈岁宁后脊背淌出冷汗,面上仍旧装出冷静的模样:“绑架是违法犯罪,被抓住的话你会坐牢。你想要钱的话我可以直接给你,先将我放了,我不会报警。”
“你现在也没能力报警。”男人终于开口。
她悄悄咽了口口水:“那你大费周章把我弄到这里来是为了什么?我们之间有过什么过节吗?我不认识你。”
“你当然不认识我,但是我却对你很熟悉,小丫头。”他冷声开口,“那小子把你看得真严,当了富家公子果真是不一样了。”
她的心脏狠狠一跳,试探性地问道:“你是说……顾衍?”
“顾衍……”男人皱着眉头,缓声重复这个名字,眼神倏地又阴沉了几分。
没两秒,他又蓦地笑出了声,从沙发上站起身,走到她的面前,伸手用力地抬起她的下巴,舌尖在口腔内壁转了一圈,脸上露出流里流气的笑容。
这个样子,让他看起来就像那种上了年纪的市井流氓。他们心中无道义,也不懂法律,只有着最低层次的欲望,只管发泄,不计后果,没什么能真正约束他们。
沈岁宁抗拒地别过头,想躲避着他的手,却被死死按着,男人看她的眼神让她觉得自己就像是砧板上待宰的鱼。
她完全没有和这类人打交道的经历,更猜不准他的目的是什么,只能尽可能地拖延时间。
真正的司机在发现等不到她后,一定会打电话给顾衍,他的手机上关联了她的定位,很快便能知道她在哪里。
“你认识他,是因为他才找上我的?”沈岁宁问道。
男人没回答,掰着她的脸,来来回回地看了许久,最后从喉咙里挤出一声笑:“长得倒是挺水灵,眼光这种东西竟然也能遗传,真是养不熟的白眼狼!”
沈岁宁听得一头雾水,完全不知道男人在说些什么。
什么眼光?什么遗传?什么养不熟的白眼狼?
他是谁?又为什么会认识顾衍?
很多很多的问题纠缠在心头,被桌上突然响起的铃声打断。
铃声突兀又刺耳,她却突然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一样,眼睛蓦地亮了几分。
男人的眼神却倏然沉下,掐着她脸的力道也重了许多。她的下巴生疼,刚一动,他就已经放开手,扭头看向桌面上不断响动着的手机。
“知道的还挺快。”他笑了笑,走到桌边,拿起手机,却没立即接通,回过头看着她,“小丫头,你说……如果我说你在我手上,他会一个人过来找你吗?”
沈岁宁抿着唇没说话,男人已经滑开手机,接起电话。
“宁宁!你现在怎么样?谁将你带到那里去的?”顾衍焦急的声音从手机里传出。除此之外,她还听见了汽车发动的声音。
“我现在没事!你别……”
话未说完,男人冲她大吼了一声:“闭嘴!”
电话里的人声倏然停顿,过了一会儿,才又重新响起,却不再像刚才那样,变得阴阴沉沉的:“蒋森……果然是你。”
靠在桌边的人仰头重重吐出一口气,脸上的表情变得很怪异,像是兴奋,又像是怨恨,总之看起来异常扭曲。
“阿恪,你还认得我的声音……”他说。
“我到死也不会忘记你的声音。”
“我真该欣慰,你一直记得爸爸。”
“闭嘴!你有什么资格再说这两个字?”顾衍的音量陡然提高,变得激动,“我警告你,不准碰她,否则我一定不会让你好过!”
男人听完这话后,突然神经质地大笑出声:“不让我好过?你这次打算怎么做呢?再把我送进牢里吗?”
“如果我偏动她呢?你觉得我俩谁会更不好过些?”
“蒋森你敢?你敢?我……”
他的话还没说完,男人已经一把将电话挂断,双手扶着桌子,癫狂地大笑:“哈哈哈哈——”
屋内都是他的笑声,沈岁宁的耳朵却已经自动将其过滤,大脑好像很迷蒙,却又前所未有地清醒。
蒋森?
