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 是命 ◇
◎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恭迎太后。”众人起身叩拜。
奉天殿中仅惠帝和太子封湛, 仍端坐席上。
惠帝作为国君,典礼上不向萧太后起身行礼,也符合规制。
但太子封湛这……
“放肆。”萧太后面上已见风霜,但仍背脊笔直, 可见上位者的气势犹在。
而直至萧太后踏入殿内, 殿中尤立着几名异类。
秦烟依然是单手扣住阿嫣脖颈的姿势, 眼神凌厉地看着阿嫣,原本准备拧断阿嫣纤细脖子的动作,被太后的突然到来打断。
帝师遗山皱眉,转头看向迈入殿中已停步的萧太后, 道:
“太后。”
萧太后颔首,
“遗山大师。”
秦烟凤眸中的戾气仍未敛下,缓缓侧头看向立在不远处的萧太后。
此时的殿末, 一位曾经执政多年, 到如今余威尚在的太后, 同一位出身显贵, 正得圣上和太子看重的新封郡主,两人皆目光凌厉,视线在空中交汇。
奉天殿内宫乐已停,鸦雀无声,紧张的气氛蔓延开来。跪伏在地的众人, 有的竟在这种氛围的威压之下,身体微微发抖,背上沁出了细汗。
上首的惠帝同太子封湛,皆目光微凉地望向殿门方向。
封湛手指微微屈起, 有节奏地轻扣食案。叩击声传至近处, 跪地行礼的宋执耳尖微动, 他当即明白,自己要随时准备接收殿下的指示,以助昭仁郡主。
终于陆续有人忍不住偷偷抬头,窥向殿末。
但,他们看到了什么?
……!
这一瞧可不得了。
昭仁郡主这是连太后都不放在眼里……?
对上久居高位的萧太后,昭仁郡主的气场竟然丝毫未被压制。
一位是扶植太子的萧太后,另一位是如今得太子极为看重的昭仁郡主,两人皆以慑人的气势僵持着,谁也没打算退让半分。
而端坐上首的太子封湛仅是冷眼旁观,毫无干涉的意思——
遗山目露忧色,走近一步,在秦烟身边压着嗓子道:
“小烟烟,先息息火,此地不是处理这个人的好地方。”
秦烟眸眼微眯,回头看向已涨红了脸的阿嫣,微微阖眼,复又睁开,神色依旧冰冷,扣住阿嫣的五指慢慢松开,任身前失力的阿嫣摔在了地上。
阿嫣瘫软在地上之后,不待平复惧意,仍以坐着的姿势,奋力憋着一口气,双腿不断后蹬,尽量远离面前正居高临下看着她的煞神秦烟。
她竟敢真在殿上动手……
惠帝此时开口:
“请太后上座。”
惠帝这是要将方才的事揭过去,给秦烟解围。
但萧太后面上依然严肃冷凝,并未移步。
“大殿之上如此放肆,置皇室尊严于何地?”萧太后声音冷厉,对秦烟在殿上嚣张的行为极为不满。
秦烟垂手,闻言转身,直视萧太后,目光中竟升起了嗜血的寒光。
皇室……
好一个皇室……
秦烟此刻心中强压着这些年对“皇室”二字的怒意。
当初如若不是怀疑母亲坠崖的幕后黑手同皇室相关,会置镇国公府忠孝两难全,影响西北边事。母亲这么多年也不会独自流离在外,有家归不得……
呵,皇室……
殿内上首又传来一道沉稳的女声,
“昭仁郡主方才多饮了两杯,这是酒意上来了,来人,扶昭仁郡主归座。”
太后没让起身,众人此时还在行跪拜大礼,但这个声音……
像是来自高台上的皇后……
竟是皇后!
安颜夕震惊地抬头,不可置信地望向此刻已直立起上身的那位后宫之主。
皇后怎么会……——
萧太后未让众人起身,这个下马威,不知是做给昭仁郡主秦烟看的,又或是御座上的圣上……
太子封湛冷声开口:
“请太后入座。”
萧太后闻言,这才将视线从秦烟脸上移开,望向此刻目光亦是泛着冷意的太子封湛。
太子……
很好。
萧太后将目光收回,再度看了一眼至今神色未变的秦烟,向殿中道:
“免礼。”
而后有缓步走上前去。
同秦烟错身而过的时候,二人眼中均迸出冷光。
礼部命宫乐奏起。
众人这才擦着额上的冷汗,颤颤巍巍地起身归座。
秦烟连继续看画的敷衍都不愿再做,大步回座,命宫人满上酒,端起酒盏,仰起修长的脖颈,一饮而尽。
惠帝开口:
“今日在殿上表演才艺者,都有赏。”
殿上众人陆续归座。
上首的太子封湛看着秦烟的反常,招来宋执交代了一句,宋执看向趁着没人注意,正缩手缩脚走向殿外的阿嫣。
宋执当即快步跟了上去。
宋执在殿外同一对锦衣男女擦身而过,宋执疑惑地回头,益州王?——
太后就座后,惠帝命人为萧太后满上酒,惠帝携后妃敬萧太后。
饮毕,萧太后看向神色冷淡的太子封湛,封湛亦朝萧太后淡淡投来一眼,封湛颔首,然后仰头饮尽自己杯中的酒,未发一言,将视线移回席间。
殿外宫人唱道:
“益州王,益州王妃到。”
众人皆看向殿门,一对年纪约二十七八的年轻夫妇并肩进殿。
益州王夫妇入殿后向上首俯身叩拜:
“臣(臣妇)拜见陛下万岁,皇后千岁,太后千岁,太子殿下千岁。”
惠帝眯眼看着下方的那对男女,未开口。
气氛微凝。
萧太后不悦地拧眉,明眼人都知道益州同太后的关系,圣上这是不给她脸面。
萧太后向下方道:
“免礼,平身。”
“来人,看座。”萧太后向宫人吩咐。
“谢太后,谢陛下。”益州王夫妇由宫人领着上前。
益州王和益州王妃入座后,宫人仍是照着之前给诸位王侯的规矩,分别端上两只花色不同的酒壶,给二人食案上的酒杯满上。
许是晚到,已得到了殿上的消息,夫妇二人面上神色自若,双手举杯,起身向上首道,
“臣(臣妇),谢陛下赐酒,恭祝陛下万寿无疆。”
然后二人将杯中的酒仰头饮尽。
惠帝心中不豫,他不顾了萧太后的意思,安排了宁王进宫,萧太后随后就带着益州王给他下脸子。
“嗯。”惠帝面上不算好看,吩咐礼部继续安排席间节目。
席上众人窃窃私语:
“益州王看起来眼生,是不常进京吧。”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已故的老益州王,是太后的挚友,除了一年一次的例行上京述职,益州王都留在封地,见不到人的。”
“益州王,可是大夏唯一的异姓王,全得萧太后庇佑。今日寿宴上,竟敢明目张胆地迟到,该不会是也是从萧太后那儿过来的吧,看圣上面色不好,估计不太高兴。”
……——
有身着舞服的宫女们步入殿中,萧太后却突然出声。
“本宫来迟,听说今日殿上有世家小姐与青年才俊的才艺表演,本宫错过了,甚是遗憾。方才可有何人抚琴?”
安文京,心中一声不好,刚转头,却见身旁的安颜夕已起身步入殿中,向上方行礼:
“民女是大学士府安颜夕,回太后娘娘的话,是民女抚琴。”
萧太后笑道:
“好。”
萧太后侧头看向御座另一边的太子封湛:
“太子琴艺精湛,那就让太子同安小姐共同合奏一曲,《凤求凰》吧。”
安颜夕眸中掩不住的亮光,太后果然没有骗她,得太后相助,太子妃的位置,只能是她的。
太子封湛狭长的眸眼危险地眯起,目光锐利地看向萧太后。
席间众人:
“《凤求凰》?可是求偶曲啊……”
“太后这是要撮合安大小姐同太子殿下?”
“圣上不是在给太子殿下和昭仁郡主牵线吗?难道圣上同太后是意见不合?”
“太子殿下得萧太后扶植,同太后关系亲厚,太子殿下应不会拒绝吧。”
“这有什么好拒绝的,昭仁郡主同安大小姐都是大美人,收入府中便是,太子殿下终究不会只娶一人。”
“这倒也是……”
……——
众人都将目光投向上首的太子。
太子封湛冷声开口:
“孤没有兴趣。”
这话一出,席上诸人皆是一惊。
太子竟拒绝了太后!
萧太后面上不好看,殿内气氛突然有些低沉。
“云朝,你去。可不要让你皇祖母失望。”
是皇后,今日的第二次出言。而这两次,都拂了萧太后的脸面,这,倒有意思了。
封云朝起身,
“父皇,儿臣不才,献丑了,恭祝父皇万寿无疆。”
惠帝笑着称好,那便是允了皇后的提议。
安颜夕面上瞬间失了血色,心中升起苦意。
封云朝走到殿中,在宫人已准备好的一张琴前入座,对着还愣在原处的安颜夕浅笑道:
“颜夕,开始吧。”
安颜夕白着脸回神,神思恍惚地在另一张琴前坐下。
宫乐停,悠扬的两琴合奏在殿内响起。
萧太心中愠怒,面上微绷,连表面的平和都没心情再维持。
她久不出宫门,没想到,这一个二个都反了天了。
圣上是如此,皇后如此,竟连太子都不把她放在眼里。
萧太后侧眸看向太子封湛,太子?就为一个女人?——
众人又开始兴奋地窃窃私语。
“今日这宴上好戏真多,我等可是大饱眼福啊!”
“就是就是……”
“皇后才回宫,就敢屡次出言违逆太后的意思……”
“看来太子妃的人选,陛下和皇后中意昭仁郡主,太后中意安大小姐,不过太子殿下可不像能被他人左右的样子……”
“安大小姐怎么能同昭仁郡主比,昭仁郡主真非常人也……”
“昭仁郡主居然是遗山大师的弟子,永定侯府那位阿嫣居然是个冒牌货……”
“那个阿嫣四处信口胡言不说,好像居然还偷拿了昭仁郡主的画,啧啧,昭仁郡主方才是差点将阿嫣拧死在当场吧……”
“遗山大师呵斥那个假徒弟阿嫣,可是半分脸面都没给她留,哎,可怜一个小姑娘,面皮也薄……”
“哎……这回永定侯府的脸是丢大了……”
“不知谢世子……”——
“不知我什么?”是才视察完防务,步入殿内的谢长渊。
他刚经过殿末的几个席位时,便听见了几人的议论。
方才激动地讨论的几人没注意经过他们身后的人,突然听见背后的声音,他们都吓地一激灵。
谢长渊多多少少听见了一些,此时目光冰寒,开口冷厉:
“把你们刚才说的话,给我再说一遍。”
那几人面色惊慌,他们本不该在御宴上议论皇室,但压不住他们实在太过兴奋,今日多少出大戏啊,以他们的修为,也忍不住不开口。
几人面面相觑,终于,在谢长渊刀子似的目光中,一个微胖的公子颤颤巍巍地起身,向谢长渊行了一礼,小声开口,将方才殿内发生的事简单地讲述了一遍。
谢长渊双眸倏地一眯。
他听到了什么?
秦烟是帝师遗山的弟子!
遗山大师根本不承认有阿嫣这个徒弟!
阿嫣偷了秦烟的画!
秦烟在殿上对阿嫣动手了!
……
谢长渊心中不断重复这几句话,已无心理会身旁那人还在絮絮说什么。
那个胖小子不停飘着周围,压着声儿,却还是越说越激动,越说越兴奋,直到谢长渊抬手打断——
谢长渊此刻心中巨震,神思恍惚地走向他的席位。
秦烟是帝师遗山的弟子,而阿嫣不是?
阿嫣偷拿了秦烟的画……
那他当初在梅山万雪斋看见的那些让他惊艳的画作,和画上那些令他大为欣赏的疏狂字迹……
是秦烟的!
此刻,谢长渊脑中的一些线索突然串联。
七夕在千水湖画舫上,封玉瑶宝贝的那把折扇,扇面上的画和题字……
在西郊猎场,太子营帐的书案上,自己看到的那张笺纸上的字迹……
以及昨日在宫中,二皇子封羡手中那把山景折扇和上方的字……
皆是出自秦烟!
本应让他一眼欣赏,刻在心中的人,是他曾经名正言顺的未婚妻,秦烟!
呵呵……
难怪,难怪阿嫣自下了梅山,到上京之后,便鲜少作画,就算偶尔提笔,也绝不题字。
自己之前还以为阿嫣是被上京城中的新鲜玩意儿迷了眼,才……
呵……呵……
自己就是一个傻子,可笑的傻子……
谢长渊苦笑着入席,接过宫人给他满上的酒,仰头一饮而尽。
“给我满上。”谢长渊嗓音微哑,吩咐宫人。
谢长渊一杯接一杯地灌酒。
不知是不是饮酒过多的缘故,谢长渊此刻眼眶通红,终于,还是望向了斜对面的席位……
此刻的谢长渊已全然忘却了殿上已不见人影的,如今已被圣上赐婚给他的未婚妻,阿嫣……
但,谢世子啊,一步错,步步错。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作者有话说:
今天一更,慢慢存点稿,然后就是固定时间一更,然后就是偶尔加更……很好,四舍五入,离日万也不远了……
62 ? 行赏 ◇
◎若皇室强塞给她一个未婚夫,她就让那人永远在这世间消失。◎
一曲终了, 御座上的惠帝抚掌称好,
“都有赏。”
“太后可还满意?”惠帝笑着问向萧太后。
萧太后眸中没有一丝温度,肃着脸不言语。这位曾经独掌朝政的太后,今日在这殿上简直是威严扫地, 却碍于颜面, 发作不得。
殿内喜庆的宫乐奏起, 礼部尚书安世凤得圣上示意,双手呈着一个檀木托盘,走至殿前。
安世凤将托盘递给一旁的宫人,取过盘中的银册, 当场宣读圣上对今日宴席上诸人的赏赐, 以及补上本应于秋狝大典夜宴的恩赏。
银册之上的名单及赏赐内容,在今日宴席之前, 礼部就已拟好, 呈递圣上过目。
宣读结束, 得赏赐的诸人叩谢隆恩。
“好, 好,好,平身。”惠帝面上挂着愉悦的笑容。
多年来,朝堂上被萧太后压制的局面,在今日, 似乎有微妙的转变。
惠帝继续开口:
“依照往年的惯例,秋狝大典上表现突出的勇士,可向朕请赏,只要不过于出格, 朕一律应允。”
礼部尚书安世凤又取过另一册子, 展开, 宣读其上列出的十名勇士的姓名。
让人倍感意外的是,此名单上,是以兵部尚书贺府的嫡长子贺霄为首。
而这位贺府大公子,在座谁人不知,是京中有名的游手好闲的花花公子,也就在户部挂个闲职,贺大公子竟然是韬光养晦吗?
又令众人大为不解的是,此名单上,居然有永定侯的庶长子谢照,也是如今的明威将军。
众人又开始抑不住的窃窃私语。
“永定侯这个见不得光的庶子谢照居然能在陛下寿宴的赏赐名单上?”
“礼部定的名单,肯定得提前交给圣上过目吧,怎么没被剔出去?”
“谢侯那事,可是皇室之耻啊……”
“我听说啊,谢照如今入了南衙龙武军,还位列两位副统领之一,那就是太子都不介意谢照了出身了。”
……
“这样看来,那谢照是借了太子的势,圣上给的是太子的面子……”
“应该是了……”
……——
名单上的军士陆续上殿。
照着名单的顺序,第一位贺霄上前一步,单膝跪地,抱拳道:
“陛下,微臣自请前往朔北戍边。”
贺霄说完这话,心中像是落下一块大石,终于还是走到这一步……原本,是想请旨赐婚的,颜夕……本也未尝不可搏一搏,但如今……
席间众人皆是惊异。
“哪个世家贵公子不是更乐于在京中享乐,就算是想要晋升,也不必像寒门子弟那般冒着生命和残疾的危险,去往战场。”
“更何况,如今边事已太平,也很难通过戍边立军功。”
“听说,贺大公子,不是才同右相的嫡次女定亲吗?”
“圣上要是应允了,那秦贺两府的婚事,是拖着不举行?还是仓促完婚,让秦二小姐守活寡呢?”
“你看右相和秦夫人的脸色是不是很难看?”
而秦念闻言却是心中暗喜,婚事是否会有变数?
