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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1章


    事实上, 蒋丹就是个法盲。从各方面而言,罗闵都不可能成为刘冲的监护人。


    但如果罗闵争取,未尝不是替人接手了一个烫手山芋,硬要说满足条件, 也行, 不过是睁只眼闭只眼的事。


    万一罗闵非要争取……


    李明正暗暗祈祷。


    “我不接受。”罗闵拒绝了蒋丹遗嘱条款,令在场除刘冲以外的所有人松了一口气。


    “好, 那么多福利机构也不愁他没处去, 补贴和入住我会联系申请,你确实没必要挑这个担子。”


    李明正痛快起身, “我去说一声交代情况, 待会你就能回家了。”


    他没费劲招呼刘冲出来,自进了警局的门后,刘冲就再没从人身上脱开手。


    门合上, 谈话室内刘冲傻笑的声音突出。


    他许久没和罗闵靠得那么近,一时高兴,伸出手要摸青年的脸,被一把钳住。


    不满的迸发被男人无声的威慑硬生生按下。


    当裴景声褪去客气疏离,精准到微厘的笑容后, 阴霾湿冷的气息便从骨髓里钻出, 冷血动物般无机质的冰冷自眼神传递, 刘冲畏缩地收回手。


    裴景声转向青年, 将淡漠收敛干净,嗓音也是柔和的, 生怕戳伤罗闵,“抱歉。”


    罗闵只是坐在那里,神态动作都再寻常不过, 却似与他人隔了一层无形的薄膜,裴景声为他临时的缺席抱歉,如果他在场,不该是由罗闵面对一个母亲的死亡。


    他不关心谁的逝去,世上每一秒都有成百上千的人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离开,车祸、溺水、急病、自杀。


    即便人的死亡是必然,但这都不应该由罗闵见证。


    他偏私而冷血地只在乎他照料过的青年。


    但裴景声无法说出任何宽慰的话语,在罗闵眼中,他什么都不该知道。


    果然,罗闵的视线落在那个傻子身上,直面天真残忍的无知,淡声道:“抱歉什么,我不是受害者。”


    裴景声摇头,没再说什么。


    十分钟后,罗闵被通知可以离开,刘冲由三个警员联手拉开,哭嚎大喊,伸出他脏得发黑的手努力去够罗闵的衣摆。


    他口齿不清地喊罗闵没有得到任何心软的回应,被压制在地上望着罗闵远去的背影,在遥远的尽头缩成看不清的黑点。伏在地面的身体后知后觉地察觉冬日的寒凉,他蜷缩四肢,惊惧地叫:“妈…妈妈……”-


    蒋丹的死没有掀起太大波澜,一个老女人养着傻子,难道还能有飞黄腾达的一天?


    他们意外的是,蒋丹没带着刘冲一块走,这留下来,谁养呢?


    恐怕是死得太急,死得太不巧!晦气太重!


    陈啸刚卸了货,有人便围上来询问有没有纸钱,三言两语将事件经过吐露了清楚。


    陈啸硬邦邦地吐出“没有”,将人吓得倒退,陈啸跳上三轮车,便要向警局赶,临到路口,便见着罗闵身影,又急匆匆停下。


    陈啸满头热汗,险些滴到罗闵身上,罗闵似是看不懂他眼里的焦灼,“事情解决了,别急。”


    他说蒋丹隔日就能下葬,刘冲也有了去处。


    一切安排得都很妥当,陈啸被罗闵的状态安抚,仍然觉着不对,却也想不出说什么好。


    罗闵迈上楼梯,一串脚步声跟着,他回头,三人跟着停下,“你们都要跟着我?”


    陈啸挤在最后,怒视其他两人,却听罗闵无情道:“陈啸,你回去吧。”


    “……那我晚点来找你。”陈啸通情达理地比划,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陈啸走了,狭窄的楼道并没因此宽阔多少,扫过各有心事而沉默的周郃、裴景声,罗闵没再多说,随他们跟上。


    到家了,罗闵换下一身脏污,给自己和一只耳洗了个热水澡,吃过晚饭,就进了房间,黑犬睡在床沿,脑袋搭在腿上,打着小鼾。


    室内点着一盏小台灯,是罗闵初一时期末考了第一老师奖励的,很耐用,在寿命的第七年仍然尽职尽责地散发光亮。


    周郃敲门进来时,罗闵正在台灯旁写东西,耳钉熠熠闪光。


    “怎么不开灯?”


    “一只耳睡着了。”


    周郃轻手轻脚坐下,纸面没遮掩,写着【关于不承担刘冲监护责任情况说明……】


    书桌一旁还摞着高中课本,周郃被纸面反射的光蛰得眼睛酸痛,将纸页抽走,“别写了,爸爸会安排好的。”


    他忐忑的自称没有得来反驳。


    罗闵手下一空,转过身和周郃对视,眼睛很亮,周郃心尖像被掐了一把。


    进来前,他想了很多,该怎么告知罗闵不背负其他人的命运也不用怀有歉疚,安慰他的孩子人的逝去都有各自的因果,无论是蒋丹的死还是罗锦玉的死,都不该压在他的肩头。


    但似乎他把罗闵想得太脆弱。


    罗闵的眼中没有悲伤与哀痛,他从始至终体面而冷静。


    青年冷白釉色的皮肤笼着朦胧的光晕,似期许中无瑕的明月,温和地抛下清冷的月华,不知潮汐为何涨落,从不停息。


    “蒋丹的目的从一开始就不是让我照顾刘冲,她知道我会拒绝。”罗闵合上笔盖,“她想让我记得刘冲。”


    那一分不少归还的医药费,是歉礼。


    提醒罗闵,别忘记救过的人,别放任他被遗忘。


    那到死都紧紧拴着的布条,如枯萎的脐带,输送着最后的营养。


    “你不用记得。”周郃话说得冷硬,“会有大人安排好的,除了你以外还有很多人可以解决问题。”


    台灯照亮的范围太小,周郃被排挤在外,阴影落在脸上,“这些都不该留给你解决。”


    室内寂静,黑犬的鼾声不知何时停下,衣料摩擦的声音清晰可闻,却似有无声的岩浆自松动的地面涌出,将时间封存。


    电压不稳,灯火闪烁,青年眉眼间缠绕着疲惫,眨眼又消失不见。瞳孔深黑,映出周郃的忧虑,罗闵逐客,“我要睡了,多的被子在衣柜里。”-


    周郃抱着被子出来,裴景声自餐桌边掀眸。


    “看来裴总也染上偷听的恶习了。”门缝底透进的灯光不均,能轻易发觉外边的人影。


    “E9的监测功能周总确定没问题么?”裴景声顾及罗闵,声音轻微。


    周郃神色一变,示意裴景声出去谈。


    两人均没有离开的意思,没走太远,在一处视野宽阔的地方停下。


    “E9的心律监测功能是闪影测试过最准确也最为接近医疗数据的一款手环,即便有误判,几率也非常低。”周郃眉头紧锁,“但影响因素很多,只能起到参考……”


    “在你进门的一瞬间,罗闵心跳早搏一次,在谈话过程中,还有两次心律异常。”裴景声截断周郃,不顾他越发难看的面色继续说,“过去的64个小时内,一共有十六次异常反馈。即使可能有误判……”


    周郃没听到警报,只能是罗闵开了静音。


    “你之前告诉我他没有异常反应。”嗓音似是石子摩擦出的生涩粗粝,周郃高挺的眉骨下是一片浓重的阴影。


    裴景声接道,“他告诉我每一次他的变化都和身体情况和情绪有关,越过临界点才会变化。掌握规律后他有几次主动变成黑猫,所以他对自己的情况有把握,我——”


    “他哪来那么多把握!”周郃喝到。


    “或许在你眼里,罗闵确实还是个不懂事的小孩。但他不是什么要靠人养着的家猫,他已经是个有独立人格的成年人了,和你和我都是平等的。我做不到强行干涉他,压着他做什么,我还没有所谓的资格!如果你有,为什么不直接带他走,表达你那些关心呢?”


    两个男人瞪红了眼,隐藏的不安集中着爆发,无法一朝消解的隔阂、不得宣泄的躁动渴求,不甘后退,却也无路向前。


    雨季迟迟不来,地面积了过多尘埃,脚步落下,激起一阵带着尘土的风。


    “让陈啸带罗闵去做检查,明天一早就去。”两人终于在记忆的角落中挖出被遗忘的陈啸,达成一致-


    城中村南,两幢楼楼缝处。


    一人倒出一袋金元宝,倒在火盆中,外边风大,险些将元宝吹走,他又向楼缝间挤了挤。


    微弱火苗摇摇晃晃,那人以手遮风,将点燃的元宝掷入火盆,两手合十,举在额前,向下叩拜三次,口中念念有词:


    “老话说正月里添白事,晦气缠身。蒋丹,你可别怪我这么说,这些年我没找过你麻烦,顶多拿你点废品,这大半夜的,我给你烧些纸钱,就算还了。你拿了钱就安心走吧,莫要再在这世间徘徊。把这晦气都带走,千万别牵连我们这些活人。往后逢年过节,我也会记得给你送钱,只求你高抬贵手,保我们一家老小平安顺遂 。”


    燃烬的元宝化作纸灰,向上飘散,红星点点,吹熄在风中,白灰落在那人头顶,被大力拂开。


    夜里实在冷,他捱不住,倒了尚未燃尽的元宝,转身离开。


    只是些纸锭,酿不成大祸。


    纸元宝滚落在地,一阵风来,火苗顺风蔓延攀附。


    噼啪,黑色胶皮脱落,电光闪耀,火花四溅。


    第82章


    罗闵很久没做梦。


    这一次, 他在梦境中奔跑。


    很畅快,手脚轻盈,脚步迈得大而疾,头发散在风中。前方没有尽头, 他无所顾忌地狂奔, 阳光雨露都无法在他身上停留。


    他奔向一片草原,他从没见过辽阔到没有边际的草地, 聚集的草叶似海浪, 自远处推向脚下,打在赤裸的脚面, 留下几道血痕。


    罗闵不在意, 然而所有气力在奔跑中耗尽,呼吸似有丝线撕扯,视线不能聚焦, 眼前似蒙了一团雾。


    他不得不躺倒在草地休憩,草叶淹没他。


    不知过了多久,睁开眼,白雾散去,天空中的色彩竟都聚集到一处, 蓝得发黑, 沉甸甸地向下坠, 似远又近, 望之生畏。


    罗闵只觉得那天要坠在他的胸口,因奔跑而酸痛的四肢无法抬起, 他眼睁睁瞧着那天缓缓压下,吞噬了他。


    床板嘎吱一声,罗闵弹坐起身, 手环不停地震动,心脏毫无规律地跳动,声声响在耳侧。


    待耳鸣和鼓噪褪去,却是一声比一声更急的狗吠。


    呛涩的烟熏味自窗缝透入,自窗户向外望,能看到火焰正吞吃着不远处房檐顺着风势向罗闵房间袭来!


    这是噩梦,还是现实?


    黑犬不明白青年为什么僵坐,咬紧罗闵裤腿将他拖拽下床,罗闵被疼痛唤回神志,他拉开房门,门板砰地砸在墙面回弹,客厅中没有人。


    这样的响声在寂静的夜里突兀,但此时却盖不住声声惊恐的哭喊:“着火了!着火了!”


    城中村房屋建得紧密,其中不少违规搭建的棚屋挨挨挤挤,在熊熊燃烧的火焰下毫无招架之力,顷刻烧为空壳。


    风推着火,大火蔓延的速度比想象中更快!


    黑烟笼罩在城中村上空。


    尖叫与玻璃碎裂声此起彼伏,崩溃的哭声震动楼房,罗闵几要站立不稳。


    周郃呢,裴景声呢?


    但显然,此时他们不在这里是一件好事。


    罗闵踹开紧锁的房门,自衣柜抱出沉重的骨灰坛,反身喝道,“一只耳,到门口去。”


    只听房间内传来重物倒塌声,黑犬口中衔物跑出,罗闵来不及分辨,将打湿的巾帕系在它口鼻处,推开大门,“跑!”