阿恪?
沈岁宁从未觉得自己的记忆力如此好过,她在听见这两个名字的瞬间,居然奇迹般地想起了一件非常久远,也非常小的事——
她高三那年的新年夜,和顾衍在看完灯会从一家店里出来的时候,曾经遇到过一个人,那人就是叫他:蒋恪。
她也记得,当时顾衍否定了,说他认错人了。
而那人定定地看了他许久,最后大概是看他的神情太过认真,才改口抱歉地说认错人了。
所以……其实那人并没有认错人,他以前真的叫蒋恪?
可是怎么会呢?他不是顾叔叔的儿子吗?
他和顾叔叔的长相,任谁看都不可能会怀疑两人的父子关系的。
可他之前怎么会叫蒋恪?
又怎么会和面前的这个人扯上关系呢?
沈岁宁抬起眼,再次看向不远处的人。
蒋森笑得面庞已经完全扭曲了,就像是一团原本就浑浊的污泥被人狠狠搅动了几下,除了变得更加污浊,再不会有其他的模样。
她在这个瞬间,很突然的再次联想到一些事情——
那些掩藏在他的衣衫之下、本不可能会出现在他身上的斑驳印记,他始终不愿意向她坦明的缘由。
如果都是因为面前的这个人……
如果是因为那段过去太过不堪……
那一切就都解释得通了。
蒋森笑着,忽然发现她沉静地在观察自己,骤然止住脸上的笑意,沉着脸问她:“你不怕吗?你就不怕我把你绑到这里来是要取走你的性命?”
“我怕。”她说,“但至少在他来之前,我一定会是安全的。你想用我来要挟他,不是吗?”
“如果你现在就把我弄死了,他来这里后,一定会跟你拼命,和你鱼死网破。你想要的不是他跟你拼命,你喜欢折磨他,看他在你面前低头,看他求你……”
所以……才会那么残忍地在他身上弄出那些伤疤……
沈岁宁光是想想那些痕迹,便觉得自己整颗心都在疼,根本无法想象,当初经历这些事情的他是怎样的。
一定是在他年纪比较小的时候吧?
看他无法反抗,看他跪地求饶,看他苦苦哀求……
她被绑在身后的手死死握成拳,因为太过用力,甚至能感觉指甲陷进皮肉,掌心泛起钝痛。
蒋森没说话,一双眼牢牢钉在她的脸上,竟很莫名的在那里寻到了徐月的痕迹,那个让他又爱又恨,惦记了半辈子的女人。她们都一样沉静,眼神很干净,看人时能让人觉得所有的丑陋都无处遁形,会让他觉得发怒的自己像条狂躁的疯狗。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用嘲弄的语气说:“你就笃定他一定会来?他很聪明,也很自私,为了锦衣玉食的生活甚至可以赌上自己的性命,不可能会为了别人牺牲自己。”
话音刚落,沈岁宁已经听见楼下一阵汽车急刹的声音。
很刺耳,也很大声,在这栋老旧的居民楼回荡着,也在她的心上回荡着。
“咚咚咚……”
一连串凌乱又急切的脚步声在屋外响起,最后停在了他们这间房外。
“乓——乓——乓——”
铁门被他踹得震天响,伴随着他的怒吼声:“蒋森!开门!!!”