兵部尚书贺严明眉头一动,他只知道近日贺霄在准备回兵部,但并不知道贺霄会请旨去往往边塞。
也好,总好过没日没夜的在上京城的烟花柳地厮混强,也彻底绝了贺霄对安家那位的不切实际的痴念。
哼,男儿当建功立业,若还像之前那般,整日死乞白赖地倒贴那一心只在太子身上的安大小姐,自己也真是白生了这么一窝囊废儿子。
御座上的惠帝道:
“好,有志气,朕准了,贺尚书安排下去。”
“臣领命。”贺严明起身行礼道。
贺霄深吸一口气,俯身叩拜,
“微臣,谢过陛下。”
得陛下恩赐去往朔北,同自行走兵部的流程去朔北,两者意义大不相同,贺霄将会被兵部安排一个不会太低的实职,那么,能立功晋升的机会就更大,也会更快。
右相秦文正和宋眉却是面如死灰,念念怎么办……——
其他的军士请赏多是未超出能力范围的职位,或是金银钱财又或是京中的宅子,惠帝都一一应允。
直到第十位谢照。
谢照单膝跪地,背脊挺直,声音朗朗,出言却震惊了整个大殿:
“微臣恳请陛下恩准,允微臣从颍川谢氏革谱,出族。微臣的子孙后代将永远从谢氏削谱,生时,不入祠堂,死后亦不葬入宗族墓地。”
“请陛下准允!”谢照转为俯身叩拜,一个响头,硬生生磕在了地上。
此言一出,众人惊异。
永定侯谢安双目圆睁,当即站了起来。
原本在一杯接一杯灌着酒的谢长渊,也掀眸望向此刻殿中跪伏的那道倔强固执又大逆不道的身影。
谢箐也是神色大变,哥哥,这是……
席间众人又开始了嗡嗡的议论:
“今日这殿上的好戏,是一出接一出啊,真是大饱眼福……”
“只听过犯了重罪,或是犯了族规被逐出家门的,哪有自请出族,还向圣上请旨的?”
“谢照如今可是正四品明威将军,龙武军副统领,前途不可限量,谢氏怎么可能让他出族。”
“那就难怪要向圣上请旨了,这是想讨封御旨,压着谢氏放人啊。”
“但这就让永定侯爷脸上挂不住了,你看谢侯爷的表情,那定是不知道谢照今日会来这么一出了。”
有个略微年长者叹了一声,插言道:
“这一代的年轻人啊,还真是不得了,狠人辈出。太子殿下是一个,昭仁郡主是一个,没想到那出身见不得光的谢侯的庶子都能有那般破釜沉舟的魄力,也难怪今日萧太后会屡次如不了意了,不得不服老啊。”
……——
御座之上的惠帝眯眼看着仍跪伏在地的那位谢安的庶子,再看谢安此刻面上震惊又焦急的神态,都极大地取悦了惠帝。
今日论功行赏,的确是顾忌到太子在用谢照,故而没让礼部勾掉谢照的名字,没想到却给了他这么一个惊喜。
谢安当初为了同皇室结亲,藏着掖着的宝贝儿子谢照,今日在御殿之上,当众请旨出族,是要同谢安,同谢氏,同永定侯府,划清界限,也是在向皇室投诚。
以谢照的出身,就算太子大公无私地用他,他也会极大地受掣肘。谢照倒是有些胆识,有些魄力,也算他识时务。
谢安几步跨入殿中,当即跪拜,
“陛下……”却被惠帝笑着打断。
“犒赏勇士,朕,不能食言。明日,谢将军就会接到那道让你脱族的圣旨。”
“微臣,谢过陛下。”谢照再行叩拜。
谢安心中一震,面色大变,抬头看向御座,又转头看向已起身的谢照。
谢安一口气提不上来,梗在胸中,喉中泛起一丝腥甜,竟当场晕了过去。
席上都有些骚动,但谢安的三位子女,永定侯府世子谢长渊冷眼饮酒,谢照淡然地朝地上扫了一眼,而谢箐作势起身,却也在谢照警告的眼神中,又缓缓坐下。
圣上命人将谢侯扶下去,送到太医院。
席间又是一片哗然,若不是节奏喜庆的宫乐依然响彻殿内,今日这宴席倒真没有寻常寿宴的氛围,状况百出。
一场宴席,有人欢喜有人忧,但还没完——
依照往年的万寿节庆的流程,圣上赏赐之后,心血来潮,搞不好就会赐婚。
这不,惠帝才饮了下一杯酒,搁下杯盏,笑着开口:
“听说关内侯府,左右相府,和贺府这几日都定了亲事?”
关内侯和左相面上都是微不可查的一僵。
他们就是猜测到万寿节圣上会来赐婚这一出,但无一不是为皇室利益,拉拢朝臣,或是以姻亲拆散派系。故他们赶在万寿节之前为适龄儿女定下婚事。
右相秦文正和兵部尚书贺严明面上却是都有些不好看,两家的婚事是迫不得已,彼此对对方都不中意,说是喜事,倒无喜色。
惠帝再度开口:
“朕很是羡慕啊,朕也想儿孙绕膝,享享天伦之乐。是不是啊,皇后。”
惠帝转头看向眸中略有忧色的皇后——
皇后明白圣上想要给太子赐婚昭仁郡主秦烟,这应该是八九不离十的事,但今日萧太后也在场,太后会不会作妖,有没有变数……
萧太后眉头微敛,太子是她一手扶植,想要绕过她给太子定亲,圣上可不要那么天真。当初是她自己卸了权势,如今也能再要回来。
端王府几人心中一紧,端王一子两女,除已在幽州嫁人的长女外,今日到宴上的,还有适婚的端王府世子封肃北,和次女封灵。
陛下擅长权术,搞不好命他们带家眷进京,就是以联姻之由,让他们的子女留京为质。
才被召进京的益州王夫妇倒是心宽,益州王没有侧妃,王宫中只益州王妃一人,他们这些年有个心病,就是没有子女。而益州王的王妹,也早已嫁人。
若是益州王室还有适龄议亲的人,也只有那位……不过那人已失踪了好几年,况且没多少人知道她的存在……
镇国公府诸人面上也是不算好,皇室很可能会让沈辞尚公主,但寒门中人想同皇室结亲以谋高升,但流水的帝王,铁打的世家,已有王爵的人,多是求稳,不愿同皇室结亲。当初沈时岩和沈时英是侥幸,但如今……
烟烟和太子,也让他们很是担忧……
关内侯仅一位独女,他和左相,冒着让陛下不喜的风险,在这个节骨眼上,提前将两家的亲事定了,倒是让他们此刻可以喘口气。
永定侯府方才遭遇了谢照那遭,谢侯已下席被送去了太医院,谢箐知道自己身份的尴尬,宴上赐婚应该没她的事,她只担忧的一直看着哥哥谢照,哥哥以后没有家族照拂,万一仕途不顺,行事将会更加艰难。
谢照如今是不关己,圣上大张旗鼓地召诸王侯进京,今日寿宴,重头戏应该是对秋狝遇刺之事的处理,就算是赐婚,也应该是主要针对那几家在封地的王侯,没自己的事。
而谢长渊心中突然被狠狠揪起,停杯,望向对面的秦烟,他此刻居然不为自己的婚事担忧。
圣上,会不会为太子和秦烟赐婚?——
秦烟面上不见变化,旁人能想到的,她又怎么想不到。
此刻秦烟心中对皇室的怒意还未平复,若是皇室还要给她赐婚,她有的是办法让那婚事成不了。
无人能左右她的事。
秦烟闭目仰头饮下一杯酒,睁眼,眸中尽是冷意。
若皇室强塞给她一个未婚夫,她就让那人永远在这世间消失。
大可一试……
63 ? 前尘 ◇
◎母亲,终于要回来了吗?◎
封湛深邃的黑眸, 一直观察着秦烟的神色变化,当然也就没错过秦烟眼中一闪而过的杀意。
此时的秦烟,很不对劲。
出去许久的宋执回来,在太子耳边说了什么, 封湛剑眉微拧。
惠帝的视线转回下方, 正准备说什么, 太子封湛沉声开口:
“太后和父皇身体欠安,今日差不多了,散了吧。”
众人……
自古有哪位太子,能像他们这位监国太子封湛这般, 嚣张!
封湛垂眸看向正在饮酒的秦烟, 若秦烟不是自己愿意,强行给她指婚, 她指不定会干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来。
对秦烟, 封湛是势在必得, 但用不着旁人添乱。
惠帝将未出口的话咽了回去, 以今日殿上的种种看来,太后对秦烟的态度,不算友善。就算今日为太子和秦烟两人赐婚,恐怕也会多出些波折。
惠帝向殿中道:
“那就散了吧。”
“端王,益州王, 关内侯,平南伯,远道进京,就在京中多待些时日, 朕也好同你们叙叙话。”惠帝又补了几句。
诸王侯皆心中一紧, 但也只能道一声领命。
“遗山大师也在京中多留些时日吧, 太子替朕好好款待大师。”惠帝又道。
萧太后面上冷肃,眸光微凉地看了一眼太子封湛,向身边的宫人交代了一句,起身。
惠帝,皇后,太后,及一众嫔妃和皇子公主皆摆驾离开。
封湛离开前,太后身旁的宫人过来传话,
“太后让太子殿下宴后到寿安宫。”
封湛又向秦烟投去一眼,而后离去——
今日宴上可是有太多刺激的场面了,众人都迫不及待退场,交头接耳地兴奋议论。
谢长渊心中思绪万千,席上的酒不算太烈,他此刻仍神台清明,但越是清醒,心中的苦意就越浓。
谢长渊抬步朝秦烟的方向走去,刚迈出两步,殿外进来一个宫人,快步走到谢长渊身侧,
“谢统领,陛下有召。”
谢长渊生生压抑住胸中汹涌的暗滔,抬眸望了一眼正同遗山大师说话的秦烟,转身出殿。
秦烟冷眼扫视了殿内四周,已不见阿嫣的身影。
镇国公沈常山同世子沈时岩皆被同僚拉住叙旧,沈辞三两步走到秦烟身旁,道:
“烟烟,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今日不是时候,谢侯仍在太医院,谢长渊似被圣上召去,明日兄长同你去永定侯府拿人。”
遗山撇开围住他的众人过来,
“小烟烟,那画……”
秦烟开口,嗓音微冷,看得出她此刻心情大不好:
“老头子你是要去太子府?”
遗山噎住,怎么又叫他老头子,罢了罢了。
“为师可是听说了小烟烟住在太子隔壁,近水楼台,你们有没有发生点……”
“顺路,跟我走,有话要问你。”秦烟此刻没心情同遗山打趣,几句话说完就大步朝外走去。
遗山……
他收的徒弟怎么一个二个都这幅样子……尊师重道,尊师重道!
哎……——
西山昭仁郡主府,花厅。
沈淮看茶后,同沈莹一同出到厅外,掩上了门。
厅中仅三人,遗山大师,秦烟,还有沈辞。
沈辞不放心秦烟的状态,所以跟着来了昭仁郡主府。
遗山环顾四周,又望向窗外的莲塘和远处的梅林,啧啧出声,
“小烟烟,你这日子过得不错啊,为师还去什么隔壁啊,就住你这郡主府得了。”
“好。”秦烟答应的爽快。
此刻秦烟心中有些疑问,需要遗山解答,故也没心思同他绕弯子寒暄。
“那个阿嫣,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她手上会有我的画?”秦烟问向遗山。
遗山闻言,收敛了面上的笑意,眉头紧皱。他察觉了烟烟对待这事的严肃,可不只是不高兴这样简单。
遗山斟酌着措辞:
“她是为师一位故人的女儿,如果她自己隐瞒身份,恕为师不好擅自透露。”
“嗯。”秦烟颔首。
秦烟对阿嫣的身份兴趣不大,也明白遗山的修养品行,不会在人后多说别人的私事。
遗山继续道:
“她曾跟着她父亲上过梅山。三年前,不知为何,她自己寻上山来,赖在山上住些时日。”
“万雪斋没几间屋子,你和太子一人占了一间厢房,她总不好被安置在太子的房间,为师就让她暂住了你那间。”
说到这里,遗山已见秦烟面上很不好看,又补充道:
“万雪斋平日不待客,没别的客房,那一小姑娘,又是大雪天的……”
“我明白,你继续。”秦烟没对这事太多纠缠。
遗山继续说道:
“那时,为师有事下了山,留那小姑娘自己在山上,为师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离开的。”——
秦烟蹙眉思索了片刻:
“三年前?”
“大雪天?”
“那个时间,我上过梅山,并没见到万雪斋有个女孩子……”
等等,女孩子……
一旁的沈辞突然皱眉出声,
“烟烟,就是你大雪天上梅山,捡着人那次?”
“自己还落入了寒潭?”
“你有什么事,非得那么急上山?”
沈辞想到那次烟烟被送回固城时的样子心中都后怕,烟烟幼时有落水的阴影,她自己一人从寒潭出来,独自走出雪山……
一声叹息,秦烟淡声开口:
“我是去取画。”
声落,沈辞和遗山当即想到,烟烟上山要取的画,是不是今日殿上那副?
秦烟简要地叙述她三年前上梅山的情形,
“上山途中,我的确捡到一人,那是个半身都被埋进雪堆的男子,我将那人从雪堆里拔了出来。”
“当时那人的意识已有些模糊,说他是突然不能视物,我就知道这是个没常识上雪山的,雪盲了。”
“我将那人带上了万雪斋。”
“之后我去千松崖,取纪先生让种在崖外的还魂草……”
遗山突然打断了秦烟的话,
“今年的还魂草,已被为师采下了,有急用。小烟烟,明年那株还是你的……呵呵……”
还魂草极其珍贵,秦烟身手极佳,纪南风拜托秦烟将还魂草的种子洒在人迹罕至的阳崖之下,一年收一次植株,仅留根系,来年会继续发芽。
秦烟已习惯了遗山像个老顽童的样子,她无奈地看了一眼遗山,继续讲述,
“我刚准备下崖,远处一个小姑娘突然大声叫喊,崖上的雪床陡然滑落,我躲避不及,被打下了山崖,落入崖下的寒潭。”
秦烟没打算细讲她落入寒潭之后,是怎么上来,又怎么出的雪山,那是她这辈子都不想再回忆的狼狈遭遇。
“我回固城之后,修养了两个月,次年开春,再上梅山,发现我的画已不见了。”
秦烟冷冷看向遗山——
遗山哑然……
毋庸置疑,就是那人将画带走了。
烟烟同太子一样,都不喜旁人动他们的东西,此事遗山自知理亏,但他也没想到那小姑娘行事如此没礼数,不知轻重。
遗山面有愧色,向秦烟解释道:
“当初烟烟你将平时涂鸦的画稿,随意的摆在了东厢房的书案上,那小姑娘缠着我要学画,我就随口打发了她,让她照你的画稿学……为师不知她的品行竟然如此……”
“那些都是小事,但是今日那画,我曾将其收入了东厢房书架后的暗格中。”秦烟声调微冷。
遗山一听,当即怒了。
“那丫头竟品行低劣到此番地步!”
“气煞老夫!”
遗山看人向来以人品为先,没想到在他的地盘上,竟发生如此不堪的事,这是不问自取,这是偷窃!
遗山气地胡子都在抖。
秦烟已没心情再同遗山谈论那个小姑娘,冷声开口:
“老头子,既然她是你故人之女,我姑且理解你对其身份的缄口不言,讳莫如深。”
“但,不论她是个什么背景,若她继续触我逆鳞,休怪我连你的面子都不给。”
遗山……
“总觉得小烟烟你会迁怒为师啊,为师还是去住太子府吧……”
“随你。”秦烟此刻对遗山也没甚好脸色,将视线投向窗外的一池残荷。
沈淮送遗山离开——
花厅中,气氛有些低迷。
沈辞缓声开口:
“烟烟,今日那画上,可是姑母?”
秦烟从沉思中扯回思绪。
“那画中背景,是敖岭。”
秦烟看见了沈辞眼中的惊讶,唇角勾起一抹讽刺的笑意,继续道:
“就是当初我同母亲被几拨死士追杀的敖岭。”
“那画上,是我在崖底,眼睁睁看着母亲独自离开的场景。”
秦烟眸中忽然闪现出一丝讥讽,
“呵,当年敖岭一次,秋狝大典又一次,如若万一真是皇室中人要对母亲和我痛下杀手,那我是还要抱着“忠君爱国”四字,忍下去吗?”
厅中静默了一阵,沈辞终于还是心中不忍,叹了一声,道:
“原本君彦是准备亲口告诉你这个消息的。”
“烟烟,君彦收到了姑姑最近的消息,姑姑此时已到了南边。”
秦烟倏地回头。
母亲这些年隐藏行踪,从来都不会同秦烟,同镇国公府直接联系。
他们能得到母亲偶尔的消息和踪迹,都是通过平南伯府以军报夹带密信,送往西北。
且母亲这些年,几乎都不在大夏。
沈辞见秦烟眸中终于有了神采,心下一松,继续开口,道出了另一条消息,
“烟烟,君彦说,姑姑打算不日回京。”
秦烟瞳孔微缩,母亲,终于要回来了吗?