    所幸楼道内还未起火,但烟雾渐起,刺痛双眼,心脏快要扑出胸膛,危机刺激着肾上腺素产生,疼痛与不适都与他隔着一层厚茧。


    孩童模糊的哭喊撕裂茧壳,“救命,救命啊!!阿嫲我怕!”


    声音自楼道上方传来,罗闵向下奔的动作滞住,一只耳叼着东西无法吠叫,但肢体动作不安地催促青年。


    “下去,一只耳!在楼下等我!”罗闵的喝令又急又凶,没有商量的余地。


    看着黑犬下奔,他一步迈上三个台阶,冲入渐浓的烟雾中-


    “一只耳!”


    黑犬被喝声叫停一瞬,吐出口中物什后大声吠叫。


    “罗闵呢?罗闵!”陈啸未在它身后看到青年身影,只觉撕裂的喉咙要迸出血来。


    瞳孔在触之地上染上脏污的玩偶紧缩,周郃疾步冲入楼道,火燎过灰黑的衣摆消失在转角。


    裴景声一把扯住陈啸,“你带着一只耳去南面,他可能会从楼上爬下来!”


    陈啸想问那你呢,裴景声已奔入灰烟中。


    从起火到蔓延,不过几分钟,火焰似巨浪顷刻吞没一幢幢建筑,他们一路逆行而上,来路已被倒塌的雨棚侵占。


    陈啸咬牙,扛着挣动的黑犬向深处跑去-


    罗闵屏气抬腿,接连踹了数十下将金属门板踹得变形。打开大门,浓烟霎时涌出,与之而来的,还有热浪滚滚。


    女孩稚嫩的哭喊声清晰,火起于阳台,熊熊燃进客厅,挡住了祖孙的去路。


    感谢数月前的消防安全巡检,楼道内落灰的灭火器尚在可用期内,罗闵借此压制火情,干粉与浓烟钻入口鼻,忍住呛咳,罗闵喊道:“跑出来!”


    骨碌碌的滚动声响起,不及轮椅高的女童奋力推动老太,在罗闵扑火的间隙跑至门口,“走……走吧!”


    小型灭火器压不住火势,罗闵果断丢弃,扛起老太,老太太自觉抱住冰凉的骨灰坛,蠕动干瘪的嘴唇道:“老天保佑先人保佑啊……”


    老天不会保佑,死人不会提供庇护。浓烟滚滚,熟悉的楼道笼罩着不安,火焰如野兽不知何时从何处窜出,剧烈的恐惧令女孩迈不动步子。


    “别哭。”罗闵腾出手捞起呜咽的女孩,“低头,用毛巾把鼻子和口鼻捂上,分一半给你奶奶。”


    女孩听话地照做。


    脚下是辨不分明的阶梯,脖颈上吊着女孩细瘦的手臂,身后压着行动不便的老太,陶罐硌着肩背,每一口喘息都牵起胸膛的刺痛。


    “哥哥,你手上戴着的东西在闪。”女孩闷闷的声音在耳边。


    脚下的路太漫长,罗闵没有制止女孩说话,“是吗,那是什么颜色的。”


    “红色,我以前最喜欢红色。”


    罗闵的声音哑了,但很轻很柔,“为什么是以前?”


    女孩靠在罗闵颈侧,被凸出的锁骨磨得脸颊发红,但在灰黑的脸上看不出来,“因为火也是红的,所以我不喜欢了。但是如果我们能出去,我可能还是会喜欢的。”


    罗闵不再接话,舌尖刺痛渗出血腥味,他咬紧牙关向下迈步。


    见罗闵不再言语,呼吸声越发沉重,女孩小声道:“哥哥把我放下来吧,这样你就能走得快一点了。”


    抱着女孩的手臂收紧,脚下的阶梯几乎没有尽头,每一次呼吸都似乎过了千万年,但罗闵说:“我们会出去的,别怕。”


    血腥味越来越重,颈侧静脉凸起,心脏的搏动回响在耳侧,与之相伴的还有几声呼喊。


    “罗闵……罗闵……罗闵!”


    声音越来越近,直至它响彻双耳。


    他搂紧女孩的手被掰开,察觉他的紧张后,那道声音又轻哄,“没事,给我,跟着我走。”


    身前的重量减去,带走了部分体温,那张脸模糊在云雾中,而后又一道声音闯入,身后的担子被接走。


    他在牵引下大步向下,似乎永无止境的阶梯在几个转角后结束。


    光亮在方形洞口后。


    他走出来了。


    无知觉地跟着人奔跑,直至远离无处不在的灼烫。


    模糊的五感被新鲜涌入的空气冲开。


    “罗闵,看着我。”


    模糊的面容清晰了,罗闵眼神聚焦,叫他的名字,“周郃。”


    周郃笑了,但又像是在哭,罗闵越过他,看到乱糟糟的裴景声,脸和周郃一样熏得灰黑。


    大概他也差不多,罗闵抹自己的脸,摸了一手灰。


    女孩和老太抱在一起又哭又笑,警铃声由远及近,罗闵回身,看隔了一道马路的城中村,沐浴在火场中,黑烟遮蔽了半个天空。


    “陈啸和一只耳呢?”


    小腿撞上一团硬邦邦的肌肉,一只耳呜咽着宣泄着自己被无视的不满,低头看,陈啸仰躺在地摆摆手,喘着粗气。


    越来越多人汇聚在路边,有人流泪,有人沉默,有人环抱在一起庆幸逃出生天。


    罗闵蹲下身,搂住了一只耳,他必须紧紧抓住什么,才不至于让身体的颤抖太过明显。


    手环在浓烟下报废,罗闵没看到红色的警报意味着什么,他确实如承诺那般走出了这里,女孩和老太已由最先到达的救护车接走,离开前再三地道谢,罗闵没听清,他只是望着家所在的方向,看它被火焰燃烧殆尽。


    高压水枪的加持下,火势渐渐止住,白色的烟雾蒸腾,消散在风中。


    如果罗闵没有抱出陶罐,罗锦玉的骨灰将与这些灰烬混作一团,再也寻不到分不开。


    罗闵在离开时是想过放下的,但最终仍然将她带离了那里。


    陶罐此时就摆在地上,丝毫未损,却也没人去管,罗闵收回眼神,坐在地上出神。


    “一只耳帮你带出了这个。”周郃坐在他身侧,“还能起来吗,救护车到了。”


    罗闵接过那只脏兮兮的雪人玩偶,“你早就知道了。”


    周郃的手搂在他肩头,低声道:“爸爸什么都知道。”


    两人的衣物沾满了黑灰,脏得不相上下,面上蒙了灰,五官的存在感被削弱,却令裴景声看出几分轮廓的相似。


    他上前两步,提醒罗闵离开,手才搭上罗闵肩膀,那掌下身体陡然震颤。


    罗闵捂着胸口向侧方倾倒,想开口止住身旁惊慌的问询,张口倏然呕出粉红色泡沫痰液。


    胸口阵阵紧缩,呼吸的本能强烈,进入的氧气却稀薄,光影融作一团虚无,视觉消退,那扰人的心跳声再度出现,沉重得如同奏响哀乐。


    他被抱进怀里,腾空,紧握住的手指被动剥离,落回一阵颠簸。


    不知何时,砰砰作响的心跳停止作乱,哀求得以钻入。


    “求求你,别死。”


    罗闵想笑,他都跑出来了,怎么会死呢。他远离了烛天火光,所以才会感到寒冷。


    浸透身体的冷,冻结他的全身,连同疼痛与疲惫一齐冰封,却也令他连眼睛都睁不开,似乎在催他接续未完成的梦境。


    是啊,怎么会那么冷。


    那场梦,还有结尾吗?


    第83章


    罗闵失去意识只在顷刻间, 生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抽离他的身体。


    一股难以言喻的恐惧紧紧抓握裴景声的心脏,他撑起青年上身,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罗闵?罗闵……”


    青年仰头, 呼吸从浅快急促渐渐不规律, 他连抬脸的力气都丧失了,红□□光落在他因缺氧窒息而青白透明的一小块洁净的侧脸。溢满神采的双眼如残烛的光亮渐渐黯淡, 望着被各色灯光映透的天边, 眼帘微合。


    他无力去看谁的张皇,无序的心跳暴露着痛楚。在这样的时刻, 他也是镇静的, 面色平静而放松,虚脱地落在裴景声怀中,因重心的变化而倒过脑袋, 青紫的嘴唇仍然柔软,微弱的吐息打在裴景声下颌。


    裴景声抱着他,如同抱着一团即将散开的云。


    起身的动作受阻,裴景声低头看到周郃与罗闵紧紧抓握的双手,但那大概周郃单方面的, 在他主动松开手掌时, 青年的手臂便无力地垂落。


    “先生, 请让开。”裴景声被推至一旁, 急救人员围在罗闵身侧,为他清理气道输氧, “脉搏微弱,血压持续下降,很有可能随时心脏骤停, 做好CPR准备!”


    话音刚落,不详的嘀声警报不间断地长鸣,裴景声从间隙中看到罗闵修长的腕骨随按压而晃动,淤痕在细瘦的手腕分外显眼。


    “裴景声,你跟着上车。”


    裴景声侧身,看到周郃。


    周郃已收敛了所有情绪,除了眼底死寂看不出丝毫异常,“罗闵跟你接触的时间长,你能帮上他,我和陈啸会开车跟着你们。”


    他不待裴景声反应,匆匆越过,下颚紧绷不敢看罗闵一眼。


    来不及逗留,一路风驰电掣,裴景声坐在救护车内,他不能靠得罗闵太近,以便医护人员对罗闵展开急救。


    “……患者已经没有自主呼吸,立即进行气管插管……”


    “……考虑急性心衰导致心源性休克,并发呼吸衰竭……”


    “患者有没有既往心脏病史?先生……先生!”


    裴景声大口呼吸,“我不知道,他有贫血和低血糖……最近,最近经常乏力,有很多次心律异常……是太晚了吗……?”


    那只附着一层烟灰的手环被解下,握在男人手中,他面色青白,即便车速已提得足够快,路途中每一秒仍然拉得无比漫长。


    在任何一个瞬间,罗闵那颗脆弱的心脏都可能永久停止跳动。


    而裴景声将对此无能为力。


    死亡的可能犹如一把利剑将裴景声钉在十字架上,他认为他们还有很多时间可以肆无忌惮地浪费,罗闵的人生才刚刚开始,他们有大把的精力创造回忆覆盖过去。


    他耗费了太多精力在克制自己的欲望,否定被吸引靠近的原始本能。


    但那隐匿遗留的痛楚等不及被发觉,声势浩大地爆发,裴景声才发觉罗闵并非非他不可。


    他能救下车轮前奄奄一息的黑猫不在于他的强大,挽留身份暴露的青年不靠他的强势,他拥有太多幸运的时刻,而缺少警醒。


    但如果软弱而无用的乞求能令幸运再次降临,裴景声绝不犹豫。


    所以,拜托,罗闵,求求你,不要死-


    担架床混轮滚动,急救室大门紧闭,红灯下裴景声一身狼狈。


    一串急促的脚步声在身后响起,于身侧停下,呼吸抖动,“进去多久了?”


    “三分钟,路上他心脏骤停了两次。”


    周郃似是难以接受话中指代的人是罗闵,肃声道:“他会没事的,这么多年他都好好的,不会……”


    他没说下去。


    急救室外陷入长久的沉默。


    陈啸打破了寂静,他才将躁动的一只耳安置好,撑着一口气捧着无人看管的骨灰坛跑进医院,便看到两人分立两端,一片森冷的神色,两眼一红,霎时便坐倒在地悲哭出声。


    还没哭两声又爬起身扇了自己两耳光,合手祈祷,将大罗金仙到妈祖都问候了遍。


    妈祖没来,抢救的医生从门后现身。


    “……心脏骤停对身体的伤害是不可逆的,不止是多器官损伤,还有脑缺氧,即便后续恢复意识,也有可能存在记忆力减退,肢体活动障碍,甚至成为植物人等等可能。而且心脏长时间受损,心肌损失严重,存在再次心脏骤停的可能性非常大……我们会尽全力稳定患者的生命体征,但也请家属做好心理准备,这张病危通知单,请你们选一个人来签一下。”


    脑损伤,多器官功能损伤,心肺功能衰弱,生命体征不稳定,字字句句袭向裴景声,几乎要将他的心脏挤压撕扯为碎片,他强忍着窒息感上前,却被另一个人拦截。


    “我是他父亲,我签。”周郃快速签上姓名,力透纸背,“他的心脏……”


    他第一次正大光明地道出他们的关系,却是在病危通知书上签字。


    “目前我们还不确定患者是否患有致心律失常性右室心肌病,但从症状和表现来看,不能完全排除这种可能性。进一步确定要在之后的检查中核实,如果恶性心律失常频繁发作,建议在他病情稳定后植入除颤器,预防心脏性猝死的可能性。”


    “……谢谢——”


    “怎么可能?!!”不可置信的吼声传来,魏天锡扑上前,“你们弄错了,怎么可能啊,不会那么巧的!”