第100章 旧怨
老旧的铁门在暴力狠踹下鼓胀出扭曲的弧度, 震动声、摇晃声、怒吼声夹杂在一起,震耳欲聋。
透过并不完全密封的铁门,沈岁宁看见站在门外的顾衍。
那个平日里总是温和, 连冷脸都少有的人, 此刻脸色阴沉,唇抿得紧紧, 身上带着几欲毁天灭地的怒意,长腿不断抬起, 狠踹着房门。
而屋内, 蒋森已经走到沈岁宁的身后,微眯着眼睛看着外头的人情绪失控的模样, 瞬间升起一股通体的快意。
很好,就是这样, 这才是他熟悉的蒋恪, 他一手养大的儿子。哪怕他们身上流着不同的血液,但他们却是一样的人。
铁门不断摇晃着, 明明是那样坚固的东西,在某个瞬间却让人觉得那只是风中摇晃的残柳。
“砰——”
一声巨响,铁门终于被人踹开, 猛地撞向墙壁, 大块的墙皮被磕下, 顾衍伴着呛人的粉尘疾步走进屋内。
只几步,脚步却猝然被钉在原地——
蒋森从口袋中摸出了一把尖刀, 抵在了沈岁宁细嫩的脖间。
锋利刀刃在灯光下反射出刺眼的冷光, 刺得他目眦欲裂。
“蒋森!你敢!!!”他大吼道, 声音难掩惧意,盯着蒋森的眼神却像是要扑上来将他撕裂。
沈岁宁从未见过这样的顾衍, 身上的气息慌张到了极致,也阴沉到了极致。
她想出声开口安抚他一下,嘴巴刚张开,便感觉抵在脖颈间的刀又往上挪了挪。
蒋森将刀刃抵在她脆弱的喉管前,欣赏着顾衍杀气毕现的脸庞,缓缓笑道:“阿恪,你大可以试着继续往前走,看看我敢不敢。”
“你到底想怎样?”顾衍沉声道,垂在身侧的手隐忍地握成拳,因为太过用力,上头青筋尽数绷起。
那双手,曾在小时候牢牢地牵着他,也曾在成年后无数次挥向他。如今,变得更为强壮有力,一拳便能将他的牙齿打碎,也能轻易将他撂倒在地,此刻却只能隐忍着,如同野兽被迫收起锋利的爪牙。
蒋森为他的这份隐忍兴奋着,得意着,就连声音都不由变得轻快:“阿恪,这么久不见,你都不跟爸爸打声招呼吗?”
“你有什么资格再提这两个字?”
不知是哪里触动到了他,蒋森陡然变得激动:“我怎么没有资格?你以为你现在改了姓名,换了身份,就彻彻底底和我再没有任何关系了吗?”
“别做梦了,阿恪。我说过的,你和你妈,你们这辈子都没办法摆脱我。”这么说着,他忽然笑起来,“看,你现在不就又出现在我面前了吗?”
顾衍看着他,嗓音冷沉:“我真该让你死在牢里,省得你出来继续当个祸害。”
闻言,蒋森大笑出声:“死?可惜了,像我这样的人一般都会长命百岁的。你也是,阿恪,我们这样的人一定会长命百岁,但是……”
他的话锋忽然一转,一手猝然抚上沈岁宁的脸颊,“这个小姑娘就说不定了。”
他的掌心纹路粗糙,抚在她的脸上,沈岁宁有种被一条阴冷的毒蛇爬过的感觉,让她不由浑身一抖,脖颈擦过不小心擦过刀刃,立刻冒出鲜红的血珠。
“宁宁!!!”顾衍下意识地伸出自己的手,想要触碰她。
脚刚抬起,又被迫在蒋森的话语中收回:“你真的想让她死吗?阿恪,你觉得是你的动作更快些,还是我的刀更快些?”
话落,蒋森的手又从她的脸颊转移到脖颈。
他伸指,缓缓摩挲了下,脸上露出笑意,抬眼看着顾衍:“你看,她的皮肤多细腻,就这么轻轻碰到刀子就划破了。要是我再用点力,你猜会怎么着?”
顾衍咬着牙:“她今天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一定会让你陪葬!”
蒋森盯着他看了会儿,缓慢收回自己的手,直起腰身:“怎么这么激动?你以为我真的会要了她的命?”
未等他回答,蒋森已经猛地呸了声:“你以为我还会像当年一样愚蠢?”
当年?