沈辞起身走到秦烟身旁,伸手轻轻抚秦烟的头顶,温声道:
“烟烟,姑姑已决定重新面对当年的事,不论幕后之人是谁,就算是有关皇室,镇国公府都会站在姑姑身后,同进退。”——
遗山刚出昭仁郡主府正门,就见到了等在那里的谢长渊。
谢长渊一人一马,立在离昭仁郡主府门的不近不远处。这是他头一次到这里,到这个能离秦烟如此近的地方。
谢长渊眸光暗淡,目光有些涣散,望向郡主府门的方向。直至遗山出来,谢长渊才重新回神,大步上前,挡在了遗山身前。
谢长渊抱拳行了一礼,道:
“遗山大师,我是安阳长公主之子谢长渊,能否借一步说话。”
遗山颔首,
“嗯,长渊,虽已有几年不见,老夫还是能认出你的。”
遗山同谢长渊两人向远处走了几丈的距离,停步。
谢长渊向遗山郑重问道:
“大师,当年我母亲去世,在收拾母亲遗物时,我偶然在母亲房中的一个斗柜背后,发现了一个书匣。”
遗山眸光微闪,他似乎猜到了什么。
谢长渊的视线一直定在遗山脸上,没错过遗山脸上一闪而过神色变化,他深吸一口气,继续道:
“匣子里,是一叠书信,一叠母亲,同大师您的通信。”
“又或者可以说,是母亲对大师的倾诉的信件。”
“大师,我想请问,母亲信中向您诉说的,那位她放不下的人是谁?”
“而大师给母亲唯一的一封回信里,说到的‘既然他已成婚,便各自安好’的‘他’又是谁?”
“是否是那人背弃了我的母亲?”
“若我母亲是同那人成婚,而不是谢安,母亲她,如今可能还尚在人世。”
谢长渊此刻语气压抑着狠厉,眼光泛红,继续问出困扰他三年的那个问题。
“请大师告诉我,那人是谁?”
谢长渊紧盯着遗山的面庞,而遗山只是皱着眉,沉默——
遗山突然想到什么,抬眸问道:
“长渊,你先告诉老夫,你府中那名侧室是怎么回事?”
“老夫今日在殿上,已听旁人议论了许多,此事非同小可,你断不可诓骗老夫。老夫同你母亲安阳是多少年的交情,不会害你。”
谢长渊拿不准遗山是在故弄玄虚,还是在试图转移话题,但他同阿嫣的事,迟早也得解释清楚。
“三年前,我看到那些信件之后,求了陛下告知上梅山的路。”
“大雪封山,我还是上了山。”
“行至山腰,我突然目不可视物,心知,自己应是患上了曾听说过的雪盲症。”
“一步踏空,我摔入了雪地里,那时山上的大雪已深及腰腹,我差点命丧雪堆。”
“幸而遇到了阿嫣,将我从雪堆里拖出。”
“我当时意识不清,但还是知道,她扯下袖口,缚住我的双眼,并将我带上了大师的万雪斋。”
“她于我……”谢长渊还未吐出“有救命之恩”四字,却被遗山突然开口打断。
“等等。”
遗山面有疑色,眯眼思索,喃喃道:
“你这个故事,我方才……好似听过……”
64 ? 吉服 ◇
◎我已命少府监准备太子大婚服饰,太子妃的吉服,是秦烟的尺寸。◎
西山昭仁郡主府正门外的官道旁, 此时立着一位身姿挺拔的青年男子,和一位骨骼清健的老者。
山风稍劲,枯黄的林叶如雨般坠落,更显萧索。
一如此时谢长渊的心境。
谢长渊方才一直紧盯着遗山大师的神情, 故大师的喃喃之语, 他皆一字不漏地尽收耳底。
谢长渊眉头紧锁, 什么叫做,这个故事,方才听过?
遗山看了一眼谢长渊,目光中竟有些悲悯之意。
谢长渊不明所以。
遗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道:
“你……”
“哎, 三两句话说不清楚,先进太子府。”——
皇城, 寿安宫, 正殿东暖阁。
萧太后坐在铺着厚厚的绣垫的软榻上, 一双保养得宜的手抚着圈在她膝上的一只毛色纯白的懒猫。
一个太监躬着腰进来,
“太后,太子到了。”
声落,身着一席袭玄色锦袍的太子封湛踏入正殿,寿安宫的总管太监夏英转身为太子打起暖阁的帘子,
封湛步入暖阁, 朝坐于榻上的萧太后颔首,
“皇祖母。”
萧太后抬眸,却不是对着太子,而是他身后两步的总管太监夏英。
“把猫抱出去吧, 太子不喜。”
“奴才遵命。”夏英躬身走到萧太后身旁, 结果太后递给他的猫退了出去, 经过太子时,夏英以袖掩住白猫,而后快步出暖阁。
萧太后端起手边的茶盏,轻嗅,悠悠开口:
“恩,三皇子封逸倒是有孝心,难为他竟为本宫寻来了今年的母树大红袍。”
封湛剑眉微敛。
若说,萧太后因太子不喜猫,便命人将猫送出暖阁,是看重太子。
那么,自太子进入暖阁后,萧太后却未命人看座,那……便是要敲打太子了。
须臾,封湛薄唇微掀,冷声开口:
“皇祖母是有何事?”
萧太后放下茶盏,看向立在暖阁中那位,她一手扶植起来的贵气凛然的太子封湛,
“太子是有多久没到我这寿安宫?”
封湛眸中古井无波,神色如常,并未言语。
太后面上一肃。
太子,是越发心思深沉了。
萧太后再开口,语气不算太好。
“如今太平盛世,太子妃,今后的中宫之主,不能是一位深谙权谋,手段强硬,同时又出身军功世家的女子。”
“太子,秦烟不适合你,也不适合如今的大夏。”
此言一出,太子封湛同萧太后皆目光锐利地直视对方,暖阁中的气氛骤然紧张。
未几,封湛开口,声调冷沉:
“若皇祖母没别的事,我就先告退了。”
言毕,封湛当即转身,大步离开——
萧太后看着太子封湛离开时决绝的背影,眸中满是寒意。
太子,是翅膀硬了,也不好掌控了。
总管太监夏英躬身进来,将白猫重新放回萧太后身旁。
萧太后将猫抱起,淡声吩咐:
“打明儿起,恢复后妃和众皇子公主到寿安宫的晨昏定省。让二皇子和三皇子,每日到寿安宫为本宫诵读经书。”
“是,太后。”夏英心中微讶。
自太后还政于圣上,太后的寿安宫就久不见客。
太后这是……要重新涉政?
且二皇子,三皇子……
那太子?——
封湛一出寿安宫,宋执几步过来,
“殿下,端王、益州王、关内侯和平南伯,均侯在乾清门,说是要觐见太子殿下。”
封湛掀眸,
“告诉他们,明日再进宫。”
宋执向太子请示:
“殿下,现在是回太子府?”
封湛凝眸默了一瞬,
“去坤宁宫。”——
太子府,苍台水榭。
遗山同谢长渊对坐茶台。
遗山净手冲茶,口中嘀咕着:
“哎,方才忘了尝尝小烟烟煮的茶,烟烟的茶道可是青出于蓝呐,算了,等她消了气再过去。”
谢长渊本心事重重,闻言,骤然抬眸,望向遗山。
遗山触到谢长渊的眼神,看了一眼面色不太好的谢长渊,手上动作未停,解释道:
“小烟烟是老夫的关门弟子,不过我说的是昭仁郡主秦烟,不是你府上那位阿嫣。你那位阿嫣,同老夫没甚关系。”
谢长渊方才在殿上已听由旁人说过一次了,此刻听遗山亲口道出真相,心中再次震动。
谢长渊黯然垂眸,
壶中水已初沸,静谧的水榭内,谢长渊的声音盖过腾起的水声,传至遗山耳中。
“大师,我母亲信中所说的人,是谁?”
遗山拿起杯盏的手一顿,抬眸看向对面那个固执的青年,一声叹息。
“往事已矣,莫要再追究。”
谢长渊追问:
“是不是那人抛下我母亲,同旁人成婚……”遗山出言,冷声打断。
“休要胡言。”
遗山放下茶盏,心中又是一叹。
“那人,从来不知你母亲的心思。”
谢长渊目露震惊。
遗山摇了摇头,继续温杯烫盏——
谢长渊心中由初时的震惊,到了然,又到哀戚。
那……竟是母亲单方面的执念吗?
母亲经营着自己的家庭,但心中却装着另一个男人,另一个都不属于母亲的男人。
自己曾经以为的完美的一家三口,竟是如此讽刺。
谢安心中装着他的通房,他的另一个儿子,竟连母亲心中也另有他人。
自己曾怨恨谢安欺骗了母亲和自己,却原来……
母亲,也在欺骗他们……
谢长渊将脸埋入双掌之中,高大的身躯微抖。
原来,只有自己,是个笑话——
不多时,遗山冲好了茶,推一盏到谢长渊面前。
“那位阿嫣,你尽快同她撇清关系。”
谢长渊缓缓抬头看向遗山,此刻他的眼眶微红,对遗山所言,却泛起疑色。
接着,谢长渊眸中显出痛苦,眉头紧锁,复又垂头不语。
遗山似是猜到什么,问道:
“你同她……”但那话,同一晚辈,遗山又怎好问出口。
谢长渊依旧是低垂着头,声音沉闷:
“她已失身于我,圣上已赐婚她为我的侧室。”细听之下,谢长渊竟然声音微颤,似是无力,又似正承受极大的痛苦。
遗山……
轻叹一声,遗山再度开口:
“此事也不好下定论,端看你的造化吧。”——
遗山浅尝一口清茶,赞赏地点头,太子这里,尽是好茶啊。
“对了,长渊,方才你说,三年前,你在大雪天上梅山,被阿嫣所救?”
谢长渊此刻已略微平复了心绪,缓缓抬头,端过面前的茶盏,仰头饮尽,茶汤未在他口中停留,他也无品茶的心情。
他此刻甚至希望这茶只是味苦的粗茶,能将他心中的苦意盖住。
谢长渊搁下茶盏,这才回答遗山的问题。
“是的。”
遗山此刻心中大约已有定论,他都不知该不该继续谈下去,接下来他的话,又会对面前这位年轻人,造成怎样的震动。
“长渊,你确定你看清了救你的女子的容貌,她真的是阿嫣?”
谢长渊疑惑地抬眸。
“大师,此话何意?”
遗山将方才在昭仁郡主府花厅,听秦烟讲述的情况复述了一遍。
遗山确信,秦烟没必要编个谎言来诓骗他。秦烟关心的根本也不是她救了谁,她只关心她失踪的那副画。
谢长渊闻言,双眸圆睁,神色巨变。
遗山见谢长渊的表情,再是一叹。
应该是哪里出了岔子,长渊这孩子,定是认错了人,造孽啊……——
谢长渊此刻极力平复心中的震动,三年前在梅山的模糊记忆,开始慢慢在他脑中闪现。
三年前,他上梅山,艰难地凭着圣上给的线索找路,大雪覆盖下,道路极难辨认,他在半山腰迷失了方向,瞎转了一些时候,突然发现自己目不能视。
一脚踩空,跌入雪堆,后被一女子救起,半扶半拖将他带上了万雪斋。
女子安置了他之后,便独自出了门。
约摸一个时辰,谢长渊没等回那个女子,有些担心她是否出了事。
谢长渊摸着迈出门,正准备唤那位姑娘,在廊下一脚踩滑,又跌入了院中的雪地里。
就在这时,那位姑娘回来了,急急跑过来,将谢长渊扶起。
等等……
谢长渊眸中一变。
那位姑娘在山腰救起他后,是很轻松地将他拖着往前走的。
但后来在院子里,那位姑娘再扶他的时候,却尤为吃力。
之前,他没多想,而现在……
秦烟功力深厚,而阿嫣身材娇小,手不能提……
谢长渊眉头紧皱,闭目,继续回忆。
那位姑娘照顾了他三日,在万雪斋的这三日里,他只听见那位姑娘的声音,未见其容貌,她的嗓音娇俏,有些活泼。
三日后,谢长渊恢复了视力,一眼见到了那个眸中有着惊喜与暖意的姑娘,是阿嫣……
现在想来,在那位在山腰救他的女子,只说过一句话。
“你怎么回事?”
谢长渊当时意识已有些模糊,但还是能分辨出,那道嗓音略为清冷。
谢长渊苦笑。
那位,竟是秦烟。
原来,自己竟是认错了人吗?
救了他一命的,竟是他曾经名正言顺的未婚妻?
是他自己亲口悔婚的未婚妻?
是同他如今已形同陌路的曾经的未婚妻?
秦烟,她知道吗?她知道是她曾救了自己一命吗?
谢长渊抬头望向遗山。
遗山似是猜到了他要说什么,急声打断:
“烟烟不知道她救的是你。”
“我劝你最好也别去告诉她。”
遗山停顿了一瞬,又道:
“还有一事。”
“烟烟说,她在梅山捡到人,将人带到万雪斋之后,就出门去了千松崖采还魂草。”
“但烟烟刚准备下崖,崖上的雪床,就因远处的一个小姑娘的叫喊声震动滑落。”
谢长渊此刻已是掩不住的震惊与心痛,他想得到,接下来秦烟会遭遇什么,不然他在万雪斋的这几日,秦烟也不会没回来。
遗山继续道:
“烟烟被雪床打下了悬崖,掉入了崖底的寒潭。”
“自那回后,烟烟便落下了畏寒的毛病。”
遗山再度向谢长渊强调:
“烟烟和镇国公府的人似乎都对烟烟在梅山坠崖一事,仍有芥蒂。”
“我劝你最好不要让她知道,她救的人是你。”
“恐怕,导致她坠崖的罪魁祸首,就是你府中那位阿嫣。”
“烟烟是个煞神,她要认了真,你们整个永定侯府都不够她拆。”
“你好自为之。”——
遗山离开后,谢长渊在水榭枯坐良久。
他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只剩一具躯壳。
今日,他得知的所有事,一桩桩一件件,关于母亲的,关于阿嫣的,关于……秦烟的……
是一记记重锤,一下又一下,敲碎他的新房,震碎他的灵魂。
谢长渊黯然抬头,望向南面。
那片梅林之后,曾是西山行宫南部,也是如今的昭仁郡主府。
谢长渊深吸一口气,起身,出水榭,往梅林方向走去。
行至梅林边缘,两名黑衣暗卫急速跃出,阻住了谢长渊的去路。
“谢世子,此地不可踏入。”暗卫冷声道。
谢长渊没再往前,但仍望着梅林方向。
太子府同昭仁郡主府之间,竟连一道完整的墙都没有,他们竟如此熟稔了吗?
太子同秦烟……
秦烟……
自己还来得及吗……
谢长渊闭目,胸中生起一阵钻心的剧痛,谢长渊紧攥胸口,突然向前倾身,吐出一口血来。
此时尚还是早秋,梅林之中,还不见梅花,而林地里,却现点点嫣红。
谢长渊转身,一步步往外走去,步履却不算太稳——
昭仁郡主府大门外,谢长渊面色苍白,向守卫道:
“谢长渊,请昭仁郡主一见。”
“请稍候。”一名守卫进府。
不多时,守卫出来:
“主子今日不见客。”
谢长渊闻言,却往前迈了一步,被守卫拦下。
“谢世子,在这里动手,不太好看。”
谢长渊目有痛色,再往府门中看了一眼,而后回身。
谢长渊跃上马背,往上京城中疾驰而去——
谢长渊疾奔回永定侯府,大步径直往阿嫣的院子。
府中众人见世子身上似有嗜血的杀意,侯爷也才刚从太医院被送回来,众人都疑惑是不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而谢长渊在府中却没找阿嫣。
“她人呢。”谢长渊厉声问道。
平日里跟着阿嫣的小丫鬟诺诺出声:
“阿,阿嫣姑娘独自出府了,姑娘回来匆忙收拾了几幅画,就带着画离开了。”
谢长渊瞳孔一缩,跑了?
谢长渊踏出院子,向侯在那里的李忠冷声交代:
“李叔,立马去西郊,在昭仁郡主府旁,购置宅子,大小不论,离郡主府越近越好。”
“尽管去账房领银子,明日我就要搬过去。”
李忠一顿,世子这是……想通了?