    他被提着衣领扔出三米远,裴景声沉声道:“这里不需要你。”


    魏天锡陷入某种癫狂的状态,喃喃道:“是遗传,是遗传,都怪罗锦玉,都怪她!”


    他一眼捉到陈啸身旁的陶罐,扑上前去抢在手中,高举双手向下砸。


    ……


    清脆的碎裂声于室内炸开。


    罗闵站立不稳地反手撑在桌沿,低头看玻璃杯碎渣飞出数米远。


    南面的卧室门开了,“小闵?”


    罗闵烧得热烫的脸转向她,“我自己收拾。”


    他身上穿着校服,高中的第一节上课时间已经过去了一个半小时,罗锦玉说:“别去上学了好吗?妈妈会请假在家照顾你。”


    她走上前,环住罗闵的肩背——这是一个怀抱孩童的动作,对已窜高个子的罗闵来说很别扭。


    滚烫的额温侵蚀着罗闵的意识,但他仍然坚持,“我要去上课。”


    “你不想和妈妈待在一起吗?”罗锦玉很伤心,“你不应该这样。”


    虚弱到握不住杯子的罗闵显然不是罗锦玉的对手,他被拖进了主卧,躺靠在床上。


    “别乱走,就在这里,哪儿也不要去。”罗锦玉靠过来,“你的胸口会痛吗?”


    “不会。”高烧下每根骨头都在隐隐作痛,咳喘时的胸膛很痛,但罗闵知道罗锦玉问的不是这个。


    罗闵身体素质好,过去十多年发烧生病的次数屈指可数,此时即使浑身不适,也能维持着清醒,远不到精神萎靡的程度。


    罗锦玉放下心头的重担,“那就不用去医院了,对吗?”


    “不用。”


    得到满意的回复后,罗锦玉笑了,“那小闵能一直陪着妈妈了。”


    罗闵闭着眼,偏头痛找上门,他脱口而出道:“我死了不好吗,说不定程云乐就借尸还魂了。”


    “……”没等来罗锦玉的回复,罗闵睁开眼,看到女人满脸的阴郁,又化成一道惨白的笑,“你不能这么说,小闵。”


    报复并不畅快,罗闵不再言语,为体内的免疫细胞鼓劲,助它们早日杀死病毒。


    挺科学的手段,但没有上医院科学。


    不过比起罗锦玉在医院中发病,罗闵宁愿捱着。


    程云乐在医院死的,才刚过八岁生日不久,在罗锦玉怀中咽的气。


    什么病,罗闵不清楚,大致知道在二十多年前,是很严重的心脏病,严重到后期罗锦玉几乎是将程云乐拴在身上,住在医院,都无法阻止他的死亡。


    她全身心依赖着自己的孩子,尚未长大就匆匆离世,死前仍用他那双酷似程竞思的眼睛,久久停留在罗锦玉脸上。


    程云乐大概也不甘心,才留下了那句回来的承诺。


    罗锦玉讨厌宽阔的马路,更从心底厌恶无法阻止死亡的医院,即便在那里她迎来了第二个孩子。


    罗闵的诊疗记录自八岁后断档,他确实很完美,从头到脚非常健康,符合罗锦玉的期望。


    但总有在期望之外的时候。


    罗锦玉被以携带刀具请出过医院两次,她坦然地解释只是想给水果削个皮,罗闵却知道,她想借这把刀剖开胸膛,取出心脏。


    谁的心脏呢,可能是他的,也可能是罗锦玉自己的,或是抢来别人的。


    在外罗锦玉镇定而温和,轻易得到别人的信任,她丢了刀又踏进医院,满怀不解地道:“为什么会生病呢,小闵?”


    她病得那么早,只有罗闵知道。罗闵不知道的是,她怎么能骗过其他人,好像,自己才是罗锦玉的病因才对。


    为了让罗锦玉不发病,罗闵也鲜少生病。


    但这高烧又为什么折磨着他,全身仿佛置身烈火中,又霎时坠入冰窟。


    冷得逼着罗闵睁开眼,看到数条连接身体的长管。


    第84章


    街道张灯结彩, 中央广场摩肩擦踵,众人皆维持着同一动作,仰头,盛大瑰丽的烟花与夜空中绽放。


    火树银花, 热闹非凡。


    原本秦护士也该是人群中一员, 但今夜她和人换了班次。


    在重症监护室值班容不得她遗憾,眼观八方耳听四路, 恨不得再长出三头六臂来才忙得过来。


    在这里, 生死都是常态。许多人离开时甚至不会记得她的长相,他们要么昏睡, 要么痛苦得精神紧绷, 思绪混乱,清醒时他们都会问,“我什么时候能出去?”


    “再坚持一会儿就可以。”秦护士向每个进入重症监护室的病人都这么说。


    除了那个青年, 秦护士看了他的医嘱单,知道他叫罗闵,十八岁。


    今天是他转入内控重症监护病房的第九天,他还没有醒来过,心脏骤停使他陷入深度昏迷。大脑非常神秘而复杂, 缺氧的几分钟造成的伤害不可估量, 青年很可能成为植物人。


    哪怕秦护士早已见惯了年轻的生命逝去, 也不免为青年叹息。


    她擦去了青年脸上的污垢, 重症病房冷白的灯光照得肌肤近乎透明。秦护士在时不时将目光投向青年,余光的错觉中, 仿佛下一秒孱弱的青年就会睁开双眼。


    重症监护室的探视时间非常短暂,只有十五分钟。只来得及看一看,说几句紧急的话, 但到了这里,每一句话都显得异常重要,想说更多,又怎么都说不出口。


    然而面对没有任何回应的青年,无论多少,或许都是一样的。


    他对外界的回应太少,像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将所有人隔绝在外。


    来探望他的人会感到深重的无力。


    秦护士发现,探视罗闵的有三个人。


    最为年长的来得最多,第一次来,还是精神利落的黑发,而后银丝占了上风,鬓边霜白。


    秦护士最习惯他来,男人会讲近来发生的大小事,细致而温和,不紧不慢,除了某次提到谁的骨灰已经下葬时顿了顿,转而说起另外的事。讲到最后一句话,时间刚刚好,他会俯下身,额头贴着青年的额头,和他郑重地说再见。


    偶然瞥到男人的眼角,才发现他不如面上平静。


    而后是一个个子很高的年轻人,他说话的语调很怪,似乎从来没学过字正腔圆地讲话,不过他也不怎么说,只会哭,泪水把口罩打湿,险些滴到罗闵身上,秦护士不得不把他请出去平复心情。


    大概是因为高个子年轻人太爱哭,所以他只来了一次,之后又换了一个相貌很英俊的人。


    虽然英俊,但也异常令人不适,他比前两位沉默得多,他来的几次都只是坐在床沿,深深地凝望着青年,那样的眼神,像是要将青年吞进肚子里。


    他一句话也不说,气氛死寂,静得令人心悸。


    但偶尔的,他会小心地伸出手,将几缕贴在罗闵脸侧的发丝拂至耳后,只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动作,却使他从指尖到小臂颤抖。


    他们或许都在恳求着某个奇迹,青年会掀开他长长的睫羽,以惊人的速度恢复他应有的健康,和他们离开这个嘈杂的空间。


    到处都是仪器的响声,没有一刻是停歇的,点滴的下坠汇聚,形成回响。秦护士习惯了,但对于喜欢安静的人来说,实在难以适应。


    大概也因为这,才吵醒了青年。


    青年醒时,秦护士正在为他测量体温,那双紧闭的眼帘毫无预兆地掀开。


    一抹蓝绿色的幽光闪过,而后回归于一片深邃。她惊讶地直起身,数据正常,才要出去唤来值班医师,却见罗闵开合嘴唇,似乎在说些什么。


    秦护士低下头,隔着氧气面罩,听青年含糊而嘶哑地说:“…冷……”


    体温36.3℃,很正常。


    但青年似是忍受不了,泪珠争先恐后地从他漂亮的眼睛中冒出,滑过侧颊,隐没在发丝中。


    他只是流泪,面容还是如沉睡版平静。


    可落下的泪珠并不停歇,那双黑沉的眼中没有悲伤,没有恐惧,青年面无表情,仿佛只为了流泪而流泪。


    泪水洇湿了枕头,医生赶到时,他又闭上了眼睛,再度陷入昏睡。


    罗闵也没能认识秦护士,秦护士休假的一天,他在昏睡中转入普通病房。


    病房内采光很好,阳光和煦地照进来,窗户被卡死,只漏了些许微风,吹动瓶中百合轻轻晃。


    比花叶更引人注意的,是青年秀挺的侧脸,那日的泪痕早已被拭去,脸颊洁净,如瓷如玉。


    恬静的氛围被一道抽泣声破坏。


    合上《如何成为情绪管理大师》,裴景声侧目,“你怎么还在哭。”


    “你不是和我差不多时候知道的吗,你就不伤心?你冷漠无情,我不是这种人。我想哭就哭,我看到他就想起那些事,我心里难过。”陈啸吸溜鼻涕,这些天他声音恢复迅速,只是腔调还有些怪异,带着机械腔,像钢卷抖动的共振。再过数月,或许就能彻底恢复。


    思及自己的幸运,陈啸又抽噎一声,罗闵还躺着没睁眼,他的嗓子都是好上了,就好像他压根不在意罗闵,心情倍儿好才能痊愈得如此之快。


    这要是罗闵醒了,他怎么解释?干脆继续装哑巴算了!


    他胡思乱想着,看着罗闵搭在身侧瘦削的腕骨,这些天没法吃饭全靠营养液维持,心里又是一阵伤心。


    以前就不该给罗锦玉装一大兜子橙子吃!


    “陈啸……”


    “我知道了,我不出声了!”陈啸愤愤摸脸,一股巨力将他扒拉到一旁,陈啸从恼怒中回过神来,扑到床前。


    刚醒来的青年眼里还蒙着一层水光,对他来说过强的光照刺痛双眼,他却无论如何都不肯合上眼帘。


    周郃按下床头窗帘的自动开关,陈啸呵呵两声自窗边折返回来。


    偏头躲开裴景声手掌为他遮出的阴影,罗闵不安地吞咽,却因胃管在喉间的不适而皱眉,他忽略了周郃与裴景声,直直看向陈啸,声音沙哑,“为什么我会在这?”


    陈啸正是怜爱他的时候,将声音掐得细细的,“你忘了么,你从火场里救了人,出来晕倒了。你怎么不和我说你身体不舒服,你知不知道多吓人?”他没注意到身旁两个男人难看的面色,咬着牙关道:“算那个放火的运气好被抓了,要是落我手里,他连上医院的机会都别想有。”


    “放火?”罗闵面上浮现几分困惑,不止为陈啸话中的经过,也为陈啸本人。


    他忍着不适道,“但为什么你的声音变了,人也变老……我妈呢,她在哪?”


    提到罗锦玉,陈啸眉头倒竖,终于品出几分不对。周郃先他开口,“小闵,她不在这里了。”


    视线聚焦的速度很慢,本能刻意回避的男人的脸倏然出现在视线中,罗闵瞳孔紧缩,心电监护仪响起警报,周郃青白的面容映在罗闵夹着排斥的眼眸中,而后被涌上的医务人员隔开。


    混乱、嘈杂。


    三人被阻隔在病房外。


    陈啸不解而恐慌,左看周郃面如纸色右看裴景声阴云罩顶,转回脸伸长脖子向病房内祈祷。


    不多久,医生从房内退出,“患者刚醒来,身体状况不稳定是正常现象,我们已经给他使用了阻滞剂,心律已经恢复了正常。但是……”


    不怕直言不讳,就怕医生突然的转折,裴景声肃声道:“但是什么?”