沈岁宁猛地屏住呼吸,凝神听着。
“你知不知道这些年爸爸在牢里有多想你?每时每刻都在想着你,迫不及待想见到你。”蒋森在她身后缓声说道,“我无时无刻不在回想,我的好儿子是怎么撺掇他母亲和我离婚,又是怎么为了自己的荣华富贵设计养了他十八年的父亲,亲手将他送进监狱的。”
“我每天都在想,等我出狱,等我再次站到他的面前,我一定会让他也尝尝被人设计的滋味,就像现在这样……”他猛地揪住沈岁宁的长发,将她的脑袋往后扯,“看着他爱的人在我手中,眼睁睁看着她受苦,却无可奈何。”
“你住手!不准再碰她!”顾衍大声吼道,“你想要什么都冲我来,她是无辜的!”
蒋森发出一声耐人寻味的笑,贴着沈岁宁脖颈上的刀动了动,贴着表层皮肤游移着,一双眼紧盯着顾衍,声音如鬼魅:“阿恪,害怕吗?看着这刀贴在你小女朋友身上,是不是比捅进自己身体里还要害怕?”
“你当时是害怕呢,还是迫不及待呢?是不是自以为联合顾恒远将我送进监狱,从此以后就可以过上锦衣玉食的生活了?就可以高枕无忧,彻底摆脱我这个穷鬼父亲了?”蒋森再次仰起头,发出森冷又癫狂的笑声,倏尔又收住,“你不是问我想要什么吗?我要你还我一刀!”
“当年你设计我捅下的那刀,今天,我要你自己亲手捅进去!”
如此说着,蒋森从自己的口袋中抽出另一把早就准备好的刀,丢到顾衍面前。
“哐当——”
尖刀落地的声音清脆又刺耳,刀面泛着森冷的寒光。
沈岁宁在那刻猛地挣扎起来,丝毫顾不上抵在自己脖间的刀,流着泪大声喊道:“顾衍,不准!你不准听他的话!”
而顾衍已经弯下腰,捡起落在地上的刀。抬头,轻声对她说:“宁宁,别怕,很快就结束了,哥哥很快就带你回家。”
话毕,他握着那把刀,沉声和蒋森谈判着:“是不是将这刀还给你,你就会放过她?”
“是。”蒋森笃定。
“我凭什么相信你?”
“除了相信我,你现在难道还有别的选择吗?阿恪,别试图拖延时间,就算警察来了,我也可以立马割破她的喉咙,让她和我陪葬。你跟你妈已经跟了别人,我的生活也没什么指望了,要是死的话,拉个小姑娘陪着也不错,但爸爸只是想让你低头和我认个错而已。”
“你先将刀移开。”他说。
蒋森依言将贴在沈岁宁脖子上的刀移开一段距离。
顾衍紧盯着他的眼,脸上露出森凉笑意:“我最后再信你一次。”
话音落下,他猝然将手中的刀调转了个方向,直指着自己的腹部。
沈岁宁的双眼猛地睁大,意识到他是要动真格,用尽全力地挣扎着,大声喊着:“顾衍,住手!我让你住手!你不要听他的话!我不准你因为我再伤害自己!!!”
顾衍沉默着,看着蒋森。
而后,刀尖抵进,刺穿皮肉,发出沉闷声响,洁白衬衫洇出艳红血迹。
“不要——”
沈岁宁声嘶力竭地喊道,同一时刻,用被绳索缚住的身体猛力往后撞向蒋森。
蒋森没设防,完全想不到她一个娇娇弱弱的小姑娘怎么会突然生出这么大的力气,整个人都被她撞倒在地,拿着的刀也“哐当”一声从手中掉落。
顾衍见机,一个箭步从不远处扑过来,用身体将蒋森压在身下,毫不犹豫地抬手冲着他的脸挥出一拳:“认错?我有什么错?我什么错都没有!”
“错的是你!”他紧咬着牙关,脸色已经因为失血和疼痛变得苍白,挥出的拳头却不留余力,一拳接一拳砸在蒋森的脸上,“你有什么资格再缠着我?有什么资格称自己是爸爸?”