但……会不会太晚了……——
皇城,坤宁宫。
太子封湛刚到宫门,一个衣着素色锦袍的妇人从对向出来。
封湛下了肩舆,那位妇人朝太子行礼,
“民妇见过太子殿下。”
是左相王显的嫡妻,也是封湛的舅母,王夫人。
封湛颔首,抬步进坤宁宫。
皇后刚同王夫人叙完话,有些疲累,刚准备休息片刻,外间就报,
“太子殿下到。”
皇后眸中掠过一丝亮色,又重新打起了精神。
“太子。”
“母后。”
二人分别入座,但并未闲话,封湛直入主题:
“母后本可不必回宫来趟这趟浑水。”——
皇后目有忧色:
“太子今日未顺萧太后的意,恐太后会有所动作。”
封湛淡声道:
“就算事事都顺了太后的意,她也动作不少。”
皇后拧眉,有些疑惑。
封湛看向皇后,正色道:
“母后既然回了宫,有些事情,就要心里有数。”
“秋狝遇刺,我查到了一些线索,寿安宫萧太后,恐怕在其中掺了一脚。”
皇后心中一惊。
封湛继续道:
“但萧太后的人,是行刺父皇,还是行刺儿臣,又或是要秦烟的命,更有甚者,我们都是她的目标,也未可知。”
皇后惊得失了言语。
封湛再道:
“母后是将坤宁宫的人,上上下下都换了一遍?”
皇后平复了心绪,缓缓开口:
“瞒不过太子。”
封湛叹了一声,
“母后,是不准备告诉儿臣,当年贤妃在母后宫中落胎的事,同萧太后有关?”
皇后惊讶地看着似乎对此事笃定的太子。
太子,他竟然知道……
怪不得,怪不得今日太子对太后……
封湛缓了缓语气,
“母后当年什么都不说,就独自去往大觉寺这么多年,是顾忌儿臣在母后同萧太后中间为难?”
皇后此事已明白,太子定是将那些事都查了个一清二楚,如今,她也没什么好隐瞒:
“萧太后在宫中的势力盘根错节,各个宫中都有她的眼线,防不胜防。”
“萧太后为我保胎,却命人在我宫中对贤妃对手,陷我于不义。我都不知,该谢她,还是该恨她。”
“贤妃出事后,太后来过一趟,留了话。”
说到这里,皇后苦笑,
“萧太后说,有的事,不该想,也不该查。”
“太后说,左相府不能同时出一位诞有太子的皇后,和即将产下皇嗣的嫔妃。贤妃的孩子,不能留。”
“是啊,我怎么不知道这个道理。只是你舅父和外祖,太过贪心。”
“你舅父曾进宫来劝我说,贤妃的子嗣,将会是太子的帮衬。”
“呵,皇室中的兄弟姊妹,是帮衬,还是敌人,谁又能说得准。”
“他们只是以一己之私,为左相府的荣耀埋下更多的棋子。却全然不顾太子和我,还有当时我腹中的云朝。”——
太子对这些事都查得差不多了,今日只是同皇后交个底,让她无后顾之忧。
“母后这几日带云朝去大觉寺,我要离京一阵。”
对太子所言,皇后没有多问,只道了一声好——
皇后突然想到什么,开口问向封湛:
“对秦烟,太子有何打算?”
似乎是听到秦烟的名字,封湛一改方才的冷肃,眸中竟现出为不可查的亮光。
“我已命少府监准备太子大婚服饰,太子妃的吉服,是秦烟的尺寸。”
皇后知道太子行事果决,却没想到动作如此之迅速,
“秦烟,她同意了?”皇后还有一丝怀疑。
封湛没答话,但面色有些微沉。
皇后心叹,那就是没同意了。
她就知道,秦烟怎么会那么容易答应嫁入皇室。
沈家人都是些硬骨头,当年的沈时英是一个,沈时岩也是一个。
当年若不是沈时岩火速同他那青梅竹马的方素成了亲,以萧太后的意思,应是让沈时岩尚公主的。
旁人不知,但皇后可是看得清楚,安阳对镇国公府那位世子沈时岩可有不一样的心思。
造化弄人。
皇后神色不明地看了一眼封湛。
“秦烟没同意,那她的尺寸,你哪儿来的?”
封湛触到皇后略有些打趣的神情,面上有些不自然的尴尬。
而封湛微红的耳尖,却没逃过皇后这个做母亲的法眼。
皇后轻笑,她这位一向强势的儿子啊,这回是终于遇上制得住他的人了。
作者有话说:
太子殿下是怎么知道烟烟的尺寸的呀……
65 ? 诱人 ◇
◎真是要命,这位太子,实在是诱人啊……◎
翌日卯初, 秦烟到书房处理公事。
昨夜封玉瑶给秦烟递了消息,德妃邀秦烟今日入宫一叙,故秦烟起了个大早。
约摸一个时辰,秦烟读完最后一封信件。
“纪先生, 去办吧。”
此时书房外还笼在一片薄明中, 晨雾自开敞的大门漫开, 随之溢入鼻间的,还有桂花的甜香。
秦烟略微活动了一下微僵的颈部,伸出右手,轻捏左肩。
纪南风眉峰微蹙,
“主子这些时日太过疲累, 今晚的汤池中加一些艾叶和柏子。”
纪南风对秦烟每日去太子府参与朝堂政务之事,不太认同, 主子本可不必如此劳累, 她就只该被放在手心里宠着呵护着, 纪南风心中轻轻一叹。
“纪先生, 你安排。”
纪南风出去后,秦烟唤沈莹进来。
“让淮叔过来一趟。”
“是,主子。”
不多时,沈淮进到书房。
“淮叔,今日你去永定侯府一趟, 问谢世子的侧室,取回我的画。”秦烟语调淡淡。
秦烟又想到什么,
“淮叔,母亲给安阳长公主的信物, 还没要回来?”
秦烟不想同那些烂人烂事再有一丝纠葛。
沈淮脸色有些不好看, 主子交代的这事, 他的确没办妥。
“谢世子那边说,信物还没有找到。”
沈淮有些气愤,谢世子就这么拖着,又能起到什么作用。
秦烟黛眉微敛,
“今日一并取回。”
淮叔领命离开。
沈莹进来,取过矮榻上的披风,走到秦烟身侧,
“主子,车备好了。”
秦烟起身,沈莹上前一步,将披风给秦烟披上。
秦烟踏出书房门,脚步一顿,望向北面。
此时就着晨曦的微光,透过薄雾,隐隐可见那片梅林。
晨露微凉,秦烟伸手紧了紧身上的披风,
“派人告知太子府,今日我有事,就不过去了。”
“是,主子。”沈莹招来梅林那边的暗卫,向其交代了几句。
西山太子府正门,太子封湛正准备上车进宫。
一名太子府亲卫疾步出太子府大门,到宋执身旁说了什么,宋执闻言,跨两步走到太子身侧,
“殿下,昭仁郡主派人告知,郡主今日不过来了。”
封湛剑眉微拧,未置一词,上车离开——
太子府和昭仁郡主府的大门,通往上京城的主路,各自在出府不远处均会汇入道同一条官道。今日赶了个巧,两拨人马,竟同时到达了相汇的岔路口。
两条路上,为首的分别都是开路的两骑亲兵,而后是自家主子的车架,及随后的一众亲卫,在岔路口停下。
太子的车架,本不必让行,但当首的太子府亲兵认出了那边路上的是昭仁郡主马车。宋大人可是对太子府阖府众人都交代过,昭仁郡主于太子殿下极为特殊,让他们多长点心,故这两名亲卫还是勒马停下,等殿下指示。
秦烟斜倚在车内的软枕上,闭目小憩,马车突然停下,车前坐着的沈莹转头向车内道:
“主子,另一边是太子殿下的车架,我们停车让行。”
“嗯。”秦烟仍是阖着眼,以手撑头,姿势未变,似乎周遭的任何事,都影响不到她此刻休息。
另一边的太子车架,宋执打马到车旁,
“殿下,是昭仁郡主。”
车内的封湛自上车便在闭目休息,闻言掀眸,伸出一只修长的手,打起车帘望出去。
那边一架通体玄黑的马车,车帘被放下,遮地严严实实,不见动静。
封湛收回手,
“走吧。”封湛声调微沉。
“是,殿下。”宋执立即吩咐继续出发,却听见车内殿下又补了一句,
“速度不要太快。”
宋执……
不要太快?
那是多快?——
从西山到城门,太子的车架一路上压着昭仁郡主府的车,以不快不慢的速度碾在官道上。
沈莹是个急性子,好几次忍不住嘀咕抱怨:
“太子车架这行车速度,是在郊游吗?”
“主子,要不要……”
“不用。”秦烟淡声打断。
秦烟眼帘微掀,她似乎隐隐猜得到封湛的恶劣心思。
但,按照惯例,秦烟赴重要的邀约,出门都会至少提前半个时辰,为各种难以料及的意外状况预留充足的时间。
故今日,她并不需要去催促前面故意墨迹的太子。
结果,从西山进城,原本半个时辰的车程,硬生生被拖成了一个时辰。
真当是秋游了——
皇城北端,神武门。
马车停下,秦烟下车,见前方还停着另一辆奢华大气的六马车架,车后一众太子府亲兵军容整肃。
秦烟下车后,并没有立即上前,而只是施施然立着,好整以暇地看着前方。
太子因公事进宫,入前朝,向来都是从皇城东南角的东华门出入。
今日太子是进宫见诸位王侯,却将车架停在了靠近禁内的神武门。
众太子府亲兵都了然,殿下,定是因为昭仁郡主。看来宋大人之前对他们的提醒,是未雨绸缪了,搞不好,这位昭仁郡主,会是太子府的女主人。思及此处,众亲兵神色一肃,以后对昭仁郡主,得要更加上心才行。
宋执打起车帘,太子封湛下车。
封湛下车后,看向不远处立在玫瑰色的曙光中的那位明艳不可方物的丽人,无奈一叹,抬步往秦烟走去。
秦烟眉梢微挑,也开始走向对面那个高大挺拔,气势逼人的当权太子。
两步的距离,二人停步。
秦烟的身量较寻常女子要高,但仍是才及封湛肩膀的位置。
这位太子,有着尊贵正统的出生,通身的贵气,杀伐决断的手腕,竟还有着得天独厚的皮囊,说他是老天爷的宠儿,也不为过。
封湛深邃的黑眸定在秦烟精致白皙的小脸上,开口,
“你今日是去哪宫?”
封湛醇厚迷人的嗓音,传入秦烟耳中,秦烟周身突然一阵酥麻。
真是要命,这位太子,实在是诱人啊……
秦烟压下心头的悸动,淡声道:
“德妃,咸福宫。”
秦烟有些疑惑,封湛不是个会探听别人私事的人,他这么问,是有何缘由?
秦烟方才眸中一闪而过的那抹亮色,没有逃过封湛的双眼。毫不怀疑,面前这个小女人正极力掩饰她对自己的情意,封湛眼尾勾起愉悦的笑意。
秦烟凤眸微眯,自己的心思在对面的封湛面前,似乎无所遁形。
秦烟细微的神色变化,极大地取悦了封湛,但此地不是谈情的好地方,封湛开口,音调有些严肃:
“你的人,不方便带进宫,就让两名太子府亲兵,跟你去咸福宫。”
“今日孤在前朝,若有什么事,让太子府的人,尽快到前朝通知孤。”
秦烟蹙眉,宫中,是有什么问题?
封湛思量了一瞬,又叮嘱了一句:
“小心太后。”
秦烟敛眉,太后?萧太后?
太子府一行人先行进宫,果然留下了两名亲兵,大步走到秦烟身前行礼,
“昭仁郡主。”
秦烟颔首,在神武门前上了提前为她准备的肩舆,两名太子府亲兵跟随其后。
直至秦烟下肩舆,进了咸福宫,那两名亲兵便侯在了宫门外——
秦烟在德妃宫里并没有待多久,便起身告辞。
德妃来自岭南平南伯府,虽同母亲是闺中好友,但二人见面的次数受限于地域。而母亲也不是个喜欢多聊私事的人,故德妃对母亲事,只知一二。
但德妃提到的一点,让秦烟留心。
“似乎,圣上的皇后人选,曾经最为萧太后属意的,是时英。”
秦烟当即明白这其中的关键。
就像皇后同贤妃出自左相府,淑妃出自右相府,静妃出自关内侯府,德妃出自平南伯府一样。作为唯一的国公府,镇国公府,又掌大夏西北边事,如何不被皇家惦记。
萧太后,同母亲关系不错,但昨日的万寿节宫宴上,萧太后对自己的态度,却尤为不善。
而方才在神武门前,太子对她的提醒。
小心,太后?
封湛,是知道什么?——
德妃正准备留秦烟在宫中用膳,外头有名宫人进来道:
“娘娘,平南伯福顾公子到。”
德妃笑道:
“传。”
德妃自嫁入宫中,能得见娘家人的机会并不多,此次趁着圣上万寿,平南伯府一家进京,自然是要拜会德妃的。
须臾,一名身材颀长,容貌俊朗的锦袍男子迈步进来。
顾君彦一眼将目光投向了坐在椅上的秦烟,却还是立即将视线移开,给上首的德妃作揖行礼。
“姑母。”
德妃满面笑意,抬手道,
“君彦,都是自己人,不必拘礼。”
一旁坐着的封玉瑶笑着打趣,
“君彦表兄,你是掐着点儿来的吧?”
顾君彦淡笑,不予置否。
秦烟起身,
“娘娘,我先告辞了。”
德妃准备再度开口挽留,封玉瑶插言打断,
“母妃,你都说是自己人了,那也不要再客套,烟烟的确事忙。”
封玉瑶转头看向顾君彦,
“君彦表兄,母妃今日有些乏了,你明日再进宫吧,替我送送烟烟。”
封玉瑶说完,还朝着顾君彦眨了眨眼——
秦烟同顾君彦从德妃宫里出来,见太子府那两名亲兵还立在宫门外。
秦烟向他们道:
“你们回去。”
一名亲兵抱拳开口,
“太子殿下交代了,我们要护送昭仁郡主出宫。”
秦烟颔首,那就是默许了。
一旁的顾君彦将目光转向秦烟,
“烟烟,沈辞已经告诉你了?”
秦烟知道是母亲的事,点头,
“嗯。”
秦烟此刻有些话想要问顾君彦,但此地不宜多说,
“君彦,去镇国公府细谈。”
顾君彦淡笑,
“好。”——
“太子殿下。”
咸福宫外的侍从向已行至近处的太子坐撵行礼。
秦烟和顾君彦闻声转头,是太子封湛。
顾君彦作揖行礼,
“太子殿下。”
封湛下了坐撵,目光冰冷地看向方才对话的那两人。
那两人都身着一袭月白锦袍,相对而立,两人的距离只相隔一步,今早在神武门外,他同秦烟谈话都隔着两步的距离,封湛眸中酝酿起寒意。
而秦烟神色淡淡,甚是坦然,封湛大步走向秦烟。
一道女声从侧方传过来。
“太子殿下。”
封湛拧眉,停步,但视线依然定在秦烟脸上。
“太子殿下。”一位身着丁香色宫裙似是宫妃的女子,在远处下了轿撵,由宫女扶着,走向前来。
至太子五步远的距离,被宋执拦下。
女子同扶着她的宫女矮身向太子行礼。
“那日在西郊围场,多谢太子殿下相救。”
秦烟记忆尤佳,呵,那……不是在西郊马场,同惠帝说,让她秦烟下场驯马那位?
就是其笑颜,同母亲有些神似的,宁嫔?
秦烟敛眉,同母亲相似,那……惠帝对母亲……
封湛看清了秦烟的眸色变化,缓缓转身,狭长的眸子微敛。
这人,是谁?
作者有话说:
先看前半部分,还有一更,下午,会提前一小时在评论区通知……瑟瑟发抖……
66 ? 醉了 ◇
◎秦烟缓缓阖眼,那就醉一回吧。◎
秦烟凉凉地扫了一眼仍对着太子矮身福礼的女子, 淡声开口:
“太子殿下,容我先行告退。”
封湛将视线收回,倏地看向神色不太好看的秦烟。
不待太子反应,秦烟便叫上了身旁的顾君彦。
“君彦, 走吧。”
顾君彦闻言一怔, 自行告退?不会于礼不合?