    “患者在抢救过程中,大脑因短暂缺氧而造成一定损伤,导致出现了一定认知障碍。”


    “……认知障碍?”陈啸眼泪唰的下来,“他会变傻子?”


    医生忙摆手,“那倒不是,只是记忆上的错乱,比如失去过去几年的记忆,认为自己还在小时候。患者刚刚提到自己只有八岁,就是失去了过去十年的记忆。这种错乱可能是暂时的,也可能是长期的。家属不要太心急,要合理地疏导患者的情绪,不要引起太大的情绪波动,我们会持续观察。”


    心衰患者中认知功能发生障碍的概率很高,患者可能表现为思维灵活度减弱、执行能力减退、注意力不集中、认知受损。


    罗闵最突出的表现便是认知受损,他完全忘记了过去十年的经历,才会认为二十二岁的陈啸不符合自己的认知。


    在他眼里,陈啸还是个招猫逗狗,与他关系不善的小霸王。


    但在陌生的环境中,他的第一选择,只能是并不亲近的陈啸。


    而周郃……程云乐早已融入了他的生活,相似的相貌会带给他冲击是极为正常的一件事。


    陈啸恍然大悟,转向裴景声,“他看到你确实没反应……”


    “……”


    罗闵的眼神从他身上淡淡略过时,裴景声顾虑着青年身体才按捺不发,此时陈啸正撞在枪口上,他掀眸睨去,“既然这样,就麻烦你多照顾点了。”


    要照顾罗闵,陈啸当仁不让,“那当然没问题。”


    裴景声扫过木着脸的周郃,“您面色不好看,先休息会儿吧。我先进去看看小闵情况怎么样。”


    您就先别进了,挺大个的刺激源,在外边等着吧。


    周郃启唇,咬字很重,“辛苦你照顾我的孩子了。”


    “不客气。”裴景声无耻地颔首,快步走进病房,并贴心地拉上帘子,以防周郃出现在罗闵视野中。


    第85章


    “你是生病了, 在这儿把身体养好,才能走,胃管得看你能好好吃饭了才能撤,不能直接拔……罗闵, 你在听我说话吗?”陈啸讲得口干舌燥, 定睛一瞧,罗闵的注意力都不在他身上, 低着头不知在摩挲什么。


    陈啸对他误拔留置针的悍行心有余悸, 生怕他又看哪根管子不爽,腾地起身, “你别动!”


    忽然提高的声量令罗闵的手一抖, 又很快稳定下。靠在床头的青年抬头,面无表情,唇线抿得紧紧的, 乌黑的眼珠沉沉的。


    他手上什么也没有,“你不回家吗。”


    罗闵用了陈述的语气,催促陈啸离开的意图明显。


    陈啸瞬间蔫了劲,弯着腰哄他:“我不是凶你……”


    罗闵却因他突然的靠近绷紧了身体,眼睛盯着陈啸, 姿态紧绷, 像受惊又虚张声势的猫。


    “好好好, 你别动了。”陈啸妥协地后退。


    他正处于八岁时期的朋友, 在二十二岁的他看来,镇定疏离的表象一戳就破。八岁的罗闵高度敏感, 对任何人的接触都保持着警惕。


    陈啸信誓旦旦地担保,别说照顾却连靠近都做不到。


    殊不知,他在罗闵眼里, 变得太高大了。


    虽然长相没有太大的变化,但身高体型与罗闵记忆中的陈啸大相径庭,极具威胁。


    然而不只是陈啸,还有太多超出他理解范围内的事。


    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在医院的病房中醒来,陈啸已不是少年模样,罗锦玉不知去向,他的身体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处处的不合理诱人多思,可一旦深思,一股剧烈的疼痛便会敲打后脑,逼得他停下。而在思虑的过程中,他无意中将针头拔了,又是引得陈啸一阵哭嚎,头更疼了。


    不过陈啸的唠叨并非毫无用处,至少有声音能转移他的注意力。


    来自病房另一头的视线太过灼人,罗闵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


    视线的主人靠近了,在罗闵都没反应过来时松开他掐出指痕的手指,“哪里疼,我叫医生给你打止痛好不好?”


    他动作做得自然无比,像握过罗闵的手许多次,“指甲长长了,睡觉前剪一下。”


    熟悉感徘徊在罗闵此时并不灵光的脑内,男人的名字呼之欲出,但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任何与他有关的记忆。


    于是,罗闵脱开手,因身体虚弱而小声地说:“不用。”


    “是不用剪指甲,还是不用打止痛?”裴景声故意装不懂。


    罗闵的心脏功能尚未完全恢复,身体各部位缺血缺氧,会产生疼痛感,加上胃肠道淤血,腹部的钝痛会更明显。罗闵不倚靠在床头不仅是因为情绪上的焦躁不安,还有腹部时而尖锐的绞痛。


    蜷缩的姿势能减缓一些痛感。


    和黑猫养病安静时的状态一致。


    眼前的男人虽语气和善,但不容置喙的态度极具压迫感,似是对罗闵隐瞒不适的举动不满。


    “我不喜欢你。”罗闵说。


    一句话打破还算和谐的氛围,空气凝固。


    不只是裴景声定住了,连陈啸也被他突如其来的反感发言惊得不敢作声。


    在裴景声冷厉的眼神示意下,陈啸一溜儿出了病房,去护士站询问罗闵的情况是否适合打止痛。


    罗闵的目光并未随着陈啸离开,仍然定定地望着裴景声。


    裴景声蹲下身,比病床上的罗闵还要矮一截,“为什么不喜欢我,小闵不是不认识我吗。”


    眼神落在罗闵浅色的唇。


    “那你为什么要对我生气?”


    罗闵说话的口吻也变得幼稚。


    他细腻而敏锐地捕捉到男人的不安躁郁,这份情绪轻易地传递给他。


    本想按捺不管,但显然他高估了目前自己所能积攒的情绪。


    裴景声脱口:“我没……”


    “你认识我,但是我不认识你。”


    罗闵睫毛下垂,眼底蕴着水,“我不喜欢这样。”


    不公平。


    “小闵……”要不是罗闵还看着,裴景声直想向自己脸上打一拳,“你只是暂时忘记了一点事,但忘记也不代表不好。是我没处理好情绪,吓到你了,是不是?”


    说不上吓,但罗闵此刻情况特殊,含在嘴里捧在手心都不为过,裴景声就是没错也能给自己编出二十条罪名来。


    更何况他确实没藏好自己的情绪,还直接影响到了罗闵?


    裴景声加速复盘,罗闵本就不舒服,他不能为他舒缓就罢了,还说些似是而非的话表现亲近。


    非但起不到安抚作用,还让罗闵增加了精神负担。


    以罗闵现在的状态来评判,裴景声就是个莫名其妙的怪叔叔!


    想通了关窍,裴景声立刻做出整改,自我介绍道:“我是小闵的朋友。”


    罗闵怀疑的眼神在裴景声身上转过一圈,“我们是忘年交吗?”


    裴景声笑容一垮,哈,不仅是忘年交,还是跨越种族的“友谊”,“……是。”


    他补充道:“小闵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会来找我。我一直为能帮上你的忙高兴,现在……”


    现在你却开始排斥我。


    罗闵垂眼沉思,他思绪很乱,逻辑思考对艰难,单从直觉上反应,裴景声说的是实话,“你不是在对我生气吗?”


    “我不会对你生气,我只是担心你。”裴景声为自己辩解,“如果让你不舒服,那也是我的表达不对,我应该道歉。小闵可以原谅我吗?”


    裴景声字字真心,他第一次对着罗闵情绪失控,就犯下了惊天动地的蠢事。


    以致日后回想起雨夜他质问罗闵的画面,便夜不能寐食不下咽。


    彼时,理性和直觉,他哪一方都没跟随。


    “为什么要帮我?”


    罗闵有太多问题,为什么他会失忆,为什么裴景声会是他的朋友,为什么向他道歉,最后又只落回到一句话。


    为什么要帮自己,他想要什么呢?


    由于高度差的缘故,罗闵自上而下地看着裴景声,这样视角的对话,似乎不止发生了一次。


    裴景声的顺从与迁就,不是临时作秀。


    “我喜欢罗闵,所以想他从我身上拿走点什么,越多越好,越任性越好,我希望他高兴。”裴景声坚定地回视,敲开十八岁罗闵的蛋壳前,向守门的小鸡崽小闵坦白。


    希望你知道,我不求回报地爱你。


    希望你接受。


    罗闵并未对他热情的表白表现出过多的情绪,很内敛而庄重地点点头,表明知道了,下半张脸藏进被子里,只露出一双眼睛眨呀眨。


    在陈啸请来医生用上止痛后,他很快陷入深层睡眠中。


    不过,入睡前,罗闵首肯了裴景声在他入睡后剪指甲,其荣耀程度堪比皇帝登基后的头赏。


    令人眼红。


    陈啸气得牙痒痒,更别提被打入“冷宫”的周郃,只能趁罗闵睡时进入房间瞧一瞧,鬓边又冒出两根银发。


    荣宠加身,必也肩负重任。


    “小闵,再吃一口,已经不烫了。”


    鱼汤奶白,鱼肉炖化在汤汁中,又过筛数次,才熬成了一小盅。


    掀开盖子,鲜香扑鼻,汤汁浓稠,可见是花了心思了,但罗闵不领情。


    眼睛看也不看裴景声手中的鱼汤,反倒津津有味地看移动电视上的《猫和老鼠》。


    失忆了,看过的剧情尽忘,刚好能再看一遍。


    裴景声等重要情节过去,又叫了一声:“小闵——”


    罗闵转过脸,漂亮的眼睛像会说话似的,传递着主人的不情愿。


    不高兴。


    全身代谢紊乱即胃肠不适会引起食欲不振,再加上心情影响,罗闵能抱着碗好好吃饭才是奇迹。


    “再喝两口鱼汤就不喝了,晚上吃点苹果糊,好不好?”裴景声一句重话也说不出,一对上罗闵的眼睛,他就先一步落败了。


    “我自己会吃的。”从头到尾没伸过手的罗闵如是说。


    “十五分钟只吃了四分之一不到,还是在我看着你的情况下。”


    “……”


    裴景声打商量,“少吃一点总比不吃好,自己吃饭是不是比插胃管好?医生说了,胃管虽然拔了但是还要看你表现。我们慢慢适应就不难受了,表现越来越好,不给医生再插管子的机会。”


    罗闵嘴唇微抿,好歹是将视频暂停,正眼面向今天的午饭了。


    “我自己端着喝。”


    保温壶不重,奈何罗闵身体虚弱,坐靠在床都需缓上半天,裴景声如今生怕一根羽毛压在他胸口将人压坏,更别提让他自己端东西。又是托着壶底又是抚着罗闵后背,生怕他一不小心将自己伤着。


    罗闵喝一口歇一会儿,好歹喝了四分之三,还剩个壶底,正要一鼓作气拿下,裴景声就轻易将保温壶从他手中撤走。


    “不喝了,靠着缓一缓,心脏难受吗,想不想吐?”


    罗闵顺着他的视线侧眼看到监护仪显示上升的心率,摇摇头,“不难受。”


    裴景声给他用湿巾擦了脸和手,淤血的手背也上了药,调整病床倾斜度,让罗闵半卧着说了半小时的话才放人睡午觉。


    经过这两天时不时的接触,罗闵的戒心大幅度降低,已能自如地接受裴景声的照顾。


    到底是年纪小,好哄。


    提着保温壶踏出病房,等在门口的周郃立刻起身。


    “睡熟了?”