“我被你踹断一根肋骨,连起身都不能的时候,你想过你是我爸爸吗?我被你打得连学都上不了的时候,你想过你是我爸爸吗?我大冬天发高烧瘫在床上,你还要将我最后一床被子拿走的时候,你想过你是我爸爸吗?”
“我只恨当年没直接把你弄死!让你在这么多年后还来缠着我!你怎么敢?你缠着我就算了,你怎么敢碰她?”
顾衍一手掐着蒋森的脖子,一手接连不断地抬起,蒋森的脸色变得青紫,一句话都说不出,鲜血不断从嘴角溢出。
与此同时,顾衍腹部的伤口也因拉扯不断往外冒出鲜血,他却似一无所觉,暴戾而沉默地不断挥拳。
蒋森瘫在他的身下,已经彻底成了一个无法反抗的沙包,他只是冷眼看着,不断重复着:“你怎么敢碰她?”
沈岁宁看得心惊肉跳,再这样下去,两个人都得出事。
“顾衍,住手,不要打了!”
不远处的人已经全然陷在了仇恨和愤怒中,完全听不见她的话,挥出的拳头依旧狠戾又决绝,似真的要将人弄死。
她不要,不要他为这样烂人牺牲自己,不要他为这样的烂人赔上自己的将来。
沈岁宁慌乱地挣扎着,却奈何丝毫撼动不了身上的绳索,只能不停叫着他的名字,顾衍却仍旧听不见。
直到她带着哭腔大声喊道:“顾衍,我害怕!”
“不要再打了,我真的很害怕!”
他的动作骤然顿住,紧绷着脊背缓慢转过身来,看向倒在地上哭泣的沈岁宁时,眼中的狠戾瞬间被无措取代,声音艰涩地叫她:“宁宁,我……”
沈岁宁看出他眼里的恐惧和无措,流着泪轻声道:“你过来……”
“你过来好不好?不要再打了,我们回家,我们回家……”
顾衍扭头,看了眼地上已经奄奄一息的蒋森,而后站起身,踉跄着到沈岁宁身旁,去给她解身上的绳子。
不知是因为情绪过激,还是伤口太疼,他整个人都抖得厉害,尝试了好几次才彻底解开她身上的绳子。
彻底重获自由,沈岁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伸出双手去抱住他,低声安抚道:“我不是怕你,我是怕你会将他打死,我不想你因为他出事……”
他被她抱着,下巴紧紧低着她的脑袋,感觉刚才已经跌落谷底的心脏开始缓慢回升。很快的,又将人推开,扯下脖子上已经歪歪扭扭的领带,将其小心又细致地缠在沈岁宁的脖子上,声音仍旧很紧:“对不起……吓到你了,哥哥带你回家。”
这么说着,他攥着她的手想要站起身来。还未站直,身子狠狠晃了下,全身的重量都落在她身上。
沈岁宁忙去看他的腹部,白衬衫上的血迹已经从一个小圆扩大成了片,可他刚刚还在安慰她。
眼泪瞬间将眼前的景象模糊,她慌乱着,手足无措地伸手捂住那个出血的地方,口中喃喃:“再坚持一会儿,我们去医院,我们去医院……”
顾衍在这时仍旧不忘开口安慰她:“不怕,只是看着有些吓人。”
沈岁宁已经完全听不进他的话了,一手架着他,一手紧紧捂着他的伤口,一刻不停地往门外走。
谁都没留意到身后悄然靠近的人。
直到蒋森忽然沉痛地大喊了声:“阿恪——”
顾衍脚步一顿,回过身去,一根粗棍从眼前掠过,他下意识地抬手挡住。
一时间,沈岁宁的惊叫声、警笛声、救护车声一同响起。
他整个人都扑在沈岁宁的身上,眼前是她慌乱到极致的脸庞。他抬起手,想要碰碰她,却又重重落下,只来得及说出两个字——
“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