也就是烟烟了, 顾君彦向太子作揖行了一礼,
“太子殿下,臣先告退了。”
秦烟同顾君彦两人竟真的就这么自行离开了。
而太子封湛由始至终都没开口,冷眼看着那两人并肩而去, 二人似乎边走还在边压压低嗓音说着什么。
封湛薄唇微抿, 面上冷硬,周围的气氛瞬间冷凝。
之前被太子派去保护昭仁郡主的两名亲兵向太子走近两步, 正准备开口, 却听见太子带着冰寒的嗓音,
“跟上去。”
“是, 殿下。”两名亲兵快步跟在了离秦烟几步之后。
因顾君彦是步行进宫,故而秦烟也未乘上轿撵,但没走出几步,秦烟听见身后疾步过来的沉沉的脚步声。
秦烟止步回头,视线却越过跟来的两名太子府亲兵, 投向了仍长身玉立地站在原处,眸光冰冷看着她的太子封湛。
秦烟回头,径自离宫——
宋执此时似是想起了什么,上前对太子道,
“殿下, 这位是宁嫔。”
封湛面上的神色是越来越沉, 眸中积聚的危险也越来越多。
“关孤何事?”封湛语调冰冷。
言毕,封湛大步走向坐撵,一行人离开。
宁嫔望着太子离开的背影,良久。
自西郊马场之后,惠帝已不再召幸她,类同是将她打入了冷宫。
昨日万寿宴,宁嫔也没被通知前去奉天殿。
但她听说昨日的奉天殿寿宴上,是状况百出。尤以昭仁郡主秦烟当着圣上,太子和太后的面,在殿上对永定侯府世子的未婚妻动手一事,最为令人惊异。
昭仁郡主秦烟,嚣张如此,却能令圣上如此偏爱与纵容。
宁嫔冷笑,难怪……
呵,难怪昨夜,圣上重新召了她侍寝。
宁嫔抬手,轻抚自己的侧脸。
圣上,是又忆起了,昭仁郡主那位失踪多年的母亲,沈时英吧——
镇国公府,正厅。
沈常山,沈时岩,方素,沈辞,秦烟,还有顾君彦分座正厅的几把大椅上,此时厅内大门紧闭,气氛有些严肃。
“沈时岩,明日你就准备好时英同秦文正的和离书。”沈常山双眼微眯,胸腔起伏,似乎让时英和离也远不能让他解气。
而厅中几人听见沈常山这话,都没有丝毫意外。
当年,烟烟年幼,若不是顾忌不想对烟烟造成一丝不利的影响,他们早就想让时英同秦文正撇清关系。
“父亲,若是秦文正不同意和离,我打算以‘义绝’之律,让京兆尹强行执行。”沈时岩开口道。
“就这么办。”沈常山对此毫不迟疑。
沈常山对方素道:
“方素,派人将时英的闺阁检查整理一遍,差什么就添置,一切都按最好的来。”
方素自昨日从沈辞那里听说了时英要会来,已命人开始收拾,她正准备答好,秦烟插言,
“外祖,舅母,母亲的事,我来安排。”
沈常山和方素没有反驳,烟烟一向有主意,他们只是要给时英多留些后路,镇国公府,永远是时英的家——
秦烟在镇国公府用过晚膳,又同国公府诸人还有顾君彦聊了一阵,出府时,已是暮色苍茫,临近深夜。
秦烟准备上车回府,顾君彦却坚持要送秦烟,
“烟烟,太晚,一个女孩子,不安全。”
顾君彦这话一出,他自己都有些不自然。
烟烟的身手极好不是秘密,可以说是顶级高手也不为过,郡主车架后还跟随着二十骑装备精良的银甲护卫,不安全?好像有些牵强。
顾君彦整理了一下思绪,重新开口,
“烟烟,我去西山消消食,可否同行?”
秦烟闻言轻笑,这个点儿,消食?
这些年,母亲的消息多亏平南伯府转达,秦烟对平南伯府诸人心有感激,对顾君彦还是会客气几分。
“随你。”秦烟上车。
顾君彦纵身上马,同昭仁郡主一行人一同出城,往西山方向而去。
半个时辰之后,西山昭仁郡主府,秦烟下车,转身看向已下了马背的顾君彦。
此时已是深夜,四野寂静,郡主府外的灯火也照不尽无边的暗夜。
一步步向秦烟走来的顾君彦身材颀长挺拔,立体五官在不算明亮的光影下,更显深刻俊朗。
顾君彦走至秦烟跟前,听见秦烟开口,
“君彦,需要我派亲卫护送你回城吗?”
顾君彦面上有为不可查的僵硬,而后却被一丝浅笑化开,
“不用,烟烟,你早些回去休息。”
秦烟颔首,转身大步走向府门。
而顾君彦的目光,跟随着秦烟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郡主府大门之后,仍未收回。
顾君彦怎么不明白,秦烟是在同他保持恰当的距离。秦烟绝顶聪慧,又怎么看不出自己对她的心思。
顾君彦脑中突然掠过今日在宫中,跟在秦烟身后的太子府亲兵,以及太子看秦烟的眼神。
还有,秦烟在太子面前的随性与随意。
顾君彦心中一声叹息,烟烟自己有没有发觉,她在太子面前,像是……恃宠而骄?——
秦烟刚进府,迎面遇见眉头紧皱的沈淮。
“主子,今日永定侯府之行,颇有不顺。”
沈淮在措辞,从哪个地方开始说起。
秦烟此刻已有些疲累,开口,
“去书房。”——
西山,太子府,承华殿书房。
封湛坐在书案后,一手举着一册书卷,另一只手把玩着一方小巧的白玉笔山。
宋执向太子简单交代了在西郊猎场,是怎么同宁嫔有了些交集,会让宁嫔今日在宫中对太子殿下道谢。
此事本也不复杂,宋执没多久就讲述完毕,见太子的目光依然在手中的书卷上,神色未明,也未开口,宋执心中有些打鼓。
这宁嫔也是事多,她要谢,怎么不来感谢救她一命的宋执自己,竟去殿下面前,惹殿下不豫。
而且,还在昭仁郡主面前。
宋执心中一抖,那位,可不要醋了,不然,殿下会扒了他的皮。
封湛放下手中的书,看向宋执。
“去查,宁嫔有什么地方惹过昭仁郡主不悦。”封湛沉声开口。
“是,殿下。”
宋执心中有些疑惑,但殿下交代,不容置喙。
封湛重新拿起书卷,目光落在书上的字里行间,脑中却不断掠过今日在咸福宫外的场景。
秦烟,看向宁嫔时,眼神不善。
虽然封湛已笃定秦烟心中有他,但今日秦烟,那不是吃醋。
宁嫔,定有什么地方,让秦烟不喜——
“什么时辰了?”封湛嗓音冷沉。
宋执看了一眼更漏,道:
“殿下,已是亥初。”
闻言,封湛倏地看向宋执。
宋执触到太子微凉的目光,心中一突,遭,为殿下做事,还需要殿下一步步交代?
宋执快步退出承华殿。
不多时,宋执回来,在书案前禀道:
“殿下,昭仁郡主方才已回了府中。”
“嗯。”封湛仍在看书,但心思在哪儿就不得而知了。
“送郡主回府的,是平南伯府顾君彦。”宋执又补充道。
啪,一声,在静谧的书房中,甚是突兀。
宋执心中一颤,见太子殿下将手中的书卷扔上了书案。
封湛眸色微凉,冷声开口,
“你什么时候学会说半句留半句的?”
宋执哑然。
话,是要一句一句说,得有停顿,不是?
但宋执此刻已不想再触怒自家殿下,垂眸不语。
殿内的气氛有些凝固——
未几,太子的声音从书案后传来,
“拿酒来。”
“是,殿下。”宋执一怔,领命出去。
殿下这是……要借酒消愁?
宋执重新返回承华殿,手中举着一个檀木托盘,盘中承着一只天青釉描金酒壶,和同色酒盏,放到书案前。
“殿下,这是太禧白。”
“满上。”封湛沉声吩咐。
宋执闻言,提起酒壶,斟满了酒盏。
此时宋执才注意他拿进来的酒器,这颜色,好像有些绿……
宋执心中已抽了自己几个大嘴巴,叫你不长眼,叫你不长眼,怎么不拿点颜色喜庆的酒器进来。
封湛端起酒盏,一饮而尽。
“再满上。”
宋执继续斟酒。
一脸饮了几杯,封湛起身,大步走了出去。
宋执跟在太子之后,心中犯疑,看殿下的神色,也不像是借酒消愁啊。
直至跟着殿下走过苍台水榭,至梅林边缘,宋执才反应过来。
哦……原来,殿下是借酒行事?
封湛在梅林边缘止步,侧头问向宋执:
“顾君彦可已离开?”
宋执回禀:
“殿下,依暗卫所言,昭仁郡主回府后,顾公子一直立在郡主府外,不曾离开,现在是否仍在,属下不知,是否让暗卫再去探探?”
封湛敛眉,
“不必。”
“备马。”
见太子转身大步走向府门的方向,宋执不明所以,快步跟上。
封湛出太子府,单手扶鞍,跃上马背,双腿一夹马腹,疾驰而去。
宋执亦上马跟随,一众太子府亲兵紧随其后——
封湛就着月色,纵马至昭仁郡主大门外不远处,见一人一马立在离府门几丈的距离之外。
封湛眸眼微眯,驰马疾奔至那人跟前才勒马急停。
封湛座下的马匹前蹄高高扬起,封湛单手一拉,马儿转向侧边将铁蹄踏地。而后,封湛居高临下地看向仍立在原地的顾君彦。
顾君彦单手用力扯住缰绳,制住身旁受惊的马儿,但自太子纵马到他眼前,他的双脚都未挪动分毫。
两名容貌和气势皆不俗的男子冷眼对视。
片刻,宋执和太子府亲兵也赶到。
封湛掀启薄唇,冷声留下一句话:
“你是找不着回城的路?”
而后封湛跃下马背,步履沉稳地大步朝着郡主府大门而去。
宋执下马跟上太子,径直进了郡主府大门。
门口的守卫面面相觑,这位……拦还是不拦?
封湛刚入府门,问向旁边的郡主府护卫,
“你们主子在何处?”
护卫面上一僵,看太子殿下这阵势,是来找麻烦的?——
昭仁郡主府,书房。
秦烟端坐书案之后,沈淮和纪南风立在书房中,分别准备向秦烟汇报今日的事务,沈莹倚在书房外的走廊上打着盹儿。
沈淮向秦烟道出了,他今日在永定侯府是一无所获。
“主子,今日在永定侯府,接待我的,是谢侯那位庶女谢箐。说是谢侯还卧病在床,似是被气的。”
“永定侯府的人说,谢世子的侧室阿嫣,昨日便离开侯府,到今日都不见人影。离开时,好像还带了一些画卷。”
“而谢世子也不在府中,侯府的人说,他们世子昨夜已经搬离了永定侯府,不知去向。”
书案后的秦烟端起手边的茶盏,清嗅,但未沾唇,便放回了桌上。
“如果真找不回,就当是赏给他们了吧。”秦烟丝毫没兴趣同那些烂人烂事过多纠缠,况且母亲如果真准备回京,那副画会不会透露母亲的消息,已不再重要。
秦烟看向沈淮,愧声开口,
“淮叔,母亲可能要回来了。”
沈淮蓦然抬头,满面震惊。
“淮叔,抱歉。”秦烟再度开口。
沈淮微微张口,却因这极大的惊喜,失了言语。
秦烟看向纪南风,
“纪先生,尽快在京中购入几所相连宅子,给母亲改个园子。”
纪南风颔首,
“是,主子。”
此时沈淮才回过神,沈淮眼中激动着闪着细微的水光,颤着声问道,
“主子这些年去到大夏各州寻小姐……”沈淮突然想到什么,止了声。
秦烟轻叹,这些年,她的确借口寻找母亲,走遍大夏,甚至大夏之外……——
沈淮退出书房时,正好碰上了大步走到书房门口身着一袭玄色锦袍的太子封湛。
沈淮一惊,当即行礼,
“太子殿下。”
沈莹闻声一个趔趄,神台瞬间清明,两步过来行礼,
“太子殿下。”
书房内,重新端起茶盏送至唇边的秦烟,动作一顿,却还是接着饮茶。
纪南风本准备开口,闻言转身,见太子封湛已跨入了书房,纪南风躬身行礼。
“太子殿下。”
“出去。”封湛将一身寒霜带入书房,视线定在秦烟的小脸上,声调微冷。
纪南风明白太子是对他说的,抬头看向太子此刻不太好的面色,又转头看向仍端坐书案后的秦烟。
秦烟搁下茶盏,缓缓抬手。
纪南风眸色微暗,当即抬步出去。
“关门。”
已走至书房门口的纪南风,听见太子的声音,脚下一顿,眸色更现黯然。而秦烟并没有阻止,纪南风转身,伸手拉上大门,退出去,书房大门被关上——
书房内,秦烟向后靠向椅背,双臂搭上扶手,任两只素手自然垂下,以一个绝对放松的姿势,好整以暇地看着太子这位不速之客。
封湛方才饮了几杯酒,又急速纵马,此刻他的躯体微热,浅浅的酒意从腹中,迅速窜上四肢百骸,在整个身体蔓延开来,就连黑沉的面上,也略带薄红。
封湛的眸子危险地眯起,紧盯着秦烟,一步步走向那个此刻仍神色淡淡的女子。
绕过书案,封湛走至秦烟近前,居高临下地看着正仰视着他的绝美女人。
秦烟觉得此刻的封湛有些危险,刚准备开口,封湛却突然俯身,右掌扣住秦烟的后脑,强势的吻迎面而来。
秦烟迅速别来了脸。
封湛滚烫的薄唇,印在了秦烟小巧的耳垂上。
秦烟作势起身,却被封湛另一只大掌压住右肩,按回了大椅之上。
看着秦烟从脖颈到耳尖慢慢变得粉红,封湛从喉间发出一声轻笑。
此时秦烟已闻到了由封湛鼻息传来的浓烈酒香。
秦烟红唇轻启,
“殿下,你醉了。”
封湛半阖着狭长的黑眸,喑哑开口,
“什么?”
秦烟秀眉微拧,尽量着平复心中的燥意。
“告诉孤,你说什么?”封湛诱哄着开口,嗓音醇厚迷人。
秦烟檀口微张,却瞬间被封湛以吻封缄。
二人唇齿交缠间,弥漫着醉人的酒香。
此刻秦烟居然有心思猜想,封湛方才所饮,定是好酒。
秦烟的目光描摹着封湛饱满的额,浓密的剑眉,狭长深邃的黑眸,高挺的鼻梁,秦烟心中微叹,真是好看呐。
秦烟缓缓阖眼,那就醉一回吧——
秦烟突然发力,将封湛用力往后一推。
封湛宽厚的背脊撞上书案后靠墙的檀木博古架,架上的物什瞬间掉落几件,玉器落地的碎响在静谧的书房内异常突兀。
书房外立着的宋执,沈莹和纪南风闻声都是一凛,这是……动手了?但书房内还没传出主子的声音,他们不好贸然进去。
封湛此时双目赤红,深邃的眸底汹涌暗沉,俯视着面前的秦烟。
秦烟缓缓起身,走向立在博古架前的太子封湛。
外间的三人眸眼又是一紧,自家主子,应该是在里面动手了吧。
秦烟左臂上抬,勾住封湛的脖颈,向下一压。
封湛眸眼倏地眯起,大掌揽住秦烟纤细柔软的腰身,低头,一记深吻——
突然,封湛扣住秦烟的细腰,将秦烟往上一抄,秦烟瞬间腾空,封湛就势欺身上前两步,将秦烟抵在了自己和那张檀木书案之间,并单手将原本置于书案之上的茶盏一扫而下……
书房外的几人又听见杯盏触地的声响,里面的两位主子,是有什么事,没谈拢?
更深露重,书房内两位主子久久没有出来,外面三人也只能顶着夜露静候。
但自房中时而传出的某些声音,让外头几人都是面上一红。
宋执和沈莹皆眼观鼻,鼻观心,两人心中的都是一阵同样的诽腹。
主子真是……
纪南风眸色黯然,原本他心中装着还未向秦烟汇报的公事,方才正在脑中梳理脉络,但此时的心思已完全被书房中的声音搅得一团乱。
自己早已知道终究会走到这一步,不是吗?——
半个时辰之后,封湛胸腔剧烈起伏,平复心绪,抬首,将秦烟散乱的衣襟掩上。
此时封湛的黑眸中竟略有些歉疚与赧意。
秦烟轻笑,
“殿下,酒可醒了?”