    裴景声点头,“声音轻点,他吃了饭不太舒服,可能随时会醒。”


    周郃摆摆手,压着脚跟走进病床。


    第86章


    罗闵睡着了很乖, 搭在下眼睑的睫毛如鸟雀张开双翼,露出整齐排列的扇形飞羽。


    掀合时,刮起柔和的春风。


    周郃期盼着春风,然而冬雪不能长存, 只好抓住这短暂的间隙, 与所思所念相见。


    他在床沿坐下,宽阔的肩膀挡住光, 投下一片阴影。


    周郃知道, 罗闵长得很好,连病人中都传着走廊的尽头住着一位明星似的青年。


    但身体实在不好, 住进来几天, 据说连床都没下过。


    于是,好奇又转为可惜。


    对罗闵的谈论只是议论中的一部分。更多的,是日常的琐事, 比如有个老头半夜打呼被其他病友投诉,家属叽里呱啦吵成一堆。


    比如,老太太昨儿的床位费是大儿子交的,今儿的检查费是不是该轮到三女儿交了?


    又比如,神志不清的老人拽着护工气势汹汹地到护士站告状, 说人家偷了他的东西!护工红着脖子反驳,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护士跑到中间劝架, 才知道所谓被“偷”的, 是老人的排泄物。


    诸如此类,啼笑皆非的戏码日复一日地上演, 周郃在病房外塞了满耳朵。


    听得腻味的时候,有病人拖沓着脚步,坐在他边上, “来看父母的?看你在外边坐好几天,怎么不进去?”


    那人和周郃年龄相仿,胡子拉碴,脚上的拖鞋后脚跟缺了一块,水肿的脚脖杵在地面。


    “不是父母,是我的孩子。”周郃回答。


    大胡子向椅背靠去,金属椅不堪重负嘎吱作响,“年纪还小吧,闹脾气啦?”


    周郃摇头,“不是闹脾气。”


    话说得含糊,大胡子也不细问,大大咧咧地敞开腿,“孩子嘛,不记仇,多哄哄就好了。不管怎么样,他总记得父母的好,嘴上说不好,心里想着人呢。”


    “如果是这样,那我倒希望他恨我更好。”


    大胡子被他的话噎住,嘴上说着不懂不懂,却没离开,直到护士怒气冲冲地将他提走。


    “祝你孩子早日康复。”大胡子留下祝福,令周郃觉得他还算是个好人。


    待他提着新拖鞋找这位自来熟的大胡子时,却被告知人走了。


    半夜心梗就没了,只来得及叫声妈。


    又听说他入院前一个人生活,晕倒在家时多亏了喂食的几条流浪犬引来人注意。去世前还向护士们讲,回家后就把它们都收养了当儿女养。


    誓言最难兑现。


    周郃亦想起十八年前,他随意许下的诺言。


    罗闵才出生两月,已长得肉嘟嘟,手指头捏着软绵绵,劲却很大。


    周郃才将他抱在怀里哄睡,小心翼翼地将罗闵放下,一口气还未松出,哼唧声又响起来。


    没有周郃的体温,罗闵睡不安稳,急切地伸手要抱,嘤嘤哭了几声眼角就挤出泪来,眼睛鼻子红红的。


    没办法,周郃又将他抱起来,包在外套里,手臂揽着他,手掌轻轻拍。


    哄得罗闵昏昏欲睡,周郃伸出指头在他脸边晃,却不知道闭着眼睛的婴儿怎么能一把抓住他的手指,紧紧握着,贴在脸侧不肯松。


    黏人的猫会伸出爪子勾住人的衣领挽留,不会说话的婴儿本能地表达着依恋。


    小小的手掌勉强包下周郃的一根手指,柔嫩的脸颊因呼吸而起伏,蹭在指腹。


    周郃无处可去了,即便后来罗闵松开了手,他也没能将罗闵放下。


    周郃想,他一定会成为最有耐心的父亲,无论什么时候,他都不会为等待而厌倦。


    然而时间拨回至现在,他连等待罗闵恢复记忆都无法做到,冒着被发现的风险,潜入病房,只为看一看罗闵,遏止他的焦躁。


    可只是看,也无法满足,要再靠近一点,能感受到罗闵的呼吸,像他多年前贴着他的手,呼出小小的暖流,在内心掀起一阵飓风。


    周郃细细描摹着罗闵的五官,试图从十八岁的罗闵身上,找到他缺位的年幼时光留下的印迹。


    早已定型的五官不会随记忆一同倒退,周郃看了许久,最终落回一声喟叹。


    时间差不多了,周郃起身,掖了掖被角,才要迈出门,心灵福至,转身回望。


    正对上罗闵清明的一双眼。


    罗闵似是没料到他转身,无措而快速地眨眼,紧紧合上眼帘,睫毛不安分地颤动。


    “小闵?”周郃收回迈出的脚,谨慎地返回。


    心电监护没发出警告,情况还不错。


    感受到周郃的靠近后,罗闵放弃抵抗,睁开眼,欲盖弥彰地说:“我睡醒了。”


    他试探着抬眼,正对上周郃含着笑意的眼睛,眼底还有更复杂的东西,八岁的孩子看不懂。


    他为自己的莽撞而后悔,“你要接我走吗?”


    周郃倒了杯温水,“先喝点水,嘴巴干了。”


    大脑在不断纠正错误指令,罗闵暂时忘却了他不合理的生长速度,他无视晃动的水面,“我不能和你走。”


    “小闵知道我是谁了吗,为什么不能和我走?”


    “我知道,但我不应该知道的。所以我不想告诉你,我为什么知道。”


    罗闵努力不把这件事说得像绕口令,认真地答道。


    周郃突然就在他身上看到了罗闵八岁时的模样。


    颊边肉尚未褪去,但人已是一副小大人的模样了。


    话不多,但能清晰地表达自己的想法,有自己的主见,大胆而谨慎地向世界探出触角,感知、触碰。


    周郃握住他的触角,轻柔地托着:“小闵是因为不喜欢我,才不想和我走吗?”


    罗闵逃避地握住水杯,含住吸管,水面半天都没下降。


    意识到在他给出回答前,周郃不会将目光移开并离开,罗闵以镇定的语气说:“我走了,妈妈怎么办呢?她把我养到现在,我不能走。”


    “她很爱你,是一个对你很好的妈妈吗?”


    “她只有我。”


    罗闵重复,“妈妈只有我,我不能走。”他看着周郃鬓边的白发,又说:“你可以忘记我们,去找新的家人。”


    周郃的出现像一场不切实际的梦,一旦他选择接近,罗锦玉的低泣便会在耳边响起。


    这是否是一场有关背叛的测试?


    测试的结局往往不遂人所愿。


    “如果我只想找回你呢,如果我一定要带走你呢?随你想做什么,妈妈的生活不是你的责任,她带着你离开那天,就该明白你不止属于她。大人的事就让大人解决,只从小闵的心出发,告诉爸爸,你想离开吗?”


    周郃撕去了斯文的表象,他不想再去细究罗锦玉的是非对错,不问她的真情假意。既然罗闵是他的孩子,他就只想听到罗闵的选择。


    他在罗闵怔怔睁大的眼睛中看到自己的倒影,“宝宝,说话。”


    “我不知道,我不想选。”罗闵有点迷惘,零碎的画面在眼前闪过,他下意识捏紧了被角,“我走了,她怎么办?妈妈很可怜。”


    “那可以丢下爸爸一个人吗,爸爸找了你好久,小闵就让爸爸去找别的家人,怎么能对爸爸这么狠心?”


    周郃向他的孩子求取怜爱,“我很想小闵,每天都在想你长得多高了,睡觉还要不要人哄,住在什么地方,还记不记得自己有过爸爸。小闵呢,有没有想过我,只有一次也算。”


    罗闵握得发疼的指节被包裹,他看着周郃与他相似的深黑的眸子,“我想过的。”


    他也会想,罗锦玉离开时,他没有扑上去抓住她的手,又会是怎样?但一切又仅止于此,因为再重来一万次,他都会选择跟上。


    这数年里,占据他情绪更多的,是怜悯与无力。


    他无法心无芥蒂地拥抱母亲,更无力将加之于身的幻想打碎,他眼睁睁看着罗锦玉越陷越深。


    他挽救不了罗锦玉。


    罗闵不该从紧迫的进程中抽离,去设想独自的幸福,将美好的憧憬代入阔别多年的父亲身上,太自私且可悲。


    模糊的情感左右着尚且年幼的孩子,罗闵不知该如何表达。


    面对向他索取思念与信赖的父亲,他也无法交付匮乏的爱意。


    但十年前的罗闵总是比长大成人的罗闵多几分在意,他不愿令周郃失望。


    “如果我说我不想,你是不是就不会再来找我了?”在周郃如炬的目光下,罗闵拧着眉道。


    “不,我还是会找到机会看着你长大。无论无论你是否爱我,我会始终爱你。”


    “哦。”不知道这是不是罗闵期望的回答,他又捧起水杯,喝了一大口水,来冲刷从心底里泛出的异样感觉。


    比钝痛更清晰的酸楚,咕嘟咕嘟冒着热气,生不出力气抵抗。


    直到眼下被粗糙的指腹滑过,他才发觉热流从眼睛漏出来了。


    罗闵没有处理眼泪的经验,只会任它留下,然后用力地抹去它滑过的痕迹。


    那只覆盖在手背的掌心盖住了眼睛,听觉更加敏锐,自称爸爸的人做着新时代掩耳盗铃的举动,安慰他说:“爸爸帮你挡住了,不会被人看到。”


    房间里只有他和罗闵,除了他们,谁会看到罗闵的眼泪呢?


    不过罗闵体贴地接纳了他的好意,让泪珠落在周郃的掌心,汇成一座小小的潭。


    第87章


    “小声一点。”罗闵拍拍陈啸的肩膀, 他整个人像树獭般挂在陈啸身前,“我们快去快回。”


    陈啸忧心忡忡,胳膊用力上托,将人扣紧了, “真的没问题吗, 你不舒服马上要说啊。衣服穿得够不够,风灌进去没有, 你把手贴我脖子上我看看你手凉不凉, 心率多少啊,这么搭着我累不累?要不还是算了吧。”


    罗闵向后仰露出脸, “你不是说要给我看小狗吗, 医生说我可以适当运动了,出去半小时没关系。”


    他个子看着高,腿长占了大半, 身上没几两肉,陈啸抱着他比抗袋米还轻松。


    周郃自身份过了明面后,对罗闵看得更紧,罗闵喝口水要先摸杯壁试水温,困了要睡床倾斜的角度也要遵医嘱保持完美的30度倾斜。


    可怜了罗闵, 一顿饭得将裴景声与周郃送来的餐均匀地各一分为二, 不偏颇任何一方。


    但对周郃来说, 不偏颇就足以证明他的失败。


    陈啸走进病房中都会被暗流涌动的气氛所震慑, 偏偏罗闵觉察不出,安安静静地看他的电视。


    好在, 在两人体型的衬托下,罗闵对陈啸的防备在逐渐降低。


    趋利避害的本能告诉罗闵,陈啸没有丝毫威胁。陈啸又事事顺从罗闵, 一来二去,俩人又好在一起。


    “还有多远,他们会不会突然回来?”罗闵只能看到陈啸身后的景象,这是他第一次走出住院楼,路人投来的视线令他不太适应。


    陈啸自己心里也打鼓,还是安慰道:“没事,快去快回。前边有轮椅,你坐轮椅上舒服点。”


    罗闵被放在轮椅上,从头到脚被裹得紧紧的,露出的一张脸精致得如同雕刻,像一只大号的手办娃娃。


    陈啸忍不住在他脸上掐了一把,有种欺负傻瓜的错觉。


    罗闵淡淡地扫眼过来,陈啸当即道歉,吭哧吭哧推着轮椅到院区边的公园里,打了个电话,便远远见着一人牵着黑犬走来。


    风自身后刮来,树冠哗啦作响,黑犬迈步的动作一顿,仰头在风中捕获气味,一改颓散姿态,扭头甩落牵绳,向罗闵狂奔而去。


    陈啸生怕它不知轻重,将罗闵扑倒在地,上前两步挡在罗闵身前。


    罗闵却轻推陈啸大腿,叫他侧身。黑犬也正奔至眼前,急急刹住了步子,小心地靠近嗅闻起来。


    “它叫一只耳,捡来的时候一只前脚还有点跛,现在治好了,只是耳朵没办法长好。”


    一只耳将狗头凑在罗闵的膝盖上,一眼不偏离地盯着罗闵,小声呜呜。


    犹豫片刻,罗闵将手轻落在黑犬头顶,小声叫:“一只耳?”


    呜呜声变大了,一只耳粗壮有力的尾巴在身后有力地摆动,打在陈啸小腿出发出厚实的闷响。


    一只耳似有说不完的委屈,嘤嘤个没完,嘴筒快钻进罗闵怀里去。


    罗闵无师自通地搂着一只耳的脖子安抚,仰头问:“一只耳也认识我吗?”


    他已经接纳了自己失忆的事实,但偶尔也会因似曾相识的感觉而茫然。


    床头卡显示他已经长大成年,而中间十年的记忆无从得知。看样子,一只耳也是被他遗忘的一员。


    陈啸怕他多想,他带罗闵出来本就为了让他放松心情,要是受了刺激,他死一百次都不够,弯腰转移他注意:“一只耳喜欢被摸下巴,你挠一挠它。”


    罗闵依言照做,力道轻而浅,连挠痒痒的力道都不够。黑犬也终于意识到罗闵举动的不同寻常,担心地蹭着罗闵的掌心。


    一只耳很懂事,不过先前被罗闵宠爱才肆无忌惮地撒娇,做些无关痛痒的坏事。


    罗闵似乎永远不会对它生气,只会蹲下来摸摸它的脑袋,不说一句重话。


    此时,坐在轮椅上的青年闻起来仍然没有威胁,但气味苦苦的,一只耳不太喜欢这种味道。


    它用残缺的耳朵蹭着罗闵的小臂,使尽浑身解数哄人,一条体型至人膝盖高的大狗,做的尽是矫揉扭捏的娇柔姿态。


    “不要这样。”罗闵拍拍它的屁股,“我会很快想起来的,再等等我。”


    他又从头到脚摸了遍黑犬,节制地对陈啸说:“我们快回去吧。”


    一只耳想跟着走,被罗闵的眼神定在了原地,目送人走远,不情不愿地走回牵他来的人身旁,套上牵绳离开。


    罗闵在人力调头下看到一只耳离开,才放心回去。


    毕竟死里逃生一回,罗闵才出去一会儿,精神就去了三分,陈啸也不敢再抱他,直接推了轮椅回病房。


    病房门口,裴景声提着微笑打招呼:“好巧。”


    罗闵矜持地点头,没有半点慌乱。陈啸就不如他端庄,一紧张声音又变得怪腔怪调,“嗯哈哈,是巧啊,我们刚出去五分钟呢,哈哈。”


    不打自招,裴景声的微笑扩得更大了。在陈啸眼里,仿佛裴景声下一秒便要裂口把罗闵吞进肚子里带走藏起来,他勇敢地站出一步:“小闵是不是渴了,我去削个香蕉给你吃,让裴哥照顾你一会儿哈。”


    两脚抹油,一溜烟地跑了。


    “我去见一只耳了,它比陈啸说的要大一点。”


    陈啸一走,裴景声就换下了渗人的微笑,三两步走近罗闵,蹲下,紧了紧毛毯。


    罗闵主动的坦白,让他一颗心都化成了水,柔声说:“是嘛,可能是小闵坐着能看得更仔细吧。见到一只耳开心吗?”


    像放学后向家长说着今日见闻一般,罗闵忽略这奇怪的感悟,诚挚地点头,“但是我不记得它了,对它来说不太公平。”


    立春后气温回升,不少人都褪去了厚袄,罗闵不是其中之一。陈啸给他裹了最厚最蓬松的外套,但挡不住微风将罗闵的鼻尖吹得发红。他原本皮肤便白,贫血更令他的肤色有着不似真人的苍白,一点鲜艳的颜色落在他面上都会格外引人注目。


    看上去像哭了似的可怜。裴景声说话更小心,“一只耳见到你也会开心的,小闵又没有变成其他人,对不对?下次出去可以叫上我一起去,或者告诉我一声,我回来没见到你会着急。”


    等到罗闵同意的承诺,裴景声说:“今天有一个人想见小闵,如果小闵累了,我们就改天再见。”


    “是谁?”


    “是谁都不重要,先告诉我,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罗闵只好静下来,将感受在全身转过一圈,待略高的心率落回正常范围,才道:“我没有不舒服,可以告诉我是谁了吗?”


    裴景声给他用湿巾擦了手,摸到他的规律的心跳,“是丁秀慈,她听说你生病了,想来看一看你。”


    “婆婆怎么会来!”罗闵下意识地紧张,他见过镜子里的自己,苍白瘦削,满脸病气,算不上讨人喜欢的模样。


    更何况他已很久没见过丁秀慈,不知道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是不是生疏了很多,见了面又该说什么……


    他的姿态抗拒,裴景声把他揣到身前拍着背轻声道:“别多想,丁婆婆只是来看一看你。你不想见见她吗,只要说你想说的就好。没做好准备,不见也没关系,我会告诉她你在做检查。等到小闵想见了,再见一面。”


    “不…不要,就今天吧,不要让婆婆走了。”罗闵有些焦急,“我想见面的。”


    他的无措与期待都很细微,裴景声看在眼里,不动声色,“我可以陪小闵一起吗,就在旁边看着,保证不打扰,好不好?”


    正合罗闵心意,罗闵当即应下。


    他本想在沙发等丁秀慈,但裴景声说什么也不肯答应,最终各妥协一步。


    罗闵换下了病号服,换了身米色的针织上衣,坐在床上望着病房入口。


    丁秀慈没让他等太久,三分钟后便到了。


    或许是裴景声的存在太鲜明,她表现得不太自在,拘谨地拉着罗闵的手,说他瘦了,要多吃饭。


    她来前被嘱咐过,许多话题都刻意避开了,因此,反倒是罗闵说得更多些。


    这场备受期待的会面,在半小时内匆匆结束,临走时,丁秀慈说:“小乖啊,活着就好,其他的都不重要,活着是最重要的。”


    她放下一袋子水果,急匆匆地离开。


    罗闵面颊的血色也同丁秀慈的离开而散去,他向后靠在床头,黑发落在洁白的床铺,视线浮在半空中,回想着丁秀慈比记忆中更苍老的面庞,问出了他一直埋藏在心的那句话:“妈妈死了吗?”


    裴景声的沉默给了他答案。


    “睡一觉吧,晚饭时间我会叫你起床,到时候周叔就会回来了。”


    来不及回想裴景声什么时候为周郃提了辈分,罗闵抵不住精力不济的困意,昏昏入睡。


    他自然不知道,裴景声站在床侧看了他多久,才能在第一时间发现他升起低烧。


    针尖刺入针孔尚未愈合的手背,点滴伴随着人声钻入脑袋,罗闵睡得不安稳,总被扶起来喂水喝,腿被按得酸痛,却怎么也抽不回去。


    说好的晚饭,也睡过了。罗闵睁开沉重的眼皮,窗帘紧拉着,只有门外透进的走廊灯与床头灯提供了些许光亮。


    已是深夜。


    他自床上坐起身,黑发披散在颈后,侧脸线条锋利。


    撑着床沿站立的动静唤醒了沙发上假寐的男人。


    “裴景声。”罗闵血色浅淡的唇张开,“我的耳钉还在吗。”


    第88章


    “银色的那枚是吗, 我收在床头柜了。”裴景声快步上前,稳住罗闵身形,“要去哪?”


    “上厕所。”罗闵在裴景声搀扶下,走入洗手间, “不用跟进来了。”


    “那我在门外等你。”听门锁咔哒落下, 裴景声眼底神情一分一分沉冷下去。


    水声哗啦,罗闵撑在洗漱台, 俯身在面上扑了把冷水, 盖住皮肤下透出的热意。


    他看向镜子,镜中人鼻梁挺直, 眼梢长, 眉骨高,天生淡漠的长相,在同性中往往能激起最原始的敌对、竞争的本能。


    然而他在裴景声眼中看到的, 却是无法描述的幽深,残存的天性催促他奔离。


    就像他们在浴室时,裴景声强硬地扣住他的肩膀,牢牢锁在怀中,那时的裴景声, 就是这副神色。


    发/情的野兽。


    那是毫不掩饰的欲望, 裴景声等待已久, 直白地宣告着需求。


    那只是一场意外, 即便醉酒后细节也纤缕必现地印刻在脑海中的,意外。


    但刚刚算怎么回事, 罗闵甚至认为,哪怕他不告知裴景声自己已经恢复记忆,裴景声也已经在与他对视的一刻发现了这一事实。


    如果可以选择, 他希望醒来后面对的,能换个人,也就不至于在重做了数天小学生后,回忆起的第一件事,是那么荒/淫/无/耻,却在法律允许范围内。


    才压下的热意又从脖颈升起,心跳亦隐隐失控。


    咚咚,“还好吗,你已经进去五分钟了。”


    “……”


    “小闵?听得见的话离门远一点,我要开门了。”


    罗闵唰啦开门,尚未看清裴景声的脸,面上一阵温热压下,“怎么不擦脸,用冷水洗了?八岁都知道向右转是热水,长大到叛逆期了么。”


    一番思虑都被这块胡作非为的毛巾打散,罗闵张着嘴喘气,被擦得乱糟糟,面皮发红,整个人都在发懵。


    “别…别擦了!”罗闵抓住做歹的手腕,“我打算出来擦脸,没忘记。”


    拦在背后固定站姿的手向下滑,径直将还晕乎的青年托着腿弯抱起,罗闵尚未反抗,就在几秒后被安置在病床上。


    “那我替你擦了,路也替你走了,还有没有别的需求,我一起做了?”


    罗闵向后仰:“没…我想把耳钉戴上,芸姐说耳洞可能会长死。”


    “只打了一个在耳骨?”裴景声似是好奇,贴着罗闵的脸侧细细看。


    罗闵不知道该怎么解释甲方先锋的理念与高端品位,小小的装扮蕴含着深刻的美学讲究,简短答道:“…这是时尚。”


    “小闵嫌我年纪大了,和我话说不到一起去?”裴景声的心思异常脆弱,“但前几天我们相处明明很愉快,你说你讨厌茄子、丝瓜这类煮熟后像鼻涕虫,吃上去更像鼻涕虫的蔬菜,还有其他一切烹饪后会变得软趴趴的食材,还说斯派克(《猫和老鼠》里的斗牛犬)是只好狗……你还记得吗?”


    罗闵被他一连串的控诉砸得头晕,“我不是那个意思……”


    裴景声见好就收,“那让我替小闵把耳钉戴上吧,你摸不准容易扎到手。”


    说是在床头柜,实则裴景声从怀里掏出了那枚包裹严实的银质耳钉,以欣赏千万工艺品的庄重态度审视这枚普通的耳钉,竭力品味出罗闵口中的时尚,还不忘向罗闵解释:“刚刚你说到它,我就从柜子里取出来了。向我靠近一点。”


    两人的距离已经靠得足够近,罗闵只侧脸,将左耳面向裴景声。


    裴景声自罗闵脑后穿过手臂,手指捏在罗闵微凉的耳尖,有点痒。


    “不动。”


    这个姿势,像罗闵将下巴搭在裴景声上臂,罗闵向右倒头,又靠在了男人的肩膀。


    罗闵确认裴景声是故意的,催促道:“还没好吗?”


    “马上了。”裴景声捻着那根耳钉,“起来之后有没有不舒服,头晕恶心或者胸闷?”


    罗闵硬着脖子:“没有。”


    耳钉找到了耳软骨上小小的圆孔,慢慢地戳入,钉子尾部磨得很钝,就算戳到软肉,也并不会刺破。


    裴景声似是非常专心,语气变得轻而凝练,“不要骗我,小闵,你有前科。”


    前科累累的人说话总归是没有多少可信度,按在耳侧的手摸向颈侧,“放松点,这样不累么。”


    曾浮现骇人静脉的颈间滑腻平顺,规律的脉搏迎在指尖,心跳平稳,体温也回到正常值,罗闵没再撒谎。


    “快一点。”罗闵似是不满裴景声对他的质疑,泄力倒在裴景声肩膀,躲开他的触摸。


    物极必反,狗急跳墙,兔子急了会咬人,总之万事不能操之过急,裴景声将耳钉向内一推……


    灯影朦胧,交颈缠绵。


    “你们在干什么?!”