封湛触到秦烟眸间的清凉,心中一沉,伸手拧了一下秦烟侧腰的软肉。
秦烟有些痒,嘤咛了一声。
封湛揽过秦烟,笨拙地替秦烟整理下衣裙,而后俯身捡起落在地上的自己的腰带,蹙眉,腰带上的玉饰已摔碎,封湛整理了衣袍,还是将腰带系上。
秦烟仍是坐在书案上,神色不明地看着身前整理衣袍的高大俊美的男子,心叹,真是好看啊。
整理完毕,封湛扫视一眼地上碎落的一地玉器,道:
“这些摆件,孤双倍赔给你,改日你去太子府的库房里挑。”
封湛上下扫过秦烟微皱的衣裙,耳根突然又有些红,
“再赔你几身衣袍,明日宋执会到郡主府取你的衣服尺寸。”
封湛眼神柔和地看着秦烟,倒是有些意外之喜。
为大婚准备的吉服做功繁杂,封湛之前让宋执给少府监的秦烟的衣服尺寸是他凭着记忆估计的,并令少府监的人先行准备,日后再细部修改,此次倒可以补上精确的尺寸。
秦烟蹙眉,轻揉着略有些酸软的右手。
封湛面上隐隐可见愧色,上前一步,牵过秦烟被她揉着的嫩手,轻捏。
“去泡个香汤吧。”
秦烟眉梢微挑,
“殿下一起?”
封湛黑眸一暗,这个女人还真是张口就来。
“秦烟,你不要玩儿火。”
书房中两位,似乎曾经热恋过,又在极短的时间分开,此后又因公事纠葛在一起。而方才,他们做着极亲密的事,但二人的关系却仍是说不清,道不明的不远不近。
封湛深邃的眸子紧锁在秦烟精致的小脸上,手上的动作一停,
“孤给你一日时间准备,同孤去趟江南。”
秦烟凝眸看向封湛,
是近日江南各州府屡屡上报的水患?
还是同京中局势有关?
又或是……假公济私?
江南……
南边吗?
秦烟掀唇,嗓音还带着些微哑,
“好。”——
书房门从里面被打开,太子封湛先一步出来,但并没打算真同秦烟一起,那个女人估计也是随口一说,两人要是真泡进同一汤池,那接下来的事,恐怕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对秦烟,封湛谨慎地步步经营,他不想给秦烟带去一丁点不尊重她的想法,秦烟会得到最美好的体验,但,应该要等到他们大婚。
封湛跨出书房大门后,秦烟也随步出来。
两人相视一眼,秦烟转身,带着沈莹离开,经过纪南风,秦烟淡声开口:
“纪先生,公事明日再谈。”
待秦烟的背影消失在转角,封湛也转身大步走向北边的梅林。
宋执心道,原来殿下还是知道抄近道啊,那方才殿下从郡主府正门进来,是特意去气平南伯府那位顾公子的吧。
啧啧,遇上自家殿下这一位位高权重又脸皮极厚的情敌,顾公子真是可怜。
而方才书房打开的一瞬间,门外三人中,恐怕只沈莹没有察觉,而宋执和纪南风两人嗅到隐隐从房中散出的藏在熏香之中那种微不可察的气味,心中皆是了然。
而书房斜前方,立在一处长廊的,是顾君彦和郡主府的一名守卫。
顾君彦是自太子进入郡主府后,也跟着进来的,太子面色不好,顾君彦担心太子是否会找秦烟什么麻烦。
顾君彦此时唇角勾起一抹落寞的苦笑,他在此处已立有一个时辰,湿重的夜露已沾满他的衣袍,他眼睁睁看着太子进入书房,书房大门关闭,直至方才,太子同秦烟双双从书房出来,而太子的面上似有餍足。
那两人,已是那种关系吗?
此时昭仁郡主府正门外的官道旁,还立有另一位失意人,永定侯府世子,谢长渊。
谢长渊隐在暗处,看着昭仁郡主府门外肃立的一众太子府亲兵,毫无疑问,太子正在昭仁郡主府中。
但,此刻已是亥时……
而他,如今连个能让秦烟见他一面的正经理由都拿不出来。
谢长渊心口涩涩,想想曾经,他才是秦烟正经的未婚夫,怎么会弄成现在这般模样……
有道是,对失意人,莫谈得意事;处得意日,莫忘失意时。
那还是莫让这些失意人,猜出昭仁郡主府书房内,发生了何事吧!
67 ? 辛苦 ◇
◎太子殿下,体恤郡主昨日辛苦。◎
翌日一早, 秦烟在书房同纪南风对接公事,沈淮到书房。
沈淮自从昨日知晓了沈时英即将回京的消息,激动地一宿没睡,故今日眼圈有些青乌, 但面色倒是还好, 神情里, 满是喜意。
沈淮是镇国公府的家臣,可以说是自小同沈时英一同长大,情谊可见一斑。沈时英失踪的事曾经是他的心病,但当时奈何秦烟未免走漏消息, 只将沈时英隐遁的消息告诉了外祖和舅父, 沈淮就这么忧心沈时英的事,忧了十几年。
沈淮等秦烟同纪南风交代完, 开口道:
“主子, 太子府宋大人方才过来。”
“宋大人送来了一瓶药膏, 说是太子殿下交代给主子敷手用的, 太子殿下让宋大人转达,说主子昨日辛苦。”
沈淮没错过宋执交代给他那些话时,宋执面上的不自然。沈淮还问了宋执要不要亲自交给主子,但宋执连连摆手,交代完就立马离开了, 似乎有些羞于启齿。
而沈淮并不知道昨夜在书房,太子殿下同自家主子发生过什么,会让太子殿下道这一句“辛苦。”
故沈淮只是一本正经地将宋执的话复述出来。
但纪南风是由始至终立在书房门外亲耳见证了那两位的荒唐,纪南风听见沈淮的讲述, 面上现出些许尴尬。
而秦烟却是一脸云淡风轻地看向纪南风,
“纪先生, 先拿回去检查。”
秦烟自上回在宫中御花园夜宴吃过一回亏,便对入口入鼻和接触之物更加谨慎。
“是,主子。”纪南风从沈淮手中接过了那只精致小巧的白玉瓶。
沈淮继续开口:
“宋大人还说了,太子殿下,体恤主子昨日辛苦,说让主子好好休息,今日不必去太子府。”
此言一出,纪南风脸上又黑了几分。
秦烟轻笑,真难为那位平日里冷面冰山的太子殿下,如今张口竟也这么会撩,都快赶得上自己了。
只是对方是秦烟,如若真是个面皮薄的小姑娘,听见这些话定会羞得面红耳赤。
沈淮接着道:
“宋大人问我要主子的衣服尺寸,说太子殿下要赔主子几身衣袍。我不敢擅自做主,只说还要向主子请示。”
立在一旁的纪南风此时面上已经黑得不能再黑,昨夜他看得清楚,主子从书房出来时衣袍微皱,还有那熏香中隐隐含着的气味……
太子,真是……
“尺寸给他,太子的确该赔我。”秦烟蹙眉思索了一瞬,淡声开口。
“是,主子。”沈淮答话。
纪南风瞥了一眼秦烟,他们这位主子,也是……真不像个矜持的闺阁女子。
不过,秦烟,从来都不是个寻常女子,不是吗?——
“主子要同太子殿下一起出远门?”沈淮有些皱眉,问道:
“宋大人说,江南之行,会走水路,让主子提前做些准备。”
沈淮有些担忧地看着秦烟,
“主子,水路,是否不太合适。”
纪南风闻言亦是拧眉,他们都知道主子因落水遇过两次险,之前主子去往各州府,也会有乘船的时候,但都是余庆丰自己的人,自己的船。
但主子此次若是同太子一道,恐怕……
秦烟知道二人的担心,思索片刻,问向纪南风:
“纪先生,记得我似乎有船停在上京城的某个码头。”
“是的,为方便主子出行,主子在的地方,都会在最近的码头停靠余庆丰的楼船和随行辅船。”纪南风道。
“嗯。”秦烟颔首,停顿了一瞬,开口吩咐道,
“纪先生,一会儿去太子府问清楚明日出发的码头,将余庆丰的船也停过去。”
“是,主子。”纪南风应道。
秦烟答应了封湛同去江南,但她可没答应与他同船,只是顺路而已。
秦烟向沈淮道:
“淮叔,你留在上京打理府中事务,以及做好准备迎接母亲归来。”
“母亲,此时应该也在南边。”
沈淮闻言双眸现出亮色,
“看好江沐。”秦烟又补了一句。
“是,主子。”沈淮颔首,面上带着抑不住的激动。
小姐还健在,小姐就要回来了……
秦烟继续安排,
“纪先生,此次你一同出门,顺便去看看余庆丰在各处的情况。”
“是,主子。”
纪南风和沈淮离开后,沈莹进来,给秦烟换了一盏茶。
“主子,又要出远门了?”
秦烟手中摩搓着一方精致的白玉私印,清新的茶香蹿入鼻间,秦烟闭目深吸。
“沈莹,扬州的香汤不错,这次你也试试?”
沈莹闻言扯了一下嘴角,她的任务是保护主子,可不是出去享受出去玩儿的。
香汤?
主子同太子?
沈莹甩了甩头,自己是被自家主子传染了吧,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
秦烟看着沈莹摇头晃脑的魔怔样,轻笑。
透过虚白的茶水雾气,秦烟望向窗外。
南边吗?——
上京城西,一座低调的宅子里,正厅中上首的两把椅子上分别坐着一对年龄约二十七八的锦袍男女,男子眉目凌厉,而女子面上略带英气。
下首的一把椅子上,并着脚坐着一位身着鹅黄纱裙的女子,女子手中举着一方丝帕抽抽噎噎地试着泪,听得上首那位女子直皱眉。
锦袍男子沉声开口:
“说说吧,你怎么就叫阿嫣了?又是怎么冒领了遗山大师的弟子?又是为何偷盗了昭仁郡主的画?你是怎么就变成永定侯府世子御赐的侧室的?居然悄无声息地在上京城待了三年?”
男子语速缓慢,一字一顿,听地正在小声抽咽的阿嫣心中直颤。
阿嫣没有回答男子的提问,仍是小声抽抽。
“你以为本王能护地住你?这里是上京城,不是益州。”
端坐上首,此刻语气冷厉的锦袍男子是益州王叶清河,自万寿宫宴那日,益州王在奉天殿外将人认出,带回府后,便头疼不已。
“那日在宫中,本王先太子府的人一步,将你带走,如今你又得罪了昭仁郡主,只要你出了这府门,不出半个时辰,你就会落入那两位的手中。”
益州王又道:
“而你那位未婚夫,永定侯府谢世子,听说这两日已搬离侯府,住到西郊昭仁郡主府近处的一所宅子里去了。”
阿嫣此刻才抬头看向益州王,眼里是不可置信。
益州王继续道:
“你这两日没出府,知道外头在怎么议论谢世子吗?”
“说谢世子从前是鱼目混珠,那你知道谁是宝珠,而谁又是鱼目吗?”
“据我所知,自你离开,谢长渊可是没派过任何人寻你。”
“你还是非他不可?”
益州王一句一句,像利刃一刀刀割在阿嫣的心口上,阿嫣突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益州王紧皱眉头,而他身旁的益州王妃看着下首哭得撕心裂肺的阿嫣,唇间勾起讽刺的笑意。
“行了。”王妃冷声开口。
阿嫣突然止了声,只是身体仍在轻颤,怯怯地看了一眼王妃,又将眼神急速收回,这模样,像是王妃在恐吓了她一样。
王妃冷笑,这么些年过去,还是这些把戏。
王妃敛起神色,转头对益州王道:
“王上该进宫了,她同谢世子的事,还得太后定夺。”
“嗯。”益州王朝王妃颔首,凉凉地看了一眼阿嫣,起身大步离去。
阿嫣见益州王离开,速速站起来,追上前几步,急声唤道:
“王兄,王兄……”
而益州王脚步未停,径直出了厅门——
“站住。”王妃厉声喝道。
阿嫣望着益州王离去的背影神色凄凄,直至益州王的背影再也看不见,阿嫣转身直视王妃,眼神变得疯狂。
“是不是你对王兄说了什么,为什么王兄对我这么冷淡,明明从前……”这话被王妃打断。
“明明什么?”王妃冷笑。
“明明王上对你处处纵容,尤其是在先王逝世之后,是吧。”
“明明你在益州王宫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整个王宫都让着你,宠着你,你甚至可以大半夜身着单衣,抱着枕头跑到王上的睡榻去说要王上抱抱,要王上给你讲故事。”
“明明你可以一辈子不嫁人,就窝在益州王宫受王上宠着护着的,是吧。”
阿嫣恨恨地看着王妃,不言不语。
王妃又是凉薄一笑,
“你又知不知道,王上只是将对他远嫁离宫的王妹的宠爱,转嫁到你身上而已。”
“那时,你一口一个清河哥哥,夜夜跑上你清河哥哥睡榻之上时,可还记得他只是你的哥哥。”
听到这里,阿嫣突然尖声叫道:
“你就是嫉妒我,嫉妒我能得到王兄的爱护,而你就算嫁给了王兄,你还是独守空闺,为什么你们没有孩子,因为你们根本没有同房。”
“闭嘴。”
王妃倏地起身,疾步走过来,一个重重的耳光打向阿嫣,阿嫣当即跌到了地上。
阿嫣一只手捂着脸,神色警惕地看着王妃,开口依然尖锐,
“我说错了吗,你就是靠着有军功的父亲,才能嫁给王兄,你就是一个妒妇,自己得不到王兄的喜爱,还不让王兄纳妃,活该得不到……”
“啪。”又是一巴掌打到了阿嫣另一边的脸上。
王妃冷眼看着阿嫣。
“今日,你王兄会进宫同萧太后讨论你和谢世子的事。”
“你这个蠢货可能不懂,益州,是萧太后留给自己的底牌,这些年益州从来不同上京以及大夏其他州府来往。”
“而你却同军功赫赫的永定侯府搅和在一起。”
“呵,我猜你这蠢物的脑子只想得到,如今你作为益州王的王妹,就有资格成为谢世子的正妻了吧。”
“你说,如果谢世子知道你真正的身份,是他最痛恨私生女,呵,还是老益州王同一个歌姬的私生女,你猜,他会怎么样?正妻?”
阿嫣呼吸一滞,呆愣地瘫坐在冰冷的地上,
“不是,我不是私生女,我母亲同父王是真心相爱的,他们是真爱。”阿嫣朝着王妃大声叫喊道,妄图以拔高的音量强调她深以为的事实。
“呵,你就自欺欺人吧。你的身份,在被益州王室认回之后,也没声张,但你以为,能瞒天过海?而谢世子又还有多久会知道那些事?”王妃凉凉一笑,而后大步离开。
阿嫣愣在地上,口中喃喃,
“不是的,不是的,长渊哥哥不会不要我的,我救过长渊哥哥,长渊哥哥说过会照顾我一辈子的,一辈子……”
阿嫣心中的酸涩突涌,泪水像当即滚落而下,
“长渊哥哥,长渊哥哥你在哪里,长渊哥哥……”
68 ? 再试 ◇
◎秦烟,同孤再试一次。◎
皇城, 寿安宫,正殿东暖阁。
萧太后合着眼,一手撑着头,另一只手轻抚着膝上的懒猫, 任身侧的夏英为她捏着肩臂。
屋中正对着萧太后的地上, 跪着一个身着赭色锦袍的年轻男子, 男子双手伏地,头颅低垂,此姿势已在殿中维持了有一炷香的时间。
跪地的益州王在进宫的路上,就做好了被萧太后发难的准备, 罚跪并不算什么大事。
益州在这些年, 能半独立于大夏之外,不受大夏皇室管制, 是得益于曾经萧太后同先帝的约定, 而如今, 也全仰仗萧太后在朝堂的余威。
但益州王此时垂向地面的脸上, 却眉头紧皱。窜入益州王鼻间的,除了殿内兽炉中燃着的熏香外,还有太后身旁那只猫的气味……
益州王额上已沁出细汗,触地的双掌,指尖用力压向地面, 强忍住鼻中的痒意。
终于,还是没忍住,益州王一手掩鼻,连打了几个喷嚏。
“太后恕罪。”益州王重新拜伏在地。
萧太后缓缓睁眼, 看向地上同故人有着五六分相似的年轻男子。
“你说, 谢长渊那还没成婚的侧室, 是你的王妹?”
益州王依旧是跪拜的姿势,并未抬头,
“回太后,臣的确不知臣妹清璃会悄无声息地到上京,还同永定侯府有了关联,请太后降罪。”
益州王以头叩地,此时他的鼻内又开始微痒,他原以为这趟进宫,最难过的萧太后那关,却不曾想,折磨他的居然是萧太后的爱宠,那只白猫。
“永定侯……”萧太后抚猫的动作微顿,似在思索着什么。
萧太后放在猫身上的手抬起轻挥,寿安宫的总管太监夏英立马领会将猫从太后膝上抱离,放在一旁专门为这猫打造的椅中。
萧太后端正坐姿,取过矮几上的迦南念珠,两手缓缓地盘着,看向益州王,开口却吩咐夏英道:
“夏英,拟懿旨,以本宫的名义,赐婚益州王的王妹。”萧太后停顿了一下,
“清河,她的名字?”
益州王此时已明白萧太后下了决定,但,这会将益州搅入朝局。
“回太后,王妹全名叶清璃。”
“嗯。”萧太后默了一瞬,继续缓缓开口,
“赐婚益州王王妹,叶清璃,为永定侯府世子谢长渊正妻。并令钦天监择吉,尽快为两人定下婚期。”
殿内的益州王同夏英心中都有些诧异,太后这个决定,又将在朝中掀起一股不小的风浪。
“清河,你们夫妇二人就待婚礼举行完毕后,再回益州。”萧太后看着益州王道。
“臣遵命。”益州王此刻心中微沉,自今日起,益州作为萧太后的棋子,正式被搅入大夏皇室的权利斗争中,益州的安宁将不复存在。
“夏英,即刻出宫宣旨。”
“是,太后。”
萧太后半阖起的眼中隐着一抹犀利,她没想到,自己一手扶植的太子,会如此忤逆她,甚至激起了她重返朝堂的欲望。
封湛,很好——
“太后同意让叶清璃将入永定侯府?”益州王妃宋吟,对这个结果虽早已有了些猜测,但得到确切的消息,心中还是一凛。
“我立刻传信益州,准备叶清璃的嫁妆。”宋吟以最快的速度整理思绪,脑中开始盘算此时对益州接下来的影响。
益州王坐在一旁,不停地喝着茶,还是喷嚏不断,方才太医院的太医已来过,叶清河没想到今日会遭这个罪。
叶清河搁下茶杯,看向宋吟,
“嫁妆不宜太过铺张,不管萧太后要通过这个赐婚达到哪层目的,我们只能尽力,让益州不成为大夏政坛上权利博弈的牺牲品。”
“宋吟,辛苦你了。”
益州王对他这位王妃由衷的满意,宋吟出身世家大族,知行有度,有城府,却从不越矩,算得上是他的贤内助。
宋吟淡笑,
“这是我的本分。”
宋吟定定地看着身旁又端起茶盏的益州王,深吸了一口气,道出了那句在她口中盘桓了许久的话,
“王上,是否再考虑下子嗣。”
益州王刚端起茶盏的手一顿,也只有一瞬间,又继续了喝茶的动作,并未开口。
“王上……”宋吟继续道。
“哐……”一声,是茶盏碰上几案,不算太轻的声音。
宋吟心口一滞,眸中已满是黯然。
“本王说过,将来会过继清瑜的儿子,此时不必再提。”益州王对宋吟的那仅存的一丝欣赏都被他此时心中突然升起的烦躁掩盖。
“清璃的嫁妆单子,拟好后交给本王过目。”益州王留下这句话,就大步离开了正厅。
宋吟端坐椅上,神色如常,但本搭在扶手上的手背上,突起的青筋,暴露了她此刻压抑的怒意。
人人都说益州王同王妃举案齐眉,感情甚笃。又有人说王妃善妒,无子嗣也不允益州王纳妃延续香火。
呵,可谁又知道,他们这位王上,的确痴情,但不是对她宋吟。她只是个他们王上用来挡在明面的幌子而已。
宋吟曾经以为叶清河迟早会放下他罪恶的隐念,却不知他执着如此,竟还要为那个人守身。
可那个人不仅早已嫁为人妇,还是他叶清河同父同母的亲妹妹。
叶清瑜,你说你是幸与不幸?——
皇城北端,御书房。
惠帝同太子封湛对坐手谈,棋局已接近尾声。
封湛抬手,落子,终局,而后起身,坐到另一边的檀木大椅上,端起一只青花茶盏,浅饮。
惠帝凝眸再看了一眼棋局,叹了一口气,也起身离座。
“太子去南巡,要朕重新理政?”惠帝问向太子封湛。
封湛看向惠帝,
“父皇当初不是不愿放权?”
惠帝额间微微一跳,重重地搁下手中的茶盏,
“朕主动放权,同被你硬抢,能一样?”
惠帝音量不算小,虽然如今太子同萧太后不睦,稍微平息了他的怒意。但惠帝只要是一忆起当初被太子同萧太后逼着交权的无力,惠帝就是满肚子火待发作。
“我会带上秦烟,父皇准备好册封太子妃的圣旨,我回来之后会用得上。”封湛道完这句话,便起身走向门口。
惠帝刚准备发作,就被封湛的这几句噎在了口中。
待封湛走出两步,惠帝随手捡起手边的一册书,就朝着封湛的后背扔去。
“封湛,到底朕是你老子,还是你是朕的老子。”惠帝朝着封湛怒道。
封湛的一言一行,都像极了太子事忙,要惠帝作为封湛的父皇出来替太子监国?惠帝越想越气。
封湛止步回身,接住了身后飞来的书册。
“《心经》,父皇的确该多读。”封湛淡淡地看了暴怒的惠帝一眼,而后垂眸,在扫过手中书册的封面之后,慢条斯理道。
“你……”惠帝胸腔剧烈起伏,他这个儿子,真是嚣张地没边了。
“诸王侯留得时间差不多,就将他们放回去吧。强行指婚,恐适得其反。”封湛又不轻不重地扔下一番话,将书册举向一旁立着的李福全。
李福全躬着身,两步过去双手接住,又退回了旁边。
封湛离开后,惠帝深深叹了一口气。
当初他做不到的,若是封湛能做到,这,算不算也是全了他的遗憾。
李福全换了一盏茶,重新端到惠帝身旁的几案上,刚放下托盘,李福全便听见惠帝略有些疲惫的声音。
“让宁嫔过来。”——
西郊,贺霄策马在一座大宅外急停,跃下马背,疾步走向府门。
“我有急事要见谢世子,赶快通传。”
谢长渊正立在新宅的书房内的一张书案前,看着案上的一张图纸。
“将这些地都拿下来,尽量往西扩。”谢长渊一手指了图纸上的一片地,向身旁的李忠吩咐着。
“世子,往西恐怕不行,再过去,就都是属于太子府的庄田。”李忠皱眉回道。
谢长渊面色微冷,又是太子。
“世子,贺公子到访。”随着书房外守卫的声落,贺霄两步进来。
贺霄扫了一眼书房,捕捉到一张圆桌上的茶具,他自行过去,给自己满上一杯茶,猛灌进肚腹。
“李叔,先下去。”谢长渊收起图纸。
贺霄已连灌了三杯茶,然后瘫坐在一张椅子上,大口喘息。
“谢世子,宫里给你赐了婚,是正妻。方才我去侯府寻你,正好碰上宣旨的公公,是太后寿安宫的人。”
贺霄将这些话一口气说完,再给自己满了一杯茶,仰头饮尽。
谢长渊闻言,瞳孔一缩。
他瞬间想到了秦烟,但,应该不可能。
“听说给你定的是益州王的王妹。”贺霄喘了一口气,又补充道。
谢长渊面上冷沉,大步出去。
“去哪儿啊?”贺霄骤然起身。
“进宫。”谢长渊快步出府,上马急奔入城,几个马身之后是刚出城给他报信的贺霄。
贺霄在皇城神武门外没多久便等回了出宫的谢长渊。
“喝酒。”谢长渊的一张脸阴沉骇人,扔下这句话,便跃上了马背。
贺霄……难得谢世子主动提喝酒,舍命都要陪君子了——
千水湖畔,漱玉坊。
谢长渊克制地小口慢酌手中的酒酿。他自己提的喝酒,此刻却突然清醒,明日还有公务,不能多饮。
谢长渊心中微苦,自己出身显贵,竟还不如山野莽夫那般自在,由出身带来的约束,此刻竟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就连一场解愁的大酒,自己都不能做主,更遑论婚姻大事。
一杯酒见底,谢长渊抬手止住了贺霄给他续杯的动作。
贺霄收回举着酒壶的手,还是问出了他从自宫门外就有的疑惑,
“宫里怎么说?”
谢长渊眼神有些失焦地看着面前空了的酒杯,声音带着苦涩。
“太后不见客,而陛下说,太后的决定,他无法干涉。”谢长渊说完,轻笑了一声,不知是在嘲讽自己,还是在嘲讽命运。
贺霄突然想到什么,
“如果去找太子……”贺霄又突然止住话头,该掌嘴,他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谢长渊抬眸看向窗外的湖面,又是一声讽笑。
找太子?
太子的确话语权极重,兴许太子真能撼动寿安宫颁出的懿旨。
但,让他谢长渊去求太子为他抵抗赐婚?将自己的无力和无能□□裸地暴露在他的情敌面前?
不可能——
西山,太子府,苍台水榭。
皇后同封云朝今日去往玉泉山大觉寺的路上,顺道拐进了太子府,停一脚。
太子从宫中回府,得知皇后在水榭等他,便径直过来了。
皇后没打算耽搁太久,开口直道主题,
“左相府王夫人前日进宫,托我替她的长女王静宜,也就是太子你的表姐,寻一门可靠的婚事。王夫人说,不求对方是高门大族,但求家世清白,最重要的是人品。”
“我久不在上京,这事,我想要托付给太子。静宜是个好孩子,太子若是得闲的时候,就帮着为静宜物色一个好的夫家。”
皇后极少主动劳烦太子做事,这还是她娘家左相府的事,开口也有些为难。
但封湛只是轻皱了一下眉头,颔首就当是同意了。
封云朝的注意力却在水榭外那片梅林,她似乎记得,那儿不是被皇兄命人筑了一道墙?
“皇兄,梅林里那道墙……”待皇后同太子说完王静宜的事,封云朝试着开口问道。
封云朝的话一出,封湛的面上微不可查地僵了一下,宋执心中也是一突。
皇后看向水榭外的那片梅林,忍住笑意,那边,是昭仁郡主府吧。
皇后和封云朝离开后,封湛在太子府接见朝臣和幕僚,安排他离京之后的事宜。
掌灯时分,陆沉到了太子府。
封湛向陆沉安排道:
“此次孤离京,大概月余。大觉寺加派人手,其余的,不要太紧,给他们留足动作的机会。”
“是,殿下。”陆沉抱拳应道,而后离开——
入夜,微凉,封湛踏出承华殿,却并没去往寝殿方向,而是径直向南,走过了那片两府相隔的梅林。
至梅林郡主府一侧,封湛停步开口:
“你们主子可在府中?”
话落,林中迅速窜出一名黑衣暗卫,
“太子殿下,主子在花厅,已去通传。”
“带路。”封湛心道,她今日倒是乖了。
封湛进到莲塘旁的花厅,一眼就见到斜倚在临窗软塌上的秦烟,秦烟合着眼,身上搭一条薄毯,一头如瀑的青丝铺散在榻上,有几束发丝垂在了榻外,在夜风中微荡。
此时花厅内的各色菊花盛放,在清秋的月夜下,传出一缕缕冷香。
封湛向前一步,仍合着眼的秦烟突然开口:
“殿下当我这儿是太子府的后花园了?”
封湛脚步一顿,双眸微眯,沉声道:
“你们退下。”
宋执本就未踏入花厅,厅中似乎不时宜出现在此处的,只有沈莹。
沈莹向秦烟开口询问。
“主子。”
秦烟懒懒抬手。
沈莹随即出去,老规矩,还带上了门——
花厅内,封湛一步步走向秦烟。
听见沉稳的脚步声走进,秦烟缓缓睁眼,入目是已走至近前,垂眸看着她的太子封湛。
封湛俯身,牵起秦烟,就势在秦烟方才的软塌坐下,将秦烟抱坐回他的腿上。封湛上身靠向软垫,将秦烟圈在了他的怀前。
秦烟身下舒服的软垫被身后这人强势地换成他坚硬的躯体,秦烟蹙眉,不舒服地扭动了几下,动作却被封湛出声阻止。
封湛嗓音微哑;
“别动。”
此时秦烟才发觉,自己似乎蹭到了什么,她偏头看向封湛,眼神中带着些揶揄。
封湛回避了秦烟打趣的眼神,伸手扯上薄毯,将二人盖住,又紧了紧揽着秦烟的双臂,而后将一张棱角分明的俊脸埋在秦烟修长白皙的侧颈,闷声道:
“秦烟,同孤再试一次。”
69 ? 行乐 ◇
◎秦烟没打算考虑同封湛的将来,及时行乐就好。◎
疏雨随风而来, 淅淅沥沥地洒在窗外的一池残荷之上,为这无边的静夜,增添了些许情致。
秦烟感受到了贴住自己背脊的封湛胸腔微微震动,而突如其来的雨声中, 秦烟也听了清封湛在自己耳边的那句“再试一次。”
秦烟闭目, 深吸了一口气, 但并未言语。
一呼一吸间,身后那人衣袍上浅淡的沉香味,混合着花厅中清雅冷冽的菊香,溢入了秦烟精致的琼鼻。
秦烟心中明了, 封湛这话, 是继在西郊围场的那句“同孤一试”之后,再一次对她提出确认二人的关系。
秦烟心中轻轻一叹。
不可否认是, 她的确对封湛动了心, 也感受得到身后那人对她的情意。
中秋夜宴那次, 秦烟因掺了媚药的酒, 半真半假地对封湛情动,却被她及时打住。之后她试图收心,但已失了的心,哪能这么轻易就收地回来。
而后封湛以公务之名,又将二人绑在一起。日日相见, 如此近距离相处,最终情愫滋生地更加浓烈。
以至于昨日,二人竟差点在书房真……
秦烟是个随性洒脱的人,不会因古板的礼教过于约束自己。而如今, 秦烟也的确是顺着自己的心意, 对封湛不再抗拒。
她甚至不反对同封湛进一步发生点实质性的关系, 毕竟封湛的那张轮廓分明的俊脸和他那优异的身材,实在是太让她满意。
但,秦烟没打算考虑同封湛的将来,及时行乐就好——
封湛没等来怀中女人的答案,心中微沉,剑眉轻拧,贴在秦烟嫩白脖颈上的薄唇微张,重重一吮。
秦烟吃痛,偏头扭身,以图离开身后这个被她惹怒的危险男人,却被封湛的铁臂箍住细腰,大掌掐住秦烟的腰身,一把又将她按回了怀里。
封湛重新将头埋进秦烟的颈侧,高挺的鼻梁和性感的薄唇贴在秦烟修长的颈项。
耳边封湛滚烫的鼻息让秦烟渐渐升起热意,秦烟偏头看着封湛五官深刻的俊脸,伸手抚上,而后将饱满的红唇,印上了封湛抿起的薄唇。
封湛两手分别置于秦烟的腰间,任身上的女人放肆动作。
一记深吻之后,秦烟的红唇下移,刚擦过封湛干净的下巴,男人身体一僵,嗓音喑哑。
“孤不是说试这个。”
秦烟动作微顿,眉头轻蹙,对封湛突然的出声坏了气氛,似有些不满。
封湛胸腔剧烈起伏,强压下心中的燥意,将秦烟的头按回肩上,轻抚秦烟的背脊。
“秦烟,你知道孤是什么意思。”
秦烟依旧是一言未发,调整了一个稍微舒服点的姿势,将脸搭在封湛肩上,合着眼休息。
封湛心中一叹,他因秦烟的与众不同,被她一步步吸引,直至深深扎入他的心中。而此刻,封湛却又希望秦烟只是个寻常女子。
封湛确信,秦烟就算是同他发生了什么,她也能潇洒地抽身离开。
思及此处,封湛有些无奈。
外头雨势不减,一阵凉风带着雨雾飘进厅中,秦烟拧眉,瑟缩了一下,而后缓缓起身。
“殿下,失陪。”
秦烟对封湛吊着她的胃口有些不豫,没对封湛有好脸色。
封湛失笑,像是看出了秦烟突然使性子的缘由。
“沈莹。”秦烟淡声道。
沈莹应声进来,左臂上搭着一件披风,右手拿着一把油纸伞,这是方才纪先生送来的。
沈莹还记得纪先生送伞过来时,得知主子又同太子单独在花厅,黑着脸的样子。
他们这位主子啊……
秦烟让沈莹给她披上披风,主仆二人撑着伞离开。
夜雨微凉,封湛独坐花厅。
秦烟,来日方长——
翌日,天气清朗,适合出行。
太子南巡的阵势,并没太过张扬,不过也没瞒得太紧,毕竟准备船只也算兴师动众,因此消息还是陆续传了出去。
太子同秦烟的车架和随行护卫同时从西山出发,到达上京城东码头时,遇上了提前等在那儿的左相的嫡次女王静妍。
看得出来,王静妍今日是精心打扮过的,见太子下车,王静妍笑着过来,被太子府的亲卫拦在了车架五步之外。
王静妍向太子行礼道:
“太子殿下,我在扬州待过些年头,对江南很是熟悉,父亲让我陪同太子殿下南下,殿下可玩得更为尽兴。”
王静妍特地将这“陪”字拖了半个音,颇有暗示的意味,是此“陪”,还是彼“陪”,就不得而知了。
以往帝王到各州府巡幸,皆是会带上后宫嫔妃,而巡视的途中,还会不时接受各州府或豪绅献上的美人。
王静妍此“陪”的含义,就有点丰富了。
封湛下车后,便将视线投向了运河上的船只,对王静妍的毛遂自荐未置一词。
宋执从龙船方向回来,
“殿下,一切准备妥当,可以登船了。”
“嗯。”封湛眉头微拧,他之前交代了南下一切从简,不必大肆铺张。
但这浩浩荡荡的随行船只竟还是不见首尾,而码头正前方的那艘建着宫殿楼阁的四层龙船,是惠帝原本准备明年暮春下江南用的船,仍是奢华过度。
“处理了。”封湛留下一句话,便转身回望车后。
宋执明白,殿下说的是左相府王静妍。
宋执拦在王静妍身前,
“王二小姐,请离开。”
王静妍又准备开口,却见太子视线所及的方向太子车架之后,一辆通体玄黑的马车上,下来一位身着月白锦袍,披着披风的高挑美艳的女子。
王静妍双眸一缩,那是,昭仁郡主秦烟。
秦烟缓步过来,走到封湛面前,淡淡看了一眼目光不善的王静妍,便收回视线。
秦烟的车停在太子马车之后的不远处,而她耳力也极佳,当然听见了王静妍对太子的那番作陪的话。
秦烟也听说了左相府的长公子同关内侯的独女定了亲的传言,那这王二小姐……
呵,左相是有多贪心,是想一边站太子,而另一边又站队三皇子?——
秦烟身侧走来纪南风。
“主子,已准备妥当,可以登船。”
封湛侧目看向纪南风来时的方向,那边的河岸旁,是一艘精致豪华三层楼船。
封湛面上有些不好看,秦烟是自己准备了船?