    周郃背光而立,面色黑沉,发出贯通古今、如雷贯耳的质问。


    不怪周郃想多。换作任何一个父亲辛苦劳碌一日,满心想着柔弱不能自理的孩子,披星戴月赶回家中想看一看他的睡颜聊以慰藉,却见一黄毛小子揽着自家白菜耳鬓厮磨,肩颈相叠,见他开门不但不躲不避,沉着淡定,还没有松手的意思,都会恨不得拿刀劈了那孽障。


    罗闵现在才只有八岁啊!必须报警!


    周郃瞳孔针缩,却见罗闵淡然自裴景声肩侧抬头,推开人,抚上耳侧,“我自己来。”


    戳开细窄的耳洞,用力推到底,将耳钉固定住。


    裴景声起身,恭敬道:“周叔回来了。”


    “呵。”周郃下意识冷笑一声,继而转向罗闵,眼中神情流转,“你想起来了?”


    光亮汇入罗闵瞳孔深处,点亮两盏小小地灯,他点头,“我想起——”


    他被拥入一片厚实的胸膛,香烛燃尽后遗留的气息萦绕在周郃衣领,干燥、微苦,在呼吸间悠悠散开。


    周郃低沉的声音自头顶响起,胸膛颤动,“我把你妈妈和程云乐葬在了一起,程竞思的坟被我扒了。”


    其实他更想将所有人的坟一起掀了,查查清楚,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但罗闵终归留着罗锦玉的血,他只求今生今世,罗锦玉再不必入罗闵的梦。


    那场大火离奇地烧毁了罗锦玉所有遗物,斩断她与尘世最后的羁绊。


    从此之后,罗闵便是自由身。


    罗闵似从经年大梦中醒来,反应迟钝,“……嗯。”


    怕压迫到罗闵胸口,周郃退开两步,见罗闵神情恍惚,心中酸痛,又说道:“记不起来也没关系,把一切都忘了也是好事,爸爸都会处理好的。”


    罗闵摇了摇头,“我已经想起来了。”


    他扫向一边面色不改的裴景声,心知他已知晓来龙去脉,也不再避讳:“程竞思和程云乐葬在一起,你把他们都挖出来了?”


    这下轮到周郃发懵,“你怎么会知道他们葬在一起?”


    “妈……罗锦玉每年都会带我去见他们。”


    不仅是葬在一起,连碑都共用一块,起先程云乐并没有姓名。


    在某一次“见面”时,罗闵趁机在石碑上用钢刀刻下程云乐的姓名,以此作为警示。


    力气不足,只留下了很浅的印迹,罗锦玉却对此的反应剧烈。


    她第一次在大庭广众之下丧失理智,两手紧掐着罗闵的脖颈,那一次罗闵期待着她能下死手,如果她留情……


    罗锦玉最终松开了手,但不知是恸哭耗尽了她最后的力气,还是她真的心软。罗闵倒伏在地剧烈地倒气,向着那块印着两人姓名的石碑放声大笑。


    笑声与哭声掺杂在一起,不可分辨。


    “我该早点找到你。”周郃望着他失而复得的孩子,汹涌的情绪如潮水般将他彻底淹没,不留下一丝喘息的间隙。


    “我刻下程云乐的名字后,她对我冷淡了一段时间,但很快恢复到原有状态,这份状态持续到她自杀前两个月。”


    罗闵并不清楚他真正的生日,但他知道程云乐的生日在四月的第一天。


    以往,罗锦玉会带着他坐着哐当作响的绿皮火车,到另一所罗闵陌生的城市,只在墓地与火车站间往返。


    但自从罗闵做出那事后,罗锦玉就不再带他一起,而是独自往返。


    罗锦玉的行程安排得很满,凌晨出门,夜深时便能返回,然而那日到了返回的时间,罗闵迟迟未能等到罗锦玉。


    铅云自头顶沉沉压下,预兆着明日将有大雨,潮湿的土腥气钻入罗闵鼻腔,他沿着路线一路寻找。


    最终,罗闵在火车站的出口找到了她。


    那时的罗锦玉与其说是人,倒像是一只鬼,面容是不正常的惨白,衣物空荡荡地罩在她身上,她如同一具不会动的骷髅架子,僵立在广场中央,对来往的视线视若无睹。


    直到罗闵的出现,唤醒了她的感知,她转动僵硬的眼珠,似机器般生涩,罗闵仿佛能听到嘎吱声在她体内响起。


    罗闵认为她在流泪,但她的眼球干涩,一眨也不眨。


    女人看着身着校服青涩而清瘦的罗闵,眼球中倒映着他的影子,似乎全世界只留下了他一人,嘴角提起笑,“小闵,幸好你来了。”


    第89章


    高考倒计时56天。


    东方既白, 空气中蒙了一层薄雾。


    罗闵借窗户透进的微亮洗漱穿衣,起床七分钟后便整理妥当推开大门。


    “小闵,你要去哪儿?”


    女声出现在背后,罗闵头也不回, “上学。”


    “妈妈和你一起去。”


    罗闵转过身, 眼窝深邃,“不行。”


    他拉起衣领, 将门紧关, 几步跨下台阶。


    柳絮恼人地迎面刮来,糊了眼, 罗闵停下步子揉眼。


    没用。


    他闭着眼转动眼睛, 而后迎风睁大眼,泪水带走柳絮。


    “别碰我。”罗闵依旧维持着原来的动作,喝止了靠近的女人。


    “你跟着我干什么?”


    口罩盖住罗锦玉半张脸, “妈妈送你上学,好不好?”


    异物感消退,罗闵半垂着眼,水珠悬在下颌,“我今年十八, 不是七八岁, 已经过了要被接送下学的年纪了。”


    “但在妈妈眼里, 小闵永远都是我的孩子啊。”罗锦玉强调。她眼下青黑, 自四月以来,她几乎没睡过整觉, 即便体力不支昏睡过去,也会在夜半惊醒。


    罗闵状态更算不上好,嘴唇灰白, 精神紧绷如处在爆炸边缘的气球,对他寄予厚望的老师时常找他谈话,希望他不必紧张,以他的水准,考取心仪的学校不是问题。


    问题的根源不在这儿,罗闵的眉眼露出一丝戾气,他简单而直白地向罗锦玉说:“如果你真想对我好,晚上别再进我房间,也别再跟着我。我很忙,我没时间相亲相爱过家家。有什么事,等我晚上回来再说。”


    说罢,不等罗锦玉反应,他转身大踏步而去。


    “小闵,你是学不会爱人,还是不爱我?”罗锦玉的疑问消散在风中。


    罗闵为什么不爱她呢?


    自他拥有了自我意识后,就不再全心全意地依靠她。不会黏糊地抱着她的手臂叫妈妈,也不会为她抹去泪水。


    他用一种陌生而警惕的眼神观察着自己的母亲。


    罗锦玉暴露在他的目光下,受他审视、挑剔。


    面对罗闵,她远不如表面上那般平静。


    罗闵走出校门已是近十一点,罗锦玉在路灯下等他。


    这次罗锦玉什么都没有说,跟在罗闵身后回家。


    罗闵比她印象中还要高出太多,曾经她也牵着罗闵的手送他上幼儿园。


    程云乐身体不好,得时时刻刻在罗锦玉眼下看着,也从未上过一天学。


    接送孩子上下学,对罗锦玉来说也是新奇事。


    不过接送只持续了三个礼拜,罗闵就不愿意再去幼儿园。花店不方便让他待着,罗锦玉只好让罗闵在家。


    罗闵的早午餐多半是一顿面包,罗锦玉不会做饭,但晚上会打包饭菜回来,听见钥匙碰上锁芯的声响,罗闵就会从房间里跑出来,仰着脸看向罗锦玉。


    像一只听话黏人的小狗。


    那时,应当是罗闵最爱她的时候了吧?


    罗闵的影子拖长又缩短,罗锦玉追着他的影子走。


    马路沿侧的汽车驶过,吹乱了罗锦玉的头发,也将她镇定吹得所剩无几。


    她一脚踩中了影子的脑袋,罗闵若有所感的停下脚步,“四月一日,你回去看到了什么?”


    “这和你没关系,小闵。”


    “罗锦玉。”眉骨盛住光,墨黑的眼眸不近人情,“你到现在才意识到程云乐已经死得彻彻底底,没有轮回的可能性,才想起来我也是你的儿子,而不是需要时充当慰藉,不需要时丢置一边的工具吗?”


    他背向罗锦玉,看不到她的脸,视线落在远处黄灯闪烁,“无论是程云乐还是我,都不会永远留在你身边。收到录取通知书后,我就会搬出去,欠你的,我会慢慢还给你。”


    粗重的呼吸声在背后响起,罗锦玉的声音尖锐,“你不能——”


    “我不能?我为什么不能?我在两年前就该离开了,你恨我给程云乐刻碑,带我去精神病院治疗,把我留住还不够吗!”罗闵扭身怒斥,双眼发红。


    那时罗闵整整半月未能起身,药物令他不间断地产生幻觉,他不得已放弃了竞赛。


    得知罗闵丧失逃离她的机会,罗锦玉又恢复了温和,向罗闵道歉。自那之后,罗闵极少能看清罗锦玉的面孔——每当罗锦玉出现在他身侧,无论是声音,气味都会激发罗闵剧烈的头痛。


    那如影随形,难以消退的痛苦令罗闵面目狰狞。


    “我真正不能的,是不能选择身份出生,我不能不做你的儿子也不能只做罗闵!我在你眼里是谁啊?妈妈,你想要的又是什么,是我像个蠢货一样讨要你的爱,去分辨你的爱是对我还是对一个死人?”


    啪,一巴掌甩在了罗闵的手背。红印当即浮现在冷白的皮肤,如果罗闵没抬手挡住,这道掌印便会落在他脸上。


    最后一丝光亮从罗闵眼中消散,“我不是只能接受你给的一切而不能反抗的孩子了,我会离开你。我已经不再需要你,就像你曾经对我做的那样。”


    罗锦玉的眼中源源不断地涌出泪,很快淌满了她整张脸,她摇头,“小闵,除了妈妈,这个世界上还有谁会爱你,我比所有人都要爱你啊!”


    罗闵冰冷的眼神如一把冰冷的利箭刺穿她,她浑身颤抖,像垂死挣扎的鹿,迸发出最后的力气。


    她双眼死死咬住眼前的青年,泪水模糊了眼,也依旧没有转开视线,从齿间碾出语句:“我从来没有认错过,我分得清你是谁。但你和余秋太像了,不止是脸,还有对我狠心这一点!你的命,是你自己选的,在你抛弃你父亲跟着我时就定下了,这只能怪你自己。”


    彼时,有那么一刻,她真的想要放下所有。推开产房大门看到全心全意看向自己的周郃时,那股支撑她走到这一步的劲突然散了,茫然与疲惫裹挟了她。


    是不是,程竞思与他们的孩子,也希望她能过上幸福安定的日子呢?


    只要能瞒着周郃,一切都会过去。


    然而当她抱着尚未取名的孩子,看到那熟悉的眉眼,便立刻丢弃了软弱。


    怪就怪,这个孩子生错了长相。


    随着这个孩子的长大,面容长开,罗锦玉那份发自心底的异样越发明显。


    她太渴求一份纯粹的爱来填补内心的空洞了,周郃做不到,这个孩子也做不到。


    她花在罗闵身上的时间越多,越清楚他的多情。


    他会因为注意到一群蚂蚁搬家而停下和她的对话,散步时被流浪的黑猫吸引视线脱开她的掌心,对邻居和路人报以强烈的信任,时常好奇地跟着他们离开而忘记自己的存在。即便她早晚陪伴着罗闵,他也会日夜重复问道爸爸在哪儿。


    由她全心全意养大的孩子,并不以同样的方式爱她。他的眼里有太多不该存在的事物分去偏爱,落在罗锦玉身上,只剩下一点儿了。


    就如她尊敬仰慕的母亲,哪怕她表现得再乖巧贴心,也会将她丢弃一旁。


    她要放弃罗闵,就如她的母亲余秋放弃她一般。


    她的离开是最后的试探。


    罗闵顺应了她的期待,却在之后渐渐背离。


    为什么就不能像程云乐那样,至死都记挂着她?


    为什么她珍爱的都会失去,渴求的永远不能拥有?


    她为罗闵改名,她不断讲着过去,说着她爱着的对象。


    罗闵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罗闵是她失败的产物,但也绝不能放弃。


    她想去问一问程竞思,他真切的爱从何而来,那缘分又怎么求?


    却不想,这根死死攥在手心的麻绳,断裂地如此轻易。


    那个长相酷似程竞思的青年遮遮掩掩地溜进候车厅,眉眼尽是被宠溺惯出的骄矜,鲜活明媚。


    罗锦玉的眼神太过强烈,还惹得他横眼,“你认识我吗?”


    罗锦玉的声音难听极了:“你母亲,叫什么名字。”


    青年半点不设防,挑着眉就脱口而出,“俞瑾瑶啊,你认识我妈?”


    浩劫自罗锦玉的大脑中起始,她一直想不通为什么程竞思会与余秋争执,她以为那是程竞思在为她出头鸣不平。


    天崩地裂,世界扭转。


    她以为程竞思因她而死。


    她以为程竞思深爱她至生命的最后一秒。


    但如果,他根本就不如他所说的爱自己呢?


    罗锦玉匆忙地逃离,火车轰鸣,她似在轨道上被碾过数次。


    她从未想过会对那张日思夜想的脸产生呕吐的欲望。


    她想见罗闵。


    她能见罗闵吗?


    罗锦玉在风中摇晃,再等一等,罗闵会来找她吗?


    她等到了。


    “小闵,幸好你来了。”


    罗闵救下了她。


    她再不会离开这个孩子,他们将相依为命。


    ——“我会抛弃你。”


    瞳孔针缩,罗锦玉被罗闵投下的影子吞没,她恳求,“你选了我了,你不能离开我。小闵,妈妈会死的。”


    “自便。”


    罗闵的降生不随他心愿,罗锦玉的生死又和他何关?


    他将罗锦玉远远甩在身后,大踏步向灯火璀璨处而去,风声盖过了罗锦玉的低泣,他奔向一片安宁。


    他脱去一身爱恨,只问今后。


    只是他没想到,罗锦玉真的会死。


    第90章


    一身洁白衬衣勾勒削薄肩背, 柔韧腰身藏在宽松下摆,黑裤线条笔挺,勾勒窄胯长腿。


    罗闵推开卧室窗户,夏风带着热意吹动发丝, 对向玻璃反射光束, 罗闵瞳孔收缩,离开窗前。


    录取通知书不日就能送达, 班级统一筹备了谢师宴。罗闵常受老师照料, 再不合群,也不至于推了这次聚会。


    就当是告别。


    他提前找好了住处和工作, 兼职攒下的钱够他交房租和押金, 还有两个月的时间他能打工攒下学费。


    之后,便可以按月返还罗锦玉抚养费。


    这几日他依旧早出晚归,罗锦玉似是接受了他必须离开的事实, 破裂的面具复原,妥帖地罩着她的狼狈。


    罗锦玉在客厅为鲜花换水,淅淅沥沥的水声不断。


    罗锦玉叫他的名字,他没应。


    离开的准备皆在罗锦玉眼前进行,罗闵用行动一遍遍告知她, 不妥协。


    无论是他还是罗锦玉, 都该学会一个人生活。


    “小闵……”


    罗锦玉仍在唤他。


    罗闵深呼吸, 打开房门, 径直到玄关穿鞋,全程没看罗锦玉一眼。


    滴答滴答, 是水珠滴落在地板的声音,还伴有一股特殊的水腥气。


    “小闵……”


    声音虚弱乏力,是她最常用的博取罗闵关注的手段。


    “我要出去一趟。”


    罗闵不想与罗锦玉有太多接触, 一只脚已迈出门槛。


    “罗闵!”罗锦玉的声音骤然放大。


    空气中传来令人窒息的“噗呲”声,声音短促沉闷,水滴声连成一串。


    “你看看我。”


    声音空洞似山风刮过峡谷,激起一阵一阵的寒意。


    周围的一切被凝固,只剩下那令人毛骨悚然的水声,回荡在耳边。


    罗闵的动作止住了,他的脑袋像是被上千根细针刺穿神经,血液的流动速率减缓,疼痛集中在太阳穴,令他无法集中注意力。


    那究竟是什么声音?


    亿万个神经细胞在大脑中尖叫,无法言喻的窒息感攥紧了罗闵的心脏。


    他顺从罗锦玉的呼唤转身。


    看到一片流动的鲜红。


    他意识不到自己是如何迈动步子,冲至罗锦玉身边,徒劳无力地堵住那不断涌出鲜血的伤口。


    数个狰狞的血洞源源不断地流出鲜血,温热的血液穿过罗闵的指缝,冷却、滴落,在脚下汇聚成滩。


    整洁立挺的袖口被血液洇湿,湿黏地贴在手腕,濡湿的冰冷如同血液从他体内涌出,那么真实。


    “你这个疯子……把刀给我!”罗闵的脑袋像蒙在一层塑料袋中,听力消退,只有他的声音回响扩大,世界在他耳畔归于一片沉寂。


    他看见罗锦玉空洞的眼睛里自己苍白无助的脸,刀尖擦着他的手指,再度扎进她的身体。


    “不要……不要!!”


    罗闵声嘶力竭,在突然响起的尖锐的耳鸣中捕捉到金属刺破布料,插入柔软的腹部,挤出空气“噗”的一声。


    罗锦玉如梦呓般说:“妈妈重新养你一次好不好?当初…当初妈妈生你的时候就流了很多血,云乐也是,你们都让妈妈留了好多血……”


    “别说话了,你把刀给我,给我啊……”血液粘稠湿滑,罗闵几次从罗锦玉手中握住刀柄又滑开,罗锦玉的手比他更稳。


    滴答滴答,每一声都滴在罗闵敏感的神经。


    罗锦玉依旧紧紧地握着那把边缘沾锈的刀,偏执而残忍地仰起脸,“妈妈说过啦……你离开我,我就会死的。”


    失去大量血液似乎并未对她产生什么影响,她尚有余力抵住刀柄,刀刃深入,或许刺中了肋骨,金属与骨骼发出咯吱的摩擦声,罗锦玉却全然感受不到疼痛:“妈妈做错了,原谅我吧,我会改的……原谅妈妈……”


    “别这样对我,”罗闵的声音颤抖,“你不能这么对我……你怎么能这么对我?!!”


    他挺直的脊背弯下,双手紧紧按压着罗锦玉腹部的刀口,血流的速度太快了,她根本不可能活下来。


    每一滴血液落下,都有一股洪流自虚空落下,穿过罗闵的胸膛,侵蚀他的内脏,摧折他的骨骼,他感受着身体一片片崩解,只留下苍白脆弱的皮套支撑。


    好痛啊,罗锦玉怎么不痛呢。


    心脏绞紧收缩,罗闵无力地跪下身,手紧抓在罗锦玉身侧,鲜血涂满他的双手与罗锦玉的衣摆。


    “小闵……”罗锦玉鬼魅般的低唤收紧罗闵的神经,他茫然地仰头,仿佛身处一场荒诞的梦境。


    罗锦玉想摸一摸他的脸,伸出手掌只见满手腥红。


    那么干净的一张脸,不该弄脏了。她按住刀口,堵住喷洒的血液,将刀尖对准罗闵。


    刀锋悬于罗闵额头,寒芒折射在他脸上,他看着沾满罗锦玉鲜血的刀面,又凝聚在罗锦玉的脸上。


    “跟我走吧…小闵……我们一起去好地方……谁也不能伤害我们…妈妈会爱你的……我保证……好吗?”罗锦玉撑着最后一口气满怀骐骥地问道。


    罗闵木然的声音在阳光充沛的客厅响起:“我不想走。这次我不想和你走了。”


    窗帘轻柔地拂动,光影摇曳,也未将罗闵的声音多添几分柔意。


    他的拒绝抽走了罗锦玉勉力支撑的脊梁,她颓然倒地,发出一道沉重的响声。


    刀刃划过空气,重重砸在地面,响起一阵当啷声。


    罗锦玉仰面躺倒,身体却像是漂浮在一片宁静的海面,周围的空气显得格外安静,只有她的呼吸声在空气中颤动。


    血液流动的速度慢了,或许她已到了生命最后的尽头。


    她伸长手臂,捏起刀面,“拿着……小闵……”


    她年轻锋芒毕露的孩子丧失了所有神采,怔怔地接过刀柄。


    “握紧……它……”


    撕裂身体的痛在体内迸发,罗锦玉的气息渐渐微弱,她蛊惑着罗闵靠近。


    罗闵下意识地攥紧刀柄,俯身靠近。


    “如果你恨我……就杀了我……妈妈向你赎罪……”


    “……”


    罗锦玉没有得到任何回答,罗闵的情绪同那淌满地面的鲜血一般被抽离身体,灵魂置于半空,他做不出丝毫回应。


    他只将黑色的眼睛面向罗锦玉。


    他没有将刀插入罗锦玉的胸口,却也没有丢弃它。


    他攥紧了刀柄,指节发白,静脉凸起。


    他凝望着罗锦玉,而罗锦玉也回望着他。


    罗锦玉的视线逐渐模糊,她看不清罗闵的脸,被刻意埋葬的记忆在脑海中闪回。


    周郃涨红着脸,叫她锦玉,两人的胳膊在走动中摩擦,而后她的手被紧紧扣住。


    再之后,是罗闵的降生,他用手抓住她的衣领,傻傻地咦咦叫唤。


    他们在除夕夜晚看盛放的烟花,那时火树银花迷了眼,她险些忘了程竞思的模样。


    疼痛感在消退,罗锦玉的意识却愈发清醒,她向罗闵做着最后的告诫。


    “小闵,不要欺骗……谎言早晚被拆穿,梦总有醒的那一刻……不要……”不要像她这样一错再错。


    “不要……爱……不要……恨……”爱与恨都太消磨,令人变了模样。


    可她到底做错了,至死罗闵都没为她留下一滴泪。


    她拼尽全力抵御沉重的眼皮合上,耳边传来程云乐稚嫩的童声:“妈妈,我好想你。”


    她最后所感知到的,是温暖和煦的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她身上。


    那束阳光在时间的推移下,转至如雕塑般凝滞的罗闵身上。


    风吹开了门缝,一道脚步声靠近,慢下,随后嗓间挤压发出一道惊声尖叫,急促地离开。


    蚊虫聚集在门外低语,警笛由远而近。


    罗锦玉的鲜血浸湿了罗闵的裤子,但衬衣纤尘不染,除了衔接双手的袖口,被血色浸染。


    他赶不上宴席了。


    咚咚咚,咚咚。


    三长两短。


    是陈啸在敲门。


    罗闵听见了,事实上,他没有错过任何声音,在罗锦玉不出声后,这里就异常安静,令他不适。


    大脑发出了指令,身体却无法动弹。


    反应怎么能那么慢,人类的身体太容易出现故障。


    听说猫的反应速度是人的七倍,罗闵小时候就见识过了。


    他蹲在路边摸一只流浪猫,想带着它回家,罗锦玉无奈地喊他,才抬起脚步靠近,猫就从罗闵的指尖滑走,眨眼就隐匿了踪迹。


    如果他也能轻而易举地在人前逃脱就好了。


    生锈的四肢恢复知觉,他摇晃着从地上起身,门外聚集了许多人,陈啸的脸色是他们中最惨白的。


    怕什么呢,罗闵低头,瞧见了他手里握着的刀,掉转首尾,握住了刀刃。


    这样就不怕了吧。


    他一步步走向人群-


    咚咚咚。


    护士敲响病房门,恨铁不成钢,“你们看看现在几点了,病人需要一个好的休息环境。家属再这样不听医嘱,我就要请你们出去了。”


    罗闵从回忆中醒神,抬眼看向病房门口的护士。


    那一眼中压抑的情绪如泄洪般压下,护士的劝诫压回了喉咙,还想再看两眼青年的状态,却见人已被宽厚的肩膀罩住。


    裴景声走上前,“抱歉,他刚刚恢复记忆。能麻烦你请值班医生来一趟吗。”


    护士从他话中品出几分不容置喙感,忙不迭点头请人去。


    在她的身后,男人介于明暗光线之中,高挺的身量投下大块阴影。


    他背向罗闵的眼神是一片深渊般的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