看来宋执并没有违背他的意思,多出来的那些船,是秦烟的。
秦烟正准备往楼船方向走去,被面前的封湛跨步过来一把抓住她纤细的手腕。
秦烟蹙眉回头,对上封湛一双固执深邃的黑眸。
“龙船上给你准备了寝殿,方便随时谈公事。”封湛道出冠冕堂皇的一番话,但两人都明白,谈公事是真,但行私事,也不假。
秦烟眉梢微挑,目光颇有些戏谑。
秦烟对封湛的身体很有兴趣,美男作伴,这一路上也添些趣味,但奈何封湛每次都逗地她不上不下的,吊她的胃口,封湛忍得了,秦烟可不太乐意。
封湛轻叹,
“乖,孤会让你满意。”
封湛刻意压低的醇厚嗓音,酥化了秦烟的心。
秦烟受不住身前美男的蛊惑,那就,再信他一次?
“纪先生,上龙船。”秦烟淡声吩咐。
纪南风一顿,但也对那两人总缠在一起,习以为然。
纪南风领命而去。
封湛松开秦烟的手腕,同秦烟一前一后登船。
“太子殿下……”
身后王静妍不死心地又向前一步,被太子府的亲卫拦住。
随行的太子府幕僚和护卫也登上了随行的船只——
码头上,王静妍冷眼看着离去的船队,心中微凉。
太子对她向来不假辞色,但方才她站的位置不算远,可是秦烟看着太子是怎样耐着性子诱哄着秦烟上龙船的。
秦烟,真是好命,有着高贵的出身,绝美的容貌,还有太子如此优秀的男人宠着哄着。
王静妍说不嫉妒肯定是假的,哪个女人不想拥有男人独宠,而且还是太子那样位高权重的男人。
王静妍不怨太子,也不怨秦烟。
她只是有些怨自己的出身和命运,王静妍不是非太子不可,但父亲给她的安排她无法拒绝。
左相府的一个小厮过来,
“二小姐,现在怎么办?”
王静妍心中冷嘲,父亲交给她任务,此次太子南下,她必须同太子有所进展。
“走陆路,我们先一步到扬州做准备。”
“但是,二小姐,陆路颠簸……”小厮有些犹疑。
“去办。”王静妍看着还在陆续出发的船队。
方才听太子同秦烟的谈话,那是秦烟的船?秦烟家资如此丰厚?
不过等到了扬州,以义父对她的财力支持,那就是她王静妍的天下了——
秦烟的寝殿,被安排在了龙船顶层,临近太子封湛的正殿。
南下的这几日,两人都比较安分,除公事外,二人倒没总再腻在一起,各自处理公务。
此次南下,太子无心巡游,行船速度较快,没多少时日便到了江南地界。
但经过之处的河域的决溢和泥沙淤积程度越来越严重,每日龙船上议事厅中的氛围也越来越凝重。
沿路州府的长官被频频召上龙船,上船和下船时都是被吓地满头大汗。
江南水患的严重程度,如若严重程度有七八分,各州府衙门却只往上报三四分,谁都不愿做那出头鸟,但越是这样,情况只会越来越严重。
“八百里加急,将情况报回上京。让各诸侯王立即回属地待命。命兵部,户部,立即派人南下。”太子做了安排。
而船行的速度,也因河道淤积的河沙越来越慢。
一连几日都是阴雨,今日雨停,但河面上却开始隐隐泛起雾气。
这日一早,秦烟同封湛同时出寝殿,立在船头的栏杆前,放眼望去,因河道的某些位置因泥沙受阻,数以千记的壮丁拉着纤,艰难地拖着龙船向前驶去。
船头风声猎猎,封湛同秦烟的发丝和衣袍被秋风掀起,飞扬交错,一黑一白,却如此和谐。
秦烟双手撑着栏杆,语调淡淡,
“殿下有没有听过民间流传这样一句话?”
“七十二行有三苦:撑船、打铁、磨豆腐。”
秦烟说话间,视线一直落在河岸两侧那些赤着上身背着纤绳的壮丁身上。
封湛凝眸,侧头看向秦烟,沉声开口:
“你在同情他们?”
秦烟唇角勾起一抹浅笑,轻轻摇头。
“世间万物皆苦,谁又有资格同情谁呢。”
封湛心中突然掠过一个疑惑,秦烟,此生,有没有一个时刻,不那么清醒?
纪南风过来,
“主子,灵山那边已准备妥当,随时可以出发。”
封湛拧眉,
“你要下船?”
秦烟神色平静,
“嗯。”
封湛伸手勾起一缕秦烟因劲风缠至他手边的青丝,音量不高不低,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强势。
“正好,与孤同行。”
70 ? 莫劝 ◇
◎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
上京城, 禁内。
惠帝一连三日到寿安宫,都被“太后身体欠安”六个字,挡在了宫门之外。
今日惠帝御驾再到寿安宫,却没被阻拦, 而是被寿安宫的总管太监夏英引到了正殿东暖阁, 却在那儿被晾了小半个时辰, 才等来了萧太后。
暖阁内,气氛不算太融洽。
几句寒暄之后,惠帝直奔主题:
“太后,永定侯府同益州王室的婚事, 会否有些不妥?”
虽说萧太后帮太子从惠帝手里夺权, 但惠帝因着感念太后曾经对他的扶持,对萧太后还是很敬重, 至少, 表面上看, 是如此。
萧太后抚猫的动作一顿, 眸眼微抬,凉凉开口:
“本宫只是将陛下赐给谢长渊的侧室改为了正室。这婚,陛下赐得,本宫就赐不得了?”
惠帝对太后这番语焉不详的话有些疑惑,却突然反应过来什么, 不要是他猜想的那样。
“朕之前赐给长渊的那名侧室,是益州王的王妹?”惠帝问向萧太后。
萧太后端起手边的茶盏,慢条斯理地品饮,隔着虚白的茶水雾气, 萧太后眸眼微掀, 看向惠帝, 神色间似有些讽意。
“陛下赐婚时,就没查清对方的身份?”
惠帝从寿安宫出来时,面色铁青,当即吩咐李福全,
“让谢长渊立刻进宫见朕。”
“是,陛下。”李福全方才侯在暖阁之外,并不清楚圣上同太后的谈话内容,但看这情形,谢世子,定是做了什么事触怒了圣上。
但谢世子,可是陛下极信任倚重的人啊,莫要让圣上失望才好——
惠帝离开后不久,遗山大师到了寿安宫。
萧太后对遗山没有好脸色,对遗山这些年屡屡违背她行事的做法,连番发问,
“遗山,你是否忘了,是本宫将你安排到太子身边的?”
“如今,你是只认太子,不识本宫了?”
“你不记得你还担着帝师的名号?而秦烟,又怎会成为你的弟子?”
“遗山,你是要做什么?”
萧太后最后这句质问,语气是越发的冷厉。
遗山安静地听萧太后说完,幽幽一叹,
“太后这是说的哪里话,老夫都是半截身子都入土的人了,还能做得了什么?”
“只是,太后,很多事情,冥冥之中,自有定数,非人力可左右。太后何不放开一点,兴许会有不一样的局面。”
遗山很是为自己这位老友,萧太后遗憾。
萧太后曾经对大夏,对朝堂,对先皇,都是一腔热血。但自太后被先皇辜负,整个人就像是换了一个芯子,变成了她最讨厌的那种冰冷无情的皇室中人。
她甚至一度手染鲜血,以权势为利刃,成了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
萧太后凉薄而疲惫的嗓音,在暖阁中响起,打断了遗山思绪。
“遗山,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
遗山哑然,的确,佛说,不能想,一想就错了。
他今后不会再去评价,或是去劝解太后。
但,太后是否会明白,太子和秦烟,没有哪一个,是她能轻易摆布的——
李福全到北衙禁军营寻到谢长渊时,已告知了他圣上心情不佳,因而谢长渊踏进御书房之前,就做好了心理准备。
御书房,谢长渊单膝跪地,
“陛下。”
回应他的,却是从御案方向,砸向他的一只茶盏。
“混账。”御案方向,传来圣上的一声怒喝。
谢长渊闭目,没有闪躲,杯盏砸落到他身前的地面,碎地的瓷片弹起,将他的侧脸割破一个口子,鲜血沁出,洒出的茶水也溅湿了衣袍,但谢长渊没有理会,只沉默地承受来自帝王的震怒。
谢长渊此时的确不知他是做错了什么,会触犯龙颜。
难道是,兼并土地?
他近日的确在西郊昭仁郡主府旁购置了许多田地,用以扩府,是因为这个?
而惠帝接下来的话,却否认了他的猜测。
“说说你那侧室怎么回事?”惠帝压着怒气,他要听谢长渊亲口说清楚这间糟心事。
谢长渊疑惑地皱眉,侧室?阿嫣?
而谢长渊突然想到什么,眸色一变。
遗山大师曾郑重地让他同阿嫣撇清关系,那么,阿嫣,到底是谁?
惠帝眯眼观察着谢长渊的反应,他无法判断谢长渊对此事是否知情。但谢长渊掌北衙禁军,那是皇城的最后一道防线,谢长渊不能出现异心。
而同萧太后关系匪浅的益州,就这么悄无声息地在谢长渊身边安插了这么一个身边人,谢长渊对此到底知不知情——
惠帝见谢长渊只是皱眉不说话,叹了一口气,又道:
“那日你来找朕,要朕撤回赐婚益州王王妹为你正妻的旨意,你知不知道,太后懿旨上的那位益州王王妹,就是你娇藏了三年的那位侧室。”
谢长渊瞳孔骤然一缩,满面是显而易见的震惊。
惠帝见谢长渊对此似的确不知情,心中微微一松,但仍气不过谢长渊的大意,让这么一身份敏感的人在他身边待了三年。
今日萧太后的眼神,似警告,又似嘲讽,是在明目张胆地告诉惠帝,太后就是能轻而易举地在惠帝身边安插眼线。
“长渊,不要告诉朕,你同益州有什么关联。”
谢长渊当即伏地扣头。
“陛下明鉴,臣也是被瞒在鼓里,毫不知情。”
谢长渊当即将三年期那同阿嫣在梅山上相识的情况,对惠帝讲述了一遍,当然,他掠过了秦烟那段。
惠帝听得是叹气又摇头,长渊实在是大意。
而如今太后这个赐婚,就是明摆着将永定侯府同益州绑在一起,说不定,永定侯谢安,已同萧太后达成了共识。
谢长渊此刻竟想起了谢照那日在万寿宫宴上请旨脱离谢氏族谱的决绝做法,但,他谢长渊不能,也不甘心。
永定侯谢安的爵位,是靠着母亲得来的,不能便宜了别人。
谢长渊再将头叩向地面,
“臣对陛下忠心不二,请陛下明鉴。”
惠帝双眉紧锁,此事的确麻烦,但他能信任的人不多,若因此一刀切而舍弃长渊,是否又是遂了太后的意,断自己的一臂。
惠帝闭目,而后重新睁眼,嗓音疲惫。
“长渊,希望你不要让朕失望。”
谢长渊离开御书房时,心事重重,脚步沉重——
谢长渊出宫门,先是去了一趟北衙禁军营交代公务,而后上马疾驰到永定侯府,府中众人见世子回府,皆是一喜,但谢长渊只是入府寻阿嫣,得知阿嫣仍未回府,又立马离开。
谢长渊又纵马去到太后在上京城安排给益州王的宅子。
报了姓名后,被益州王妃派人迎进了正厅。
益州王不在府中,谢长渊在厅中只见到坐在上首的王妃,一番见礼后,谢长渊开门见山,
“王妃,我要见阿嫣。”
益州王妃宋吟第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阿嫣是谁,脑中转了几圈,哦,不就是叶清璃吗?
“让小姐过来。”宋吟吩咐下人去请叶清璃。
宋吟让人给谢长渊看了茶,便自顾自地端起茶盏浅酌。
看今日谢长渊的模样,可不像是来商量婚事,倒像是来兴师问罪的。
叶清璃不认她宋吟这个嫂子,那她宋吟也不会自找没趣主动去为这个眼高于顶的小姑子挡麻烦。
一盏茶的功夫,阿嫣提着纱裙的裙摆,小跑着奔入厅中。
“长渊哥哥。”阿嫣看向谢长渊,面上是掩不住的欣喜。
长渊哥哥终于来找她了,她就知道,长渊哥哥是不会不管她的。
阿嫣意图扑向谢长渊怀里的动作,被宋吟突然起身开口打断。
“谢世子,我就不在这儿碍眼了,你们小两口好好说说话。”
“对了,还请谢世子担待,清璃还小……哦,对了,恐怕谢世子还不知道吧,清璃就是谢世子口中的阿嫣,她原名叫做,叶清璃。”
“清璃是先益州王最小的女儿,自小流离在外,十来岁才被接回益州,也是命苦,若有什么做得不好的地方,请谢世子多担待。哎呀,瞧我多说了几句,这些话,让清璃慢慢告诉你就好。”
“谢世子,失陪。”
宋吟抬步往厅外走去,经过叶清璃时,二人相视一眼。叶清璃是一脸警惕,而宋吟则是眉梢微挑,满是讽意。
这些不入流的莲言莲语,宋吟从前不是不会,只是不屑用而已。
叶清璃,自求多福吧——
宋吟离开后,叶清璃面上重新溢满了笑意,扑向谢长渊。
“站住。”谢长渊语带寒冰,叶清璃的动作僵在了半路上。
谢长渊起身,冷眼看着面前叶清璃。
叶清璃杏眼中蓄着泪,可怜巴巴地望着谢长渊,以往只要自己这个表情,长渊哥哥就会立马哄她。
谢长渊一步步走向叶清璃,周身都是冷气。
“叶清璃?你不是说你叫‘阿嫣’?你隐瞒身份,在永定侯府三年,有何企图?”谢长渊一字一顿,声如寒冰。
“没有,我没有,长渊哥哥,我是因为不想让王兄找到我,所以才不说真名的,我哪有什么企图,我当时也只是随口扯了个大师提到过的名字,并不是存心骗你的,真的,长渊哥哥,你相信我。”
叶清璃急急说着,向前走近谢长渊,伸手欲拉住谢长渊的臂膀,却被谢长渊甩开。
谢长渊心中冷笑,随口扯出的大师曾提过的名字?
谢长渊深吸一口气,冷声开口:
“所以说,你不仅遗山大师弟子的身份是偷秦烟的,画是偷秦烟的,连曾经的假名也是偷秦烟的?”
“你是哪儿来的脸?”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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